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粒之尘》 1 1 李知禾不确定自己躺在汽车后座睡了多久,只记得睡之前,一大帮叔伯姨娘们正站在院坝在讨论林昭的去处,醒来以后,他们还在讨论。 李知禾探出半个脑袋,好奇地朝外看。她关心的是讨论有没有进入到尾声,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离开这个无聊的地方。 四月的天气依旧阴凉,林昭只穿了一件T恤。他背对所有人坐着,背脊微微拱起,垂下头一动不动。李知禾能清晰看见他后背那两块凸起的肩胛骨。 兴许是意识到了什么,林昭毫无征兆地转过了头。他本就是怒气冲冲的,这一回头的脸色自然不会好。李知禾猛地被这么一瞪,吓得连忙缩回头,一屁股坐到后排脚垫上。 耳边传来某个亲戚高亢的说话声,感叹老人去世得真是时候,正好撞上清明节。女儿们都在大城市安家了,以后扫墓可以忌日和清明并作一次,省事不少。 李知禾盘腿坐着,16岁所能拥有的所有粗线条神经忽然开光一般,使她意识到一件事:这场葬礼里真正在难过的,或许只有他一个人。 “醒了?”周丽蓉抄着手站在车外,脸色不太好看:“你坐地上干什么?” 周丽蓉嵌开车门坐进来,李知禾凑近了问:“妈,谁欺负你了?” 周丽蓉竖起食指放在嘴上,示意她小声些。李知禾上前抱住她,小小声地说:“外婆也会想妈妈的。” 周丽蓉摇了摇头,低语道:“我是怨你外婆。都病得那么重了,还不忘留遗嘱把果园留给林昭一个人。妈临死前只想着她的儿子,连一句话都没给我们留下。十几年前借给我们家的几万块钱现在都成为威胁我的筹码了。” 李知禾以前和外婆接触得少,但通过这两天听亲戚们聊天,她逐渐可以拼凑出外婆的形象。如果换一个性别,那她觉得外婆也算是个铮铮硬汉了。 许多年前,外婆和第一任丈夫结婚不久,一连串生下了叁个女儿。那个时候大部分人思想不开明,外婆或多或少受过一些挖苦,但她没有再生,而是一心一意抚养叁个女儿。周丽蓉小学毕业那年,叁姐妹的父亲在开运输货车的路上发生车祸,还没来得及送进医院就断了气。 突然没了爸爸,家里很是混乱了一段时间。外婆找过很多生计,都无疾而终。后来,她跟随一个同乡开垦了一片荒地,承包起果园。这才总算安定了下来,直到把叁姐妹全送进了大学校园,她都一头扎在果园里。 外婆那一年才四十出头。给她介绍对象的人陆续前来,大多是离异或丧偶的中年叔叔,叁姐妹也都支持她再婚。 谁也没想到,两年后突然宣布再婚的外婆,结婚对象竟是比自己小十岁的男人。面对身边所有人的不理解,两人坚定地领了证,在闲言碎语间平静地过起日子,外婆更是在45岁高龄再次生下一个孩子,也就是林昭。 外婆重新组建小家庭,和前几个女儿们的来往便淡了下来。可没过几年,第二任丈夫又在维修果园电缆时从楼顶坠了下来,外婆再次丧夫。 外婆从此背上克夫的名头,直到去世都一直独身。同样的一个人拉扯孩子,同样的一心扑在果园,生活似乎总会回归原点。 刚开始,周丽蓉是有和二姨、小姨商量过要轮流把外婆接到家里照顾的。面对几个女儿的轮番来劝,外婆似乎毫不所动,很是豪迈地大手一挥,说:“我还有小娃娃和果园要管,走不开!” 周丽蓉嗫嚅半晌,终于还是对着电话里说: “妈,我知道你最近也不容易。可……果园是不是经营得还不错?我想……那个,能不能先借我几万块钱,我和小李把房子先买了,就差几万。买了房子,我们好歹有个窝……” 那个时候,外婆赚的钱还要补贴已经死去的第二任丈夫的父母,但她二话不说,第二天就转了八万过来。 周丽蓉美滋滋地买下当时还是郊区的电梯房,没想到从第二年开始房价就开始疯涨。城市疯狂发展扩张,昔日的郊区摇身一变成了繁华的商业区。市重点中小学改革搬迁,房子一加上“学区”二字,更是身价倍增,成为市区绝佳地段。这套一百多平米的房子成为了周丽蓉值得吹嘘半辈子的最佳投资。 周丽蓉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当初眼光独到选到的房子有朝一日会成为她的软肋。 李明东“啪”地一声打开车门,坐到驾驶位。他转过身,眉毛拧成了一股绳,叹气道:“还能怎么办?总不能让那孩子高中都毕不了业,本来为了照顾你妈都差不多有半年没上学了。” 李明东扶了扶眼睛,像是下了一个很艰难的决定:“满打满算也就是一年左右,高叁那么忙,他就回家睡个觉吃个饭,不用怎么费心照顾。再说了,老人的遗愿你还能反抗不成?光是那些亲戚的唾沫星子都能把你淹死。” “是,老来子就是金贵。都那么大人了,自己在本地读个书都不行?妈生病我又不是没管,我又要上班又要照顾家里,谁来体谅我……”周丽蓉埋下头啜起来。 李明东最见不得她在孩子面前哭,当即朝李知禾努努嘴,说:“睡醒了就下去跟舅公他们打声招呼,懂事点。爸爸和妈妈在车上聊点事。” 李知禾本来在车里也插不进嘴,一下车,看见聚在一起的亲戚长辈们,她踟蹰着也没靠近。 “右右!”一个不知名的大叔冷不丁地叫出她的小名,下一句就是经典对白:“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不认识叁舅伯了?” 李知禾僵在原地,只能尴尬地咧嘴笑。她从小就是左撇子,小时候家里人爱纠正她,老是夸张地对她说:“右——用右手——”久而久之,小名也就成了右右。 除了最亲密的家人,李知禾还从没被外人这样叫过,更何况这是一个对她来说几乎陌生的人。这实在太难为情了。 “你快去帮忙劝劝你小舅舅,你们是同龄人,好说话。”叁舅伯说。 李知禾欲哭无泪,面前这个所谓的小舅舅与她可以说是素昧平生。 叁舅伯见她赧然,也不再为难,继续盘旋在林昭周围。看着几个表侄女轮番上阵说情,时不时地帮几句腔。 不知说到了什么,林昭忽然站了起来,声音极大地对二姨说:“你们能不能别强迫我?我爱留在这里读书也好,去打工也好,就算是经营果园,我现在随便怎么样都行!你们管不着!” “好啊,你自己说的怎么样都可以。”小姨面不改色,用平时在单位和菜场与人较量的平静口吻说:“那就去你大姐家读一年重点高中,不论你最后考个什么分数,能不能上大学,至少要把妈死前交待的事给做了。” 林昭的脸都快要憋红了,许久未修剪过的头发遮住眼皮,随着呼吸轻轻颤动。 大姨婆拄着拐杖站了许久,此时不知哪来的能量,单手把拐杖举起来,指向刚下车的周丽蓉,缓慢而沉重地说:“她死之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林昭,不是因为他是男娃,而是只有他还没长大成人!老大,只有你家里临着重点高中,就当是还叁妹当年帮衬你买房的情,真就有这么为难?” “我当然愿意!”周丽蓉最受不得激将,当即厉声道:“我只是考虑到现实问题。林昭不是不愿意吗,而且就算他愿意来也还要参加入学考试,考不考得上还两说。” “那就先去考,考不上再回来!”叔公似乎终于找到突破口,联同另几个叔舅辈的壮汉,把拧着脖子的林昭以押解状推进车里。剩余几十个人迅速围拢到车边来,交待一些“以后记得回来看我们”、“去那边好好念书”一类的话,人人脸上都挂着轻松与不舍。 作为另一个不情愿的当事人,周丽蓉只好跟着说一些寒暄的话,与亲戚同乡们告别。就这样稀里糊涂的,小汽车缓缓驶上公路。李知禾转过身,看见围在外婆家院子里的人们逐渐散去。或许只有随着他们的离开,这场葬礼才能真正结束。 窗外暮色四合,天边的晚霞渐渐变成黑黢黢的夜空,车灯照耀着路旁还未来得及发出新芽的树木。车里的四个人一直很安静。距离出发已经两个小时了,李知禾没有吃晚饭,她很想向爸妈提议去吃楼下饭馆里的小米排骨。她也很想赶快冲回家洗澡,昨晚睡在外婆家,爸妈打了一晚上麻将,她既害怕又不习惯,连洗脚都只是用凉水草草冲了两下。李知禾嘴唇翕动,碍于余光里一直有一个低气压的存在,她还是狠狠将所有话都憋了回去。 蒋瑶在叁人小群里发来信息,问她回了没有。李知禾噼里啪啦地打字,说明天一起去咖啡馆赶作业。 放下手机,李知禾忽然转头往旁边看了一眼。一般初次见面的人都会为她左手打字而表示惊讶,李知禾早已习惯了作解释。但不出所料地,旁边的人依旧看着目不转睛地盯着窗外,根本没有注意到她。 不过,最后率先开口的人还是林昭。 “大姐,”他的声音响起得很突兀,顿了一下,又道:“我有话想说。” 林昭其实犹豫了很久。他最终意识到还是在车里说话最方便,因为大姐和大姐夫全都坐在前排且目朝前方。如果一会儿到家了,他突然再把大家叫过来表示有事宣布,那就太正式了。 “妈给我留了些钱,再加上果园的收入,我现在手里是不缺钱的。我会自己支付学费和生活费,每个月再给拿一千的伙食费给你。” “伙食费倒不用,就是添双筷子的事。”周丽蓉的语气比起早先缓和了许多,淡淡道:“我和你大姐夫都是普通的工薪阶层,明年还要给右右报美术集训班,需要用钱的地方不少。但不管怎么说,钱的事终归都是小事,你平时要多用功,自觉一点。只要你以后能有出息,我和你二姐叁姐就是最高兴的。” 2 2 林昭的行李很少。从后备箱拿出来时,李知禾甚至怀疑行李就是之前押解他的那几名壮汉在走之前顺便把他的衣服胡乱往外扒拉了几件。 周丽蓉把书房划给了林昭,里面本就有一张单人床,李明东只是把电脑和键盘搬到了主卧。周丽蓉再指挥李知禾把她的洗漱用品挪到了主卧的卫生间里。一个人的入住流程就这样完成了。 简单吃了顿面条,周丽蓉给林昭交待了几句淋浴花洒如何调水温、衣服晾在哪里云云,就把李知禾拉进主卧,紧闭起房门。 “右右,妈妈跟你说几句话。”周丽蓉坐在床上,神情严肃。 李知禾表面淡定,内心早已在欢呼。李明东正在洗澡,电视是打开的,她平时可没有这样光明正大看电视的好机会。她坐到床上,悄悄换到娱乐频道,点头道:“你说呀,我在听。” “家里现在多了个人。你一个女娃娃,以后要多注意一点,不能洗完澡穿个睡衣到处乱跑了。 “还有,你那个小舅舅以前跟什么样的人接触、品性如何我们都不了解,你别和他走太近了。我刚才和你二姨小姨都商量过了,林昭那么久没上学,要给他留一级,插班进高二。她们刚刚也说好了每个月再一人出六百打到我账上,直到林昭高中毕业。我们对这个弟弟已经够帮衬了。 “她们转过来的钱正好能存起来。你明年就要参加美术生统考了,到时还要去外地考单招,有的是要花钱的地方。右右,你可别因为乱七八糟的事分心。” 李知禾大概听见周丽蓉又在说老一套的那些话,“嗯嗯”地答应着。 “对了,妈。”电视上刚好开始放广告,李知禾扭头问:“外婆借你的八万块钱,你到底还了没有?” “还了,还了!”周丽蓉快被这八万块钱折磨疯了,“我要是没还那八万,我今天二话不说就能把人带回来。” 李知禾“哦”了一声,又问:“但是如果外婆当时没借钱,我们错过了那一年。以我们家的财力是不是就永远买不起这套房?” 周丽蓉抬起手,飞快地在李知禾脑门上弹了一下:“你别跟我扯东扯西。等你以后大学毕业参加工作了,我和你爸绝对砸锅卖铁给你买房。” 周丽蓉信誓旦旦地说,“只不过老一辈的子女多,有些事就变复杂了。总之你快回去写作业,写完作业早点睡,不许玩手机啊!” 李知禾走之前依依不舍地看了眼地上刚搬过来的电脑。以前还能以查资料为名,一个人去书房玩玩电脑,以后怕是机会渺茫了。 李知禾刚掩好门,忽然看见拿着衣服正好走出来的林昭。她正想问问他明天有没有空,好带他去认认到学校的路,还未来得及开口,李知禾又被人从后面拽了回去。 李明东叉着腰说:“我洗完了!你赶紧进去洗漱,免得一会儿深更半夜又搞得丁零当啷。” “啊啊啊——”李知禾不爽极了:“我一会儿还要喝酸奶吃苹果,现在怎么刷牙嘛!” “那你就先去洗脸洗澡。”李明东似乎终于意识到家里新来一个人之后对女儿的生存环境有所剥夺的事实,遂即放软了语气说:“听话,爸爸明天一早还要去单位加班。” 第二天,李明东果然天没亮就起床了。林昭这一夜都很难入睡,一听见响动干脆不睡了。他在客厅碰见了正在门口穿鞋的李明东,叫了声“大姐夫”。 李明东像是有些惊诧的模样,问他:“这么早起床做什么?” “睡不着,准备一会儿出去转转,再买点文具。”林昭说。 “那你自己去厨房冰箱里找点吃的,她们娘俩估计起得晚。”李明东穿好鞋,站在门廊默了一会儿,问:“买文具的钱有吗” “有的,有的。”林昭的大脑一瞬间清明了,李明东问出那句话之后他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表现有多容易引发歧义。林昭非常坚定地说:“我真的很有钱。” 李明东走后,林昭独自坐在沙发上晕了会儿神。他想在周丽蓉母女俩起床前出门,所以没有放纵自己沉湎在柔软的沙发里,在快睡着之前留了张字条便出门了。 林昭在手机里搜了一下附近的书店,不过都还没有开门。他在晨光熹微的街道里来来回回走了好几圈,直到认识附近的每一条小巷。有时候走远了也不必着急,他总归是需要找些事来打发时间的。 朝阳渐渐露头,眼睛被并不强烈的阳光照得发涩,头也开始晕痛了。林昭完全没有因此产生想要回去睡觉的想法。睡不着又清醒不了的状态他已经持续了大半年,经验告诉他,即使躺在床上,不是睡不着就是做噩梦,不如熬到晚上。 他只是不知道,还要过多久才能接受自己已经成为一个孤儿的事实。 除了买教材和文具,林昭还买了些日常生活用品。回去时,天将将变黑,家里飘着一股饭菜香。 李知禾捧着碗,扭头对厨房大喊:“妈妈!小舅舅回来啦,你不用打电话了。” 林昭其实已经吃过了,但李知禾没给他拒绝的机会。她跑进厨房,拿了一副碗筷出来,放在林昭站着的那面桌子方向上。 “以后要记着时间,我们家每天准时六点半开饭,别回来晚了。”周丽蓉端着一大盆排骨汤走出来。她从衣服口袋里窸窸窣窣一阵,掏出把钥匙放在林昭面前:“你今天出门了我才想起来忘给你钥匙了,这几天还是多在家复习吧,马上要入学考试了。” 即将到来的入学考试可谓是万众瞩目了。黄老师一听说他已经搬进毗邻六中的老周家大女儿家里,隔着电话都能预想到他一定又笑得牙不见眼了。 “不瞒你说,当时你妈妈去世前还想把你托付给我。我一拍脑门,想到你们家不就有个现成的学区房吗,六中的普通班可都比我们学校的尖子班强一百倍。” 林昭一听见母亲生前还在为他如何如何奔走一类的话就觉得头疼。 “你可一定得加油考啊。这个考试机会可是我找老同学说了好久才说通的,他们了解到你是孤儿,特地开了绿色通道,这是带有帮扶性质的,可不是人人都能考。” 挂完电话,黄老师又发了一大堆的网课链接过来,最后还附上了几个加油的表情包。 林昭怀疑这些大人是不是都没有感情的,或许有,那也一定有个开关。到了需要的场合,他们可以打开开关,表现得悲怆至极。可一旦脱离特定场合,他们不但可以立刻适应正常生活,还会要求别人和自己一样关掉开关。 准备考试的时间只有一周,林昭觉得这实在有些听天由命的意思。他老老实实待在家里,一面复习功课,一面慢慢适应新家人和新环境。 其中,李知禾与父母之间的相处实在是让他感到很震惊。一到上学日,周丽蓉和李明东几乎都处在战备状态,尤其是周丽蓉。早市的鲜虾活鱼最营养畅销,那周丽蓉就一定要早上五点出门抢购。高中生的睡眠时间弥足珍贵,周丽蓉就严格盯着小区内的所有响动,只要谁家谁户在睡眠时间动了一下钉子,周丽蓉就定要上门要他们好看。 周丽蓉每天风风火火地往来于家和单位,只要一回家就马不停蹄地撸起袖子,在厨房里烹煮煎炒,准时在放学时间往饭桌上摆好四菜一汤。做好这一切,周丽蓉会摘下围裙,在客厅的窗台上往外探出半个身子张望。只要李知禾的身影在楼下一闪而过,她就会立刻折返回厨房,舀上香喷喷热腾腾的米饭摆好,力保李知禾一回家就能吃上温度适宜的饭菜。一切都是那么的军事化,不容一分一秒的差池。 不知道的,还以为李知禾是某个流落民间的格格呢。 在这样全方位无死角的关怀之下,林昭以为李知禾的成绩怎么说至少都得是个年级前十。于是在月考成绩出来那天,在饭桌上听见李知禾汇报成绩时,林昭稍不注意,就从鼻腔里哼笑出一声。 他向来在吃饭时都一言不发,等他放下筷子一看,其余叁人果然都惊诧地看着他。 周丽蓉此时看谁都不顺眼,语气异常冰冷:“你的考试准备得怎么样了?别就知道嘲笑你外甥女,把你昨天做的卷子拿过来我看看。” 林昭没办法,只能把做好的试卷拿出来交给周丽蓉。 这份试卷的成果同样不乐观,周丽蓉拿着红笔,对照答案圈出了一堆错误选项。林昭一颗心惴惴的,本来担心挨训,结果忽然发现周丽蓉的心情好像变好了。 “你的成绩也不行嘛。”周丽蓉看着林昭说。 林昭:“的确不行。” “哇,高二的题看起来都好难啊。”李知禾凑了个脑袋过来,接过试卷前后翻阅,“小舅舅都大半年没去学校上课了,还能做对这么多,好厉害。” 林昭见她聚精会神地看起了数学大题,生怕下一句就要问他问题,连忙一把抢过试卷,说了句“吃饱了”就起身回房间了。 3 3 4月15日这天,林昭正式入学,成为了六中的一名高二学生。 对家里其他成员来说,他上学上得很是突然。在李知禾和周丽蓉急急忙忙地收拾好了准备出门时,他才背着书包,不紧不慢地通知了自己已经成功入学的消息。 “那小舅舅快跟我们一起出门吧,我带你去找教室。”李知禾大约很怕冷,她还穿着厚厚的外套,双手揣在两侧口袋里。说话时整个人都很容易随着语调往上延伸。 “你快点,别迟到了。”周丽蓉本来在赶李知禾一个人往外走,现在变成了赶他们俩。 “入学了怎么也不早说?分到哪个班了?”站在电梯里,周丽蓉见缝插针地问。 “就这两天才通知,我的分数只比平均分高一点,算是破格录取了。”林昭说。 两天前的晚上,林昭接完电话本来想立即把好消息告诉周丽蓉。除了吃饭时间,他一般都是关在房间里。或许正是出于这个原因,周丽蓉在谈起他时不太避讳。 “我就没见过那么能吃的人,在别人家里一点客气都不知道讲的!你是没看见那个阵势,要不是我赶紧给右右夹了两块,两斤牛肉他一个人能全吃完。”客厅的电视声音开得很大,掩盖住了林昭开门的响动。 李明东正在泡脚,低头咂摸了一声,说:“现在不正是能吃能长的时候吗。我像他这么大,瓷盆那样大的碗盛的面,一口气能吃叁碗。” “小地方出来的人到底还是不一样,一点眼力见都没有。”周丽蓉皱着鼻子,两只眼睛也被挤在了一块,“我刚开始还以为妈去世那几天他被饿着了,结果我观察了好几天,人是天天如此。早知道他说要给我伙食费的时候就不拒绝了,他那果园一年能赚好几十万呢,他都不跟我客气,我还跟他客气什么!” 第二天,林昭上桌吃饭时发现周丽蓉当真把虾单独盛了一盘,放在李知禾的旁边,表明那是她一人的独享菜式。大概是忍耐到了极限,周丽蓉终于决定抛却面子,只要里子了。 果园,果园,说来说去还是果园。 在叁个姐姐面前,他是一个占据了母亲所有爱的恶人,是一个从感情到金钱的全方位掠夺者。这让他产生了一种奇异的割裂感,仿佛记忆中的妈妈不是那个真正的她了,甚至不再是一个好妈妈。 他没有办法接受母亲可能并不完美的事实,这也意味着他永远无法去亲近这几个和自己有血缘关系的姐姐。因为于情于理,他都从一开始就站在了她们同盟的对立面,无法与她们一起同仇敌忾。 周丽蓉只跟他们一起走到了公交车站就独自乘车去单位了。两人快走到校门口时,林昭停下步子,转身道:“李知禾,我跟你说个事。” 这是林昭第一次主动对李知禾说话。李知禾问:“怎么了,小舅舅?” 林昭闭了闭眼,无奈地看着校门:“这就是我要说的。以后在学校,你别叫我小舅舅。” “为什么?”李知禾脱口道,“那如果有人问起,我应该怎么解释跟你的关系?” “别人不会问的,我们只要装作不认识就行了。”林昭说完就转身朝里走了,像是有意拉开与她的距离。其实用不着装,除了这个称谓,他们本来就是不认识的。 李知禾踩着铃声踏进教室。早读的声音乌泱泱的,李知禾趁着混乱跑进座位。 蒋瑶把书立起来遮住脸,隔着过道呼唤她:“李知禾——刚才和你站在门口说话的人是谁?我和赵彦明等你半天,结果你光顾着跟帅哥说话,我俩就先走啦。” ……这个“别人”未免也来得太快了。 李知禾轻咳两声,手里不停地从包里往外拿书,在老师进门前的最后一秒转头说了一句:“是不认识的人!” 林昭入学的这个早上是在班里引发了一阵小小骚动的。班主任孙老师特地腾出两分钟,让他在上课之前先简单做个自我介绍。甫一站上讲台,下面的女生们就埋头窃窃私语了起来。他顶着嘈杂,交待了自己的名字。 说完这句话,林昭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可介绍的。他趁这个间隙看见教室最后一排还有个空位,便提着包,很自然地走到最后一排坐下。 孙老师是说要简单介绍,可也没想到能这么简单。要连接ppt的设备电线还没理清楚,他匆忙站起来,指着最后一排说:“啊,对,我本来也是要给你安排那个位置的。那就开始上课吧……” 林昭在课间抽空去食堂办了张饭卡。鉴于他得天独厚的地理条件,最后一节下课铃还没打完,大部分同学还在收拾书包时,他人就已经打开后门,行走在去食堂的路上了。 林昭打好了饭,正在环顾四周找座位时,冷不防对上了一双眼睛。李知禾手里端着个一次性小碗,里面是一些土豆条,洒满了辣椒。她旁边还有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这两人林昭也见过。他有一次从家里的窗户外看见他们叁个在蹦蹦跳跳地踩树叶。 李知禾在看见林昭的一刻立刻露出了惊恐的表情,像是突然反应过来了什么似的。林昭几乎是在一瞬间就想到了李知禾在担心什么,他把手里的饭高高举起,再指了指它,意思是:我也要吃点东西再回去,你在吃饭之前偷偷吃炸土豆的事不会被发现。 林昭远远隔着人海看见李知禾明显松了口气。她在头顶比了个“ok”的手势,转身和那两个小伙伴继续找座位去了。 林昭吃饭吃得快,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回家。在电梯间碰到时,李知禾满脸都是讨好的笑容。 林昭半垂着眼皮:“你把放学时间说晚了十分钟?” “对……”李知禾还是满脸堆笑:“有时候想跟瑶瑶他们在学校逗留一会儿,平时上课又说不了话。小舅舅,你能不能以后回家都走慢一点?” 林昭嗤笑道:“行,我可以将就你的时间。只要你别再让我听见‘小舅舅’这叁个字。” “这又不是在学校……” 林昭大跨步走出电梯,一打开门,他听见李知禾语气夸张地说:“好香啊!我快要饿死了,小舅舅也是!” 为了躲避蒋瑶,李知禾吃完饭没有提前去教室上晚自习,而是直接去了画室。因为蒋瑶今天又问了她两次早上那人到底是谁,大有她好像在背着他们偷偷谈恋爱的意思。李知禾决定在蒋瑶彻底淡忘这件事之前减少和她的接触。 就连周末赵彦明收到了他妈妈从国外寄回来的美食大礼包她都忍住了没去。 但李知禾还是在周一早上被蒋瑶逮着了。一周一次的升旗仪式冗长枯燥,学生们早就站在底下偷偷讲起了小话。 蒋瑶在后面猛戳李知禾的背:“快点速速招来,为什么你一提到那个无名氏就这么反常?” 赵彦明同她一唱一和:“李右右同学心里有鬼,打电话让她来吃好吃的都不来。” “好吧,”李知禾彻底认输了:“其实是那个人那天踩到了我的脚,他在给我道歉。” 说完,身后陷入了一片死寂。李知禾以为他们相信了,转头一看,两人正抻长脖子,直直盯着升旗台。 “是他呀!那天踩到你脚的人。”赵彦明兴奋道。 李知禾抬起头,天上日头正好,她眯起眼,看向升旗台。四个穿着军装的高个子男学生各自捏着国旗一角,走得铿锵有力。李知禾使劲辨认了每个帽檐下的人脸,其中一个竟然真是小舅舅。 林昭平日里一向看起来没什么精神,走起路来不是一味往前猛冲就是懒散散的。此时把每颗扣子都扣得严丝合缝,站得一板一眼的,亏他们俩还能认得出来。 李知禾对着蒋瑶和赵彦明耸耸肩:“看吧,那可是高二的人。我怎么可能认识高二的。” 此时的林昭快要被这身正装热死了。他想伸手扇扇风,余光看见旁边几人全都一脸肃穆,他只能仰头闭目,静待国旗升完。 林昭过去上学时虽然不是个爱犯浑捣乱的学生,但也绝不是那种会积极配合老师工作的那类——类似班委的角色。事实上,大部分活动他都很懒得参加。 以前尚且如此,更何况现在。林昭自从转学后就有意无意地避免交朋友,他嫌维持关系麻烦,吃饭也是独来独往。大多数事在他这里都变成了没意思,就连孙老师让他帮忙当升旗手,他的最大感觉还是没意思。 就像当初回答小姨的那样,他就是这样也可以,那样也可以。学习是一件刚巧在手边碰到的事,那他就学。如果他被安排到了屠宰场,那他也能想也不想地拿起刀重复不断地杀猪,他能一直杀下去。 他想不出自己究竟想做什么。李知禾却做了很多在他看来毫无意义,可她仍能做得津津有味的事。比如她会在书架上摆满一整面的漫画书,光是按照颜色和出版时间就能花一下午的时间去摆放漫画书的位置。再比如她会把逛文具店当成顶大的大事,在两个几乎一模一样的本子间纠结很久要买哪个,最后买回家又因为本子太好看舍不得用。诸如此类的事很多,这些林昭统统都不能理解。 或许正是因为李知禾是林昭在这个地方所接触到的第一个同龄人,林昭才会隐隐产生大概会和这里的所有人都合不来的想法。他是个从小被放养的孤儿,而这些人全都个顶个的娇气。 他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他只需要闷头学习,飞快地渡过这一年多迷茫的、用来过渡的一年。 4 4 误会一经消除,李知禾就决定晚上要去赵彦明家里吃饭了。 “喏,我妈寄回来了两个小包,你和蒋瑶一人一个。”赵彦明从橡色衣柜里拿出两个黑色口金包,关柜门,眼镜镜片上砰地被附上一层灰。 “蒋瑶瑶,你居然还没拿走你的?”李知禾坐在床沿,仔细对比起两个包的样式。 “还不是因为我自己选不出来,所以把难题抛给 你。”蒋瑶话是对李知禾说的,眼睛却一直看着还在 用衣角擦镜片的赵彦明:“ 寄这么多东西回来,阿姨是不是今年又不回国了 “感恩节要回来的,都说好了。”-提到这事,赵彦明忍不住嘴角上扬。 “去年还不是说要回来看房,最后也没...蒋瑶最怕看见赵彦明期待的模样,低头小声道:“你还是要先做好她不回来的心理准备。” 赵彦明的外婆腿脚不太方便,但还是把-大堆水果和烙好的肉饼端到了外孙房间,放在那个至少有一百年历史的陈旧矮柜上。李知禾和蒋瑶齐齐站好,, 等她完成这一系列动作, 甜甜地一起喊了声: “奶奶” “吃吧一快吃一”赵彦明的外婆笑眯眯地缓缓退出。李知禾还站在原地,愣愣地盯着房门。 她看见赵彦明的外公正在阳台上逗鸟,两只虎皮鹦鹉上蹿下跳,叫得叽叽喳喳的。 “对哦!你是跟外公外婆住在一起的。 ” 李知禾忽然转头对赵彦明说。 ....赵彦明差点被噎着,“你今天第一天认识我? ” “那你和外公外婆住在一起是什么感觉?”李知禾搬 了张小凳子,坐到赵彦明旁边,“ 我是说,和年龄比 较大的老人住在一起, 是什么体验? “李右右,你干嘛问赵彦明这种问题?”蒋瑶反应比赵彦明还大。 “就很爽啊。” 赵彦明认真回答道:“ 只是他们很爱给我喂食,爱让我穿秋裤。总之除去温饱方面,其它都很自由。 “你是不是嫌你妈管你管得太严了?”蒋瑶嘴里吃着哈密瓜,问:“你们吵架了?” “没有。”李知禾摇头道。她只是觉得小舅舅有点可怜,但得到赵彦明的答案后,她发现失去了至亲, 被迫和姐姐住在一起的小舅舅好像更可怜了。 李知禾最后还是随便选了一个包,再带着赵彦明塞给她的一大口袋美国零食回家了。 “右右,不是说要去赵彦明家里吃饭吗?”周丽蓉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 “是啊,我吃过了。” 李知禾站在玄关,没打算换鞋,“我只是回来放东西,我走了啊。 “那你小舅舅怎么没回来?”周丽蓉这才想起来似的 抬手看了一眼表, 再往窗外一瞧,学生们果然都吃完饭开始往学校方向走了。“呀,刚才那么多学生放学往外走我还以为都是初中部的呢,看电视都看入迷了。” 周丽蓉拿起手机开始打电话,李知禾知道她是在给小舅舅打,也就站在原地没走。 “怎么了?打不通?”李知禾看见周丽蓉一句话没说,又将手机放下了。 “没接。”周丽蓉坐回沙发,思忖了一会儿,说:“算了,估计是自己在外面吃了。都那么大人了,又不是小孩子。右右,你快去学校上课。” 蒋瑶和赵彦明还在楼下等她,他们一起走到学校,在操场分开,李知禾一个人去了画室。 老师把几幅上节课的画作摊开立在画架上,一-进行点评。李知禾一个字都没听进去,书包里的画笔和颜料也忘了拿出来。 身边同学都开始画今天的作业了,李知禾思来想去,还是站了起来。 “老师,文化课那边的老师说今天晚上要讲一套特别 重要的卷子,让我一定要回去 。”李知禾走到老师旁边,压低声音说。 “去吧。”老师冷着脸说:“以后可不能这样了啊,专业分数可是在统考里占七成的。” 李知禾一出画室就开始跑,她先是爬上高二教室的楼层,从后面窗户鬼鬼祟崇往里看,仔细辨认一个个后脑勺。光是身高就能刷掉很大一部分人了,李知禾很快找完十几间教室,全都没有。 李知禾又去操场和食堂溜了一圈,还是没人。她走出校门,不知道该去哪里了。校门外的堕落一条街也有炸土豆小店,她第-次在不用排队的情况下买了一份。坐在简易搭设的小桌子旁时,李知禾意识到自己居然一不小心逃课了。 李知禾拿出手机在叁人小群里发信息:我好像逃课了。 赵彦明回得很快:你吃了熊心豹子胆了?要不要我和瑶瑶来找你? 蒋瑶回复了一个哭的表情,凄凄惨惨地说:你们一 个要艺考,一个要出国。能不能考虑一下我这个正经高考生的感受。 作为墙头草本草,赵彦明说:那我还是在教室陪瑶瑶吧。 李知禾吃完炸土豆,腾出手回复:你们继续自习吧,我没地方可去,还是回家好了。逃课原来这么无聊。 李知禾一路上都在思考一 会儿要给周丽蓉编个什么理由才能解释她为什么这么早回家。她走得很慢,还同时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朝每家经过的小餐馆里张望。 忽然,她听见巷子里传来一些断断续续的奇怪声 音。李知禾站在围墙旁边仔细听了一会儿,总觉得那像是平时看电影,里面的打斗场面才会有的拳拳到肉的声音。 她悄摸着走进没有路灯的小巷子。前面不远处的老房子正要拆除,里面基本都搬空了,据说要修个大型商场。李知禾能听见声音越来越近了。 书包里的画笔随着步伐左右碰撞着,李知禾双手往后,紧紧握住书包下端,把脚步也放到最轻。前面渐渐有一些光亮了,她隐在转角后面,屏住呼吸,露出一只眼睛往外看。 林昭被四五个男人围在最中间,他被打得脸上身上全是伤,上衣被扯破之后露出满是新鲜伤口的胳膊,即使快要站不起来了,还在使劲往外抡。 不管任谁看,这都是一个单方 面挨打的局面。为首的男人居高临下地睨着再次被打趴下的林昭,警合他以后对自己兄弟放尊重一点。 林昭颤颤巍巍地站起来,身形一晃, 就用沾了血的拳头砸在了男人脸上。想都不用想,接下来又是一阵更猛烈的拳打脚踢。 李知禾看得心惊肉跳。她算是看明白了,这就是校内人纠集社会人要给林昭的一次教训。小舅舅但凡示点弱,少还两次手,也不至于被打得这么惨。他是一个有力量有血性的人,但就是这份力量和血性让他吃尽了苦头。 李知禾的心都快跳出来了,她悄悄拿出手机,打开摄像模式,对准那几人。她不敢久留,只录了十几秒,就继续用双手捏着背后的书包,无声且快速地原路返回。 直到走到热闹的主街道上,李知禾才发现自己全身都在颤抖。她赶紧拨打了报警电话,说完地址就站在显眼的宾馆楼下等警察的到来。 不一会儿, 那帮施暴者从巷子里走了出来。他们每个人脸上都挂了彩,边走还边在骂脏话。 李知禾走到路边的公交车站,假装在等车。目睹几人消失在人海里。 不知是因为出了一身汗还是巷子里的风格外大,走回去的一路上,李知禾觉得浑身都是冰凉的。 林昭还躺在刚才被打的地方,或许是对手的离开让他不再有站起来的信念。李知禾用尽了吃奶的劲才把他勉强扶起来搭在自己肩上。 手机在包里强烈震动起来,李知禾把林昭靠在墙角,接起了蒋瑶的电话。 “右右,你在哪儿?我和赵彦明不放心,出来找你了。” 李知禾累得不行,面对救星,她大喘气道:“你们快来!我马上在群里开位置共享,总之快来帮我! ” 蒋瑶和赵彦明一赶来,全被吓了一跳。几人一起把林昭抬到了诊所,再接受完警察的问询,两人还没回过神来。 为了感谢蒋瑶和赵彦明的仗义相助,李知禾去街对面买了几杯奶茶,一人分发了一杯。叁人坐成一排,对着病床吸奶茶。 林昭被包扎完毕,吊上了输液瓶。医生说他伤得不重,基本都是皮外伤。警察过来时他就已经醒了, 一看见李知禾, 也大概知悉了情况。 “这位是..…”赵彦明看看林昭,又看看李知禾。 “咳咳!”林昭突然剧烈咳嗽起来。 “他是我妈的大姑母的儿媳妇的堂叔家烧锅炉的儿子。因为是亲戚,所以现在为了能上六中暂住在我家。”李知禾快速说了一一长串话。她有点儿生气了,蒋瑶和赵彦明冒着生命危险救他,他居然还在想着怎么隐瞒他们之间的关系。 在经历了如此大的血腥场面后,蒋瑶和赵彦明似乎也觉得没有什么是不能相信的了,平静地接受了这个答案。 林昭还在看着李知禾。李知禾面无表情地说:“你住在我家是瞒不住的,他们以后会来我家玩。 林昭调整了一下坐姿, 像是想拿水,但稍微动一下就疼得“嘶”了一声。赵彦明帮他递上了水杯。 李知禾几不可闻地叹了声气,问:“他们为什么要打 “因为班里有个人觉得我很拽。”林昭说。青少年之间的矛盾有时候就是这么直接又幼稚。 李知禾觉得这个理由其实挺充分:“你确实挺拽的。” 林昭被水呛了一下。李知禾马上找补:“不过怎么能因为一个人拽就去打人呢?那以后万一毕业,进入了时尚行业,看见臭脸走秀的模特也要冲上去打吗?那哪打得过来。” 林昭哼笑了一声,说:“都是些孬种,打人都不敢真下狠手,怕打出个好歹来要背上案子。估计是只想给我点颜色看看,只不过经我一激,气不过,就这样了。” 林昭说起“道上”的弯弯绕绕轻车熟路的,再加上狠厉的语气,把蒋瑶和赵彦明都看呆了。 “真没想到六中居然还有跟社会混子来往的学生..…”蒋瑶说:“不过右右的亲戚就是我们的亲戚。如果还需要去派出所录笔录,或者打官司需要人证,我们一定会出面帮你的。” 林昭把一次性水杯里的水一饮而尽,喝出了干杯的架势,说:“算了,跟我扯上关系对你们也不好。” 赵彦明连连摆手道:“你可千万别这么想。你可是高二的人,我们高一的能有你这个高二的铁哥们,那多酷呀。更何况,你还这么的..…” “……”赵彦明险些就说出了那个字,他及时噤声,咽了咽口水才说:“这么的有个性。” 李知禾头都要大了,她及时打断对话,问出至关重要的问题:“那你现在还怎么去上学,怎么回家?我妈要是知道你参与了打架斗殴事件估计能把你逐出家门。” “上学就正常上,我可是受害者。再说警都报了,事情闹得越大越好,听说他爸是全市有名的企业家, 到时候有得他受的。” 林昭闷头想了片刻,扯开被子 说: .“...你妈妈那边我就尽量早出晚归,她又不爱观察我,我一回去就直奔卧室。” 5 5 等林昭吊完一瓶水,他们正好赶上放晚自习的大部队。林昭赶紧拿上医生开的跌打损伤药膏,赵彦明负责送蒋瑶上公交车,他则和李知禾加入放学的队伍中。 他们到家时李明东也刚好下班回来,李知禾神色紧张地防备着二人,把林昭死死挡在身后。 林昭被她挤在靠门的一个角落里,动弹不得。 “你自然点,往前走啊。”没办法,林昭只好弓起身子,压低声音说。 李知禾总算让开了。玄关没有开灯,林昭正好隐在昏暗里,一边换鞋,一边和周丽蓉说:“大姐,我以后中午和晚上就不回来吃饭了,早上也不在家吃。吃饭时间本来就短,我想在食堂随便吃点好留时间回教室学习。”也就是说,他以后仅仅就是每天晚上回家睡个觉而已了。 “好,好。看你吧。”周丽蓉也不自在地背过身,她的怀里正抱着一个大榴莲,那是李明东刚买回来的。李知禾爱吃榴莲,再加上一个要好几百, 她是打算给李知禾一个人留着的。只是没想到他们回来得这么快,她还没来得及拿进卧室。 说完话,林昭面朝厨房的方向,快步走回房间。周丽蓉也正好避着他,两人不谋而合地错开了。 第二天,林昭一大早就走了。他顶着伤,淡定地坐在座位上,看得陆续前来的同学们俱是一惊。 还没等第一节课上完,林昭就被孙老师请进办公室了。 孙老师是个小老头,仔细端详了一番林昭的脸,先是“啧啧啧”了五分钟,才问道:“去医院看了没?跟谁打的架?” “去了。”林昭惜字如金,说完就把手机拿出来,把李知禾昨晚拍的视频调出来,放在孙老师的办公桌上。 视频很清晰,人脸基本都看得清。郑瑞泽本人没有出现在施暴现场,但他的名字在为首的混混口中出现了一次,大意是说要让林昭认清六中的老大是郑瑞泽。 这可是件大事。孙老师来来回回划拉进度条,听了好几次,确定那个名字是自己班上的“郑瑞泽”。他又连同年级主任,一起来到保安室查看校门外的监控,把郑瑞泽的人脸框出来,再一筛选,果然又发现了视频里出现的几人早就在校门口与郑瑞泽勾肩搭背了。 郑瑞泽上课上到一半就被叫到办公室来了。两人站在一起,一个伤痕累累,一个白白净净。谁是加害者一目了然。 事实上,郑瑞泽在看见林昭的一瞬间自己也被吓了一跳。他明明交待过,对待此人要以恐吓威胁为主,身体惩戒为辅。硬要动手,也要打在不明显的部位,碍于面子,林昭一定不会掀起衣服去告老师。 郑瑞泽怎么都没想到伤势会这么严重,而且大部分都在脸上。他的头一摇就停不下来了,指着林昭对孙老师说:“老师,他被打了跟我可没关系,你别听他的。而且他怎么可能一点都不还手,说不定是互殴呢?” 孙老师懒得和郑瑞泽掰扯,说:“郑同学,教务处刚刚接到警察电话,林同学昨晚报了警,他们现在已经在来的路上了,希望学校这边可以配合调查。你去打电话叫家长过来一趟吧。” 郑瑞泽的父亲去年才给学校捐了一栋图书馆。学校领导普遍不想和这类活佛一般的人物打交道,索性把场地交给警察和家长。 趁郑瑞泽出门打电话,孙老师对林昭说:“你把你的家长也叫过来吧。” 林昭说:“我没有家长。我还有两个月就满18岁了,我的事都可以自己决定。” 孙老师既生气,又有些心疼,着急道:“你不是暂住在你大姐家的吗,把你大姐电话给我,我来通知她。” 林昭后退了一步,还是拒绝:“大姐出差了,大姐夫是厂里的技术骨干,他们俩一个比一个忙,都来不了。” 孙老师劝不动他,警察和郑瑞泽的家长接连赶来,局面变成警察、郑瑞泽父亲及律师和林昭的叁方商谈。 谈判的过程李知禾无从得知。但郑瑞泽的父亲很怕林昭会走司法程序,最后协商的结果是除了报销所有医药费和营养品,再一次性给林昭叁万块钱,这件事就算和解了。 李知禾觉得林昭这人身上多少沾点财运。大概有钱的人都会很容易变得更有钱,这是李明东之前给她讲过的社会规律。 林昭拿到钱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给李知禾转了一万五。目的是感谢她救助自己,以及提供非常重要的视频证据,还让她记得请蒋瑶和赵彦明吃些好吃的。 在这之前,李知禾从记事起获得的最大财富就是春节红包,但一个红包最多千儿八百的,一共只能收到四五个,还总被周丽蓉以保管为名收走一半。可以说,这是李知禾第一次见到如此巨款。盯着微信上的钱包数字,她眼睛都要看直了。 这笔钱还带着一点封口费的性质。林昭嘱咐道:“这事千万别让你爸妈知道了。你要记住,别说漏嘴,也别在他们面前表现得太财大气粗了。” “知道,知道。”躲在学校墙角的李知禾,第一次感受到了“分赃”的快乐。 一连好几天,李知禾都在学校外面请蒋瑶和赵彦明吃大餐。平时没钱涉足的火锅店、干锅店、烤鱼店统统去了个遍,还趁周末去商场吃了一次海鲜自助餐。 除此之外,李知禾还做了一件她早就想做的事,那就是买化妆品。 吃完海鲜自助,叁人酒足饭饱地到一楼,把各个品牌柜台逛了个遍,狠狠消费了一把。 赵彦明下午两点要上围棋课,李知禾和蒋瑶提着大包小包,一回家就全部拆封,开始上脸研究。 天气渐渐转热,午后的空气里弥漫着懒洋洋的热气。阳光从飘扬的窗帘空隙中照进来,在床上、地板上映出大大小小的亮斑,晃呀晃的。 林昭坐在书桌前昏昏欲睡,直到被女孩儿们叽叽喳喳的声音吵醒。 李知禾的声音听起来很兴奋:“快点,我妈加班加到五点,我们要抓紧时间了。” 这下好了,林昭所不能理解的关于李知禾的事情又要增加一件了——那些瓶瓶罐罐里的粉末抹在脸上就有这么好玩? 蒋瑶特地从家里带了几本时尚杂志,翻到美妆区,打算依葫芦画瓢。 “对了,我给你看我那天看到的超好看的婚纱,vera wang的!我以后结婚就要穿这个。”蒋瑶“哗哗哗”地把杂志往前翻。 “哇——”李知禾果然发出了惊叹,然后拿出手机对着图片拍了一张,问蒋瑶:“vera wang是什么?” “你居然连vera wang都不知道,”蒋瑶故弄玄虚地伸出手指,比了个“二”,“这个世界上只分两种婚纱,一种是vera wang,一种是除了vera wang以外的。” 充满了套路的宣传语很是糊得住这个年纪的女孩子,李知禾深以为然地默背了两遍这个名字,说:“那我以后结婚也要穿vera wang的婚纱。” 两人不知怎地又翻了旅游页面,看着风景怡人的海岛,李知禾又说:“我以后结婚也是想去海岛的,我觉得大溪地不错。” 蒋瑶表示赞同:“当然是要去海岛了,那我就选马尔代夫好了。我们俩去不一样的地方。” 两人又窸窸窣窣了一阵,蒋瑶忽然惊呼:“呀,我刚才是不是说了马尔代夫这几个字?” 蒋瑶对着镜子,说:“我发现我嘴唇太薄了,说‘夫’或者‘峰’这样的字的时候就会很丑。我以后一定得再注意一点。” 李知禾“嗯嗯”地点头,故意问她:“那蒋瑶瑶,你觉得山峰的风景好,还是海景房的风景好?” 蒋瑶似是轻轻打了李知禾两下,两人笑成一团。 林昭的房门被推开时,他还在盯着早已不入眼的英语试卷出神。 李知禾抱着一个大纸袋,委屈巴巴地说:“锅炉家的儿子,我们需要你的帮助。” 林昭本来正襟危坐着,此时转过身问:“怎么了?” “我妈一会儿快回来了,化妆品可不可以放你这里?其它房间我妈都会进去打扫的。”虽然说着询问的话,可李知禾已经在四下寻找方便藏匿的地方了。 “衣柜下面这层可以吗?这里本来是放棉被的, 你搬进来以后这层就空着了。”李知禾说。 林昭想不出什么拒绝的理由。 李知禾把纸袋塞进最深处,再用别的背包一类的东西往上掩了掩。 “你发没发现我和瑶瑶哪里不一样了?”放好东西,李知禾面对林昭站好,脸上憋着笑。 “……”林昭说:“你都把化妆品放在这里了……” “那你觉得好看吗?”李知禾又问。 不得不说,会画画的人在化妆这件事上或许具备天生的优势,对颜色的敏感度和控笔能力都注定了李知禾第一次化妆就没有初学者的可笑与青涩。就像一座装潢考究的礼堂,平时就很好看了,一到圣诞节再增添些节日装饰,有种锦上添花的别样意味。 林昭说:“还行。” “那瑶瑶呢?”李知禾把蒋瑶推到前面。 林昭说:“好看。” “耶!”李知禾和蒋瑶隔空击掌,欢呼道:“说明以我们现在的化妆技术已经可以出门了。” 李知禾留了一包卸妆湿巾放在外面,和蒋瑶一起坐在窗台观察周丽蓉什么时候才会出现。等到周丽蓉快回来了,她们才会卸妆。 “欸,你看那个头发卷卷的人是你妈妈吗?”蒋瑶一惊一乍的。 李知禾跟着她紧张,定睛看了一会儿,才把蒋瑶拉过来一顿“暴打”:“那个人至少60岁了好吗!” “我们说不定还能看见上完围棋课的赵彦明。”过了很久,蒋瑶忽然托着腮说。 “我不请你们吃饭了啊,剩下的钱我要存起来了。”李知禾立即摆手道。 “没说让你请啦。”蒋瑶哭笑不得地叫嚷开。 谁都没有发现,周丽蓉其实一直都站在楼下的肯德基门口。她没有去加班,而是已经站在这里好几个小时,她虚空的目光始终停留在穿梭的车辆和不远处的宾馆大门。 6 6 自周丽蓉发现李明东的种种端倪起,已经过了足足两周。她从一开始的小吵小闹,到无时无刻的疯癫和偏执,已经到了瞒不住李知禾的地步。 李知禾晚上被吵醒时林昭也正打开门查看情况。李知禾睡眼惺忪,却是一脸如临大敌的模样:“你也听见他们吵架了?” “嗯,”林昭低声说:“我还以为家里进小偷了。” 关门回房前,林昭不太放心地说了一句:“你回去睡吧,别管他们,那都是大人之间的事。” 李知禾怎么可能坐视不管。她是一个从小泡在蜜罐里,极尽宠爱的孩子,所以她才有底气可以在父母面前大吵大闹,因为她知道不管自己怎么做都不会因此减少家人对她的爱。 从李知禾知道父母因为什么而吵架的那一刻起, 她的神经就崩得紧紧的,只要李明东一回了家,她就像个警醒的母狮,时刻准备冲到周丽蓉前面以保护母亲。 一般青春期的孩子都会觉得和长辈谈及qing爱是件别扭至极的事,但这条规则不适用于李知禾。 她会在周丽蓉伤心难过的时候大声质问李明东,到底与那位宋姓阿姨是什么关系,又发展到哪一步了。 李明东被臊得又气又急,只能一遍遍地解释:“老程和我是同一年进的厂,又跟我一直在一个部门,他在上班期间发生事故所有人都很痛心。去探望遗孀也是同事们一块去的,我作为老程生前关系最好的同僚,就跟小宋多聊了几句,不过是想开导她,你们别小题大做。” “那你们那天为什么在车里坐了那么久?”周丽蓉声嘶力竭地问。 “她都那么惨了,你怎么就没有一点同情心呢?”李明东站了起来。 这句话可以说是点了炮了。李知禾赶紧站到两人中间维持秩序,她要求李明东交出手机,用来确保他们之间的确没有鬼。 “右右!你赶紧学习去,大人的事你别管。”李明东斥道。 李知禾跟头小牛一样犟,硬是摊开手要让李明东把手机给他,怎么都不走。 “那单位有事找我怎么办?”李明东拗不过她。 “如果有单位找你我会把手机给你。”李知禾平时看起来性子软,实际上却在该强硬的时候绝不松口。 就这样,李明东只要一回家就把手机上交给李知禾。每次去化学实验室上班,他本就需要把手机和一切物品都上交,全身消毒才能进,一下班,他要立刻开车回家,晚一会儿周丽蓉就该疑神疑鬼了。这样算下来,李明东根本没有和谁私下交流联系的机会。 六月底的一个晚上,李知禾爬上周丽蓉的床,靠在她旁边,说:“妈妈,我已经完全调查清楚了。爸爸就是和宋阿姨在程伯伯刚去世那段时间多聊了些,他们是清白的。” 周丽蓉蜷在被窝里点头。她于情于理都不该再怀疑了,他们家历来有丧夫的魔咒,老程的去世该给她敲个警钟的。 家里总算平静了下来,但周丽蓉的洁癖不仅没好,反而越来越严重。 她依旧要求李明东每次回家都必须站在门口,先把全身上下的衣物脱掉,再由她递上干净衣物穿好了才能进来。为此,周丽蓉专门在门口挂了个类似试衣间一样的帘子。 林昭在周丽蓉的目光下也只好把袜子脱在门口,垫着脚快速穿过被擦得锃亮的客厅地板。 他萌生过想住校的想法,在学校里,他对李知禾说:“你们家那个客厅,我光脚走上去都觉得玷污圣洁了。不然我住校,或者一个人在外面租房住也行。” “不行,不行。”李知禾认真考虑了片刻,说:“我妈这个人最好面子,你在外面住的事情如果被二姨小姨发现了,她们会多想的。不仅是她们,连我妈自己都会多想,她最近比较多疑,你多体谅体谅她。” 李知禾表现得好像真的是家里的一份子,她仿佛不是一个小孩,而是一个可以拿主意的成年人。这是林昭从未见过的家庭关系。 家里的其余叁人都对周丽蓉极尽忍让了,包括林昭。可他再小心翼翼,也架不住周丽蓉的刻薄。 周丽蓉最先是突然问他是不是觉得家里的饭做得不好吃,都不愿意回家吃饭了。林昭不敢说不,顾念到脸上的伤已经好了,便说那就回家吃吧。 可他一吃多了周丽蓉又要夹枪带棒地讽刺他,林昭只好每次放学都在学校先吃一顿,再回家吃一顿。 林昭怕热,从六月初开始每晚开空调才睡得着。周丽蓉在某一天林昭放学回家时,冷不防地把电费单子扔到他脸上,骂他是来讨债的。 期末考试一过,林昭的成绩进步很大,竟然擦边挺进了年级前两百。他心中窃喜却也不敢得瑟,因为李知禾的成绩还是很一般。 或许在大人眼里,成绩好就等于好人,于是在暑假到来的第一周,周丽蓉忘记了曾经给李知禾下达过不允许和林昭走得太近的命令,给林昭安排任务,让他暑假在家给李知禾补习。她每晚下班回家都要抽查李知禾当天的学习成果,一旦发现知识点还是没有掌握就会拿林昭出气。 话说来说去都是那几句,她会说林昭数学成绩好,却舍不得把知识传授给外甥女。林昭如果反驳说李知禾自己学习不认真,周丽蓉就会更有话说,说他怎么连外甥女都管不了。 这天晚上又是这样,两人来回刺了几句,李知禾打开电视播放到周丽蓉最爱看的电视剧,她还是说个不停。 忽然,林昭“啪”地放下筷子,冷眼看着周丽蓉:“你这人还真是有意思。你自己的女儿你管了十几年都没管好,还指望别人管几天就能考清华?” 李知禾、李明东和周丽蓉全都愣愣地看着林昭,周丽蓉最先反应过来,指着林昭说:“你这个白眼狼,吃我的住我的,还不把我这个大姐放在眼里!” 林昭也站起来说:“你要是精神有问题最好早点去医院挂号,别就知道折磨我们。” 说完,林昭怒气冲冲地摔门而去。 周丽蓉气得躺倒在沙发上,捂着胸口哭起来:“我日日夜夜都在为这个家操心,结果你们一个二个的都不待见我……” 李明东把周丽蓉扶起来,给李知禾说:“你这个小舅舅说的那叫什么话!