《红色梦乡》 01为什么? 初春之晨,寒得峭峻。 其实冷风不足以令握枪的手有丝毫颤晃。 「喀啦」,锁链动,他仍是颤了。 桎梏牢牢焊在地上,她至多能移动一步,而她用所能挨挪的唯一距离,朝他侵逼。 瞳孔外一瀑青丝,瞳孔内一海潮水。 一步而来,枪口如愿抵上柔软肉躯,其实也抵在他深处,一种陌生的无名的痛苦迸发而出,他努力抵抗,但痛苦越来越大,着沉而不可一世,她眼里的星空满是爆炸后的碎尘,泪水滂沱,他不知道这痛苦是什么,痛苦却在此刻无边无际蔓延开来。 宏大的体制下,个体不可后退,他一步也不曾退过。 如果生命再次重复,一分一秒皆尽相同,没有自由意志,行动没有意义,无论如何选择都是定数,一切都是枉费,一切终归徒劳,是否仍愿意无数次经历? 永劫回归,总有一劫相逢。 ***(WB: Space奥德赛) “所属单位?职称姓名?” “警备部,特殊机动大队,第一中队,第二突击小队,中尉姜狩。” “三日前,2046年1月30日你在执行什么任务?” “根据情报,首都议会示威现场附近有红尘会游击队出没。第二突击小队与第一小队,第五小队于1月30日22时受命出动,由巳午10号路进入第四区。” “出动时,长官给你怎么样的命令?” “阻止游击队武器运送,阻止红尘会重要成员脱逃。” “任务中,在巽6号楼发生什么状况?” “先行的第一小队与敌人游击队交火,我们与第五小队赶往支援。” “你在支援任务中遇到什么人?” “一个红尘会运送武器的成员。” “面对该成员,当时有没有收到其他命令,例如后撤?” “没有。” “那你为什么没有开枪?” 环形议堂白光曝射,青年男人笔直地站在巨大空间中央,数秒静默与之前毫无迟疑的节奏脱开,记录员由屏幕前抬眼。 三日,三十六小时,上层激烈交锋,特机队,保安部,警备部,警察队,以及各方背后千丝万缕的势力。 特机队镇暴手段残酷早深入人心,只缺引线点燃不满,压制首都治安乱局的英雄队伍被几次失控事件拖下神坛,例如两年前的联城大学攻坚行动,当时特机队造成十五名手无寸铁的学生身亡。 1月30日特机队追捕红尘会,再次有未成年少女成员坠楼殒命。 保安部逮到机会,舆论压力排山倒海而来。 不过最后仍被特机队队长徐守一协商下来,由原先的公开审查委员会,转交内部调查委员处置,彻底排除保安部和警察队的插手。 说明特机队近年来虽被死死盯着,其地位仍不可撼动。 武力装备精良,队员万里挑一,在大首都范围圈与保安部、警察队平起平坐。 若由保安部领头听证会,重点必在大加炒作执勤手段残暴,进而掀起民意解散特机队。 成功转为内部调查后,讯问方向明晰,特机队的目的是为降温,看似预备将责任推在眼前这个男人身上,但其实已尽了最大努力将伤害降低。 面对持有杀伤力强大武器的敌人并有明确命令下,一个特机队中尉为何没有消灭对方?只因她是个未成年少女? 副队长林东勋眉头深锁,为什么?一次两次,他确实不明白,以特机队的训练来说,任何队员都绝对服从指令,不会也不该犹豫。 空荡中心,青年男人端正面庞依旧,透过那双眼睛,看不清心是否激烈波动。 为什么不开枪? 若女孩引爆炸弹,他与队员首当其冲,女孩也确实引爆了炸弹,若没有队员最后关头扯他伏卧,他将一并重创。 “我不知道。”,沉默尽头,最终他答。 他不知道,不知道的主体是什么?好像又很模糊,为什么杀戮无止境?或是为什么这些孩子年纪轻轻命也不要? 窗棂破碎,冷风侵虐,女孩衣着单薄,一路逃窜满头脸灰尘脏污,在凛凛冬夜中像一段极短暂便燃到尽头的火柴。 但那双眼睛啊,两点星火,裸露开,里头只有害怕。 当时他也曾下意识地喃喃,“为什么?” 女孩没答,朝他们扔弹,然后转身坠楼。 短短短篇,拜托求珠求收藏,不然一眨眼就要完结啦! 02尘寰 血红昏色冲折,天际栩栩幻化。 喧噪归鸟成队穿越楼隙和无处不在的立体流动广告。 玻璃巨厦有如空山绝壁耸入高空,广袤而密集地铺开,由虚空俯望,大城有如地景上一块艳色饱和的斑。 首都分二十区,一圈一圈环状阔出,中央一条蒙河由西向东曲折贯穿,河流左右岸,恰好隔开左京十区,右京十区。 双翼悬停机靠近第二区,在特机队总部大楼上方回旋缓降。 灯光将总部顶端的图腾射向云层,Cerberus,地狱三头犬,特机队标志,凶猛狰狞守卫虚空中的地狱之门。 林东勋于机坪直起背脊,狂风席卷,搅乱日殁。 “田秘书。”,他做了个请登机的手势。 飞机没有逗留,接上田崎随即扬升,滑入灯火躁闹尘寰迷世。 大元首秘书田崎婉拒队长徐守一亲送,由他这个特机队副队长代做排场,内部调查会正在七十楼进行,但处分早已商定,方方面面都轻轻放下,不伤筋不动骨,这当然是田崎所代表的意志影响。 特机队一个月内暂停所有任务执行,算作反省,事件主角姜狩全面解职重返训练场受训,直至进一步命令下达。 他知保安部部长黄仁燮此刻必在跳脚,发了如斯能量,动员所有能动员的媒体,仍让特机队全身而退,就像那日走脱的红尘会要角。 想解散特机队,不可能。 林东勋虽为特机队副队长,但向来亲领训练事宜,特战队出身,是2031年特机队初成立便被挑选进入的原始队员。 2029年,M共和国百周年际,全球在一连串大疫肆虐后如巨鲸搁浅,喘息困难,各种财政政策能源政策八仙过海,终究引爆连锁性通货膨胀,进而是救无可救的大萧条,大国民生凋敝,小国财政破产,各地边境战起。 为保国家不致分崩离析,M共和国不得不采取极端强硬的经济政策,促使社会动荡加剧,初时的示威游行渐渐发展成有组织的暴乱抗争,其中以激进团体红尘会尤甚。 2031年,护安法通过,首都特别机动大队成立,拱卫首都治安,特机队隶属警备部,其行动却非常具有独立性,乱世重典,横空出世,倏将场面镇压住,当时在任的大元首收获六年来低迷时期首次向上扬升的民调支持。 要处理这种经济与社会同时的混乱,权力需高度集中,政治控制力度加强业已是必然。 2039年,共和国修法,大元首得无限次连任。 然而事实上,极权的速度太快,即便经济渐趋安定,但已收归的权要再放回于民成为不可能,十五年内,红尘会转向地下发展,反极权运动声势依旧汹汹。 返八十五层。(WB: Space奥德赛) 林东勋敲门,桌前的眼睛直抬起来,“田秘书有什么悄悄话没有?” “队长,没有。” 徐守一笑了,“这家伙,估计也只是抱怨黄仁燮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 “政治靠的是开会,不是打仗,用头脑和屁股来统治,不是拳头。”,徐守一学了句刚刚田崎昏鸦嗓吐出的话,自己又觉得滑稽,“这本书明明被禁有二十年了吧?好大胆子挂在嘴边。” 林东勋知他,也不打断,待他笑罢才道,“队长,这次冬训还是由我来带。” “还亲力亲为?”,徐守一望他,曾悍勇铁血,至今仍无疲态,高大硕拔,怪了,快五十了吧总也不老。 “那个队员叫什么来着?” “姜狩。” “放心不下?”,还要去冬训场盯着,玻璃镜片亮闪一划而过,其后是黑黝黝的眼珠子。 “这次事件是我失职,没有将队员带好。”,让保安部抓住把柄,闹了个灰头土脸。 看他那冷寂雍肃的样,徐守一微敛,“听说他之前接受过心理治疗?” 两年前联城大学事件让特机队遭受极大批评声浪,而开枪杀人的,也并非毫无冲击。 尽管这些队员各个都是政府资产,但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国之锐器一旦朽钝,反让整个大队陷入麻烦,不如趁早处置。 “队长,姜狩资质极佳。”,他明白徐守一的意思,徐守一也懂他的保证,林很少这么护着人。 “你爱跑训练营就去吧,冷得要命喔。” 保安部酝酿的风暴真的只为解散特机队?恐怕没这样简单,田崎只字片语底下透出了已然升起的疑虑,林东勋明白,徐守一恐怕也似明镜,隶属于议会势力的保安部和警察队还想做些什么? 然敌未动,目前只能静观其变。 出道以来最纯情故事,没有兴趣看我不搞黄? 03虚无闇影 从单人体能训练仪上下来,男人浑身热汗,一次次逼至极限是早已习惯的事,除了体能,还有军械,搏击,战术,攻坚,侦查,反侦察等,对特机队来说基本的作战技巧。 条件反射下的迅,锐,猛,准,精,如此便能抛去一些裹缠的,无谓的念头。 无人再提一周前的事件,林东勋对他的态度也并无异样,进度严酷,一班尚未正式分队的新员,大约都听说过他,有人想接近,毕竟单兵作战实力太过强悍,有人想远离,毕竟害得整个特机队丢脸大概自此前途完结。 但他将窥探揣测皆封闭于外,选择让内心回到信仰的单纯。 身体的苦痛从来都不是苦,什么才是真正的痛苦? 他其实也不知道,慌落落的瞬息像是乌云背后劈开一道雷电,惊悚而狂暴,雷电迅捷地在坠楼女孩的眼里灭去,注定留不住也不该留住当时他模模糊糊意识到的东西。 别想,都应该沉入最黑深无底之处。 女人甫抬头便对上那条锋锐鼻梁,笔直的棱线切断午后阳光。 对于这些人变态的体能她虽有所悟,连皮肉神经的疼痛都轻易忽略实不多见,剪断缝线,手里用上力,将条条断线扯出已长成一体的伤疤。 愈合能力也罕见。 他无感,尽将劲健精炼的腹部全留给她,双臂向后撑着坐在诊疗台上,微仰着下颌,抿着的嘴唇如两片边缘分明的薄叶。 眼皮一内双,一外双,眼井中白与黑极为明确,黑却几不可见的多于白,像两丸黑水银,托着眼眶的是一双浅浅卧蚕,好像同时还托着眼里多余的,一些不愿表露也难以解析的东西。 “好了。” 男人收回望着天花板的目光,套回上衣。 “刚刚好像看见柳正河来找你。” 他微一顿步,点点头,离开医务室。 她望着那走了的背影,好像浑身骨头都较旁人硬,仿佛通过很多执着长期压缩成,包括对痛感的忍受。 返宿舍没见人,踅回游击战术训练场,联城大学事件后,柳放弃特机队,想办法转调去了保安部。 两人算是有私谊,所谓私谊不过是当时还在特机队时,休假偶尔一起喝过几顿酒,柳去保安部后其实也疏了联系。 柳正河果然等在训练场,率先招手,下午无人,灰色水泥建筑中只有空洞风音。 “还真是有点怀念这地方啊,怎么样,你还好吗?” 姜狩只微微一笑。 “你呀!”,男人一拳捶上,“两年前就该跟我一起走。” 当时他们同在一队,猎杀那些手无寸铁的人时,亦是一同开枪的,整个突击小队都接到明确命令,建筑内是极其危险的红尘会武装暴乱份子,全部击毙。 但姜狩最先停手,他甚至违反规定拉开铠甲面罩,“停火!停火!停火!” 晚了,十数条青春生命炸为血花,确实手无寸铁,没有武器,男孩女孩,生命最后惊恐躲逃仍枪枪爆头,开出朵朵凄艳曼陀罗。 情报有误? 不知道。 事件最终落幕了,他选择离开特机队,而听说姜狩接受过一段时间的心理治疗。 “还不晚,要不要走?我的长官必定非常欢迎你。”,他半真半假抛出橄榄枝。 仍是微笑,摇摇头作为回答。 峻拔的身体倚在水泥墙边,以身形看,姜狩体态高硕,肌肉修长紧密,但他总是很静,不给人攻击感,不像特机队其他那些横肉野蛮荷尔蒙喷溅的家伙。 但他知道姜狩才是最强悍的,当年训练便无人是其对手,除了指挥官林东勋。 即便保安部真想挖角姜狩,林东勋也绝不会同意。 其实这次的事件仅以姜狩被扔回训练营作结已跌破各处眼镜,大队长徐守一正是以这最终斡旋结果彰显特机队的政治能量。 无论外界舆论如何喧嚣,特机队仍是特机队。 不过今日这只替罪羊换作姜狩以外的任何人,实际惩处大概远不止于此,他总觉得林东勋对姜狩另眼相看,否则当年联城大学的事,姜狩便该被踢出队,怎可能只是强制心理治疗? 风冷。 “去喝酒?” “我不能外出。”,既是惩处自然取消所有正常休假。 “那这个事你得自己想办法了。” 什么事? 姜狩望来,柳正河从衣袋里夹出一片单薄信封。 他不解,信被递入手。 “那个死掉孩子的遗物,事后清理现场才发现,你交还死者家属吧。” 信封并未密紧,自然是被保安部彻底检查过。 “为什么要我?”,女孩难解的目光又浮现,他压下。 “毕竟你是最后一个见到她的人。” 怔怔看着手里的东西,那些孩子将身体许诺给枪弹,而不是歌声,也许早早摸过雷管,扔过土制汽油弹,但也爱过同龄少女喜爱的花色信封, 日影褪色,良久,柳正河轻叹一口气,“选择直接面对......说不定是一种解药。” 别让暗影滋长为无明心魔。 04有没有恨? 直面,才可能通过幽谷,通过评议。 才可能重新归队。 每周一次的心理面谈,队上医生吐出与柳正河相同的话,直面。 他蹙眉,拿出抽屉中那封躺了半个月的信,甫开,相片落入掌心,一个女子,立在一架书前,背面讯息投影而出,「姊姊,春天时再见面好吗?」 原来不是遗书,只是无法寄出的家信。 暗紧的气息以他不可知的速度转瞬舒去。 小晴,那个死掉孩子的名字,十五岁,初中最后一年与庆道中学几个狂热社团同学一起加入红尘会,只是外围的少年暴力团,保安部将其背景调查得底朝天。 事情发生后,立即解职监禁调查,相关的新闻一条都没有看,后来拿回手机,也没有去看。 每日艰苦的训练中,外界似乎并不存在,自己也不存在,只有时间虚浮流逝。 好像一直尽力在避免触及些什么,人很知道并总能下意识地轻巧回避一些不可碰触的自我诘问,挑选既有的答案,甚至根本不去追问答案才是最简单,心里感到最安适。 不能外出,其实在于想不想走。 今日他离营去看那孩子的骨灰地,十六区靠左岸一处偏僻墓区,城市边陲,园里只有树,连标注也没有,根本不知谁是谁,最便宜的渡亡仪式,真正的归尘归土,漫长而空洞的死亡却准时在每年春季发芽,催发亡者灰灭后供养的树苗,残酷的四月天。 回到宿舍他拨通号码,女子的声音颇具防备之意,只说妹妹已亡故,不想和红尘会的人有任何关联,请不要再打过来。 他一时语塞,倏忽犹豫,对方已挂断电话。 又拨第二次,方不顺畅地说明清楚。 三日后,待彻底阗暗,四周轮廓消隐,他离开营区,轻巧潜出这座寂静深海般的黑暗所在,搭上高轨浮车,进入灯火熊燃的巨兽般的都市内圈。 大约女子也怕他,约定碰面的地点在市中心第五区,一个美术馆。 玻璃全景电梯由地表升起,穿透美术馆当季展览的巨幅动态投影广告,穿透夜雾,越往上越璀璨,简直是轰轰烈烈。 他对霓虹漫漶的逸乐华景不感兴趣,收回目光,下意识扫视电梯内部。 三十五人,或趴或眺望窗外,情人相拥,好友喧闹,家人温馨。 然有一人与周遭一切格外不容,他不自觉定下目光,里外尽是繁嚣,她背着霓虹,静静独立,一会儿,不知是不是对视线敏感,那张脸朝他的方向微微侧了侧,却没有直接互相望见。 是她。 比起相片,她本人与那死掉孩子的眼睛更像。 视线下滑,揪紧的心脏禁不住又晃漾,女子手心握着一根细杖。 那双极其柔美清亮的眼睛,竟是看不见的,盲人的瞳视而不见,即便第六感茫茫间知觉了,依旧没有焦距,无法定锚。 霓虹上升,她整个人默默浸在玻璃箱中的光里,像尘埃飘荡,睫毛深处是神秘星辰中心,所有不可解读都被囚在里头,他注视着她,抵达终点前的须臾片刻,时间仿佛延伸成永恒。 电梯门开,女子似乎习惯独自出行,盲杖轻点,只按着自己的节奏,他反倒犹豫起来,不近不远地跟着,直至她在一个僻静些的角落站定。 两人只说在美术馆入口处碰面,正踟蹰,手机已响。 “姜先生,我到了,我穿驼棕色大衣,赭红短靴,要麻烦你来找我。”,她没说自己看不见,只说让人去认她。 但她对颜色的描述很精确。 他收线,人已站在面前,“藤美小姐,我是姜狩。” 是否便该交了信就走?还是必须彼此说几句话?在见面之前根本没去思考这些细节,是以他又沉默了。 现在想想,一个看不见的人约在美术馆碰面也是奇怪的,人来人往的公共场所这样多。 她朝他转身,盲人对声音敏锐,她的方向感也非常精准,远远看去就像正常相对说话的两人。 瓜子脸,一排长睫毛掩住不能成像的眼睛,圆巧略尖的下巴,托着两瓣鲜润的唇,颊上近左眼有颗咖啡色的小痣。 身材瘦挑,随着转头,一瀑黑色长发便细碎地溜往肩后。 唇角是礼貌的弧度,有丝僵硬挂在脸上,大约是这样的碰面着实尴尬。 正要拿信递出,她却率先开口,“要不要在咖啡厅坐一坐?诚你所见,我是没有办法看展览的。” 环形美术馆由八十层延伸至八十五层,内部像一个巨大白色海螺。八十层入口大堂旁正是礼品店与咖啡馆,与一片城市夜景相对,望出去其实不能看得太远,因为他们正在这座玻璃与钢铁的密林中央。 蒙河穿过市心,于城市边缘以外入海,距二十区一小时是首都港,另有一个繁华港都关滨作为首都卫星城市。 落座后,应该打破笼罩的静默,他却不擅长该如何开始,也不懂得如何修饰,长长久久,憋至最终仍只能问出心里的真实想法。 “你不恨我吗?” 没有拿了信便厌恶地转身就走,没有想像中的愤恨痛骂,情虑混乱哀伤痛泣,即便两人之间沉默着,也并非弥漫着诅咒氛围。 05其实该走 “你不恨我吗?” 失去最后至亲,人是否还能保持如斯理性? 这样一个纤弱盲眼的女子,她的内里是这样强盛的吗?他是真的想知道。 “双方立场不同罢,也许......只是我还在接受这个事实的初期阶段,心里还没能完全消化......所以剧烈的悲伤和可能会发生的恨都还没有出现。” “而且......我听说你并没有开枪,还受了伤。” 虹光透入她的眼睛,黑黝黝的瞳孔变得亮闪闪的,一低头,又消失了。 “红尘会吃了她,也吃了我们的家,”,她的声线变得低回。 “她辍学参加暴动,怎么劝也不听,因为家里有人参加红尘会,爸爸的店被取消经营许可,我也找不到工作,所有帐户冻结,亲戚朋友都不敢联系,当我们是洪水猛兽......” 他这才注意到她的大衣虽洁净,袖缘却有几处褪色与磨脱的线头。 “也许,这也算是一种解脱。” 解脱,对妹妹,对她,对所有人,他猜这大概是她的意思。 即便至此往后她只余孤身一人。 “抱歉,只是初次见面,我就说这么多莫名其妙的话。” 他摇摇头,又想起来她看不见,“没事。” “我不是完全看不见的,在强烈的光源下能有一点模模糊糊的影子,你是不是奇怪一个看不见的人为什么约美术馆?” 她仿佛真对周遭特别敏锐,轻易觉察他的思绪。 “很久以前,我们全家来过这里几次,当时我的眼睛还是好的,搭美术馆的高速玻璃电梯,五脏六腑又纠结又舒展,分不清紧绷好还是松弛好,也许我喜欢这种感觉多过于美术馆本身,有时候鸟群飞过,一起扶摇上升,好像电梯里的人和外面的它们是一样的,都有翅膀。” “不过,今天约这里只是刚巧在附近有事。” 桌上投影浮现,READY,他起身去拿咖啡,一杯有糖,一杯无糖。(WB: Space奥德赛) 回身见她已站起,今日并非周末,咖啡厅人丁寥落,她用盲杖导到环形大窗边,这里可以远远看见第三区中央的巨塔,洲际火箭发射站,取代飞机进行洲际旅行的昂贵方式,亚洲到欧洲只需两个小时,传统音速机场也并未废除,只是远在城郊。 十多年前,国家用兴建基建的巨大内需强迫拉抬崩溃边缘的经济,发射站便是其中最庞大的建设计画之一。 “咖啡。” 他递过,她也伸出手,他没有与盲人相处的经验,而她无知无觉,摸索着两只手便碰着了,因为不知方向,力度没控制。 他瞬间端开咖啡,让热烫溅在自己掌缘。 她一愣,晾在虚空中,他重新将杯放入女孩微躬的掌心,确保她稳稳握住这对普通人寻常但对盲者代表危险的热饮。 手指很软,却不算凉,两秒过后,心里突然奇异起来,好像那触感莫名地正在吐丝,羽化。 信也交了,其实该走。 “那里是十九区对吧?”,她指着高塔的方向,越过第三区与第十一区的遥远处确实是十九区,但在这里视线根本望不到,猜得准确。 “我和爸爸的店就在十九区,你想去看看吗?” 本欲辞,却不知道为什么舌僵语塞,最后竟鬼使神差吐出一个「好」字。 十九区远,得换两次高轨浮车和一次城郊区间公车,她说稍早赶着时间,没吃晚饭,下车后两人便先在附近吃了面。 路上寂凉,只便利店的招牌闪动微火,这区有一半是坡地,上上下下,考验体能,她走得不慢,比在拥挤的电车中转站要自在许多,若不是握着细杖,看不出是盲人。 行到半处,夜间熄灯令时间,一块一块山坡陷入永夜,只剩高轨车车箱里头还透着一节节窗光,像条疾驰的光蛇沉默地浮空游过。 他助她拉开老旧金属卷门,里头原来是一家小书店结合画室,斑驳的招牌上还有曾经绘画教学的广告,十九区治安不算好。 入口廊道窄仄,他靠着柜,而她弯身落锁,青黑发丝直接扫在胸前,淡香扩散,一仰头,那弯唇角笑了笑,这时第六感似乎又没告诉她两人几乎只余零点零一公分的距离。 “不好意思,太暗了,我去拿灯。”,对她无碍,大约是怕他看不清乱撞上东西。 结果却是她撞了,不重,砰地一声什么落下架子,揉揉臂肘,她托回一盏烛灯,除首都中心十区以及特定地点例如警备消防单位之外,其余十区皆在晚上十一点执行熄灯令,节约用电。 他接过柴与烛,自己燃了。 无明阗暗中,万物一下现出轮廓,窄廊过后是几排书架,他想起信中的照片,应就是在这里拍的。 右边一个开放空间堆满杂物,原先可能是绘画教室,角落有一迭非常厚的画布,一层一层高高络起,粗估说不定有上百幅,皆无装裱,像地毯一样堆着。 低限度的光源里,一架架旧物被目光穿过。 处处都有些积尘,这令他奇怪,因为她身上很干净。 ”来这坐吧,”,靠墙的地方放了一张颜色旧暗的赭色绒沙发,和她的红短靴颜色相近。 火光摇曳,影子投在壁上,照亮唯一一幅裱着繁复雕花框的油画。 “我爸爸曾经还有点名气,也留下很多画,很偶尔,还有人愿意偷偷来买,我便这样勉强活着。” 他在她身旁并排落坐,沙发底下弹簧疲乏,陷了陷,离开宿舍前,他没想像过会和一个陌生女孩穿越半个城市,最后坐在同一张沙发上。 “邀请你来其实很冒昧,谢谢你。” 她必是有目的的,在外也许又不便说,所以邀请他来,邀请一个陌生男子归家,不可谓不危险,为什么信任他?他们只不过认识了几个小时。 因为他来自形象凶暴但其实纪律严酷的队伍?他们披着盔甲被更高更严峻的体制约束,制暴者不会暴乱,所以不怕他是恶人? “能不能将那封信读给我听?妹妹不知道我爸爸已经过世,大概以为反正家里还有人能看吧,我不想在外面的咖啡厅或是其他地方,听她最后的消息,如果......你不觉得强人所难的话。” 明明冲撞出去说要改变世界的少年,心里何尝不是下意识固执地相信某些小世界是永远不会改变的,例如等在原地的家、还能读信的父亲,与还在等她盲姊。 原来是这个缘由,他早已看过那封信,其实没有什么,也许她以为是遗书。 以为是遗言,因此觉得强人所难,要一个将人逼死的凶手去读死者的遗信,这请求本身便带着控诉意味,所以她才不知不觉绷紧了身子,指尖握在沙发边缘,略略低垂下脸,让长发溜到身前,露出一节带着淡淡哀怜的苍白颈子。 这样一个微小要求,却无人可以请托,最后剩下这个本该怨恨的陌生人。 “好。”,他说。 06纯真 姊姊: 我没有生病,也没有出事,抱歉一直没有写信。 爸爸好吗?虽然你们不能给我回信,但我猜你们还是想知道我的消息。 我现在很好,在这里我们找到人生的大目的,我也因为能自食其力而感到自豪。虽然我知道已经给你们带来太多麻烦,但我是没有后悔的,希望你们能释怀。 当妹妹和女儿的好处就是可以这样任性,不是吗? 穿着心爱的红舞鞋跳舞,跳到死也不后悔,姊姊,我想要让你了解我此刻的心境,即使爸爸不能,我仍然相信你是能真正了解我的。 「即便看似带来光明的黎明,终究会走入吞噬一切的黑夜,我们也是曾经热烈闪耀过的薪火。」 不说了,等春天来临,我们见面吧。 P.S. 生日快乐 2046年1月26日 小晴 他一字一字地读,不快,却没有什么起伏,平静的,匀速的,像一架机器,「生日快乐」,四字没有分毫祝福意味,连日期都念得很清楚。 最后他说明信里夹着一张她的照,翻过来,连背面的投影字也读了。 信是写给姊姊的,却需要关系已决裂的父亲来读,这孩子不谓不机灵,也真任性。 开始读的时候女子便抬起了脸,怔怔望墙,下巴绷得紧紧的,无言的黑发如水波,神色却昀静专注。 他顺着望去,油画中两个白衣红鞋跳舞的女孩,人像与背景皆模糊,唯鞋精描。 “意义的全部丧失,才是本真的死亡。”,她突然由寂静中开口。 “即便......肉体生命消亡,他们也不觉得自己真正死了......我想,那个当下,她是不害怕的。” 那声音忧缓哑滞,飘忽摇曳,他好像突然被某个滴漏的烛腊烫到,女孩的眼睛分明惊恐,烛舌被他的念头一晃,泪流不止。 为什么不怕? 他下意识问。 她思索半晌,“因为找到了心里的真正自由吧......无论缘由是如何不可原谅的事。” 所以义无反顾地掷弹,坠楼? 他仍不明白。 “你听过红舞鞋的故事吗?” 信里提到的红舞鞋。 “女孩违背纲常伦理穿上心爱的红舞鞋跳舞,后被天使诅咒,脱不下来,最终为了活命只能把脚砍断的故事?” 他摇头,没有听过。 “你得跳舞啊,”,发光的天使神色肃穆沉着,手里持着一柄明晃晃的剑,“穿着你的红鞋跳舞,不停跳舞,从白天舞进黑夜,由城市舞进森林,跳到发寒发冷也不可停止,跳到身躯干缩变成骸骨。......” 她从头叙说这个黑暗中世纪的恐怖童话。 “但是......故事一开始,女孩失去妈妈,收养她的老婆婆并不关心她的悲伤,其实,穿上红舞鞋不停跳舞只是为了逃避着言说不了的,受伤的心罢了。 最终在纠缠狭路上,舞鞋生根,不可自拔,这样的结果,真的只是她一个人的错吗?不,我的罪行更深更重,一开始没能阻止她。 ” 他不知怎么答。 “小晴说,她愿意跳到死,而她得偿所愿......也许,到最后一刻她也并不需要任何人来救她。” 红尘会就是一群彻头彻尾的疯子,自以为神圣实则狂迷,半点也不会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产生丝毫心理负担的恐怖组织,当日柳正河这么说,何必为了那种孩子内疚? 她转而朝着他,忧伤而失焦地凝望,火苗摇曳,眼眶中始终紧盛,一泛起便低下头或转开脸努力压制的盈盈海潮,此刻不再强抑,一点晶莹泪珠就此滑落, 一种累积了一整晚的,未知的,过去从来不曾产生的东西,忽令他感到陌生的撼动。 业风,一不注意,足以摧枯拉朽,撼动最深最底的堡垒基石。 书架将驳杂浮影投在他们身上,那份五官给光的柔和温暖浸透。 她缓缓地,迟疑地向他的方向倾了倾,像在过于长久的静默里,始觉真正的孤独,并下意识地试图用距离的靠近来辨认对方的真实存在,期盼他处能有哪怕一丁点声音的回应。 小半尺相隔,一下陷成一片涡流,徐徐搅乱时空,产生不自禁的摄力,他也不由自主缓缓靠近那张柔美而哀伤的脸。 将触未触的瞬息仿佛放缓流速,违反科学定理,鼻息温热沾染,相互交融,即便心的纷乱把语言形状都偷走,深处却知晓,下一刻,距离即将不再,就要跌坠漩涡。 而他们不过是陌生人。 过往二十八年,他从未产生过这样感觉,好像生下来便从未懂过这些,生存的意义在寻到一个安身立命之所,对他而言,那安身立命之处便是特机队。 陌生而伤心的女子,失怙手足丧,但其实追索再问,自然能知道这并不是缘由,但下意识却不敢追问自己。 也许根本在乍见的一秒,玻璃电梯中她在他眼底遗世静立的霎那,乌云深处就劈开了一道湛然。 鼻端碰上之前,麻麻痒痒的第六感已令得皮肤产生不可测量的电流,两人皆不约而同轻轻阖上眼。 温软触及,尘寰迷世霎那远离。 黑暗里,四瓣唇,虔心地感觉对方。 是慰藉,是不解不懂产生的心灵震动,还是什么其他? 他感到内里有什么软软塌陷,又有什么由裂隙浮凸填满,生命底下不再是无边无际的虚无。 女孩伸出双臂攀住他肩,也许不过是两个孤独星体在无垠太空中的瞬息相逢,缠绕过后,用重力再送彼此一程。 但此刻啊! 仍有什么忘我的东西在交会的一刻开始燃烧,再回不到往昔那个麻木迷惑的自己,那东西如斯纯真,不带一丝情色意味,它无端端涌现,剧烈跳动,冲破浮生荒原,冷寂冻土。(WB:Space奥德赛) 求珠......太冷了 07血液可能沸腾吗? 长夜未渡,黎明尚遥。 冬天的雾说不尽的寒涩,整个公车亭像涌进一域冻海,迷茫茫的,与熄灯令下的黑暗互相吞灭。 高轨车远远浮掠,凌晨巴士却不知何时才会抵达。 