快去把他找回来,让他给你妈道歉。” 李知禾连忙跑出家,她茫然地一个劲往前冲,走到校门口又走回来,还是没看见林昭。李知禾只好坐电梯上楼,家里还有争吵的声音,李知禾没能把林昭带回家,她也不想回去了。 李知禾沿着逃生楼梯缓缓往下走,刚下了两层就停下了步子。 林昭原来躲在楼道里。他一直站着没动,手里夹着一支烟。从手法来看,他抽烟抽得很老练。 李知禾没想到林昭居然会抽烟。她刚想转身上楼,脚底突然一滑,往下趔趄了几步,直直倒在了林昭身上。 林昭扶她站直,倒是也没遮掩手里的烟,背过身去猛吸了一口才扔到地上用脚碾灭。 “大姐叫你来找我的?”林昭问。 “不是,但她已经知道错了。”李知禾尽量委婉柔和地说:“可她毕竟是个长辈,拉不下脸来跟你道歉,所以你能不能回去跟她说几句好话,给她个台阶下?” 林昭站着没说话。楼道里的灯灭了,谁也没有出声或是跺脚,他们任由灯灭着。 黑暗里,李知禾听见林昭说:“可是今天是我的生日。” 李知禾小小地倒吸了一口凉气,她觉得这句话的杀伤力太大了。让她想起刚上高中那会儿,赵彦明有一次睡午觉睡过了头,直接把整个下午的课都睡过去了。老师质问他怎么没来上课时,他回答说因为爸爸生重病快死了。 老师当时的反应就和现在的李知禾一样。 其实赵彦明的爸爸还活得好好的,并且早已组建了新的家庭,但老师当时既歉疚又无措的表情表明了她根本不会忍心去调查赵彦明的父亲是否还活着。 “我觉得我妈可能是更年期到了。”李知禾轻轻地呼吸着,她说:“她可能还有那么点嫉妒宋阿姨,因为宋阿姨的家里是开宾馆的,很有钱。因为程伯伯的关系,厂里有时候开会或者给客户安排住宿都会去宋阿姨家的宾馆,我妈在事业上就帮不了我爸什么忙。” 宋阿姨不仅有钱,还长得年轻漂亮,更是刚刚成为了寡妇。周丽蓉认为李明东虽然和小宋没有实质的出轨行为,但他也一定在心里是将她高看一眼的。她改变不了自身的外在条件,便把一切的过错都推在了钱上,推在了这个她本来可以拥有却被林昭夺去了的钱上面。 当然,这个时候的李知禾还想不到这么多。她只觉得妈妈无辜,爸爸无辜,小舅舅也无辜,而这一切都是因为一个叫更年期的东西。 “我妈确实挺过分的。”李知禾的脑子里一团乱麻,她对林昭说:“算了,你先别回去了。等我妈睡了我给你发信息你再回来。” 李知禾一溜烟地跑回家,周丽蓉没在哭了,而是不知道在和谁讲电话。 李明东一个人在主卧里收拾行李,李知禾一看见地上摊开的行李箱眼泪就下来了:“爸,你别走。你走了我和妈妈怎么办?” 李明东手里还迭着衣服,差点笑出了声:“什么呀,你小姨刚刚打电话说做了子宫肌瘤手术,正在住院。我陪你妈坐飞机去福建看看你小姨,就去周末两天,顺便到海边散散心。”李明东朝客厅的方向努努嘴,说:“你妈最近可能是压力太大了,你和林昭别生她气。” 讲完电话,周丽蓉一想到马上要去福建两天,立刻来了精神,系上围裙走进厨房,开始梆梆剁肉,要给李知禾包点饺子留在家里。 李知禾见周丽蓉忙碌起来了,连忙把林昭放了进来。 林昭一回来就倚着门廊,对周丽蓉说:“叁姐住院,帮我送两千的情,我一会儿把钱转你卡上。” 也不等周丽蓉回答,林昭大摇大摆地走回卧室,还锁上了门。 林昭戴上耳机,在书桌前看书看到了十一点半。他刚关掉音乐,正准备睡觉时听见有人挠门的声音。 气喘吁吁的李知禾趴在门口,手里托着一个正方形盒子。林昭一打开门,她飞快闪身而入,喘气道:“累死我了,总算赶上了。” 林昭被钉在了原地。他看着李知禾忙前忙后地打开蛋糕、插蜡烛、关灯、唱生日歌,该轮到他许愿的时候才问:“你去哪买的蛋糕?” “学校附近都关门了。我找了好几条街才找到一家快要关门的,我求了他们好久才同意给我做一个最简单的。做好以后我一直跑,怕蛋糕的形状被破坏了,又怕赶不上12点前回家。” 李知禾长着一张小而精致的鹅蛋脸,她的睫毛长长地垂下来,遮住了一小部分原本又大又圆的眼睛,让人总是很想凑近了一探究竟,看这被遮住的双眼里到底在想什么。 李知禾把蛋糕切好,一人分了一半,两人并排坐着一起吃。 李知禾说:“小舅舅,祝你18岁生日快乐。”她偷偷瞄了林昭一眼,见他心情像是不错,又说:“希望你可以原谅我妈妈。” 林昭不爱吃甜食,正用叉子往蛋糕上戳。他说:“看她表现吧。” 7 7 去福建的机票是临时买的。一向还算节俭的周丽蓉夫妇从来没有进行过这样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临出发了,周丽蓉还在心疼昂贵的机票。 李明东把行李箱放到出租车后备箱里,对李知禾说:“右右,快上去吧。爸爸过两天给你买榴莲回来。” 李知禾送完父母就回家背上书包,去画室上课了。寒暑假一向是艺术生重点学习专业课的好时机,李知禾在画室待到晚上才走。 第二天,李知禾睡到中午才起。煮了几个饺子吃,又回到卧室画画,一画就是好几个小时。 晚上吃饭,李知禾拿出漫画书,一边吃饭一边翻阅。林昭终于忍不住问:“你完全不学习的是吗?” “学啊,学的。”李知禾自知理亏,快把脸埋进碗里了,“本来和蒋瑶、赵彦明说好了要去咖啡馆学习的,但是外面下了好大的雨。” “这样啊,那真是没法学了。”林昭故作遗憾地说。 狂风暴雨下了一整夜,林昭很早就被雷声吵醒。李知禾起床时他正在煎鸡蛋。 “外面还在下雨,”林昭本想揶揄她两句今天是不是又不能学习了,话到嘴边,变成了:“你吃早饭吗?” “吃。”李知禾像是只来厨房巡视一圈,进来看了几眼就出去打电话了。 “妈妈,下飞机了吗?”李知禾默认手机能打通就是已经落地了。 “什么?哦,我们这里也在下雨。那航班什么时候能恢复?单位能请假吗?好吧……你和爸爸就当顺便旅游了。好,好,我知道了……你们玩得开心。” 李知禾挂了电话就走进厨房通知林昭:“我爸妈被台风困在福建了,说是过两天回来。” 李知禾晃悠到冰箱门口,周丽蓉留下的饺子、汤圆和烧卖一类的速食品这两天已经吃完了。 林昭把早饭端到茶几,李知禾用左手吃饭,所以很自觉地坐在左边。 两人挤在电视机前面坐好,李知禾调出新闻频道。 电视上果然正在报道东南地区的台风,画面里的记者穿着带帽子的雨衣,被风吹得东倒西歪。镜头切换到受灾严重的地区,路边竟有被风雨摧残倒的大树。 亚热带季风气候所带来的汛期绵延不绝,光是他们这里的雨就已经下了整整两天,依旧没有要停的迹象。 林昭其实很喜欢下雨天,水气带来的凉意在炎炎夏日让人很凉爽,还会在空气里留下淡淡的泥土芳香,“空山新雨后”这句诗是他不太活跃的文学思维里唯一能欣赏的语文课本里的内容。 李知禾整个上半身都探进了冰箱里,她摸摸索索半天,把剩下的蔬菜、蘑菇等等边角料全都搜罗起来,坐到洗水池里一片片地洗,再切成小丁。 考虑到林昭的食量,她还闷了一大锅香肠米饭。 林昭发现,只要不是学习,李知禾做什么都很有耐心。 中午和晚上都是吃的李知禾炒的大杂烩和香肠米饭。 这天晚上,雨水已经引发了江边的第一次涨潮。听说江边的跑步专用道都被淹了。 考虑到前一天李知禾已经做了饭,林昭一大早也开始在冰箱里搜寻食物。他找到一盒咖喱块,做饭思路和李知禾如出一辙,咖喱块一放,又是一锅大乱炖。 晚上,林昭刚把咖喱热好。李知禾突然走进来,神色紧张地说:“小舅舅,门口有个男的敲门敲半天了。我从猫眼里看了一下,他穿着深绿色的雨衣,好像电影里的雨夜屠夫。” 林昭连忙擦了擦手,走到玄关。李知禾小声说:“不然还是别开了吧,我妈说不能给陌生人开门的。” “没事的。”林昭对李知禾说,随后,他很大声地朝外喊了句:“谁啊?” “居委会的,开门!”门外的人又在“砰砰”砸门。 居委会?林昭把门打开,门口站着个男人,风尘仆仆。他朝里望了一眼,问:“你们家大人呢?” “我就是大人。”林昭把李知禾挡在身后,说:“你有什么事?” 男人转过身,这才露出了他身后的大箱子。他从里面取出几包方便面和几瓶矿泉水,递给林昭:“水都淹到小腿了,你们尽量别出门了。” “啊……”林昭本来崩得紧紧的下颌线顿时松了下来,握住那人的手连声道谢。 林昭把两盘咖喱饭端到茶几。自从周丽蓉夫妇一走,他们就再也没在餐桌上吃过饭了。 李知禾手握遥控器,不停地换台,“小舅舅,你想看什么?” 真要按林昭的想法,他肯定是想看体育频道的。不过他看见李知禾换到了好几次体育频道都没停下,于是说:“都行。” 李知禾大有找不到好看的节目就不开动吃饭的架势,她盯着电视说:“终于不用天天晚上都被迫看《海峡两岸》了。我们一定得抓紧时间看我们想看的。” “小舅舅,你看过宫崎骏的电影吗?”李知禾忽然问。 林昭抬起头,看了眼遥控器选中的电影海报,问:“动画片?” “那叫动漫,而且是电影。”李知禾纠正道。 林昭兴趣一般,说:“你想看就看吧。” “我都看了十几遍了,”李知禾希冀地看着林昭:“你到底看过没有?没看过我就再陪你看一遍。” “没有是没有,但是你不用陪我再看一遍。”林昭忽觉压力很大。 “那你也太幸福了,我最羡慕的人就是从来没有看过宫崎骏电影的人了。”李知禾二话不说点开,调到全屏,说:“那我们就从《千与千寻》开始看,这是入门作。” “你怎么这么爱看动漫、漫画一类的东西?” “因为坐在你旁边的人是未来的漫画家呀。”李知禾清清嗓子,拿腔拿调地讲:“既然要当举世闻名的漫画家,现在多看点优秀作品也是很有用的。” 林昭勉强看完了片头。眼看李知禾也吃完了,他主动请缨去洗碗,打算洗完碗就顺势回房间看书。 可等收拾完厨房出来,他发现李知禾不仅在他离开的一瞬间当即暂停了电影,还把练习册拿出来翻到合适的页面以便周丽蓉打视频电话过来可以装模作样地学习。 在李知禾的殷切目光下,林昭只好坐回去继续看。 时间过得很快,等到片尾曲响起,林昭坐在原地缓了下神。他没有想到这部动画电影原来这么好看。 “是挺好看的,比我想象中的好看很多。”林昭说。 “是吧?”李知禾安利成功,得意地扬起下巴,说:“你居然一开始还不相信我。” 困在家里的日子无聊又难熬,李知禾心想以后可以把看电影作为每日的必备项目。 吃完今晚这顿,家里彻底没食粮了。居委会分发的方便面成了救命稻草。林昭食量惊人,每顿一般要吃两包,即使他省了又省地吃,方便面也最多只够两个人吃一天半。 李知禾才吃了两餐就有点吃腻了。她决定从下午就开始睡觉,睡着了就感觉不到饿。 林昭看着窗外的瓢泼大雨,心里有些发愁。再这么下去,真要成洪涝了。 “小舅舅,你是不是还在为外婆的去世难过?”李知禾的声音很轻,带着点谨小慎微。 “什么?”林昭转过身,看见李知禾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来了,正抱膝坐在沙发上,似乎已经坐了很久。 “你经常会这样发呆啊,”李知禾怀疑这个问题是不是太冒犯了,垂着头说:“算了算了,没什么。” “从我懂事起,我就知道她的年纪很大了,比我所有同学的妈妈们都要大很多。我可能很早就做好了她会先离开的准备,更何况她之前病了大半年,该有的心理建设其实早就做好了。”隔了许久再谈起母亲,林昭发现自己的心情竟然很平和。 “那她以前会不会对你很严厉?就像我妈妈一样。或许,是不是人年纪一大就会变得很温柔,对小孩千依百顺的?”李知禾问这些问题完全没有别的想法,她就是单纯好奇。 “她不算严厉吧,但也不溺爱我。整体来说是一个比较有原则的人。”林昭想起以前的事,笑着说:“我以前过得可比你自由多了。偶尔犯了什么大事,我妈也不会训我,她教育我的方式就是不给我吃饭。我有时候一回家看见没我的饭,我就跑去同学家里吃,没吃两天她就会来找我,说‘你别把别人家里给吃穷了’。” 李知禾跟着他一起笑。林昭却突然严肃了起来,他等李知禾笑完才开口道:“我妈之所以要生我不是因为想要个男孩,而是因为她爱我爸爸。果园只留给我一个人也是一样的原因,因为果园也有我爸爸的一份。” “我知道的,我参加葬礼的那两天听他们讲了的呀。你爸妈的爱情故事都快成为一段佳话了。” 李知禾说:“其实我现在有点后悔外婆在世的时候没回去看看她了。以前我妈总是一个人去外婆家里,她说外婆又有一个新家了,去的人多了不好。我每次过年都只能跟爸爸去爷爷奶奶家。” “啊,对了。”李知禾想起来了什么似的,一言不发地回到房间里找了很久,终于被她找到一个小金锁。“你看,外婆给我寄过这个,不过是很小的时候寄的了。后来可能是因为你把外婆的爱全部占了,她就忘了还有我这个外孙女。”李知禾有意说得忿忿的。 林昭被她说得乐得不行,做出求饶的动作,说:“我妈如果知道你们全都那么想得到她的爱,她一定高兴死了。” 林昭还说他也有一个一样的金锁,不过来得匆忙没带上,要下次带来给李知禾看看。 李知禾饿得不行,她决心把仅剩的两包方便面留到明天,和林昭说完话就又回房间画画了。画画和睡觉一样,都能让她暂时忘却身体的饥饿。 李知禾再次醒来是被林昭叫醒的。林昭兴奋地拉开她卧室的窗帘,指着太阳说:“看!雨停了。” 李知禾揉揉眼睛,勉力坐起来,不知哪年哪月了:“几点了?地上的水都干了吗?” “水大概到脚脖子吧,不过我看有些人已经在出门了,楼下的小饭馆也恢复营业了。”林昭边往外走边说:“我先穿拖鞋出去打包小米排骨回来,你快点起床,都中午了。” 林昭风风火火地跑了出去。李知禾坐在床上晕了一会儿,正想给周丽蓉打电话汇报喜讯,林昭一转眼又跑回来了。 “李知禾!”林昭站在门口扯着嗓子问:“你想不想吃炸土豆?想吃我就去看看炸土豆开门没有。” “行。”李知禾说。 8 8 为了抢炸土豆和小米排骨,林昭排了很久的队。赶到超市时,新鲜的肉、蛋、菜早已被哄抢一空,他费了好大劲才买到一个西瓜。 “没事,雨都停了。没必要储备物资了。”林昭把西瓜冻进冰箱,自我安慰道。酷暑重新降临,回到了七月份应该有的样子。 李知禾盘腿坐在茶几前,把一次性餐盒的盖子全部打开。一闻到香味,她简直感觉要饿晕了。 一阵风卷残云之后,李知禾穿着短裤出门倒垃圾。实在是很多天没出门了。她沿着街道缓缓往前走,想去周丽蓉平时常去的一家生鲜门市看看还有没有菜。街上的商铺还都有些处在百废待兴的状态,生鲜店虽然开门了,但还在打扫卫生的阿姨远远看见她就挥手道:“小姑娘,别过来了。货车遇上泥石流,没送菜过来!” 阳光照得李知禾的眼睛都快要睁不开了,她同样挥了挥手,然后悻悻地往回走。 李知禾一回家就把头发扎起来,脖颈还是黏糊糊的,她索性洗了个澡。洗完出来,林昭正在厨房切西瓜。 一切都以省时省力为出发点,林昭把西瓜对半切成两半,再拿了两个小铁勺插进红色的果肉里,一只手捧半个,放到茶几上。 他把落地风扇也搬了出来,放在电视旁边,蹲在地上插电线。李知禾已经很自然地坐到地垫上,吃起自己的那半块西瓜了。 风扇扇叶转得吱吱作响,李知禾头顶和脖子上的小碎发全都被吹得轻轻扬起来。林昭坐到李知禾旁边,听见她说:“好奇怪啊,这一天好像什么都没做。但是都快到晚上了。” 林昭顺着她的目光望出去,天边果然起了一层薄薄的晚霞,太阳也变成蛋黄一样的深黄色,可以“张目对日”了。 “毕竟放假的时光总是很短暂的。”林昭说。 李知禾伸直膝盖,把西瓜放在腿上,后背靠在沙发转轴的柔软处。眼睛看着夕阳往下落,嘴里既要忙着吃西瓜,还要同林昭说话:“小舅舅,你下学期上高叁了还要当升旗手吗?” “要的。老孙说暂时找不到合适的人,让我再当半学期。”如果不是李知禾提起,林昭都差点忘了还有这茬。开学前还要去重新领身衣服,他好像又长高了一截。 “你也快上高二了,可不能再像之前一样不认真了。”林昭突然摆出了长辈派头,说:“你的成绩虽然不拔尖,但是至少没吊车尾。高二努把力还是能跟上的。” “啊……”李知禾仰天长叹完,把额头搁在桌面上,哭诉道:“好不想高考啊,真希望时间能永远停在这个时候。” 很多年以后的林昭回想起这句话,会跟着在心里说上几千几万遍“如果时间能永远停在这个时候那该有多好”。 可现在的他只会嗤笑道:“行了吧,上大学多自由啊,再也没人管得了我了。” 渴望自由的林昭在天彻底黑透的时候又开始眺望远方了,他在观察哪家餐馆正在营业。 “你饿了吗?”林昭问,反正他是早饿了。 “还行,西瓜吃多了。”李知禾半躺在沙发上,她发现他们这几天什么也没干,光操心每天吃什么了。 林昭努力地聚集起所有眼神焦距,总算让他看见一家刚支起的烧烤摊。 “走,我请你吃烧烤去。”林昭转身对李知禾说。 中午打包回家的饭菜是林昭付的钱,李知禾说:“还是我请你吧。” 林昭不会像大人一样跟她客气推辞,他很爽快地说:“行。” 烧烤摊是露天的,只是简易搭设了一个蓝色雨篷。来买烧烤的人很多,林昭起先只是随便点了一些,一看有快卖光的迹象,又紧急起身追加了几串。 夏日的夜晚是有气味的。下雨是一种味道,不下雨又是另一种。李知禾坐在靠边上的位置,能看见气味好像变成了空气中的细小颗粒。随着烤架上的烟雾,再伴随夏夜晚风袅袅向上,变得腾云驾雾了起来。 再然后,细小颗粒变成了连成线的雨水,倾盆似的往下落,耳边全是叮叮当当的瓢泼雨声。 林昭都看傻眼了:“这雨怎么下得没完没了了,才天晴了大半天。” 烤好的烧烤刚端上来,两人一致决定还是先吃完再说。 李知禾嘟囔着说:“这种暴雨肯定一会儿就停了。” 结果,他们吃完烧烤,又等了半个多小时雨还是没停。 身边的顾客都陆续等不及,选择冒雨回家。林昭看了眼表,时间的确有些晚了,“不然我们也冲回去吧,回家再洗个热水澡。” 一直等下去确实不是办法,李知禾对他的提议表示赞同。就这样,两人淋着雨半走半跑地往回赶,到家的时候都成了落汤鸡。 李知禾是在电梯里接到周丽蓉来电的。周丽蓉问她在做什么,李知禾看了一眼林昭,想也没想就说在房间里学习。 如果真要深究,其实李知禾自己想不明白她为什么要隐瞒和林昭一起外出的事实。更奇怪的是,林昭对她下意识的谎话竟然也觉得合情合理。 林昭轻声慢步地走在前面用钥匙开门。李知禾悄无声息地换好鞋,朝他指了指耳边的手机,他会意地点头,便钻进浴室洗澡。 花洒喷出来的水今天尤其烫,林昭的脸被水气蒸得红红的。洗完,他拿着湿透了的脏衣服走到阳台。洗衣机是打开的,里面已经放了李知禾的衣服,林昭把自己的放进去,倒入洗衣液,按下启动键。 透明的盖子里,两人的衣服搅在一块儿。林昭一动不动地站着看了片刻,然后回房睡觉。 周丽蓉夫妇已经离开五天了。 林昭第二天依旧起了个大早,雨大概是在半夜停的,不过天还阴着。林昭出门买了些吃的,等到中午才叫醒李知禾。 李知禾看起来蔫蔫的,没什么精神。林昭问她是不是昨晚又熬夜画画了,李知禾说没有,只是多看了一会儿漫画。 吃完午饭,李知禾又说要去睡觉。林昭把碗筷收拾进厨房,越想越不对,他走进李知禾的房间,这才发现坏了。 李知禾紧紧裹着两层厚被子,身体依然冷得发抖。林昭都不用伸手摸她的额头,光是一靠近,就能感觉到李知禾呼出的气息都是滚烫的。 “你发烧了。”林昭赶紧把李知禾扶起来,说:“我去拿退烧药,你吃完再睡。” 林昭着急忙慌地烧开水、找医药箱、看说明书。确定了剂量之后,他把烧好的水在两个大碗里来回倒,让沸水降到可以喝的温度。 林昭一手拿水杯,一手拿药走进卧室。床上的李知禾果然又躺进被子里了。他好说歹说,终于劝动李知禾张嘴吃药。 “小心点,别呛着了。”林昭缓缓往她嘴里送水。喂完药,林昭在手机里定了个闹钟,再过一个小时还不退烧就去医院。 林昭把窗帘拉上,轻轻带上门。他从客厅抽屉里找出个水银体温计,走到半路不知想到了什么,又折返回去换了个耳温枪。 林昭进去好几趟,李知禾的体温中途降下来过一次,到了傍晚又升上去了。 林昭熬了一大锅白粥,晚上强行让李知禾吃了一碗。等了半小时再给李知禾吃了一次退烧药和感冒药,这一次,林昭等到半夜叁点,李知禾终于彻底退烧了。 回过魂来的李知禾隔天起床第一句话就是说嗓子疼。林昭给她倒了杯水,李知禾每喝一口脸就皱成一团:“天啊,咽东西也疼。大概是因为昨天淋了雨。” “你少说点话吧。”林昭黑眼圈都快掉地上了,此时目光呆滞地看着李知禾:“你清醒了就自己去医院拿点药,我要睡觉了。” 李知禾背着包到社区医院挂了个号,在医生面前把淋雨小故事再讲了一遍。 拿完药,李知禾没理会嗡嗡直响的手机,心想多半又是叁人小群。 一回到家,她看见客厅的灯竟然是亮着的,厨房也传来袅袅香气。 “妈妈……”一说话,李知禾的嗓子还是哑的。她吸了吸鼻子,把装药的塑料袋放在玄关。 “右右呀,怎么妈才走一周,你就这样了?”周丽蓉心疼得要命,立刻把李知禾轰到床上躺好,再雷厉风行地去熬雪梨汤。 李知禾都躺了一天了,现在说什么也不想再睡。她坐在床上问:“妈妈,爸爸上班去了?你们什么时候回来的?小姨怎么样了?” “你不说话是不是会死?哎哟,你看这家里多脏,你们是不是都不打扫的?家里细菌一多就是容易滋生病毒。”周丽蓉叁步并作两步地走回来,坐到李知禾床边:“你小姨好着呢。我和你爸这一趟真是难,机场、火车站、客运站全跑了个遍,天天就盼着那台风走。你快多喝水,妈妈晚上给你做好吃的。” 等林昭一觉睡醒走出来,看见的就是一家叁口坐在餐桌上准备开饭的其乐融融画面。 他问李知禾:“我睡了很多天?” “你都睡到太阳下山啦。”周丽蓉没好气地说: “你外甥女生病了你都不知道,就知道关在房间里睡大觉。” 林昭现在已经对周丽蓉的话产生免疫了。他还是看着李知禾:“你现在好点了没有?” “好多了,”李知禾一开口就又开始咳,她咳完一长串,对还在等她说话的林昭再次强调:“真的好多了。” …… 周丽蓉和李明东的回来让林昭感到不习惯,也不自在。明明之前也是这样过的,但林昭还是在两天后决定回一趟果园。 “果园不是老张两口子在打理吗?他俩都干了十几年了,不会有问题的。”周丽蓉倒不是真想留下林昭,她只是习惯性的刁难。 林昭一直都尽量不在周丽蓉面前提起果园,但这次不一样:“我妈一走,张叔叔和姚阿姨两个人管理果园可能忙不过来。我回去看看,不行的话就再雇一个人。采摘期也快到了,我提前去问问招工行情。我开学就回来。” 林昭其实票都买好了,现在只是在通知周丽蓉。这一点,周丽蓉心里也很清楚。 9 9 虽然果园如周丽蓉所说,被老张夫妇照料得很好。但林昭这次回来,还是忙得脚不沾地。 他跟着一批临时工给果园除虫、铺设防鸟保护罩、给周边加装防护栏。老张总是拦着他不让他做这些杂活,说他那是读书写字的手。老张反而催了他好几次,让他有空就去学驾照,这样也好开小货车去拉养料,而不用花高价让林业厂商定期送来。 林昭不得不解释道:“张叔叔,我不是要彻底回来接手果园,我开学还要回去上高叁的。不然您去学开车?”林昭的母亲一过世,小货车荒废在后院都快长青苔了。 老张摇头摇得脸上的肉都快变成了流动液体:“我才不呢,我都多大年纪了,不学。” * 小楼的最高一层是林昭的住处。他支了盏黄色的台灯放在阳台专供学习,有时学累了,抬起头,入目全是成片的桃子树。粉色的果子挂在树梢,摇摇欲坠却在认真生长的样子,让他的心也变得安定。 一楼被老张放了张躺椅,他每晚都会用小蜜蜂播放评书听,手里握着一把蒲扇,躺在摇椅里晃晃悠悠地乘凉。姚阿姨有时兴致来了还会唱几首小曲,反正附近全是果树,不会扰民。他们早已把果园当成家了。 林昭抽时间去和当地的果品供应商喝了顿茶,果园每年产出的几批水果基本会被两叁家供应商全部收走。他妈妈生前和这几家供应商的负责人关系都处得不错,下一年的商约谈得比他预计的要顺利很多。 谈完事已经很完了,林昭在酒店开了间房。今天是他第一次像真正的管事人那样去跟人谈生意,或许是这个原因导致他许久未失眠的毛病又有些复发。 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突然很好奇李知禾在做什么。 他没有加李知禾的微信,只有电话号码。他坐起来,尝试着用手机号在加好友的页面搜索了一下,果然搜出一个账号,头像是粉粉的卡通小仙子。林昭划动手指,把图片放大,他扑哧笑出了声,因为越看越觉得这个小仙子长得和李知禾很像。 他摁下“添加到通讯录”的选项,飞快输入“我是林昭”四个字,点击发送。他把手机息屏,塞到枕头下面,头也埋进被子里。寂静的夜晚,他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 没过多久,手机嗡嗡地振动了几下。林昭猜想有可能是老张发来的出货单。但他还是拿出手机点开微信了。 李知禾不仅通过了他的好友申请,还发来了一句热情洋溢的话:小舅舅!我来啦!!后面还跟着一个表情包,是一只很好笑的飞奔而来的小公鸡。 林昭把枕头垫到后背,坐得很端正了才开始打字:你感冒好了没有? 李知禾:已经彻底好了哦。 林昭问:那你现在在做什么? 李知禾:刚画完一幅画,正在欣赏。 林昭把手指放在字母键盘上没动,李知禾又发过来一句:你要看看吗? 林昭说:好。 李知禾很快发过来一张照片。林昭点开,把手机横过来。这是一副色彩很丰富的画,乍一看是副景观图,可当他放大看细节时,发现很多地方都有意画得很浓烈夸张,但合在一起就是很和谐。 林昭把照片保存下来,说:我这几天发现果园附近也有很多适合画下来的风景,以后可以带你来写生。 林昭看见上方横栏变成了“对方正在输入……”,但很久都没有信息发过来。林昭补充道:晚上还会有萤火虫。 李知禾说:可以啊。小舅舅,你现在是住在果园的,还是老房子里? 林昭:平时是住果园的,方便干活。不过我现在在一家很远的酒店里,因为办完事已经没有回去的车了。 李知禾:这样啊,那你明天就要回果园了?每天面对一堆树会不会很无聊? 林昭很认真地思考第二天的安排:明天要去趟保险公司,果园的保险快到期了,我想趁有时间去提前续期。然后可能还要找以前的同学玩两天,他们都高考完了,现在正是闲的时候。果园不会无聊的,有时候帮忙打理果树、去采购、帮张叔叔他们做饭,而且还要看书学习,很充实。 李知禾说:可是我有点无聊。蒋瑶的妈妈给她找了个家教,现在每天都被关在家里。我和赵彦明一起去了几次新开的咖啡馆学习,但是他期末考得太差,他妈妈就只给他转一点点生活费。他现在因为没钱,都不愿意跟我一起逛文具店了。 林昭:那不如趁此机会习惯一下在家里长时间学习。 李知禾自己也很懊恼:可是我在家一学习就容易想睡觉。 林昭:那是因为你读不懂、学不会,看天书当然想睡觉了。 李知禾一看见他这句话忽然觉得茅塞顿开:对噢,你说得好有道理。 原理是了解了,但没人知道现阶段该怎么解决这个问题。林昭又和她闲聊了几句,见时间不早了,说:你还是早点睡吧,充足的休息是保证学习效率最重要的一点。 李知禾觉得林昭很有责任心,周丽蓉刚放暑假给他安排的辅导任务过了这么久也没忘,即使相隔两地都还记得监督她的学习进程。 * 林昭在果园的时间过得很快,他在开学前两天坐上了回去的大巴车。自从一个月前和李知禾在微信上说了些话,他们没有再联系过。 上车前,他给李知禾发了条信息,说到家以后有件事想告诉她,希望能单独聊聊。 林昭在客运站下车,又坐出租车到小区门口。他下车后拿出手机,李知禾还没有回复。 此时的李知禾根本没时间看手机,她正在抑扬顿挫地念手里的发言稿,忙碌地准备即将到来的广播站选拨会。 林昭站在门口,看她极富感情地朗诵完一篇散文,周丽蓉坐在“台”下敷衍地鼓掌。 “咳咳。”林昭把鞋柜门重重关上。 “小舅舅,你回来了!”李知禾快步走过来,说:“我本来还想给你打电话的。我想问问你,你认不认识你们班那个上一任广播站站长?好像叫冯末羽。” 林昭提着行李箱往里走,“你想进广播站?” “很久以前就想进了,但是广播站只招高二的,现在终于有机会了。”李知禾激动地说:“如果真被选上,我就可以在广播室放我喜欢的歌,让全校学生都听我喜欢的歌。” “我们班是有这么个人,等开学了我帮你问问。”林昭说。 李知禾已经跟着林昭走到他的卧室,门是半关着的,林昭往外看了一眼,周丽蓉正拿着手机和同事语音聊天。 林昭低声说:“你是不是就光顾着忙这事儿,手机都没看?” “对啊,”李知禾两手摸了摸裤腰包,没摸着手机,“你给我发什么了吗?” 林昭略略点头,他走过去关上门,说:“这次回去,我终于想清楚了一件事。我知道我以后真正想干什么了。” 李知禾又惊又喜,眉飞色舞地问:“真的?那你想干什么?” 林昭从来都不知道,原来有坚定的目标是一种这么有奔头的感觉。他快快地说:“你不是很早就找到了你的终生事业了吗,就是画画。我就总在想我能做什么。 “你还记不记得我之前说要去找同学?我陪他去电脑城买电脑,他表哥店里忙不过来,我们就帮忙组装。我发现那些硬件都特别有意思,组装的过程也是。所以我正式决定以后要进入电脑技术行业。” 想起那天的事,林昭总觉得有些冥冥注定。他和夏波一碰面本来是打算回母校打篮球的,可校门口换了一个保安不让他们进。夏波临时提议去电脑城看看自己预订的电脑到了没有,如果到了就拿回家两个人一起玩游戏。去了以后,发现夏波的电脑不但没到,他们反而被夏波表哥给扣下了,因为另一名员工突遭食物中毒,导致店里人手紧缺。 林昭和夏波忙了两天半,各赚了五百。领到钱走出电脑城的一刻,夏波发出一声仿佛刚从监狱放出来的叹息:“天啊,组装电脑可真难,真累!” “什么?”林昭转过头诧异地看着同伴。他这才反应过来,原来正常人都会觉得在短时间内上手这些工作是又难又累的。可他明明觉得又简单又有趣啊,当然,是因为有趣所以简单。 “哇……”李知禾由衷地为林昭高兴:“那你大学就确定要报计算机专业了?” “对。”林昭笃定地点头,他笑着把还在小声喝彩的李知禾往外推:“好了,你快出去准备广播站面试。记住别把这事儿告诉大姐啊。” 10 10 除了决策好人生方向,林昭最近还决定了一件事,那就是给老张涨工资。 大雨连着下了一周,林昭本来特别担心果园会受到影响。但回去一看,老张早就经验丰富地找人修缮好了给排水系统,仅有的小部分损失也被保险公司赔付了,可以说是做到零损失了。 林昭坐在书桌前给老张转账。他担心老张推辞,因此特地等回来了再通知他。 这天晚上的林昭认为未来会有,通往明天道路的两旁的鲜花也会有。这是他自拿到母亲的病危通知书以来,第一次觉得人生快要开始美好起来了。 正式开学以后,班里的氛围明显和之前不一样了。黑板旁边挂上了高考倒计时的翻页牌,音体美课程从此只存在于课表上。班里同学就连课间上厕所路上嘴里都还在碎碎念,背诵知识点。 林昭一直记着李知禾让他问的事。他两手撑在讲台两旁,认真看了一遍座位表,找出“冯末羽”这个名字,记下她的座位。一下课就径直走到那个已经记好的位置旁,颇有礼貌地问:“同学你好,可以问你点事吗?” 冯末羽正在犯困,被他这么猛地一搭话,彻底醒了。她揉了揉眼睛,一时有些局促。林昭在班里有个外号,叫“高冷升旗手”,再加上他和郑瑞泽之间的“战争”最终以郑瑞泽转到其它班收场。虽然郑瑞泽的父亲是因为对这个班产生不满进而决定将他转到重点班,但在普通学生眼里,这就是灰溜溜地逃走了,林昭这个转学生成为了胜利者。经此一役,林昭成了年纪里的知名刺头。 林昭平时几乎从不和班里的任何人主动说话,班委偶尔有事通知他,他的反应也比较冷淡。冯末羽能感觉到周围的目光刷地一下都集中了过来。她看着面前翻开的书页,说:“有什么事不能放学了私下说吗?” “什么?”林昭完全听不清她说的话,头又往下低了一点。 真是要了命了。冯末羽拿出抽屉里的便签纸,把刚才说的话飞快写了下来,挪过去给林昭看。 林昭实在有些摸不着头脑,他抬起头茫然四顾,发现现在虽然是下课,但教室里的人基本都还坐在书桌前学习。教师里安静极了,林昭心想重点中学大概有什么不成文的规定,例如非上课期间也要保持安静一类的。他低声说了句“好”,老老实实地回到座位上等放学。 林昭埋着头看向窗外,修长的手臂竖起来挡住脸。冯末羽愣是等到班里同学全部走光了才起身离开座位,她认为林昭果然和传闻中的一样酷,明明在等她却一眼都不看她。 冯末羽走过来,林昭很是直奔主题:“我想问你一下,你知道竞选广播站主持人需要注意些什么吗?” “啊——”冯末羽惊愕地瞪大眼睛:“你找我就是为了这个?” “对。”林昭说:“抱歉啊,之前好像影响到你学习了。” “高叁学生没有资格参加了。”冯末羽误以为林昭想加入,她说:“而且新一届的换届选拔下午已经结束了,入选的是两个播音主持的特长生,这是早就内定好的。” “今天?!”林昭蹭地一下站起来。“谢谢你,我还有事先走了。”林昭头也不回地往外走了。 他毫不意外地在炸土豆店看见垂头丧气的叁个人。林昭坐到小方桌仅剩的那一边,李知禾一看见他,又是一阵唉声叹气:“唉,全军覆没了。” 林昭的内心很自责,他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没有避开蒋瑶和赵彦明:“李知禾,对不起。我刚刚才知道广播站只选播音主持特长生,我如果早点打听好了你们就不用去参加竞选了,你也不用提前那么久准备。” “没关系的。”李知禾喝了一口水,说:“人家专业的确实是不一样,一开口把我和瑶瑶都震住了。” “真没想到,看起来简单的广播原来对专业技能要求这么高。”蒋瑶懊恼地捂住脸:“我们就跟在关公面前耍大刀似的,丢脸死了。” 林昭看向一直没说话的赵彦明,问:“你也去竞选了?” “没……”赵彦明手里捧着刚出锅的炸土豆,眼镜起了一层雾,“我是被历史老师叫到办公室去了,她让我下周交叁千字的检讨上去。” 林昭不解地看向李知禾:“这是怎么了?” 李知禾和蒋瑶从赵彦明开口起就憋着笑,此时终于憋不住,笑得前俯后仰的。 “历史课上他非要学英语。关老师让他起来回答问题,他答不上来,还说自己早晚要出国,现在上历史课是浪费时间。”李知禾解释道。 蒋瑶学起赵彦明的壮举,“你们看,他当时是这样的,可理直气壮了。结果关老师把班主任一叫过来,赵彦明只能灰溜溜地跟着去办公室挨训。” “唉,惨呐。”赵彦明把炸土豆放到桌上,“那个关老师才毕业,说话又小声,我还以为是个软柿子。” “那你去办公室以后她凶你了没?”蒋瑶问。 “没……就是跟我谈心、讲道理。还说已经了解到我的家庭情况,以后会给予我更多关怀。”赵彦明的头顶仿佛有一团乌云,他的嘴角都快耷拉到地上了:“我还宁愿她吼我几句。这么语重心长的,我不掉几滴眼泪都说不过去,你们都不知道我酝酿得有多艰难,演技都能拿奥斯卡了。” “哈哈哈哈哈,”蒋瑶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我和右右本来很惨了,结果突然有你这个更惨的,我心里好受了许多。” “什么人哪!”赵彦明瞪着蒋瑶,作势要愤然离席。林昭连忙按住他:“那我请你们吃大餐,你们仨有什么想吃的?” 李知禾原本计划得很美好,面试一过就要立即上岗培训,所以给周丽蓉说晚上不回去吃饭了。此时正好有时间能下顿馆子。可晚上还得自习,不能去太远的地方。一行人最终走进了学校附近的日料店。 赵彦明一落座就拿出纸笔,打算提前把检讨写好。蒋瑶坐在旁边,帮忙百度了几篇范文,东一句西一句地念给他。 点好菜,林昭问李知禾:“你带耳机了吗?” “带了,你要听歌?”李知禾把手伸进斜挎包里翻找。 “那你拿出来连上你的手机。”林昭说:“你不是说想把喜欢的歌分享给别人吗,那你先给我听。” 天气还是很热,头顶空调吹出的冷气形成扇状的白雾,落在李知禾脸上,让她的脸好像变得朦胧陌生了。 “空调对着你吹,冷不冷?”林昭急于在这个时候说点什么,他调试了墙上的空调键,让叶片朝上吹。然后朝李知禾伸出一只手:“你选好歌没有?” 李知禾把其中一只耳机放在他手上,自己戴上另一只。林昭捂住没有耳机的一侧耳朵,隔绝了外界的吵闹声。 耳机里传出沙哑低沉的男声,浅吟低唱,仿佛娓娓低语。听完一段,李知禾问他:“好听吗?” “好听。”林昭说:“我有点听不懂,是粤语的。不过旋律很好听,而且我能听出来他唱得很有感情。” 林昭仿佛一个专业乐评人,从情感和唱功两个方面分别点评了一番。 * 晚上从画室出来,李知禾远远地看见林昭在等她。 “小舅舅……”李知禾一路小跑过来,跑得脸红扑扑的:“你怎么还没走?” “吃寿司的时候赵彦明不是说晚上还要去关老师那里报到吗,蒋瑶他爸爸又要开车来接她。”林昭接过李知禾的书包,里面全是书和画笔,沉甸甸的。 回家路上,由于身高差距,有线耳机拉不开,林昭没有提议一起听歌。 “你每天下课都这么晚?”林昭问。学校里的学生基本都快走完了。 “差不多。”李知禾说:“下课之后还要收画、削铅笔、刷调色盘,会耽误一阵。” “削铅笔不是应该画之前削吗?” “对,但是我每天都去得晚,怕到了再削来不及。”李知禾从书包里拿出几支堪比凶器的铅笔,给林昭看:“我都练出来了。削成这样也只需要花一两分钟。” “厉害。”林昭由衷地称赞她,“那你画画也是用左手?” “对,没能纠正得过来。”李知禾抬起左手,“你看,我的手每天都是黑的。”李知禾一低头,发现裤子上不知什么时候也掉了一滴白色颜料,“啊……我妈又该说我了。” 林昭在电梯里把李知禾的书包还给她,切换到一张冷淡的脸了才开门进屋。 周丽蓉正煮好两碗馄炖,往餐桌上放筷子。她的时间总是掐得刚刚好。见两人回来,周丽蓉拉开椅子,说:“回来了?来吃点东西吧。” 林昭的目光始终没有和周丽蓉相遇,他垂着头换好鞋,沉默不语地走回房间,关门。 气氛一时有些凝重。李明东晃悠到洗手间,问还在洗手的李知禾:“你小舅舅还在生你妈的气?” 李知禾无奈点头:“小舅舅从果园回来以后,他俩就没说过话。” 李明东“啧”了一声,“气性够大的呀。让他别再惹你妈妈生气了,你妈一生气又要对我翻旧账。” 李知禾立即警惕地抬起眼:“爸爸,你没在和宋阿姨联系了吧?” “没有!”李明东赶紧示意她小声些,他用气音说:“我不是怕你妈疑心吗,现在好不容易情绪稳定下来了。” 李知禾把头发扎起来,说:“有一碗馄炖是小舅舅的?” “不然呢?”李明东倒竖起眉毛:“你妈妈够给他台阶的了。” 李明东觉得林昭太不识好歹了,周丽蓉也有同样的想法。 李知禾被夹在中间,越来越里外不是人。李明东认为她和林昭是同龄人,应该去劝劝他。但她还是周丽蓉的亲女儿呢,那她还应该劝劝母亲。 在这样“内忧外患”的情形下,李知禾终于有一天忍无可忍了。 她在周五晚上宣布第二天要带家里的叁个人出门玩,一切活动由她安排,所有人都不许缺席。而一切出行的费用都将由她的压岁钱买单。 林昭第一个跳出来反对,被李知禾以电影票都买好了为由压了下去。 林昭问:“那是不是看完电影就可以回家了?” “保密。”李知禾说:“说不定还会有一些团建活动,明天请记得穿运动鞋。” 周丽蓉一面拿着抹布擦桌子,一面说:“你们去玩儿吧,我看完电影就回来,我明天还想在家包饺子。你的钱自己存起来就好,别浪费了。” “不行。”李知禾彻底使出了磨人神功,在周六的清晨让四个人全都坐上了一辆车。 11 11 还是李明东开车,还是李知禾和他一起坐后排。今天的出行让林昭想起上次离开老房子。 李明东径直将车开到了市中心的大商场地库,看样子是早就和李知禾结成了同盟。 李知禾只买到了早场电影票,但电影院门口依然人潮涌动。国庆档的大部分电影都还没有下映,许多人都专门趁周末来看。 “哎呀,我们国庆节干什么了来着?怎么不那个时候来看呢?”李明东挤出了一头汗,和周丽蓉总算找到一个角落停靠。 “你在加班,我和小舅舅在家学习,妈妈在监督我们学习。”李知禾说:“爸爸,你们站在这里等我,我去取票。” 李知禾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艰难前行,她的肩膀被人从后面拍了一下。林昭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她身后,低头在她耳边说:“我先去买饮料,买完来找你。” 李知禾本来想说今天全场消费要由她来买单,可一回头,她的脸差点碰到林昭的下巴。李知禾霎时缩回头,说:“好。” 李知禾取好票走过来,林昭还在排队。她把其中一张电影票递给林昭,站到旁边一起排队。 林昭看了一眼电影名字,对应上队伍两边立着的巨幅海报,问李知禾:“战争片?” “对,但是会有关于家人的温情部分。”李知禾说得很雀跃:“正中间这个灰头土脸的人就是男主角,叫杰克,蒋瑶最近可迷他了。天天给我看他的照片。” 林昭失笑道:“我看你就是想找个由头来看电影。” 李知禾一脸被戳穿的羞赧,笑着说:“国庆档好看的大片就这么一部嘛,班里女生天天讨论,就我没看过……我妈也真是,一上高二把我所有娱乐活动全给断了。” “那这次出来,我不跟你妈妈和好行吗?”林昭垂着眼眸,说话声在嘈杂的环境里依旧让人听得很清楚。 “还是和好吧,我们好不容易一家人出来。”李知禾仰头看着林昭:“但是如果实在和不好就算了。” 她这算是煞有介事地说了一句废话。李知禾愣了一下就笑起来:“我就是觉得跟一个人冷战也好累的。” 林昭跟着她乐。笑完之后渐渐沉默下来。 “我以前也想过要去报名当兵的。但是我又考虑到,即使参军了,也上不了战场,我就不想去了。”林昭看着那张电影海报。想起那个时候,仿佛过了很久,“不知道为什么,我当时很希望能有战争,想要身边的人和事全都乱套。现在想起来真是不可理喻。” “那是什么时候?” “刚来你们家那段时间吧。”林昭说。 李知禾纠正他:“你不要说‘你们家’,要说‘我们家’。” 终于排到他们。林昭买了两大桶爆米花和四杯石榴汁,李知禾很庆幸她来了,不然林昭一个人拿不了这么多。 放映厅里除了前叁排,后面基本全部坐满。他们分成男生组和女生组,李明东和林昭坐一起,周丽蓉和李知禾坐一起。其中,林昭和李知禾又是挨着的,他们俩坐在中间。 电影是中规中矩的主旋律电影,但场面宏大、节奏明快紧凑,看得人很提心吊胆。 男主人公九死一生从战场逃回家时,他的母亲和妻儿看见那样一个残废落魄的人,久久不敢与他相认。影厅里好多人看到这段都哭了,周丽蓉也抹了几下眼泪。 电影结束,他们跟随人潮一起出来。很难说是自己走的,还是被潮水一般的人推出来的。 李明东看着排起长龙的各家餐厅,又是一阵头疼:“右右啊,我们到底是为什么非得周末来市中心呢?爸爸好不容易放一天假。” “我都安排好了。”李知禾把手举起来,随手接过的传单临时充当旗帜,她化身导游,像模像样地在前面带路:“来来来,跟上啊。特别是那两个老年团的,东张西望什么呢。” 李知禾轻车熟路地走到烤肉店,出示微信里早早就排上的座位号,带着全家人坐到了靠窗的位置。 李明东悄悄给她竖了大拇指。李知禾落座后把手里的传单又卷成一个筒,拿腔拿调地说:“刚才的电影告诉我们大家一个道理,再大的矛盾和在真正的苦难面前都不算什么,我们应该珍惜现在的幸福生活。” 周丽蓉从对面抢过她的“话筒”,敲在她脑门上:“别发表演讲了。你们要吃什么酱料?我去拿。” 周丽蓉的问题显然是面对在场所有人的。林昭嘴唇嗫嚅,最后还是对李知禾说:“你让我一下,我自己去。” 李知禾面朝外面,假装打量餐厅陈设。 林昭拿她没办法,脸都胀红了才挤出一句:“大姐,你帮我随便弄点吧。” 不自在的人或许只有他一个。因为他一说完,其余叁个人全都笑了。特别是李明东,他不好像李知禾一样笑得那么放肆,也不能像周丽蓉能短暂离开,只能假装喝水,憋得肩膀直抽抽。 忙碌的行程仍在继续。吃完饭,李知禾又带着他们马不停蹄地来到密室。 密室门口同样场面火爆,李知禾挤进去咨询了一下,说是还要等两个小时。 李明东像是很满意这样的局面,打了个哈欠:“正好吃饱了想回去睡觉,那就回吧。” 李知禾很遗憾:“我早就想来了,听他们说特别好玩。” 林昭嗤笑道:“你今天根本就是全在满足你自己的心愿吧?” “没有,没有。”一家人决定打道回府,李知禾小声地在林昭旁边说:“小舅舅,谢谢你。你的牺牲换来了我们全家的安宁。” “你妈妈的洁癖好点了没?”林昭问。他在家一向是吃完饭就直奔房间。 “好像还是没有……”李知禾挠着头说:“不过洁癖跟易怒有关系吗?” “至少在你妈妈身上是呈正比关系的。” 林昭并不认为他的示弱能换来周丽蓉的真心相待。他是为了李知禾,即使现在的他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 金秋十月的天气柔柔的,他们一路上都敞着车窗,温和的风清清凉凉,还带进来了一阵桂花香。 周丽蓉深嗅了一口,心情难得放松:“哪里来的桂花?” 李明东正停在路口等红灯,马上四处望了望,说:“好像是这个公园里传来的香味。” 他现在对周丽蓉可谓是千依百顺,立即把要睡觉的想法抛到九霄云外,一个转弯就把车停在了公园停车场。 “右右,陪你妈妈下来走走。”李明东拉开车门。 林昭跟在后面,有些不情不愿,他问李知禾:“逛公园也是你安排的?” “当然不是了,但是我妈妈应该想散点心。”看着周丽蓉拿出手机对准鲜花拍摄,李知禾说:“不过这样也好。” 周丽蓉大概拍了两百张花草树木的照片,坐在长椅上一张张地发到群里。大概为了相应地示好,周丽蓉把林昭拉进了刚成立不久的家族群里,群里还有二姨二姨夫和小姨小姨夫。 林昭一打开手机就面如土色,他第一件事就是把家族群设置为消息免打扰。 李知禾忽然用手肘撞了他一下,林昭抬起脸。李知禾神神秘秘地指着篮球场说:“你看我爸。” 李明东不止是看得聚精会神,他的眼珠子都快要粘上去了。李知禾悄悄走上去,问:“爸爸,你是不是想打篮球?” 李明东听了连连摆手:“我都多大年纪了,体力跟不上。”说完又继续扒着网往里看。 林昭一语道出真谛:“大姨夫这是害羞了吧。” “什么害羞!”李明东跟被踩了尾巴似的,嘴硬道:“我以前在大学里可是篮球队队长。” “真的?”李知禾持续拱火:“给我们看看篮球队队长的风采嘛。” 林昭见李明东还在观望,自己先跑进球场。他本来就穿的短袖,再加上看起来生机勃勃,一跑进去显得特别融入,好像本来就在里面一样。 “呀呀呀,他怎么跟那些人一说话他们全看着我呢?”李明东浑身僵直:“他们不会嘲笑我年纪大吧?” 话音刚落,林昭就原地跑起来了。他一边热身,一边朝李明东招手:“快来!” 李明东被叁请四催,总算肯脱下外套,加入了篮球阵营。他卖力的样子让李知禾看得捧腹,她把周丽蓉叫过来,一起当啦啦队。 林昭本就有身高优势,加上体力好、动作灵活,很快成了球场上的主力队员。相反地,李明东没跑几步就汗如雨下,嘴上哼哧哼哧地喘。可他不服输,偏要笨拙地左突右攻,围着球卖力奔跑。 周丽蓉笑得不行,拍了好几段视频发群里。李知禾看了一会儿,心痒痒地也想运动,便提议打乒乓球。 母女俩去公园的小卖店买了副球拍,在篮球场旁边找了张空着的乒乓球台,两人一来一往地打起球。 两边的球赛同时进行,他们一直打到太阳快要下山了。林昭那边的小年轻们打算带着球走了,他们在夕阳下挥手告别,互留了联系方式说是下次再约着一起打球。 林昭和李明东浑身被汗湿透,每人各买了瓶水,坐在乒乓球台旁观战。两个人的脑袋统一地随着球运动的方向左右转动。 李明东感觉自己彻底回春,中途还换下周丽蓉,和李知禾对战了几回合。打着打着嫌李知禾水平太差,非要换上林昭。势均力敌地又打了半个多小时才尽兴。 四个人全都是筋疲力尽的状态。他们乘着下落的太阳,赶在凉意彻底袭来之前回到家。门一关,一家人全往浴室钻。 12 12 关系一破冰,周丽蓉又开始勒令林昭给李知禾补习。他的英语和数学最好,偏偏李知禾这两科最弱。 李知禾很容易妄自菲薄:“唉,我的逻辑思维能力不好,记性也不好,我可能天生就不是学习的料。” 李知禾一做不出题了就把中性笔的按动头往脸蛋上戳,林昭看见她都把脸颊上戳出个红印来了。 “学英语也不一定要把所有精力都花在背单词上吧。”林昭说。 李知禾将信将疑道:“不会认单词的话,做完型和阅读跟看天书有什么区别?” “我觉得语言本质上还是逻辑,你要把单词放进段落里去理解。你看见一个单词不应该想起它的中文,而是要反应过来这个词的具体意思。”林昭有一套自己的学习方法,他把英英字典拿出来,替换掉李知禾原来那本中英的。在她苦着脸时问:“你还想不想考大学了?” “当然要考了,”李知禾还是哭丧着脸:“那总不能高中一毕业就去学美容美发吧?” 林昭说:“也可以学汽修挖掘机。” 李知禾瞪了她一眼,开始埋头做英语卷子。 李知禾确实有很多单词都不认识,林昭坐在旁边能听见她每隔五分钟就要捧着字典,对厚厚的侧面唱“ABCDEFG~”字母歌。 林昭听了五遍字母歌就把那本才拿出来的英英字典收回去了,他看起来很无情:“先把题做完再查。” 李知禾还有个臭毛病就是容易受手机影响。放在一边的手机只要振动了一下,她就仿佛凳子上长刺了一样如坐针毡。 林昭的余光里看见她蠢蠢欲动了半晌,扭来扭去想伸手去拿。他赶紧把她的手机放到厨房藏起来了。 李知禾总算完成当天的学习任务,林昭郑重其事地把手机还给她,表示可以玩一个小时的手机了。 可等他回房看了一会儿书出来,他发现李知禾居然也在看书,手机丢在一边碰都没碰。 他先看了一眼窗外确认太阳还是从西边下山的,惊诧道:“你终于开窍了?” “不是。”李知禾托着腮说:“就很奇怪。刚才做作业的时候觉得手机可好玩了,现在作业做完明明可以休息了,又突然觉得手机好没意思。” 在这样“内外兼修”的情形下,李知禾的成绩很快取得了阶段性胜利。她的半期考试在年级里整整迈进了30名。 周丽蓉把成绩单看了又看,美滋滋的:“上了高二就是不一样,大家都知道自个儿努力了。你看,蒋瑶和赵彦明的成绩也上升了一大截。” 李知禾凑过去一看:“还真是。” 她认真比对了一下各科成绩,发现蒋瑶和赵彦明其它科都还维持原状,但历史成绩都突飞猛进了。 “赵彦明是被关老师重点关注了,蒋瑶这是怎么回事啊?”李知禾很疑惑。 问题的答案很快在周末——小伙伴们来李知禾家里玩的时候被公布。 “因为我在想万一哪天不小心穿越了,多掌握一点历史知识在古代比较吃得开嘛。”蒋瑶手里拿着鸡翅,说出了一个了不起的缘由。 “穿越?”赵彦明一停下,全家桶里的鸡腿就被蒋瑶和李知禾瓜分了,“你要穿越去哪个朝代?” “我现在哪知道,只是先有备无患着。”蒋瑶扬了扬眉毛。 “那本在班里传阅的穿越小说是不是你的?”李知禾看着蒋瑶说:“等下次传回你手里了,借给我看看。” 林昭难以置信的眼风扫过来,李知禾忙补充道:“我是说寒假,寒假借给我看。” “行,我又买了几本。”蒋瑶忙着吐骨头,囫囵着说:“我爸把我手机收了,我最近天天晚上在被子里打着手电筒看,可刺激了。” “有这么好看吗?”李知禾好奇得不行。 “当然好看了,不然我能看得这么欲罢不能吗。”蒋瑶说。 赵彦明“啪”地一下把可乐搁到茶几上,两手捏成拳放在膝盖,嘴紧紧抿着。 李知禾总算注意到他的反常,狐疑地和蒋瑶交换了一个眼神,问:“你怎么了?要不要点些别的外卖?” 赵彦明多看一眼蒋瑶都嫌累,他看着地板,语气是从未有过的陌生:“我生气。气你们这些人,多少革命烈士付出心血、牺牲生命,才让我们过上了自由民主的新生活。你们居然在怀念落后愚昧的封建社会。” 李知禾被他义正严辞的样子彻底搞懵了。她看向蒋瑶,蒋瑶也愣愣地看向她。 赵彦明戴着一副快有啤酒瓶底那么厚的眼镜,义愤填膺的样子实在太像从年代电影里走出来的人物了。 突然,蒋瑶噗嗤笑出了声:“赵彦明!你这么较真干什么呀,我进行一些美好的幻想都不可以?” “你当然可以幻想。那我们就假设人真的能穿越,你怎么就能保证穿越过去一定能当千金小姐?我看你穿越到丫鬟婆子身上的概率才更大,毕竟那些人的数量可比主子小姐多多了。”赵彦明不依不饶地说。 蒋瑶一着急,把桌上的可乐都弄洒了。李知禾着手忙脚乱地拿纸过来清理,蒋瑶索性站起来和赵彦明理论:“你少咒我了!只要是有可能的事你就不应该全盘否定。” “好啊,那我们继续假设。就算你真的运气爆棚穿越到非富即贵的家庭里做了女儿,那你的终极目标还不就是嫁人,命运全掌握在别人手里。古代的男人都叁妻四妾,等你有一天老了丑了,永远都还有年轻貌美的女孩子等着替代你。你作为一个现代人,终极梦想难道就是终身被困在一亩叁分地里讨好男人?你的灵魂都活不过30岁。” “你说的这种不是真的爱情。”蒋瑶几乎是嘶吼出声:“我知道你心里肯定觉得我蠢,但如果有真心喜欢我的人,就算我变老了也不会变心。” “老”这个字对于蒋瑶来说实在是太遥远了。赵彦明有一句话说得正中红心,30岁这个年纪的确在她的认知里起码隔着一光年的距离。她幻想过很多关于未来的事,但不论哪件事的发生节点都不会超过30岁。蒋瑶倒不是认为自己活不到那个时候,而是她默认每个最好的体验都应该与最好的年纪相匹配。 她当然相信自己有一天会获得成功,但她容忍不了物质、感情甚至普世意义上的成功与年岁的割裂。如果一切都来得太晚,那就没有来的必要和价值了。 这个年纪的女孩会觉得30岁还在为一个包省钱的女人活得很失败,就像她们永远不会到30岁一样。 赵彦明了解蒋瑶,所以他明白她口中的“变老”只不过是不会存在的话术。他感觉已经丧失掉与人争论的力气了,和李知禾说了一句“便先走了”便头也不回地打开门离开。 蒋瑶呆呆地坐回沙发。李知禾还没反应过来他们究竟是怎么就突然吵起来了,眼睁睁地看着赵彦明往外走才想起来要追。 李知禾对还在等电梯的赵彦明喊:“你今天吃炸药包了?历史课上学英语的人是你,现在要当历史标兵的也是你。别以为当了几天历史科代表就要捍卫人类文明尊严了,我看你是当成狗腿子了!” 赵彦明干脆电梯也不坐了,扭头走进消防楼梯。 李知禾回到家,蒋瑶已经抽抽哒哒地哭起来了。林昭拿着几张卫生纸手足无措,李知禾一进来他就用求救的眼神看过来。 李知禾接过他手里的纸巾,林昭立即如临大赦般弹出五米远。他实在是不懂如何应对这样棘手的场面。 李知禾坐到蒋瑶旁边,安慰道:“赵彦明的妈妈感恩节好像不回来了,他应该是因为这事儿不高兴。你别跟他计较,我刚才帮你骂了他了。” “我早就知道他妈妈不会回来!她都在国外谈男朋友了,我那天在Facebook上看见的!”蒋瑶忿忿地起身,临走前不忘撂下狠话:“他要是不给我道歉我绝对不跟他说一句话。” 又一个人摔门而去,林昭听见外面安静了才走出来收拾残局。他把他们吃剩的包装纸收起来放在垃圾袋里,又拿拖把过来把茶几附近拖干净。 等到他下楼丢完垃圾回来,李知禾还坐在原地愣神。林昭不放心,坐到李知禾旁边,柔声问:“这是你们叁个人第一次吵架?” “嗯……”李知禾声音闷闷的:“我和赵彦明从小学开始就一直在一个班,蒋瑶是初二转过来的。我们叁个从初二下学期开始就是最好的朋友,从来没有闹过矛盾,一点都没有过。” “这是很正常的,”林昭绞尽脑汁地想如何开解:“人一旦亲密了,就会很容易吵架。如果是毫不在意的人,可能吵都懒得吵了。” 李知禾低头默了一会儿,觉得林昭说得有道理。可她还是想不通:“你说赵彦明这是怎么了?是不是我最近光学习去了忽略了他的感受,他都变得有点不像他了。” “就你现在这个学习强度恐怕还不至于忽略他。”林昭小声嘀咕。 他发现李知禾每天需要操心的事也太多了,刚调节完他和周丽蓉的关系,现在又要调节蒋瑶和赵彦明的关系,不去当《金牌调解员》节目的首席嘉宾都有点可惜。 13 13 由于半期考试取得了巨大进步,周丽蓉暂时放松了对李知禾的管教。李知禾正好可以有时间研究研究赵彦明究竟怎么了。 她在蒋瑶和赵彦明的朋友圈、微博和抖音之间来回切换。最后得出惊人发现:“赵彦明发了条仅自己可见的微博。估计是在抒发心情,但是看不见说的什么。” 林昭觉得她简直神了:“都仅自己可见了,那你是怎么知道的?” “微博总数变多了一条,但是点进主页,最新那条还停留在之前的。”李知禾解释得有理有据。 * 第二天课间,李知禾把椅子搬到蒋瑶旁边,拿出草稿本,在上面画了几排格子,暂时充作简易的五子棋棋盘。 两人各拿一支笔,脑袋靠在一起开始下棋。“我画叉,你画圈啊。”李知禾说。 蒋瑶一夜没睡好,眼眶红红的。她下得心不在焉,时不时回头去看赵彦明,赵彦明始终低着头写字,没有看过来。 “咳咳,”李知禾用另一只袖子遮住嘴唇,眼里盯着纸上的棋盘,小声说:“重大发现,重大发现。赵彦明根本不像表面上这么云淡风轻,他昨天深夜发微博了。” “真的?”蒋瑶立即伸手去拿手机:“他发的什么?” “不知道,是仅自己可见。”李知禾回答:“不过我会帮你问出来的。” 蒋瑶抿起唇,沉默良久才极小声地问:“你说,赵彦明会不会是因为我说要离开,他难以接受,所以才那么生气?” “啊?”李知禾忘了演戏,抬起头说:“可你又不是真的要离开。” “但是我的确表达了想离开的想法。”蒋瑶挤眉弄眼地示意她低调,“他会不会觉得我不在意你们?” “不会吧……”李知禾再次以手支颌作思考状:“我就没有这种想法啊。” “赵彦明一向都很敏感的,他又不像你这么迟钝。”蒋瑶说。 上课铃突兀地响起。李知禾收起下得一团糟的“棋盘”回到座位。 第二节课课间,李知禾把草稿本翻到新的一页,拿上笔,坐到赵彦明旁边。 李知禾还没说话,赵彦明就已经相当上道地推开看到一半的课文,跃跃欲试地拿起笔:“敢跟我下五子棋,做好输的准备了吗?” “……”李知禾先在格子正中央画了个叉,见赵彦明埋头思考,她故作随意地问:“昨晚失眠了?” 赵彦明狐疑地看她一眼:“你怎么知道?” “你黑眼圈那么重,一看就知道。”李知禾不动声色地打量赵彦明,问:“为什么失眠呀?” “奶茶喝多了呗,”赵彦明讪讪地笑了笑:“下次别点那家奶茶了。” “那你不打算去给瑶瑶道歉了?”李知禾问。 一提到这事赵彦明就想摸后脑勺,他含糊道:“反正你们家那个升旗手说放学了请我们吃甜品,到时候再说吧。” “小……你是说,锅炉家的儿子要请我们叁个吃甜品?什么时候说的?” “今天早上,他没通知你?”赵彦明还是要给林昭这个面子去赴约的,他说:“那你记得把瑶瑶叫上,我们直接在甜品店碰头。” 林昭早就猜到李知禾又要因为这事来回奔波,影响学习。他想撺个局,一次把话说开好了。 他早上来学校的时候李知禾正和蒋瑶去买小蛋糕。林昭站在他们班的教室门口,环视片刻,径直走到一张最花里胡哨的书桌前,翻开练习册,果然是李知禾的座位。 他不想让李知禾上课时间还看手机,于是拿了张便签写了字条,出来时又在过道碰到了赵彦明,也顺道通知了他。 李知禾一来教室又是放书包,又是脱外套,字条早不知被夹在哪张卷子里收起来了。不过想到放学之后能去吃甜品,她一整天上课都上得很开心。 林昭在放学铃声刚响起的一刹那腿就迈出了教室后门。他下一层楼,再转过一个弯,到李知禾班上时第一个学生才刚好走出来。 李知禾是和蒋瑶一起出来的。蒋瑶还在左顾右盼,李知禾一看见他就笑了。 林昭走上去,问李知禾:“你今天没戴围巾?会不会冷?” “还好。”李知禾挽着蒋瑶的手,说:“走吧,赵彦明应该是先过去了。” 赵彦明果然已经找位子先坐下了。李知禾和蒋瑶坐到他对面,林昭挨着他。除了看菜单时交谈了几句,赵彦明忸怩着没说话。 蒋瑶也不自在,她没话找话地问李知禾:“元旦的黑板报是不是要开始做了?” “啊,对。”李知禾被她这么冷不丁地一问才如梦初醒:“老师还让我提前开始做选题,天啊,我差点忘了。” 赵彦明总算找到由头插话:“没事,我们可以帮你。” 不找话题还好,一找话题,唯一的黏合剂——李知禾就开始着急忙慌地打开手机浏览选题了。 赵彦明两只手平放在桌上,局促得像个小学生。蒋瑶则尴尬地抬起头左右张望,说:“这家店看起来不错啊,以前路过那么多次居然都没进来过。” 林昭实在看不下去了,他对赵彦明言简意赅地吐出了两个字:“道歉。” 赵彦明顺着台阶往下,鼻尖都沁出了汗:“瑶瑶,对不起,我那天不该凶你。不过我还是坚持我的观点。” 蒋瑶本来还想再拿点乔的,可一看赵彦明正式的模样没忍住又笑了,她说:“那我原谅你吧,我以后也不再羡慕古代人了。” 李知禾鼓起了掌:“快点开香槟,我们要干杯。” 林昭提醒她:“这是甜品店,哪来的酒?” 蒋瑶总算不用一直绷着脸,她笑呵呵地问赵彦明昨天半夜发的微博是什么。 赵彦明脸唰地一下红了,语无伦次地辩白说没发。蒋瑶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不知怎地得出结论:“我知道了,赵彦明肯定是暗恋我,不敢承认。” 李知禾差点笑喷,捂着蒋瑶的嘴说:“不对,赵彦明喜欢的人应该是我。” 赵彦明生无可恋地目视前方:“是是是,我喜欢你,喜欢她,还喜欢地上的小蚂蚁。” “你神经病啊。”蒋瑶笑着站起身,跨过桌子去打赵彦明。 李知禾像是早就知道他们总有一天会和好,根本没太担心的样子,而是一心扑在黑板报上。她选好了十个主题,让林昭投票。 李知禾大概从小就是被“钦定”的宣传委员,对画黑板报这种事有十足的经验。林昭大致看了一遍,觉得每一个都很积极向上、都很适合出现在六中的教室里。 “这个青春无悔,全力以赴就不错。”林昭很认真地给出建议:“其它的也都挺好,你选的都很好。” “好,那我就先以这个主题画个简画出来让老师审核。”李知禾说。 * 林昭上晚自习还在想李知禾估计又有得忙了。另一边,孙老师郑重其事地走上讲台,宣布了一个消息。 考虑到高叁学生的学习强度,他和其它几个班的班主任商量了一下,一致认为可以将晚自习放学时间往后延长半个小时,由九点半延到十点。学校的一切设施及安保也都会为高叁学子让路。 底下的几十号学生全都噤若寒蝉,心里绷着的那根弦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或许有的学生还巴不得能在教室多学会儿。 孙老师向下环视了一周,说:“当然,延时自习是全凭自愿的。老师多守你们半小时学校也不会给我们加钱,都是为你们好,希望你们能考出个好成绩。如果有不愿意延时的同学现在就可以举手。” 孙老师一旦严肃起来气势很能震慑住人。他嘴上说自愿,但其实跟强迫没有区别。 在一片死寂中,林昭很坦荡地高高举起了手。在孙老师惊愕的目光下,前排的同学也纷纷回过头来看他。 李知禾晚上因为要去画室,总是要背一大包的绘画用具。如果出来得晚,还要走一段夜路,要是遇上蒋瑶的爸爸开车来接她,赵彦明再遇上点什么事,李知禾就要一个人走那段回家的路了。 虽然路程不远,但林昭左思右想还是觉得不放心。 孙老师从业几十年还没遇到过敢这样当面拆自己台的学生,他本来想说如果不同意就让家长亲自打电话来向他说明,临开口了又想起来林昭没有家长。 “除了林昭,其余同学每天由纪律委员考勤。”孙老师的胡子簌簌抖动着:“学习这种事还是要靠自觉。我再强调一遍,不是为了我学,是为了你们自己。” 林昭在孙老师夹枪带棒的扫射下无动于衷。整整两层楼的高叁教室铃声时间全改了,他就自己定闹钟,手机只要一震动他就收拾东西走人。 李知禾的时间表他已经摸得很清楚。刚走到操场,迎面就能看见李知禾两手握着书包带子从楼梯下来。他一般都会小跑过去,接过李知禾的书包,再跟她随便聊点什么。 这天晚上,林昭刚和李知禾汇合,就看见后面还跟着几个人。除了蒋瑶和赵彦明,还有一个他不认识的长得挺高大的男孩。 林昭朝那边多看了几眼,发现那人的目光也落在他和他手里的书包上。 “这人谁啊?”林昭低声问李知禾。 “是我画室的同学,叫谢砚书。”李知禾神神秘秘地透露:“他画画可厉害了,说不定可以帮我画黑板报。” “啊……”林昭了然地点头。 谢砚书也对林昭充满好奇,他拉着赵彦明窃窃私语了一阵,赵彦明随即向他说明得很详细:“那是李右右的亲戚,为了上六中在她家暂时借住一段时间。” “这样啊。”谢砚书明显是松了一口气的模样。太多人为了上六中租房或是借宿了,这样的情况再正常不过。 赵彦明接着说:“他是高叁的,以前还请我们吃了好多顿饭,还是升旗手……咦,你瞪我做什么?” 赵彦明抓着单肩背的书包,一路跑到林昭旁边,问:“升旗手,怎么了?” 林昭脸上没什么表情:“我从下周开始就不是升旗手了。” “怎么不当了?我们班好多女生都因为升旗迷上你了。”赵彦明不无遗憾地说。 “因为我快高考了。”林昭说出了一个不容置喙的理由。 他们在出了校门的第二个路口分开。李知禾打从出学校起就拿着手机在玩微信小程序里往上跳的游戏。有个小人需要不停往上跳,而短梯子不均匀地分布在左右两侧,要很快速地在跳起的一瞬间控制左右方向。有的梯子还是虚线,不能久待。很容易一不小心就掉下去。 游戏其实挺无聊,但玩着玩着很容易上瘾。这个游戏这几天在林昭班里的几个差生里也很风靡。 林昭一路看李知禾死了好几次,她还在锲而不舍地继续。 林昭趁她又死了一次的时候问:“怎么突然爱上玩游戏了?” “不是啊,”李知禾也打得焦头烂额:“谢砚书跟我打了赌的。只要我玩跳跳游戏的分数超过他了,他就帮我办黑板报。” “那要是超不过呢?” “超不过我就给他带一星期的早饭。” 林昭哼笑一声:“那横竖都是他赚。” 林昭做不到坐视不管,在电梯里又问:“那你以前都是怎么办黑板报的?” “以前班里还有个同学也会画画,但是她这学期进尖子班了。”李知禾快要愁死了:“而且这次时间有点紧,我被瑶瑶和赵彦明的事一耽搁,都还没来得及构思图案,今天肯定要熬夜了。” 14 14 林昭还在思索自己身边有没有什么会画画的人,实在不行网上雇一个也行。李知禾却已经在打他的主意了,她满脸堆笑地问:“小舅舅,不然你帮我打一次试试?” “我才不帮你打。”林昭说:“那个小鼹鼠安的什么心呐,他会不会是想让你玩物丧志,然后赶超你这个竞争对手?” 李知禾再次觉得他说得不是没有道理,竟然认真思索了几秒才回答:“应该不至于吧,他专业课成绩很好的。而且人家叫谢砚书。” 李知禾有些丧气地盯着手机:“算了,明天再超不过他我就自己一个人画。全力以赴地试试,大不了今年不评奖了。” 李知禾在画画这件事上是有一些追求和坚持的。这些执着体现在她超乎寻常的责任心上。她没有提过以前的黑板报做得有多好,但从老师对她的信任程度来看大概取得过一些成绩。更何况,李知禾是要全程自己设计和画初稿的,谢砚书只是帮她誊录一部分上去。 李知禾一回家就神情凝重地进房间了。林昭看了一个小时书,又去洗了澡,从房门下面的缝隙中看见她的灯还亮着。 已经十一点半了。林昭站在走廊踟蹰片刻,轻轻敲了敲她的门,李知禾很快说:“门没锁。” 林昭打开门,但没进去,只是站在门口。房间里只开了一盏暖黄色的落地灯,李知禾穿着睡裙靠坐在床上,厚厚的被子拥在腰间。她装模作样地捧着本书,看见是林昭才松了口气:“是你啊。” 她放下书,重新拿起手机。 “你还在玩那个往上跳的游戏?”林昭问。 “我才开始玩,刚才在找文本资料。”李知禾争分夺秒地用手指操控方向,“我准备玩二十分钟,时间一到不管玩成什么样都要去画线稿了。” 林昭问出了一句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问的话:“蒋瑶和赵彦明也会帮你吗?” “帮的,但他们只是做一些洗颜料、擦黑板之类的体力活,还有买吃的喝的之类的后勤工作。”李知禾头也没抬。 “那你现在就去画吧。”林昭走到床边。李知禾大概刚洗过澡,整个房间都是香香的,他说话声音不自觉变轻了:“我来帮你打。” 李知禾惊喜万分,立刻双手奉上手机:“你也别玩太久。谢砚书打了一万五千多分,太难超越了。” 林昭接过手机,目不斜视地转身往外走。 李知禾补充道:“对了,密码是7788,别忘了。” 林昭走回房间,在手机熄屏前点亮了它。游戏打完后的界面里显示了很长的一串排名。备注叫谢砚书的id排在第一,其他还有好几十号人都列在其中,应该全是李知禾班里的同学。她目前排在第15位。 林昭的手指在李知禾名字上停留片刻,随即点开游戏。 * 李知禾只睡了约莫五个小时。早上被周丽蓉叫起来时感觉眼皮都被胶水给黏住了,怎么都睁不开。 她好不容易洗漱完坐到餐桌前,只见林昭早已气定神闲地在吃早饭了。 李知禾的内心是绝望的,林昭看起来像是收走了她的手机就睡大觉去了。她闷声闷气地吃完,心里计划着怎么安排时间搞创作。 刚走出门,林昭趁等电梯的时间把手机还给她。脸上还是波澜不惊的模样:“以后别跟人打这些赌了,你不擅长玩游戏。”林昭认为李知禾的才华在别的方面。 李知禾点开游戏界面,她已经赫然排到了谢砚书前面,后面跟着的数字是34082分。 “啊——”李知禾顿时精神了:“谢谢小舅舅!你帮了我好大一个忙,我一定会感谢你的。” 林昭连连点头表示他接受了李知禾的谢意,同时让她小点声,别把周丽蓉给引出来了。 李知禾劲头满满地往学校走,她在路上对林昭说:“小舅舅,你心里可真藏得住事。吃了那么久早饭都忍住没说。” 林昭困得都没什么力气说话了。好在他一向话不多,李知禾很雀跃地在学校门口和他挥手分别。 林昭缓了一天才回过劲来,他在第二天午休时转悠到李知禾的班里。他背着手,视察般地从后门走进去。教室里只剩四个人,但果然已经是一派欣欣向荣的劳动景象了。 黑板报虽然只是堪堪起了个头,但是已经能看出很有水平。 林昭的目光落在李知禾的速写本上。那是一只巨大的凤鸟大大张开翅膀,迎着上方的朝阳奋力挺飞,而它的脚下是黑暗幽深的宛如地狱般的深渊。光是一幅画就能传达出很多情绪。 除了画作本身,文段部分也是黑板报的一部分。李知禾早就根据黑板的尺寸确定好了文字内容和字数,布局中,每一行每一列的文字颜色都有严格的规定,它们将以渐变文字的形式融入到凤鸟的身体中。画面远看祥和,近看考究,很费时间。 李知禾把校服从前面往后穿,拉链在背上松散着,临时当作工作服。她坐在梯子的最高处,全然不受任何影响地扑在面前的画作上,一点一点地调整细节。 刚刚画好的朝阳光芒仿佛从画里照射了出来,否则林昭怎么会看见她的头上有一层浅浅的光晕?林昭觉得她现在像一个真正的艺术家,也意识到他先前那些不知因何而起的担忧有些多余。 因为谢砚书完全是在被李知禾当苦力使。 “工作”起来的李知禾一点情面也不讲,为了赶进度,把重要的翅膀交给了谢砚书,并且时不时地检查他的完成情况。谢砚书偶尔插科打诨说几句话闲聊天的话,一般也只有赵彦明回应他,渐渐地他就不说了。 林昭抬头看了一会儿。他不会画画,但自认是个还算仔细的人,于是主动请缨要帮忙写黑板字。 李知禾这才发现他来了。她实在很难放权:“写字需要对准笔记调颜色的,每个字都不能出错。我现在还没空来调色。” 林昭见笔记上写着具体的颜色参数,说:“我试试自己调。不然我先写几个字你看看?” 李知禾松口同意。她见谢砚书伸着脖子回头看,立即提醒:“快画你的翅膀。” 林昭半是钻研半是碰运气地调好了第一个颜色,他用粉刷蘸了一点,正要往上写,忽然看见李知禾停下了手里的活儿站在他身后准备检阅。 林昭的手抖了抖,突然有点不会写字了。颤颤巍巍地写下一个“青少年”的“青”,迟疑地转过头,李知禾肯定道:“可以呀,你字写得很好看。” 林昭看得出李知禾是很高兴的,因为文字部分占比很重,早点写完的话可以预留更多时间用于后期可能会有的调整。 林昭也跟着她高兴。 他们的时间不多,牺牲掉吃饭时间的话每天满打满算也就一两个小时。饶是在这样紧张的情形下,李知禾还是用一周时间完成了一副堪称艺术品的黑板报。 元旦前夕,轻松的不止李知禾一个人。周丽蓉连日来皱着的眉头总算松开了些:“你们学校也是,学习负担都这么重了还把这些破活动安排给你。” 林昭这天一下课就倚在过道的栏杆旁往对面楼下看,他能看见很多校领导和老师都慕名去李知禾的班上参观黑板报。 李知禾的专业课老师脸上有面儿极了,进进出出几次脸上都是笑吟吟的。 林昭也跟随人群混进去拍了两张照,毕竟还有他出的一份力。据旁边拿着专业相机的拍照人员说,这幅作品还会登上学校的宣传手册,作为实行德智体美劳全面教育的有力佐证。 李知禾对这些所谓的“荣誉”没什么兴趣,她不论画什么只要画出了心中所想,让自己满意了,那就是开心的。 她很正式地邀请了林昭,说要请他吃饭,同时受邀的还有蒋瑶、赵彦明和谢砚书。 饭桌上,李知禾端起开水杯,像模像样地说:“谢谢大家对我的支持。为了黑板报的圆满成功暨新年来临,我们干杯庆祝吧。” 哐当碰了一下杯,几人热火朝天地涮起火锅。 谢砚书“啧啧”感慨道:“李知禾同学前几天可真是铁面无私,我都不敢跟你说话了。” 李知禾心情很好,对谁都是笑眯眯的:“有吗?我都不记得了。” 谢砚书说:“我们班老师今天还发脾气了。说我们班叁个美术生都没比过你们六班,我现在都成班里的叛徒了。” 赵彦明隔着烟雾,取下眼镜说:“你本来就是嘛。” 谢砚书又看着李知禾:“我都已经是班里的罪人了,你要怎么补偿我?” 李知禾吃火锅吃得脸红扑扑的,慷慨地说:“那我明年让着你。” “明年高叁了哪还有这些活动。”谢砚书转过头问林昭:“是吧,昭哥?” 林昭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他被噎了一下,缓缓抬头:“你叫我什么?” 谢砚书本意是想和林昭套近乎的,现在被这么一问有些尴尬:“昭哥呀。你不是李知禾的亲戚嘛,又是高叁的,比我们都大。” 林昭都没好意思说自己还留了一级。他勉强应了一声,说:“高叁确实没有这些活动了。” * 这天晚上,周丽蓉给李知禾下达了死命令。黑板报的事一结束,李知禾必须全身心放在学业和专业课上面了,不许在外面吃饭,也不能以各种理由在外逗留。 “行。”李知禾大手一挥:“我现在也没什么放不下的事了。”她的语气宛如要出家。 周丽蓉还是不怎么管林昭。他在极度自由的情形下反而一向自律,但今天的林昭有些心不在焉。 他去洗手间时听见李知禾房间传来手机的信息提示音。只有一两声,很简短,却足以扰得人心神不宁。 课本上的文字变得只过眼,不过心。林昭不断回想着李知禾在和谢砚书相处时的每一个神情和动作,试图找出某些不明晰的蛛丝马迹。 他还在想李知禾是不是正在和谢砚书联系,聊一些关于如何“补偿”的话题。 15 15 吃完火锅,谢砚书在离开前向李知禾挥手说:“明年见。” 李知禾同样热情回应。 很平常的对话。12月31日这天,他在班里不止听了二十次这句话。可林昭晚上做梦还是梦见了李知禾说这句话的模样。 今天说“明年见”,明年的今天又可以说“明年见”。他们说这句话时脸上充满了一种带有力量的确定性,好像笃定他们一定还会有许许多多的明年一样。 他的明年呢?林昭想,他再过半年就要去不知道哪里的天涯海角上大学了。如果考得不好,可能连大学也没得上,就此开启终日瞎晃的人生。 要晃到哪里去他不知道,但总归不会是这里了。 * 林昭在新年的第一天难得起了个晚。他睡眼惺忪地打开房门,发现家里其余叁人全都穿上了厚外套,一副打算出门的样子。 “醒了就快洗脸换衣服,准备出门吃饭。”周丽蓉催促道。 “哦。”林昭转身走进洗手间。因为起得晚,他好像矮人一头似的。迅速洗漱完,林昭随手穿了件外衣,稀里糊涂地跟着出了门。 路上,周丽蓉用微信语音实时播报自己的位置,又问群里的其他人到哪里了。 林昭听得一头雾水,这才意识到不对,他低声问李知禾:“不是我们一家人出去吃饭?” “这种大日子当然要走亲访友了。现在是去我大姑家,二叔他们也会来。”李知禾说。 “他们”这两个字的容量似乎很大,林昭一听就不想去了。他说:“那我不去了吧,大姐夫那边的亲戚我一个都不认识。” 周丽蓉忙着回复亲朋好友们的新年祝福短信,眼皮都没抬:“好啊,那你就在这里下车。” 小汽车已经驶入了绕城高速,以每小时120公里的速度驰骋着,李明东根本没有要停车的意思。 林昭沉默半晌,又问李知禾:“我们是吃完午饭就走?” “对,”李知禾说:“我下午还要回家做作业。” 即便已经满了18岁,在他们眼里林昭还是个没有自主意识的小孩。他说的话没人听进去,进了李知禾大姑的家门,他还是没有被当作一个独立的人被介绍。 林昭坐在角落玩手机。耳边传来另一家血脉相连的客套寒暄,其中也包含李知禾的声音。 “李知禾,快进来打牌,就等你了!” 林昭在听见年轻男声时抬头暼了一眼,说话的是个看起来比他们大几岁的男孩。 李知禾没敢去,而是先请示周丽蓉:“妈妈,我能跟霖哥哥玩会儿吗?” 周丽蓉特赦道:“去吧,饭好了再叫你。” “右右可真懂事,出门还带着作业呢。”李知禾的大姑说话很夸张。 “她态度还是端正的,就是有时候容易犯懒。”串门走亲戚的周丽蓉跟在家的时候很不一样,她从进来起脸上的笑容就没放下来过。 林昭不是个爱看手机的人,但他今天把微信朋友圈往下划了又划,都刷到两个月前的动态了,李知禾的大姑才宣布开饭。 林昭跟着李明东坐到大圆桌。都倒好饮料了,李知禾一行人才迟迟走出来。原来一起打牌的人有五个,全是李明东派系的侄子侄女们。李知禾是这一代最小的,年纪最长的是李知禾大姑家的大女儿,已经结婚生子了。 他们一窝蜂地围到小茶几旁,打开电视机,搬来小凳子。 林昭后知后觉地环顾一圈,发现他们这桌的确是坐不下了,而且全是长辈。可是现在要加入小茶几也很突兀,不管是长辈桌还是晚辈桌他都融不进去。 林昭只好旁若无人地夹菜吃饭,吃得差不多了就自行下桌坐到沙发最边上。 * 眼前猛地出现一只小幼脚的时候林昭吓得差点把手机扔了。李知禾笑得前俯后仰,把一个包裹严实的小幼崽拿到林昭面前。 “小舅舅你看,这是枫姐姐的女儿。可爱吗?”李知禾大概还记着林昭让她不许在公共场合叫他小舅舅的规定,说话很静悄悄。 “你可以握她的小手。”见林昭僵硬,李知禾主动把小婴儿的手递过来。 小宝宝睁着黑溜溜的大眼睛看向林昭,她身上奶香奶香的,皮肤也是柔嫩柔嫩的。林昭觉得跟她比起来,自己太脏太糙了。 他极轻地触碰了一下小宝宝的手,真是太小了,他连呼吸都屏住了。他又大着胆子握住还没他手掌大的小脚,摸起来肉肉的。 林昭粗手粗脚地抱起小婴儿,心想到底还有没有人管了,怎么能把如此重要的物品交给李知禾。 “你吃完了?吃完了我们就走。”林昭问。奶呼呼的婴儿脸蛋正靠在他的脖颈处,呵得他有些发痒。 “还没有,我吃到一半枫姐姐让我帮她抱孩子,她要去拿快递。”李知禾说。 林昭把孩子还给李知禾,说:“你让你大姑抱会儿吧。我在楼下等你,你吃完饭我们就一起回去。” “行。”李知禾答应得很爽快:“我妈他们可能要打麻将,那我们俩就先回。” 林昭很喜欢她说“我们俩”这几个字,她的嘴唇一开一合,总是很轻快自然地吐出这个词。 林昭走出门,坐电梯下楼,在小区里找了张长椅坐下。这里正好可以看见单元门,从里面出来的人也很容易看见他。 林昭掏出手机,发现他在抱孩子的时候忘记锁屏,手机已经没电自动关机了。他昨晚渡过了混乱的一夜,估计也忘了给手机充电。 林昭摸了摸衣服裤子口袋,没有现金,只有一把家里的钥匙。 林昭看着面前圆形的草坪,无奈地笑了笑。这下他整个人都要依附于李知禾了。 天气很冷,狂风吹得树枝哗哗作响。小区里除了行色匆匆地回家或是出行的人,只有一个捂得严严实实的老人推着轮椅在锻炼腿脚。 老人沿着偌大的小区走了二十多圈,直到连他也不再经过了,李知禾还没有出现。 林昭百无聊赖地抬头看天,冬日没有出现暖阳,只有灰茫茫的无边天际,让人分不清几时几点。 他有一个很显而易见的选择,那就是上楼敲开那扇门,问周丽蓉、李明东或是随便哪个李知禾的亲戚要点钱打车回家。 可林昭一直坐着没动。他突然很想躲起来,连同那些隐秘的丑陋的想法一起。 具体有多丑陋,全是他在漫长的等待里悟出来的。 林昭在想通了所有事以后得出一个结论——就算李知禾现在真的出现,他也不敢再面对她了。 他怕只要被她看一眼,他那些恶心龌龊的心思全都会无所遁形。 心口那些明明暗暗的郁结在一时间全都疏通了,却又汇聚在一块,更深更坚地堵上了另一个罅口,几乎让他呼吸不畅。 林昭狼狈不堪地被钉在了原地。世界上的所有事好像都有答案,如果成绩不好,那就要努力学习提升。如果遇到挫折,那就要有百折不挠的精神,奋起反抗。这些在他成长的过程中每个人每本书都讲过太多。可没有人告诉他遇到这样的事该怎么办,他无法控制,更不能面对。不管怎么走都是死胡同。 李知禾是天快黑的时候回来的,她和好几个堂哥堂姐一起,看见林昭的时候吃了好大一惊。她让霖哥哥他们先走,自己坐到林昭旁边。 “小舅舅……你没收到我发的信息?”李知禾一看林昭的脸色就知道他气得不轻,她急急忙忙地解释:“霖哥哥让我帮忙给他女朋友画张肖像画,我答应了。然后作为回报,他说要请我去密室玩。你还记得吗,就是我一直想去的那家密室,霖哥哥居然有个大学同学在里面兼职,给我们拿到了内部通道。我妈也同意了,然后我们就坐霖哥哥的车从地库出发了。” 林昭垂着头,声音因久未开口而变得低哑:“不是都快期末考试了吗,你前几天还说要认真学习,怎么又要给人画肖像画?” “那可是霖哥哥呀,”李知禾有些为难地说:“不好拒绝嘛。” 真要细说起来,林昭自己的行径也很荒唐。没有人会因为一句口头上的话在楼下等五个小时,他根本没资格埋怨李知禾。 甚至于李知禾现在愿意低声下气地跟他说好话就已经够看重他的了。 这份看重大概与霖哥哥、枫姐姐一类的人物毫无区别,在她心中的分量或许还比不上赵彦明。 李知禾是很容易被人喜爱上的,这一点是林昭早就认识到的。可他的喜爱什么时候超出了朋友,甚至是家人的范畴,他一点防备也没有。 一切都在往脱缰的方向发展。林昭咬紧牙关,说:“给我一百块钱,我打车回家。我晚上就还给你。” “真生气了?”李知禾偏着头看他的脸,“小舅舅,对不起。大姑都做好饭了,我们回去吃了再走行吗?” 林昭往后退了一步,避开她的视线,说:“我没生气,我就是有点急事想回家。” 有急事还等五个小时?话一出口林昭自己都不信。好在李知禾没深究,她在小挎包里翻找一阵未果,说:“你等等我,我去找我妈拿钱。” 李知禾飞奔着跑上楼,又飞奔着下来。她手里拿着张百元钞票,快要走到林昭面前时把钱收了起来。 李知禾像是忽然做的决定:“算了,我们一起走吧。” “不用,你把钱给我就行。”林昭说:“你爸妈吃完晚饭就要回去,你没必要现在走。” 李知禾探究的目光落在林昭身上。除了学习和画画,她的脸上很少出现这样类似于思索的神情,好像在问:难道你就有必要? 林昭很快缴械:“那你怎么跟你妈妈解释?” “到时候再说吧。”李知禾刚刚上楼的时候周丽蓉还在打麻将,她从她的麻将桌抽屉里抽了一张钱就跑,周丽蓉也没顾得上追她。李知禾决定先不管了,她拿出手机开始打车。 林昭一路上都看着窗外掠过的树影,有时希望可以快点到,有时又盼望慢一点,最好永远停留在无止境的连绵公路里。 李知禾好几次都转过头看他,像是想找些话题,但最终都作罢。 李知禾是在下车以后才开口的:“小舅舅,我们晚上吃什么?”语气依旧小心翼翼。 分明身处熟悉的街区,林昭却左右打量审视着。 好像不论说什么都很容易惹人怀疑。最后,林昭指着她很爱吃的那家小饭馆,说:“去吃小米排骨吧。” 16 16 菜还没有上,周丽蓉的电话就打来了。李知禾很长一段时间都尽量顺着她,这应该是她这么久以来第一次做出出格举动。 李知禾信口胡诌了一串理由,专业课老师临时找她有事,关于学业的。班主任也让她去调整一下黑板报,其中有个错别字放在宣传手册上不太合适云云。 李知禾一个字都没有提到关于林昭的任何。周丽蓉也没问,她大概都不太关心林昭的下落。 林昭只想快点把这顿饭吃完。他站起身给自己和李知禾各舀了一碗米饭,李知禾挂完电话时看见他已经在一心一意地吃饭了。 吃完走回家的路上,林昭向李知禾宣布了一件事。他让她以后放学都不要等他了,高叁生需要上延时晚自习,他自己也想多学一会儿。如果谢砚书或是赵彦明有空,最好让他们之间的其中一人晚上送送她。 李知禾一路都垂着头,她看着他们被路灯拉得长长的影子。她还是一贯的跳脱语调:“十点才放学?那回家收拾收拾差不多就十一点了,早上六点又要起床。不能保证睡眠,白天还怎么学习?” “高叁就是这样的。”林昭回答得很简短。 “你又不是第一天上高叁。”李知禾停下脚步,问:“小舅舅,你是不是真生我气了?” “我没有生气。”林昭再次申明,他继续往前走,很快和李知禾隔开了几个身位,“我快高考了,得花更多心思在学习上。” 这个理由让李知禾挑不出错。这天以后,她果然很难再见到林昭,就连在家吃饭他也是保持着抢险速度,吃完就关进房间里,除了上学几乎不出来。 蒋瑶和赵彦明发现已经好久没有见过升旗手时,李知禾同样用这个理由回应:“他快高考了,上厕所都恨不得背单词,哪有空跟我们一块儿玩?而且他已经不是升旗手了。” 蒋瑶听得触目惊心:“高叁真可怕。” 蒋瑶夹起一块炸土豆,还没吃到嘴里,就被赵彦明撞了一下胳膊。赵彦明朝李知禾的方向努努嘴,又冲蒋瑶挤挤眼,示意她快说重点。 蒋瑶无声地摆手,用唇语说:要说你说。 “右右,有个事儿跟你说一下,免得你成为最后一个知道的人。”赵彦明踟蹰道:“谢砚书跟二班一个女生在一起了,他们俩挺高调的,大家都在议论。” 元旦节过去的第二周,谢砚书毫无预兆地向李知禾表白了。他坦诚,突然接近李知禾就是因为自己早已无可救药地爱上了她。 李知禾从来没经历过这样直白得像电影桥段一样的场景。身为学生,就算有点那方面的念头,都很克制隐晦的,像谢砚书这样恨不得拿着大喇叭广播的情况差点让李知禾的大脑当场宕机。 李知禾反应过来以后的第一想法当然是拒绝。她一直把谢砚书当朋友,压根就没往那方面想。不过她很珍视谢砚书对她的感情,还约定好以后继续做朋友。 非她不可的爱情仅仅才过半个月,对象就换人了。蒋瑶对这种行为相当不齿:“你这不是还在考虑呢嘛,他就这么急不可耐地找别人恋爱,太不尊重人了。” “我可没有考虑,我是明令拒绝的。”这样的“爆炸新闻“完全掀不起李知禾内心一丝波澜。她顶多在心里想:原来他是这样的人啊。仅此而已。 李知禾在学校很受欢迎,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但林昭偏偏最近才意识到这个事实。 就像今天买了一双很特别的红鞋子,第二天出门一定会发现街上穿红鞋子的人变得特别多一样。 班里有一部分男生很爱排成一排,靠在教室走廊边往下看。他们行注目礼的对象往往是各个年级里外貌出众的女孩子。 林昭有一次来得太早,教室还没开门,便和他们一起倚在栏杆边出神。他的耳边出现了很多次“漂亮”、“可爱”一类的词,但他过了很久才反应过来那些注视和词语所赋予的主体全是李知禾。 大多数长相姣好的女孩们都美而自知,有时候被一大群男生一看、一起哄,脸都红到了耳根子,只能面带娇羞地快速经过。可李知禾不一样,她总是很明朗地跑过来、走过去,也会毫不避讳地露出大大的笑脸。 蒋瑶对此的解释是李知禾还没有开窍。她的一碗炸土豆已经吃完,忍不住问李知禾:“你真的从来没喜欢过谢砚书?你们之前走得那么近,我还以为……你可千万别在我们面前逞能,心里不好受我和赵彦明就陪你翘课。” “什么啊……”李知禾只想撇清和谢砚书的关系:“我真的对他一点感觉都没有。” “那你这几天怎么兴致不高,还总唉声叹气的?”蒋瑶问。 “我哪有?”李知禾言之凿凿地反驳:“可能因为最近都是阴天,有点提不起劲。” 蒋瑶认为这份没开窍的名单里还应该加上赵彦明。她左右看看,突然得出一个惊人发现:“天啊,你们两个人从小学到现在,从来没喜欢过任何人?” “反正我是没有。”李知禾惊喜地看向赵彦明:“对哦,我也从来没听你说过喜欢谁。我们不愧是好朋友。” 李知禾很想跟赵彦明击掌,却被他一句话给浇灭:“你以为她是在表扬我们?” 蒋瑶哈哈大笑个不停,缠着赵彦明问:“真的没有?有的话就告诉我们,我们还能帮你出出主意。” 赵彦明薅了一下蒋瑶的头发,嫌弃道:“能不能别整天老想着这些?你真该跟李右右中和一下。” 他看了眼时间,站起身说:“我该去帮关老师收作业了,先走了啊。” 不久后的期末考试,李知禾卯足了力气复习。在她的认知里,只要成绩好了,周丽蓉的心情就会好,她们家里人的关系也会好。她不是为了自己在考试,是为了一家人能和谐地过好一个春节。 最后出来的成绩比起上次的半期考试仍有不小的进步,李知禾彻底贯彻了什么叫“功夫不负有心人”。 “我们家右右后劲可真足,高二一下就把成绩给追上来了。”周丽蓉吃饭的时候还拿着成绩单欣赏。 “妈妈,小舅舅寒假回老家吗?”李知禾问。餐桌另一头是空着的,林昭在她回家前就吃完回房了。 “回什么呀,都高叁了,寒假拢共就放一周。”周丽蓉拿出老花眼镜戴上,在手机上一个键一个键地打字。 她发了条朋友圈,还在评论区回复了几条留言。放下手机时,她看见李知禾还愣愣地望着窗外,碗里的饭一口没动。 周丽蓉用手指关节扣了几下桌面,说:“快吃啊,菜该凉了。” “妈……”李知禾转过脸,指着窗外说:“下雪了。” “哎呦,还真是。”周丽蓉急忙起身关窗,关上窗不忘打开手机录视频,感慨道:“这都多少年没下雪了呀,上次见这么大雪还是你小时候,我们一家去北方旅游。” 周丽蓉也顾不上吃饭了,她录完视频给李明东打电话,嘱咐道雪天路滑,晚上上完夜班记得慢点开车,最好是白天有空就去给轮胎装上防滑链。 这是一个几十年难遇的寒冬。可再恶劣寒冷的天气依旧挡不住林昭上学的步伐。 家里没有暖气,周丽蓉把大大小小的暖炉全找出来了,家里每天被电暖炉照得红彤彤的。 林昭从没提出过要拿一个放进他的卧室。每次顶着满身风霜回家,他经过暖炉时居然停都不会停一下。 李明东看不惯李知禾围着暖炉蛰居的日子,时常把林昭拿出来作正面教材:“你小舅舅那样才有年轻人的样子嘛。右右,你要适应一下极端天气,受点冷,才能增加抵抗力。” 李知禾裹着毛毯窝在沙发里看漫画,一个劲地点头:“我知道了,爸爸。” “那明天跟爸爸同事一起去冬泳吧?”李明东很会打蛇随棍上。 李知禾只好收起漫画书,放下毛毯:“不了不了,我还要学习呢。” * 街道挂起红灯笼,商场里超市里开始全天候反复播放喜气洋洋的春节歌曲。 李知禾一家叁口一起去买年货,周丽蓉买了新的春联和福袋,李明东买了很多瓜子花生坚果。 李知禾也买了一个小灯笼,一回家就挂在林昭的房门门把手上了。 快到吃年夜饭的时间,李知禾提前蹲守在客厅,紧盯着那扇门。不一会儿,门把轻轻转动,露出一个隙缝,林昭的身影出现在门后。 李知禾赶紧低下头,假装看书。她在等林昭发现小灯笼然后来找她说话。 她都快被那一页盯出洞来了,林昭还没有过来。李知禾转头一看,到处都不见林昭的人影。 “妈,小舅舅呢?”李知禾走到厨房:“我刚才看见他出来了,怎么又不见了?” “他去楼下接你二姨和小姨了,”周丽蓉手里忙着炒菜,说:“你姨姨带了好多土特产,他去帮着拿东西。” 李知禾讪讪地收起茶几上的书,门也在这个时候打开了。林昭抱着几箱水果走在最前面,随后涌进来许多人,有二姨、二姨夫、小姨、小姨夫和叁个弟弟妹妹。 李知禾上前接过二姨和小姨的行李,先是跟一圈人打了招呼,再是询问小姨的身体恢复得怎么样了。 李知禾一边听众人讲话,一边拿出一次性杯子倒水。 周丽蓉穿着围裙走出来,热情招呼道:“你们可算是到了,差点就赶不上年夜饭了。” “堵车呀,堵得我现在看见车都头疼!”二姨夫脱下外套,神情夸张地描述春运的盛况。二姨和小姨都定居外地,这次回来过年还计划带孩子们旅旅游,因此专程开了一千多公里的车回来。 “快坐到餐桌上来,马上八点了。”李明东提着几桶大饮料跟在最后,人都围在一团,步子都迈不开了。 伴随着春晚开始的音乐声,李知禾家里的年夜饭也正式开席。 李明东几杯酒下肚,举着筷子就开始和妹夫畅谈中东局势。叁姐妹许久不见,吃着吃着就凑在一起聊天。 李知禾和林昭在专心致志地看春晚,其余叁个小朋友则一味地猛灌饮料。他们倒了一杯又一杯的可乐,趁这个父母难得放松管教的时刻,喝得小肚皮都圆滚滚的。 晚辈们也是最先离桌的。林昭独自回房间,剩李知禾和叁个小朋友留在客厅守岁。 电视被换成了儿童频道,李知禾捧着手机,不是在支付宝里集福就是在微信群里抢红包,忙得不亦乐乎。红包抢了好几旬,大人们的饭局才终于结束,餐桌重新一铺,变成了麻将桌。 叁姐妹加上小姨夫凑成了一桌麻将,李明东和二姨夫坐在小方桌上打起长牌。 每年过年基本都是这么个流程。李知禾打了个哈欠,开始打开微博看春晚段子。她越躺越往下,直到在喧哗中沉沉睡去。 17 17 热闹嘈杂的聚会声、麻将声如白噪音一般使人犯困。李知禾迷迷糊糊地翻了个身,身下的床单摸起来有些粗砺,像是粗纱线织出来的,还散发着一股干净的皂香。 好像才被清洗过,再放到阳光最好的地方晒得又柔又暖。 等等,皂香? 李知禾猛地坐起来,这不是她的床。 林昭本来背对着她坐在书桌前看书,被她的举动一惊,回过头问:“睡醒了?” 门外还有断断续续的麻将被掷出去的碰撞声,伴随着大人们每打出一张牌时的报牌。窗外天还是黑的。 李知禾觉得好像断了片儿,她不自觉地攥住被子,问:“我怎么睡这儿了?” “小姨夫喝多了,在大姐床上休息。”林昭说话时依旧看着手边的书:“小朋友们应该睡得更早,被抱到了你床上。” 说到这里,李知禾有点印象了。她打了很久的盹,在彻底睡着后好像是被李明东抱到了林昭的床上。 “你还可以再睡会儿,反正我睡得晚。”林昭说。 “不不不,我不想睡了。”不知怎么的,李知禾认为自己的行为很冒犯。她连忙下床,把被子铺开,试图迭成方块。 林昭的书桌是靠墙的,在床的对面。除了李知禾刚睡醒的时候他转过头看了一眼,其余时候都是面对书桌,目不斜视。 他的手臂搁在桌上,仿佛随时准备写字或是翻页。在这种姿势下,他的背微微弓起,两块对称的肩胛骨还是清晰可见,如李知禾第一次见他那样。 林昭好像不管吃多少都长不胖。快一年了,他还是那么瘦。 林昭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即使不回头,他也能感觉到李知禾的目光,像两道剧院里的聚光灯,照得他手都不知道该怎么放。 “你出去吧。”林昭浑身都不自在:“已经十一点四十了,二姐他们应该过了十二点就要去酒店。” 林昭的意思是,她的床马上就能空出来了。 “对不起……”李知禾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要道歉。 林昭诧异地转过身。李知禾站在床的旁边,垂着头。 “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林昭说:“你爸把你抱过来的时候我应该制止的,你是不是睡不惯别的床?你上次参加葬礼的时候就说了。” “葬礼?” “对。你来我们家的第一天晚上,我听见你问你妈妈能不能不住这儿,你想回家。”林昭是站在楼上听见这场对话的,他们谁也没看见谁。当时的林昭不会顾及任何的礼仪人情,听完这句话就转身走了。 直到最近,林昭回忆起李知禾的种种,在心里勾勒了她的无数形象,才把那天说话的人和李知禾对上了号。 李知禾嘴唇翕动,回想起那一天更觉得无地自容:“不是,我完全没有嫌弃的意思。因为当时我妈他们忙着打麻将,我连厕所在哪儿都不知道,屋子里又黑,总之就是不太习惯……” 李知禾颠叁倒四地解释了一通,忽然叹了一声:“你说他们大人奇不奇怪?不论喜事丧事,只要凑在一起就是打麻将,他们难道就没有别的娱乐活动了?” 林昭凝神想了一会儿,说:“喝酒吹牛也算吧。” 李知禾把李明东那套给点颜色就开染坊的精神学了个十成十。见林昭神色放缓了,她不仅没走,反而坐到床上问林昭:“你那天看见下雪了吗?” “你喊得那么大声,我听见了,也看见了。”林昭说。 “那你看见小灯笼了吗?” “……”林昭:“我又没瞎。”他顿了顿,说:“也祝你新年快乐。” 李知禾笑得眼睛弯弯的,她问:“你明天就放假了,跟不跟我们一块儿去逛庙会?” 林昭:“我白天已经给大姐说过了,我不去。” “大年初一你还要在家学习?”李知禾的眼睛本就生得圆,现在一瞪,看起来更圆了。 “我要高考了。”林昭搬出万能句式。 “那好吧。”李知禾接受了这个结果。她走到林昭旁边,打量起他的书桌,这是林昭搬进来以后她第一次进来。 林昭的各类用品用具比起李知禾实在太简洁了。书架上除了教材和练习册以外没有别的课外书,李知禾还看见几十支一模一样的黑色签字笔排成好几列摆在角落。 客厅的电视不知被谁重新放回春晚频道,正在直播的主持人握着话筒,激昂地开始倒数新年:“4——3——2——” 林昭似乎说了一句什么,李知禾没有听见,因为震耳欲聋的烟花和礼炮在这一刹那打破了夜晚的所有宁静。 李知禾想问他刚才说了什么,可烟炮声此起彼伏,响彻天际。她只好看着林昭平静的脸庞被窗外的烟火照得明明灭灭。 放出的无数烟火鞭炮仿佛寄予了人们对新一年所有的美好祝愿,响了足足十分钟才停。周遭一旦安静,周丽蓉的声音显得特别大:“不是都不许放烟花了吗,这些人躲哪放的?” 她大概还伸出了上半身往外看,因为声音变得很近。李知禾不敢再说话了,下一秒,林昭的房门被打开,李明东露出个脑袋,对李知禾说:“哟,醒了?那正好省得我抱你。” 李知禾站着没动,李明东说:“出来啊,你小姨他们准备去酒店了,快来送送。” 酒店距离他们家只有五百米,就在李知禾常去的那家小饭馆对面。姨姨们一走,家里变得安静得过分。 李知禾第一次因为感受到喧闹后的寂然而怅然若失。她对还在收拾麻将桌的周丽蓉说:“妈,我今晚跟你们一起睡行吗?我可以打地铺。” 周丽蓉以为她在开玩笑,轻轻揪着她的脸包说:“你都多大人了,还跟我们一起睡。害不害臊?” * 第二天,李知禾大清早被叫起来吃汤圆,寓意是团团圆圆。 周丽蓉严令要求所有家庭成员都要早起,没被人叫自己就起床的林昭不包含在内。周丽蓉的说法是,如果大年初一睡了懒觉,那这一年都会犯懒了。 李知禾半阂着眼,大胆提出质疑:“妈妈,你不觉得这个习俗很矛盾?前一晚要守岁守到那么晚,第二天又必须起个大早,这种规定是来整我们的吧?” 周丽蓉没工夫理她,两个姨姨正在家族群里发语音,说别煮太多汤圆了,小孩子们吃不了太多,他们马上就上来了一类的话。 李知禾朝对面的林昭挤挤眼,小声说:“中年人精力可真旺盛。” 林昭没有理会她,他的目光甚至都没有没有停留在她身上。李知禾发现林昭似乎又回到以前那个一心只有学业的他了。 李知禾低头扒汤圆。她几乎要怀疑昨天晚上的一切都只是一场梦了。 接下来的几天,李知禾都担任着陪玩兼导游的角色。李明东的小轿车加上二姨夫的商务车,两辆车正好坐下除林昭以外的所有人,他们去打卡了市里着名的人民广场、博物馆、野生动物园和水族馆,还去看了一场舞台剧。芭蕾舞演员在台上一转就是好几十圈,李知禾幻想了一下自己在台上转,只觉得头都要晕了。 最后一天,他们回了老家。