两人之间的静默,又与半晚之前初初相见时不尽相同。 “是不是飘雪了?”,她将盲丈顶端的绳环套在腕上,蜷起交握的双手缩入袖口,寒凛凛的温度,一点一点落在身上。 “嗯。” 他是个极有纪律的人,她能明确感觉到这一点,此刻心理纷乱得很,但又不能表现出来,哀伤、欢欣、害怕、与萌生的疼痛,全部交织在一起,好像那一吻中,已无知无觉地将初初知觉的,很珍贵的东西交托出去,交给了什么?却又不知道。 其实他们不过是陌生人,在这繁华边陲的异质地。 她扬起脸,朝他的方向笑了笑,他很高,由声音位置便可以判断,声线略低,在共振的音质里,好像有某种无法辨明的东西,让人一下想起教堂的管风琴。 欲开口,车就来了,她对虚空轻轻挥了挥手,对方却一句话也没有说,只听见他踏上车板的足音,司机松掣,车向前滑入深夜。 天明前,他回到十七区的宿舍,营区仍寂沉如酣眠巨兽,睁着眼仰躺,直至澄光不知不觉驱走昨夜。 黄色尘土,黑色火药,奔流的透明汗水,日复一日的训练突然变得有些松弛,一种他从未体察过的状态,心不在焉。 砰! 砰!砰! 小队对抗用的是微火药冲击弹,但冲击力几乎与实弹相差无几,以肉躯承受,骨头缝里能疼得人几晚不能睡。 虽说是不体面地被扔回训练营,但这种实战演习,姜狩自然而然成为一队队长,带领作战,嘴上服的,不服的,此时都心甘情愿。 否则哪能对抗亲自下场领军的林东勋? 明明该在办公室批公文的男人,还事事亲力亲为,半点不放紧盯训场,偏生论体能,论战术,没几个后辈下属能抗衡。 所以还是被歼灭。 即便在团战中艰苦击倒林东勋的所有队员,他仍一夫当关,强悍如姜狩十里有七八次也是不敌。 姜狩颓坐于地,胸口给惩戒式的补上一枪,轰!冲力令他整个人撞上墙,有铠甲,还是痛。 “你这个笨蛋!” 林东勋扯开面罩喷出怒吼,英武浓烈的眉狠狠倒竖,该开枪的时候,他竟又慢了,这绝对不是一个可以轻忽的状态,明明占得机先,最终一步差,全盘死局。 心上魔壳若成,姜狩就废了,他绝不会允许。 “再来!” 返回冷凉寝室,空荡荡的四人间只他一人住。 身体的疲痛对他来说已成习惯,甚至,其实给他一种自己都不知道的安全感,独没想到空无一物的书桌上,单薄手机里悄悄多了一则讯息。 不过十五字,却在斜阳里绽放满桌。 “下次休假的时候,我们能不能再见面?” 又是夜,他离开营区。 距离上次碰面,过去了十五日,没想过两人还会再有交集。 还是同样的驼棕色大衣与红短靴。 红鞋,大概是那异质的夜吧,纤细灯烛飘飘曳曳,好几个晚上他总想起这双红短靴。 这次约在第十区,距离两人的地方都近些,虽不在首都中央,但这里有两座大车站,繁华热闹不减。 人来人往的街头,她仍执盲杖,左手却自然地挽上他臂弯,从一人摸索,变成两人相偕,他没有拒绝,默默感知陌生的滋味。 避开车站前过于拥挤的共和国广场,漫无目的地行走。 小关河穿过第十区,在第四区汇入蒙河,沿小关河两岸尽是商铺,路上光影灿烂,河水静静流动,颇有二十世纪末的古旧氛围,大概因为铁路进入车站前都埋入地下,抬头看不到满天高轨。 “据说,”,她开口。 感知他低下头,她又重新说。 “据说,中世纪真的流行过一种未知的跳舞病,无数感染的人跳舞跳到腿断骨裂,跳到气绝身亡,由城镇蔓延到森林,最后医生发现是太过沸腾的血液驱使人不得不跳动,红舞鞋的童话故事可能真的有历史原型,血液有可能沸腾吗?那一定很痛苦吧?所以只能不停地痛苦跳动,手舞足蹈。” 血液沸腾。 他一滞,不知想起什么。 “你知道最后怎么办吗?国家为了除掉「滚烫的血病」继续蔓延,雇用乐队,筑起舞堂,兴奋的人更起劲,已经感染的人就这样跳到死,才平息。 ” “也很残酷的故事是不是?为什么以前的故事都这么可怕呢?” 他还在思索,臂弯却突然空落,一下虚了。 盲杖哒哒哒,她快走几步回过头,“这里是不是有一家棉花糖铺?” 鼻尖气味凝滞而浓郁,甜得很。 张看一圈,并没有看见,她却已寻着气味上桥,他赶紧在几辆电冲车乱窜前伸手将她拉到一边,铺子果然在桥上。 她笑了,一张脸重新焕发,眼梢和唇角在暮色里特别柔和,氤氲有光。 “我就记得在这里的。” 买了棉花糖,他们在长椅上坐下,“今天谢谢你,愿意出来。” 他刚要摇头便想起,改为开口,“没什么。” “我只是很久没人可以说话了,所以这样麻烦你,休假的时候,你原先计划做什么?” “没有。”,没有休假,也没有计划。 “以前,我和妹妹常常来这里,附近不远有一区艺廊,我爸爸总去卖画,卖了,他就带我们去吃好吃的,如果没卖掉,他就给大家都买一根棉花糖,包括他自己。” 他看着手里的松软糖云,她买的时候也将他包括了进去,大概是,最近也没有人上门来买她父亲留下的画。(WB: Space奥德赛) 今天的第二章 08这次,他们一同沉没 没有相连的位子,只能遥遥相对,高轨车厢里的人上上下下,女孩好似真能觉察目光,人群间隙,清澈如平湖的眸子始终对着他的方向。 我们这种看不见的人,反而能听见人的心声,听得很清楚,她说。 现在,此刻,他的心正在对她发出声音吗? 十一点熄灯令前,他们回到十九区。 边陲地域,再远便是垃圾场,污水厂,收留孤魂野鬼的废品回收地。 落起雪雨,冰湿冻寒,男人仍是上次那件皮质的翻领短夹克,送到门口,返身就要回公车亭。 “等我一下!” 她用力掀起铁门,雨势不小,篓子里那把伞却找不到了,只摸到满手灰尘。 “不用。”,他说,其实并不感觉冷。 “请等一等。” 这次她没有邀请他进屋,却无论如何一定想找到那把雨伞,是不是有人胡乱给放在架上?她爬起身摸索,一格一格查找,但是找着找着忍不住就哭了。 眼泪翻跌出,一串一串流淌,深呼吸也止不住。 夜雨覆盖整个世界,她很固执,不知道为什么,即使只是第二次见面,心底却清晰地知道她是这样的女人,拉开门只见她蹲在地上。 黑暗里,一层层包裹着的东西就要剥落一个缝隙,不该再迈进一步。在自体能觉察之前,在进与不进之间,早已渗透不知多少念头缝隙。 但他仍跨入这座无言深海将她拉起,以为翻找东西不慎受了伤,却没想握着她腕的掌心一下染了湿滑,稀而淡。 不是血。 是眼泪。 全然没有光明,他也像盲人一样了,他们都溶溶地失去轮廓,无垠暗阗中,只有她压得极低的哭泣。 努力几次深呼吸后,很快,被她止住,而他还没有放开那只纤细手腕。 是见他第二次后,失亲悼亡的悲伤终于缓慢袭来了吗? “不是同一家棉花糖铺了。”,喉头灼热,涨得声音变形,“原来那一家没有了。”,而她也再做不回原来的自己。 手,颤抖抖地沿着男人前臂,攀上落满冰雨的宽大肩部,脸颊,刚挺的下颌,缓极缓极,原来他有一道如此锋锐的鼻梁,最后逗留在指腹怎样也不可能辨识出的眉眼外廓,她好想知道他的模样。 心膛终究兴起波澜。 即便直觉已感察到未知颤动里的深邃与危险。 他紧抿着唇,下一刻,她却掂起脚尖朝他吻上,黑暗里,她方向敏锐,但还是估错了两人差距,吻上下巴处的凹窝。 有什么渐渐涌动,蕴聚,深渊地壳中的柔软热烫,渗透,愣了愣,双臂下意识将她环抱,终令四瓣唇触碰,接着缓缓攀缠,尝到她泪流满面的温热苦与咸。 别后要面对的漫漫而无所尽头的长夜,突然一下消逝。 他们吻过混乱狭窄的长廊,磕磕撞撞,红色旧沙发,女孩的手无意识地摸索着扯脱他身上的夹克,他亦往那一头漆黑深瀑梳去,指腹粗糙沟壑将发丝勾乱,一绺绺缭覆在她黑暗里仍洇晕有光的脸颊上。 他们生疏而急躁,急于辨识、感知对方的真实存在,这场交会注定不可能无声无息远扬。 一种心灵深处的渴求,无可言说,有时人并不是语言的主人,只知道此刻心脏震跳,潮骚裂岸。 还是羞涩的,因他能视,而她不能,她只能在他修长精健的身体上一寸寸抚过,努力用指尖描摹,心里重塑,然后仰脸去吻。 她摸着他的手,刚武坚硬,骨节分明,她想像他也许日日野训,拆解枪械又重新组装,扣动杀器,重复而无情无意识的子弹击发而出,动作已变成记忆,宽大的掌心粗糙蛮荒,她轻轻摸索线条,也许那掌纹连算命师也难辨命运。 微潮,微汗,如醉如狂的时间,两人密拥,他像触摸一个雕塑物件般小心翼翼,裸露的肩头细致圆润,如海面浮出的岛屿,抚摸起来像海鱼一样柔滑,一触便泛起颤栗,像风将海面吹起波折。 心脏颤栗,一切只在当下,以她为起点,以她为指归。 撑胀的疼痛咬上心头,瞳孔萌生泪光,不得不承认这焚燃情罪不好受,但却已经被欲的铁钩勾着了。 她哼出一声,而他受滞,用尽意志将奋进想望延宕,但难抑啊,比任何认知过的对抗都难敌,自有一种勃发的力量,超越一切教条,要将什么都烧成灰灭。 灵魂最原始,最荒静之中,就要释放的猛暴的不顾一切的冲动只能进不能退,如何退?他沉默着对抗,手臂青筋暴起,两具躯体都颤抖。 然纤细手臂须臾不放,腿缚在他腰际,即便要坠堕深渊也一意一念义无反顾。 “我没事......”,她先开口,“你来。” 他知道她其实是一个固执的人,就尽情攀缠吧,让星辰爆炸,探索爱欲本源至地老天荒,如她所愿,稍稍推高了女孩的腿,俯身缓挺,穷索这条无尽之路,情波漫漶,舶船完全航入潮汐尽头。 肉身经历从未尝过的震晃,他感到讶异,竟舍不得即触即离,因此再入再沉,好重好像根本是灵魂的重量一起沉到她的尽头。 雨雾随玻璃裂痕蜿蜒渗透,晦暗房中边一架小沙发他们将身体当柴薪,烧出温暖的光,光里时间不生不灭,海水不增不减,温软包覆着两人,他们相拥,紧紧结合,仿佛回到早已遗忘的初生记忆,荡在喘息的起伏海洋。 除了肉身微不足道的欲,还有一种更深的渴望于此刻填满,完全的浑然朴一。 她双眼濡湿,身体止不住颤动,此时此刻,无边无际的世界中心,只有她与这个不过第二次见面的男人。 终于承受不了忍耐的炽苦,力量灌入男人每一寸肌肉,一念猛厉,而她浮在这片黑暗的爱苦之海,承接他狂风骤雨惊涛骇浪,随晕眩而来的强大晃动,潮雨一打,胸膛在剧烈冲撞里顿时松了,空气穿入肺泡与肺泡间隙,转换成红色的舒心的氧,四肢百骸颤伶伶地品尝到作为女人花枝初次舒展的柔畅。 生命的呼喊发生的时候绝不会是平静无波的,他仿佛听见耳旁隆隆作响,而爱情悄悄发生。 即使他们只能算是陌生人。 同样的无言的黑夜,这晚一下有了光尘萦绕的温馨。 亭外雨雪纷飞,湿漉漉,寒凛凛,侵害不了亭内他将她的手轻轻包入掌。 原觉烛火跳动的时间如斯悠长,别离时,又觉时光匆匆飞逝。 远远的,车灯照亮黎明前最后一途,她的唇角擒起一抹笑,跃进他眼中,都听见车停的气音,她先放开手。 车上无人,刚靠窗坐下,便见她撑伞对着虚空招挥的模样,一晃,已掠到后方。 等等还有一章 09微小的开端 返回小店,任乱绪涌在黑暗空间,直至晨曦降临,周围的时间又从昨夜缓慢的,忘神的,再度化为均质的,空洞的。 她由呆坐中惊醒,锁上铁门,于同一个公车亭等待永远环形圈绕的巴士。 突然有种直觉,曾经有什么想也不敢想的东西如流星一般出现,然后又在此时此刻结束,短暂得像秋天过渡到冬天一样不露形色。 心的海波退潮,露出浸蚀后的滩涂,剩下半个身体游游荡荡,想找回昨日曾拥有今日便失落的,心里却清楚知道即使跑尽力气也到达不了,追寻于此时此刻是徒劳奢望。 这虽然曾经是她的家,但她已经不属于这个地方,属于哪个地方自己也不知道,这个城市的任何地方,对她来说都已是异乡。 返回二十区,回到金属门后的狭窄套间。 小窗外远远一排烟囱日夜燃烧,像地狱业火喷吐恨尘,再远,便是城市外广漠无烟的异化废土。 这里才是监禁她的囚牢。 ***(WB: Space奥德赛) 钢质重门开启,柳正河立即弯下脊背,“部长。” 黄仁燮没有停顿,只拿生在额角上的眼睛示意他跟上。 保安部的绝密会议室刚刚结束一场密谈,厚达数尺的特制钢板隔绝一切有形无形的监控手段。回到办公室,柳正河心里暗暗揣测那场会议的结果。 背景窗外处矗立着第三区中央那根生殖崇拜也似的火箭发射巨塔,中年男人给自己点上一根烟,“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柳正河眼中闪过喜意,这意思是成了?忙答,“原健雄的养女,原藤美,去年逮捕的。” “用这么重要的人?”,嘴上这么说,黄仁燮的目光里倒没露什么责怪之意。 原健雄,红尘会初代创始会长,2044年在特机队围捕中身亡,怎么记得他的养女也伤重,是死是活? “部长,原健雄有两个养女,伤重的是小女儿原藤惠,她曾是激进派暴力少年团领袖,2044年的冲突后伤重,只能靠维持器维持生命。大女儿原藤美眼有疾,一直不在红尘会,若不是原藤惠出事,我们也找不到她。恰巧她的容貌和一月底坠楼那个孩子有相近处。 部长,特机队不容易骗,合适的人用在合适地方,我有信心事半功倍。 ” 这对姊妹原是原健雄挚友藤知云之女,当年动荡,忧郁绝望的藤知云与其妻带两幼女一起自杀,结果父母双亡孩子被救下,进而被彼时还在关滨大学社会学系任教的原健雄收养。 原健雄死后,红尘会领袖由其弟子井式崇接任,红尘会的实力早已大不如前。 若心灵没有缝隙,又怎能让人有可乘之机?他其实没想过实力顶尖,向来只懂得执行命令的姜狩有一日会成为自己的突破口,一个等待已久的时机,天时地利人和,也许两年前联城大学事件始,命数已经悄悄埋下伏笔。 “你有信心就好,我可是和警察部都谈好了,尽快安排行动,他们会全力支援,一月的事只是头抬,现在才是主菜。” “是,部长。” “我看你来保安部之后,一直也没什么机会,这次好好让我瞧瞧前特机队队员有什么实力?”,黄仁燮掣着嘴笑,“不过,背叛以前同僚不会不安吗?” “回部长,我既然来保安部,就只忠诚的为保安部考虑。”,他刻意不去接收这种自从加入保安部后便如影随形的,若有似无的讥讽。 尽管投诚之人也许真心实意,听之人却只有半个目光与唇边吐出的一蓬烟雾,这次机会是个纳投名状的机会,于此之前,说什么都是空洞的,柳正河清楚明白。 “你认为保安部存在的目的是什么?” “维持稳定,部长。” “那只是外界理解的。” 万般钻营,他依旧被划分在保安部之外,何时才能从外界真正进入保安部?