二姨和小姨清明节不回来,所以要趁这次带着家属把该扫的墓扫了,该烧的纸钱也都烧了。 林昭还是没有同行,他时间和交通都方便,可以清明节和忌日的时候再来。 扫完李知禾外婆的墓,他们需要走很远的路去外公的。外婆与第二任丈夫葬在一起,这也是她生前的遗愿。叁姐妹都对母亲的这个决定心有怨怼,但他们一路上难得沉默,崎岖蜿蜒的小路好像也不那么难走了。死亡或许能让恩怨一笔勾销,也能让人的内心充满安宁。 一行人当天下午驱车赶回市区。行李箱一早放进了后备箱,李知禾一家叁口把姨姨两家送上了高速。他们在高速路口下车,互相说了几句话算作道别,随后,两辆车驶向相反的方向。 这一天已经初七了,李明东和周丽蓉第二天就要复工,林昭也要开学。假期竟然就这样结束了。 * 新学期一来临,林昭使出了前所未有的劲头用来学习。 学习可以麻痹他,可以转移他的注意力,更可以让他在一个个难以入眠的夜晚里脑海里想的不止是那一张小而精致的鹅蛋脸。 考走就好了,最好是考得越远越好。林昭想,只要不再见面,情意就不会蔓延。 他不敢想,如果李知禾知道了他那些阴暗的想法,会有多厌恶他。就连他自己,只要一想到那些不堪的欲望,就羞愧得恨不得打自己两巴掌。 忙碌起来的日子过得很快,两点一线的生活让林昭快要成为一个苦行僧。黑板旁边的高考倒计时从两位数变成一位,还在渐渐减小。 夏天又到了。 高考前一天晚上,周丽蓉破天荒地给林昭开了小灶,她煎了一根香肠和两个鸡蛋,每次李知禾考试她都会这样。林昭很贴心地没有提醒她高中早就是150分制了。 李知禾拿番茄酱在每个鸡蛋上都画了个笑脸,她画得很认真,把这个只能保留两分钟的作品画得像模像样。 林昭很想拍一张照,但他没有。焦黄的鸡蛋在他眼里像极了一个句号,高考就是他无疾而终的单恋末尾的真正句点。 如果要切断念想,那又何必留作无谓的纪念。 李知禾自告奋勇地要帮林昭在高考前放松心情。她把音箱放在林昭房门口,连上蓝牙,放了一首舒缓的英文歌。 这次不再是拗口的粤语,林昭能听清沙哑女声唱的是:“those summer nights,seem long ago……” 林昭在音乐软件的搜索框里输入这一句歌词,显示出这是lana del rey唱的《old money》。 他点进歌曲,看见紧接着的下一句是:“so is the girl,you used to call。” 18 18 考点在十公里之外的市二中。林昭提前查好了地铁线路,不像别的同学被家长车接车送,他考完一科就坐地铁回家吃饭,睡醒了就又去考下一科。 可以决定未来人生命运的两天被林昭过得和平时一样普通。 考完最后一科,周围的同学都跟疯了似的。还没走出校园就跳啊闹啊,欢跃地约定晚上要去占领全市所有的ktv和酒吧。 肩上的背包变得很轻,衬得人脚步也轻快了。层层迭迭的云在黄昏的天边大刀阔斧地铺开,天空变得广阔极了,好像真有一番大天地等着他们去闯荡。 想到即将离开李知禾,林昭心里酸酸的。他在心里默念许多遍“当断不断,必受其乱”的洗脑包。 除开那些酸涩不明的混乱情感,林昭自然也有一些少年人的意气风发。今天一过,那就是天高海阔,山长水远了。好像不管做什么都是最正正好的年纪,他有满腔的体力和热血。 回到家,林昭把所有的书本都收到箱子里。他在回来的路上买好了箱子和胶带,准备寄快递发往老房子。 李知禾从他到家起就始终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她使劲瞧了瞧他的脸,看不出一丝开心或兴奋的表情,心想坏了,多半是没考好。 林昭一言不发收拾家当的样子在李知禾眼里寂寥极了。因此,吃晚饭时,李知禾冷不丁地说了一句:“没关系的,人生又不是只有高考这一条路。” “啊?”林昭的眼睛从手机屏幕上移开,问:“你在跟我说话?” 李知禾沉默点头。 “我还不确定我考得怎么样。”林昭把他的手机页面给李知禾晃了一下,说:“我正在对答案,好像考得还行。” “真的?”李知禾如释重负。林昭学得那么辛苦,她认为他理应获得回报。 “你可真是勇士。”李知禾竖起大拇指:“刚考完就敢对答案。那你准备这个暑假怎么玩?要安排旅游吗?” 刚刚高考完的人分明是林昭,可李知禾看起来比他还兴奋。 “我跟夏波的表哥说好了,这两个多月去他店里帮忙。”林昭认为还是有必要说明一下接下来的安排,他也是在说给周丽蓉听:“暑假这段时间买电脑的准大学生很多,我既是帮他,也是提前了解一些计算机知识。” 接下来的两天,林昭一有空就收拾东西。李知禾有次路过,从虚掩的门往里看见整个卧室都快被清空了。 林昭没说具体哪天走,但每个人都知道他要走了。他不会留到出成绩、填志愿的那一天。 李知禾最近一放学就往赵彦明家里跑,特别是周末,一待就是半天。赵彦明不像以前那么无所事事,现在不是捧着本历史大部头苦读就是对着棋盘钻研围棋。 李知禾不计较这些。六月的初夏,鹦鹉叽叽喳喳的叫声让人昏昏欲睡。 “你想睡觉能不能回自己家去睡?而且升旗手要走了跟你来我家有什么关系?”赵彦明简直搞不懂李知禾。 “我不想面对离别的场面。”李知禾趴在桌上,闷闷不乐地说:“而且万一他有什么话想对我妈说呢?他以前那么忙,可能没机会说。” “他不是你妈的大姑母的儿媳妇的堂叔家烧锅炉的儿子吗?”赵彦明还是不理解:“别讲那些假大空的场面话了。让他爸妈请你爸妈吃一顿饭,再给个红包表达感谢,那才是最实用的。” 赵彦明这套大人间的社会规则竟然适用在了林昭身上。李知禾再回到家,林昭已经离去,没有留下一点痕迹。取代他的是一个最新款的滚筒洗衣机。 “他给我们家买了个洗衣机?!”李知禾站在阳台问周丽蓉,她从来没见过谁送礼送得如此朴实。 “对啊,买成一万多呢。”周丽蓉饭也没做,光等着安装工人上门了,预计一会儿去下馆子:“你这个小舅舅还是有点良心的,知道你妈辛苦。前几天洗衣机坏了,我一个人在厕所洗你和你爸的衣服洗到半夜。本来还想过两天找人来修呢,没想到他这么有心……” 李知禾穿过地上的泡沫和塑胶袋,走出阳台。 周丽蓉还在絮絮叨叨地抒发心情,李明东已经坐在沙发把电视调到中央四台,准备收看最新一期的《海峡两岸》。 好像什么都没有改变。 * 除了在电脑城打工,林昭回去的第一件事就是给自己也置购了一台电脑。经过漫长的等待,林昭在25号晚上守着电脑不停刷新页面,查到了高考分数。 考得还不错,比一本分数线高了好几十分,填报志愿应该比较能有余裕。 林昭拿出手机点开微信,在几个姐姐的头像上停留几瞬,最终又觉得没什么好分享的。老张夫妻早已入睡,林昭也不打算吵醒他们。 无人分享喜悦的夜晚变得很长。 林昭这个时候才想起来查查哪所学校的计算机系不错。论坛网站稍一浏览就是几个小时,很多人都把住宿条件列为了择校的重要考虑因素,林昭倒没有这些要求,他只想去个远一点的地方。考虑来考虑去,他把目标院校锁定在北方和东南地区的两个一线城市。 林昭把历年分数线都汇总起来做成表格,与自己的分数一一对比。林昭没有拘泥于专业排名,而是倾向于名字响亮一点的大学,他觉得这样有利于找工作。 林昭的目标很明确,不论选哪个大学,他只报计算机系。就这样,返校填报志愿那天,林昭是班里最先上交志愿表的学生。离开教室前,孙老师站起身,说了些祝愿的话,随后给了他一个拥抱。 和孙老师告别以后,林昭走出教室,第一次在气氛紧张、管理严苛的六中感受到吹拂发丝的微风。 以前从来都是步履匆匆,从没发现过原来六中教学楼下方的小路那么蜿蜒幽静,还有挂满了藤蔓的回廊,炎炎夏日里每次穿行都能感受到袭袭凉意。 大概是心有所念,李知禾从教室里跑出来时,林昭连呼吸都忘了。她笑得很开怀,后面跟着同样大笑的蒋瑶和一脸恼羞成怒的赵彦明。 蒋瑶没走几步就返回去给赵彦明道歉,说她是不小心看见他微博的,又问他到底要为了谁努力学习。 赵彦明自然是以怒吼回应。李知禾假装遭受了动漫里的冲击波,动作夸张地原地做波浪摇摆。 直到低下头,透过银色的不锈钢栏杆,林昭才发现自己原来是笑着的。 填报志愿的高叁生不便在校园里多作逗留。随着陆续有人从教室里出来,林昭也大步离开了六中,这个他最初百般抗拒的地方。 * 在电脑城的工作停在了大学开学前一周。夏波的表哥很舍不得林昭,抛出橄榄枝道:“以后每年寒暑假都来我这儿吧,我给你涨工资。” “行。”林昭答应得很爽快,“我有空绝对来。” 他花了一天时间收拾行李,把春夏秋冬的衣服基本全带上了。林昭没带生活用品,他计划到了学校再去附近的超市买。 拢共就一个行李箱和一个大背包,林昭还算清爽上阵地坐上飞机,在四个小时的航程后到达他即将求学四年的大学——Y大。 林昭对大学是有一些憧憬的。Y大虽然不是最顶尖的那几所大学,但在综合类大学里算是全国着名的985,也是他当时所填报的第一志愿。 几个大二的师兄早早地举着牌子等在接机出口。林昭很顺利地与师兄们会师,乘坐机场大巴到了大学城。 林昭一路都认真听师兄的介绍。据说如果要坐地铁去学校,很长的一段路程里,每隔一站的站名就是个名牌大学。暑假会有很多家长专门带着孩子来乘坐这一条线,然后苦口婆心地说:“娃啊,你要是考上这里的哪个哪个站名,我和你爸就满足了!” 车上的一行人都笑起来,林昭也跟着笑。 毕竟是首都,再加上知名学府聚集,这一片区自然就成了文化和学术的交流中心。据师兄说,除了娱乐休闲的场所丰富新潮,实习、兼职、志愿者活动、与全世界最精尖的行业翘楚交流参会的等等机会,光是信息获知的渠道之广就是别的大学没法比的。计算机专业方面,学校的设备和财力更是顶级,每年还会安排和世界各地大学生的比赛与磋商。 考进Y大的学生多少都有些为母校感到自豪。这些介绍虽然不免有一点夸大的成分,但这些恰好正是林昭所想要的。 办校园一卡通、开通校园网、到辅导员那里报到、领取寝室钥匙,林昭一下午都在绕着广场办理各种事务。其中还包括时不时冒出的社团邀约,林昭分身乏术,只好留下电话说以后再聊。 他从来都不知道原来一个学校可以这么大,他提着行李箱走了二十多分钟才走到宿舍。 寝室是四人间,其他叁人都已经到了,他们的父母正在帮着铺床。一见林昭进来,叁人都很热情地迎上来,说要把他拉进寝室群。 顺理成章地依次汇报完家乡、年龄和高考成绩,他们按照年纪把四个人分成老大、老二、老叁和老四。 林昭留了一级居然还不是最大的,只排第二。老大是个复读了两年的邻省人,名叫周泽山。 作为年纪最大的人,周泽山很自然地承揽起寝室长的重任,开始统计寝室还缺什么苕帚、簸箕一类的物什,打算稍后就去买。 林昭本来也打算去超市,便主动请缨和周泽山一起去,还可以帮忙拿拿东西。 几个室友都是第一次离家,一到晚上有聊不完的话题,讲恋爱史讲得天都快亮了才睡。第二天的军训当即给了所有人一记当头棒喝,顶着烈日站了一天军姿,一到晚上所有人都沾上床就睡着了。 团结艰辛的军训足以让所有人都互相熟悉起来。林昭不知是不是因为曾有过当升旗手的经验,他很快被教官提拔为第一排的门面“士兵”,还让他喊口号。 短短一周时间,林昭已经被七八个女生搭讪要联系方式。虽然他都礼貌拒绝,但大一新生里有个帅哥叫林昭这件事还是传开了。 军训结束当晚,周泽山老油条地在宿舍里点了支烟,深吸一口,说:“妈的,我的这个老腰呀。待我歇一歇就去撸串啊,谁也不许不等我。” 老叁饿得前胸贴后背,嚎道:“室长,你能不能少抽两根!本来就饿,一闻这烟味,头都晕了。” 他打开窗户回来,就听见周泽山凄凄惨惨地说:“我读了叁年高叁,叁年啊!那么难熬的日子,我不抽两支烟,怎么熬得过来?” 仅仅一周,这个故事就成了老生常谈的段子,常讲常新。 大学生活是轻松自在的,学习似乎变成了很小的一部分。林昭刚刚和室友熟络起来,又被班里同学拉进了同乡会,形式基本是说家乡话认校友为主,聚餐为辅。 没完没了的活动里,林昭差不多认识了学校里的所有老乡。就在他打算告知那位同学以后不再参加同乡会时,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出现了。 冯末羽在他的宿舍楼下等待许久,一见林昭出来,她由一个与林昭见过两次面的老乡引见道:“林昭,真没想到我的邻居就是你的高中同学。我上次跟她一起吃饭,不经意聊起了你,没想到都认识。我们今天必须得一起聚聚了。” 冯末羽微笑着站在一旁,她伸出手对林昭说:“你好啊。我考进了旁边的传媒大学,离你们学校很近,真有缘。” 19 19 林昭这才想起来,冯末羽是播音主持的特长生,读传媒大学很水到渠成。冯末羽的头发像是长长了一大截,化了淡妆,还穿着高跟鞋。如果不是经人引荐,在大街上碰到了林昭可能还真认不出来她。 林昭伸手和她虚虚握了一下,说:“太不凑巧了。方老师让我现在去基地一趟,帮大二布置实训现场。” 冯末羽难掩失望,但也只好说:“那你下次有空记得联系我。” 林昭急着要走,同行的中间人很有眼力见地说:“那我把你的电话号码推给冯末羽了啊,你们一会儿别忘了互相存一下!” 林昭赶到实训基地,方老师把一团缠绕的电线拿过来,满脸歉意:“我一会儿有个系里的会要开,给你留了两个帮手,就交给你了。” 虽然相处时间不长,但林昭专业技能强,做事认真负责,方老师是看出来了的。因此很信任他。 林昭慢条斯理地把所有线都理清楚,按照不同接口对应插好。最后的调试阶段,林昭一个人留下来,把整个基地的电脑屏幕都点亮了。 有的人喜欢买包,有的人喜欢收集游戏卡带,可林昭偏偏认为这一刻很浪漫。他就像一个盘踞在财宝山上的恶龙,电脑就是他的正反馈来源。 方老师对于林昭乐意帮他维护基地这件事感到大喜过望。他马上要评职称了,正是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 林昭不爱玩游戏,也对谈恋爱没兴趣,能在空闲时找点事做,他还想感谢方老师呢。 他常常是极用心地做某件事,所以就连冯末羽发来的信息也是第二天才看见。 信息内容是:我是冯末羽,存一下我的电话吧!白天忘了说,恭喜你考上Y大。还有,可以通过一下我的微信好友申请吗,我们十一国庆可以结伴回去。 林昭点开微信,里面果然有一条新的好友申请提示。他的电话号码没有绑定微信,也不知道冯末羽是怎么得知他微信号的。 林昭没有通过冯末羽的好友申请,他打开信息界面,回复道:谢谢,也恭喜你考上传媒大学。不过十一我不打算回去了。 发送完成,林昭的指尖长久地停在屏幕上。他刚才点进微信时看见家族群里最新消息里出现了“右右”两个字,这让他有一瞬的恍神。 可能只是随便聊两句李知禾的近况,没什么不敢看的。犹豫良久,林昭点进去,周丽蓉发了好多条语音,每条都是五十多秒的,他把每一条都点开听了。 原来是二姐在问李知禾最近学习怎么样,周丽蓉回复了一长串。说她一到高叁就因为压力太大生了两次病,有一回晚上回家还偷偷抹眼泪。 很久以后,周丽蓉才讲到重点。她说李知禾已经开始集训了,周丽蓉给她在全国最好的画室报了名,李知禾当然也很争气,考进了精英班。 全国最好的画室自然是在全国最发达的城市。 周丽蓉还说,北方气候干燥,李知禾每天起早贪黑地上课画画,有一天早上还流鼻血了。她又说,九月末的天气跟南方十一月一样冷,李知禾的厚衣服不知道带够了没有,那天跟她通话听声音好像有点瓮声瓮气的。 林昭返回微信主页面,手指飞快往下划。划到底了才想起来他早就把李知禾的微信设置成免打扰并且隐藏聊天框了。 林昭在搜索框里输入李知禾的名字,熟悉的粉色头像显示出来。 对话气泡里,最上面一条是七月中旬,她说:小舅舅,听我妈妈说你考上了Y大,恭喜恭喜。 那是他刚收到录取通知书的第二天。一切都已尘埃落定,林昭还是决定通知一下亲友们。 李知禾还问:你什么时候休假?正式开学前我们一起去爬凌祁山好吗?瑶瑶和赵彦明想去,马上高考了,我们想去烧香拜佛,还可以看看风景。 林昭回复道:我没有假期。你们去吧,我以后可能会很忙,不能及时回复消息。祝你高考顺利。 这句无比官方的话语下面,就全是李知禾单方面的发言了。 分别是8月31日:小舅舅,你到大学了吗?有空记得拍几张大学校园里的照片给我们看看啊,瑶瑶也想考Y大。 9月8日:小舅舅,你会不会吃不习惯北方菜?我们家楼下新开了一家卤货店,可以抽真空的,你把地址发给我,我给你寄卤鸭子。 最后一条停在了9月17日:我在收拾行李准备去集训了。我要去巨鹿画室的总部,听说会有来自全国各地的大神,好紧张啊。不过我应该会很忙,没法来找你玩了。 林昭在地图软件里搜索“巨鹿画室”,搜出来的地址显示距离Y大24公里,坐地铁需要换乘叁次,耗时两个小时。 林昭再次点开家族群,他越看越觉得她这些话是在说给自己听。周丽蓉满肚子弯弯绕绕,大抵是想着林昭隔得近,想让他去看望看望李知禾,顺便补给些水果衣物什么的。可她又不好意思给林昭直说。 林昭放下手机,忽然觉得很可笑。如果周丽蓉真的知道了自己女儿正在遭受怎样的不伦觊觎,恐怕会立刻用世界上最难听的话来侮辱驱赶他。她现在却处心积虑地在久未有人发言的家族群里说这些暗示的话。 周泽山搬着一大箱矿泉水打开门,累得呼哧直喘,看见木然坐在椅子上的林昭,一副后悔万分的样子:“原来你在啊,早知道敲门了!” 他上气不接下气地点燃一支烟,顺手递给林昭一支。 林昭二话不说,接过去点燃,熟稔地吐出烟雾。一套动作行云流水。 周泽山过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他愣愣地看着林昭,一拍大腿:“你原来是要抽烟的啊!那你这大半个月怎么藏着掖着的?” 林昭低下头,说:“啊,对,我要抽烟的。” “不说这个了,”周泽山坐到自己的椅子上,问林昭:“你这几天没什么事吧,跟不跟哥一块儿去图书馆自习?我们还能轮流占座。” 周泽山用最江湖的动作讲出了最积极正派的话语。考了叁次才考上名校的人,就算再浑不吝,也是珍惜学习机会的。 “行,我没什么事。”林昭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 周泽山放心地上床睡觉。次日一早,天还没亮,周泽山被人摇醒。 林昭站在上铺床旁边,已经洗漱完毕。他用气音对周泽山说:“不好意思啊,我有点急事,需要外出。我下次帮你占座,连续占一周。” 想了一晚上,林昭还是决定要去看看周丽蓉口中过得惨兮兮的李知禾。 周泽山勉强睁开眼看时间,才五点半,他嘟囔道:“你这个人怎么这么善变……大清早的你要去干什么?” 他们上午没课,老叁和老四还在睡觉。林昭低声说:“我有个朋友感冒了,我实在不放心,过去看看。你还能再睡一个小时。” 林昭坐上最早一班地铁。他中途出了一次地铁站,去附近有名的生鲜市场里买了李知禾最爱吃的榴莲以及一些别的水果。提着几个鼓鼓囊囊的塑料袋,再回到地铁里,车厢里已经挤得全是人了。 林昭一路坐到了东六环。下车以后,他照着导航又走了大概一千多米,才终于看见“巨鹿画室”的招牌。 林昭拿出提前买好的两包烟,递到自他一出现就在打量他的保安手里。说他有个妹妹叫李知禾,在精英二班,他过来是给她带药的,请保安通融通融,让他进去。 保安一查信息表,果然有这么个人。学员一进画室都是要收手机的,他也联系不上李知禾,墨迹一阵便放了林昭进去。 林昭一路连个老师模样的人都没遇见,他只能顺着墙,一间一间教室地找。 隔着窗户看见李知禾,林昭的第一想法就是她瘦了。不过才几个月没见,她的变化很大。 林昭从没见过李知禾这么谨小慎微的样子,她时不时地抬头审视讲台上坐着的模特,再细致地画到纸上。 李知禾的头发是随便扎的,衣服裤子上都是斑驳的颜料。她一抬手,林昭看见她手心全是被铅笔印着上的墨痕。 饶是这样,留着长发的男老师依旧对她很不满意。男老师站在李知禾的画作旁停留片刻,不知是哪个部分惹到了他。他开始让李知禾罚站,并劈头盖脸地指责她,说他本来以为左撇子的人都聪明, 但李知禾的存在让他明白了这是个谣言。他还说李知禾每天只知道吃饭睡觉,连猪都不如。 “李知禾!”林昭站在门口大喊了一声。 全班同学都回过头来了,包括老师和李知禾。李知禾的脸上露出了惊喜的笑容,那是和刚才待在压抑苦闷的教室里时截然不同的。只这一秒,林昭便在心里庆幸,他这一趟来得值了。 “你是干什么的?”老师皱起眉问。 “我找李知禾,我是他哥哥。你让她出来。”林昭一点不带怯地与老师对视。他压制着怒气,说完就退到教室外边。 不一会儿,李知禾和老师一起走出来。老师一副打算兴师问罪的样子,林昭没给他机会开口,走上前道:“你这个老师怎么当的!学生感冒生病了你都不知道,还说那么多羞辱的话,一点师德都没有。这种老师的课我们不上也罢。” 说完,他拉着李知禾气势汹汹地往外走。 “你等会儿,”走出教学楼,李知禾让他停下:“我的宿舍在那边,你走错了。” “对,是要回宿舍收拾行李。”林昭快要气疯了,平时被全家人都要宠坏了的李知禾,凭什么要在这里受气?林昭说:“那你快去收拾,我给你妈妈打电话,让她退课。” “我不能退课。”李知禾把林昭拉到操场长椅坐下,关于林昭的出现,她有满肚子问号,但还是先解释道:“这个老师很厉害的,好多人想上他的课都上不成。” 李知禾说着说着就咳嗽起来。 林昭趁这个当口说:“这种没素质没教养的人能当老师都是奇迹了。” “不是的,”李知禾一咳起来,连肺腔都在共鸣,“他对每个学生都是这样,不是针对我。不信你去搜他的名字,他很有名,这就是他的教学风格。” 看样子,李知禾的感冒已经很严重了。林昭让她先回宿舍,双人间里一个人都没有,林昭递给她水杯,问:“那难道你还要继续留在这儿上学?” 李知禾不停点头:“我妈拿了六万块钱让我来学习,我不能半途而废。不过还是谢谢你。” 林昭来回围着宿舍踱步,说:“那你必须先把感冒治好了再上课。” 李知禾还在继续点头。 “行,那我回去给老师道歉。可不能让他以后给你穿小鞋。”一旦做好决定,林昭雷厉风行地迈出门。 20 20 李知禾本来想一起去,被林昭以外面风大为由摁了回去。 李知禾坐在床上等。虽然环境简陋了一些,可林昭毕竟是来探望她的。她想找些东西出来招待林昭。 封闭式的画室实在物资匮乏。李知禾只能烧一壶开水,找了个没怎么用过的玻璃杯洗干净,给林昭倒了杯热水。 杯子里的水都快凉了林昭才回来。李知禾紧张地站起来,问:“孟老师没为难你吧?” “还好。”林昭不愿细说具体是怎么解决的,他只告诉李知禾结果:“孟老师说不会再计较刚才的事了。还让你休息一天,把病养好了再回去上课。” 林昭把来之前在药店买的药拿出来,递给李知禾:“我不太清楚你的症状,所以每种都买了一盒。你吃不完可以留着下次,不是,下次如果有别的同学生病了可以给他们。” 林昭本打算把水果和药拿给李知禾就走的,还能赶回去上下午的课。可现在…… “我给你买了很多水果,但是刚才过去赔不是的时候全送给孟老师了。”林昭还把身上仅有的几百现金也塞给了孟老师。“我还买了一个这么大的猫山王榴莲,”林昭用双手比划了一下,“也给孟老师了。” “那么大的榴莲?”失去榴莲的心情似乎比被骂更让人难以忍受,李知禾痛心道:“真是便宜他了。” 林昭把那袋药收回来,说:“算了,你跟我一起出去。我再给你买一个。” “不用不用,不能再让你花钱了。”李知禾说:“你带我去就行,我自己买。” “那走吧,正好去医院看看你的感冒。”林昭说。 李知禾去找孟老师开请假条,顺便拿回来了已经半个月不见的手机。林昭在校门口等她,一见她下来,老远就说:“你别跑太快了,跑太快又要咳。” 林昭站在路边等车,李知禾去旁边便利店买了个口罩戴上。林昭看见她过来,揶揄道:“你跟明星似的。” “我不想把你传染了,”李知禾说:“别嘲笑我,说不定未来的某一天戴口罩还成为潮流了呢。” “我不怕传染,我抵抗力好。”林昭低头看向手机里打车软件的车辆信息,问李知禾:“你们画室都没有医务室的?同学就不怕你传染给他们?” “怕啊,所以我特地坐在角落的。”李知禾说:“不过在画室里累出病的同学太多了。学费那么贵,缺席个叁五天的那都是钱,大家基本都是带病坚持上课。” “也就是说,现在我们每在外面多待一秒,钱就被多浪费一分?”林昭感受到金钱像河水一样在耳边流逝。 “对,时间就是金钱。”李知禾说:“这件事千万别告诉我妈。” “你妈妈如果知道你病了她肯定也会支持你请假看病的。”林昭第一次预感到原则问题上他一定会和周丽蓉达成共识。 出租车上,林昭指导李知禾在小程序上挂号。李知禾争分夺秒地完善信息、选择科室,总算挂上了医院呼吸内科当日的最后几个号。 走进医院,李知禾彻底被如此“盛况”惊住了,“人也太多了吧……” “好一点的医院都这样,很多外地人会专门来看病的。”林昭问:“你是多少号?” “398号,”李知禾看向滚动屏幕上的红字,绝望地发现才叫到105号,“不然我们还是随便找个小诊所吧?” 林昭内心有些抗拒。最近降温降得骤然,流感肆虐。他认为还是在大医院根治了最好,别在小诊所耽误病情了。 “那我们先去吃午饭,”林昭给出折衷方案:“吃完再回来。” 医院附近没什么像样的饭馆,他们找到一家汤锅店。李知禾想吃些热乎的,林昭也这么想。 医院周边恰好是老城区,人一多,李知禾的咳嗽更厉害了。林昭去旁边超市买了几瓶水,还买了个兔子保温杯,方便李知禾以后装热水带去教室。 林昭回来的时候,李知禾正彷徨不定地往外张望,看见他出现才安下心。 林昭一点也看不透她,失笑道:“你是怕我丢下你走了?” “不是,”李知禾捧着水杯说:“我来这里这么久了,还从来没出过画室。感觉一切都好陌生好可怕,真想去那些着名景点逛逛。” “你以后有的是时间去逛,现在还是把重心放在高考上吧。”李知禾现在的茫然、焦虑,一年前的林昭也经历过。他以过来人的身份告诉李知禾:“你的人生还有很多很多年,不用把所有想做的事情都放在这一年。” 林昭补了一句:“也不用像蒋瑶那样,把所有应该完成的事都放在前叁十年。” 想起蒋瑶那些莫名其妙的人间规则,李知禾扑哧笑开了。 “我这次要出来这么久,也不知道爸爸妈妈吵架没有。”李知禾很想他们,她神神秘秘地对林昭说:“根据我的调查,宋阿姨还没有放下我爸。她之前还给我爸发信息了。” “宋阿姨也太过分了。”林昭蹙起眉头:“不过她应该是单方面的,不能构成威胁。” “对啊,我爸应该不会搭理她了。唉,我现在不能受这些事情影响。”李知禾说。 汤锅被猛火煮得沸腾起来,带着食物香气的袅袅烟雾隔在两人中间。 林昭迟疑着开口:“我问你,那个孟老师那样说你,你难不难过?” 李知禾正在拿着勺子舀汤,她垂着眼,说:“本来是有一点的,但是现在一点都不难过了。” 林昭嘴很笨,不懂应该怎么安慰李知禾。只能一遍一遍地说:“再坚持一段时间就好了,上了大学就好了。” * 回到医院,人还是那么多。李知禾提前跟林昭说好:“我不想吃药,我想输液。我们等一下进去了就这样给医生说。” 林昭想起来时间就是金钱的真理,同意道:“也好。” 林昭坐在等待大厅给辅导员打了个电话请假。他们3点才被叫进门诊室。医生仔细检查了李知禾的喉咙,再听了听她的心肺。确定她已经有炎症了,李知禾一咳起来就容易喘,再这样下去可能会恶化成支气管炎。 李知禾传达了自己还有急事,想要快点好起来的想法。医生对高叁学子表示理解,给她开了雾化和挂水的单子。 李知禾本就是个容易生病的体质,猛地一到这么干燥阴冷的地区,学习强度又大,身体的确很容易出问题。 林昭把新买的兔子保温杯灌满热水,李知禾一下午就喝了叁杯。 “以后也要记得多喝水,”林昭别走边嘱咐:“你每次一画画就是几个小时,废寝忘食的。” 还没走到雾化室,他们听见此起彼伏的小孩哭声。李知禾在护士站领了药水和雾化机子,刚一转过身,手里的东西被奔跑的小孩全给撞掉了。 林昭赶紧蹲下捡起来,他走在前面找了个角落,组装上雾化喷嘴。李知禾一带上面罩就很想笑,林昭只好关掉开关,举着设备,说:“等你笑够了我再打开。” 李知禾更想笑了,她把面罩放在脸上,说:“你看我像不像生化电影里的人?你拍张照给我看看。” 林昭拍了一张,拿给她看,李知禾果然又是一阵狂笑。 “妈妈你看,这个姐姐也不好好做雾化。”一个奶声奶气的声音响起。 李知禾转头一看,说话的小朋友被林昭瞪了一眼,哭唧唧地回去找妈妈了。她再去看林昭,他果然面色不善。 “你别对小朋友那么凶,他们那么可爱。”李知禾说。她老老实实地带上面罩,决心要做个好榜样。 “你很喜欢小朋友?”林昭问。 李知禾说不了话,只能点头。还伸出一只手挥舞了一阵手语,反正林昭是一个词也没看懂。 李知禾是想要组建正常家庭、生儿育女的。她对婚礼和家庭都有憧憬,这在她和蒋瑶聊天时林昭就听见过。 林昭:“我不跟你说话了,你好好做吧。” * 做完雾化,天色已经晚了。只要天气一冷,夜晚就总是显得寂寥。 林昭去护士站要来了李知禾晚上还需要输液的吊瓶,装进袋子里,说:“我们先去吃晚饭。晚上在学校附近找个地方给你输液。” “好。”李知禾正好也不想继续待在医院了。 林昭打了辆车,在后排熟门熟路地向司机指挥交通,让他停在Y大东门。 “你想吃点什么?”来到林昭熟悉的区域,他信手拈来地介绍:“那边有火锅、中餐、砂锅粥、和西餐,味道都不错。这边基本上就是些小吃和奶茶店。” 林昭还在绞尽脑汁地想有什么好吃的。另一边,李知禾已经盯着来往的人群,看傻眼了。 来来往往的大学生里,有在外套里穿露脐装的,有把头发染成五颜六色的,还有性别各异的两人组合光天化日下接吻的。重要的是,没有一个人觉得这些行为有任何问题。 现在已经晚上九点了,街道依旧灯火通明,各色店铺门庭若市。叁叁两两的青年们聚在一起,他们甚至会小酌两杯,但口中谈论的话题依旧是文献读到哪一篇了、明年想去哪个发达国家交换云云。 “这哪里是大学……”李知禾感觉整个世界观都受到了冲击:“这明明是天堂吧!” “哪有这么夸张。”林昭也不问她想吃什么了,就近把她拉到身后的砂锅粥。 李知禾的心情还是没有平复,她激动地说:“你们这个大学是很好的大学啊。学霸不是都应该很书呆子的吗,戴着厚厚的眼睛,每天揣着书,行色匆匆地往返于教室和图书馆?” “你说的这种人也有,但是很少。”林昭解释道:“更多的人是学习和娱乐都不耽误的。你看酒吧门口那些人是不是都玩得挺开的?可他们等人的间隙说不定还会掏出手机背几个英语单词。” 李知禾情不自禁地鼓起了掌,一边拍手一边赞赏:“不愧是国际大都市。我必须得回去告诉蒋瑶她的梦中情校从今天起也是我的了。” “你想考Y大?”林昭没想泼李知禾冷水,但他还是说出了“我们学校很难考的”这样的话。 难不难考根本不是李知禾现在考虑的问题。她问林昭:“北方的冬天是不是真的很冷?”她比一般人都更要怕冷。 “我也是刚过来,还没经历一个完整的冬天。不过冷肯定是会很冷的。”他见李知禾有些泄气,忙补充道:“但是每间寝室和教室都有暖气,只要是室内都暖和。比南方还舒服。” “那这里肯定吃不到炸土豆了吧?” “这里可是汇集了全国各地的大学生,每个地方的特产都能在这条街找到。”林昭说,他再次补充道:“不过肯定没有那么好吃了。” 李知禾像是真的在认真考虑考来这里。她对林昭说:“其实我以前一直都坚信不移我是一定会读美院的。但是这次一来集训,好多老师在推荐院校的时候都说美院现在也变得很商业,不以追求艺术为目标,而是以赚钱为首要出发点了。综合大学的设计专业或许也挺好,不管怎么样我都是要当漫画家的嘛,大学专业可能就没那么重要了。” 李知禾的确有些动摇,更何况,她还想和蒋瑶在一起。 “不知道的还以为两所大学任你选了,”林昭清醒地把李知禾拉出纠结的漩涡,说:“现在别想那么多,先把眼前的学习搞好再考虑别的,好不好?” 21 21 李知禾现在的行为就跟小时候思考长大了该上哈佛还是牛津一样无厘头。她决定先把所有心思都放在当下,比如眼前的海鲜粥。 李知禾吃了两大碗粥,还去Y大门口的文具店采购了一些——和家里的文具加起来大概整个学生生涯都用不完的笔和本子,算是带走了一些来过的记忆。 林昭带她来到西门旁边的小门诊。老板是个长得很和蔼,看起来也很有学问的中年女士。他们班军训时有同学晕倒了,辅导员就是把人带到这里来看病的。 林昭把袋子里的处方单和吊瓶拿出来,说:“章医生,我们来输液。” 章医生眼睛弯弯的,说话也很温柔:“是这个小美女要输液?准备好了没有,马上要扎针了喔。” 李知禾笑得甜甜的:“我准备好了。” 两人被护士带着,转过一个弯,来到后面的小隔间。 里面有病患单人床和陪护床各一张,小茶几和基本的生活用具也一应俱全,墙上还挂着一台电视机。 李知禾一看见电视恨不得冲上前拥抱,她感动得热泪盈眶:“天啊,我上次看电视还是跟你一起看宫崎骏。没想到生个病还因祸得福了。” 李知禾像是刚从牢里放出来的,放一天风又要回去,所以恨不得一分钟掰成两分过。 李知禾一头扎进电视里。林昭这边反而拿出照顾病人的态度,他先把床的靠背调高,再给李知禾倒好热水。护士扎完针,他认真询问有什么注意事项,还定好闹钟,以防错过了点滴输完的时间。 一切都打点好,他坐在陪护躺椅上,时不时地转头看李知禾的手背和头顶的吊瓶。 李知禾看电视看得聚精会神,林昭找老师要来下午缺席课程的课件,在手机里调换各种格式打开,最终还是放弃。他发现自己根本看不进去。 此时周遭一安静,他心里才开始乱起来。哪怕是前一天,林昭怎么都不会想到,在有生之年他还能和李知禾这样两个人单独待在一起。 林昭尽量地放缓呼吸,不想让自己过速的心跳泄漏出一丝一毫的端倪。 “李知禾,你那个什么联考是什么时候?”电视里放广告了林昭才问。 “12月……”仅仅叁个音节,李知禾就说得越来越微弱。 林昭转过头,发现李知禾已经睡着了。她是面向林昭那边侧躺着的,半张脸埋在厚厚的被子里,睡得很恬静。被绑着针管的那只手向下垂着,显得姿势有点别扭。 林昭悄无声息地走过去,轻轻地抬起那只手放到床垫上。他把她的手背摆出一个较为舒展的动作,目光落在她白皙的脸上…… 林昭想,她能这样毫无防备地睡着,大概是很信任他这个舅舅吧。 * 李知禾已经很久没有睡过这样好的一觉了。睡醒以后,她习惯性地躺在床上,闭着眼睛伸了个懒腰。忽然,李知禾想起来自己睡着以前的处境,心里一凉,连忙坐起身去摸手背。 手上已经没有连接管线的针了。李知禾心里一卸下劲,垂直往后,又躺了下去。 林昭刚进门不久,还在整理买来的东西。他好笑道:“一惊一乍的干什么呢?” “我以为还输着液。我刚才在那乱动,吓死我了。”李知禾都睡迷糊了:“我手机呢?我该不会睡到第二天了吧?” “快到十点了。”林昭把她的手机递过来。他邀功一般举起榴莲,说:“看,我已经买了。” “哇!你小心点刺。”李知禾掀开被子下床,看着茶几上堆得满满当当的吃的,说:“你这是大采购呀。你几点去的?” “七点多,还回了趟宿舍换衣服。”林昭说:“今天又有点降温,可能快下雨了。” 李知禾往窗户外一看,天空果然乌云密布。或许是暴风雨之前的自然界正在蓄力,李知禾反而觉得很闷热。 “我们赶在下雨之前回画室吧,我送你。”林昭站在门口说。他穿了一件浅蓝色的衬衣,袖子松松地卷在肘弯。衬衣有些发皱,可只要他站得好好的,衣服也就跟着挺拔了。 李知禾觉得林昭哪里不一样了。她说不清楚,大概是他终于不再是那个一年里的大多数时间都穿短袖T恤的单薄少年了。 “我们等雨停了再走吧,”李知禾指了指外面,说:“应该马上就要下了。” 不等林昭开口,李知禾抱着洗漱包从他身旁挤过去,“我先去洗脸了。” 李知禾把水扑在脸上。水很冷,却正正好地带来一股缓解闷热的凉意。 李知禾回来的时候脸上还挂着水珠。林昭说:“我们还是现在走吧,路程还有那么远,你都已经缺席一天半了……我们可以先去买两把伞。” “好。”李知禾低头整理她的包,说:“我是得赶快回去。不然之前所有的努力都白费了。” 林昭偏头看向窗外已经矮得似乎快要碰到地面的天空,雷电像是在沉静的云朵的翻滚交织着,试图要冲破什么。林昭突然想到前几天看书时读到的一句话:一团云里面可能蕴含了整个湖泊那么多水分。 林昭说:“对。不然之前的所有的努力都白费了。” 李知禾笑起来:“你干嘛重复我的话?” “有吗?”林昭被她说乐了,转过头道:“那是因为你说得很有道理。” 考虑到李知禾还没有吃早饭,林昭去快餐店打包了几个饭团,让李知禾在路上吃。 他在打车软件里打到一辆黑色越野车,他把买来的所有吃的都放进后备箱。刚坐上车还没两分钟,挡风玻璃上就发出啪嗒啪嗒的雨水敲击声,声音越来越密,暴雨彻底下起来了。 李知禾出神地看着玻璃上的水珠,直到林昭问她:“冷吗?” “还好,一会儿到了画室就有厚衣服穿了。” 林昭“嗯”了一声,不再说话。 李知禾过了很久才说:“今天下的雨好像比去年少。” “去年?”坐在前排的司机大哥仿佛一直在留意他们的对话,一听见能参与的话题马上见缝插针地加入:“去年的暴雨和洪水可是上了新闻的。那都不叫下雨,叫汛灾了!要是每年都那个下法,庄稼都不要活啦。” 和司机比起来,林昭的声音显得很平静:“今年暑假还是下了几场暴雨的,不过的确比去年少。” 李知禾似乎一点也回忆不起来今年的雨水了,她顺着林昭说:“夏天肯定是会多下一点的,毕竟我们是亚热带季风气候。” 雨越下越大,在空气中快要形成烟雾。收音机里的新闻播报声也被雨声覆盖。 林昭说:“这次回去,你一定要好好学习。不管多苦多累,就这么一年了,熬过来就好。你要多想想考上以后的快乐生活。虽然你以后一定会成为知名漫画家,但大学接触的人和学术氛围也是很重要的。 “还有你爸妈的事,你能少管就少管。他们也是大人,什么事心里都有数。你总有要离家的一天,他们也总有要放手的一天,你现在出来集训,也是个独立的契机。 “你还要在这儿待一段时间,一定要多喝水多吃水果,照顾好自己。身体搞垮了,什么考试、什么成绩都是白搭。不管多忙,都要注意休息。” 李知禾觉得这些话很沉重,大多数内容她在集训之前爸妈就已经千叮咛万嘱咐地讲过了。 她笑着问:“怎么说得我们好像再也不会见面了一样?” “以后要见确实很难了。”林昭很轻松地耸耸肩:“我在你们家借宿的日子都结束了。” 上一次,他们没有好好地告别。林昭决意要把告别留在这里。 下车后,林昭把后备箱里的大包小包拿出来,送李知禾进宿舍。 “你一个人吃不完,多给室友分一点,你们还要相处那么久。”林昭左右打量了一圈李知禾的寝室,像是但凡发现什么缺的东西趁着他还在就要立即去补给一样。 林昭站在寝室中间,本就狭小的房间显得更局促。“好了,我走了。”这是女生寝室,他久留在这里也不太妥当。 “等雨停了再走吧?”李知禾说。 “不用了,我有伞。” “那你先打好车,免得出去等。” “我坐地铁回去。” “哦,好。”李知禾说:“那再见了。我下次不生病的时候再来找你玩。” “好。”林昭张了张嘴,好像还要说什么。但他最后什么也没有说。 下楼,撑伞。他的背影消失在雨雾中。 * 李知禾养好精神,继续投身在每天只能睡四五个小时的魔鬼集训里。她每天睁眼就是画画,睡觉前想的还是怎么画画。这样高强度的训练下,李知禾每次做梦,不是梦到考试就是梦到挨孟老师训。 在她精神都快要崩溃之际,全国的美术生总算迎来了联考。 联考结束那天,李知禾一到家就爬上床,一口气睡到了第二天晚上。 李知禾是被饿醒的,如果不是肚子抗议,她估计还能睡下去。 周丽蓉把女儿这段时间的辛苦看在眼里,她尽量顺着李知禾,大晚上的给她点披萨送到卧室。李知禾坐在地上进食,顺便在叁人小群里宣布:我终于活过来了。 周丽蓉本来出去了,又不放心地进来,温声提醒道:“右右,别太放松了。还有大学的单招考试呢。” 李知禾像个小野兽一样把嘴里的食物塞得满满的。她腾出手在群里打字:等我把所有的校考都考完,我们抽一天时间去爬山吧,我快被憋疯了。 赵彦明:你终于闭关出来了!我外婆也说高考前让我们一起去拜拜,她还说要帮我们做法,被我拒绝了,所以寺庙必须去一趟。瑶瑶都手机被她爸收了,看不见信息,你什么时候回学校?我最近也开始去雅思补习班了,我妈每天远程监督我…… 赵彦明每天能使用手机的时间也很有限,他一股脑说完所有想说的话,又没回音了。 紧锣密鼓的单招考试很快拉开帷幕。周丽蓉和李明东轮流请假或是轮休,带李知禾去各地高校参加考试。 艺术生的高考和普通文化课考生不一样,他们要在一个个漫长的“旅途”里完成对高考的朝圣。 李知禾已经记不清有多少个夜晚坐在颠簸的车里入睡。她有时候半夜醒来想喝水,下床走了几步才会反应起来她又是在某个陌生城市的陌生旅馆了。 22 22 林昭是四月初返回老家的。他已经做好了独自去祭祀的准备,所以清明节早上看见周丽蓉时很惊讶:“大姐,你怎么有时间来?”他下意识看向周丽蓉身后,李知禾没有跟着一起过来。 周丽蓉面色凝重,不愿多说般摆了摆手。 两人沉默着完成了祭拜流程。周丽蓉一个人前往叁姐妹的生父墓前,林昭则去果园摘了些小橘子,摆在老房子的大木桌上,准备让周丽蓉带些回去给李知禾吃。 周丽蓉隔了约莫一个小时才回来。她满面的愁容依旧没有散开。接过林昭递过来的橘子,表情也是淡淡的。 “大姐夫什么时候来接你?”林昭问。 “我坐大巴车回去。” 周丽蓉看林昭的目光很不一样了。她还在适应他的大学生新身份,同时惊叹于这原来是一个如此让人省心的晚辈。她说:“你大姐夫在家陪右右呢,走不开。” 房子里光线很暗,没有了曾经的老人在门前屋外操持来、忙碌去,房子很快显出腐朽破败的气息。 “是不是李知禾的艺考成绩出来了?”林昭敏锐地察觉到什么。 “还没有,估计就这两天了。”周丽蓉又叹了声气:“我这次特地抽时间回来,也是想让妈能多保佑右右……她最近过得不太好。” 林昭这才发现,比起上次见周丽蓉,她似是老了许多,头顶都生出几根白发来了。 周丽蓉抬头看向林昭,有些欲言又止。这是她第一次没有居高临下地,而是用请求的口吻对林昭说话:“你如果有时间的话,帮我开解开解右右行吗?你那么艰难的时候都走过来了,还考上了那么好的学校……你陪她说说话吧。” 林昭不置可否地站在原地。 “右右心里对你是服气的,她不说我也知道,她欣赏你。”周丽蓉不惜当面赞扬起林昭。她直接拿出手机,拨通李知禾的电话,递给林昭:“来,你跟她说几句话。” 林昭僵硬地把手机放在耳边。李知禾的声音很不对劲,懒懒的:“妈……怎么了?” “是我。”林昭说。 时间有一瞬停滞,紧接着,林昭听见李知禾发出了极克制的哭声。 林昭蹭地一下站起来。他走到他以前的卧室,关上门,着急道:“你怎么哭了?别哭啊,有什么事慢慢说。” “我学不进去……”李知禾说话抽抽嗒嗒的:“很多美术生的成绩都出来了,他们每天都在学校里的所有角落喊‘谁谁谁考了多少分,是全国第几名’,这个声音一出来,大家都不学了,全都拿出手机查成绩。” 李知禾最心仪的几所大学成绩和名次都还没有出来。在漫长的等待以及见证同学们的命运起伏里,李知禾度日如年。 “我知道现在应该把重心放在文化课上,可如果我专业课考得不好,文化课就要考五百多分才能有学校要我。我花了那么多的时间和精力去艺考,文化分数根本不可能太高。成绩只要一天不出来,我就不知道我现在做的事有什么意义。你知道吗,成绩能从叁月中旬一直出到四月中旬。这意味着这宝贵的一个月我都在心不在焉地期盼成绩,时间全被我给浪费了。” “李知禾,你听我说。”林昭尽量安抚她:“一定不是只有你一个人这样,别的艺考生在成绩出来之前照样学不进去文化课,这是正常的。” “可我比他们都笨。我怕我最后花了爸爸妈妈那么多钱,让他们花了那么多精力陪我去考试,最后是一场空。”李知禾恨死了那些慢慢拖拖出成绩的学校。 “蒋瑶和赵彦明呢?每一个高叁学生压力都大,你跟他们一起去散散步,去逛文具店,多聊聊天,好吗?”林昭很受不了李知禾哭,话赶话似的说:“他们会很乐意听你倾诉,也会理解你的。” 林昭一说完,李知禾像是愣了愣,随即更深更强烈地哭起来了。 林昭回忆刚才的话是不是哪里说错了,心慌得原地踏步。 “你怎么又哭了?不是,我不是说你不能哭,也没有不耐烦。就是……为什么我越说,你哭得越厉害?”林昭发觉文字在这一刻是苍白的,所有讲道理的话大概都不如一个拥抱来得真切实在。 “蒋瑶和赵彦明……”李知禾终于缓过劲来,她抽噎道:“他们俩彻底闹崩了,再也不会和好了。我的两个最好的朋友现在成了全世界最恨对方的敌人,我的事在他们面前太微不足道了。” “怎么会,”一听说是蒋瑶和赵彦明,林昭反而松了口气:“他们之前不是也吵过架吗,和好只是时间问题。” “不是的。”李知禾说:“我们一起去了一趟凌祁山,都怪我,我不该提议去爬山。一切都是从这里发生的。” 在电话里,李知禾详细地向林昭讲述了过去几个月发生的一切。 故事当然要从凌祁山讲起。李知禾考完所有单招回到家里,准备开始正式备考文化课是在二月末。 已经大半年没有娱乐活动且许久没有聚在一起的叁人大清早在凌祁山山脚一碰头就异常兴奋。蒋瑶把书包背到前面,拉开拉链给李知禾展示:“你看,我把你喜欢吃的零食全从家里带来了,你要吃就找我要。” 赵彦明苦大仇深地把他的包打开,无奈道:“到底是为什么每次出门都要给我硬塞水果啊?还说爬山路上会渴,渴了我们不知道买水喝吗。你们一会儿都帮我多吃点,不然我还没爬上去就要累死在路上了。” 赵彦明眼疾手快地往李知禾和蒋瑶手里一人塞了一个苹果,说:“这是你们的任务,必须吃。我外婆在家洗过的。” 蒋瑶憋着笑,一脸狡黠地拉上李知禾。两个轻装上阵的人一溜烟地跑远了,留赵彦明独自在后面负重前行。 “坐缆车吗?”李知禾跑了一段就有些体力不支,她提议道:“我们可以坐缆车上去,在山顶喝蜂蜜酸奶,再滑滑梯下山。” “滑梯”两个字一说出口,蒋瑶和李知禾两人同时爆发出欣喜若狂的尖叫。她们抱在一起跳着转圈,嘴里还有节奏地喊着:“滑梯!滑梯!” 赵彦明刚追上她们,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副画面。 “我真的很想假装不认识你们。”赵彦明站出来主持大局:“坐缆车,必须坐缆车。我们还要早点把滑梯预约上。” 叁人一拍即合。李知禾和蒋瑶坐上前面一辆缆车,赵彦明一个人坐一辆,跟在她们后面。 每次坐缆车,李知禾都会很担心鞋子掉进茂密的山林里。她紧紧蜷着脚,把脚跟抬起靠在垂直的座椅下方,杜绝所有鞋子从脚后跟滑落的可能。 李知禾一直看着下方蓊郁苍翠的树木。清晨的山间雾气未散,他们腾云驾雾地跨越大地,像小时候看的神话剧里会出现的画面一样。 蒋瑶幅度很大地转过身去看赵彦明。挂在细细揽绳上的缆车因此晃了一下,李知禾赶紧抓住扶手,怒吼道:“蒋瑶瑶!我是来爬山,不是来送命。” 蒋瑶看向后面正襟危坐的赵彦明,大着胆子打开手机录像:“赵彦明,我赌你不敢往下看。你往下看了我就请你喝酸奶。” 赵彦明挑起眉毛回应挑衅:“我赌你的手机马上就要掉下去喂猴子了,我赢了你就请我吃一个月的炸土豆。” “快快快,准备跳车了。”李知禾神色紧张。蒋瑶赶紧收好手机。 缆车到站是不停的,只会有一名工作人员以“神力”拽住缆车,一掌掀起安全压杆,以便游客在此电光火石间迅速下车。 李知禾每次上下缆车都觉得惊险无比。 缆车将他们运送到叁分之二高度的山腰,他们还需要步行一段才能到山顶。 刚走几步,赵彦明一看见石凳就张罗着大家坐下来:“来来来,吃水果了,想吃什么我来给你们削。” 李知禾牵着垃圾袋两端,敞开口让赵彦明把削下来的橙子皮扔进来。灿烈的太阳彻底升上高空了,透过枝叶繁茂的树木,在林间小径透出斑驳陆离的光影。 “这儿空气真好,”蒋瑶脱下外套,像头巾一样裹在脸上,“我好久没锻炼了,体育课也停了,所以我走不动路。我们不然就不去山顶了吧。” “不行。”李知禾和赵彦明异口同声道。 “为什么?” 李知禾和赵彦明交换一个眼神,同时声情并茂地朗读道:“因为而世之奇伟、瑰怪,非常之观,常在于险远,而人之所罕至焉,故非有志者不能至也。” 蒋瑶笑得岔气,仍不忘配合道:“有志矣,不随以止也,然力不足者,亦不能至也?” 赵彦明收拾起水果皮,说:“讲正经的,我们必须去烧柱香。如果不是为了烧香,我外婆今天都不会放我出来。” “究竟是什么让一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开始信奉神明?”蒋瑶语气夸张地说:“欢迎来到《走近科学》,让我们共同探究赵某的心路历程。” “别闹了。”赵彦明笑着往前走。 话虽这么说,真正走到凌祁寺前,李知禾和蒋瑶还是很庄重地没敢再说笑了。 他们斥巨资,每人花两百元购入一根长达两米的,柱身刻着“前程似锦”四个金字的香柱。叁人双手举着香,整齐划一地往祈福殿走的时候很像运动会开幕式的班级入场式。 光是点燃那根巨型香就耗费了一番功夫。李知禾手都快举酸了也不敢懈怠,她虔诚地跪在蒲团上,祈求神明保佑自己能考上好大学。她所有能做的努力都做了,在“成事在天”阶段,哪怕是白费力气她也宁可去做。 拜完佛像,赵彦明外婆的寺庙朋友留他们吃斋饭。他们围坐在后院的长桌上,在宁静的氛围里吃完了碗里的豆腐和青菜。 寺庙的另一侧是观景台,叁叁两两的游客靠在栏杆旁拍照。李知禾买好酸奶,叁人一口气喝完,把空瓶子还回去。等其他游客都走了他们才进去。 赵彦明带路走到回廊的最深处。料峭的山崖边,斜着的巨石巍峨矗立。天际最远处,连绵不断的山峦展示了最巧夺天工的大自然技艺。 只要稍稍往前一探身子,高楼密布的城市和小得像蚂蚁和人群和车辆尽收眼底。他们果然来到了最人迹罕至的瑰丽奇观之处。 蒋瑶把双手拢在唇边,大声喊道:“Y大!我一定要上了你——” “哈哈哈哈……”李知禾爆笑出声。赵彦明:“说话文明点行吗?” “那你们来示范什么叫文明地喊话。”蒋瑶让出最睥睨众生的绝佳观景位置。 “啊——”李知禾还没想好要说什么,总之先嚎一嗓子。 “别笑。”李知禾悻悻地说。她重新转过去,对着广阔天地大喊:“我要上重点大学!还要当漫画家!我要让我的漫画改变世界!!” “好了,该我了。”赵彦明拨开两人,站到最前面。他深吸一口气,用能发出的最大声音喊道:“我喜欢你!关——清——然——我爱你!” 斩钉截铁的嗓音在山壁间回荡,发出回音。像一块石头投进了本来沉寂了千年万年的碧潭中,惊扰出了无数涟漪和鱼群。 李知禾和蒋瑶都不说话了。赵彦明的勇气大概只够叁秒,喊完话,他脸红红的,看也不看她俩,只一个劲地埋头往山下走。 这样的平静没能维持太久,因为走着走着蒋瑶突然哭起来了。 “这真是……唉,”赵彦明手足无措地举起双手,表示自己在从严交代:“好吧,是我不对,没有提前告诉你们。对,我喜欢上关老师了,本来打算高考完了再说,可刚才一激动就……但你们还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不是见色忘友的人。所以,别难过了。” “原来是这样。”李知禾很艰难地接受了这个事实。她忽然反应过来这似乎早有端倪,像是赵彦明很久以前发的那条仅自己可见的微博,她们后来看见了微博内容,他写的是:我要为了你好好学习。 李知禾惊呼道:“难怪你上自习的时候老爱往关老师办公室跑,我们都以为你是去帮忙整理作业,原来你是在谈公务恋爱!” “没有没有。”赵彦明赧然地挠起头。他的脸又红了,这次红到了耳根:“我确实是在帮她整理作业和录入成绩,因为我是历史课代表。而且我们没有在一起,我要等高考以后才表白,她答不答应还不一定的。” “那你不出国了?”李知禾问。 “要出的。”赵彦明说:“关老师也有想出国读博士的想法。而且我想过了,如果真心决定在一起,分开几年不会影响什么。” “关老师今年多少岁了?”蒋瑶蓦地问他:“我们是她带的第一届,那她24,还是25?”她的脸色还是不太好看,但赵彦明也清楚,这个消息对于她们来说的确是太重磅了。 “关老师是研究生毕业才到我们学校的。她在读研之前还工作了一年多,又备考了半年,所以今年是29岁。”赵彦明说。关清然比他整整大了12岁。 “赵彦明,你混蛋!”蒋瑶怒目而视着他,眼眶通红。 “你别对年龄差距太大的爱情有偏见,我是真心喜欢她的。不要把我跟那些议论哪个女老师胸大的男生相提并论。”赵彦明有点后悔了,或许他不该用这么猝不及防的方式通知好友。 他们沿着山间石阶蜿蜒往下。因为刚刚的插曲,他们错过了上滑梯的入口,只能走下山。 赵彦明的背包还是很沉,他正想问问她们还要不要吃水果。蒋瑶忽然转过身,恶狠狠地对他说:“我知道你为什么喜欢关老师,因为你妈妈抛弃了你,你想再给自己找一个‘妈妈’,你这个恋母的变态。” “蒋瑶!”李知禾惊叫出声,她转过脸去看赵彦明,他的脸阴沉至极。她对蒋瑶说:“你说得太过分了。” 蒋瑶没有理会李知禾,她头也不回地快步往下走,直到身影消失在山下。 “她的反应有点太大了,你的想法也确实有点惊世骇俗。”李知禾说。 赵彦明心里闷闷的,得不到亲密朋友的支持,对他来说很难受。他对李知禾说:“陪我去坐坐吧,我现在不想一个人回家。” * 开诚布公了的赵彦明像是打开了一个情感的豁口,既然不需要再藏着掖着,他开始毫不避讳地谈论起自己对关老师的隐秘爱恋。 他认为蒋瑶的说法是大错特错的,因为抛开身份和年龄,关老师是个温柔、正直、内心坚韧的女人。她每天都很有活力地工作和学习,甚至还向赵彦明表达过想要申请国外大学读博士的意愿,她就像一株不会被困在任何地方,始终都在往上攀升的竹石。 关清然的身上有很多能量,不光供给自身使用,还慷慨地散发给所有与她有关联的人。她不会吝惜表达善意,但对赵彦明,她还是上心得有些特殊了。赵彦明相信,她对自己也是特别的。 赵彦明被她的光环吸引,想要贪心地摄取一点她的能量,只要一点点就好。 临分开前,李知禾让赵彦明别在意蒋瑶说的话。他应该静静等着,她会把蒋瑶绑过来给他道歉。 还有叁个月就要高考了。按理说,他们前一天去爬了山,今天就该好好收心全力以赴地开始备考。但李知禾还是百忙之中抽身把蒋瑶拉到了楼梯间,她想和她谈一谈。 还没等李知禾开口,蒋瑶又哭上了。 没有了赵彦明在旁边,她哭得更加不管不顾,歇斯底里。李知禾不停地递纸,担心蒋瑶要哭得背过气去。 “你别伤心,不管谁谈恋爱了,我们叁个人都永远不会分开。”李知禾看着泪如雨下的蒋瑶,叹道:“更何况他们八字都还没一撇呢,关老师那么优秀,说不定压根看不上赵彦明。这就是一场单恋。” “你不许说她好,也不许说他不好!”蒋瑶哭喊道。 “你说谁?” 蒋瑶绝望地捂住脸,任由泪水从指缝流出:“我喜欢赵彦明,我喜欢了他那么多年,没想到最后是这样的结果。他为什么就一定要在快高考的时候,在我面前宣布他爱上了别人?我强迫自己学习,但我满脑子想的都是他和关老师。我的人生快要完了……” 李知禾已经不记得那天她是怎么从楼梯间回到教室的了。她没办法再去强迫他们和好,就在李知禾一筹莫展之际,另一件事再次将他们的关系推向深渊。 在蒋瑶和赵彦明冷战一个星期以后,蒋瑶向学校领导和教育局实名举报关清然利用职务勾引、猥亵男学生。 事情闹得很大。关清然对赵彦明的关心和看重所有师生都看在眼里,他们俩常常坐在办公室里,一待就是一个多小时。 种种迹象都指向蒋瑶的指控。不论赵彦明怎么解释和澄清,关清然还是被学校开除。她的照片被人传到网上,恶意的中伤和谩骂像潮水一样扑向她。 新的历史老师来那天,全班都安安静静地准备上课。赵彦明冷不防地冲到蒋瑶面前,抓住她的头发将她拖行到走廊。 蒋瑶在哭,赵彦明也在哭。他恨不得跪下来求蒋瑶去撤销那些不实的控诉,他要所有人还关老师应有的清白和荣誉。 蒋瑶不说话,只是一味地摇头,她好像不认识赵彦明了,眼前这个暴戾疯狂的人不是她喜欢的那个赵彦明。 赵彦明前一刻还在求情,下一秒,他嘲讽起自己的可笑,竟然把希望寄托在她身上。他不受控制般抡起拳头,打在了蒋瑶脸上。 23 23 林昭在电话里倒吸了一口凉气。他对李知禾说:“我马上和你妈妈一起回来,你等着我。” 林昭雷厉风行地收拾好行李,他把回校的航班取消,和周丽蓉一起到车站坐车。 应了“清明时节雨纷纷”那句古诗,回程的一路都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或许是怕雨天打滑,大巴车开得慢慢悠悠,电台里放着一首应景的老歌,清亮嗓音正婉转哼唱着:“啊……啊……愿我是风你是雨……” 林昭始终面色凝重地望着窗外。蒋瑶和赵彦明都是李知禾的发小,说是人生挚友也不为过。发生了那么大的变故,李知禾不知该有多伤心。 经过一路的颠簸,林昭再次回到这个高考以后就不曾踏足过的家。玄关和客厅都没有任何变化,他打开鞋柜放鞋时手抬起的高度还保留着身体记忆。 周丽蓉朝卧室的方向努努嘴,恳切道:“进去跟右右聊聊吧,劝她一定要把心思都放在学习上了。你还有什么备考的经验,也都跟她说说。” Y大学生的身份给了林昭许多特权,包括叩响李知禾房门的权利。 李知禾正坐在书桌前,焦头烂额地试图学习。一看见林昭,还没来得及说话,她就又委屈得想哭。 “蒋瑶居然喜欢赵彦明,她怎么能喜欢赵彦明!我快要被她气死了。”李知禾的声音带着哭腔。 林昭关上门,坐在李知禾旁边。再见到她,他理不清心里是什么感受,只觉得先前那些讳莫如深的坚持大概又是白费了。 “喜欢这种事情说不清楚的,等自己意识到的时候可能已经晚了,没那么容易抽离。”林昭说。 “那她既然早就喜欢赵彦明,为什么不告诉他?她如果早说了,至少可以让赵彦明用更委婉的方式再找一个恰当的时机拒绝她。”李知禾太震撼了,她已经被那些她爱他,他又爱她的戏码搞得神经敏感。 林昭低头想了一会儿,说:“可能是怕万一说了,会连朋友也做不成。” “苍天啊,”李知禾拼命揉头发,仰天长叹道:“她是什么时候喜欢上赵彦明的,我居然一点都没有察觉到。” 林昭负责解决她的所有疑问:“如果你一直都没发现,那可能就是一直都喜欢。” 李知禾还残存着些许不切实际的妄想,认为蒋瑶和赵彦明或许还能和好。 她事事都想问林昭:“你说,赵彦明和关老师还有可能吗?我还记得你爸妈的年龄差距也很大,他们感情那么好,证明这样是可行的。我在想,如果关老师可以原谅赵彦明,那蒋瑶应该也有被原谅的希望。” “以我这个旁观者的角度看,他们应该没戏。”林昭知道李知禾心里在打什么小算盘,他说:“你还是做最坏的心理准备吧。他们的师生关系本来就很难在一起,更何况还发生了那些事。 “李知禾,虽然蒋瑶和赵彦明现在水火不容,但是他们还是可以继续跟你做好朋友,只是形式稍微变化一下。”林昭企图说服她友情只不过是从叁人变成了两个两人而已,对李知禾来说没什么区别。 李知禾不再说话,也不知道听进去没有。她打开抖音,给林昭看事件相关的短视频。视频是由几张照片组成的,有关老师原本挂在学校教师墙上的证件照,也有她上公开课时自信洋溢的神采,更离奇的是,关老师硕士毕业时戴着学士笑吟吟的照片也被人挖出来放了上去。 视频底部配上的文字是:贵阳六中师生叁角恋杀人案或将重演?淫魔女老师的魔掌究竟伸向了多少学生…… 热衷于这类猎奇故事的看客不在少数,短视频点赞量已经过万了。评论区更是乌烟瘴气,恶意揣测的人越说越离谱,说关老师有性瘾一类的话都编出来了。 李知禾怒不可遏:“我调查了那个贵阳六中的案件,是一个已经结婚的女老师同时和两个男学生谈恋爱,最后其中一个男学生因为嫉妒刺死了另一个。可是关老师是单身,她和赵彦明也根本没确定心灵或是肉体上的关系。这些只追逐流量的视频号就应该被封号,我这几天天天举报它,结果一点用都没有。” 林昭掏出手机下载软件,说:“我帮你举报,我还可以号召我的室友。你别管这些了。” “赵彦明,他……最近还好吗?”搜索出关键字,林昭看见视频和他人议论的嘴脸,他发现这件事远比他想象中的要严重许多。 “不好。”李知禾心情很沉重:“他打了蒋瑶之后被学校处分记过了,那天以后就没有来上过学。我去他家找过他两次,他雅思课也不去上了,天天偷跟着关老师。说是怕她想不开,其实干的都是尾随的事。” “蒋瑶怎么样?” “蒋瑶倒是每天都来学校,不过变得不爱说话了。”李知禾心里矛盾极了:“我刚开始有点怪她举报关老师,所以故意不理她。但是后来我去找她说话,她很受宠若惊,还很紧张地问我想吃什么,她要去给我买,我又觉得先前那样对她很过分。” “所以现在你分别跟他们俩都还是朋友?那这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其实一旦毕业分开,很多同学也是会渐行渐远的,你就把他们之间当作是因为距离而感情变淡的朋友吧。”林昭说。 “可是蒋瑶好像还是喜欢赵彦明的,她还在旁敲侧听地问……” 林昭快被李知禾搞烦了,他捂住耳朵,怨念道:“我不想再听见谁喜欢谁的话了。” 李知禾见他满脸的生无所恋,没忍住笑了:“那你说我现在应该怎么办?” “学习。”林昭把李知禾摆在书桌上的练习册翻开,说:“考完试你会有近叁个月无所事事的时间。你就是带着蒋瑶满城跑,带她去找个赵彦明替代品喜欢都不会有人有意见。” 李知禾眨巴眨巴眼,欲言又止半晌,最终还是作罢。 她无可奈何地说:“那我带你去铺床吧,你的房间都快变成健身房了。” 林昭乖乖跟在李知禾后面,他这次回来,又是以客人的身份了。 李明东前段时间心血来潮说要健身,买了跑步机和椭圆机,把小房间里占得满满当当。 林昭和李知禾合力把健身器材搬到角落,再一左一右地拉开沙发床。李知禾把床单铺开,林昭拉住其中一个角,垫在床垫下面。 他弓着身子把床单左右扯平整。刚直起身转过来,李知禾就扑进他的怀里了。 林昭的脑海里仿似有一道闪电劈过。李知禾抱他的腰抱得很紧,他想把她的手放下去,又觉得尽可能地减少身体接触或许更好。几经斗争之下,林昭僵立不动,双手还维持着最开始李知禾扑过来时的投降状。 “你怎么不回我信息?我给你发了那么多。”李知禾的脸埋在林昭的衣服里,说话时呼出的热气挠得他胸口有点痒。 “我没看见……”林昭的下巴只要稍一卸力,就能搁在李知禾的头顶上,他能感觉到毛绒绒的发丝。他问:“你是不是最近太患得患失了?” 李知禾在他怀里摇了摇头,问:“你过年是在哪过的?我本来还想让你来我们家过年,但是我妈说你联系不上,还把家族群也退了,你是不是想造反?” “我寒假是在果园过的。”林昭轻轻地呼吸着,语无伦次地解释:“家族群太吵了,我就退了。我跟她们虽然是姐弟,但其实不是一辈人,很多天聊不到一块去。” 李知禾的鼻端盈满了那股熟悉的皂香味儿。其实在过去这兵荒马乱的两个月里还发生了一件事,李知禾没有告诉林昭。 她陪蒋瑶去了一次医院的美容科,因为蒋瑶脸上的伤迟迟未好。两人坐在医院的等候椅上,李知禾举着小镜子给蒋瑶照她的脸。 蒋瑶只要看一眼脸上的伤就悲从中来,呜咽道:“完了,我毁容了……” “医生都还没下诊断,你这么厉害不如改行开医院好了。”李知禾没好气地说。 “右右,你别生我气。”蒋瑶咬着嘴唇,嗫嚅道:“我知道我做得不对,但我受的伤谁又能来弥补?我心里的痛比脸上还要痛千倍万倍。” “别说了别说了,你不要在这里搞歌词创作。”李知禾对蒋瑶既生气又心疼,还有些恨铁不成钢:“你说你喜欢谁不好,非得喜欢赵彦明。你喜欢他也就算了,喜欢不成还要变着法子折磨他。” 蒋瑶垂着头,眼泪跟断了线的珍珠似的往下掉:“他现在一定恨死我了。” “他把你打成这样,难道你就不恨他?”李知禾从包里拿纸巾出来给蒋瑶擦眼泪。 蒋瑶接过纸,还是泣不成声。李知禾踟蹰着问:“瑶瑶,你有没有想过,这会不会是你的错觉?我以前听过一种说法是,夫妻在一起久了就会变成亲情。那说明爱情与亲情很容易混淆,那会不会友情也是同样的道理?我们每天形影不离,感情自然很深,你会不会是把对赵彦明友情的喜欢,误以为是爱情了?” 蒋瑶半边脸肿得老高,一只眼上还有乌青,哭得满目凄凉。她都这样了,仍有余力向李知禾发送了一个不屑的目光:“不会的,我不会弄错。” “嘁——”李知禾轻蔑地回击:“如果你真的喜欢他就会盼着他好,而不是这样……这样伤害他和他身边的人。” “我有一个判定方法。”蒋瑶疑神疑鬼地凑近,说:“如果只是想和他待在一起,那确实不能判断是哪种喜欢。可是我想亲他,亲他的嘴唇和他身体的每一处地方,这样你还觉得是朋友的喜欢吗?” 李知禾直挺挺地坐回去。她臊得整个人宛如一只煮熟的虾,还在散发蒸气。光是想到那个画面,李知禾就抱住自己的身体,缩起双脚,鄙夷道:“噫……你和他,你们那样?天啊,你赔我一只没听过这些污言秽语的耳朵。” “你应该适应把人当成男人和女人看。”蒋瑶老道地说。 李知禾迷迷瞪瞪地陪蒋瑶检查完脸。她从药房帮蒋瑶取了一堆药膏,药剂师说的使用方法她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你看看说明书吧。”李知禾把药膏递给蒋瑶,说:“我想回家画画了。” 李知禾一回家就把自己锁进房间。周丽蓉听说了蒋瑶和赵彦明的事,不太敢招惹这个最近变得暴脾气的女儿,便任由她锁着门。 李知禾拿出素描纸和铅笔,胡乱地在纸上写写画画。 纸上的图案由不具象的线条和阴影渐渐变得清晰翔实,那是一张人像。 李知禾看着那张再明了不过的脸陷入沉思。画里的眼睛好像也在看着她。单薄的一层双眼皮下,是一双淡淡的瞳仁,不论看谁都古井无波的。不过只要笑起来就会浮上一层腼腆的水雾,就像他以前向她索要耳机听歌时那样。 她画的是林昭。 24 24 “好了,好了。”林昭终于还是轻轻拍了拍她的背,说:“等你上了大学就会交到很多新朋友了,虽然这样说很残忍,但是大多数朋友都是有阶段性的。” 李知禾松开手,有些怯生生地往后退了一步。林昭看得出来,她很失落。 “当然了,上大学也不是就意味着要立刻跟旧朋友绝交。”林昭说:“但是经得起时间和地域考验的,那才是真朋友,现在也是一个检验朋友的好机会,你说是不是?” 周丽蓉已经做好饭菜摆上了桌,站在客厅叫两人吃饭。 李知禾不情不愿地走出去,她还是坐在老位子上,林昭坐她对面。 “林昭等清明假期结束了再走吧?”周丽蓉在饭桌上问。 “不了,”林昭总是来去匆忙:“我已经买好了明天的返程票。” 李知禾低头扒饭,周丽蓉则是意味不明地咂摸了一下嘴。 “我说你,也该收收心放在学习上了吧,不许再去管赵彦明的事了。人家有在国外的妈妈帮他找学校,你有吗?”周丽蓉忽然厉声向李知禾发难。这是大人们惯用的招数,如果对某个惹不起的人感到不满,就会故意冲着儿子、女儿等弱势群体发脾气。林昭已经是周丽蓉得罪不起的人了。 “哦。”李知禾不想让林昭尴尬,囫囵答应了一声。 “你高考数学考得那么好,都快接近满分了。有空的时候也给你外甥女辅导辅导。”周丽蓉说。不等林昭开口,她无缝衔接地换上严厉语气,对李知禾道:“专业课都考完了,以后别天天只知道画画!有问题的地方拍照发给你小舅舅看,让他帮你捋捋。” 李知禾悄悄看林昭,他像是本来想说什么,但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 “还有,你之前记的那些笔记,反正现在也用不上了。回家找找,寄回来给右右呗。”周丽蓉笑着说:“以前暑假让你抽时间给她辅导,你老惦记果园,在我们家待不住。现在右右的数学成绩……” “妈!”李知禾放下筷子,说:“我成绩不好是我自己的问题,是我没有好好学,关别人什么事?大学生也很忙的,他愿意什么时候走就什么时候走,谁也不能强迫他。” “你这个小女娃子!”周丽蓉竖起眉毛,恨不得敲李知禾一棒。但和刚才一样的道理,她还是只能笑呵呵地嗔怒道:“我在跟你小舅舅聊天,又没有别的意思,你激动什么?你这么一说,反而让人家多想。” “就是因为你这样,小舅舅才不愿意留在我们家。”李知禾把碗一推,说:“我现在就去学习,我一定会考好的。” 李知禾气冲冲地走回房间。周丽蓉不等她走远就抱怨开了:“嗬,她还生起气来了。上个高叁成绩没提起来,脾气倒是见长。全家人天天顺着她,反而还助长她的嚣张气焰了。” 林昭顺着她的话说:“快高考了嘛,情绪有起伏很正常。” 李知禾快烦透了。林昭说第二天就走的话同样在她心里划了一刀。烦来烦去她还是在气自己,她没有办法坦荡地说出让林昭多留两天的话,还在冲动之下让周丽蓉也跟着她难堪。 她躺在床上,翻了个身。呈“大”字形平躺着。李知禾把衣服掀开,手掌放在肚子上。只要一想到林昭,她的肚子就咕噜咕噜地发胀,像是充满了某种不明气体。或许正是这个原因让她吃不下饭。 林昭整装待发地准备去机场是在第二天上午。李知禾早早地拿着书去学校上自习,没法送他。周丽蓉认为林昭的出现很有用,至少目前看来给李知禾做了一个振奋人心的榜样。 “林昭,以后还是多联系。”周丽蓉说:“你的手机怎么一直打不通?” 林昭一入学就换上了当地的校园卡,不管是在宿舍连网络还是日常使用手机,本地的电话卡都要方便很多。 林昭顿了一下,说:“可能是信号不好。” 他为自己的说谎感到内疚,临走之前,林昭说:“大姐,我以后有机会会回来看你的。果园的采摘期一到,我就给你们寄水果。” “你这孩子怎么突然这么客气了。”周丽蓉反倒被他说得不习惯,站在门口挥手道:“快去吧,不然赶不上飞机了。 从南方飞到北方,林昭在飞机上辨认出了秦岭山脉。弯曲的山脊把冷空气隔绝在另一端,同时被分隔的还有植被与农作物。一侧的草地树木郁郁葱葱,连成一大片绿色,而林昭将要把自己带向光秃苍白的另一侧。 一下飞机,所有人都拢紧了领口,企图适应骤然变低的气温。林昭只离开了两天,连清明小长假都还没过完。他一走进寝室,老四睡眼惺忪地从上铺探出个脑袋,说:“哟,这么快就回来了?” 周泽山使劲地把鼠标往前一贯,发出难以忍受的吼叫:“这个人昨天打游戏打通宵,让我没法睡,今天又睡一整天让我不许发出声音。你来评评理,这种行为是不是应该被谴责?” “是应该谴责。”林昭说。他拉开座椅,打开电脑,问周泽山:“老叁呢?” “去找他女朋友了。晚上他开生日趴,我们六点出发。”周泽山说。 “啊,对。”林昭差点忘了今天是老叁的生日。 “还有,”周泽山故意大声道:“这是冯末羽同学给你的票,让我转交给你。她让你下个月去大礼堂看五四青年节的晚会,是她主持的。” “噢——”老四相当配合地起哄。 林昭接过票,放在抽屉里。眼睛都没从电脑屏幕上移开。 “嗯?就这样?”周泽山不解地看向林昭,他诧异道:“你不打算去?” “她之前在电话里提过一次,我已经拒绝了。”林昭不太理解冯末羽为什么还要送票过来,大概是以为他会改变主意。 晚上到了酒吧,他们四个和老叁女朋友的室友一起,正好凑成八个人。老叁作为寿星,负责组织活动。八人围成一桌,把摇骰子、抓手指、俄罗斯转盘都玩了个遍。 相对应地,啤酒也快喝完了一箱。店员又捧来一箱,噼里啪啦打开了一串酒瓶。 他们开始玩新游戏,刚进行到一半,老四忽然捂住嘴,面色痛苦。 “你该不会是要……”坐在老四旁边的女生满脸惊恐地问。 老四站起身,虚晃两下腿,没走两步,一低头,果然哗啦全吐在了旁边女生的裙子上。 “啊——”尖叫声在嘈杂的酒吧里并未引起重视。周泽山嫌恶地垫着脚挪到干净的地方,林昭叫来经理打扫。 周泽山环顾四周,把他拉到了一个角落的空位置。 甫一落座,周泽山连忙招呼其他人:“过来,我找到了一个空位置。” 老叁拥着他的女朋友走过来,两人不知说到了什么,忽然一个低头一个垫脚,就这样在半路上接起了吻。 周泽山都没眼看了,他鄙夷地转头,说:“你看看那两个人,可真行。” 林昭抬头一看,笑道:“每天晚上在宿舍楼下不都这样么。” 周泽山站起来,大声对老叁喊:“去开个房吧!为了庆祝你生日,我们出钱给你开房!” “你他妈的,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老叁抄起旁边的骰子扔过来。周泽山往旁一躲,老叁扑了个空,开始满场追着周泽山跑。 老四在混乱中回来,踟蹰半晌,面露难色地对林昭说:“刚才那女生,我说要买衣服赔给她,她说不要,她想要你的电话号码。” “你给了?”林昭问。 “没……”老四喝了一口白水,说:“我想先问问你的意思。” “那肯定不同意。”周泽山神不知鬼不觉地坐了回来,他喝得不少,端着酒杯的手指伸出一根,指住林昭,问:“冯末羽这半年都锲而不舍地约了你多少次了,你就是不出去。实话跟哥说,你是不是有什么隐疾?” 老四帮腔道:“你这着实反常了一点。说吧,我们绝对严守你的秘密。” “你们真想知道?”林昭问。 两人狂点头。 林昭煞有介事地清了清嗓子,在周泽山和老四都屏住呼吸、竖起耳朵时,他说:“方老师让我找几个人,暑假跟他一起做项目,机会难得,你们要报名吗?” “……”周泽山和老四同时仰倒在沙发上,像被子弹击中了一样,心如死灰地抬头望着天花板。 “其实……”林昭说。 “其实你想回宿舍看书?”周泽山都学会抢答了。 林昭摇了摇头。玻璃杯里的烈酒透出浅黄色的光晕,再加入迷离的灯光和躁动的音乐,演变成了某种催化剂。 “我有喜欢的人了。”在鼓噪酣热的酒吧里,说出这句话的林昭却感到前所未有的平静。 周泽山当即拿出堪比线性代数的认真态度,他将信将疑地问:“不会又是诓我们的吧。那你说是谁?” “一个永远不可能的人。”林昭说。 “难道你是……”老四和周泽山交换了一个眼神,随即“害”了一声:“都这年头了,我们又不是什么老古董。” 周泽山纠正道:“古代人也是很开放的。他们只是科学技术落后,文化思想还是先进的。总之你别有心理负担,我们不会拿有色眼镜看你。” 林昭这时候才反应过来他们在说什么,他苦笑道:“我倒宁愿她是个男人。” 周泽山和老四面面相觑:“什么意思?” 林昭低头把杯里的酒喝完,外界的所有热闹似乎都与他无关。 “不管我有多爱她,我们都不可能在一起。就算世界上只剩我们两个人了,我们还是不可能在一起。光是产生那样的想法,就是对她的亵渎,应该遭天谴的。” 林昭垂着眼眸,“除了忍受,我没有别的办法。” 林昭每天数着日子过。他会在特地的日期产生对应的想法,比如:李知禾的联考成绩应该出来了;李知禾正在参加高考,这是她最怕的数学,不知道考得怎么样;高考成绩应该出来了吧;李知禾该填志愿了…… 林昭没有尝试从任何渠道获知李知禾的近况。如他自己所说,他只能认命。 日子在重复的一天天里不断流逝。老叁除了上课和睡觉基本都跟女朋友在一起,老四热衷于打游戏,周泽山和林昭组成学习搭子,轮换着去图书馆占座。 他们时常会在没课的下午凑在一起打篮球或是踢足球,再在大汗淋漓的时候一起下顿馆子,坐在凉凉的晚风里喝冰啤酒。 林昭一放暑假便投身于方老师的项目里,忙得脚不沾地。宿舍里的其余叁人被他拉入了伙,平时不着调的老叁老四都在关键时刻表现出了很强的责任心和能力,项目完成得非常不错。 新学年伊始,男生宿舍人手拿着一根冰棍,靠在阳台边“观赏”学妹。 林昭嘴里含着冰,正在收拾书柜。他暑假没回去,要把前一年的教材都腾出来,给新一年即将要发的让位。 在这个炎热静谧的午后,敲门声响得很突兀。 林昭转头看了一眼阳台,叁个人动作很统一地脸朝外。他放弃呼叫他们开门,手里拿着几本书走过去拉开门锁,头也没抬地说:“老叁,你的女朋友来……” 转身要回去的一抬眼,林昭手里的书掉在地上,连同那颗破碎的心一起沉到谷底。 他忘了要捡起来,更忘了要怎么呼吸。 李知禾站在门口,风尘仆仆,却很洋溢地说:“惊喜吧!我考到你们学校的设计专业来了。” 25 25 听见动静,叁个室友都走出来。李知禾挥手致意道:“你们好!” 林昭能感觉到好几道目光都聚集在自己身上,室友在等着他介绍李知禾。可李知禾究竟是谁,以后又要以何种身份存在,他自己都没个主意。 林昭没有邀请李知禾进来坐坐。相反,他走了出去,并迅速从背后关上了宿舍门,把疑惑的叁人挡在门后。 “你是考来我们学校的?”林昭问。 “不然呢?我又不是郑瑞泽,能给学校捐一栋楼。”李知禾觉得林昭大概是被吓傻了,她提议:“我刚才过来的时候看见一家咖啡馆,我们不然先去喝点东西?” “也好。”林昭摸了摸裤子口袋,带了手机和钥匙,“那走吧。” 李知禾想来这家咖啡馆的原因很简单,只是因为刚才路过的时候正好听见这里放了一首她喜欢的歌。 她一路上都在四处打量,学校里的每间食堂、每家奶茶店和小铺子都没有逃过她的眼睛。李知禾的头总是抬得高高的,眼神欣喜却很冷静地扫过去,像是有一种会把所有地方都变成她的地盘的本领。 “大姐和大姐夫没送你过来?”握着咖啡杯,林昭问。他总算接受了这个事实。 “来了啊,”李知禾说:“他们在宿舍里帮我收拾床铺,我实在等不及就先过来找你了,光是打听你的宿舍号我就问了好多人。” 林昭盯着咖啡表面的拉花,难以置信地说:“大姐居然舍得让你到这么远的地方上大学……” “毕竟这个大学名头响亮,说出去也有面子。”李知禾挤挤眼说:“你是不是不敢相信我这个半吊子也能当你的校友?” “没有……我知道你之前准备专业课考试很努力。”林昭深吸了一口气,说:“我只是没想到,没想到你真的会来。你不是想当漫画家么,怎么会选综合类大学的设计专业?” “即使是美院也没有漫画专业,”李知禾解释:“专业无所谓的,本来可供美术生选择的就不多。” 自从确定了录取大学,李知禾过上了自由愉快的生活。化妆这类小事大概也是可以搬上台面的了,例如今天这么混乱忙碌的日子,李知禾还是打扮得很好看。她的嘴唇涂得红红亮亮,在寡淡和浓艳之间找到了一个恰到好处的平衡点,伴着说话一开一合,让人很难不把注意力放在她的脸上。 “我在Y大的校考成绩是265分,全国第9名。这个成绩已经很好了,但是竞争依然激烈。”李知禾早就想把这些消息分享给林昭:“我本来都不抱希望了,但是我的文化课成绩居然上了五百。往年跟我差不多成绩的美术生上的是同济,所以我很有把握地选了Y大。” 林昭由衷为李知禾感到高兴:“你的辛苦付出都有了回报。” 李知禾絮絮叨叨地讲述了这四个月以来发生的事。他们全家人因为她的成绩都乐疯了,李知禾还因此获得年级“黑马”称号。谢砚书的专业课成绩也不错,但是文化课分数太低,最后只能去一所叁本学校。 李知禾一放暑假就去学了车,整个人都晒黑了一圈。她在八月初拿到驾照的那一天,日本签证也通过了。他们一家人一起去了吉卜力美术馆,这是李知禾早就想去的地方。 “我本来还想去泰国吃榴莲的,但是考虑了一下,泰国花销小,可以以后跟朋友一起去。”李知禾说。 她详细介绍了她是如何做攻略,又是怎样辗转地先乘东京单轨电车到滨松町站,再到山手线新宿站,最后乘坐黄色的龙猫巴士,最终到达美术馆。 “电影里的经典画面全都有,还有宫崎骏爷爷的珍贵手稿。”李知禾拿出手机里拍的照片给林昭看:“我真希望你能跟我们一起去。” 林昭避开她的视线,喝了一口手里的咖啡,问:“那将瑶也跟你一起来了?她考上了吗?” “没有,她高考失利了。”李知禾的神色很快颓下去,她说:“将瑶不愿意复读,他爸爸给她联系了留学中介,她七月底就出发去芝加哥了。赵彦明也没考好,但是他突然决定不出国了,他妈妈特地飞回国一趟,也没劝动他。关老师被开除以后消沉了一段时间,然后去了一座海边城市,赵彦明为了追随她,去了当地一所不太好的大学。” 早就决定要出国的赵彦明最后留在了国内,把Y大视为目标院校的蒋瑶竟然远走异乡。 “惊讶吧?”李知禾说:“他们俩跟商量好了似的,一定要天各一方。不过他们已经绝交了,隔得远不远对他们来说可能也没有影响。” 林昭惊愕地张了张嘴,问:“那赵彦明和关老师在一起了?” “当然没有了,”李知禾说:“从始至终都是他一厢情愿,关老师现在已经不理他了。” 林昭唏嘘不已,“那你……” “唉,”李知禾以手支颐:“我当然希望他们都可以过得好了,还想要回到以前,但是已经不可能了。好在他们现在还会单独跟我联系。” “你多劝劝赵彦明,关老师恐怕不会接受他了,让他想开点。”林昭说。 “好,我知道。”李知禾用叉子戳桌上的蛋糕,她也不吃,只是想要分食一般。她问:“那你现在过得好吗?” 林昭垂下眼眸,说:“很好的。” “高考以前,我……我身上发生了那样多的事,心态不太稳定,有点把你当成负面情绪垃圾桶了。我以前很任性,希望你能原谅我。”李知禾难得严肃。 林昭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他失笑道:“没关系的。你现在熬出头了,我这个‘心理咨询师’也可以功成身退了。” “是啊,”李知禾的两只手放在桌面上,拧来拧去的,她说:“我能考得这么好,还是得感谢你。” “突然这么正式干什么,我都不习惯了。”林昭哑然笑道:“照你这么说,我在你家借住一年多,也是应该感谢你们一家的。” “那就算扯平了。”李知禾这几个月以来想了很多。可真正见到林昭了,她忽然没了过去的伶牙俐齿。 桌面上的手机嗡嗡作响,李知禾拿起来看了一眼,对林昭说:“我妈他们收拾得差不多了。晚上一起吃饭吧?他们还想去市区旅游两天,我们可以……” “不了,我一会儿还有事。”林昭拒绝得很快,他也看了一眼手机,像是很在意时间似的说:“你还是赶快回去吧,开学这几天正是熟悉室友的时候。大学这几年跟室友的关系也是很重要的。” 李知禾跟着林昭站起来,两人一起走出咖啡馆。天边晚霞正值绚丽,太阳将落不落,一整天的炎热都在这个时间被驱散。篮球场里的男生还在热火朝天地跑动,时不时发出恣意尽情的喝彩声。 李知禾却觉得那些青春挥洒的画面离他们很远。 他们沿着校园里的银杏道往宿舍楼走。李知禾说:“你让老张寄的桃子我们收到了。下次别寄那么多,我们实在吃不完,我爸妈还拿了好多去单位分给同事。” 林昭:“嗯,收到了就好。” “收到那天我妈本来想给你打电话说,但是打不通。我妈说你老爱玩失踪。”李知禾说:“都大二了,你还是那么忙?” “大二才正是忙的时候。”林昭无奈地笑道。 * 日子把李知禾往前推着走。还没来得及完全熟悉校园,为期一周的地狱般的军训开始了。 周泽山最近找到了新爱好,受过军训摧残的他现在每每路过操场总要驻足。他站在树荫下,看着豆腐块一样的方阵,一会儿齐步走,一会儿正步走。手里的饮料喝起来都更香甜了。 “为什么看别人受苦受累就这么爽呢?”周泽山站在高处指点江山,他假装发号施令道:“左转,对,向后转,稍息!” 随着一声口哨,豆腐块霎时变成散沙,学弟学妹们坐的坐,躺的躺,全都恨不得当场中暑以便逃脱军训。 “节目真精彩啊。”周泽山眯起眼睛,还有些恋恋不舍。过了一会儿,他忽然说:“欸,这不是那天来宿舍找你的小美女吗?” 低头看课表的林昭瞬间抬起脸。 “呀,她过来了。她看见你了。”周泽山一惊一乍的。 林昭已经来不及离开,李知禾一路小跑来到了他们跟前。 她先是跟周泽山打招呼。跟汇报首长似的,李知禾跑到一米远的位置停下,态度端正得就差敬个礼了:“学长好!我是林昭的朋友,我叫李知禾。” “师妹好,师妹好。”周泽山笑嘻嘻的:“我是周泽山,林昭的领导,也就是寝室长。不过我们院的传统不是叫学长,是叫师兄,以后注意啊。” 李知禾一脸受教的模样:“行,记住了。”她看向一直沉默的林昭,说:“我先回去了,马上还要集合。晚上没有活动,我过来找你。” “好不容易休息,你就……”林昭话还没说完。远处的教官吹起口哨来堪比急急如律令,李知禾风一般地又跑回去了。 林昭一整天都心神不宁。早早吃完晚饭,林昭在宿舍里如坐针毡。他收拾好书本和电脑,还是决定去基地。 走之前,他对周泽山说:“如果李知禾来找我,你就说老师召我有急事,很晚才会回来。如果她问我去哪了,就说我出校了,具体去哪你也不清楚。” 周泽山从题海中短暂抽身,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说:“放心吧,哥有经验。看来这是又来了一个翻版的冯末羽呀。” “她不是……”林昭突然缄默了。 “不是什么?” “算了,没什么。”林昭说。纠正这些似乎已经无关紧要了。 那么多的过往和感情他不知该从何讲起,更无法做到宣之于口。林昭的腿如灌了铅一般,每往外走一步仿佛都需要耗费全身的力气。 她的到来能代表什么呢?如果跟随心之所向,就这样任由自己沉溺下去,那他这么多年的坚持又算得了什么? 26 26 林昭这天很晚才回来。宿舍的灯已经熄了,周泽山正躺在上铺被窝里用小夜灯看书。他看见林昭进来,于心不忍地说:“下次这种拒绝的事儿还是交给老四吧,那失望的小表情,搞得我像什么大恶人一样。” “嗯。”林昭放下电脑,也不知听进去了没有。黑暗里,他在原地站了半晌,随后,他轻轻打开门走出去。不一会儿,门外的浴室传来水声。 这天的林昭什么时候冲完澡又几点才入睡,周泽山无从得知。他口中的“下次”却很久都不再来临。 作为宣传部的一员,军训结束没几天,李知禾被安排在一面大白墙上作画。 起初,一起作画的人还有四五个,除了李知禾,其余几个人每次都在旁边嬉笑玩闹。后来,草图还没打完,那几人索性不来了。 夏日炎炎,靠在阳台吃冰棍的习俗还在。从林昭宿舍望出去,正好能看见李知禾忙上忙下的微小背影。 “看来当艺术家也是个体力活啊,我以前还以为他们都是特别酷的。”老叁咂摸着冰棍,嘴上还不闲着。 “那么大太阳,我看着都热。”老四说:“宣传部也太磕碜了,打下手的人也不配两个。” “美术生太稀有了。”周泽山说:“而且那可是学生会,一升上大二就把自己当大官了,不使唤使唤新人那多难受。” “对对对,就跟我们班那谁似的。那牛的呀,跟我们说话比系主任还摆谱。”老叁想起某号人,语气夸张地模仿道:“周泽山同学,希望你可以配合我的工作。” “哈哈哈哈哈哈哈,真神了。”阳台传来爆笑。 林昭去教学楼的路上经过白墙,李知禾正站在墙前面打格子。上完一节大课回来,李知禾依旧背对着人群,在速写本上写写画画。 也不知道她吃饭了没有。 站在阳台,林昭已经习惯远眺。他看见李知禾衣服上沾满了颜料,她既要搬动巨大的颜料桶,还要爬梯子到高处作画,手里的画笔一举就是一两个小时。干的尽是体力活。 画面内容已经初具雏形,是几个正在跑动的大学生,活力朝气。背景是校园里的林荫道,远处的学生们也都是夹着书,眉眼欢快。大概是想宣传青春勃发的向上精神。 李知禾把画面处理得有些模糊抽象,却能让人一眼看得出主体。再加上大胆的柔系色彩堆迭,是她一贯的风格。 “妈呀,真吓死我了。”路过那面墙时,林昭听见有人议论:“我最开始还以为要画成好多年前‘只生一个好’的画风,还好是写意派。” 林昭偷偷扬起嘴角,在心里悄悄为李知禾自豪。 事实上,他对李知禾有没有好好吃饭的顾虑很快被打消,因为有的是人在担心她。梯子旁边的打包袋子越堆越多,基本都是陌生男孩送来的奶茶和蛋糕,每个袋子上还附上了纸条,留着联系方式。 李知禾短暂离开墙画时,会把那些吃的带回宿舍分给室友。送吃喝的善心人已经找不到了,她是在本着不浪费食物的想法。 李知禾登上表白墙这个消息是老叁的女朋友来他们宿舍玩的时候说出来的。 林昭发现自己有点跟不上时代了,他尝试着理解:“表白墙?你是说她画画的那面墙叫表白墙?” 老叁的女朋友笑着解释:“不是,表白墙是一个sns,类似于高校论坛。捞人的,失物招领的,二手物品交易的,基本在那上面都有。” 林昭以为是有人体谅李知禾的辛苦,替她控诉宣传部的不公。他转身打开电脑,一个字一个字地把关键词输入搜索栏,点开网址。缓缓滑动鼠标,他找到一篇标题为‘可以求一个画画女孩子的微信吗?谢谢!’的帖子。 帖子的点击量和回复都很多,已经被顶上了首页。 林昭点进帖子,发帖人很直白地表达了对李知禾的心动。同时还说被她的认真和努力所吸引,觉得她很辛劳云云。最后还附上了几张偷拍李知禾画画的照片。 主楼内容比较正常,下面的回复却歪到了姥姥家。 有个很前排的人说:‘她是艺体特长进来的,说实话,我真觉得她凭什么和我们这些正经考进来的人坐在一间教室学习?楼主也别心疼了,还是多心疼心疼自己的钱包了。这种艺术生可不是两叁个钢镚就能拿下的。’ 这种逻辑漏洞百出的言论竟然还有人跟风,另一个人说:‘她恐怕巴不得有活干呢,文化课本来就跟不上。现在既能刷脸找男朋友,又能讨好领导挣学分。我跟她一个大寝的,她还每天把别人送给她的吃的拿回来分,有什么好炫耀的呀,借花献佛。’ 林昭越看越气血上涌。下面有很多持两方意见的评论,他来不及看,直接点击回复按钮。 他写道:‘你知道美术生参加联考和单招有多折腾吗?他们付出的辛勤和承受的压力一点不比我们文化课学生少。她是凭实力考进来的,没有人有资格大放厥词。面对这种无偿为学校做贡献的行为,你们不仅不感恩,还恶意揣测。据我所知,这位同学的文化课成绩也不差,根本不存在跟不上的情况。’ 林昭点击发送。没过几分钟,新消息的红点出现。 对方回道:‘看来你也是艺体生吧,不然怎么会这么了解。看来是被我说中了痛处,所以急得跳脚吧。’ 林昭浏览了很多条这些对线的评论,总结出一个规律:这类爱居高临下给人泼脏水的人是讲不通道理的,永远不能期盼对方能逻辑清晰地陈述他的观点,祂只会人身攻击。 林昭决定师夷长技以制夷,他有样学样地回:‘你不会是被某个艺体生甩了吧?得不到就要毁掉一个群体,果然是你这种失败者的作风。我今天算是看出来了,学历不代表人品,真正不配坐在Y大教室里的人是你。’ 发完这段话,林昭“啪”地一下盖上电脑。他一点都没有从骂战中获得酣畅淋漓的快感,相反地,他陷入了深深的自我厌恶。 林昭丧气地把脸埋进手臂里,忽然觉得自己很可笑。 他甚至都没有胆量像别人一样大大方方地给李知禾送食物,他只能躲在电脑里,用匿名的身份在别人看不见的阴暗角落发些怨怼愤恨的话。他说诋毁李知禾的人是胆小鬼是失败者,可他也不比那些人高明多少。 林昭托人找到了“墙”本人,“墙”的管理员正好也在反映负能量攻击同学的情况。林昭没费什么口舌,李知禾的名字很快在表白墙里石沉大海。 李知禾画了两周的画终于进入尾声。林昭以为李知禾国庆一定会回家,说不定见到周丽蓉还会哭鼻子,但他在国庆的第一天就看见李知禾和几个女生戴着帽子一起在公交车站等车。 她们上了通往市中心的公交车,应该是要去观光。林昭清点了一下人数,同行的是叁个女孩子,不出意外就是李知禾小寝的室友了。大寝室友只会在洗漱时遇到,交往不会太多。 林昭略略放心。李知禾上车以后兴高采烈地跑到最后一排,招呼室友过来挨着她坐。坐公交车都能兴奋成这样,天底下恐怕也只有她了。 表白墙的闹剧没有影响到她,或许她根本没有去看。 “真是个傻子。”林昭轻声呢喃道,说她,也是说他自己。 李知禾的精力是阶段性的。忙完墙画还没休息两天,她又敲开了林昭宿舍的门。 林昭刚刚放松警惕,被李知禾逮了个正着。 “你在啊!”李知禾惊喜道:“我妈给我寄来了厚衣服,天气马上要冷起来了。我搬不动,你能帮我一下吗?” “不能,”林昭指着一楼的宿管阿姨,介绍道:“你可以把学生证押在那里,然后借一辆小推车去取快递。” “啊……可是我刚刚去看推车都被借完了。”李知禾一条路走不通,当机立断地换另一条:“你上次不是说学校附近有炸土豆店吗,我都来了一个月了还没找到。你能不能带我去?” 林昭二话不说,抽出纸笔。给她画了一张地图,“你照着地图去吧。” 李知禾没有伸手接,而是就这样静静地看着林昭的眼睛。 不知怎地,林昭的气势忽然短了一截。他收回地图,看向地面,说:“我马上要去校外办事。我打算把果园改造成可以接待游客的采摘园区,最近很流行那样。所以我要去市区开变更证明,不然办不了税票。” 林昭解释得很详细。一旦涉及到“正事”,李知禾虽然没听懂,但也不好再说什么,说了一句有空再联系便离开。 李知禾一走,林昭带上书和电脑,再次仓皇地往基地逃。 一上大二,这个基地基本属于林昭了。维护系统、实训演练,再到帮方老师做项目,林昭在这里熬过很多个通宵。 为了体恤学生兼员工,方老师买了好几箱方便面堆在角落,还在两间办公室里分别搭上了床,洗手间也装上了淋浴。 偌大的基地空无一人,林昭想,如果他嚎一嗓子大概会产生回音。 他拉开电闸,穿过地上胡乱摆放的电板和连线,走到自己的位子坐下。明天会有两节概率统计课,他打算提前预习一遍。这门课对林昭而言很有意思。 林昭很快发现他忘了带笔,他在看书和背诵时都习惯勾勾画画,手里没支笔握着实在难受。他记得隔壁的办公室里几盒之前囤的黑笔,随即起身打开门走出去。 门外有人在窃窃低语,还有脚步声,林昭是注意到了的,只是没有在意。教学楼背后很少有人会过来,但正因如此,最近渐渐有情侣把这里当成谈情说爱的圣地了。 林昭径直走进办公室,找到笔,他关好门出来,兜头迎上满脸不可置信的李知禾。她和一个室友在一起,手里拿着书。 林昭攥紧手里的笔,当了先发言的那个人:“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我……”李知禾回过头,似乎才想起来室友还在一旁,“我们来上课,来早了。付明喻说从来没来过这里,说来逛逛。我刚才……你……” 最后一个字是对室友说的,她看向付明喻:“你先去教室吧,我一会儿过来找你。” 付明喻走了以后,李知禾反而沉默下来。她的手指抓着裙摆,骨节有些泛白,像是在隐忍着什么。 林昭推开门,说:“进来吧。” 李知禾走进来坐下,还是一副攒着劲的模样,身体有些发抖。 “你要喝水吗?”林昭打算晚上吃方便面,刚烧好了一壶开水。 李知禾抬起脸,她的下颌线崩成了一条直线,唇也抿着。 “你为什么要躲着我?”真正问出口,她发现自己不是质问的口吻,而是没有底气的乞询。 “我没有躲着你,是公证处下班了。”林昭晃着手里的水杯,用一种很陌生的,略显轻浮又游刃有余的语气说:“我在想,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叫我小舅舅了?” 林昭往后靠在椅背上,摆出谈心姿态:“是不是久了没见,疏远我这个小舅舅了?” 林昭一口一个小舅舅,听得李知禾心烦。她说:“我一有空就追着你跑,这叫疏远?” “你不用这样,”林昭说:“我宁愿你拿我当长辈一样尊重。” “我没有不尊重你。”李知禾一时语塞,她屈辱得快要落泪,又怕被林昭看轻。她咬着唇,说:“不管我做了什么,这些都不是你撒谎骗我的理由。如果你不想见我可以直说。” “好啊,那我现在就直说。”言语的杀伤力丝毫不比利器弱。林昭接下来说出的话很残忍,“你从小被父母捧着,长大了在学校也很受欢迎。可能你已经习惯所有人都围着你转,但是你有没有想过,也会有人会觉得你很烦。你叁天两头来我宿舍找我,我有好感的女生会多想,我的室友会觉得不方便,希望你以后成熟一点,不要总做这些让人困扰的事。” 李知禾鼻酸得要命,脑子里大概被憋回来的眼泪灌满了,连林昭的话都像被泡在水里一样,让她需要回想很多次才能确认没有听错。 林昭说:“一般人这样暗示两次就识趣了,你非要逼我把实话说出来。你走吧,我有自己的生活,你以后别来找我了。” 27 27 李知禾走进教室,全班都坐好了正要上课。老师别上小蜜蜂,等李知禾落座以后才开始讲。 付明喻偷偷瞟了她好几眼,李知禾从一坐好就专注于讲台和书本,付明喻一直没找到机会搭话。 大课中间休息时,付明喻的八卦心总算得以释放,她凑过来问:“刚才那人是谁呀?” 李知禾把教材翻得哗哗响,头也没抬:“就是一个高中的校友。”她回答得很含糊。 “那你怎么刚才进来的时候眼睛是红的,脸也是红的,眼神还那么闪躲?”付明喻问。 “我都迟到了还能多理直气壮?”李知禾嗤笑道:“我刚才走得太快太急,所以有点热,我一热脸就会红。” “哦……”付明喻并没有真正得到解答,但她转回自己的桌子上,不再询问。 李知禾的谎话逻辑根本不通。可她看着付明喻,心想这应该就是林昭口中的知情识趣吧,做人不能太刨根问底,这突然变成了一个大多数人都懂的道理。 李知禾拿出手机,点开置顶的叁人小群,在输入框里打了一大段文字。 一口气说完,她猛地看见上面的聊天记录,最后一条还停留在4月。赵彦明说他到山脚了,在一块大石头旁等他们。李知禾还记得那天见到他的一句话是打趣他这里全是大石头,找到他靠的是心灵感应。 李知禾的手指凝固在屏幕上。这是一个永远不会再有人说话的群了。 她摁住删除键,把刚才的一大段话逐字删除。退出聊天框,往左划,取消置顶。 李知禾趴在桌上,用袖子遮住脸。喧闹忙碌的阶梯教室里,没有人听见那极其小声克制的哭声,更没有注意到角落里,她的肩膀在簌簌颤抖。 * 十一月一到,降温几乎发生在一夜之间。周丽蓉寄过来的厚衣服厚被子来得很及时,李知禾把床重新铺了一遍,下面垫了两层棉絮,被子也换上了蓬松柔软的加厚款。 到了中旬,宿舍正式开始供暖。李知禾守着暖气片旁边,眼睁睁地感受到它由冷变热,直到温暖整个房间。 李知禾只穿了一件短袖,激动地一边录视频,一边解说:“妈妈你看,这个就是暖气,里面是热水在流动。特别暖和,还不会像冬天开空调那么闷,我们寝室全都换上夏装了。” 付明喻拿出手机录李知禾。她笑得不停:“这就叫你在楼下录暖气,我在楼上录你,新版《断章》。” 另一个室友周琴补充道:“果然比冬天更有意思的,是南方人。” 除了能给人带来温暖,暖气片用处多多。周琴周末回一趟家,带来许多白萝卜。宿舍四人忙活一下午,把萝卜全部切成片状,再在每片下方用刀划出锯齿状小条,顶部却还是连接着的。 周琴老道地把暖气片擦干净,再把切好的萝卜放上去烤干,几天之后,她用大袋子全部收集起来。据说这样处理过的萝卜可以保存很久。 每到周五晚上,她们支起小圆桌,围在寝室中间煮火锅,周琴都会把袋子里的萝卜抓一把扔进锅里。李知禾尝试着吃了一个,外酥里软,好吃得她躺在地上,高兴得蹬腿。 付明喻从天然冰箱——阳台拿饮料进来,扬眉道:“怎么样,对北方人民的智慧刮目相看了吧?” 李知禾点头如捣蒜,说:“我们家如果哪天要重新装修,我一定也要装上暖气。” 火锅的热气把整个屋都熏热了,寝室的老幺小晴脱了外套,问李知禾:“我们文娱部开始筹备学校新一年的宣传片了,你有没有兴趣出个镜?” 电视台的摄像师档期排到了一月份,那时正值期末,好多学生都会忙于期末考试抽不开身参与拍摄。光是确定演员和安排脚本整个文娱部都快忙疯了,李知禾外形条件不错,小晴很想把她拿下。 付明喻问:“难道不是举着摄像机在学校拍一圈就行了吗,难道还要文艺汇演?” “当然要表演了,不止是才艺演出,就连课堂发言的、实验室做数据的、随机采访的路人学生那都是需要提前彩排好多次的。” 周琴感叹道:“原来宣传片里那些随便拉出个人来采访都是俊男靓女,而且张口还能来一段全英文演讲都是精心设计过的啊。” “那学校就不管了,要全权交给你们学生会?”付明喻问。 “对。经费和电视台人脉都帮我们搞定了,剩下的当然得自己来了。”小晴说。 “这个宣传片我知道,我们部门会负责制作片头片尾小动画,还有学校里的布置和零碎的剪辑。”李知禾语带歉意:“不好意思,我可能没时间配合你的工作了。而且最近冰天雪地的,在风口站一天那真是要了我的命。” 付明喻迟疑着问李知禾:“其实我一直都有个疑问,你这么怕冷,为什么要来北方上学?” 这个问题把李知禾问住了,她顿了顿,忽地抱住暖气片,说:“因为我听说有这个嘛,我决定整个冬天都跟它绑定了。” 李知禾说的是大实话,一到冬天她真的变得很不爱出门。 小晴天天扎根在学生会安排宣传片,李知禾窝在宿舍夜以继日地画画。在此期间,李知禾偶尔和付明喻、周琴一起出门吃饭,但不管哪个时间,她都会尽量避开叁食堂。因为那里离男生宿舍太近了,不仅是叁食堂,男生宿舍外一大圈,包括乒乓球台和大草坪,都成了李知禾的禁地。 当然,禁中之禁还是教学楼背后的实训基地。需要途径基地才能去的所有地方也是一样,如果要去那边的行政楼办事,她宁愿从校外绕一大圈从另一个校门过去。 全副武装的李知禾在这种时候变得不怕冷了。比起身体上的寒冷,她更害怕撞见林昭时伤疤被掀起的痛苦与难堪。 事实证明,在庞大的校园里,只要不辞辛劳地刻意避开某个人,就真的可以做到永远不见到他。 周丽蓉每天晚上都会按时与李知禾通话,想到没多久就能见到分别一学期的女儿,周丽蓉最近忙前忙后地打扫、采购、布置。可以这么说,李知禾只要一回家就能即刻享受到公主般的待遇。 “机票买好了没有?最好提前买,高校学生那么多返程的,当心买不上。”周丽蓉叁令五申道。 “知道,知道。”李知禾躺在床上,用脚有一搭没一搭地踢着床帘。 “你拖两个行李箱行不行?我去问问你小舅舅哪天走,你好跟他搭个伴儿,路上还能帮你提提行李。”周丽蓉说。 “别,”李知禾蹭地一下坐起来,紧张道:“你千万别去找他。他有他的事,我们不能老麻烦人家。” “这有什么好麻烦的……”周丽蓉有很多事要嘱咐:“还有啊,你坐地铁刷卡的时候一定要记住刷右边。你每次习惯性用左手刷卡,总是走错闸机。” “知道了!”李知禾强调道:“你放一万个心吧,我绝对平安到家。”为了杜绝周丽蓉联系林昭的可能,李知禾胡诌道:“班里有个同乡也要跟我一起回来,我们路上能相互照应。” “那就好,”周丽蓉说:“那你记得邀请同学来我们家玩,路上也请同学吃吃零食……” 冗长的电话结束,李知禾从床上下来,付明喻和周琴已经收拾好了行李正准备走。 “寒假快乐。”李知禾走上前跟两人拥抱了一下。 “别难过,小晴还能陪你两天,你们俩好好的啊。”说完,周琴拉着还在纠结要不要打电话给马原老师求情的付明喻,两人推着行李箱走出宿舍。 小晴忙到晚上才回来,她如释重负地瘫在床上,说:“不出意外的话明天应该就能结束拍摄了。” “嗯,”李知禾把毛衣一件件地拿出来迭好,说:“等你们拍完,我们宣传部再开会分配好各自的剪辑任务,也就没事了。” 随着各年级期末考试的结束,校园里的学生骤减大半。“冬眠”了好几个月的李知禾难得外出觅食,她奢侈地在小吃街买了满满几包炸土豆,在雪地里一脚一个坑地往回走。 看见林昭的那刻她有一瞬间的恍神,心都漏掉了一拍。她下意识地转过身,怕林昭看见他。李知禾恨恨地想,如果碰见了,他估计又要以为她是故意上赶着。 李知禾躲在树后面,沉吟片刻,她警醒地转过头。如果是林昭一个人,她肯定找到时机立马跑回宿舍,但她看见了林昭和一个女生一起走进了教学楼。 所有年级都结课了,现在的教室只能全是空的。 李知禾咬牙冲到垃圾桶旁边,想当机立断把还在散发热气和香气的炸土豆扔进去。痛心的犹豫以后,她选择挖了个雪坑,把吃的藏进去,随后转身跟上了林昭。 林昭被选上拍摄宣传片实属无奈,他拒绝多次,负责片子的师兄总算松口:“那你操作电脑,给我们展示电脑上的画面总可以吧?几秒就行,你可是方老师推荐给我们的。” 林昭不好再拒,也不想拂了方老师的面子,只好答应下来。 再之后,摄像师对他们进行串讲和转场的主持人有诸多不满,提出了许多上镜时需要改正的语气的神态,说着说着,他们提到电视台新来了一个实习生有主持经验,再一问,对方很乐意地表示可以过来手把手指导。 这位有主持经验的实习生就是冯末羽。 冯末羽百忙之中抽身过来,言无不尽地倾情传授出自己的上镜技巧。忙完这几天以后,她让林昭出去一下,她有话要说。 冯末羽的神情很决绝,她带林昭找到一间角落的教室。进去之后,她第一句话是:“其实我是为了你才来的。我想见到你,哪怕说不上话,就是看看你也好。” 这一年多以来,冯末羽断断续续地向他表达了许多次好感,但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直白过。 林昭觉得这样也好,她过去总是言不尽意,让他也无法明说。或许正好能趁这次机会明确地剖白各自的想法。 “冯末羽,谢谢你这次来我们学校帮忙,也谢谢你愿意喜欢我。”林昭说得很真诚:“但我对你没有感觉,不是你不好,而是从我的角度来看,我们没有可能。” 李知禾从教室门外悄悄探出一双眼睛,原来她就是冯末羽啊,那个六中的广播站站长。 李知禾忽然觉得自己的行为很恶劣,她刚才一时冲动,以自虐为出发点,鬼使神差地跟在了后面,现在居然还做出了偷窥的行径。 她正想下楼梯,突然迎面走上来一群文娱部的干事,李知禾一着急,又贴墙躲回了教室门后面。 她正好听见冯末羽在回忆往昔:“你刚转来我们班那一天,全班女生都在谈论你。哦,不对,应该是全年级。你后来当上了升旗手,注意你的女生大概就是全校的了。” 冯末羽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因为哽咽,她说得很慢:“你从来没有主动跟班里的任何人说过话,除了我。我后来想了很久,你根本对什么广播站就没兴趣,我以为你当时是想接近我。” 林昭站着没动。冯末羽说:“其实我预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了,只是还不甘心地想再来试一试。我还想着,如果这次还不成功,就把今天当成最后的句点,我会彻底放下你。” 林昭认可地点了点头,说:“你早该这样做了,你不应该在我身上浪费时间。” 林昭无意久留,更不想让冯末羽在他面前哭得失态。他说:“那我们下去吧,他们还在等你。” 冯末羽深呼吸了几下,稍事整理妆容,像下定决心了一样先走出来。李知禾屏住呼吸,等两人都走下楼梯转角才从门后走出来。 小晴的电话打过来时,铃声响起得很突兀。李知禾怕林昭还没走远,着急忙慌地拿出来想摁静音。她越慌越乱,好死不死地让手机哐当掉在了地上。铃声还在继续,她捡起来捂住出声口,却偏偏滑开了接听键。 小晴的说话声传出来:“李知禾,快到教学楼来汇合。文娱部和宣传部要联合开庆功宴啦!我要去把部门经费吃空……” 手忙脚乱地挂断电话,林昭已经折返回来,在几阶楼梯下撞上了李知禾的目光。 现在再躲已经不是办法。李知禾故作镇定地站好,说:“我妈让我问你寒假什么时候回去,她给你打电话了吗?” “……没有。”林昭是抬起脸,面向她的,即便这样,李知禾还是能看出他脸上的困惑。 “那你什么时候走?”李知禾问。 “我不走了。”林昭垂下脸,说:“我在学校还有些事。” “哦,”李知禾面不改色地迈开步子,说:“那我先走了。” 下楼的路只有一条,李知禾走了几步,发现林昭在不远不近的后面,还在被迫与她同行。 “你先走吧。”李知禾让出路。 “不用不用,你先走。”两人忽然谦让了起来。 或许是林昭的友好客气让李知禾得意忘形了起来,她心一横,脑海里的问题像纸里的火一样从喉咙里蹿了出来:“你为什么不喜欢冯末羽?” 林昭身形一僵,没想到李知禾的话题跳跃度这么大。 “我就是不喜欢,没有理由。” 时隔几个月没见,李知禾对林昭的怒气或者说是怨气早就消散得差不多了。再见到他,她发现自己依旧习惯性地想跟他亲近。 “冯末羽这么优秀的人你都看不上,那你喜欢的人该不会是个天仙?”李知禾说。 “不是看不上,是不喜欢。”林昭纠正道,这两者的区别很大。 “她会追到你的。”走到一楼,李知禾停下来。她说:“冯末羽刚刚句句在说放弃,但其实每个字都在挽留。她是真心喜欢你的,也留了很多回旋的余地,说不定你们有一天真会在一起。到时候,我是不是就成你们的红娘了?” 28 28 李知禾刚才听得明明白白,他们相识的契机是林昭问冯末羽如何才能进广播站。没想到,到头来她全在为别人做嫁衣。 林昭反问:“你想让我和她在一起?” 李知禾当然不想。可她更不想林昭因为自己的孤儿身份在正常的人际交往中退却,或是因为害怕配不上对方而隐藏情感。 “如果你想的话,那就没什么不可以。”李知禾说。 林昭再一次重申:“我不想。你也别管我想不想。” 李知禾想不通,他们是从什么时候起,每次碰面都会这样话不投机了。 她把两只手都揣进上衣口袋里,脸也埋进厚厚的围巾里。李知禾不想让人看出她的黯然。但在林昭眼里,李知禾这是冷得不行了。他再一细看,发现李知禾露出的上半张脸都被风刮得有些发红。 “你快回去吧,”林昭不自觉地放软了语气,说:“别站在这儿了。” 小晴跟随文娱部一起从教学楼的大会议室里走下楼,她看见李知禾,远远地朝这边挥手。 李知禾同样伸手打了个招呼。她这才发现小晴身边聚集了很多打算去聚餐的人,他们纷纷回头看过来,李知禾有所感应似的回头看向林昭。 原来是这样。林昭怕被别人看见他和她待在一起,所以才那么着急地要避嫌。 李知禾低头看着地上厚厚的雪。雪刚下那天,她兴高采烈地冲出去打算践行小学课本里的堆雪人和打雪仗。虽然很快被寒冷赶回来,但她回到宿舍依旧在窗前看了许久的雪景。 那天的雪很白很亮,不像南方一落地就化了。反而和课文里一样,落在树梢上,银装素裹的。 可现在地上的雪被人踩过、被轮胎碾过、被人群肮脏的呼吸玷污过,变得黑黑脏脏的,与“美好”二字再无关联。 李知禾迈步朝大部队走去。雪地很滑,她需要发动已经冻得僵硬的脚趾牢牢抓地。李知禾在心里宣布,她以后要讨厌雪了。 李知禾没功夫腾出手看宣传部的群信息,她跟着小晴一起到达饭馆,也不想去找“同僚”,随便一坐,拿梅子酒过来连喝了好几杯。 “你很渴?”小晴一见她架势不对,收起酒瓶,说:“喝起来像饮料,但这可是货真价实的酒。我一会儿还要跟部门的人一起去唱歌,你喝多了我可管不了你。” 李知禾心里闷闷的,她转而想去拿点水果吃,又看见林昭和周泽山也来了。他们没有吃饭,而是跟几个计算机系的男生坐在一起,他们拿着几张纸在讨论着什么,估计是在讨论某个议题或是项目。 “啊……”李知禾痛苦地趴在桌上,“我不想待在这里了。” “明天就走了,再忍忍。”小晴以为她是太恋家。 饭还没吃两口,敬酒的人一茬接一茬地来。大学生们都急吼吼地想扮得成熟社会,推杯换盏起来说的话也都一套一套的。 小晴明显已经掉入了这样的圈套,拿上杯子,如临大敌地打算去转桌社交。 李知禾不想在饭局结束的时候与林昭狭路相逢,她拿起包打算溜。一站起来,这才发现肚子有点疼,她分不清是每次想起林昭那种咕噜咕噜的疼,还是因为没吃东西猛喝了几杯酒导致的。 林昭一直关注着李知禾。他看见她进了对面的药店,再捂着肚子出来,手里拿着的盒子像是健胃消食片。 林昭看了一眼还在热火朝天的火锅店,决定先送李知禾回宿舍。学校的学生只剩下一小部分,天色这么晚了,新教学楼的建设还招致了一批来路不明的建筑工人住在附近…… 当然,所谓的“送”只是单方面地跟在李知禾身后。 买完药的李知禾转身走进水果店,林昭站在路灯后面,点了支烟,等她出来。 李知禾买了两个很大的榴莲,两只手都提得满满当当的。 林昭深吸了一口烟,在垃圾桶上灭掉,准备再跟上她。没想到的是,李知禾直冲冲地走过来,把榴莲砸到了林昭身上。 “你干什么?”林昭冷不防地被她打得差点跳起来。 “你为什么要跟踪我?”李知禾喝酒喝得脸红红的,此时眉毛倒竖着,很有些豁出去的样子。 “我……”林昭指着校门说:“我要回去,也是这条路。” 李知禾瞪着林昭,几秒之后,她忽然把手里的榴莲扔过去,说:“你以前给我买的榴莲,我现在还给你。” 说完,她转身大步流星地往学校走。 林昭搞不懂李知禾这是闹的哪一出,只好提着榴莲跟在后面追。 “我不要你的榴莲,我不爱吃这个。”林昭把装榴莲的塑料袋递过去,李知禾只顾往前走,根本不接。 “李知禾,你不要耍酒疯行不行?”林昭不走了,对着她的背影喊。 “我没耍酒疯。”李知禾总算停下。梅子酒的度数本就不高,现在被冷风一吹,早就清醒了。 “你不想吃就送给你的室友、同学、老师,随便谁都行,反正我要还给你。”李知禾认真极了,说完又作势要走。 林昭赶紧上前拦住她,“我身边的人都不吃,我也不要你还,你拿回去吧。” “我不要,宿管阿姨不允许我们带这种有刺激性气味的食物上楼。”李知禾说。 林昭摊开手,满脸无奈:“那你为什么会认为我们男生宿舍就允许带?” 李知禾不说话了,她的确没有考虑到这些因素。 “我们找个地方吃了行吗?”林昭给出折衷方案。他知道李知禾晚上没怎么吃饭,他们一行人趁庆功宴开了个小会,他一晚上没怎么出力想方案,尽顾着看李知禾去了。 李知禾还是不说话,这跟她想象中的帅气诀别太不一样了。 林昭见她神色缓和下来,提议道:“那就去基地吃吧。” 咖啡馆、奶茶店、麦当劳这一类公共场所肯定不行,他们一把榴莲带进去估计就会被轰出来,更别说吃了。露天广场也不好,太冷了。只有基地合适。 他一说完,李知禾果然抬起眼,眼神相当抗拒。 林昭想起上次在基地的不愉快经历,尴尬地摸摸鼻子,边往前走边说:“你不去就算了,反正我要带到基地去。没有人吃就放坏吧,放坏了我就扔了。” 林昭悄悄转过头看,李知禾虽然不情不愿,但已经跟住他了。 越往校园里走就越冷清。林昭本来还在担心李知禾是不是生病了,但她现在不再捂着肚子,刚才打他那一下也很有劲。于是林昭没问,他不想再释放无谓更无意义的关心。 “一看见你,我就吃不下饭。”反而是李知禾先开口了,她说:“所以我不确定一会儿吃不吃得下榴莲。” 李知禾在想榴莲,林昭却在想前一句话。他噎了一下,问:“为什么看见我就吃不下饭?” 李知禾摇了摇头,还是没说出什么好话:“我觉得你现在有点面目可憎了。” 昏黄的路灯把一前一后的人影照得重迭在一起。像几年前的元旦,他们吃完小米排骨走在回家的路上,那是林昭第一次下定决心要远离李知禾。 林昭不再提问自己为什么会面目可憎,他轻笑了一声,表现得不太在意。 两人一声不吭地来到基地,林昭拿出盘子和勺子洗了洗。他走到白炽灯的灯泡下面,抓住榴莲开口的两边,用力掰开,露出里面金黄色的果肉。 林昭把榴莲拿出来盛好,装了满满一盘,递给李知禾:“吃吧,吃完再开下一个。” 李知禾随便找了个位子坐下,林昭坐在离她较远的地方。他打开电脑,满脸严肃地看着电脑屏幕,手指时不时地滚动鼠标。 周遭太安静了,李知禾都有点不敢大声吞咽。林昭的态度很明显,那就是:吃完就赶紧走。好端端的吃榴莲好像变成了一种惩罚。 李知禾食不知味地吃完一整个,她捧着盘子站起来:“洗手池在哪?我想去把盘子洗了。” “吃完了?”林昭抬起眼皮:“那我给你剥下一个。” “不要不要,”李知禾拼命摇头:“我吃不下了。你不是寒假不走吗,放你这儿吧,你随便处置。”她不太担心榴莲被扔了会浪费了。 “那你自己带走。”林昭不依不饶地把那一个榴莲装好,说:“我真的不吃。” 李知禾还是不接,想起上次和这次在这里林昭都把她往外推,她忽觉一阵鼻酸。 林昭不明所以地放下榴莲,问:“你是在哭吗?” 他不问李知禾或许还能忍住,可他一问,所有的委屈全都化成泪水倾倒了出来。 林昭愣了几秒,让步道:“好好好,我不逼你吃也不让你拿走了,就放我这儿吧。” 李知禾还端着盘子,眼泪啪嗒啪嗒地往榴莲核旁边落,盘子似乎变成专门给她接眼泪的了。 “你别哭了……”林昭起身穿上外套,说:“我送你回去吧。” “我不是因为这个哭,”李知禾还在抽搭。 “我只是突然发现,你和榴莲好像。外面全是尖刺,里面……却让我这么的喜欢。”李知禾稍稍缓和了哭腔,想是要下定决心剖白自己一样,她说:“我知道,你以前对我好是在可怜我,可我努力试过了,我做不到不喜欢你……” 林昭拉拉链的手猛地顿住。他抬起头,只觉肺里的空气都变得稀薄了。李知禾还在极轻地啜泣,泪眼扑闪着,似乎在等待一个答案。 林昭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讲不清楚自己现在究竟是欣喜还是惶恐,不过更多的还是心疼。他这两年过得不是人过的日子,他不愿李知禾同他一样受煎熬。但那么多即将消逝、最终会被掩盖的情感和欲望里,他很想抓住哪怕一丝一缕的实体,好让他在那么多逼仄幽暗的时刻不那么难过。 林昭的沉默在李知禾眼里是最明了的回答。 所有的勇气和自尊都在刚刚的话里用完了。李知禾放下盘子,她没有再哭,而是转身决绝地跑了出去。 林昭颓然坐下,面前邮件里的英文字母全都变成了不具象的外国蚂蚁,他一个字都看不进去。左右都是枯坐,林昭烦躁地站起来,开始朝男生宿舍走。 路过李知禾的宿舍楼时,林昭停了下来,他发现李知禾的寝室灯没有亮。 按理说,她应该回去了。林昭站在楼下,在寒冷的冬夜里,再一次仔细数了一遍墙上的小方格。那扇窗内还是一片漆黑,窗帘是打开的,里面连人影的晃动都看不见。 林昭的脑海里闪过许多可能。他心急如焚地走到一楼管理室,隔着围栏把宿管阿姨叫醒,说:“请问一下,刚才有没有一个女孩回来?” 阿姨躺在沙发上,迷迷糊糊地拿遥控器关掉电视机,摆摆手道:“没有。” “你确定……”林昭看着翻了个身继续睡的宿管阿姨,忽然噤了声。宿管为了睡觉,提前把大门锁了,如果李知禾要进去,势必要叫她起床开门,可能还会赔上几句好话。总之阿姨不会是现在这样的反应。 已经二十分钟了,李知禾就是用龟速行进也该到寝室了。 林昭站在女生宿舍外又等了十分钟,不仅不见李知禾的人影,打她的电话也打不通。 林昭着急忙慌地跑到校外,大多数商店已经关门,但ktv、酒吧、大排档和宾馆她都有可能去。这里是大学城,附近的这类场所很多,林昭现在就是只无头苍蝇。 林昭沿着街道往外走,几乎把沿途还开着的商铺全都排查了一遍。前面就是十字路口了,他一筹莫展地站在斑马线前,思考应该先去哪边。 忽然,对面便利店的透明玻璃后,一个孤零零的身影吸引了他的注意。林昭在看清人脸后,猛地松了口气。 小小的身影看起来落寞极了,她买了一瓶水,坐在长桌前,失魂落魄地看着窗外发呆。 绿灯一亮,林昭快步穿过马路。李知禾在林昭离便利店只有几步远的时候发现了他,她有种被抓到现行的惊慌,眼神闪躲一霎,很快沉下去。 这让林昭想起了第一次见她的时候。那时候的他怒气冲冲,想把所有来参加葬礼还要插手他人生的外来者全都赶出去。最无力愤恨的时候,他有所感应般地骤然回头,与车里正在偷看他的李知禾对了个正着。 李知禾的眼睛像小鹿一样好奇直白,被他发现以后吓得赶紧瑟缩躲起来,半晌不敢冒头。那天,他久违地将周身的尖刺盔甲撕开了一个小角,像是某个柔软地方被触碰到了,让他一时都忘了向叔伯们抗议。 林昭推门走进便利店。李知禾见他脸色不善,惶然站起来,想要解释,但林昭没有给她说话的机会。 他做了一件可能在第一次见她就想做的事,他捧着李知禾的脸,低头吻了下去。 29 29 李知禾的嘴唇很柔软,和他想象过的很多次里面一样。 林昭第一次切实感受到心脏的猛烈跳动,他退出一点,李知禾却伸手环抱住他的脖颈,把他往下一拉。林昭很自然地拥住她的腰,任由李知禾在他的唇上辗转。 结束这个短暂生涩的亲吻,林昭牵起李知禾的手。他们终于可以不再掩饰地直视对方,李知禾的眼里跳跃着躁动的小火苗,她频频转头看林昭,看着看着就兀自低头发笑。 林昭把李知禾刚才买的水带上,经过看得目瞪口呆的便利店员工,推开门,走到空无一人的深夜街道。 “我们现在去哪?”林昭问。 “随便,”李知禾说:“只要跟你在一起,去哪都行。” “啊,我得给小晴说一声。”李知禾猛然想起来,她拿出手机发信息,再跟林昭解释道:“我刚才不想一个人回去,跟小晴约好了在便利店等她,她唱完歌从ktv出来就能跟我汇合。那我现在让她别管我了。” 林昭想找一个没有别人,只有他们俩的地方。路过酒店,他本来想提议去开间房,可话到嘴边,林昭又有些说不出口。“开房”二字包含的歧义太多了,他本来没有那方面的想法,怕说出来会吓到李知禾。 “怎么了?”李知禾敏锐捕捉到林昭的欲言又止。 “没什么。”仔细一想,去哪里其实也不太重要,因为光是现在这样挽着手漫无目的地向前走他就已经觉得连空气都是香甜的了。 林昭最后还是把李知禾带到了无人打扰的基地。甫一关门,林昭弓起身子,再度吻上了李知禾的唇。 真要论起来,这不过才是他们各自人生里的第二次接吻,距离初吻仅仅一刻钟。但在对对方身体的探索里,他们无师自通,飞快地熟练掌握了这项“本领”。 李知禾觉得全身都麻酥酥的,一切似乎在往脱缰的方向发展,但那又是她内心所希冀渴望的。她推开林昭,小口喘着气,说:“我呼吸不过来了……还有点腿软……” 林昭也没好到哪里去,那些意乱情迷的喘息和心慌意乱的触碰对他而言同样不得章法。林昭往后坐到椅子上,这是一张单人工作椅,李知禾被他轻轻一扯,顺理成章地分开双腿坐在他身上。 李知禾的身体贴得林昭很紧,滚动着热流的小腹也在一下一下地摩挲着。她胡乱地亲吻他的喉结和下巴,最后落在唇舌的交缠相融里。 李知禾快要化成一滩水了。不知过了多久,她靠在林昭的胸膛上,感受他过速的心跳,一点力气也提不起来。 李知禾偏着头,把玩起林昭的手。他的手大而宽厚,不像她,一到秋冬就手脚冰凉,林昭的手掌很温热,关节处还因常年握笔留下了一些细小的茧。 林昭往后仰在椅背上,他要时刻提醒自己这不是在做梦才能感受到幸福的实感。他带着些放弃抵抗的听天由命,在李知禾用唇蹭他的胡茬时,他笑得懒懒的。 “你明天什么时候走?”林昭的声音哑得不行,他托着李知禾的背,挪到电脑前,说:“我改一下航班,改成和你一趟。” “下午四点半,”李知禾还靠在他怀里,忽然,她意识到什么似的抬起头:“你不是说你不回去吗?” “我要回果园的,之前那么说是为了躲着你。”林昭小心翼翼地观察李知禾的脸,一说完,他连忙抱紧她,不让她下去。态度还极端正地把脸埋进李知禾的肩窝里,说:“对不起。” 李知禾气得想挠他,但还是没舍得下手。她陷在林昭的桎梏里,身体心灵都是。 “你为什么总想躲着我!”李知禾还是很气不过。 “我是你舅舅。” 林昭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声,他说:“我比你大,还是你的长辈,那个更清醒理智的坏人角色应该由我来当。” 他悲凉地说:“我们这样做是不对的。” 虽然嘴上说着不对,但林昭忽然急切地吻了过来。像是要用欢愉带走那些早已折磨过他千万次的罪恶感。 林昭亲完李知禾就一个劲地盯着她瞧,“我本来以为你会讨厌我的。”他用舌尖舔舐李知禾的耳垂,轻轻叫她“右右”。 林昭的唇缓缓划过李知禾的脸颊、脖子,最后停在了锁骨,他碾磨啃咬着,说:“我早就想这么叫你了。” 那种呼吸不畅的感觉又来了。李知禾轻轻张嘴,想要摄取微薄的氧气,这让她很口渴。 李知禾连说话也语不成调:“你寒假去我家过好不好……你没有地方可以去,我爸妈会很欢迎你的,我也是……” 对于刚刚确定关系的恋人来说,第二天就要分离是一件很残忍的事。 “嗯……”林昭发出了一声意味不明的低吟,像在答应她,又像是舒服的喟叹。 “你同意了?”李知禾把林昭的脸抬起来。 林昭的眼眸不再清明,而是蒙了一层名为“欲念”的水汽,他柔声说:“不行,会被发现的。太明显了。” 如果说他本来还有一点可能去李知禾家留宿,那现在这种情形就是绝对千万不行了。 林昭没有把握能做到与李知禾共处一室还神色自若,那些潜滋暗长的甜蜜与欢欣会从嘴角眉梢溢出来,他们逃不过别人的眼睛。 的确是很危险,李知禾想。可她闷声一算,加上睡觉和路途所需花费的时间,他们一共只有18个小时能相处了。 她认为分开会有很多不确定性,李知禾看着林昭的眼睛追问:“你会不会过两天又反悔了?” “不会。”林昭答得很肯定,他举起双手说:“我已经投降了,彻底投降。” 李知禾深深地望进林昭的眼底,分不清是谁先主动,他们热烈地接吻,心照不宣地决定要好好利用剩下的时间,做些“有意义”的事情。 这一次,林昭的手从下面伸进李知禾的衣服里,掠过绵软平滑的皮肤,在她早已硬挺的乳尖上捏了一下。 “啊……”李知禾冷不防地被触碰敏感点,浑身打了个激灵,发出难以忍受的娇喘。 “我以前都没发现,你这儿有颗痣。”林昭俯身含住她胸口上缘那颗细小的痣,像是在做标记。 “其它地方也有……”李知禾说:“你不知道的还有好多。” 林昭缓慢地抽气,他下身的某个部位快要憋得爆炸了。 他覆在李知禾耳边说:“你先下来,我去铺床。”已经凌晨两点了,他们不可能一晚上都不睡觉。 林昭从柜子里找到洗过的床单、枕巾和被套,还翻出了新牙刷。李知禾没有睡衣,他拿出暑假留在这里的干净T恤,一并递给李知禾。 李知禾进浴室洗了个澡,林昭大概调高了暖气温度,她穿短袖走出来一点也不觉得冷。床已经铺好了,林昭看见她走出来,眸光又是一暗。 “我刚才又找到这个,擦脸的。”林昭递过来一瓶方老师当时采购物资时买的润肤乳,说:“你们女孩是不是每天都要抹这些,你可以先用这个将就一下。” “好。”李知禾接过来,在干燥的北方,这正是她需要的。 “那你先擦,我去洗澡。”为了降火,林昭冲了个冷水澡。洗完出来,他关上房间的灯,爬上床,摸到李知禾的身体。 他们面对面躺着,皎洁的月光照进来,映在两人的侧脸上。 离得太近,李知禾能清晰感受到林昭的目光和气息。 “林昭,我有点难受。”李知禾说:“每次想到你都会这样,但是今天特别严重。” “你别说了……”林昭恨不得捂住李知禾的嘴,他怀疑李知禾是在“扮猪吃老虎”,否则怎么会这样招招致命? 他确实堵住了她的嘴,不过不是用手。随着唇舌交缠,李知禾整个人都离他越来越近,林昭不小心摸到她圆润的双胸,问:“你没穿内衣?” 李知禾说得一本正经:“女生睡觉都不会穿的。” 林昭把手放进她的两腿之间,李知禾浑身都红透了,赧然道:“下面还是穿了的。” 李知禾很紧张。这种紧张是生理上的条件反射,并非抗拒。心理准备她在林昭洗澡的时候就做好了。 林昭能感觉到李知禾在颤抖,他说:“你放心,我不会,至少不会在这里。” 这张临时搭设的单人床太简陋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李知禾怕他误会,解释道:“我不是不想,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我知道。”林昭吻了吻她的肩,说:“右右,我也难受。” 林昭的衣服穿在李知禾身上太大了,与其说是在穿,不如说是挂在上面的。他想要亲吻她的每一处都畅通无阻。 “那怎么办,你要不要……” 忽然,林昭起身把李知禾压在了下面。她屏住呼吸,不敢再说话。 林昭把李知禾的内裤脱下来,从胸乳开始,一路往下吮吻。到达大腿根中间,他突然用舌头往里舔了一下。 “啊……”李知禾在这一秒里灵魂都快要出窍了。饶是她的心理准备做得再充分也没料到这一出。 林昭没有停下的打算,他把李知禾的两条腿架在肩上,双手从腿的下方绕上来。李知禾的下身被高高抬起,她羞得用被子盖住脸,咬起唇,失声呻吟。 林昭像一个不知餍足的食客,李知禾的那道小罅口汩汩往外流出蜜液,他吮吸亲吻着,品尝了约莫十分钟才回到枕头上。 李知禾嗓子干涸得快说不出话来,她摸着林昭的脸,问:“你从哪学的这些?你们男生宿舍是不是天天尽看小黄片了?” “没有,”林昭说:“不用学。对象是你,那些画面就自个儿跑到我的脑海里来了。” 李知禾抱着林昭的腰,不知怎么地,她一下变得又累又困。林昭轻柔地抚摸她的头发,说:“快睡吧,好晚了。” 李知禾的困意一来,挡都挡不住。她一觉睡到日上叁竿。林昭还没醒,她见窗外天光大亮,用被子遮住亮光,问:“几点了?” “十点。”林昭睁眼看了看时间,他翻了个身,把李知禾拥进怀里,说:“还有六个小时上飞机。” “你昨晚改签好了没有?”李知禾问。 “好了。”林昭说。 两人静静躺了一会儿,李知禾想起前一天晚上发生的事,突然有点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林昭。她觉得有点尴尬,不知该怎么恢复亲昵的状态。 林昭问她:“饿不饿?” “不饿,我好像感知不到饿了。”李知禾从刚才起就一直精神恍惚。 林昭笑起来的声音还有些低哑,他的想法和李知禾一样。清醒的那一刻,他甚至觉得这座灰白色的城市第一次有了暖调。 “不饿也要起床吃饭。”林昭拍拍她的屁股。他把小锅拿出来,接上水,放在电磁炉上,找出仅有的食材,一股脑全煮了进去。 走进浴室,李知禾正在刷牙,林昭和她站成一排,也开始刷牙。面对镜子,他们很像同居多年的情侣。 “为什么馄炖会和饺子煮在一起?”坐在桌子前,老夫老妻之间的柴米油盐李知禾也提前经历了。 “物资有点匮乏,体谅一下。”林昭把李知禾碗里的饺子夹出来放进自己碗里,说:“饺子是不是有点没熟,那你就吃馄炖。” “啊,我的炸土豆!”李知禾陡然想起那包被她扔下的土豆,急道:“我昨天把炸土豆埋进雪地里了,就在教学楼前面。” 林昭失笑道:“你是不是小松鼠变的,还在雪地里藏食物。” “你别笑了,”外面的雪已经化了,李知禾的行为从储藏食物变成了乱丢垃圾,她说:“我们得去找找。” 两人快速解决完早饭,林昭叁下五除二地洗完锅碗瓢盆,他们穿过教学楼,果然远远地看见一袋早已冻成冰块的土豆躺在地上。 林昭把冰土豆扔进垃圾桶,承诺下次给李知禾买十包做补偿。 他们在宿舍楼下分开,各自上去收拾行李,约好半小时后在楼下汇合。 林昭的行李不多,他几下收拾完,跟周泽山打了声招呼,早早地到女生宿舍下面等。 李知禾有自己的小心思。除了装行李,她还坐在梳妆镜前,认认真真地化了个妆。 刚化好,她接到林昭的电话,“需要我上楼帮你提行李吗?” “需要需要,”李知禾赶紧收好化妆包,说:“小晴已经走了,没有不方便。” 林昭上楼帮李知禾把行李箱搬下来,他们坐上下午1点出发的机场大巴。 李知禾靠在林昭肩上,天空的白云不停地变换形态,让这一切都显得不太真实。 林昭把他的背包打开,拿出个东西放在李知禾手心上,说:“你看这是什么。” 李知禾摸不着头脑地摊开手,惊喜道:“是外婆给你的金锁?” “对。我后来回家找到了,这两年一直带在身上。有时候想你了就拿出来摸摸,心想好歹是个同款。”林昭自嘲地说,他不怕李知禾笑话他了。 “那我到家以后也找出来戴上。”李知禾说:“咦,不对,我们现在可以去买真正的同款了。我们下次一起去买项链和戒指吧。” “好。”林昭顿了顿,问:“你爸妈会不会来机场接你?” “要来的。”李知禾说,这样一来,他们能相处的时间再度减少,“那我们一会儿下飞机不能一起出去了。只能我先走到出口,你看我走了你再出来。” 她很谨慎地不想让人看出一点端倪。 “嗯。”林昭亲了亲李知禾的额头。 30 30 办好登机手续和托运,李知禾和林昭一前一后地过了安检。他们混在出行的人群里,始终牵着手。 李知禾第一次希望航班延误,她对林昭说:“我们好像是要一起去旅行。” 身边很多旅客都是结伴去旅游的朋友、恋人或家人,伴随着落地,等待他们的是一段未知但奇妙的旅程。 她和林昭却是一起坐完飞机就要各奔东西。 “我们一定也会有去旅行的机会。”林昭沉吟道,他揉了揉李知禾的头发,说:“我们先去吃点东西好不好?还有一点时间。” 李知禾确实有点饿了,他们就近选择了麦当劳。李知禾先坐好,林昭去点单。 他点了一份双人套餐,还加了一份薯条,算是炸土豆的低配版本。他端着餐盘走过去,李知禾生无可恋地说:“天啊,我现在才有空看手机。要开部门会议的事被我忘得一干二净了。” “部门会议是什么时候?” “上午。”李知禾把手机屏幕翻转过来拿给林昭看:“部长给我打了十几个电话,手机开的振动放在包里,我一个都没听见。” 不仅如此,李知禾前一晚还忘记给手机充电,现在已经濒临关机。 他们俩掉进蜂蜜罐子转了好多个圈,外界的所有人和事却不会因为他们的大事而停止一分一秒的运转。放纵不过一晚,就到了该回到现实世界的时限。 “我去帮你找充电宝,你先吃。”林昭把几包番茄酱都撕开口子,整齐摆在李知禾面前。 李知禾给部长道了许多歉。她不是一个多么畏惧强权的人,但很有自己的一套行事标准。要是在这套标准里,她真的做错了,那不管对方是谁,她都会像这样道歉。 李知禾态度诚恳得部长都有些不好意思再计较,他发过来工作安排,详细讲解了李知禾应该做的部分。 李知禾把林昭拿过来的充电宝给手机充上电,终于长舒一口气:“搞定了。我的任务就是画那些需要通过动画说明的地方,尽量把视频弄得诙谐、年轻化一点。” 听起来,工作量像是很大。林昭想起她九月份在烈日下画画的那几天,说:“你们部门是不是有点压榨你?” “你怎么会这么想?”李知禾不解道。 “之前墙上的那幅画,他们不就让你一个人负责吗。”林昭说:“你别傻不愣登的,帮别人做太多。这是团队协作,光靠你一个人出力可不行。” 李知禾能理解林昭的不满,可她不太介意:“他们搞什么小动作我都知道的。但画画是我喜欢并且愿意做的,能有这些创作机会我很珍惜,没必要想太多。不过如果他们哪天敢派给我跟画画无关的工作,那就等着吃我的拳头吧。” 林昭觉得李知禾凶巴巴的样子很有趣,像一只小奶猫,拼命伸出尖爪想扮狮子。 林昭忍不住发笑,李知禾突然神神秘秘地说:“林昭,你还记得那幅画?那你有没有仔细看过背景里的人物?” “什么?”林昭还是笑着的。那幅画完成当天他是拍过照的,他把相册里的照片点开,手机搁在中间,两颗脑袋同时凑过去看。 “你放大看呀,”李知禾说:“我不会再提示你了。” 画面正中央的主角是几个浓眉大眼的大学生,画风基本跟语文课本插画里那些斗志昂扬的插图差不多。边缘那些配角的面目就有些模糊了,他看出其中挨得很紧的两人是一男一女。 李知禾用寥寥几笔线条勾勒出高个子男人英挺的鼻梁和薄薄的嘴唇,帅得林昭有点不敢认。旁边的女孩就明显多了,她的头发长度跟李知禾差不多,笑起来的模样也很神似。 “这是我和你?”林昭抬起脸。他这一抬头才发现两人的脸原来离得这么近。 “答对了。”李知禾顺势在他唇上亲了一下,说:“这是奖励你的。” 林昭欣喜地把照片放大截图。李知禾高中画的那张冲破黑暗深渊的凤鸟他也保存着,他把两张照片放在一起。 李知禾托着腮,难为情地说:“这下被你发现了,其实我肖想你很久了。” “我比你更久。”林昭说:“久到我都快以为自己是变态了。” * 他们排在队伍的最末端登上机舱。李知禾坐在最里面靠窗的位置,飞机起飞时,林昭把水瓶拧开递给她,轻声说:“快喝,免得耳朵疼。” 李知禾小小声地说:“我又不是小朋友。”话虽然这么说,但李知禾还是老老实实地喝了几口水。 “你要不要睡会儿?”林昭还记得李知禾爱睡觉,他把她搂进怀里,用下巴蹭蹭她的头顶,说:“我抱着你睡。” 林昭身上有让李知禾很着迷的味道,充满了皂香和阳光,或许还混着他与阳光截然相反的体香,总之矛盾得很独一无二。她躺了一会儿,不太睡得着,便坐起来,正好看见林昭若有所思地盯着舷窗发愣。 “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林昭哑声说:“要是能快点开学就好了。” “我也是。”李知禾捏了捏林昭的手。 下飞机前,他们说好要在取行李的转盘前分开。 李知禾推来推车,脖子伸得老长:“我的小黑寿司和小白寿司怎么还没出来?” “不来就不来吧,我给你买新衣服。”林昭开始说车轱辘话了。 李知禾抱着林昭不撒手,澄清道:“我不是急着走,我是怕行李箱被拿错。” 他们已经身处熟悉的城市,按理说,周边的无数双眼睛里可能会有那么一两道属于熟人,两人都心知肚明——躲避战役应该就此打响了。 但他们还是情难自持地躲在角落偷偷接了一次吻。 林昭把李知禾的行李提到推车上。李知禾隔着一段距离对林昭说:“那我走了。” “好。”林昭说。 他站在原地,看着李知禾转身离开。穿过出口,她和早就等待已久的父母团聚,李明东接过她手里的推车,周丽蓉上前给了她一个拥抱。叁人嘴里都不断在说着什么,气氛很热络。 等到他们走远,彻底看不见人影时。林昭带着他的行李,迈开站得有些发酸的腿脚,离开机场。 * 李知禾一上车,周丽蓉就不停念叨道:“你看你都瘦成什么样了,学校的伙食肯定吃不惯吧?我就知道,你有时候忙着画画也不好好吃饭,都跟你说了多少次了……” 李知禾是去上大学,不是闹饥荒。出于对母亲的了解,她只是默默腹诽,从后面抱住周丽蓉,鬼哭狼嚎道:“妈,我好想吃你做的饭,想得天天觉都睡不着。” 周丽蓉嘴角微微上扬,差点没绷住,说:“要不要这么夸张,你妈又不傻。” “没有夸张。”李知禾强调道:“真的特别特别想,你的厨艺出去开餐馆都绰绰有余。” 回到家,李明东向她投来一个盟友的眼神,说:“你寒假把她哄开心了,让她转移战火,我给你包个大红包。” “你打什么小算盘呢?”李知禾把李明东押解到卧室,质问道:“你又动歪心思了?” “没……”李明东被李知禾拿捏得死死的,反抗道:“我就是想钓鱼,钓鱼!你妈天天管着我不让我去。” 李知禾怀疑地打量了一圈李明东,说:“那就好。” 她把行李箱拉回卧室,换好衣服出来,周丽蓉已经摆好了一桌菜。 “你那个同学呢,怎么出来的时候没看见?”周丽蓉解下围裙。 “什么?”李知禾还惦记着她是一个人回来的说辞。 “你不是说有个大学同学也是我们市的,跟你一块儿回来吗?”周丽蓉又忙着进厨房拿筷子。 “啊,对对,”李知禾猛然惊醒,后背都出了一层冷汗,“她出来的时候去洗手间了。排好长的队,我想快点见到你们,就先出来了。” “哦,”周丽蓉说:“那你该邀请她坐我们的车,我们送她一段也行。” “她住得很远,下了飞机之后还要坐一个多小时的车才能回家。而且她爸爸也来接她了。” “有同乡结伴回来还是不错的,我一开始就不赞成你去那么远的地方上学,你爸还说我慈母多败儿。”周丽蓉坐下来,问李知禾:“你那同学叫什么名字?平时也要多走动走动。” “她叫李林。”李知禾闷头吃饭,她平时最爱吃的饭菜此刻都变得味同嚼蜡了。 “妈,你别问东问西了,让我享受一下美食行不行?”李知禾皱起眉头说。 周丽蓉很吃她这一套,辛辛苦苦花心思做好的饭菜有人捧场是她最乐意看到的,“行行行,我不说了,你好好吃。” 吃完饭,李知禾回到卧室。关上门,她拿出手机,看见林昭给她发来了信息:到家了吗? 李知禾坐到书桌前,很认真地回:到了一会儿了,刚才在吃饭。你到了吗? 她退出聊天框,在设置里面把新消息提示改成了不显示信息内容。 林昭回得很快:刚到。 顶部还显示着“对方正在输入……”,李知禾等了两秒,林昭又发过来一条:我已经开始想你了。 李知禾的嘴角都快咧到了耳根,她说:我也想你,很想很想。 李知禾开始了寄魂于手机的日子。不管是吃饭、睡觉还是洗澡,她都手机不离身。 李知禾猜想林昭的状态应该和自己差不多,因为他也总是回复得很快。 李知禾问他:你一个人在果园无不无聊? 林昭说:不无聊,其实还有点忙。我跟几个同学一起接了外快,帮游戏公司做服务器维护,年前就能结束。然后我还在考驾照,去年寒假考完了科目一和科目二,过两天就要考科目叁了。 李知禾惊叹于林昭的假期生活如此充实。她说:那你加油,工作和考试都是。 林昭的两项事务齐头并进,似乎都开展得很顺利,和她的信息往来也没断过。 随着年关临近,李知禾开始随家人去各个亲戚和世交家里吃团年饭。她还学会了打麻将,在大姑的强烈要求下,李知禾出面挽救了叁缺一的棘手局面,陪几个姑姑和伯母打了一下午麻将。虽然最后输得很惨。 吃完晚饭,李知禾一家从大姑家离开。坐在车里,李知禾总算有空给林昭发信息:我终于自由了,现在在回家的路上。 回到家,林昭还没有回复她。李知禾又发:对不起啦,消失了大半天,我被迫加入她们的牌桌了。 李知禾洗完澡回房,林昭还没回复。她打开书桌上的ipad,随便选了首歌,把音量调到最大,走到窗台边拨通了林昭的电话。 “怎么打电话过来了?”林昭那边很安静,听得出他很惊喜。 “你怎么不回我?”李知禾本来没觉得委屈,可一听见林昭的声音,语气不自觉地埋怨道:“我还以为你生气了。” “没有,我知道你这几天都忙着走亲戚没空理我。我刚才在跟他们开视频会,没看手机,对不起。”林昭说:“你今天是去哪个亲戚家里?” “大姑家,你之前去过的,还记得吗?”李知禾说。 “哦……”林昭当然记得,“你上次还和那个什么霖哥哥去了密室,密室好玩吗?” “不好玩,因为不是和你一起去。”李知禾能听见林昭的呼吸声,也能感觉到他微妙的情绪变化,“你知道吗,霖哥哥都结婚了。叁月份才办完婚礼。” “是吗,那你错过婚礼了。”林昭说。 “错过就错过吧,不重要。”李知禾倚在窗框边,风吹进来很冷,可她忽然感受不到了,“林昭,我有一个好消息。你想不想听?” 李知禾已经计划了好几天,本来打算给林昭一个惊喜,但她现在忍不住想讲。 “什么好消息?” “就是——”李知禾故意拖长音调,把悬念留在最后:“我打算年后过来找你。我妈以为我有个同学住在隔壁的地级市,我想以找这个同学玩几天为由出门,其实就是来投奔你。” 林昭“啊”了一声,说:“会不会太冒险了,万一他们执意要送你过来?” “不会不会,我这几天已经在探口风了,我爸妈准备过完年和同事一起去水库钓鱼。”李知禾说。 林昭轻笑道:“我本来打算忙完这一阵过来找你的,我可以住酒店。” “你来了,我还是没有正当理由出门。而且我们在这附近活动太危险了。”李知禾说:“还是我先过来。” 31 31 李知禾试验了一次和林昭通话,她发现这样很可行。 这天以后,李知禾开始每晚在固定时间给林昭打电话。本来就看不见摸不着,再不能听见声音即时交流,那就真跟和电子宠物谈恋爱一样了。 “我今天拿到驾照了,总算赶在了年前。”林昭在电话里说:“我打算明天开小货车去采购一下,你都快来了,我发现家里好多东西都缺。” “那你开车小心点,也别买太多了,我就住一周。” “嗯,我先去看看床垫,这是肯定要换的。我现在睡的床太硬了。” 林昭说话的语气还算正常,有种招待客人的热情期盼。可李知禾越听越耳热,他们已经默认要睡在一张床上了…… * 老张夫妇去了儿子所在的城市,要元宵以后才回来。林昭担当起看守果园的角色,李知禾一来,自然也要和他一起住在果园。 他抱着几乎想要重新装修一遍家里的想法来到家居店,选好床垫和靠枕,他还买了一张大桌子,为了能让李知禾铺开纸张画画用。他思考片刻,决定再买一些文具收纳盒,便于给李知禾装她的许多笔和本子。 林昭把东西搬回家铺陈好,一刻不停地又去了趟超市。买完吃的和电暖器,他停在玩偶橱窗前。林昭还记得李知禾的床上常年都会摆几个这样的小娃娃,有时还会抱着娃娃睡觉。 走进玩偶店,林昭挑了一个棕色的小熊和一只白色的小兔子,回家以后学着李知禾的样子,摆在床头。 这天晚上,李知禾很晚才打来电话,林昭等得都快睡着了。 电话一接通,李知禾的声音听起来闷闷的。林昭赶紧坐起来,问:“你的声音怎么不对劲?” “他们吵架了……”李知禾吸了吸鼻子,心情糟透了。 “还是为宋阿姨的事吵?”林昭眉头皱成一团,“这个宋阿姨怎么阴魂不散的。” “不是的,”李知禾的脸趴在枕头里,说:“是为了钓鱼的事。我爸想去很远的地方钓几天鱼,我妈不想去,但是她又想跟着他。” “那他们还去吗?” “不知道。”李知禾叹了一声,说:“我可能来不了了。” 林昭垂着脸。他的头发长长了些,在昏暗的房间里,柔软的发丝耷拉在额前,几乎快要遮住眼睛。“没关系的,”林昭说:“你先顾好家里,我们开学就能见了。” “嗯。” “你别难过,好好劝劝他们。”林昭觉得周丽蓉快长成一个老小孩了,李知禾不在家的时候她过得好好的,李知禾一回来,她整日在女儿面前告丈夫的状。 他总不能去吃周丽蓉的醋。林昭低声说:“我手头上的事正好也还没弄完,你不用太顾及我。” “好。”李知禾稍稍开心了一些,说:“下次见面我一定好好补偿你。” 林昭被她的话逗乐了,问:“你要怎么补偿?” 李知禾被这么一问,才反应过来刚才那句话有多暧昧,她答非所问道:“给你端茶倒水呗。” 或许是为了弥补无法相见的遗憾,他们这天聊到很晚才挂电话。林昭躺在柔软得不像话的床上,天快亮了才睡着。 随着新年的到来,到处都张灯结彩,鞭炮齐鸣。林昭对节日不太重视,他什么灯笼和对联都没挂,年夜饭随便对付了一口,晚上还是照常用电脑看文献。 “林昭,新年快乐!”李知禾发过来语音,语气激昂。 林昭摁住说话键:“祝右右也新年快乐。” “你还记不记得你上高叁那年,我在你门上挂了灯笼?” “记得,我还收着的。”林昭把灯笼找出来,点亮挂在床头,找好角度,拍了张照片发给李知禾。 服务器维护的工作也在这天暂时告一段落。林昭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习惯用忙碌抵消对李知禾的思念,一闲下来,他发现自己特别想她。 不管怎么说,他们现在已经正式在一起,这些想念太理所应当了。林昭可以毫无顾忌地任由情感泛滥,而不去做任何转移注意力的举动。 正月初叁的清晨,林昭带上衣服和电脑,坐上去六中的公交车。他们这里已经正式由郊区划为市区,因此不需要再坐大巴车,而是每过半小时就会有一趟公交准点发车。 即使这样,行程依旧需要从起点站坐到终点站,车子一路晃晃悠悠,上下乘客,差不多会耗时两个小时。 林昭在车上订好酒店房间。他在最后一排靠着窗昏昏沉沉睡过去,再醒来时,晨光从熹微变成破晓,林昭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清明。 他拿出手机,看见李知禾发来的信息。大概每天都会说的“早上好”,可一点开,那条信息的内容是:我跟我爸妈说了,要去找那个同学玩,他们同意了。我现在就准备出发了,你在车站等我吧。 信息的发送时间显示为一个小时前。 林昭腾地站起来,他急急走到车门前,在下一站下车。 林昭跑到对面去,拨通李知禾的电话时,他的声音还有些不稳:“不是说不过来了吗?” 李知禾在那边小声发笑,说:“他们这两天又和好了。我试着说了一下,没想到他们这么容易就答应了。” “你到哪了?” “还有四站就到了,你出门了吗?”得不到回答,李知禾愠怒道:“你不会才起床吧?” “我在西西弗书店门口,你得等等我了。”林昭招了一辆出租车,迅速报完地址,他对电话里说:“你在车站等我,我还有五十分钟到。” “我家旁边的西西弗书店?”这次轮到李知禾惊讶了,“那……那你别着急,我等你。” 出租车疾驰在空荡的山路间,林昭不断低头看时间。 司机看出他的焦急,将油门踩到最底。比预定时间还提前了十分钟到。 林昭远远看见站牌前的银色长凳上坐了一道熟悉的身影。她的行李箱立在旁边,眼睛一直注视着过往的车辆。每留意一次下车的人,脸上就失望一次。 林昭提前扫好二维码,停车的瞬间付好钱。他打开门下车,走过去紧紧抱住李知禾。 李知禾也抱着他的腰,扬起脸问:“你去找我了?怎么不提前跟我说?” “怕你又要管家里,又要管我,忙不过来。”林昭忍不住亲了亲她的脸。 他提起李知禾的行李,开始往果园走。 李知禾有些好奇,但又怕遇见熟人,所以不敢太明目张胆,一路上只悄悄地探头探脑。 “林昭,我们会不会遇见亲戚?他们在葬礼上见过我。” “概率非常低。”林昭很胆大地牵住李知禾的手,说:“据我所知,他们平时都不住这儿,上次是为了葬礼才特地赶回来的。” “那就好。”李知禾的心脏还在噗噗狂跳,她对林昭说:“我编的那个人叫李林,我这次来就是为了找她玩。我妈晚上会给我打电话,你到时候别发出声音,也别让我笑场。” “知道了,”林昭说:“我会很乖的。” 林昭把李知禾带到果园最里面的叁层小楼,他的活动范围一般是顶楼,李知禾跟着他爬楼梯。 李知禾打开行李箱,把衣服拿出来挂在林昭提前腾空的衣柜里,也就是他的衣服旁边。 “宣传部的工作,你还没做完?”林昭注意到李知禾还带了数位板。 “还有一点,我这几天可能要抽空画。”李知禾还带了许多画手稿的彩笔。 林昭把提前买好的笔筒拿出来,说:“放这里吧。” “对了,还有一些东西想让你保管。”李知禾从箱子最下面抽出一沓素描纸,有点不敢看他似的递过来:“这些都是我以前画的你,留在家里太危险了,我想放你这里。” 林昭双手接过去。他一张一张地翻阅,大多数都没有上色,画得也极潦草,纸张有些地方还因为用力太重被刮破。但不管哪一张都看得出来画的是他。 作画之人在画这些画的时候心情大概是很焦躁的。 “这些跟你平时的风格不太像。” “这是高考前画的。”李知禾说:“当时确实有点烦闷。” 李知禾从很小就习惯于用绘画来排解情绪。她上小学时很害怕一个人睡觉,总是会幻想很多鬼半夜来抓她。她的想象力一向丰富,大部分事物都会幻想出很多不同形状的模样。