就看这一次了吧?这就是黄仁燮的意思。 “保安部的存在,是要找出共和国任何可能病变的源头,然后消灭。” 对方并不需要他的附和,柳正河只恭敬而默然地点头。 正欲行礼退去,冷不防又听见黄仁燮问,“听过兽影吗?” “兽影?特机队里秘密的情报单位?” 黄仁燮点点头。 “一直以为是谣传,据说当年国际局势紧张,副队长林东勋遵重要人士指示成立的,但我在特机队的时候从来没有听到过相关的事。” “谣言越传越离谱,说不只是情报功能,还有其他更恐怖的事,我看说不定都是特机队自己放的消息,吓人吓鬼。”,黄仁燮掐灭烟,真心实意地讥笑。 退出来,柳正河离开保安部总部,由权力中心驱车来到苍霭肃冷的边陲。 二十区,一栋受保安部严格守卫的单位。 原藤美在外所有动态都有专人监控,一是掌握她与姜狩接触的进度,二是怕红尘会突袭。 其实完全瘫痪的原藤惠既然在保安部的控制之下,根本不怕原藤美逃走。 但他做事思前想后总要滴水不漏,兽影?特机队里真有这样的秘密单位?柳正河怀疑远大于相信。 总会存在某一种时刻,有人想从连续性的历史中走出来,建立一个新开端,当年的原健雄是如此,但红尘会终归没有气运。 如今想要建立新开端的却不只红尘会,他明白此次保安部部长黄仁燮之所以破格起用背景并不清澈的自己,想必背后压力已累积得不小,必须扳倒特机队的压力,否则他在保安部处处不得志,被人视为改换门庭无忠无主之辈,哪里能被黄仁燮委以重任? 不能说黄仁燮病急乱投医,但确实是一个为自己量身打造的机会,除了他,没人能做,因为他了解特机队。 一月时,以姜狩引,试探特机队的政治力量,特机队果然咬饵,直接出手保下姜狩,现在姜狩就是特机队,特机队就是姜狩,两者已经牢牢绑在一起,切割不开,摧毁姜狩,则特机队必受沉重痛击,只要操作得宜,被逼就此解散并非不可能。 没有特机队这支重武装精锐护航,保安部与警察部背后的议会势力还想往上做些什么也不是那样隐晦难言。 无限期连任? 世上有什么东西是无限期的呢?无保存期限的东西,终究会变质。 历史在风暴中推衍,而一切风暴,初时都只需要一个极其微小的开端,例如,一个女人,一个男人。 像机器一样活着,在一支野兽般的队伍里,这样的姜狩在他看来却不知为何令人嫉妒,嫉妒他从不需要处理政治,只心无旁骛地遵循放在眼前的规则,甘愿做最精准的机器,最残酷的野兽。 嫉妒中其实又带着一点怜悯,怜悯他既甘愿做没有自我的异质工具,最后又为何开始醒觉?开始迷茫?这才叫他抓住把柄。 以他的了解,姜狩从没有过情感关系,形成这个计画的时候,自己也怀疑能否成功,不知道为什么,虽是一出精心谋划的杀局,竟令人感觉到一种命运式的戏弄,仿佛有什么更高存在正借他的手揭橥这个事实,姜狩终究还是个人,任何将人视作机器视作野兽的冷暴组织终究不可能长久运作。 一切无关个人好恶也不是私人恩怨,他们都是海上涌浪,有人将掀起翻天覆地的能量,有的注定破碎成浮沫。 他并不恨姜狩,起码竞争关系下的些微嫉妒还不到那程度,姜狩充其量只是杯祭酒,无论如何,他还好心地替他挑选了一只美好的杯,陪他一同破碎。 层层关卡,连夕阳都照不进来的重地,他径直上楼。 “长官!”,最后一重守卫。 柳正河点点头,象征性礼貌性地敲了敲门才命人开启,仍是同样的驼棕色旧大衣,手执盲杖,看样子早已准备好出门,“你来晚了。”,她道。 “抱歉。” 她看不见自己的模样,所以忘了即使忏罪也不该表露出来,他拿起矮柜上的太阳镜,遮盖住那双没有焦距的,叫泪洗涤得凄迷肿胀的眼睛。 10忏罪 保安部的男人将她送至医院,自己并没有下车。 她不知道柳正河为何要走这一程,一路上又不开口,自己的一举一动他必然完全掌握,没有什么好问的,她也不可能逃跑。 “等等你自己回去吧,探完人,想在医院里喝杯咖啡,坐一坐,也是可以的。”,做出这番布置,是一个赌博。 每周一次她获准探望藤惠,很慷慨的频率。 色身明明还青春正茂,却毁坏得只能与一条条机器管线缠缚在一起,牢牢陷入时间囚网,藤惠成为一具只能躺着的人,而她这唯一亲眷,便是守尸人。 高位瘫痪,口不能言,指不能颤,灵肉不能分家,只一双眼睛还能转动残忍地泄漏此生皆要受困的痛苦与不甘。 这是藤惠唯一还能表达的工具,但她却望不见她的眼睛,连命运都让她们错开,看不到接收不到,耳边只有那具身体刻意装作平稳的鼻息,藤美将手轻轻覆上妹妹的脸,眼皮也是阖上的,每次她来,藤惠便假装睡着,全面断绝与她沟通的管道。 然手心底下轻轻颤抖还是泄漏。 “藤惠,是我。” 拂了拂她剃得刺短的头发,赢瘦的面颊,即便藤惠不愿看她,却捂不住耳朵。 很长一段时间,无数剧烈争吵,愤怒后是内疚,内疚后便是逃避。数年后再见,不过十九岁的藤惠已躺在病床上,躯体荒凉,生命面目全非,绚烂年华转瞬成槁木,誓要做燃亮无尽黑夜的薪火终成灰烬。 然后藤美知道,极度的内疚此生都将跟随自己。 那几年,经济破败,产业崩溃,无数人一夕成为被人生淘汰的垃圾,彻底失去希望,失去意义,社会抗争始,用怒火挞伐任何能找到的元凶,无论是溃烂腐败的体制,还是尸位素餐的权贵。 原爸爸收养她们不久,草创红尘会,初时旨在救扶,促进和平改革,当时还小,不过十一,藤惠也才七岁,事事跟在她后面,其实,是她带着藤惠入红尘的。 在各个精神亢奋燃烧的地下集会里奔忙,初次找到茫然无措之外的重心。 后来回想,在惨烈地失去父母的那一刻,她终究轻忽了这场打击对自己、对藤惠所造成的伤害,深痛太深,只能抓住任何燃烧浮木,驱散一闭眼就侵袭而来的无边恶梦,关于要被亲生父母杀害的恶梦。 所以是红尘会,他们落在那个环境里,就没有选择。 而世界上任何一场变革伴随的从来不是和平,当政府开始以国家力量反击,红尘会于众多抗争队伍中成为领袖,组织迅速壮大,也越发激进,彼时青少年藤惠已是最狂热的信徒。 红尘会,红舞鞋。 然后还有井式崇,接着她的眼睛步入长夜,大概就是那时候,原该紧密相依的姐妹叫看不见的薄刃如切割连体婴一样彻底分裂开来,各自疼痛地行上两条叉路。 是她害得藤惠从此要过绝望的卧床人生,是她。 失父失母后,她愤懑怨恨,不解为何懦弱去死也要带着她们俩一起死,残酷命运又要让她们被救回,车辆坠崖的撞击令她双眼永远受创,渐渐与光明别离。 离开是谜,离不开也是谜。 后来她懂了,父母不舍将她们抛在这纲常颠倒的秽土,死亡,是要带全家一起启程净土。 但十一二岁的孩子隐藏不了怨懑,无数想不透的诘问传染给蒙懂无知终日惶惶不安的妹妹,幼年藤惠不能明白为何自己唯一的依靠,唯一的亲人亲姐关上心门愤恨痛哭,对任何人皆冰寒冷漠不理不睬。 直到她们在红尘会,以为找到能解父母亡故的疼痛麻醉,她们可以改变这个逼死父母的社会,然改变并非任何人能掌控,红尘会开始变调,她恐惧了,退缩了,又在劝不回藤惠之后逃离,其实,自己才是最懦弱的那一个。 “最近又有一个人来买爸爸的画,不是你喜欢的红舞鞋,那幅画我不会卖的......” “十一区小关河那你还记得吗?那家棉花糖铺还在,味道没变,那天我经过......” 她自顾自如陪病护工絮叨,内容多是编造,将病房超乎寂静的惨白空洞用声音填满,藤惠受的苦,她如何忏罪也不能赎,因为她带她入红尘,却无力带她出红尘。 逃避过,现在,现在她必须将自己唯一的家人,唯一的妹妹完全承担,无论要付出些什么。 忽略心里涌起的疼痛与难受,短暂得到又转瞬失去的东西不敢再探究,而她累加的罪责则越发深重。 探病时间短暂,藤惠的身份毕竟特殊,日影沉殁,但藤美感觉不到差异,除非是正午日光,又或者强烈的人工光源还能使她退化的眼生成一点模糊影子,否则她已习惯黑夜。 手机滴滴提醒,时间流过。 按摩完,她放下藤惠的手,重新摸摸她紧紧闭上的眼睛,“藤惠,下周我再来。” 还能控制的为数不多的肌肉神经在眼皮上颤跳,藤美心头忽震,藤惠那双长长的睫毛,像蝶翼,在她掌心刷动。 然后睁开。 狂喜乍临,她一下扑在她干瘦如柴的身上,指尖摸着她麻痹着不能动弹的脸,“藤惠!藤惠!”,她太欢喜了,近乎涕零。 一点点温热湿了手指,不是她自己的泪水。 藤惠在哭。 “怎么......怎么?是不是不舒服?是不是疼?”,她慌乱得语无伦次,藤惠叛逆后便再不落泪,摸索床头,应该有紧急呼叫铃。 她看不见僵直如尸体的妹妹已泪流满面,想说些什么张不了口,她被罚到这具毁坏的身体里服刑,让她唯一的残疾的姊姊出卖自己出卖自由其实不过是延长她的瘫痪刑期,很多恨,再说不了,很多爱,也无法表达。 “别哭,别哭,姊姊去找人。”,找不到呼叫铃,什么也顾不上,藤美扶着墙惊慌失措地向外冲,房外忽地几声惊呼,接着便是一阵巨大的玻璃碎裂声。 轰! “停电?” “什么东西爆炸?”,尖叫如潮蔓延。 混乱喧嚣,足音驳杂,“救命!救命!有没有人,我妹妹,快来看看我妹妹!”,她大声呼喊。 藤美被撞摔在地上,“医生!医生!拜托快来看看我妹妹!” “有没有人?快来人!求求你们!” 她大喊大叫,丝毫自己感觉不到那样的泣吼是如此无助绝望,引得听见的人心生悲戚。 男人大步走来,顺手朝钟面开枪,时间一下静止于此刻,坚实手臂将她从地上拉起。 “藤美,是我,我来带你走。” 11如雪花如火焰 过去的片段如雪花如火焰,逐一灭去,臣服在时间的浪潮里。 很多过往从未说破的东西,在时光中顽固如鱼骨,蚀了焚了,始终化不去,三生万物,三也生乱数,当她与藤惠的世界中出现井式崇,他们三人就注定分崩离析。 在何时相识?甚至想不起来,也许在她们刚到原爸爸家便见过他了,原健雄的门生,当时藤美还是小学生,而他已是大学生。 初时交集不多,直到她带着藤惠开始进入红尘会,再过几年,藤惠成为井式崇最忠实的崇拜者。 眸若辰星,俊朗温暖,辩才无碍,身手矫健,领着一众热血青年誓要改变些什么。他们冲撞不公不义,上街呐喊,愿以青年之姿对抗陈腐,对抗极权。 就像一颗球抛掷至最顶,悬停空中的千分之一秒有如烈日当空光芒万丈,然后便开始坠落,谁也阻止不了这种坠落,这种变质。 她不再认同红尘会,而藤惠少女初初萌生的爱恋却爆烈至极,反叛至极。 井对藤惠到底抱持着怎样的感情?像哥哥,像导师,像一场红色的美梦,他从未言明,始终暧昧始终温柔,也许他是完全为理想而生的人,他需要的是同志伙伴,不单单是一个女人,所以藤惠便愿意去做一个他最需要的人。 这令藤美感到心痛,心痛她为爱被生生塑成这个样子。 井式崇对她的关注也进一步刺激了藤惠与她的决裂,往后藤惠彻底投入追逐有逆可叛的人生。 对井是否曾经模模糊糊地产生过些什么?也许像夏日花火明亮地闪过夜空,却在汽油弹炸开的烟尘里消散,始终太年少,而现实太多血腥。 砰! “藤美!”,有什么剧烈晃动她,令她乍然而醒。 “走!” “不!”,她猛地拖住男人的手臂,“藤惠!藤惠!快叫医生去看她!” “她没事,她只是知道我来了。”,为等待这个机会,他们悄悄埋伏医院,藤惠看见他了,有口不能言,只能泪送,“保安部的人被调开,快走!” “我不能走!”,如何走? “保安部手上有藤惠,我不能走!”,没有这些昂贵的机器维持,藤惠怎能活着? 她甩脱他,“我不要紧,你快走,不要再管我们!” “藤美!”,井式崇暴吼,“藤惠已经不想活了!她那个样子,你怎么忍心?让她走,我带你走!” 让她走? 她呆了,一时无法厘清他的意思,彷徨地被挟着拖去几步,耳旁轰轰炸响,清醒过来,她兴起无边愤怒,“不!你凭什么让她不活就不活!我抛下她一次,这次我不可能再抛下她!我在她就在。” “你以为她不知道你因为她被保安部监禁?她不傻!你要让她死也不能轻松?觉得对不起你?藤美!你走了她才能安心走。” 不......不......她拼命挣开,好像枷锁起她的真的只是这双单纯的手,终于痛哭出声,为了一切的一切,走的走,断的断,离的离,死的死。 暴乱近在咫尺又远在天边,井式崇必定是掌握了她每周都能来探病的情报,带人埋伏,趁乱执行这个计画,但她要因此放弃藤惠? 无论如何是做不到的,这是她一个人的忏悔,与他人无关。 烟尘弥漫,她的脸上酷烈哀痛,也是立定决心的决绝,他看出她完全是没有考虑走的,“你快走,别再管我,若藤惠想死,就在我怀里死,我好好送她,我对保安部毕竟没有什么用场,时间到就会放我了。” 心脏炽苦,除了藤惠,还有一些不为人知的东西正寸寸侵蚀她,但她首先要赎负愧藤惠的罪,绝不让她孤独告别此生。 再来......想到心里那个疼痛之源,为什么才短短两面,连他的样貌也不知道啊。 “井,你走吧,快走!” 他知她向来是固执的人,否则当年不能说离红尘就离红尘。 苦涩拍击心岸,潮浪越界梗在心里堵成一座堰塞湖,为了一切从未明言的东西。 曾经短暂璀璨过,他们终究错失了。 他猛地将她拥进怀里,当年那个十一岁哀痛的孩子,当时他便想给她一个温暖拥抱,直到现在才愿意面对心里真正的东西,都晚了,“藤美,若保安部不放你,我会再......” 轰! 话语不及,一瞬天旋地转,耳廓震痛周遭嗡嗡鸣动,男人抱着她向后直直撞上墙。 “会长,快走,这是陷阱!” “井!你快走!”,她尖叫着,井式崇的手臂却软垂无力,“井!井!” 几人瞬间将他们提起,四周交火猛烈,“放下我,放下我,快带他走!” 无人理会,她脚尖离地给人架着于楼梯飞驰,踉跄于黑暗慌跑不辨方向,枪林弹雨碾袭追逐,某一刻,挟制忽松,藤美滚摔而出。 “不要伤到那女人!”,柳正河怒喝。 车声,人声,自动步枪,交织成血腥火线。 不知多久,周遭再次寂静,寒冷侵逼,然后她又被人挟起,直接塞入一辆车。 “长官,她没事,没有受伤。” 杂沓话音遥远而模糊,像从月球背面传来的,嗡嗡一阵,才终于在她脑海中成音。 “他怎么样了?他怎么样了?”,她猛抓住身边的一只手,不管那人是谁。 柳正河心生怒火,反手就是一巴掌,她受不住突如其来的大力,轰然撞上车壁,“藤美小姐,接下来你都不能再来医院了,懂吗?” 诱捕行动功亏一篑,特机队一直想抓井抓不到,若给保安部拔得头筹,接着再揭露特机队惊天丑闻,两功一并全了,何止是平步青云? 