但对于鬼,她的脑海里始终只有一种很具体的形象。 那是一个黑色的巨物,它有手有脚,但面目模糊。周身的黑色皮肤是流动的,还不断冒着泡泡,像开水沸腾时那样。 李知禾绘声绘色地描绘了那只黑鬼的样子,说:“我小时候特别怕我想象出来的这个东西,后来我想到一个办法,就是把它拟人地画下来。” 李知禾把“鬼”设定成可怜的小孩,还去经历了一系列的冒险故事。这些都被她画成了小连环画,心里的恐惧也随着对“鬼”的可爱化设定而烟消云散。 “这个方法很好用,所以发现喜欢上你之后也这样画你了……”李知禾说:“但是在你身上有点不管用。” 林昭很珍视地把这些画收起来,说:“原来我在你心里,就和黑泡泡鬼一样让人害怕?” “刚开始肯定会啊,”李知禾说:“你以前还不是尽躲着我。” “对。”林昭苦笑着说:“早知道这样,还不如一开始就追你了。还浪费了那么多时间。” “如果早在一起,你还住在我家,见面多方便呀。”李知禾跟着他一起畅想。 林昭把她带到阳台,他把室内的电暖器开得很足,阳台也不算冷。成片的果树被至上而下地俯瞰,冲击力很大。 “哇,这得有几千棵树了吧?” “是932棵,”林昭指着划分好的片区给她讲解:“以十排为一个单位,分别是桃子树、苹果树和橘子树。那边划分为一小块一小块的土地是在开发草莓园。” “右右,我是真的打算把这里建设成采摘园,招揽游客过来。”林昭发自肺腑地说:“我现在特别想赚钱,赚很多钱。这样我们以后可以不受你父母的管制,堂堂正正地在一起。” 林昭从来没有问过李知禾,关于未来,她是怎么想的。他不愿在每个气氛正好的当口说这样煞风景的话。 或许他现在的想法依旧太过理想,他们可能永远都无法做到在阳光下光明正大地拥抱对方。但赚到足够多的钱至少能让他们获得一些珍贵的、有限的自由。 “你一定能做到的。”看着郁郁葱葱的果树,李知禾说:“这里简直就是度假胜地嘛。” 32 32 林昭低头笑起来。李知禾很喜欢看林昭笑,他很少展露笑脸,可偏偏每次这样的时候都特别好看。 李知禾愣愣地看着林昭,等她回过神来才发现他也同样在看她。 李知禾没有回避林昭的视线,她都快要溺毙在这温柔的目光里了。 两人心照不宣地靠拢,拥吻在一起。林昭深深浅浅地亲吻她的唇瓣,拇指有意无意地摩挲着她的耳垂。 上一次太火急火燎,林昭这回放慢了节奏。他们不需要再赶时间。 李知禾的手不太老实,亲着亲着就钻进了林昭的衣服里,轻轻揉捏他那两块隔着布料也能清晰可见的肩胛骨。 她退无可退地抵着墙,只有这样才能承接林昭带来的意乱情迷。 李知禾的上衣扣子不知什么时候被解开了最上面的几颗,露出她细白的胸肩。她握住林昭还在作乱的手,说:“进去吧。” 虽然明知周围只有树木,可李知禾却总感觉身处公众场合,她不太习惯就这样袒胸露乳。 “是该进去。”林昭没费太大力气地把李知禾抱起来,将她放在床沿。 他半跪在地上,邀功似的问:“我新买的床软不软?” “软,和我卧室里的一样。”或许是来到了暖气更足的房间里,李知禾浑身燥热得想脱衣服。林昭有所感应般替她代劳。 他把脸埋在李知禾的胸口,说:“你也好软。” 忽然,林昭张口含住了她殷红的乳尖,舌尖还巧妙地打着圈。李知禾能感觉到湿热温暖的口腔正包裹着自己的乳头,她抑制不住地发颤。 林昭直起身子,复又深吻住李知禾的唇,长长久久地与她耳鬓厮磨。 等到林昭退出来,李知禾觉得嘴唇麻麻的。林昭伸手摸了摸,说:“有点被亲肿了。” 李知禾拿出小镜子照了一下,说:“好像是有一点。” 林昭从李知禾身上下来,头枕在她的脸旁边。空气里除了氤氲着旖旎的气息,只剩他们急促的喘气声。 他们的初尝试还停留在互相亲吻抚摸的阶段。在那些浅尝辄止的试探里,林昭每次都会要得多一点,再多一点。 可真要到了最紧要的一步,他担心自己的猴急会让李知禾反感。 他们安静地相互依偎,在这个远离尘嚣的果园里,像是钻进了一个隔绝外界的世外桃源。 “这里有点像漫画里的秘密王国。”李知禾若有所思道:“主角是个小男孩,他有天突然打开了一扇门,门后面的世界就是这里。” 门后不只有莺飞草长的花园,还有秘密禁地。树梢上挂着的那些晶莹苹果像禁果一般引诱着他们前去摘取。 李知禾总结道:“这是一个很适合创作的地方。我有点想开始画我的第一部漫画了。” “你已经构思好了?” “早就想好了。但是现在还要保密,不能告诉你。”李知禾俯下身,亲昵地蹭蹭林昭的下巴,说:“我有点饿了。” “走吧,我带你去吃好吃的。”林昭站起身,套上衣服。他的视线有意避开李知禾,再由着性子来,他们这一天估计都下不了床了。 “也没做什么,怎么就两点了。”林昭下楼时还在感慨,时间像被偷走了一样。 “怎么就没做什么了?”李知禾被他牵着往前走,嘴唇和身体里仿佛还留着林昭的余温,这就是做过什么的最好证明。 “饿坏了吧?”林昭拿来一把很长的钳子,经验丰富地压下树上的其中一段枝桠,随手摘了两个苹果。他走到房屋背后的水龙头,清洗干净,跟李知禾一人一个,说:“先垫垫肚子。” 林昭叼着苹果打开小货车的驾驶车门,车的底盘很高,他打燃火,绕到另一边把李知禾抱上去。 “我们要去的地方很远?”李知禾第一次吃如此新鲜的苹果,也是第一次坐男朋友开的车出门,这些初体验堆迭在一起的感觉很奇妙。 “开车十几分钟,”林昭说:“我们还可以顺便去买点东西,你有没有什么需要买的?” “没有,要用的我都带了。”李知禾打开窗户,吹拂着清新自然的微风,感受到格外湿润干净的空气。 李知禾问:“你之前还说这附近有萤火虫,在哪呢?” 小货车疾速行驶在乡间小路上。林昭一只手扶着方向盘,另一只手虚虚握成拳放在嘴边。李知禾仔细一瞧,才发现林昭在偷偷憋笑。 “你笑什么呀?” “萤火虫夏天才有,夏天你再来。”林昭不再遮掩,大声笑出来。 李知禾羞恼道:“我没见过嘛。”她打开车里的收音机,把音量调大,捂着耳朵说:“不许笑了。” “好,不笑了。”林昭求饶道:“我不是嘲笑你,跟你在一起,我就是忍不住会想笑。” 餐厅很快到达,林昭停好车,带李知禾进去。 李知禾低头浏览菜单,选好几道菜。她默不作声地端起杯子喝茶。 放下水杯,李知禾实在是被盯得不自在了,问林昭:“你一直看着我做什么?” “有吗,”林昭还是看着她,挑挑眉说:“我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看你了。” 只要待在一起,时间就会过得很快。他们吃完饭,店里已经没有什么人了。林昭又把她带到街对面的超市,说:“我们晚上在家里做饭,你想吃什么,可以多买一点。” 李知禾刚吃饱,没什么想法。随手指着生菜说:“我想吃一些草。” 林昭听话地拿了两个放进购物车,说:“你果然是小兔子变的。” “你上次还说我是松鼠。”李知禾笑着把林昭推到水果区,她本来有点想买榴莲,可此时迟疑道:“住在被水果环绕的房子里,再买水果,是不是有点多此一举?” “不会。”林昭已经上手挑选上了,“果园又没有榴莲。” “再去买点零食吧,”林昭摆出大采购的架势,说:“我们出门买东西很不方便的。” “家里不是已经有好多了吗。”李知禾看着已经装得满满当当的推车,说:“我不是很爱吃零……” 忽然,李知禾住了嘴。他们拐过一个弯,居然正正好好站在了一整面避孕套货架前。 她的脸被臊得通红,没敢抬头看林昭。林昭也不太自在,拉着李知禾往前走,嘴里还不忘呢喃道:“走错了,零食在这边……” 先前自然随意的购物氛围被这一插曲打破,两人之间突然变得有些尴尬。李知禾故作认真地挑选巧克力,她正想问林昭买哪个好,一转脸,他也正垂着头,看似郑重地阅读配料表。 李知禾默默转回去,随便拿了一盒,说:“就要这个吧。” 他们推着购物车往外走。结账的队伍很长,他们排在队伍末端,避无可避地再次看见收银台旁边摆放整齐的避孕套…… 林昭眼睛都不知道该往哪放了,只能发挥身高优势,越过排队的人群看向远方。 李知禾扯了扯林昭的衣角。他弯下腰,李知禾凑在他耳朵旁边,低声说:“我们是不是也应该买一点?” 林昭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他直挺挺地站好,囫囵道:“如果要……的话,那是需要买……” “你已经提前准备了?” “没,没有。”林昭感到被人看穿的无地自容。李知禾决定要来的那天,他不是没想到过这些,可他担心太游刃有余地拿出来,会显得他对那档子事太热衷。况且,万一是他想多了,李知禾还没有准备好呢? 队伍向前缓缓移动。林昭心一横,把李知禾拉到一旁,说:“那我们去刚才那里选选。” 他们重新站回那一整面货架前。李知禾看得眼花缭乱,求知地问:“这个螺纹的是什么意思?” “我哪知道……”林昭皱着眉头看着这面“墙”,凭想象大概描绘道:“应该就是,表面会有一些凸出来的纹路……” “哦。”李知禾点点头,也不知道听懂了没有。她说:“那我们是不是买最普通的就好?” “嗯,”林昭从中间拿了两盒,说:“这种就行。” 和来的路上截然相反,坐在回程的车上,他们极有默契地不再说话。李知禾状若无意地看向窗外,林昭则是全程专心致志地开车。 到了果园,林昭提着大包小包上楼。他把蔬菜和肉放进叁楼的小厨房,李知禾将饮料和酸奶放在卧室的冰箱里。林昭收拾完回来,打开零食柜,李知禾帮着把零食搬运进去。 最后,袋子里只剩那两盒避孕套了。由于这类事物从来没在家里出现过,因此不像别的东西能有固定的放置区域。 林昭攥着那个盒子,看向李知禾,问:“可以吗?” 李知禾重重地点头:“可以,我想好了。” 因为是你,所以一直都可以。 下一秒,林昭把李知禾抱到床上。就像以前那样,他们很自然地拥抱在一起,互相亲吻。只不过这次更热切,也更兢兢业业。 李知禾的衣物被一件件剥下,直到与他赤裸相对。 林昭轻柔地抚过她身体的每一处,虔诚地匍匐在她的身前。阳台的白色窗帘被轻轻吹起,树影斑驳地泻进来,落在陈旧的木地板上,形成星星点点的光影。 静谧的午后像昏昏欲睡的图书馆,李知禾的每一声喘息都那么清晰可闻。 林昭没有凭着欲望直接了当地插进去,而是抵在门口慢慢研磨。他们抱在一起不停地接吻,亲得李知禾腿间湿漉漉的。 过了许久,即便林昭硬如铁杵,他还是笨拙地找不到位置。 “我不知道该从哪里进去。”林昭趴在李知禾身上,他紧张得不行,还怕弄疼了她。 “就是那里啊……”李知禾只有一个模模糊糊的心理定位,真要细致地替他指引,她也是无从下手。 “那我们先不管那些。”林昭抱着浑身僵硬的李知禾,轻声呢喃道:“你别害怕,我们今天还不一定能成功。” 李知禾放松了些,整个人都柔软了下去。她一点一点地吮吻林昭的背,断断续续地说:“我们宿舍开深夜卧谈会的时候,她们都说第一次会特别疼,还会流血……” “第一次不一定都会流血的。”林昭说:“你以前有没有好好上生理课?” 林昭在她腰上捏了一下,惹得李知禾又叫起来。 “开关键在你手里,”林昭低头去亲她的手心,说:“你觉得不舒服了,就随时叫停。” 在这个舒服的界限里,他们拥抱亲吻多少次都不会厌倦。林昭很快把李知禾带入一个轻松愉悦的境地。 他没有再深入的打算,但如果想要直捣红心,可能恰恰需要这份无所谓。 就像小船驶进水流向前的甬道一般,他很顺理成章地滑进了那道缝隙。林昭被又紧又热的阴道吸附住。 维持着填满的状态,林昭一动也不敢动。他不明白怎么一挺身就这样了。 林昭低头去看李知禾,“疼吗?” “还好,”李知禾抽气道:“没有想象中那么疼,就是胀胀的。” “可能是因为你很湿。”林昭说。他缓缓抽离出来,拿了袋避孕套,拆开戴上。 “你会不会又找不到地方了”李知禾抱住重新覆上来的林昭,抬高膝盖,用腿环住他的腰。 “我记住了。”林昭还是决定先把她吻得湿一些,免得疼。等到李知禾不自觉地抬臀靠近他时,再一贯而入。 林昭扶住她的胯,开始有规律地抽插。李知禾还不太能容纳他的全部,林昭也不敢太用力。但现在这样已经足够让他爽得尾椎骨都战栗了。 在这些刺激下,林昭没过太久就射了。他在套子上端打了个结,扔进垃圾桶。躺回床上,不停亲李知禾被汗湿的发梢。 “好粘啊,我想去洗洗。”李知禾支起上身,被子滑落到腰间,露出她丰满、布满吻痕的胸部。 林昭没想到这么快又能硬,但他不想让李知禾再来一次了。 “我腿软……”李知禾伸出手:“抱我去。” 林昭赤条条地抱住同样赤身裸体的李知禾,他在浴室打开热水,仔仔细细地给她洗了一遍,再裹好浴巾抱回床上。 李知禾也不知是累还是困,不一会儿就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她睡到天黑才醒。林昭正在厨房给她切生菜,他加了些沙拉酱进去扮好,听见动静走出来问她:“你想吃的是不是这样?” “对,我就想吃这种切得特别细的。”李知禾好像变得不太一样了,她看过来时柔情似水,整个人也软绵绵的。 她还是那句话:“林昭,我腿软。你帮我把包里的东西都拿出来放在书桌上,我想开始画画了。” 33 33 林昭觉得她简直变狐狸了。他揉了揉眼睛,依言照办,把李知禾的东西都拿出来摆好,落地灯也支好。 李知禾的绘画桌和林昭的办公桌挨在一起,她只要一偏头就能看见旁边巨大的显示屏上全是她看不懂的符号和字母在刷动。 林昭切完生菜又去剥榴莲。他用小锅烧了一锅开水,打算下点面条。 林昭端着碗走进去的时候李知禾正在接电话,她时刻关注着门口,一见他进来就做出噤声手势。 林昭蹑手蹑脚地走进去,大气也不敢喘。 李知禾冲他挤眉弄眼,嘴上还在不断应着:“好……好……我知道了……过几天就回来,你和爸爸在船上吗……我下午没接到电话是因为睡着了,早上起得太早了……” 李知禾每每说到需要撒谎的紧张环节都会表情夸张地看向林昭,一个人圆谎是狼狈,两个人一起就是守望相助了。 李知禾挂完电话,一本正经地对林昭说:“我妈买了新年礼盒,说等我回去了寄给你,你一会儿把地址发给我。” “那你记得自己偷偷摸摸寄,”林昭把面条拌好,吸溜吃了几口,说:“你寄过来了我开学又给你带去。” “对了,我还得把你的名字改成李林。”李知禾打开手机,做戏就要做全套。 改完名字,李知禾欠身把林昭的碗拿过来,也夹了一筷子热乎乎的面吃。 林昭把她的数位板和笔都挪进去,腾出放碗的空位。李知禾很自然地把腿伸直,搁在林昭身上。 白色的灯光打在她的脸上,几缕发丝垂在耳旁。时间好像都在这一刻静止了。 林昭不太专业地给她揉起腿,问:“现在还疼吗?” “不疼,就是有点酸。”李知禾浑身跟没骨头似的,说:“还是使不上劲。” 林昭把人扶起来,转而给她揉背捶肩,说:“我跟你讲,你每次画画就埋着头几个小时都不动。以后要定个时间,隔一会儿就要站起来走动走动。” “知道了。” 林昭的思维跨度实在是大。 “你是怎么从那里疼,说到注意颈椎健康的?”李知禾嘀咕道。 “我一看你画画才想起来,我早就想说的。”林昭难得严肃。 李知禾很郑重其事地答应了。她用林昭的电脑打开漫画网址,还维持着那份庄重感,李知禾介绍道:“这就是我即将要去打天下的地方了。” 林昭把网址链接记录下来,很重视的样子:“你从哪天开始更新?我会时刻关注的。” “等我先画好开头吧,”说到要发表,李知禾既紧张又不免丧气:“你还是先别看了,说不定一发出去就石沉大海……我真画了才知道,看别人的漫画和自己画完全不一样,除了画风还要构思剧情和人设。可复杂了。” “你一定会成功的。”林昭对李知禾有不知其源却坚定无比的信任。“因为你是一个一往无前的人。你想做的、认定的事就一定会做到。” 李知禾嘴唇翕动,竟一时说不出话来。林昭说得真诚恳切,不像是为了安慰她胡诌的。李知禾心念微动,笑道:“原来你心里对我的评价这么高。” “你没做成的事都是因为你本来就不想要。”林昭摸摸她的头,说:“所以你不要焦虑,想画什么就画。就算一开始遇到点困难,那也是为了你以后成为着名漫画家了用来发表演讲的素材。” 李知禾一直在暗中规划漫画事业,她的梦想微小脆弱,一说出来可能就碎了,所以这是她第一次说出心中所想:“我也是这么打算的,大学的空闲时间比较多,这几年正好积攒人气,顺便度过一开始的生涩期。大学毕业的时候我正好有些实力了,只要能赚到钱,画漫画就能成为我的主业。” 叁四年的时间不管怎么说都够了。 得到林昭的支持,李知禾跟在他后面,走到厨房。两人分食完一碗面,林昭洗碗,她就洗锅。 林昭不太会做饭,他擅长的仅限于面条、饺子、汤圆这类快捷食物。但他们一连几天都没有出门下馆子,李知禾每次都会在林昭旁边帮他洗菜切菜,做一顿饭基本不会超过十分钟。 对李知禾来说,每天做的事就是做饭、吃饭、短暂的画画和很长时间的做/爱。 她快要离开的前一天晚上,林昭拉着李知禾做了两次,正好把最后两个避/孕/套用掉。 一盒里有七个,六天正好用完十四个。 第二天一早,林昭坐公交车送李知禾回去,他们从起点站上车,坐在倒数第二排的两人位置上。 李知禾从一上车就把卫衣帽子戴得严严实实,但凡有人上车她也很敏锐地抬头。没坐几站,车上的人渐渐多起来,挤挤挨挨站着,形成密不透风的人墙。 李知禾悄悄转头,和林昭咬起耳朵:“还有十天就开学了。你怎么去学校?” “和上次一样。”林昭还是想跟李知禾一起回,“你爸妈这次应该不会送你去学校了吧?” “应该不会。我都上大学了,我妈在有意识地放松对我的管理。”李知禾小声在林昭耳边说:“等去了学校,我们就彻底解放啦。” * 怀抱着对开学的憧憬和热切,熬过有史以来最长的十天,他们在机场再次汇合。 没有见面的每一天都变得很长。林昭很早就到了机场登机口,远远地望了半晌,看见李知禾跑过来。 “你别着急,登机时间还早呢。”林昭抱住扑过来的李知禾,虽然知道不可能,但还是朝她身后看了看,确定没有周丽蓉的身影。 “他们只送你到安检口?”林昭问。 “对,”李知禾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他们一点都没有怀疑。” “演技不错。”林昭褒奖地捏了一下她因为奔跑而红扑扑的脸。 “你是不是等很久了?”从见面起,李知禾就一直看着林昭。 “没有,就一小会儿。”林昭说。 飞机落地,他们熟门熟路地乘坐机场大巴。林昭的行李少,他决定先回宿舍把东西放下,再帮李知禾搬行李箱上楼。他们计划晚上去吃涮羊肉。 自一下飞机起,呼吸到的空气都是自由的了。这是比果园还要安全的隐秘屋,没有人知道他们的身份和过去,有一整座城市能让他们去追逐嬉笑,乘放得了所有燥热的荷尔蒙。 林昭一回宿舍看见其余叁人都在,“回校回得这么积极?”他把行李放在桌子上,不停留地又打算走。 周泽山利用靠门的优势,挡在他面前,问:“我们刚才观察你半天了,在楼下跟你牵手那人是你女朋友?” “是。”林昭轻轻吐出这个字。反倒把正打算“严刑拷问”的叁人整懵了。 “她……是上次找你那个大一的?”老四从上铺探出头,“你这也太突然了。” 林昭失笑道:“不算突然。” “那什么时候安排脱单大餐?” 林昭急着下楼,连声说:“行,行,大餐绝对少不了。你们有什么想问的等我晚上回来,她还在楼下等我,先走了啊。” 林昭拥着李知禾,快走到女生宿舍了才满脸歉意地说:“我可能得请室友们吃顿饭,你也需要出席。他们好像有这个传统,谈恋爱的一个仪式。” 李知禾不仅不反感,还很快点头道:“我知道啊,我也在宿舍群里说了关于你的事。那就两个宿舍的人一起请吧,我正好也想认识你的朋友。” 就这样,林昭陪李知禾上楼的瞬间变成了惊喜亮相。李知禾以男朋友的身份介绍了林昭,她的室友们齐刷刷地看向林昭,视线毫不避讳地跟随他。 林昭被叁双眼睛盯得手都不知该往哪放了,但还是硬着头皮帮李知禾把床铺好。 走出宿舍楼的一刹那,李知禾说:“晚上睡觉之前她们有得问了。” “我也是。”林昭苦笑道。 校园里太多情侣了。和他们一样,每对恋人都会情不自禁地搂搂抱抱,旁若无人的接吻也是常事。 林昭很享受于这种投身于普通人海的滋味。他亲了亲李知禾的额头,说:“还有一件事,我没有考虑到。” 李知禾被他亲得头顶痒痒的,笑着挣脱出怀抱,问:“什么?” “我们晚上要各回各的宿舍,那要怎么……做那件事?”分开了十天,再见面应该是很干柴烈火的场景,可受限于场地环境,具体实施起来很困难。 李知禾抬脸看向林昭,他站在大街上,还是那副清淡冷清的模样,眼神里没有什么欲念,任谁也猜不到他刚才居然说出了那样的话。 李知禾稍稍踮脚,说:“开房也是可以的。” “今天就去?”林昭很行动派地打开订房软件,随后绝望地抬头:“刚开学,房间都被订满了。” “那就明天,你先订明晚的。”李知禾眼疾手快地指着还剩最后一间房的选项,说:“你快点啊。” 林昭慢了一秒,明晚的最后一间也没了。 他把手机熄屏,心如死灰道:“我这两天再看看,可能会有取消的。” 李知禾看着路边的霓虹灯牌,迟疑道:“不然去钟点房?” “不行,”林昭想也没想就拒绝道:“钟点房条件太差了,不能带你去那种地方。” 34 34 回校的一切都很美好,唯独除了这个。 林昭唉声叹气道:“这个世界大概就是这样。盈满则亏,水满则溢。” “怎么还背起古诗来了,”李知禾说:“那你还是觉得放假好?” “当然是现在好了。”林昭毫不犹豫地说。 对林昭来说,偌大的校园里,可以亲近李知禾的机会太多了。特别是夜色一到,树后梢上全是隐秘处,他们会在昏黄的路灯后面接绵长的吻,也会牵着手一起走过每寸幽静的青石板阶。 老叁隔天中午抛下女朋友,专程赶回来观看林昭谈恋爱。 “天啊……”老叁站在阳台往下看,还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惊讶吧?”周泽山抄着手站在一旁,他也是这么过来的。 老叁像看见某种奇观异象,情不自禁地拿出手机拍照,“你们以前还说我腻歪,现在一对比,是不是有过之无不及了?” 不仅是宿舍内部,林昭这么投入地开始一段恋情,在整个系里都掀起了一股舆论热潮。 尤其是他曾经参加过的同乡会。冯末羽高调地追求过林昭,鉴于两人的优秀能力和出色外形,这件事不算秘密。以前谈论时,还能用林昭对女人不感兴趣来解释,可现在,林昭不仅没继续当和尚,还“还俗”还得那么彻底。 消息长出翅膀冲破校园,从城西传到城东,再精准传到冯末羽耳中。冯末羽迅速给出回应,在用真名开通的微博账号里发布了一条享受单身的动态,既是在看笑话的人面前挽回颜面,也是为这场无疾而终的单恋画上一个真正的句点。 作为当事人的林昭没空理会这些,他近段时间浏览订房app的频率已经超过了打卡英语听力。 最终订到不错的酒店房间,是在开学的第六天。林昭下午七点从实验室出来,接上晚上没课的李知禾,一前一后地走进酒店大堂。 第一次和男人开房,李知禾本来有些紧张,但很快因前台人员驾轻就熟的态度而放松下来。办理入住、乘电梯,穿过铺满地毯的幽深长廊……两人一路上难得沉默。 打开房门,李知禾本来想说点什么,可下一秒被林昭压在床上。 曾经那个只要想到他就会难受的部位很快又被填得满满当当了。李知禾坐着林昭这艘小船颠啊荡啊,像轻柔的海浪一下一下地把她往上顶。 后来,身下的海浪越来越大,如急风骤雨般把她推到半空中。 李知禾被弄出了第二阶段,她的眼神越来越涣散,怎么也聚不了焦。凭借在果园的六天,林昭摸索出一些经验,知道她是快到了,愈发动得又快又急。 做完一次,林昭几乎没有不应期,很快凑过来亲吻李知禾的脸和脖子。 李知禾赤/身躺在床上,感受到湿润的嘴唇在她皮肤上的触感变得清晰。她终于想起来了刚才想说什么。 李知禾把林昭往外推了一点,侧身问他:“刚才办入住的时候,我看见价格是五百多一晚。你在网上订是不是要便宜一点?” 林昭不置可否,只含糊地“嗯”了一声,跟不倒翁似的又靠过来了。 “我认真的。”李知禾正了正脸色,说:“既然这么贵,那我们一人付一次房费。” 这毕竟是一项长久且必要的支出。 “不用,我有钱的。”林昭也认真起来,他开始仔仔细细地向李知禾汇报自己的收入。 果园每年能赚二十五万左右,这自然是大头。除此之外,他还有孤儿补贴、母亲留下的遗产、奖学金、帮老师干活的工资以及和同学一起在外接项目挣的外快。 “你都成年了,还有孤儿补贴?” “等我大学毕业就没有了。”林昭说。 “那我还有一个问题,”李知禾犹疑道:“你平时不在果园,什么都交给别人。你就不担心他们做假账、吃回扣?” “肯定是会有一点的。”林昭说得很轻描淡写。 李知禾惊愕道:“那你还把果园交给他们?” “这是可以接受的费用,一开始就按比例考虑在成本里了。”林昭说:“在没人监管的情况下,每个人都或多或少会有些小心思。老张夫妇在果园干了那么多年,人品能力都信得过,各方面来说他们都是最好的选择。只要不太过分,我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这样啊。”李知禾粗略一算,林昭的固定收入的确比普通的上班族还要高了。 她想了想,说:“这些钱你还是存起来吧,留着我们毕业以后买房子。” 李知禾看起来没心没肺,除了漫画,她很少计划以后。林昭很欣喜,因为她提到了未来,未来里还有个他。 “我在存钱的,都存了好多了。毕业以后,我们不回去了,就留在这里好不好?”林昭一时被冲昏头脑,竟然说出了本应很久以后才该说的话。 李知禾果然蹙起了眉:“以后再说吧。我爸妈肯定想让我回去,但我会争取的。” “争取”二字虚无缥缈,像是一张空头支票。看见林昭暗下去的眸光,李知禾赶紧说:“这些事情急不得的,我们别想那些不开心的,行吗?” 毕业在李知禾眼里遥遥无期,她只想过好当下。 “你放心,我一定会好好画漫画的。等事业搞好了,我就有谈判资格了。”就算那一天真的到来了,李知禾也不太担心,她说:“你也见过我爸妈有多爱我的,只要是我喜欢的他们一定拗不过我。大不了我们偷偷恋爱到40岁,我妈在婚育方面就会对我彻底失望,不会管我了。” “我第一次觉得当孤儿也挺好的。”林昭笑着说:“至少我们面对的压力会少一份。” 林昭的笑意不达眼底,因为他避无可避地想起很久以前的那个下午——李知禾和蒋瑶在家里,一边化妆一边进行的对话。李知禾对婚礼和家庭都有期待,那些对白和念想早已无数次侵袭过他的意志。 “可你不是想穿漂亮婚纱,去海岛结婚吗。你还喜欢小孩,你说过的。”林昭掩埋许久的苦楚忽然一股脑地倒了出来:“我每天都在想,我要怎么才能给你你想要的。” “我真正想要的只有你。”李知禾紧紧抱住林昭,说:“只要跟你在一起,我可以不生孩子的,什么婚礼、海岛都不重要。我在一遍遍画你的时候就把这些都想清楚了。” 林昭不想让李知禾为他做出牺牲。可他已经自私地拥有了她,不敢也不能再奢求更多。 “这个世界就是这样嘛。盈满则亏,水满则溢。”李知禾有样学样。 林昭被她逗乐了,笑道:“你是不是会读心术?” “我真的会,所以你别再背着我想东想西了。”李知禾严肃道:“我们正在距家两千公里的城市生活,这里没有人认识你和我。我们不要去考虑明天。” “好,但是我要考虑明天,”林昭说:“因为明天要请室友吃饭,我还要去订位……” 林昭话还没说完就被李知禾掐了一下,疼得他直抽气。 * 官宣恋情的局定在了火锅店。李知禾眼睁睁地看着林昭的叁个室友大有把火锅店吃空的架势,正欲起身,她被林昭按住,他附在她耳边说:“别去买单。你的钱是要留着买漫画和画笔的。” “我没打算买单,”李知禾啼笑皆非道:“我点的奶茶做好了,我去拿。” 林昭松开手:“我陪你一起去。” * 火锅店雾气袅袅,气氛酣热。很容易让人想到他们当初在元旦前夕吃过的那顿庆功宴一样,那时候坐在李知禾旁边的人是谢砚书,而他还在吃一些不知名的醋。 八个人围成一圈,共同举杯,都在说着“恭喜你们在一起”。林昭把杯里的酒一饮而尽,悄声说:“应该是梦想成真。” 林昭陪男生组喝酒聊天,李知禾出去接了个电话。等他们喝完一箱啤酒,林昭看见李知禾没在通话了,也没夹菜吃,而是愣愣地坐着。 “怎么了?”林昭走过来问。 李知禾抬起脸说:“赵彦明来了。他刚上火车,明天就能到。” 林昭松了一口气,“来就来嘛,我们一起带他出去玩。” 第二天真的见到赵彦明,林昭忽然理解了为什么一提到他李知禾会表现得那么忧心忡忡。 赵彦明提着一大包行李等在火车站出口,他的皮肤被海边的阳光晒得黝黑,凌乱的头发下是一副摇摇欲坠的细框眼镜。他挡在路中间,有人不满地看向他,他便用凸起的眼球恶狠狠地瞪着对方。 李知禾老远看见了赵彦明,冲过去给了他一个拥抱。赵彦明此刻才展露笑脸,说:“我搞突然袭击,你昨天有没有在心里骂我?” “当然不会了。不过今天又不是节假日,怎么突然要来找我玩了?” 赵彦明没说话,他看向李知禾身后,惊诧道:“你和升旗手在一起了?” 林昭适时站上前,说:“我叫林昭。” “升旗手,我早就知道你不老实。原来你早就肖想右右了!” 李知禾压住惊呼的赵彦明,说:“我们确实在一起了,可惜你错过了我们昨晚的饭局,我今天单独请你一顿。” 面对赵彦明,李知禾下意识想说的话全都是禁忌。她不能问关老师的近况和他们的关系,更不能提到蒋瑶。 好在出租车上的沿途风景够有历史风味,李知禾临时充当导游,顺便还口头安排好了未来几天的行程。 “你……”李知禾看着始终交叉双手,似乎很适应的赵彦明,问:“你不会不走了吧?” “当然要走了。”赵彦明噗嗤笑道:“你大一,我也大一,我们都在上大学。我就是想逃课出来散几天心。” 李知禾没敢问的人赵彦明主动说出口了:“因为关老师要结婚了。” 35 35 “她跟谁结婚?”李知禾脱口道。 赵彦明呼吸一滞,沉默了几秒,说:“一个男的。” 说完这句废话,他转头看向窗外,比起刚才沉默了许多。 从赵彦明的态度来看,李知禾能预料到他在来之前一定做了不少疯事。她忽然有些同情关老师。 第一次来北方,赵彦明点名要吃铜锅涮肉。天一黑,他们早早地占好位置。清水刚加进去,赵彦明提出明天要和李知禾一起上课。 “你不能留我一个人在宾馆,我一个人待着容易胡思乱想。如果你们老师问起,就说我是慕名来旁听的。”赵彦明喝了一大口北冰洋。 “行。这两天我课不多,周末一到就全天陪你。”李知禾不爱喝汽水,她接过林昭买来的酸奶,插上吸管喝了一大口,说:“阿姨前几天还给我打电话了,问我跟你联系没有。” “你怎么说?” “我就照你之前交代的,说没怎么联系。”想起曾经收过赵彦明妈妈不少礼物,李知禾不忍道:“她现在还盼着你出国跟她一起生活呢。而且阿姨也没真的反对你和关老师,她就是不了解情况。” 蒋瑶当初举报关老师时不忘抄送了一份给赵彦明的妈妈,自然又在母子间挑起一场大战。可真要按李知禾说,哪轮得到别人反对呀,赵彦明从头到尾本来也是单相思嘛。 赵彦明坚决地摆摆手,说:“我已经跟赵女士断绝关系了,现在不管是经济还是精神都彻底独立。” 李知禾打量了一番赵彦明落魄的模样,说:“看得出来。” 赵彦明冷哼一声,没理她,而是学着林昭的样子开始涮肉。 “你的头发……”李知禾把手比成剪刀,在头上大概描述了一下,说:“是不是有点太狂野了。我们宿舍在理发店合资办了卡,我可以请你剪头发。” 赵彦明在麻酱里认真地蘸肉片,说:“行。还是得注重一下形象。”说完,他看了一眼林昭,像在商店点兵点将一般,指道:“他这身衣服你也给我来一套。” “那我马上下单,你走之前应该能收到。”李知禾立即打开手机。下完单,她忽然抬头:“你不会打算去抢亲吧?” 赵彦明眼前一亮。 李知禾悔死了:“你当我没说话!我没给你提供思路。” “右右啊,”赵彦明突然放下筷子,惆怅道:“如果我当初跟你考到一个大学就好了。” “我们学校很难考的。”李知禾毫不留情地说。 赵彦明叹了一声,意识到的确如此。他又问:“那你现在开始画漫画没有?” 此话一问,李知禾霎时挺直了背。她很想转移赵彦明的注意力,最想告诉的两个人又刚好都在场,这或许正是一个宣布的最好时机。 李知禾顿了顿,用勺子轻轻敲敲玻璃杯,示意大家她要说重要的事了。 在其余两人的殷切注视下,李知禾郑重道:“我在很久以前就决定好要画什么以及要发布在哪个平台,但是考虑到很多现实因素,之前一直在做准备。我的第一部漫画已经开始一阵子了,上周,我终于把它发布在了网站里。这一部是玄幻题材,讲一个女孩在古代神奇世界里探险的故事。现在已经收获了七个收藏,虽然还没什么人气,但是我有信心会越来越好的。” 赵彦明和林昭极有默契地同时爆发出欢呼。李知禾捂住耳朵,看见他们不管不顾地用尽肢体语言来庆祝,就像酒吧里那些观看足球赛的青年一样。 他们压根忘记了此时还身处公众场所。等到平息下来,赵彦明兴奋地说:“大漫画家,能不能提前给我签个名,这样就算以后我没钱了,靠卖你的周边也不至于流落街头。” “签,签一百个都行。” 李知禾大手一挥。她把连载漫画的事说得轻松,只有林昭清楚她付出了多少努力。 李知禾平时要上课、做作业、偶尔帮宣传部干活,为了保证连载速度,她提前很久就开始构思和绘制初稿。 要和林昭外出过夜时,她会带上整整一大包工具设备,抽空就去画几笔;不在一起过夜,他们就在帘子里的书桌前视频,安静地各忙各的事。林昭不止一次地看见她画着画着就开始小鸡啄米,过了一会儿回过神又急急忙忙灌下一杯咖啡,强撑精神继续画;就连平日相处的每时每刻里,李知禾突然想到剧情或是分镜的灵感,不管当时在做什么也会立即停下来把想法记在手机备忘录里。 更别说那些废稿了,合在一起足足有一本高数课本那么厚。每张都画得精致考究,投入了巨大心力。但李知禾把它们剔除掉的时候一点也没犹豫心疼。 为了画漫画,李知禾几乎牺牲掉了所有的娱乐时间。在每一个联系不上李知禾的日子里,林昭不用想就知道一定她又是在埋头创作。 越是亲近了解的人才越能体会到她那份不求回报的热爱与执着。即使林昭再喜欢电脑,他也是以赚钱为本的,所以他觉得李知禾很了不起。 李知禾才刚刚迈出第一步,林昭就感慨万千。赵彦明也不喝北冰洋了,他对服务员说:“给我把这玩意儿换成白的。” 服务员愣怔道:“雪碧?” “白酒!”赵彦明大声说:“先来十瓶。” 林昭酒量不错,但很快也有些微醺。他抱着李知禾不撒手,嘴里念念叨叨:“右右,你真棒,我特别为你骄傲。” 赵彦明一唱一和道:“你小子真是祖坟烧高香了,能找到右右当女朋友。” “确实。”林昭很认同这个观点,他说:“我们家右右,可爱漂亮,认真努力,还勇敢坚韧。是个百年难遇的好人。” 饭局突然变成夸夸大会,李知禾笑着捂住脸,说:“小声点,不然别人还以为你们俩是我雇来专门夸人的。” 他们吃到饭店打烊,刚走出店门,冷冽的夜风吹得李知禾打了个冷颤。林昭把外套脱下来给她披上。 他的酒劲来得快,去得也快。扶着不省人事的赵彦明,林昭问:“他知不知道我们的关系?就是那层……” 李知禾摇头,小声说:“他说那句‘祖坟烧高香’的时候,我条件反射似的,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但是后来仔细想想,告诉他也没关系。” “嗯。”林昭轻轻点头,说:“那你哪天找机会就告诉他吧。” 长久的游击战搞得两人都有些神经衰弱。林昭揽过她的肩,在额头上亲了亲,问:“我的宝贝右右今天回去还画画吗?” “要画的。”赵彦明来得突然,她需要提前准备好未来几天要发布的内容。 “那我把他扛去酒店,你别画太晚了。”林昭说。 话虽这么说,但林昭知道她一定又会画到很晚。他第二天早早起床给李知禾和赵彦明买了些吃的。 他们俩险些迟到,第一节下课才有时间聚在一楼的中庭花园吃早饭。林昭看着两人脸上如出一辙的黑眼圈,说:“下午的活动改成睡觉怎么样?” 林昭没想到会遭到两人的激烈反抗。李知禾已经成了大忙人:“好不容易下午没课。我其它时间都有事,行程排满了。” 赵彦明也说:“忙点好,忙点就没空去想关老师了。” 这种情况下,超高强度的首都之旅正式开启。 在登长城的缆车里、游颐和园的大船上、闲逛一整天的古城里,赵彦明讲述了关老师结婚的真正原因。 “她是为了甩掉我,所以那么着急。”赵彦明说:“她在陌生的城市里没有亲戚朋友,可光是靠同事,半年就相了几十次亲。如果她真能找到一个对她好的人也就算了,我肯定真心祝福。可她的结婚对象对她一点也不好,关老师跟他谈恋爱这段时间没少受委屈,这让我怎么放得开手……” 李知禾耳朵都要听出茧来了,“再不好也是她选的,不管怎么样你都应该祝福。再说了,也轮不着你去替她操心。” 赵彦明默了一会儿,突然说:“我的事,你不要告诉蒋瑶。” “好。”李知禾身上背负的秘密都快把她压弯腰了。 “她在国外还好吧?” “还好,好像挺忙的。”上一次通话,蒋瑶还说班里有个金发碧眼的男孩在追她。李知禾耸耸肩,说::“她可能快要找到属于她的杰克了。” 赵彦明嗤笑一声,无可奈何地垂下头,说:“她把我害成这样,自己倒潇洒去了。” “我希望你也可以这么潇洒。” 接下来的几天,带赵彦明打卡每个在小学语文课本里出现过的景点途中,李知禾都会见缝插针地对他说这句话。 到了走的那天,赵彦明还是订的火车票。林昭提前准备了一个失恋红包,硬塞给李知禾,再由她硬塞给赵彦明。 赵彦明看看李知禾,又看看林昭,欲言又止道:“你和升旗手选择了一条很难的路,以后一定要加油。” 李知禾前一天已经告知了赵彦明她和林昭的另一层关系,他听了以后什么也没说,只拍了拍李知禾的背。 赵彦明深吸一口气,临走前说:“右右,你昨天说的话是一件大事。既然你这么信任我,我也告诉你一个秘密。高叁下学期开学那天晚自习,我送作业去办公室,然后和关老师聊了很久,反应过来的时候整个教学楼的人都走了。我们一起下楼,我在教学楼前面亲了她,她没有拒绝。你总说我是单相思,其实不是的。” 说完这个重磅消息,赵彦明头也不回地走进检票口。留李知禾站在偌大的火车站前,身体无法动弹。 李知禾浑浑噩噩地跟着林昭坐上回校的公交车,她怔忪不已,连林昭递过来水都没反应过来。 “你还在想赵彦明走之前说的话?” 李知禾说不清现在是什么感受,她好像第一次真正感受到了了赵彦明的爱与痴。“他居然现在才给我讲这些……关老师在大众眼里早就没有声誉可言了,可他还在顾及她的名声,哪怕是在我面前。” “算了,不重要了。”李知禾又说:“管他是一厢还是两厢情愿,他都应该快点忘掉关清然这个人。”她还是担心赵彦明回去以后的状况,着急道:“他现在简直是魔怔了。” “我挺理解他的。”林昭说:“他之所以放不下,是因为觉得关老师现在过得不好。如果她过得好,就算不能在一起,他心里可能也会好受些。” “那他凭什么觉得自己能当拯救者?”李知禾瞬间从同情关老师变成了埋怨她,“真是一段孽缘。” 林昭摸摸她的头发,亲昵地说:“别想那么多了。” 公交车渐渐载满了一车厢的乘客,晃晃悠悠地往前驶。李知禾靠在林昭肩上,说:“我以前以为高考就是人生中最重大最困难的事。没想到高考完,人生也没有突然就变得一帆风顺,还是有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事。” 36 36 赵彦明一走,李知禾回到按部就班的上课、恋爱、画漫画的生活。她在叁件事里面连轴转,大多数时候都只能牺牲睡眠时间。 林昭寒假兼职的项目有了结果,十万块钱一并打在了他的卡上,再由他分给团队的其他成员——也就是另外叁个室友。 林昭清明节照例回了趟老家,除了扫墓,还用这笔钱给李知禾买了礼物。 接到电话下楼,李知禾已经带好了过夜行李包。她接过礼物的时候有些不知所措:“我以为你是来找我一起过夜的。” 林昭这几天舟车劳顿,一到学校又马上来找李知禾。他笑得懒懒的,说:“我是来找你过夜的。但是还想让你先收礼物。” 李知禾选择先拆大盒子,刚打开一个边角,她呼吸都变快了:“是数位屏!” 是她很早就想要的超大数位屏。李知禾既高兴又心疼:“这个牌子,得上万了吧?” 林昭只是说:“庆祝你发表漫画,早该送的。” 李知禾把数位屏小心收好。林昭把小盒子递过来,说:“该看这个了。” 小盒子里是一条项链。李知禾之前在网上选好了几款,发给林昭让他再选选,这条也在其中。没想到林昭直接买了。 “真好看。”李知禾把项链拿出来放在摊开的手心里,“你的呢,是不是已经戴上了?” “嗯。”林昭从衣领里拿出他的男款,说:“买完就忍不住戴上了。” 他的项链贴近皮肤,平时看不出来,但早就带有他身体的热度了。 白天,他们隐秘地拥有恋爱信物。一到晚上,褪去衣物,浑身上下只留项链时,不管是接吻还是做/爱,一摸一样的项链靠在一起,随着身体的耳鬓厮磨,它们也在互相碾磨。 叁天不见,李知禾觉得像是隔了好久。她躺在床上,捧着林昭的脸,细细碎碎地亲吻他的嘴角。 “你这次回去,碰见我妈妈没有?” “碰见了。”林昭说:“你妈妈跟几个同事一起来的,跟踏青似的。一有空就传授育儿经验。” 林昭自从高考完就单方面地和周丽蓉断交了。除了一个劲地往她家里寄水果,其余时候都是老死不相往来的状态。 李知禾能预料到一旦相遇,周丽蓉对他应该是不会有什么好话的。 “我妈妈这个人有点小气。”李知禾支起上身,柔软的胸部正好搁在他身上,说:“我替她给你道歉。” “不用,她在说你成绩进步大的时候我在旁边听得也很自豪。”林昭哑声道,刚刚才得到释放的部位现在又有支帐篷的趋势了。他喉结滚动,说:“她讲完之后我还想补充几句来着……” * 再一次探索完对方的身体,根据事情的轻重缓急,李知禾抱着数位屏坐到桌子前研究起来。 林昭靠在床上,看着她弯下去的背,恍然道:“我还该给你买个支架的。” 李知禾穿着睡衣,在台灯下捣鼓数位屏。不知有没有听见他说话。 林昭也拿了本专业书出来看,过了一会儿,他又说:“那家游戏公司提出长期合作,可能是看我们性价比高。我已经同意了。” “那很好呀,”李知禾没有回头,说:“你以后多找几个人一起干,别那么累了。” 李知禾簌簌画了张草图,随便上了些颜色,再传到手机,对色差很满意。 “付明喻也把我拉进了一个兼职群。里面有画头像画插图之类的约稿,我打算有空试试。”李知禾说。 身后很久都没有传来声音。李知禾一回头,才发现林昭已经睡着了,摊开的书还放在枕头旁边。 李知禾蹑手蹑脚地走过去,把书合上。林昭呼吸均匀沉静,手机也没来得及关,上面还写着:明天记得给右右买支架。 李知禾轻轻笑出声。她回到书桌前,继续拿笔画画,画累了就转头看看熟睡的林昭。这是一个只有爱人与梦想的美好夜晚。 两人外宿的频率越来越高。四月中旬,林昭告诉李知禾,仅仅半个月,他们光是开房就花了四千。 李知禾震惊得半晌都说不出话来,这笔花费比一般大学生一个月的生活费都要多了。 “我们后来住的酒店不是没那么贵了吗……那把我的生活费也拿出来,我们可以一起开个账户,都往里存钱。”李知禾有些着急。 “我不是这个意思。”林昭说:“我这几天在想,既然住酒店要花这么多钱。那我们为什么不直接租套房子?” 李知禾在短短一分钟内接连听到两个爆炸消息。她扶着墙坐下来,问:“你是说同居?” “对。我打听了一下,附近的小户型一个月也才四五千。”林昭说:“不过我就是提议,你可以拒绝的。” “我不是不愿意,我就是……这太突然了。”在李知禾的认知里,“同居”这两个字是很遥远的。 “这是件大事,当然要好好考虑了。”林昭说。 他当然有自己的私心。李知禾经常一画画就忘记吃饭,如果住在一起,林昭至少能让她按时吃饭睡觉。她也习惯了一边画画一边听歌,在寝室只能戴耳机,降噪耳机一戴就是几个小时,在外租房就能用音响外放,对耳朵也要好些。 李知禾说:“那我们得找个近点的房子,可以小一点,但是要离学校近……我还想在墙上贴一些我喜欢的漫画海报……我们还可以买那种长书桌,你的电脑摆在左边,我的数位屏放在右边……” 念头一旦种下,李知禾发现自己抑制不住地开始幻想和林昭生活在一起的画面。她说着说着忽然笑起来,说:“我们这样会不会太疯狂了?” “不会。”林昭舔了舔嘴唇,说得很没底气。 “那寒暑假怎么办?” “我暑假本来也不回去。” “那就租房子吧。”李知禾说。 他们面对面站着,神情突然都变得很凝重。下一步该做什么,是找房产中介还是上学校论坛,两人都没有经验。 林昭抱住李知禾,把下巴放在她头上,说:“天啊……” “我们居然就要住在一起了。”李知禾兴奋得在他怀里蹦了两下。 忙碌的生活里,又加入一项看房。林昭从一开始就没有考虑合租,因此他的预算只够叁四十平米的超小公寓。 看完第一套,林昭不太满意。他站在马路边,看着疾驰的车辆从眼前驶过,对中介说:“房子太小了,预算还是再加一千吧。” 中介一得令,立即又推了几套房过来,基本都是周边几个小区的房。 李知禾一有空也跟着他跑上跑下地看房,看完十几套,她反而更喜欢小的,理由是觉得温馨。 林昭只筛选位置、朝向这类硬性指标,其它的都交给李知禾选。 最终,他们决定订下一套高层公寓,一面是落地窗,正对着高楼林立的城市。从房子出来,步行叁分钟就能到学校。 搬家那天,两方室友主动过来暖房。来之前的路上各自买了些菜,八个人凑在一起煮火锅,把这间小屋子挤得转也转不开身。 室友们闹了一晚上。等他们呼啦啦地走了,李知禾和林昭一起躺在床上,还是觉得一切都很恍惚。 “结婚也不过如此吧。”李知禾说。 林昭摇摇头:“结婚不会是这样的,不能这么简单。” “我明天没课,你上完课从食堂给我带点吃的回来。”李知禾说。 “好。”林昭问:“你想吃什么?” 李知禾没回答,她捂着肚子笑个不停:“我明天有课。我之前想过住一起之后会产生的对话,刚刚是在练习台词。” 林昭抬了抬眉毛,他不像李知禾那么容易笑场,而是很严肃认真地说:“你的衣服已经洗好烘干了,我迭好放进你那边的衣柜里了。” 李知禾把手张开放在耳边,假装打电话:“喂,你今天晚上回家吃饭吗?啊,有工作呀,那我给你留灯。” “你在出版社谈完事了?哦,要加印十万册漫画啊。”林昭很配合地说:“那我一会儿回家给你带蛋糕。” 李知禾笑得不行,她说:“我还真有点想吃蛋糕了。” “那我现在就去买。”林昭站起来穿外套。 “一起吧,”李知禾说:“顺便逛逛,熟悉一下家附近的环境。” * 日子一天天地往前过,被模拟的前两段对话很快应验。 李知禾的课比林昭少,也不用去基地和实验室,所以待在家画画的时间更多。林昭一到饭点就变着花样地给她带吃的回去,李知禾几乎每天都能吃到炸土豆。 他们固定在每周五的晚上去超市大采购,每次买回来的食物都能把冰箱塞满。 一到周末,那就是很珍贵的电影之夜了。家里没有电视,林昭买来一个投影仪,关了灯,影片投在白墙上。他们靠在一起看完了宫崎骏和今敏的所有电影。 李知禾每天都会按时和父母通话。周丽蓉不是没有要求过视频,但都被李知禾挡了回去:“妈妈,我现在在宿舍,都是女孩子,穿得也少,视频不太方便。” “我是女的呀,有什么关系?” “她们又不知道你那边有没有别人,会不自在的。再说了,你能保证爸爸不会突然出现?” 周丽蓉觉得女儿说得有道理,便保持只打电话的习惯了。每天的这个时间,林昭只需要保持安静。 随着天气越来越热,李知禾变得很爱在凉爽的晚上出门。吃完晚饭,她会拉着林昭出门散散步,他们常在公园的凉亭驻足,有时会吃一个冰淇淋,再挽着手走回家。 一天晚上,林昭难得回来得晚。一进门,穿着睡群的李知禾就扑过来挂在了他身上。 “怎么了?”林昭双手都提着东西,只能维持着携带“挂件”的状态,走到书桌前。 “我的漫画!”李知禾说话大喘气道:“今天,终于,突破两百个收藏了!我马上就能赚钱养家了。” 37 37 “是金子总会发光的。”林昭放下手里的袋子,说:“那不吃这些了吧,出去庆祝一下。” “别别别,我要乘胜追击,赶快把进度拉起来。”李知禾从林昭身上跳下来,她掰起手指头数:“也就是说,除了我自己、你、蒋瑶和赵彦明,我的漫画已经有196个粉丝了。” 林昭觉得这个成绩已经很好了,毕竟这才第一本,“是不是马上就会有编辑来找你签合同了?” “哪有这么顺利……如果能有一千五百个收藏就能设置收费章节了。”李知禾大概理解了林昭的意思,说:“出版什么的至少要上万的收藏,点击率也有要求,没那么简单的。” 总而言之,这是一次小小的里程碑式的进步。林昭和游戏公司的合作也步入正轨,不论是各自的人生还是共同的小家,都在极有希望地往前迈进。或许他们真的能在大学毕业之前就实现独立。 李知禾干劲十足地继续画分镜,晚上和周丽蓉通话时,也告诉了她这个好消息。周丽蓉不太关心女儿的漫画事业,她只想知道学校什么时候放暑假。 李知禾看了一眼身旁伏案工作的林昭,说:“现在还没通知什么时候放,而且可能会有实习。确定了再告诉你。” 李知禾把回家的日期留足了可活动的变数空间,她在思考要怎么样才能和林昭分开最少的时间。 “如果整个假期都不回去的话,我妈应该会怀疑,甚至可能会杀过来。”李知禾说。 她在考虑的问题林昭早就想过,他虽然也难过但也知道那是没办法的事,“你当然要回去了。我要留在这里做项目,所以房租也不算浪费。” 自从在一起以后,他们还从没有分别这么久。李知禾叹了口气,没再说话。 晚上关了灯睡在床上,林昭窸窸窣窣地脱她衣服,脱到一半不知怎地捏到了她的腰。李知禾被碰到痒穴,蜷在林昭怀里笑了很久。 笑到最后,李知禾忽然很小声地说:“其实我也有点想他们了。” 林昭知道她说的是谁,他轻轻摩挲着她的背,说:“想父母了很正常,你白天怎么不好意思说?” 李知禾也不知道自己在顾虑什么。