但井式崇跑了,出师不利。 “我真不知道他会来,我们没有串通,真的,求求你,我一定要来看我妹妹,求求你,柳长官,柳长官!”,她慌乱澄清急得语无伦次,知晓藤惠已一心求死,心里纷乱无比,怎能失去探望的机会? 凄楚将那张莹美的鹅蛋脸彻底覆殁,就是这样一个女人让不懂心不懂情的姜狩落入陷阱,也让红尘会领袖以身犯险,这是当时抓捕她的时候想不到的。 “若你将任务好好完成,我不是不可以重新考虑。” 盲眼无法将世界于她心中成像,却能将内心的苦痛泄漏,她眸光颤摇脸色倏白,他竟闪过一丝嫉妒,嫉妒姜狩即使受骗也不算全然悲惨,嫉妒一场冰冷杀局里竟不该也不可的产生了某些真实。 然而再残酷的游戏,只要不深陷棋局,都是赢家,这次他是执棋者。 柳正河将一条冰冷坠链锁上她的颈项。 “从现在开始带着这个,好让我随时找到你,只要你听话,我保证没有人会受伤,姜狩也不会,懂吗?我们是保安部不是特机队。” 12双翼已展翅待飞 若早知事情的结果,在一段过程中还会不会有所作为? 若明知徒劳,还该不该做当下的选择? 但历史就是这样,人不是上帝,永远无法由终点回望,连生命的下一秒也无法预知,只能投入当下的选择,这算是一种积极还是一种可悲? 穿过营房屋顶,他跃出围墙,轻巧无声,抛弃身后暗影投入霓虹,心里想着一些问题,却好像什么也没有去想,也没有结论。 过去的他从不被念头裹缠,没有缚缠就毋需松绑,应该回到过去才对,军队思想教育在于服从信仰,进而建立大范围的规范与秩序,两者正是文明的磐石。 但却屏弃不掉深雾中那双眼睛,不是夜雾,是枪弹的火药烟尘,灰白白的。 高楼天台,退一步深渊绝壁,风冷人僵直,那双眼睛临在墙边好像有什么正在内里激烈冲突,死,还是生?一个年轻生命即便做好觉悟事到临头也需要勇气,但她的眼里却解读出怜悯,怜悯谁?自身还是他者? 她与他,在千分之一秒钟专注地互望着,也许都想解读对方,他忽然升起一股不安,一种就要被解构的不安。 千钧一刻,他开枪了,手比心快,将心上尘埃拭净,重新成为一面最光洁的镜子,将那双看不懂的眼睛完全反射出去,将所有该想的不该想的麻木不仁的罪恶混乱的全都扫射摧毁,猩红散溅,雾成一片血海,女孩在子弹冲击之下手脚颠颠踬踬跳起死亡之舞。 她是不是也穿着一双红鞋? 女孩的脸,他一震,那是藤美的脸,急忙低头,想停,手指仍坚定地扣动扳机,有自身意志停不下来。 最后,一切炸毁,身体残碎,灵魂消亡,都成为废墟。 他轰然而醒,冷汗瞬间冲上皮肤随即给冷空气凝缩,高轨浮车进站,正播报站名,「美术馆站」,清晰规范的女音毫无波澜。 数秒钟?数分钟? 他竟一迷失神,跌入睡神陷阱。 城市中心,姜狩抬头而望,恢弘而立体的光柱射向天际,一个巨大且形貌怪异的影像在八十五层楼厦前缓缓飞舞、飘荡,美术馆最新展览,「新天使」,影像旁并着数行字。 「我的双翼已展翅待飞, 我却徘徊不前。 假如我再不决定, 我的好运将一去不回。 」 玻璃电梯穿透笔触忧伤的天使虚影扶摇而上,几何拼凑,望出去,整个第五区被天使翅膀笼上一层光雾,光影游游移移,眼前一片霓虹饱和色彩犹如海市蜃楼。 他下意识扫视电梯内部,不再有上次那样的巧合。 距离上次碰面,又是十五日,依旧是她传讯息过来,下次放假,能不能碰面? 还约在第一次见面的美术馆。 她说过她喜欢搭这座高速玻璃电梯。 电梯上升,脏器悬挂而起,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掐着,放不落,不能自控,纷乱的巨大的压力几乎让她开始期待一切假象都爆裂后的松解,烈焰浓烟后崩塌的废墟,悬在未知里最是难熬,尘埃落定后也许就能放下了,放下,放下罪疚。 但根本放不下的,世间再没有她所能负担的赎罪卷,只能从今往后一遍遍告念对不起。 手心攥起,热汗冷汗不能分辨,在这寒冷冬夜。 就要结束这场骗局,结束她参与其中的阴谋劫,但为什么疼痛刺进心海,好像已经与肉生长在一起。 她迟了,走近约好等待的位置,感知那里已有人静立着,像一个铁铸的雕像不与周围的世界发生联系,但有直觉,那正是他。 漾起笑容,对于一对不过第三次见面的男女,和好像已经发生很多之后的适宜笑容,“我迟到了吧?” 那人动了,是他的步履节奏,她靠所余四感辨知他的形貌他的一切。 对方没有答,但那人是他,不会错认的,他的沉默让周围嘈杂人声一下空荡。 “没关系。”,终于,他开口。 放开紧攥的掌心,藤美伸手挽他,他没动,任凭她摸索着将自己的手穿过他臂弯,还是同一件皮质夹克。 今夜她换了一件赭红大衣,同样一双红短靴,无言的黑发,他低头望,光晕染她的瞳孔,像埋在雾中的风景中,遮着一层看不清的水气,那样无焦的眼,却好似隐藏了千言万语的矛盾,近看,又没有了,只是周围散入的城市薄光,也许,只是他自己投射的罢。 “新天使,”,他们购票进入美术馆,“我父亲一直喜欢这幅画,这次原作借展很难得。”,她自顾自开口,隐藏心里焦慌,“虽然看不见,也许,你能描述给我听。” 美术馆每月一次延长开放至晚间,因为夜景璀璨,往往拥挤,今晚的人却奇异的不算多。 浑身不可抑制地冷却,似乎总有目光在他们身上逡巡,像一道道穿了钢索的飞箭,透影而过,是敏锐的第六感还是根本只是心理作用?她不知道。 只能紧紧攀住他。 点线面的几何结构构成的图样,本该代表秩序,但那幅天使看上去却歪斜而不对称,“因为祂正在风暴之中,风暴抓住祂的翅膀,并要将祂刮去未来,即使祂已经看见了......” 看见了一场灾难,她咬住那几个字,脸色忽白。 他是看不懂这些的,视线低了低,由并不大的画转移到她脸上,透澈的眼睛,此刻僵固着。 “对不起,也没问你对这些是不是有兴趣,就擅自决定了地点......”,觉察他顿下的脚步,还有那种让皮肤泛起颤栗感的视线,不安寒凛凛地由心脏蔓延出来,她慌慌放开挽他的手,“我去趟化妆室。” 盲杖找不到方向,却还是急急逃离,否则关不住心里的罪责感,以至在脸上露出端倪,她甚至碰到了几次转角墙和展示柜。 “你什么也不用做,将这个装在包里,炸弹没有引线,不会爆炸,美术馆中会有人将你们逮捕。”,柳正河说,“只是栽赃罢了,不会有人受伤。” “若有什么意外,例如临时被迫改动地点,启动项链追踪器,我会找到你们,千万不要和姜狩分开。” 特机队队员与红尘会重要成员黑幕丑闻,恐怖攻击不过自导自演。 他会怎么样? 她无权过问,还是忍不住追问。 军事法庭,柳正河答,为何独独要害他?对方不再答,她不会知道,选姜狩只是机缘使然,选她也是,没有什么不得了的因由,若有,只是命运罢。 13平静如海的蓝 必须一心一意,一意一念,只有将自己退到完全无念之外,才不会被罪恶感淹没,不知他的面容,甚至连歉疚都没有一个明确的影像。 忍受内心的痛苦,藤美强迫自己深呼吸。 他那句“没关系”,很平静,静得让人颤抖,像管风琴最后的余音,裹着她的留下的一心一意,千波浮沉。 摸了摸包里那用粗纸裹得方正的东西,凶物。 拉开门,直觉洗手台前有人。 “别乱跑。”,陌生女人将一管硬物抵上她后腰,知她看不见,威胁也得落到实处。 怕自己临阵脱逃功亏一篑吧,怎也得将这出戏演得光明磊落人赃俱获,届时公布影像才好服众。 “我没有。”,她辩。 当然不能脱逃,连起念头都是心里的罪孽,她还有藤惠。 “出去!” 点着盲杖,只能走出去,总要对不起他,长痛短痛。 女人不远不近地尾随,周遭人来人往,步伐扰动气流,她凭记忆寻回展厅。 光洁地砖上靴鞋声响,她牵动唇角,挣扎出一个能放下观者戒心的微笑,他会对她有戒心吗?但那靴鞋笔直迎来,是他的足音。 足音踩着一种说不出的刚硬意念,一往无前,踏碎距离。 猝不及防。 爆裂音轰荡入脑,翁鸣眩晕,她给那声突如其来的震撼巨响惊抖,“姜狩,姜狩?” 慌乱了,怎么了。 慌乱的还有厅里厅外一众装作三两观展的人,他迅雷瞥头闪过子弹,那女人觉察他步伐中的不善,紧张间竟直接举枪朝他射击。 砰!子弹擦身而过,击中大理石厅柱,石屑碎溅。 但她也只够一击的时间,错失了,下一秒折腕,夺枪,乓!迅捷如电,女人后颈给他掐着轰撞在画作前的防护玻璃上,毫无怜悯,扭断脊椎,沉默中杀人夺命。 “姜狩?姜狩?” 一回头,目光中的她在原地颤忏无措,脸上全是惊慌,那双眼睛啊,在喊他名字的时候泛起波澜,近乎涕泣。 砰!砰!用夺来的枪击杀两个奔袭而来的人。 无需再伪装,监控中的猎物竟反手抢下一步关键棋,围杀局遭遇惊变,节奏彻底打乱,人堆里埋藏的保安部人员立即往展厅奔赴,人赃俱获是没错,但不留两人活口,这是计画。 乱了,尖叫惊喊嚣起,毕竟还有真正的市民,海洋沸腾人潮一下如鱼群乱涌。 “过来。” 他的声音还是那样平静,终于明白今晚他说「没关系」时的语调究竟为何令人如此不解。 她懂了,血色尽褪,心灵一下崩毁,所有筑起的预防性忏罪,“你知道是陷阱,为什么还要来?”,低问飘飘忽忽。 他没答,蓦地将她整个人扯着紧随他奔,盲杖掉落,子弹轰击,任何遗落在后的世界都要被炸成碎片,他的沉默比这战场更可畏,但此时此刻她唯一的方向唯一的生路,便只有他的手。 男人步伐太大,速度太快,她难以跟上,踉踉跄跄几度摔跌,手臂猛挟入她腰际,裹她飞奔,玻璃碎片,水泥石屑,又或者是不知哪条生命最后的鲜血飞溅,腾空,她撞入宽阔胸膛,两人滚入一座巨大雕像后方。 八十层到八十五层,环形美术馆呈回旋向上,像一个巨大的白色海螺内部,四周皆是景观玻璃,向外可瞭望第五区。既然是一个精心设计的陷阱,想必保安部远不只这些人马。 血管中里温度燃烧热烫奔流,有什么猛暴的东西一直在等待机会出来。 砰! 砰! 砰! 抬手射击,半秒一个,当心思彻底空明便能看见气流扰动,无人能快过这样的开枪速度及准度。 “增援!我们需要增援!”,这男人的战斗力出乎意料简直近乎恐怖,严重错估,即使是特机队出身的柳正河也远没有这种实力。 “二队正在上楼,一队人员原地掩蔽。” 但猎杀还在继续,这一人便能抵保安部一整队,如兽如影。 他将她从雕像后拉起,下行电梯必遭保安部控制,只能绕着环状动线上顶楼。 事情做到这样无可转圜,就算美术馆损失惨重今夜也必须将两人就地格杀,第二队乘电梯往楼上赶,柳正河牙一咬,大吼,“无人机 stand by!”。 摧毁一切的撒手锏。 全彩霓虹被黑影遮蔽了一块,色彩光影中一朵乌云蓦地腾升。他瞳孔一缩,万分之一秒抓她伏身,环形大窗之外黑色死神向内扫射,天使投影挡不住灾难,一切美一切真都成炸成碎片,速度太快,撵袭而来,他闷吼一声,体内的热终于爆发而出,身体猛地轻了,速度陡提,带着她闪奔到一面薄墙之后。 肉身变化了,心灵越发真空。 情绪被血液升起的热烫抹平,无论是疑问还是犹豫还是心里陌生的,从未感受过的温胀痛软,都变成无念无明。 无人机循热源扫射,掩袭追杀,柳正河盯着画面,海螺美术馆层迭向上攀升的白色廊道被扫成裸露的灰色水泥面,自由流动的线条斑驳破裂,人力终有极限,姜狩跑得再快也不可能逃过。 操作人员不待他命,操纵无人机盘旋追击两条身影,一黑一红,像末世陷落前最后生命,就要被彻底毁灭。 有没有抱歉? 念头突然闯入柳正河的脑海,万分之秒又一掠而走。死亡的速度这样快,估计也没有什么痛苦,若是他处在这样景况,明知徒劳,也许会下意识地慢下半秒,干脆迎接死亡一了百了。 但姜狩没有半点掉速,甚至越来越快,他就真这样渴生? 是因为那个几乎被他腾空挟在怀中奔跑的女孩,女孩激发他的能量,他看着他俩往注定的结局亡命而逃,不知道为什么,好像真的有点嫉妒。 密集的子弹音成了一种梵唱,哒哒哒哒,间隔等距,无心无情,无悲无喜。 他几乎有点不想再看。 然尚未松弛,战局竟一瞬翻转。 惊险藏入窄壁后的男人在镜头前猛地放大,接着画面歪斜,显示无人机栽落,甚至看不清他用什么东西将低空飞行器砸下来。 砰! 镜头调转,梭梭子弹直接朝后方扫去,是姜狩!他竟端起无人机。 热追踪没有意识型态,不懂敌我,没有分别心,按照唯一准则向所有心跳索命,无数子弹转瞬袭向保安部队员,轻易穿透他们躲匿的美术馆展柜,此时收割生命的炸音才是真正的渡亡经咒,仅剩的猎手忽成悲惨猎物,只要是敌人就必须完全摧毁,这是特机队的训练准则。 猩红渐渐雾湿整个镜头,画面内一切化为流动血河碎肉,画面外所有人呐呐征住,姜狩竟如此强悍?不可能!他与他一同训练过,这兽一样的爆发力与影一般的矫健程度有如迅捷冰冷的云豹,哪是人力所能及?更何况他还带着一个累赘。 怎么会? 不到半分钟,热追踪成像里只余一片平静如海的蓝色,视线所及,再无任何代表生命热情的橘红。 全歼。 原计画是逮捕姜狩,若他抵抗,当场格杀,柳正河知道姜狩必会抵抗,击毙与恐怖份子私情授受的特机队队员合情合理,事后也可省去许多麻烦,有影像为证事实一翻两瞪眼,旨在令特机队队长徐守一无可抵赖。 现失控至此,美术馆藏品尽毁,一整组保安部队员亦无一生还。 “长官!他们向天台去了!”,耳机内纷乱战情猛将他震醒,这无关个人恩怨,却关乎许多更大更重要的事。 “起飞!” “是!长官!” 只要最终能兜住,一切损失都不过浪涛浮沫,在权力角斗面前,美、艺术、生命都是天使不及拯救的,属于过去的废墟。 14他们还能往哪里去? “血液可能沸腾吗?那一定很痛苦吧?” 他忽然想起她说的红舞鞋的故事原型,中世纪蔓延的血液病,血液沸腾一定很痛苦吧? 藤美感到那只紧抓着自己的刚硬手臂微微震颤,他的呼吸也一下粗重起来。 但没有停,不能停,她已至极限,几乎是被他挟拖着向上,螺旋回旋的亡命坡道没有尽头,转山,攀天梯,还有没有一线生机到彼岸? 轰开通往天台最后一道门,夜雨夹雪,冷冽狂袭,浇不灭沸腾炽痛的内里,即使早已习惯忍耐疼痛,一种不愿被驯服的东西还是用最狂暴的方式冲击而出,骨骼,肌肉,血液,都正在变化,姜狩的速度骤然降缓。 “姜狩!姜狩!”,惊慌失措,他是不是受伤了? 眼不能视,否则也不能累赘至此,此时哪不明白保安部根本没想留两人活口。 若她死,他们又怎还会维持藤惠的生命? 一切皆是骗局,那日在医院,其实已是与藤惠的诀别。 真正的哀伤渗进心里,念头纷飞掠逝,回忆处处流血,一念六十霎那,一霎那百次生灭,青春热血好快死寂,红尘万丈最终尘埃四散,不算长的人生早早苍衰,只没想过最后会遇见他,在那日突然乍到的夜雨,她从红尘梦中挣扎转醒,又转而投身其中。 明知是陷阱,他为什么还要来? 他只喘了几息,便继续扯着她向前,手掌滚烫,眼前仍是永夜,顶楼天台,周围楼群耸峙高低错落,看不见尽头的钢铁玻璃密林拼命往高空砌筑,让底下成为深不见底的谷壑,前无路,除非化身飞鸟,否则他们还能往哪里去? 回头是岸,但身后已是断垣残壁没有分毫希望的废土。 冰雨于此刻和时间一起进入低速,整片雨幕在空中轻轻一震,原先在两造摆荡的状态,选择归一,淅沥雨滴霎变漫天落雪,轻轻落在他们脸上。 手心蓦地被放开,突如其来就放手了,一句话也没有。 她慌慌站在原地,听见他奔去的足音,短暂的生死与共终于要离别,他走了,没杀她已是仁慈,多走到这一步才弃也没什么不该,但为什么这么疼痛? 此处,即是尽头。 就这样了吧。 楼高八十五,东面紧密但建筑过高,南面视线开阔,太远,北面适宜,较隔壁大楼略高,且楼层落差不大,距离近,天台平整。 不寻常的音波飞速迫近,他浑身感官此时变得极度敏锐,是悬停机,空援来了,保安部果然做足准备,如此阵仗。 回头,望见那双沉默着向外泄漏千言万语的眼睛,害怕,惊慌,悲伤,却还有令人不解的,一丝坦然。 为什么? 他也曾喃喃低问,当时那个孩子没有回答。 为什么骗他?这并无疑,她是与保安部合作的红尘会,一切只是假象只是一场阴谋,而机会是他给的,一个不该有疑问的人有一天忽然升起疑问,进而产生一丝可乘的缝隙,这是他的错误,柳正河不过是掌握了这个缝隙。 那是为什么?为什么他在她们脸上都看见了生命最后一丝无解的气息最终舒缓坦然地被吐出,好像在濒死一刻,心中对一切再没有想要叩问的。 “姜狩......” 在被发动机的狂暴震动淹没前,他听见自己的名字溢出她唇边,不是叫唤,不是呼救,更像一声轻叹,似乎在最后的短暂瞬间,自己略过她的意识,若非在这分这秒回望,是看不见的。 名吐出,蹙颜舒张开,黑色长发被风乱扬,半旧的红色大衣红色短靴在白色雪花中,像充满谎言的残破书店中,唯一真实的一幅油画,真正的属于原藤美的痕迹。 还是怕的,对于死亡,对于未知。 脑中轰轰响,周围也轰轰响,咆哮机体蓦地浮上真身,两盏刺目光束让顶楼无所遁形,照灯暴射,网膜印上上久违闪光,她猛睁大眼睛,面前模模糊糊地照映出一影。 原来他没走?慌慌倾前,能不能在最后的几息努力看见他的模样?这样就算死亡近在咫尺,好像也不会这么孤独了。 那影却猛扑过来,肩上一紧一轻,背带断裂,包被扯下,“那是炸弹!”,她下意识大叫,没有引线仍然危险。 而他没有丝毫暂顿,双臂飞速抓她入怀,带着她滚入天台机器设备死角。 机翼盛起五光十色霓虹繁华,像一只大鹏金翅鸟,优美旋身穿过美术馆天使投影,由地狱浮上天际,那不是金翅鸟,是巨大黑色秃鹫,翅翼蔽天,逡巡,食血肉。 子弹密密扫射而下,这里便是他们的天葬台。 舱门开着,枪手手里的加利尔一刻不停,柳正河顶着狂风朝驾驶大吼,“矮墙后面!绕过去!” 就要结束在这里,特机队,姜狩,脆弱的掩体并非为了承受机枪轰击而建造,他几乎能看见姜狩护着那女孩的背脊,两条生命的消亡可以很轻很快,但他们的死是有重量的,首都甚至共和国的权力格局即将因此夜改写。 姜狩暴露了自己的心灵缝隙,造就此时此刻,而狙击也有缝隙,狙击手开枪的同时柳正河扣着手枪没有丝毫松弛,姜狩掩蔽的位置刁钻,正是一个狭窄至极的死角。 在这样火力之下,什么都会变成碎尘,从来没有东西是永恒的,恒星也会爆炸。 哒哒哒哒,一梭梭倾泻,一阵密过一阵,音爆着沉如死神步伐一寸一寸巡杀,水泥纷屑融入白色雪片。 “长官!二队抵达天台,C2(战术炸弹)预备!”,耳麦传来二队队长的声音。 姜狩不知做了什么让那扇通往天台的金属门卡死,即便如此,破门只在顷刻,一切只是徒劳。 二队一进入便成包夹,事情落幕。 “他们躲在通风......” 话未完,缝隙于此时此刻乍然降临!预警无用,他毕竟叫念头分了神,哒哒哒哒戛然而止,五十发,二十五秒,然后换弹匣。 忙拢住溢散的一心一意,却发现收不回来,有什么空落落地直往下沉像一种预感,手枪凭本能射击旨在压制这空慌慌的一瞬静默。 还是晚了。 五十发,二十五秒。 姜狩比他更快,一发一发都在心上计数。 黑色身影乍然裸现,无躲匿遮掩,以人类几乎不可能达到的速度与力量贯出手臂,同时迅捷如电一侧头躲过战术压制时本能式射出的一枪,他太熟悉柳正河受过的训练。 而被姜狩掷出的东西在瞳孔中寸寸放大,一往无前,有如陨石直朝他们飞来,遭遇霎那,一颗子弹由姜狩手中电闪追至。 心脏猛缩,血液冲向指尖以至于扣着板机的手指都蓦地一痛。 太快了,不过瞬息,死神便反扑而来。 不及高呼些什么,柳正河凭本能就这么直接往悬停机外坠跳,若非特机队出身,不可能由身体替大脑做出这个决定。 时间浓缩成万分之一秒,连脑神经都是僵固的,感觉不到摔上天台的疼痛。 轰! 火焰带来幻灭,烟花啊,在歪斜的天使头顶绽放,像天堂落下的霹雳惊雷,也像洒向虚空的千变花雨。 雷鸣巨响,悬停机瞬间炸成一团火球,炸弹释放热浪与冲击波将他狠狠撞出十多公尺,那是他给原藤美的炸弹。 耳膜嗡嗡,头胀愈裂,一瞬,他以为自己死了。 那条硕长身影由掩蔽处再度站起,带着女孩走向空旷天台中央,燃烧的残碎机身火光跳动,姜狩回头看了他一眼,大概手里的枪也没子弹了,否则他想姜狩对他应该是不会有犹豫的。 “姜狩!”,他喊,耳鼓胀痛,听不见自己的声音是如此沙哑,被搅散在白色雪片黑色浓烟里。 “姜狩!你没路了......咳咳......,这些事不是你能控制的,你和我合作,我保你进保安部!” 他们还能去哪? 二队一门之隔,高楼砌出狂风,四顾空山绝壁,底下万丈深渊,无论登天堂落地狱都无路,在宏大体制下,个体只是沙尘。 不同的是,有灭者,有兴者。 逃亡歌 Running up that hill / Kim Petras 版本, 有没有人也喜欢啊? 15瓦解一座海 漂浮的字体于男人身后旋转,悬在夜空与天使之间,高楼起狼烟。 「我的双翼已展翅待飞,我却徘徊不前......」,剩下的句子被燃烧机骸遮蔽,姜狩没有翅膀,他们插翅难飞。 “姜狩!听我的,投降!当污点证人!我保你没事,特机队玩完了!” 强盛的意志让柳正河在喘过几息后,暴吼而出,姜狩收回视线不再看他,漫天飞雪,令燃烧都安静。 从扫射,到坠机,不过在一分钟之内。 柳正河将身体撑坐起,跳得及时,虽受震荡,但没有严重外伤。 火焰的温度很高,狂风寒夜温暖起来,但他们真的无路可走。 也许,他自己一人还能有一战之力,无论如何,带着她都没有意义。 “姜狩,不要管我,保安部不会杀我的,他们还要我作证。”,也没有机会再解释什么了,是逼不得已才害他,但听起来可能会像狡辩吧,她不想让他觉得是那样,所以不要解释了。 当日她也对井式崇这样说,走吧,别再管她,别再罣碍,他们无论如何不能对抗这一切。 “抱紧我。” 那音质几乎没有起伏,好像在绝境也没有丝毫慌乱。 声线却猛穿透心脏,「抱紧我」,他今晚的第三句话。 她被扣入怀,很紧很紧,勒得胸腔几乎被迫全数吐出残余的空气,好像这辈子也没有被人这样拥抱过,那力量传达的意志令人觉得好像只要这条手臂还在,身体就永远不会冷凉,永远不会孤独。 一句话瓦解筑起的告别,进而瓦解一片大海,渗出眼眶。 不再彷徨不再摆荡,她伸出双臂环过,扣住他的腰际,无条件地,全然地,让这个拥抱变得很完整。 皮夹克淋了湿雪,表层冰冻冻的,她将头完全贴上他的胸膛,一个呼吸,那处就软了。 “姜狩!你要做什么!逃不了的!”,柳正河大喝。 火焰跳动,那两个眼窝也如盛着火,瞳孔发亮如豹,原来的姜狩从骨到皮都是特机队的最佳典范,忠诚服从强悍沉默,判断战情只依事实,因此姜狩绝对不可能对眼前景况存有任何浪漫的逃生幻想,难不成短短时间,他与上帝达成交易,虚空中能垂下天梯救援? 四方天地,已是尽头! 轰! 金属门板炸飞,二队攻至,同时间,视线极处的姜狩也奔出第一步。 悬停机坠毁在北面,只剩西面,距离略远,血液冲击,骨骼肌肉猛暴如钢铁,疼痛狂增,他咬牙让痛感成为执念成为燃料。 钢铁似的手臂将她抱起,她也紧紧抱着他,听着一颗心脏狠狠撞击耳廓,风掠过,雪掠过,很冰很冷打在脸上,脑子里有很多念头浮显又消殒,在速度中一下什么都消融,黑暗世界中心只剩这么一个男人。 但他太快了,真的不是人类能拥有的速度,闪电般的疾影,兽一样的爆发力,疯了吗?他要带着原藤美...... “姜狩!”,柳正河大吼,爬起身追。 砰!砰!砰!砰!无需指令,二队织起火网。 然而他如一阵烈风,跃上矮墙,借力,几乎幻觉似地于空中一顿,然后在视线之中完全消失。 柳正河扑到墙边,为何要抱着原藤美坠楼?以姜狩性格绝对不会投降,更不可能自戕,只会战至最后,刚才向其劝降不过是拖延时间,为待二队破门。当下的最佳策略应该是挟持自己成为人质才对,但他什么也没做。 思绪混乱,真的想不到姜狩的抉择。 不! 瞳孔却于此时此刻猛然骤缩。 霓虹盛大,所有不能自主发光的东西都近乎隐身,但他还是看见了,一条漆黑疾影,掠风坠堕,像一颗行星无声凌过,掩住恒星微乎其微的一点光,方让人探知他的存在。 “柳长官!”,身旁骇然惊呼。 西面楼高近乎持平,只略略低,距离不远,但也并非紧邻,以人类体能来说,是绝对跳不过去的更何况他还抱着一个女人,不可能!语言迟钝,浑身冒起冷汗,一切很短,又似乎很长,惊呼甚至未落,那影已经落在隔壁大楼顶,并向前滚了几圈。 止住。 怎么可能? ! 他完全呆了,“你听过兽影吗?”,忽然想起黄仁燮那日一问。 “传说中特机队中的秘密情报小队?只是谣传吧。”,他这么答,事后不知为何,也许是因为好奇吧,稍稍搜集了一点信息,但并没有结果,“听说还不止情报这么简单呢!”,黄仁燮听过的八成也是这些虚幻传闻。 彼时极权状态初初萌芽,编列不少秘密预算,很多天马行空的计画档案现已销毁永远成谜,兽影是其中一个传闻,甚至有谣言说兽影其实是一个基因改造计画,只是后来失败了。 兽影。 两个字不受控地轻轻吐出他颤抖的双唇,融入再度由雪恢复雨的天地之间,难道,姜狩就是兽影的一员? 他在2039年考入特机队,那时候姜狩就在了,当时他23,姜狩比他小两岁,他是什么时候进入特机队的呢?官方信息是否被编篡过?唯一知道的是他是军队系统进来的,和林东勋一样。 是不是一直以来都有种感觉,林东勋的态度,若有似无地总护着姜狩,否则当年联城大学事件,姜狩在行动中公然中断射杀命令,事后也没被踢出特机队,即便情报有误,但特机队的训练是绝对服从,一次两次,这次他也没事,难道......并非仅仅因为林偏心同源后辈? 若传言是真,这样的人绝不会被放离特机队,但还是偏心的吧,否则作为一个出状况的资产,也许早已被消失掉,或者,姜狩真正的实力太可怕,徐守一林东勋舍不得失去他。 以他今夜亲眼所见,若是自己主掌特机队,也舍不得放弃姜狩,关键时刻,一人作战能力便能抵一个小队。 一个惊天的秘密揭露一角。 兽影有多少人?若都有姜狩这种非人实力,那特机队就太可怕了。 但可能吗?这种事情。 “射击!”,二队队长率先反应过来,三百米之内都在突击步枪射程范围,隔壁楼顶没这么远。 然而那两人似乎甚至没有受伤,一下遁入黑色夜雨的拥抱,消失不见。 心头燃火,他立即与待命的警察队通话,“吴队长!请立即封锁第五区,沿路排查,嫌犯两人由美术馆旁参宿三号楼逃逸。” “另外,尽全力活捉男性嫌犯!女的必须保证击毙。”,Plan B,接下来要靠警察队的人力支援。 是了,他打算活捉姜狩,若证明兽影的传闻为真,不仅仅特机队解散,掀起的政治巨浪恐怕不亚于海啸,到时候保安部地位将更上一层楼,而他自己能走到什么职位,难说。 16逃走吧!好不好? 每次见面,好像总有雨。 一眭眭陋巷水洼盛满污浊灯火,他砸破玻璃,发动一辆车,路上拨通电话,得到了一些命令,每一次呼啸而过的尖锐警笛都令她紧张万分,但只能僵僵坐着,像个临审判前的囚徒。 他早知今日是陷阱,由通话反应判断,特机队上峰亦知,螳螂捕蝉,蝉却化作雀。 喧嚣渐渐荒静,他们避开主路路障搜查,车停下,河水的声音在夜里湍急,也在心上哗拉奔流。 听见他开门下车,她慌慌跟下,湿冷阴郁冻入心扉,他的声音却先传了过来,不远,但正在一步步渐远。 “你走吧。” 她循声奔前,绊到了什么,顾不上,爬起又追,但太黑了,她的世界真的一点光明也没有啊,生死一瞬时,她曾一度瞥见他模模糊糊的影,此时只有黑暗,连声音都消散在风中。 能去哪里? 算狠心吗?将她抛在此地,但能责怪他分毫吗?既然如此刚刚为什么又要救她? “不要!” 第五区北临蒙河,与第四区隔宽阔河面相望,岸向东西延伸,若继续往东,可以到十三区,然后河流出首都区,他走的路正是朝东。 此时心却比路更遥远。 她凄喊,“姜狩,保安部,特机队,对我来说又有什么区别?我没有地方可以去。” 还是回头了,不该回头的,红色身影在微雨中跌撞穿行,苍白的脸在黑暗里飘泊,远方灯火像野火罗织,都在搜捕,林东勋于电话中确认了她仍活着,令他将这张王牌带到安全屋,她不知他让她走已是抗命。 但她确实无路可走,连盲杖也没有。 “我不走,我宁可和你在一起。”,至少不是全然的孤独。 他没动,而她摸索而来,忘了眼不见的人对细微声响把握得精准,仅凭一句话,便直往无前,她几乎碰到了他,错身瞬间,那张凄楚的脸令他不自觉伸手,抓住了她的腕。 如此她便由一个牢笼落往另一个牢笼,由保安部到特机队,等候她的是另一个被摆布的命运,即便经过今夜,他们不会也不可能再碰面,她必会被林东勋牢牢藏起,作为胁制保安部的手段,对于一些政治事,他并非完全想不明白。 事实是保安部与红尘会合谋,自导自演陷害特机队。 若此时她能自由,这两个单位不过是回归原点,继续互斗罢了,事情并不会有什么变化,但扪心而问,他是不是下意识地逃避探问?她怎逃不都是死路一条?除非有红尘会的接应,而此时此刻并没有。 然而,她牢牢反握住他掌心,冰凉颤抖却义无反顾,眼底紧含着惶惑不肯落的潮湿。 “姜狩,我不走!” 手机被汹涌河水吞没,第五区彻底封锁前,他们赶上一节高轨浮车,保安部与警察队将主力放在干道,猜到他会劫车,却没料到是大众运输,城市天眼密集,他们只用帽子稍稍乔装,很快会被发现。 但胜在速度,只要抵达安全屋附近,保安部是绝对找不到的。 “柳长官!这是十分钟前的影像,他们进入十三区了!” 柳正河气得大骂,“警察队果然废物,AI辨识还要这么久?追踪到原藤美的讯号了吗?”,那条项链其实并不需要原藤美配合启动,只是一个谎言,只要她还戴着,就不会追丢,但她周围似乎一直有干扰,时断时续,总慢几拍。 她到目前都没有按下启动键,又骂,臭女人,拿原藤惠威胁竟然抵不过一个相识三面的姜狩。 他又怎懂,有些东西好像很短暂,很不可思议,但它是无比真实的,像烛火点燃,一明破暗。 拉开一个破落窄门,空屋内有隐蔽通道,通往隔壁房子,再连通,再辗转,几次绕得晕头,最后才是真正的安全屋。 此处所有讯号皆被特殊设备隔离,通话用最原始的地线,他回报抵达后,便在地上一张薄毡闭眼而卧。 “我睡一下。” 热烫的血还在奔流,剧烈痛感却渐渐麻木,由骨缝透出的疼根除不了,这么多年也无法控制,只要进入兽影激发状态,疼痛便与血流一起冲刷肉体,犹如地狱酷刑,但终究活了下来,还有没有别人?也许有,都是他接触不到的机密。 除了疼痛,也适度消耗生命,寿数将较常人大幅缩短,但刚刚他想也没想。 不要去想,很多事情,都不该他去想。 长夜还有战斗,阖目,晕黄光线和湿冷积尘一瞬被隔离在外。 他的呼吸近在咫尺,两人却似相隔万重关,今夜第一次,产生了一种深沉失落无可挽回的感受,好像刚刚生死交关之际来不及咀嚼的东西,此时此刻才真正有机会涌出,过去怎么填补也填补不满的内心空洞曾经在短暂时光中被填满,在她无知无觉的时候,又失去了。 是她要跟来的,但有些故事,也是一开始就写好结局的,忽觉怨愤,又根本不知该怨谁。 空洞漫延着将她彻底吞没,他的呼吸几乎没有起伏,好像这才是真正的抛下,她被这股无名怨愤激着开口,怨一些看不清面貌的他人们将人如提线木偶操纵。 “小时候,是我带着我妹妹加入红尘会,每一日,我都对于那一个个不能挽回的时间节点后悔着......” 他睁开了眼,身后人的声音里带着细小泣音。 “你信也好不信也好,我真的对你很抱歉,我不是真的想害你,他们说没有人会受伤,你也不会,我真的不知道会这样,我只是想让我妹妹活着,因为对不起她,现在......现在我也对不起你。”,她一泻千里地忏罪坦白。 眼梢噙着小溪,眼泪流下面颊,滑过耳际,湿了颈,又落在地上搁浅成一滩,他回身看她,却无言,他早已知晓关于她的一切。 唯情报中没有关于她的抱歉,他在意她的抱歉吗?除了命令要带她突围,还有那种想也不想便放任体内兽血奔腾流窜,只为了当下不令她死在保安部枪下。 为什么?最近他问了自己太多为什么但都没有答案。 沉默如冰冷海洋,她却不愿就此溺毙,有些东西包藏在谎言之下,但是是真实存在的,或是曾经存在过。 “我出去把一切说清楚,公开说清楚,一切都是保安部的阴谋......我知道你经历很多痛苦,因为这样才被他们找到机会陷害你,为什么我们只能任人摆布?姜狩,” 她任眼泪奔流,一道道冲刷,也像疼痛冲刷他的血管,“姜狩,或者我们逃走吧,好不好,逃到一个没有人认识的地方,好不好?再没人能找到我们。” 冷冽中悲伤涌出,接着才是缓慢的,刺刺的痛,即便他们的相逢始于阴谋,但这场逃亡却冲破无数空洞的、虚妄的生命瞬间,如此短暂,如月晕的灵光乍现。 逃走吧!好不好? 身后已是废墟,也许未知之地还可能日出,没有任何思考便这样脱口而出,这一秒,这一刻,全然存粹的,突然惊觉,原来这就是心底最真实的想望,然而不待话音冷凉,灵光已永远逝去,她同时被愧疚之潮彻底击溃,当下,她没有想到藤惠,只想到了自己,只想与他逃离。 可鄙可恨可怜。 他见她泣不成声,却仍是无言,过去他从未想过离开,此时想了,却知道是不可能的,浑身滚烫的血只能狂舞至死像那个残酷故事,红尘会是这样,他又何尝不是? 除了特机队,其实没有其他地方可以容身。 他的沉默变成割人的尖利碎片,漫长寂静里,她苦挨着经历一个个霎那,再乘以百倍生灭。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这个问题盘绕在心一整夜,不敢问,此刻豁了出去,这个问题很重要吗?是的,很重要。 “十四日前。”,他答了。 林东勋在他第一次与她见面时,已经掌握,一调查,不难发现她的身份极有问题,加上柳正河曾来找他,那天保安部在医院试图秘密抓捕井式崇失败,事情也并非密不透风,各单位之间都有间谍。 但十四日前,林东勋才告知他。 那晚他没归营,凌晨昏昧时方回宿舍,白日训练后,林东勋扔出几张原藤美坐在柳正河车上的照片,没说别的,也没问他为何两度擅自离营,他不知道林东勋的想法,好像一切都并不重要,他为何落入陷阱?他怎可以落入陷阱?都不重要。 只要最终指引向今夜,将这一局将军。 十四日前,是他们过夜之后,“姜狩,我......”,她想说在谎言里并不全是虚假,即便很短暂,但她是真的...... 尖锐铃声划开稠密待解的心灵之谜,没有机会再多说什么,他立即起身接起电话,有些瞬间,一但掠逝便再也不能返回。 17这里,就是终点 “长官!讯号又出现了!” “放大画面!”,屏幕上的模糊雨境,两人从十三区一条暗巷中闪过,十分钟之前。 指挥车早赶到十三区,正绕着城市逡巡,“二队,三队集结,通知吴队长会合!” 讯号消失在堤岸附近,应该是进入了下水道系统,那里面错综复杂,也有一定的讯号掩蔽效果,对于困兽般的姜狩,选择这样一个地方藏匿合情合理。 唯一要紧的是速度,距他们逃离美术馆还不久,特机队的通讯正被专人全面封锁,姜狩无法求援,但时间一长,第五区,十三区的动静林东勋不可能被蒙在鼓里,他必须在特机队出动保姜狩之前将他拿下,否则功亏一篑。 沉重金属门锈蚀的表层绷开,发出锐涩声响,门后浊气漫出,里外皆潮湿冰冷,水泥阶梯延伸进入地底世界。 男人的脚步在前方,她摸索着墙壁慢慢拾级而下,水声很远,似乎在遥远的支线管道中流动,此地只是一片有机房的浅滩。 眼前倏地黑,好像无来由的一张黑色大网乍然覆盖,是从未经历过的全然的黑色,她踉跄一晃,一下懂了,慌了,心里涌起无边无际的恐惧。 “姜狩,姜狩......”,双手着急惊慌地乱抓乱挥。 “我......我看不见了。”,真正的盲了,陷入彻底的永夜,以后就连晴空白日也不会再有模糊光影,“我看不见了,我看不见了!” 他在她彷徨几乎踩入水前将她拉到墙边,却很快放开手,触生爱,所以即触即离,不让心的硬墙松动。 而这里,便是他们的终点了。 一场等待了十年的恶梦在今晚降临,夺走光明,夺走希望,她啜泣,感到了真正的绝望孤独,他的沉默,他的放手。 水境深处传来不寻常的扰动,哗啦哗啦,四面八方有人踩水而来,她紧紧贴着身后的墙身体绷着,那已是此刻所能拥有的唯一倚靠,但姜狩没有移动,她没有听见他的脚步声。 “长官。” 林东勋点点头,视线落在那个女孩身上,柔弱惊恐,努力而徒劳地茫然四顾,但是那之中确实有种言语难辨的东西,一种深层的悲怆,是照片显现不出来的,正是这种悲怆吸引了姜狩吧?即使他自己恐怕也不明白。 “我是特机队副队长,林东勋。”,他开口,其余人不待命令,打开装备箱与武器箱,特机队专用铠甲,重五十公斤,能挡住钢芯穿甲弹以下的所有攻击。 既然要沉默快速地打击,雀捕螳螂,便不出动小队,姜狩一人,足矣。 “姜狩不是你以为的那样的人,他是野兽,也只能作为野兽而活,这是他皈依的道路。” 星火瞬燃的甚至不知能不能称之为爱情的东西,太虚无,太虚幻,被谎言层层包裹,他放任姜狩走这一遭,便是要彻底将他带回正轨,不让心上魔壳长成。 “不!他不是野兽!姜狩!姜狩!” “他的杀,就是他的活,也只能这样活,他不能适应外界的生活,他也不可能跟你走。”,他是眼下秩序的结构之一,还是最坚实的那一种。 杀,就是活。 头盔罩上,夜视开启,一切都被笼罩在红色之中,他又跌回一场又一场的红色梦境,他没有回头看她,看那张悲戚的脸,抛去心中所有思考,他所皈依的道路,完完全全展现在面前,仿佛被淹没在深渊中的黑暗里,全然的存在,就是全然的黑暗。 “不要!姜狩!”,她不知道她能阻止什么,只徒劳地对着空洞得近乎恐怖的水道大喊。 第一次见面,他对她说的第一句话是问她为何不恨他?当时她已经知道他不是野兽。 沉重钢铁没有停顿,踏碎水流,渐行渐远。 寂静令时间都真空,也许是几分钟,也许是十几分钟,迷宫也似的甬道深处忽然传来炸响,因为距离,闷闷的像夏日午后的雷,子弹开始密集扫射。 身体仿佛被抽去所有力气,她颓然坐倒,好像连一点点证明柴薪曾经燃烧过的余热也没有了。 也许此刻鲜血已将整个下水道都染成红色,沉默地在十三区之外汇入蒙河,条条生命如斯流进大海。 不知道杀戮进行了多久,她被带上地表,就坐在堤岸边,雪雨停了,空气里竟然有股寒冷而清新的味道,土地很泥泞,但她知道,泥泞之后不会有应许之地。 沉重的,不再熟悉的步伐声音,在她近乎累极冷晕时走出那扇金属门,走出底下的修罗地狱。 任务完成,保安部二队三队,警察部支援队,全歼。 热烫的血还没冷,还在烧,原本麻木的疼痛却在看见她又被身体感知到,四周是深沉的黑蓝,只有地表边缘滚了一层尚不明显的橘边,他脱下头盔,风扫过面颊,凛然里竟有一丝温柔的意味。 结束了。 林东勋点点头,嘉许,她立即被两人带上车,不知道为什么,在林东勋的眼神中读出了一直以来逃避的东西,不该去问。 “长官!”,但还是拦他,冲动快过心里矛盾。 林东勋的脸上露出不满意,但似乎不算太过意外。 “长官,她会去哪里?” 他知道他一整夜都在兽影激发状态,此刻已近极限,那双年轻而疲惫的眼底,火焰仍在跳动,不肯熄灭,这是特机队最重要的资产之一。 他不允许他倾斜,难道,一个人生而为人的复杂东西真的剥除不了?一个单纯的人生难道不会更为轻松? “去她该去的地方。” 听懂了,心里涌起无边慌急,“不是要拿她辖制保安部?”,她的存在便是保安部与红尘会秘密合作的卑劣证据,为什么? “不能冒着她被保安部或红尘会劫走的风险,死人没有风险,这样能让保安部以为她一直在我们手上,不敢轻举妄动,这才是最稳妥的。”,他愿意解释,在保安部选中她的那一刻,她便从来都不可能有活下去的希望。 “你回营吧,今天就不用训练了。” 车队开走,他还征在原地,朝阳被黎明前最后一丝暗影压制,比肉体疼痛更深沉的痛苦侵袭而来,开动车,几乎是完全茫然地沿着蜿蜒道路前进。 十三区向东脱离首都圈,那里地势低洼土层软陷,不适合大型建筑,因此荒凉一片。 杀戮时,时间过得很快,一秒一秒,在他过往的生命,少数几次感知到了时间的魔法,心灵的撼动,看见她的第一眼,被几乎拉长成没有尽头的凝视。 手底方向盘猛一偏,吉普斜出道路,深刻胎痕刷地于泥泞中反向回转,掉头飙向城市边界。 18燃烧过后的废墟 车队向东,猜出大概会是什么地方。 十三区边缘,一个红尘会曾经的据点,2044年原健雄曾藏匿于此,被捣毁后,废墟偶尔作为训练场,那次行动中原健雄身亡,原藤惠重伤。 他确实未曾想过是她,藤美,便是原藤美,连化名也没有用,这是属于她对他的一点真实吗? 是命运吧? 其实柳正河替他俩编写的剧本并不完全虚假,2044年缉捕原健雄,柳正河的小队没有参与,而他却有,她真正的妹妹原藤惠于混乱中身中数枪,是不是自己开的枪?其实他并不记得。 命令只是对所有在夜视镜中发散热的物体射击,生命在红光之中被剥离了一切可供辨识的特征,男、女、老、幼,都只是一个个红色的幻影。 车速飞驰着迎向万丈晨光,金光遍洒,虚影重影,最终成为她脸颊上滑落的泪水。 “姜狩!姜狩......我看不见了。”,此刻他方品尝到当时不能感知的痛苦,为什么? 为什么他满手鲜血,却还要为了她罣碍? 为什么还要继续杀戮无辜者? “姜狩!你不是野兽!”,黑暗里的呼喊痛泣,这一秒才缓慢穿透盔甲,刺入心脏,但浑身早已沾满整夜杀戮后鲜血腥咸的气味。 日出了,她短暂的生命却即将结束在永夜里,不知道为什么,只是认知到这一点,趋近极限的身体,痛血再度热烫。 废墟在地平线尽头现身,巨大城市远在身后,荒原上,繁华终于完全消逝,吉普猛飙,扬起一道漫长苦涩的烟尘,扰乱这个属于死亡的清晨。 林东勋闭了闭眼,说不清是不是失望,或是还有更多其他自己也理不清的东西,姜狩从未叛逆过,即便作为弃婴长大,他也不叛逆,是最听命的孩子,特机队是他唯一容身之处,他也有能力一直护着他,其实做野兽的生活才是最单纯的,何必要做人? 即使是联城大学行动之后,姜狩接受心理治疗,也从未与他质疑过,他以为一切都沉淀了,却没想到压抑的东西其实最经不起晃动,他看他下车走来,他记得他第一次见到他,当时似乎也曾闪过一点不确定,这样一双干净的眼睛能做野兽吗? 后来想,其实野兽才是最干净的,人不是。 “长官!” 她被铁链拴在地上,红色大衣染满尘土,空洞破败中,她也像一座燃烧过后的废墟。 “长官,我真的想不明白。” 好干净的盛满苦痛的眼睛,姜狩的黑瞳略大于白色部分,这样的眼睛若有痛,便是百倍千倍地倾泻出来,“长官,为什么一定要杀她?” 他没有立即回答,身旁之人皆是亲信,并不怕他们看见特机队最精英的队员公然质疑上峰,但他还是打了个手势,他们略颔首,退出建筑。 “原因我已经解释过了,这就是她的命运,不得不为,谁让她是红尘会。” “你知道她不是!” 还要让她死在这座养父丧命,亲妹重伤的废墟之内。 “是她的命运,也是你的,我也是为了你,”,他看向姜狩。 “这里十分钟后爆炸,”,拔出腰间的枪,将柄递入姜狩手心,“断念。”,断念后就不再有疑问不再痛苦,彻底击碎心上魔壳,重归纯朴无念之境。 是做为兽单纯活着,还是要做为人痛苦死去,他让姜狩自己选择。 第一次感觉此物于他不再是一块机械组合,而是一块烙铁,杀与不杀她都必死,他明白林东勋,外面必有一人待命。 开枪,十分钟内他走出,不开枪,与她一同在爆炸烟尘中消亡,或者,走出来迎向狙击枪。 结局没有不同。 她死,他生,或一起死。 将她剥离,将所有疑问消灭,所有言语不能实化的无数真实瞬间,心海的晃动,降速的时光,夜晚无尽的雪雨,灰尘满布充满谎言的小店。 然后她从地上艰难爬起,哗拉,铁链沉重,至多能再移动一步,她便用那唯一能挪挨的一步朝他进逼,枪口抵上柔软躯体,令他握枪的手颤抖,泪水滂沱里,她逼他直心相见。 “你想过我吗?在没有见面的时候?我有,一直想你,明明知道见面就是骗你,还是控制不住地想和你见面,”,哗拉!铁链扯住她前倾的身体和比子弹更有杀伤力的话语。 “如果你也想过我,我就原谅你,原谅你杀我。”,和他结束这一劫。 “别说了!”,不能退,握枪的手痛苦颤抖,逃无可逃的人不只是她。 不该凌迟叩问,答与不答都脱不开生死,但是不是比生死更重要?如果交会时曾经互相燃亮照暖,此刻是不是就该送彼此离去? “红鞋穿上了就脱不下来,注定跳舞跳到死,你沸腾的血液又该怎么办?” 兽影,红尘会也曾听闻过这样的情报,林东勋也不瞒她,姜狩就是兽影一员,经过基因改造激发猛爆能量,他不可能离开特机队。 “我叫你别说了!” 死亡也许并不比现在感受到的痛苦更痛,想到姜狩在人与兽之间撕扯摆荡,想到自己为什么就罪该万死,心脏就痛得无法呼吸,眼里潮波翻跌而出。 她伸出手臂在虚空中抓,于黑暗中徒劳摸索,而他脑中轰轰响,雷电再次劈开乌云,湛然朝阳,再也不能抑。 十分钟,他给予的容忍时间。 “长官,剩下三分钟,姜狩还没有开枪。”,那人从狙击镜后抬目。 林东勋将烟踩熄,吸收一整晚的雨水,泥泞将靴子弄得脏污。 那个听话的孩子,不像自己,早早抛下了身而为人的爱欲,所以不迷惘,不痛苦,确实是不容易的,所以他愿意给他机会,一直以来不都给他机会? 是个执着的孩子啊,当年在他干净的眼睛里,他看见了执着,为了活下去可以忍耐一切的执着,身而为野兽只要单纯的拥抱这个信念就可以了。 砰! 砰!砰! 砰! 四声,相距间隔短暂,那人赶紧将视线聚集在镜中,心是纷乱的吧?否则姜狩杀一弱女子何需四枪? “啊!”,剧痛如海啸,藤美疼得声音裂断,锁链太粗,难以击断,子弹只能轰击进脚踝处的锁扣位置,那里已是鲜血淋漓血肉模糊,“姜狩,姜狩......好痛,好痛......” 他不说话,红色对他来说已是寻常的颜色,此刻那只纤细小腿上的红短靴却刺痛他的眼睛。 手臂暴扯,她又惨叫一声,镣铐终于松脱,他将她抱起。 世界崩毁之前,他们还有一线生机。 “长官......” 枪响后迟迟未见姜狩出来,难道他真要与那女孩同归于尽?正要看林东勋的指示,颈子却突兀地炸成一道血肉,热血溅出去,「啪」,轻轻在软泥草埂上洒出一条猩红红雾。 然后才是子弹破空飞来时压缩得尖细的裂音。 19不要从秩序中脱逃 子弹速度太快,血色喷溅之后,空气压缩的死亡之音才嘶地刷过。 林东勋迅捷一滚,身后几人反应同样不慢,立即在土坡边掩蔽,建筑前后皆一望无遮,唯两侧野草蔓生。 射击未停,一人打手势,枪手藏在草丛中。 不需言语,自有默契,诱敌,鉴别,反向击杀,抬头一望,七八人正由两侧往废墟建筑掩行去。 是红尘会。 林东勋率先奔前,车上还有重武器,但没有时间。 三人一组,组成两队战术队形,对方不得不也分成两组,一组用密集火力阻拦,一组突进。 他确实没有料到红尘会的情报如此灵通,也没有料到他们会立刻来劫原藤美,也许已经找了一整晚。 “Man down!Man down!” “郑丰,不要跟进来,将他们赶进去!”,林东勋冲进建筑,一分半钟后这里便会炸为碎尘。 姜狩抱着怀里的人狂奔,枪战的声音于外界交织成一片,他对这里的地形不陌生,后侧出口距离主路更近,然而刚要冲出门,忽被一条影拦住,那人手里的枪已经击发,他以近乎不可能的速度一闪避过。 “放下她!” 是井式崇,他自然认得他的模样,红尘会会长,时间飞速流逝,没有时间缠斗。 “井?”,藤美听出了来人声线,“井?” “藤美,别怕,我会带你走。” 身后另一人追击步伐已经撵至,熟悉无比,从未真正打败过。他低头看了她一眼,然后斩断念头,将怀里的人一抛,“带她走,这里要爆炸了!” 井式崇一愣,立即下意识接住,藤美慌乱挣扎,“姜狩!姜狩!你要去哪里?不要!不要!” 砰! 千钧一发,井式崇抱着她就往半截墙缝一缩,闪过一枚阻止他们离去的子弹,新仇旧恨,奔袭之人是特机队副队长林东勋。 “快走!”,将藤美抛来的陌生男人大吼,转身往林迎了过去。 “会长!”,接应之人窜出来,满脸尘土,特机队太强悍了,光是那个副队长便放倒四人,余人几乎被击毙。 长久交锋,他知道自己仅凭两人绝不是林东勋的对手,但那个男人又是什么人?为何要替他们争取分秒?看半身盔甲装束,分明是特机队队员。 但没有时间思考了,他抱着藤美朝外直冲。 “姜狩!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这一次,林东勋是真的动了怒,姜狩竟主动将原藤美交给红尘会。 “我只知道我不能让你杀她,长官,为什么?”,他当住林东勋暴怒一击,激战整晚,但还有最后的余力,热痛的血还在奔流,他就还有时间。 “哪有这么多为什么!?让你杀就必须杀!服从!”,绝对不能让井式崇将原藤美救走,否则这一局只与保安部平手,白白损失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那些孩子也只是学生,没有武器,为什么也要杀他们?”,他终于问出这个问题,若有心魔,这才是他的心魔,拼尽全力,好好战斗,只为了得到林东勋的答案,如果必须将他击败才有答案,那他会将他击败。 林东勋怒不可遏,“你疯了!这时候还问这个做什么?这里要爆炸了!” 但他不答,他在那双几乎有水光的清澈眼里望见一种令人胆战心惊的东西,不敢置信,分神了,被他重重摔撞至墙边,“你不要命也要让她走?姜狩!你只见过那女人三次!你要抛弃特机队,抛弃你的生命?” “为什么要杀他们!?”,他任疼痛冲刷,逼出仅余的力量,一拳一拳,将林东勋死死压制。 “总有情报失误的时候!”,他气得大吼,“只是意外,只是附带损失!”,这些事情有什么重要?为何要困在心中成为缚缠执念? 愤怒陡生,瞳孔之中虹光一闪,姜狩猛地被他狠狠撞飞,若非兽血令骨骼有如钢铁坚硬,这一击普通人已胸裂而死,仍是气血翻涌,他立即举枪,而林东勋手中的枪口也早已锁定他。 他一瞬明白了,林东勋也是兽影,“对,我是第一代,你是第二代,你该比我强的。”,他读懂他的震惊,“但你总让我失望,我一直对你寄与厚望,你怎么可以让我如此失望!” 不要从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秩序中逃脱,那才真是无容身之处。 他心脏一软,痛苦更甚,他不是不懂林东勋对他几乎是超越规范的包容,但那眼神却令林东勋更怒,“你不可以心软,对任何人,包括我!” 所谓柔软,只是一时的凄惘,为得是让强健的精神瓦解,溃不成军。 他没想过那个执着的孩子在执着底下,是个孤独又柔软的孩子,一直以来,他压制本心,做一头单纯的野兽,符合他的期望,换取一个容身之所。 时间滴答流逝,生命往前是虚无,往后是否也要化成一片虚无? 数秒,枪口颓然放下,姜狩撑着疲惫疼痛的身体摇摇撞撞起身,将整个背脊留给林东勋,不再看他,转身朝光的源头走去,晨光照耀,一条条金色透射入坍墙碎石断垣残壁。 “姜狩!”,林东勋怒极大喝,但第一次,握枪的手产生了震颤。 20永劫不归 藤美挣扎脱井式崇怀抱,整个人摔在泥泞的荒草之上,左踝以一种断裂的角度软软泡在泥水中。 但她还凄惨拖爬着,不辨方向,“他是不是还没有出来?我要回去!我要回去!” “藤美,再没人能绑住你,利用你,”,原野日出了,耀眼金光有如灼人火焰,叫人不能逼视,“藤惠......藤惠死了。”,看她那个样,叫人心痛。 她一下静止下来,“什么?” “藤惠死了,两天前,保安部故意不告诉你。” 死了。 嘴唇翕动,承接内疚如海啸冲击而来,摧毁的力量奔流倒灌,死了,就这么自己决定落下终结时间的刀。 不,井式崇不知道,刚刚她甚至没有想到藤惠,只想着姜狩,想着他,疯狂地想着他。 藤惠啊!泪水奔流,将脸上尘土冲出道道沟壑,她可怜的妹妹,最终仍是孤独地离开这再堪难忍受的人世。 要爆炸了,所有短暂存在过的一切都要成为烈焰灰烬,连忏罪的机会都没有,还有任何活下去的意义吗? “我和他死在一起。”,姜狩终究是不能离开体制的人,但她不要再孤独,如果都没有容身之地,至少能一起化作火焰。 “你疯了!?我说藤惠死了!你亲妹妹死了!红尘会,保安部,特机队,这些都再和你没有关系,你终于可以自由!你听不懂吗?” 她不理,在泥水中狼狈而悲伤地爬行,拖着血肉模糊的脚,原藤美一直是个固执的人,他知道,但心脏太疼痛了。 喀拉 枪膛拉动,“你这么想死,我现在就打死你,我们为了救你损失多少人?”,但他是心甘情愿的,尽管明白得太迟。 爆炸声并不震耳欲聋,而是闷闷的,此起彼落的,建筑各处都置了C4,地面狠狠震了震,接着轰然倾颓,一切化为烟尘,无可挽回。 砰!砰! 两声枪响,与此刻的天摇地动瞬间交织在一起。 无论是爆炸或是枪响都发生得令人没有分毫心理准备。 几乎同时击发的两颗子弹,一颗打在井式崇肩头,明显是偏了正轨,另一颗则是以几乎不可能的精度撃落姜狩的枪,方才造成子弹偏移。 轰! 废墟完全倒塌,生死旷野,只余下五人。 “会长!”,护卫立即挡在井式崇身前,而井式崇则望向由废墟中死中逃生的两人,藤美口中那个叫姜狩的男人,以及林东勋。 姜狩的手正瞄准自己,而林东勋的枪则指向姜狩,若非那千钧一发一击,他已死在姜狩枪下,他征然看着自己垂下的手臂,是因自己作势要杀藤美吗? 但为什么? 一时之间无人动弹。 林东勋后发先至,几乎得是完全不假思索的速度才可能挽回井式崇的命,为什么林东勋会救自己? “井?井?你怎么了?”,她在四人中心,却无法对周遭探知分毫。 荒悍天地浮生旷野,时间啮过齿轮,井式崇忽而大笑,他越笑越疯狂,双目通红晶莹泪溅,笑声在烟尘里癫放恐怖,俊朗面容被这些年饱历的风霜隽刻刻出道道荒凉,曾经美好的终将褪色,曾经理想的最终腐坏。 真相突兀揭露,轰然降临,一切意义完全崩塌,与身后废墟一起彻底炸毁,过往所有青春奋斗热血抗争其实不过漫天大谎笑话一场。 红尘与虚空尽落入脚下泥泞,喧嚣寂静成为一体,笑里透着凄惨。 红尘会,特机队,势不两立,错了,大错特错! 没有红尘会特机队便不能存在,所以不能灭红尘,一直以来都是这样,让他们有时兴盛,有时衰弱,特机队才能在首都区成为不可或缺,所以林东勋还不能让他死。 所以救下他。 他们反对的,他们抗争的,一切的一切,其实不过共和国权力斗争棋局上的来回进退。 红尘会的存在,只是有效缩短共和国极权进程的工具。 保安部处心积虑制造特机队与红尘会合作的骗局,但真相是,一直包庇纵容红尘会的正是特机队,所有打击都声势浩大却不致命,让他们越挫越勇。 甚至,两年前一举消灭原健雄的行动,成功将大元首声势托上顶峰,也是因为红尘会已有足够份量的接班人,不至于彻底烟消云散,一切时机都经过缜密思虑。 不是卑劣的合谋,是更可悲的操纵。 无只言片语,一颗子弹,揭露一个黑暗的秘密。 护卫不知井式崇为何发笑,井式崇看了林东勋一眼,像一颗彻底死寂的星球,没有温度,林东勋目光一闪,想不到他会这么做,阻止也不及。 “永劫回归,不,永劫不归。” 世界在泪影中模糊难辨,他口中喃喃,迅雷举枪。 半秒迟疑也没有,砰!子弹轰入太阳穴,斩断红尘浮世。 血雾于阳光中飞散如虹,肉身头颅狠狠一偏,闭不上的眼中一线光芒黯去,灯灭,井式崇倒下,倒在藤美身边。 下一瞬,林东勋毫不犹豫将井式崇的护卫杀死。 一切回到原点,姜狩同时闪身扑挡在藤美身前。 若一分一秒都重新经历,是否还会做同样选择?若故事的结局是注定的,那一切自由意志还有没有意义? 21别时有雨(正文完) 发动机轰隆作响。 几分钟后,军用运输机开始缓缓升起后舱门。 朝未合拢的光处望去,首都十六区的军机场,她将搭乘这架运输机到南方一座港城,再辗转商用客机离开国境。 永远离开。 光明处细雨摇荡,医生说她的眼睛尚不能承受白日曝晒,是她与藤惠共有的眼睛,但今天云层厚重,天地茫茫,明暝难辨。 军机场不算繁忙,除了这架刚刚装载了货物,并没有其他飞机等待起飞,原该被草皮覆盖的机棚顶着一层数日前的春雪,被雨滴融化,露出黄绿色一坑一洼。 不远处的机棚前停着一辆吉普,视线尽头,她刚好瞥见一个转身的背影,穿着一件深棕色的皮质夹克,正坐上车,机尾未完全合拢,那车也只是静待,没有开动。 心头猛晃地动山摇,她下意识紧紧抓住刚刚系好的安全带锁扣,如此用力,指尖僵硬颤抖,数秒乱绪折冲冲突,时间被拉长又缩短,终究,没有解开安全带,而机尾也在此刻完全闭合。 货舱中只有她一个乘客,机身震动,开始滑向跑道。 没有窗户,不能再望,眼泪婆娑,光明的世界再度模糊,却不完全是悲伤,悲与欣交织。 她听过有人说,别离时有雨,就能再见。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