这么久以来,她的父母和林昭似乎站在了对立面,她的生活里只要有其中一方,另一方就不能存在。 因为想念爸妈而要抛下林昭,她隐隐觉得这样好像是在背叛他。 “我觉得你可能会生气……” “不会的。”林昭又在她腰上捏了一下,说:“以后不要这样想了。” 离开的前一天,他们把小桌子支到落地窗前吃晚饭。这间房子是面朝西方的,别人都怕西晒,只有李知禾和林昭出奇一致地认为这是一个大大的加分点。 每次上完下午的课回到家,一进门就正好能看见落日余晖。他们常会一边聊天一边等待太阳彻底下山,谈论的话题有时是晚上要看什么电影,有时是漫画剧情进行到哪一步了。 李知禾的漫画,林昭每一页都认真看过。他算好更新的日子,每次都像只眼巴巴的小狗,巴望着李知禾发出的那一刻。 李知禾索性在每次发送之前先拿给他过目,顺便让林昭提前检查一下有没有什么明显的剧情bug。不过林昭每次看完依旧会在发送之后去网站上再看一遍,否则他的点击量就浪费了。 饭吃到一半,李知禾说:“你知道古代人会使用哪些材料铸兵器吗?” “石器、青铜、铁、金属,这些肯定是基本的……钛、钨、铼、钼也属于金属,但古代人应该没那么发现。”林昭绞尽脑汁回忆起小时候看的武侠剧,说:“主要是得形状锋利,材料应该不太重要。” “那他们行军的过程中睡的是草席还是稻子?” 林昭:“……我不知道。” 李知禾的漫画发展到了打仗阶段。她对古代打仗的器械和行军设备都不太了解,很难画得真实。赵彦明寄过来不少历史书本,但她都没有找到具体的样子。 她前几天还在搜索引擎里查了许久,可搜出来不是广告就是鱼龙混杂的胡乱科普。 “我们去一趟博物馆吧。”林昭最看不得李知禾沉脸,他说:“不是有那种展示古代人生活起居用品的博物馆吗,我们现在去还来得及。” 博物馆还有一个小时闭馆。查完时间,两人把筷子一放,火速往外走,在楼下招了辆出租车直奔博物馆。 一进门,林昭有条不紊地部署道:“现在还有四十分钟,我们有五层楼需要去。每层楼你都先从左边开始拍照,我从右边,我们分头行动。” 李知禾一刻不停地打开手机摄像头,他们在楼层的中间汇合。上扶梯时,李知禾懊恼不已:“我们也太傻了,今天才想起来要来博物馆。” “谁让你今天才告诉我你要画打仗的。”林昭拿出高中时还没打铃半条腿就迈出过道的架势,说:“你暑假回家正好就能照着画,现在不算晚。” 扫荡完博物馆,林昭把所有照片都传到电脑里,分类整理进文件夹。他按照通俗名称和朝代排列,便于李知禾检索。 带着两箱行李和暑假要大干一场的决心,李知禾坐上回程的飞机。 林昭把她送到机场。进地铁站时李知禾又差点用左手刷卡,然后硬闯右边的闸机了。吓得林昭在她身后大喊:“右,右!” “你叫我干什么?”李知禾还是刷了卡。左边的闸机一开,林昭只好趁关闭前自己走过去,再生无可恋地把公交卡递出来,说:“你刷我的,不然出站的时候就乱了。” 去机场的一路上李知禾都在笑:“我以前反应过来的时候都是赶快绕去左边的,有时候左边刚好有人走进去,我就只好请他坐一次地铁。” 林昭说:“我以后一定好好监督你。” * 李知禾一回家就开始闭关画画。周丽蓉提出要休年假带她去旅游,也被李知禾以要画画为由拒绝。 七月底,林昭临时决定要回来一趟。 “右右,我总觉得忘记了什么很重要的事。我今天终于想起来了,原来是忘了带你去看萤火虫。”林昭说。来电之前,他就已经安排好了回程事宜。 除了要看萤火虫,还有一个理由是:一个月不见李知禾已经是他的忍耐极限了。 “李林”只好再次出现。周丽蓉本就发愁女儿最近总是不出门,因此很快同意了她的出行。 每一次来果园,附近都会变得比上一次来时所看见的要繁华很多。参加葬礼时,方圆几里荒凉得连家超市都没有,上次来有了超市,这次居然24小时的连锁便利店都有了。 “很多外地人来大城市工作,租不起市中心的房子就只好住这边了。”林昭还是开着那辆小货车来接她。 “那还会有萤火虫吗?” “果园肯定有。”林昭说。 李知禾还有一件担心的事:“平时管理果园的人叫老张对吧?我去了之后是不是就碰见他了……” “他们不会说什么的,上大学以后交女朋友很正常。”林昭说:“而且他们不知道你是我的……他们认不出你。” 在这里,李知禾只会有一个身份,那就是林昭的女朋友。 事实证明,老张夫妇的确忙得根本没有时间八卦他们。 李知禾一到晚上就守在阳台等萤火虫,没等到的时候便用速写本涂涂画画,她画了很多果树和林间小路。 有一次听见蛐蛐声,她条件反射似的拿起笔。笔尖停留在纸上,她这才反应过来不仅是声音,这些微凉的晚风和静谧的夜晚,所有她想要留住的时刻,全都画不出来。 白天,林昭会带李知禾去山上写生。他背着重重的画具,仍不忘停下来给她介绍沿途的每一株花草名目。 作为未来的漫画家,在城市长大的李知禾很需要在不同的天地里感受不同的生活。上一次,他们忙着连续不断地偷食禁果,现在终于有时间好好探索林昭长大的地方。 他们刻意避开人群,有时看见人,还会故意绕远路专往人迹罕至的地方走。每天好像什么都没做,时间就咻地一下溜走了。 这个假期一过,李知禾漫画的收藏数量增加到了五百。 开学伊始,李知禾从家里带来了很多布置小家的书本和玩偶。林昭也买回来许多好养活的绿萝和多肉,“勒令”李知禾每画一两个小时就要站起来活动活动,顺便看看绿色植物。 无数个周末加起来,他们逛遍了城市里的每个博物馆。文件夹里的照片张数从几千变成几万。 国庆假期结束,林昭抽时间把家里的暖气片都仔仔细细擦洗了好几遍,还换上厚厚的被褥,为李知禾过冬做准备。 他们也学着李知禾以前在宿舍里那样,囤积许多白萝卜切成锯齿状,在寒冷的冬夜里用来煮热乎乎的火锅。 正式在一起的第一个周年纪念日,考完试的两人约在第一次谈话的咖啡馆见面。交换完礼物,店里正好放到一首落日飞车的英文歌,音调缱绻。 大学毕业之前,每一次的纪念日都意味着第二天的离别。 他们聊到店里打烊。路过篮球场时,平时难抢的场地现在一个人都没有,林昭难得很有兴致地走进去,从球框里拿了个篮球投篮。 快要放假的校园里,篮球拍击地面的声音响彻夜空。坐在观众席的李知禾不停鼓掌。她被进了球的林昭驮在肩上,撒欢似的往前跑。 李知禾怕得要命,死死搂住林昭的脖子,哇唔乱叫。 她不记得最后是怎么下来的了,关于这晚的记忆只剩下她和林昭坐在空无一人的篮球场里,接了一个长长久久的吻。 一整晚,他们都在依依不舍中度过。第二天在飞机上,李知禾靠在林昭肩上睡着了。下飞机时她还有些迷糊。 林昭推来一辆手推车,站在传送带旁。他一面留意着传过来的行李箱,一面好笑地看着还在东倒西歪的李知禾。 “右右!” 身后一个中年女人的声音响起。 李知禾浑身一个激灵,瞌睡瞬间没了。她转过身,看见二姨牵着孩子站在后面,也是一副刚下飞机的模样。 38 38 “二姨!你怎么来了?什么时候到的?”李知禾欣喜地走过去,说:“小放长这么高啦。” “我们也刚到。大姐把你的航班信息发给我了,让我照着你的时间买票,免得来接两趟。小放,叫姐姐没有?”二姨刚下飞机,也有些疲惫。可她的目光还是落在了林昭脸上。 他只在刚碰面的时候叫了声“二姐”。 李知禾脑子嗡嗡的,小放叫没叫她她根本听不见。她只觉脸都快笑僵了:“一起接是方便些。我坐飞机的时候还碰到了小舅舅,正好让他帮我搬行李。” “我听说了,你们在一个学校。”二姨点点头,说:“以后可以互相照应着,你一个女孩子去那么远的地方上学,我们都不太放心。” 说完,她低下头跟小放说话。内容大概是要努力学习,以后也像舅舅和姐姐一样上名牌大学云云。 李知禾走回行李传送道,目不斜视地指认:“那就是我的箱子。小舅舅,帮我拿一下。” 林昭把她的箱子拿下来。李知禾不知道他是什么反应什么表情,因为她一眼都没敢看他。 李知禾推着行李走在最前面,远远地看见周丽蓉伸长脖子往里看。她几乎是立刻就看见了李知禾,开始大幅度地挥手。 李明东也绕到出口这边,接过李知禾手里的行李。她被父母一左一右地簇拥着,二姨的声音在身后说:“我们还遇到了林昭,他正好和右右一个航班。” “那就先一起回去吃饭。休整休整,我们下午再回去去看妈。”周丽蓉说。这番话明显把林昭也算了进去。 “我现在就回去。”一行人快要走到停车场的分叉路,林昭一停下,其余人也全都停下了。他指着另一边说:“我去那边坐地铁。” “坐什么地铁,”李明东瞪起眼睛,说:“我们下午也要回老家的,正好一起嘛。” 周丽蓉沉着脸,她薄薄的嘴皮一咂摸,林昭就知道她又要说“小庙请不动大佛”的话了。他赶在周丽蓉之前开口,说:“好,那就下午一起回。” 后备箱被装满四个人的行李。李知禾从左边车门上车坐在后排,二姨、小放和林昭从右边依次上车。 李知禾挨着二姨。后排坐了叁个大人和一个体型堪比成年人的小孩,车里很挤,好像连她的心跳声都快要无所遁形。 车子缓缓驶出停车场,李知禾这时候才感到后怕。如果二姨早出现两分钟,林昭就还在拥着她的背,在她耳边轻声细语地说着快要分别的情话。 如果她晚来一会儿,林昭把行李搬上了推车。那么在真正要分开的那一刻,就算不偷偷亲两下,拥抱肯定是会有的。 二姨来得很巧,巧得让李知禾平生第一次觉得劫后余生。 她紧紧贴着椅背,不敢妄动。这时候才发现原来后背也早已湿透,窗外的风一吹进来,周身都凉嗖嗖的。 “右右,你那个同学没跟你一起?”周丽蓉问。 “什么?”李知禾猛地一抖。车也正好压过减速带,往上颠了一下。 “李林啊。”周丽蓉说:“你都去她家玩了两次了,也邀请她来我们家玩几天吧。妈妈在家给你们做好吃的。” “她……不想来,城市不好玩。而且,她已经退学了。”犹如惊弓之鸟的李知禾急于去圆上一个谎来消解此时的心虚。 “退学了?”周丽蓉转过脸,问:“好不容易考上那么好的大学,退学干什么?” “她前段时间交了些不好的朋友,逃课逃了太多次,被学校勒令退学了。” 周丽蓉“啊”了一声,说:“那你以后千万别和她接触了。她要是联系你,你也不要理。” 回到家,李知禾直奔卧室。她换了身衣服,走出来时,李明东、小放和林昭都坐在客厅看体育频道,二姨和周丽蓉则在厨房一边炒菜一边聊天。 李知禾坐在离林昭最远的沙发,她从抽屉里把干果拿出来,象征性地给小放和林昭各自分了一些。客厅里,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只有剥杏仁的喀嚓声。 周丽蓉在二姨的协助下很快做出一大桌菜,她脱下围裙,先往李知禾的碗里夹了几只虾,才招呼大家道:“吃饭了!右右,快来。” 李知禾磨磨蹭蹭地坐到李明东旁边,一上桌就只顾低头扒饭,夹菜也只夹面前的几盘。 “右右快上大叁了吧?时间过得真快。”二姨问:“准备考研还是考公?这些事都要提前做打算的呀。” 李知禾摇摇头,小声说:“二姨,我都没打算考。” 二姨又问:“那毕业之后准备留在哪?” “当然是回来了。”不等李知禾回答,周丽蓉笃定道:“一线大城市也没什么好,压力太大了,外地人不好过。” “也是,房价都六位数一平了。那哪买得起呀。” 李明东一听这话不太乐意,说:“我们这也是新一线了。把这套房子卖了,再添点钱,右右以后想在哪里定居都买得起房。等我们退休了就住过去。” “你真是说风就是雨,”周丽蓉好笑道:“右右又没说要留在那。照我说,女孩子还是不要离家太远,我们单位有个人……” 周丽蓉把脸转向二姨,压低声音说:“张姐那个女儿一毕业就留在沿海城市,每次过年才回来几天。后来有个熟人私下一说才知道,原来她在那里跟男人同居了好几年。” 李知禾剥虾的手一颤。粉白的虾肉脱离虾壳,掉在地上。 “是个结了婚的男人吧?”二姨一副早已见惯大场面的样子。 周丽蓉点头道:“是,流产手术都做了好几次。女孩子在外面就是吃亏些,容易上当受骗。” “你真是想得太多,右右多乖啊。”二姨说。 两姐妹一碰面,聊到东家长西家短就收不住。再小声也是自以为的小声,其实其他人全听见了。 小放正听得津津有味,冷不丁地被敲了一下后脑勺。二姨厉声说:“吃你的饭,大人说话小孩子家家的不许听。” 小放无辜死了,正想和表姐对视一眼,同仇敌忾一下。可李知禾始终低着头,碗把脸都快要遮住了。 吃完饭,李明东去厨房洗碗。二姨和小放在书房收拾东西。 李知禾走到主卧,看见在大衣柜里摸摸索索的周丽蓉,说:“妈妈,你们晚上不回来?” “要回来的。带你二姨去拜完爸妈的墓就回,我和你爸这次去了,正式过年就不必去了。”周丽蓉拿出床单被罩,说:“我先把书房的床铺上,免得晚上回得晚,没时间。” “二姨要在我们家过年?” “只是住几天。”周丽蓉使了个眼色让李知禾关门,她神神秘秘地说:“小放要上高中了,你二姨想让把孩子户口转到我们家来,让他读六中。” “这样也行?”李知禾搞不懂那些弯弯绕绕,问:“二姨他们要搬过来?” “什么搬过来呀,他们哪租得起房子。你二姨夫生意失败了,明年想带上你二姨,两个人一起出去做买卖。”周丽蓉说:“他们看见你小舅舅在咱家住了一年多,考上了那么好的大学。觉得六中师资强,我做饭也有一套,加上你现在出去上大学了,就想让我照顾小放几年。照我说呀,你小舅舅能考上大学那是他自己有出息,跟在哪上高中没关系。换个人来,那就说不准了。我这儿又不是状元输出班。” 李知禾心里听得熨贴,林昭本来就是有出息。 “那你就直接拒绝嘛。”李知禾说,她也不想让妈妈那么辛苦。 “拒绝肯定是要拒绝的,就是她现在还没明说,我也不好说。”周丽蓉知道这是个烫手山芋,万一小放叛逆了没学好,她反倒出力不讨好。 “好了,长辈的事你别管。你下午在家好好休息,我们如果回来得晚,你就自己下楼吃点东西。”周丽蓉捧着床上四件套走出去。 不一会儿,除李知禾以外的几人都已经整装待发准备回老家了。 李明东下楼途中打了四五个哈欠,走到车旁边,他突然两眼放光地看向林昭,问:“考驾照了吗?” “考了。” “那你来开。”李明东一到中午就犯困得不行,他把车钥匙递过去,语气不容置喙。 林昭没接钥匙。他摸了摸外套口袋,说:“我手机忘拿了。大姐夫,我上去一趟,马上下来。” 李知禾听见敲门声的时候还坐在门口愣神。她刚按下把手,林昭从外面推开一个门缝,闪身进来。 他关上门,立即抱住李知禾,抱得很紧。 “吓坏了吧?” 李知禾本来没觉得有什么,被他这么一问,眼泪突然就下来了。 “你怎么上来了?他们呢?” “他们在车里等我,我说我手机忘拿了。”林昭手足无措地给李知禾擦眼泪,又捧着她的脸亲了几下,说:“我上来跟你说几句话就走。” 李知禾不想在林昭面前哭,可一卸下劲,刚才的委屈和害怕全都涌上来了。 “你别害怕。二姐不是个能藏住事的人,她既然没表现出来那就是没看见也没怀疑。”林昭说话说得很急。 “可是二姨好像有事想让我妈帮忙,她会不会为了这个……” “不会的。就算她真看出来什么了我也不怕,我有钱,毕业以后还会更有钱,我们不用受制于任何人。” 林昭还在给李知禾擦眼泪,他说:“我下去了。你在家等我,我回去了就给你打电话。” “嗯。”李知禾一个劲地点头,说:“你快走吧,我马上就不哭了。” 李林没了。照现在“死里逃生”的境况来看,李知禾也不敢再编个“李林”出来。在这附近私会太容易撞见熟人,他们大概率只能开学再见。 林昭低下头,李知禾仰起脸,他们很快地亲了一下。随后,林昭打开门走出去。 39 39 李知禾一整天都心不在焉。她画着画,突然一低头,惊觉项链还戴着。她赶紧如临大敌地把项链塞进领口里。 现在自然是什么都晚了,她慌张地给林昭发信息:你的项链被他们看见没有? 她心急如焚地等着回信,暗自气恼怎么还忘了这茬。 过了约莫十分钟,林昭打电话过来,第一句话是笑着的:“我在你叫‘二姨’的时候就背过身把项链摘下来了。” “那就好……”李知禾往后躺在床上,小声问:“他们没什么异常举动吧?”??“没有,一切正常。”林昭本来也怕,可看见李知禾怕成那样,他突然发现自己其实也没那么怕。 “他们已经在回程的路上了。”林昭在果园的小楼前支了张椅子坐下。四周暮色四合,静得出奇。 他甚至听得见李知禾因为紧张而变得深重的呼吸声。 “那你寒假还是住在果园?”李知禾问。 “嗯。等老张他们来了我就走,我想回我们的家了。” “我也想。”李知禾柔声说:“也不知道植物们挺不挺得过来。”??“可以的。”林昭说:“我先回去,你来了我再到机场接你。” 李知禾蜷在床上,没说话。再一开学,她的大学生涯就快要过半。林昭比她高一届,大四还有半年要实习,他们不会再有几个寒暑假一起来去了。 “不然我去考研吧?”李知禾突然坐起来,她激动道:“我争取考上本校的研究生,就又能在外求学几年。我爸妈总不能不让我上进吧,读完研还能考博。” 林昭听笑了:“可是这样好影响你画漫画。” 他太了解李知禾了。她就连上大学都只是为了父母和世俗意义上的学历,她真正想做的只有漫画这一件事。 “右右,”林昭深吸了一口气,说:“我们不能躲一辈子的。”??“怎么不能了?”李知禾说:“而且我们不需要躲一辈子,我以后会从长计议的。” 李知禾是在一个父母恩爱、家庭和谐的背景下成长起来的。她早已习惯并依旧认为还可以继续拥有亲情、事业和亲密关系共存的人生。 她和适应了舍弃与别离的林昭不同。 林昭站起来,盯着远处树梢上晶莹的桃子。他告诉了李知禾另一件事:“我们班的保研名单出来了,我在里面。但是我打算拒绝。”??李知禾不无遗憾地“啊”了一声,小心翼翼道:“林昭,如果你想继续上学,不用为了我……”??“我不想再上学了,”林昭说得很肯定:“我和你一样,只想快点做自己喜欢的事。” * 林昭去行政楼的时候,方老师以为他是来交保研申请书的。 “林昭啊,保研的事我还要再给你指导一下。”方老师笑眯眯地拉拢道:“导师你可一定要选我。” “方老师……”林昭忽然有些说不出口,他踟蹰道:“我不打算读研了。” 方老师对他一向重视,因此林昭才特地过来通知他。 方老师沉默了。他正打算挽留几句,又想起林昭是孤儿,家里困难,劝学的话便梗在喉头。 “那你打算明年走校招?”方老师说:“有需要的话我可以帮你推荐。” “我打算创业。”林昭已经在心里计划良久,却是第一次说出来。 看见意料之中的震惊神情,林昭接着说:“我打算开一家游戏公司。这几年,我做的前端和后端都够多了,我就想自己试试。” 方老师带了许多届学生,刚毕业就雄心壮志要创业的也见过不少。他不太看好,却还是说:“想试就试吧,反正你还年轻。” 晚上接到李知禾,林昭也告诉了她这个计划。 “开公司?你一个人吗?”李知禾的震惊和方老师不太一样,她更多的是惊喜,“我可以去帮你打杂。”??“我和周泽山很久以前就说好了。老四对市面上的游戏如数家珍,所以也算他一个。目前就我们叁个人。” “什么时候开始?”??“大四吧。”林昭说:“我先看看房子,我们目前只能找远一点,小一点的当公司。”??“刚开始都是很艰难的嘛。你看我,现在不就积累了五百个粉丝了吗。” “我一定会向你看齐的。”林昭说。 李知禾的漫画还没有开始赚钱,但她提出要付一半现在房子的租金。 林昭想也不想就拒绝道:“我们大四才正式开公司,现在只是考察,考察。而且开公司用的是存款,也就是公款,跟现在租房子和生活用的不是同一笔钱。” 李知禾不知道林昭计划了多久。但真的决定要干了,他效率极高地把附近所有适合做公司的场所全都做成了表格,一有空就和另两个合伙人开电话会议。 共同努力、共同进步的感觉很好。李知禾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尽量跟随林昭的步调,他们白天辛苦奔忙,晚上就在床上一遍遍地亲吻对方,好像能从中汲取能量似的。 林昭暑假还是没有回去,他在烈日炎炎里和另两位合伙人一起,找到了五环外写字楼里的一个小单间。 正式开张那天,林昭给李知禾打了很多个电话。一会儿说走廊尽头的房间笼在树荫里,既阴凉又能看风景。一会儿又讲办公室虽然偏远了些,但胜在安静,没有推销人员过来打扰。 李知禾心疼他。返校的那天没提前说,自己坐飞机过来,再买了些吃的,循着地址找去公司。 公司果然不太像样。陈旧的墙皮,落满青苔的阶梯边角,都昭示着无人问津的局面。 可李知禾心想,这条路的尽头,有叁个干劲满满的年轻人正在拼了命地不断靠近梦想。 李知禾一来,本来已经快以公司为家的林昭开始像往常一样,每天按部就班地回家。 只不过早上出门时的那句“我去上课”变成了“我去上班”。 大四一到,课程变得很少。考研的考研,实习的实习。人人都在为以后打算,分岔口比预想中来得更早。 老叁决定顺着家里的意思继续读研,只不过是要出国。传闻中的毕业即分手落在他头上,才发觉原来真的那么难坚持。 李知禾和林昭一起,看老叁哭天抢地,哭完又继续捧着酒杯喝。他难过的不止分手,还有毕业在即的怅惘。 “哥以后还能不能相信爱情,就看你们这一对了啊。”周泽山语重心长地说,看他们的目光好像在看村里唯一的希望。 “你相不相信爱情关我们什么事,别咒我们。”林昭板着脸把周泽山赶走。他对李知禾说:“你晚上还要画画,我先送你回去。” 李知禾摇摇头,说:“今天不画了,我要放假一天。”??这是李知禾近叁年以来,第一次一整天都未画一笔。前一天,她收到了几条恶评,大致是说她人设前后不一,剧情无聊的。 林昭摸摸她的脸,问:“还在为昨天的评论不开心?” “没有不开心了,但是要画的时候又会想起那些话,就画不进去了……”李知禾埋下脸。不仅是不太正面的评论,她的创作似乎也进入了瓶颈期,收藏量停留在五百,很久都没有增长了。 “我不知道问题到底出在哪里。有的人说好,有的人又说不好,那我到底该相信谁?除非我挨个调查网线对面所有人的品味和鉴赏能力。” “那就不要看,你只需要画你想画的。”林昭说:“人气其实不一定和质量成正比的。有些很受欢迎的漫画我看了以后觉得并不值得考究,它们的目标群体跟你的也完全不一样。” 李知禾道理都懂,可就是绕不过那个弯。林昭的事业刚起步,比她更不容易,她不想在他面前说丧气话,只笑着说:“好,那我先放一天假。明天就满血复活了。” 李知禾在漫画网站里贴了张请假条。第二天,她打开网站,发现没人评论、没人催更、也没人反驳最新的恶评,唯一的变化是收藏减少了二十个。 两天前为新章节画的十几张草图还放在桌角,没来得及整理。可她忽然觉得很累。 窗外日头正烈,窗的这一面却死气沉沉。李知禾趴在桌上,一点点的阳光都让她睁不开眼。 抹掉快要掉下来的眼泪,李知禾伸了个懒腰,决心重振旗鼓。她拿出林昭送她的数位屏,开始弓起背,照着大纲起笔画图。 或许是长时间的伏案让李知禾的颈椎不堪其用,某天早上起床,她发现自己的后颈和腰椎都疼得直不起背。 林昭在第一时间把她送到医院。经过一连串的检查之后,医生判定李知禾是腰椎间盘突出,再不治疗,就快要压迫到神经了。 好消息是,李知禾暂时还不需要做手术。坏消息是,李知禾必须定期来医院做牵引治疗,回家以后也要戴上康复腰围。 李知禾含着泪望向画笔和数位屏,如果意念有用,她在心里画的几十页早就已经成形了。 林昭毫不留情地打消了她的念头,“你这段时间必须得养着。要是身体坏了,那漫画还怎么画?你不能只看眼前。” 李知禾稍稍恢复以后,林昭对她的保护政策放宽到每画二十分钟就站起来活动五分钟,每天画画的总时长不能超过叁个小时。 就算画,也要注意姿势。为此,林昭专程买回人体工学椅和调整坐姿的矫正桌带。 李知禾的更新速度陡然慢了下来,虽然已经在网站里说明她的身体状况,但收藏量还是急剧减少到了四百个。 李知禾觉得这四百个人应该就是她的真爱粉了,是隔着屏幕、异父异母的亲人。就算是为了这四百个人,她也不能放弃。 周丽蓉还是照常每天打电话过来,李知禾没敢说腰坏了的事,只说最近漫画不太顺利。她忍着剧痛,一面在纸上写写画画,一面应付母亲。 周丽蓉本就觉得她的漫画是在闹着玩,一看受了挫,立即说:“那还是先找工作吧,你都快大四了,我和你爸最近已经在替你留意工作单位了。” 李知禾不太乐意,却也不想惹周丽蓉不快,只是嘟嘟囔囔地想把事情往后拖,“以后再说吧。画漫画周期长,我可能还要再等一两年才能把现在这本画完。”??“一边工作一边画画也可以啊,”周丽蓉说:“人家刘慈欣都能边上班边写《叁体》,你怎么就不行?”??李知禾不耐烦地把画纸推到一边,高声说:“写小说多快啊,一个小时就能打几千个字出来。我连每根头发丝都要画出来上色,时间根本不够用。” 电话里,母女二人不欢而散。李知禾一连好多天都使性子没接周丽蓉的电话。??她开始把装书的单肩包换成书包,去学校上课时,她偷偷把数位屏装进包里,林昭没有发现。 李知禾还是很难受,颈椎病导致的晕痛感如影随形。可只要一画画,认真投入到另一个快意恩仇的世界,她好像可以短暂地感受不到身体病痛。 老师走到她身边的时候,李知禾还在托着腮思考主角下一幕的动作反应。 她一抬头,发现同学们全都拿着卷子,只有她没有。老师的脸黑如锅底,像漫画里的反派。 就这样,李知禾被老师“请”进了办公室。 40 40 办公室里坐着系主任、任课老师和辅导员,颇有些叁方会谈的架势。 辅导员是个年轻小伙,他翻转手心,用指节把桌子扣得咔咔响。他很直接地问:“你还想不想毕业了?” “想。”李知禾埋着脸,避开来自四面八方的压迫目光。 “你的平时分已经不及格了,做好明年重修的准备吧。”任课老师很愤怒。老教授的胡须随着说话不住颤抖,眼珠也瞪得快要脱框。 “孟教授,您别生气。对这种学生,气伤了身体不值得。”辅导员说。他对着李知禾,兴师问罪道:“你说说,天天上课都在捣鼓些什么?” “我在画画……”李知禾还是垂着头,她有些着急地解释:“我的漫画已经发表了,就必须保持更新。我最近生病,所以有点画不过来,我以后不会这样了。”??她对着孟教授的方向,诚恳地说:“对不起。”??孟教授冷哼一声,转过脸,没有回应她的道歉。 “那你跟我说说,你的漫画是赚了大钱还是让你出了名?”辅导员不依不饶地问。??“现在还没有收入,但是以后会赚到钱的……”李知禾越说越小声。 “也就是说,画漫画这件事现在根本就不能养活你。你以后出身社会连温饱问题都不能解决,你还分不清孰轻孰重!”辅导员说累了,坐下喝了几口水。 喝完水,他继续进行输出:“你们这些年轻人,天天就想着一步登天,不懂脚踏实地的道理。你以为漫画家是人人都能当的?不要抱有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你现在既然做不到与学业的平衡,说明就没有那个能力!”??“不是的。”李知禾抬起脸,说:“一般的漫画家都会有助手,等我走上正轨了,有条件了以后也会请助手。到时候工作量就不会这么大了。现在刚开始,确实会忙不过来。”??“助手?”辅导员一副笑掉大牙的模样,说:“要不要再给你配备两个丫鬟斟茶倒水,热了拿芭蕉扇给你扇风?”??李知禾又把头低下去了。 “从大一起,就有老师向我反映你上课的时候画画。你那个时候还没这么明目张胆,我也就没说你。”辅导员气急败坏道:“现在都快大四了,你还管这叫刚开始?”??“你有没有想过,你根本就没有画漫画的天赋?”说话的人是系主任。他的存在往往是用来压场的,因此一旦开口,说出来的话很有分量。 李知禾在心里想,她早就做好即使没有回报也要一直画下去的觉悟了。 可她没有说。面前的叁个人,甚至是身边的大多数人都感受不到、也不会想试图去感受她的心境。 “你过来,把毛概和思修诵读一遍。”系主任语重心长道:“做人要一步一个脚印,不能好高骛远。希望你读完这两本书能有所领悟。” 李知禾站在靠墙的角落,捧着书,开始小声朗读。 读完两本书,差不多花了叁个多小时。期间,办公室里有不少人来来往往做交接,系主任还出去开了个会。但没有得到首肯,李知禾不敢走。 她的腿都站酸了,系主任才终于提起公文包起身。看样子,他要下班了,李知禾自然也能走了。 “我女儿小时候也做过明星梦。”系主任温声说:“可她在高中的时候就醒悟过来,开始努力学习了,现在结了婚生了孩子,过得很好。你也要早点认清自己。”??李知禾说:“谢谢老师,我知道了。”??“那你回去吧。下次再这样可就没这么简单了。” 李知禾叁步并作两步地往楼下冲,她在教学楼楼下遇到了焦急万分的林昭。 林昭一看见她,提着的心总算放下了,“你去哪了,怎么不回信息,电话也不接?”??李知禾没时间说话,只一味地拉着他往前走,嘴里嘀嘀咕咕:“来不及了,来不及了。”??“什么来不及了?” “画画要来不及了。我今天要发布新内容,我说好的。”李知禾走着走着开始跑起来。 有四百个人正在等着看她的漫画,她要去兑现承诺。 一回家,李知禾把几个屏幕全部铺开。她惯用左手,但右手也能用笔,画到细节处需要填充时只能左右开弓。 林昭替她搬来椅子,小心翼翼地问:“我能帮你填颜色吗?” “那你把她的衣服涂成蓝色。我已经画好草图了,你照着这个描。”李知禾说话又急又快,她的注意力全在分镜上,这是亟需用脑的部分。 林昭认真涂完颜色,没让一点蓝色晕出边界。他把屏幕递过来,问:“还有哪里要……”??他突然噤了声,因为他看见了李知禾早已泪流满面。她的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掉,浸湿了桌上画得潦草苍劲的稿纸。 “怎么了?”林昭放下笔,把李知禾抱起来放在自己腿上,拿纸给她擦眼泪。 “我想不出来……”李知禾还在抽搭,“我不知道该怎么画了。” “不知道就慢慢想,总会想出来的。”林昭抵着她的脸,说:“别着急,累了就先休息。”??“我没有时间了。”李知禾指着时钟说:“还有五分钟就到更新的时间,不管我怎么画都赶不上了。”??说到这里,李知禾再次悲恸地哭起来。 “我宁愿没有这四百个人。如果我的漫画发出去,没有一个人看,我就可以很轻易地接受这个事实。可偏偏又有一小戳人喜欢我,这样让我想放弃都不甘心……”??李知禾数日来受到的挫败此时全都爆发了,她边哭边说:“所有人都让我不要画了,我每天都能听到一万个不要再坚持下去的理由,他们都不相信我。我的运气好像都在高考里用完了。”??“我相信你。”林昭心都快被她哭散了,他抱着李知禾,柔和却郑重地说:“就算你永远都不成功也没关系,我去赚钱就好了。”??“我会成功的。”李知禾眼睛红红的,鼻尖也红红的,可是还不忘纠正他。??“我知道,我就那么一说。”林昭给她讲起了自己做游戏的经验:“你知道吗,游戏开发里面有一条金科玉律。”??“什么?”??“就是难度一定要高。不论是什么游戏,关卡都不能设置得简单。”林昭说:“人的心理就是这样,难的任务付出很多时间精力完成了,获得的成就感也是加倍的,太简单就没意思。同理,美好的事物也值得人们不懈追求,否则再美好的东西也会打折扣。” 李知禾小小地啜了一下,说:“可是没有哪个游戏的单线周期会有叁年这么长。” “那就说明你最后得到的宝箱会有那么那么大。”林昭张开手,动作浮夸。 李知禾没忍住笑了,她抱着林昭的腰,瓮声瓮气地问:“你上班累吗?”??“一点都不累。”林昭说:“这个城市的大多数人都是住在环线外,上班在环线内 。我跟他们正好相反,我每天坐地铁还能坐上座位呢。”??李知禾吸了吸鼻子,她的眼泪把林昭的衬衣都弄湿了。可她还是不愿意从林昭的腿上下来,她说:“你再给我讲讲你公司的事吧。”??“我现在做的事跟以前差不多。虽然公司业务主打游戏,但是一个游戏要策划、开发、投入市场,是个长线工作,所以我们现在也还在接单做服务器维护。”林昭想了想,用了一个通俗易通的比方来解释他的工作。 “你知道高速路上的区间测速吗。以前是摄像头定点测速,但是很多车辆会在摄像头下面猛地减速,其余路段继续超速。区间测速就解决了这个问题,因为它的运行机制是从上高速起算,中间没有服务区,在无法停车的情况下通过驶出高速的时间点来推算用时及时速。” 也就是说,限速一百公里的高速路上,车辆不可能在两个小时内行驶完两百公里的路程。??李知禾说:“这个方法的确比以前合理多了,免得钻空子。”??“对。这种逻辑可以运用在很多地方,比如服务器过载。以前是达到多少负荷再自动或手动启用保护措施,但我们现在用分摊法,把数以万计的数据和程序归纳起来,相当于不仅在高速路的进出口做记录,而是分成更多段,根据算法提前做出指令。也就是说,从服务器开始运作的那一刻起,‘雷达’就已经启动了。”??“我懂了。”李知禾竖起大拇指,说:“你真厉害。这个技术已经很成熟了吗?” “还行,我们做得比较熟练了。但机器的运行速度和装载能力永无上限,这是一个可以不断深入探索的领域。” “就像宇宙和太空?” “对,”林昭笑着说:“就像宇宙、太空和人的大脑。” 李知禾的心情好像平复下来了,可更新的时间也错过了。她没有勇气去打开网站看见其它走势良好的漫画和自己漫画里的诘问。 “先睡觉吧,好晚了。”林昭总是主张先解决心情再考虑问题,他说:“少更新一天不会怎么样的,你的身体和状态最重要。”??李知禾难得早早地上了床。林昭给她揉了揉腰,问:“腰还疼不疼?”??“不疼了。”??“头晕不晕?”??李知禾摇了下头,想起来关了灯,于是说:“不晕,手指头也不麻。” “嗯。”林昭浅浅应了一声。不一会儿,李知禾耳边传来均匀的呼吸声。??她靠在林昭怀里,怎么也睡不着。失眠对于创作者来说是一种煎熬,因为她发现自己很难不去想漫画。 李知禾睁着眼,直挺挺地躺了半宿。她忍无可忍,打算起床看看书。 李知禾刚把林昭的手拿开,他就醒了,声音懒懒的:“是不是睡不着?”??“嗯,”李知禾又躺回去了,说:“你睡吧,不用管我。” 林昭没说话,而是把被子盖在李知禾脸上,窸窸窣窣地下床开了灯。 李知禾在被窝里适应了一会儿光线,等她下床的时候看见林昭从冰箱里拿了两罐啤酒出来。 “我不会喝酒。”李知禾说。??“你可以试着喝一点,喝醉了不容易胡思乱想。说不定还能激发灵感,李白不就是每次喝了酒就诗兴大发吗。” 李知禾哭笑不得:“哪有你这样劝酒的,我看你就是被我吵醒了想报复。” 初夏的夜晚还有些冷,李知禾披着毯子,和林昭一起坐到窗边。她打开易拉罐,闭眼灌了几口。 林昭看乐了,说:“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在喝中药。”??李知禾定睛看着夜空,惊诧道:“哇,我看见星星了。” 她凑过去,额头快要挨到冰凉的玻璃窗。夜深时刻,楼下马路偶有车辆驶过,但大部分楼面都是漆黑的,星星显得很亮。 李知禾每发现一颗星星就指给林昭看,一定要确保他看到的那颗就是她所指的。 林昭一会儿看天,一会儿看她。觉得自己可能有些醉了,因为他快要分不清星星和李知禾的眼睛。 “我刚才做了个梦,梦见我们很小的时候见过,你妈妈带着你回来看我妈妈。”林昭托着腮,说:“我们小时候会不会真的见过?”??“应该没有,外婆再结婚以后我妈就没带我回去过,说是不想打扰你们一家。她只是后来单独来过我们家几次,现在想起来可能是来看我。”李知禾回想起以前,发现已经记不住外婆的长相了,“我那时候跟外婆不熟悉,她想亲近我,我还有些抗拒。后面渐渐地她就不来了。”??“真的没有?”林昭说:“我比你大,说不定你不记得的事,我还记得。”??“那我回去问我妈。”李知禾沉吟片刻,又说:“算了算了,不问了。不然她又要问东问西。” 林昭“嗯”了一声,他喝完一罐啤酒,说:“右右,我在梦里保护你了,因为你害怕鸡。” “小鸡那么可爱,我为什么要害怕?”李知禾得出结论:“那就说明你做的梦不是真的。” “对,而且你胆子那么大,应该是你保护我。”??李知禾觉得林昭在胡言乱语了,“你鬼片都敢看,夜路都敢走,胆子比我大多了好吗。”??林昭说:“其实我刚到你们家的时候觉得人生特别无趣,都不想上学了。可是你让我看见了梦想和未来,我一直在顺应你的步伐。 “别人对你的否定不能说明什么,多数人赞同的观点不一定就是正确的。普世价值观狗屁也不是。” 李知禾说:“原来林昭只要一喝酒就会变成“李知禾夸夸群”群主。” “我快毕业了。”林昭说:“以后你要跟着我往前走。” * 正式毕业那天,老叁回学校了。据他说,留美签证已经办下来,offer也拿到了手,随时都有可能赴美。 宿舍四人戴着学士帽站在一起。李知禾拿着相机,动作专业。照片里,四个人很久都没有笑得这么开心了。 拍完两张,班里的同学一哄而上。不等李知禾反应,众人已将林昭围在中间,并摆好了拍照姿势。 李知禾笑了笑,老老实实地担当起摄影师的角色。 她被毕业生们的恣意和伤感所感染。林昭代表本届学生在毕业典礼上发言的时候,她在台下红着眼鼓掌。拍完毕业照,大家把学士帽高高抛起的时候,她也一样大笑了起来。 林昭猫着腰,穿过还停在半空中的学士帽跑过来,对李知禾说:“我跟每个人都合影了,居然差点忘了跟你。” 41 41 林昭正式走入社会,李知禾则回家度过学生生涯的最后一个暑假。 从她到家起。除了展示无微不至的关怀,周丽蓉在她面前总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林昭照旧每天晨昏定醒地询问她的腰,常常也会腻歪几句。分隔两地时,李知禾每一天都很想他。 李知禾既想跟林昭多说几句话,又要时刻提防着“鬼鬼祟祟”的周丽蓉。她终于在某天周丽蓉进她房间送水果时叫住了她。 “妈妈,你是不是有什么事要跟我说?”李知禾往后靠了靠,手里拿着苹果。 “哪有什么事啊,就是想和你聊聊……”话虽然这么说,但周丽蓉还是坐到了床边。 她问:“每天画画累不累?” “不累。”李知禾说:“我喜欢画。”??“其实女孩子还是找个稳定的工作比较好。你现在这样,收入不固定,压力也大。”周丽蓉摩挲着身下的床单,床单都快被她揉皱了才步入正题。 “你孙阿姨的女儿在文具公司当hr,听说最近招人招得挺紧的。她又有招聘指标,我就想到了你。听说不用面试,只要把设计稿送过去就行。我就答应了帮忙,给你报上了名……”??“你怎么不跟我商量呢?我每天画漫画都够忙了,哪还有时间做别的。而且我现在还不想考虑找工作的事,等毕业之后再说吧。”李知禾果然语气不善。 周丽蓉早就预料到她会抗拒,安抚道:“你就当帮孙阿姨一个忙,你小时候她可没少给你买漂亮裙子。你就是凑个人数。”??“我不。”李知禾犟起来像头小牛,“你告诉孙阿姨,我没有时间。”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周丽蓉“蹭”地站起来,她委屈道:“我跟那些强势的父母不一样,我没有强迫你去考公考编。我就是想着,反正你也对文具感兴趣。算了,那我去跟你孙阿姨赔不是。” 周丽蓉转身走出房门。到了晚上,她依然做好李知禾爱吃的菜,并且保证那盘菜一定是摆在女儿面前的。 漫画事业的郁郁不得志好像让李知禾变得太敏感易怒了。她想回来前,也与周丽蓉冷战了一个多月。在那么多个她故意不接电话的夜晚里,不知道母亲是怎样过的。 第二天一早,李知禾赶在周丽蓉出门前递过去一个文件袋,说:“你拿去给孙女阿姨吧。但是你要提前说好,我只是凑个指标,不是真的想入职的。”??“知道了。”周丽蓉惊喜不已,接过文件袋,把画拿出来看了又看,说:“我女儿就是厉害,画得多好呀。” “妈妈,我给你买的眼霜你是不是又没用?”李知禾伸手抚了抚周丽蓉的眼角,似是能抹平一般。 “年龄大了,擦再多眼霜也不管用。”周丽蓉打开皮包,快要放进去时说:“呀,我上班要迟到了。我把地址发给你,你开你爸爸的车送过去吧。”??“啊……”李知禾自从拿到驾照之后还没正式开过车,她诚惶诚恐地问:“爸爸同意让我开他的车?” “有什么不同意的,不然你考驾照是考着玩的?”周丽蓉好笑道:“你爸反正也出差了,车放在那儿不开白不开。”??李知禾做了很久的心理建设。她特地避开早高峰,在快要中午的时候把车开到了文具公司大楼的地下停车场。 她照着周丽蓉发过来的地址循上去,给孙阿姨的女儿拨去电话,对方让她把设计稿送到二号会议室。 李知禾摸索到二号会议室,孙阿姨的女儿和几个同事像是正在谈事,桌上堆着许多摊开的文件资料。 李知禾一见这种场面就有些犯怵,小声道:“琳姐姐,这是我画的设计稿。”??“嗯。”琳姐姐眉目温和,打开文件袋,把画拿出来铺开,问:“你是怎么想到这么设计的,有什么含义吗?”??“没有,就是为了好看。”李知禾一说,在场的几个人都笑了。 她解释道:“我认为只要是好看的画就都可以放在笔身和本子上,没有那么多讲究。”??“这个握笔的部位是什么材质?”琳姐姐问,李知禾故意将那一部分处理得不太一样。 “我不知道。”李知禾说的是大实话,“我觉得不能是硬的,不然写字写久了手累。但也不能是软的,否则会因为总是捏这个部位而分散注意力,手感也没那么好。我对化学材料不了解,所以不确定会不会存在一种触感介于两者之间的材料。”??在这样一番看似敷衍的说明之后,李知禾开着小车,慢慢悠悠地兜着风开回了家。 令李知禾没有想到的是,两个月以后,她再次接到了琳姐姐的电话。是通知她办理入职手续的。此时秋招在即,这个电话来得似乎顺理成章,却在李知禾和林昭的小家里像是投下了一枚炸弹。 李知禾在电话里自然是拒绝,琳姐姐劝了她半个多小时,最后挂电话前还说如果哪天改变主意可以随时再联系。 林昭放下手头上的事,专心听她讲电话。李知禾一放下手机,林昭第一句话就问:“你去面试文具公司了?”??“没有……”李知禾欲哭无泪:“我真没去。”??“那你想去文具公司上班?”林昭问。 “不想。”李知禾连连摇头:“这公司在老家,我不会考虑的。” 事实上,李知禾也并不是死磕漫画这一件事。再次回校,她开始在兼职群里接一些画手的活。漫画出不了头,她必须找一些别的生计用来养活自己。 兼职画手的收入虽然不高,但时间自由可控。课变少了以后,她依然能做到大致保持之前的漫画更新频率。 林昭的公司开在了本市,那她就不可能回去。她要在这里扎根,这是毋庸置疑的。 琳姐姐劝说无果,周丽蓉又打电话来劝。李知禾越想越觉得她当初让她帮忙画设计稿是故意的,两人常常说着说着就吵起来。 每通电话讲到后面总是不欢而散。后来,李知禾干脆只跟李明东说话。 晚上和林昭躺在床上聊天,李知禾说:“不然我下个月还是去看看校招吧,先在这边把工作确定下来,稳住他们。”??林昭不想把李知禾拴住。他说:“等再过几年做大了,我把公司开回去也行。” “那周泽山他们怎么办?”李知禾问。 周泽山或许还轮不上被考虑的范畴。他们都心知肚明,只要两个人还在一起,那就只能是走得越远越好。最好能躲到天涯海角,找一间森林里的秘密小屋、一座孤岛、一个空中秘境的异世界。 “跟你公司开在哪里一点关系也没有。”李知禾说。 越是到了快毕业的节点,心里关于未来的思路就越明晰。她想也不敢想回去的事。从决定在一起的那一刻起,就已经丧失了选择的权利。 只是没有人会在入学的第一天就想到毕业,人人都以为那是很久以后的事,久到不需要去想。 她翻过身,背对着林昭,说:“我会想办法说服他们的,你不要再说让我回去的话了。” 林昭从背后抱住李知禾,细细碎碎地吻她的耳垂,问:“生气了?”??李知禾整个人被他罩在怀里,鼻端盈满了男性气息和他的皂角香气。她被弄得发痒,只好转过来,说:“我没生气。”??“对了,你把下周周末的时间腾出来,我们要去看房子。”林昭已经约好了房产中介。 李知禾下学期就没课了,他们早就商量好要搬去林昭的公司附近。同样的价钱能租到更宽敞的房子,住得也会更舒适些。 “嗯。”李知禾说:“我们多看看,好好选,以后还要住很多年的。”??“好。”林昭不断地亲吻她的脸颊,像是察觉到她对房子的不舍,缠绵的安慰过后,他说:“我们以后会有更好更大的房子。”??“我知道。”李知禾说:“等我周六上午参加完补考考试就来找你。”??李知禾对学校课程一向不太上心,她每每在期末考试前临时抱佛脚。虽然都能考出不错的分数,可孟教授还是因为她在课堂上的态度让她挂了科。 眼前,顺利毕业就是最大的事。 在李知禾忙于补考、写论文、准备毕业答辩,还要抽身去看房的当口。李明东和单位同事一起,坐上了北上的飞机。即将开始为期半月的进修学习。 42 42 李明东是临时决定来的。另一位本来在名单里的年轻同事孩子突然得了肺炎,主动顶替上去的李明东申请刚过,第二天就要坐飞机出发。 他忙着在领导那里办手续,工作也还需要交接。虽然主要是冲着看望李知禾的目的主动要来参加学习,但真正有机会通知女儿是在下飞机以后。 他在机场给李知禾打了叁个电话,都没有接。单位派来的司机已经过来了,同行的四个人也站在旁边等他。 李明东把行李放进车子后备箱,说:“小汪,你们先去。我去我女儿的学校看看她。”??学习交流是明天正式开始,今天剩下的半天本就是用来修整,可以自由安排。就这样,李明东坐上去Y大的机场大巴,到学校的时候,正是吃午饭的时间。 此时的李知禾不知把手机放哪去了,一同被胡乱扔在地上的还有她的衣服和内衣内裤。 她赤身跨坐在林昭身上,下身贴得严丝合缝。林昭托着她的臀,只要一动,李知禾就咿咿呀呀地叫。 麻嗖嗖的快意通过脊椎直往头顶蹿,再化成水往下荡。木地板被弄湿了一滩,全是他们结合处流出的爱液。 事实上,自从同居,他们很少在白天就这样不管不顾地做。起因是两人早上起床,打算把不用的东西提前装到箱子里,方便搬家。 李知禾迭着迭着衣服,突然问林昭:“这个房子里,是不是每个地点我们都那个过?”??林昭一愣,过了几秒才反应过来。他指着阳台,说:“这里没有。”??“有次晾衣服的时候差一点的,只是我嫌冷,就进去了。”李知禾说着便跑进阳台。不一会儿,从阳台传来她的惊呼:“哇,现在变得好暖和啊。”??林昭走过去和她一起站在阳台。他们的房子比四周都要高出一截,因此视野很宽广。 他们看见远处公园里的秋千上下摆动,商场大楼的楼壁有许多工人正在更换广告海报。 一开始只是抱在一起,后来逐渐变成缠绵的亲吻和触摸,一切都发生得很顺其自然。 李知禾连续高/潮了好几次,浑身的皮肤收紧再放松,重复许多次才缓过来。 林昭把地上的衣服收起来迭好,再给李知禾盖好被子,说:“你先睡会儿,我下午给你买好吃的回来。” 林昭正在系领带,下午要去和投资银行谈事,需要表现得精英可靠。 林昭关上门出去,李知禾闭眼躺着。周遭一静下来,手机振动的嗡嗡声变得很大。 她光脚下床,在椅子上找到手机。甫一解锁,信息和通知全部噼里啪啦地往外弹窗。 李知禾细细阅读每条信息,心不断地往下沉。宿舍群已经炸了,叁个室友轮番给她发信息、打电话,通知道:“快回来!你爸爸来寝室找你了。” 李知禾以最快的速度穿上衣服裤子。她冲进洗手间,镜子前的自己脸上还带着不正常的潮红。 她捧起冷水洗了几遍脸,再把冰凉的手放在两侧脸上,试图降温。 李知禾赶到寝室的时候李明东正坐在她的书桌前,和小晴她们说话。 “爸爸,你怎么来了?”不管情形如何,总之先装傻再说。 “我来看看我的宝贝女儿。”李明东笑着站起来,说:“我是来和友单位交流学习的,算是出差。”??“你跟刘叔叔他们一起的?”李知禾伸手去桌上拿杯子,“要进修多久?”??李知禾偶尔课多的时候会回宿舍午休,所以床铺和基本用品都还在。她找出一个玻璃杯,走到门口的饮水机前。 “刘叔叔没来,进修这种事哪轮得上我们这种老头子,我还是因为小柯……” 付明喻在捣腾她的咖啡机,李知禾把帘子拉过来,极小声地用气音问:“没说吧?”??付明喻先是摇头,又瞪大眼睛看着她。 李知禾读懂了她的哑剧,大概是在说:“我们这点眼力见还是有的,怎么可能把你跟男人同居的事情抖出来?”??李知禾端着水走过去,说:“还没吃饭吧?我带你去我们食堂吃点。”??李明东接过水,没说话。喝了几口水,他突然问:“你刚才怎么一直不接电话,担心死我了。”??李知禾在路上看完了群信息,室友们打配合说她去图书馆学习了,所以此时她也顺着说:“我学习呢,手机放旁边影响我。我就开静音,寄存到柜子里了。”??“那你的书呢?”??“什么?”??“我说你学习的书,”李明东回过头扫视了一圈她的书架,说:“你放在寝室的书怎么也比别人少?”??“我放在图书馆了。我们图书馆的座位可以包月,平时需要用的书就全放座位上,省得来来回回地拿,重死了。” 看样子,李明东没有去打开她的衣柜。李知禾挪动到柜门前,用身体挡住。 “那走吧,带我去你们食堂转转,看看你平时的伙食。”??李知禾带着李明东,把每个食堂的特色菜都介绍了一遍。李明东一路都在左右张望,感受青春的气息。 “右右,带我去你们图书馆看看。我以前上大学的时候,也最爱去图书馆。”??“图书馆是要刷卡的,跟坐高铁似的,刷一次卡进一个人。你进不去。”李知禾头顶渗出了汗,她说:“你要实在想看,我带你去后面扒窗户。”??“那算了,”李明东摆手道:“还是先去吃饭。我们中午随便吃点,晚上叫上你室友,我请你们出去吃。”??“嗯,那我现在就告诉她们。”李知禾把手机拿出来。她没有点开宿舍群,反而快速给林昭发了条信息,内容言简意赅:我爸来了,我这几天回宿舍住。你不要回复,暂时也不要联系我。 李知禾收起手机,跟李明东一起走进食堂。 李明东好奇地探头,把每个窗口都看了一遍。最后,他还是买了一份和李知禾一样炒饭。 “右右啊,你最近老跟你妈妈吵架,她可难过了,悄悄哭了好几回。”快吃完的时候,李明东说。 李知禾低头吃饭,没搭腔。 “爸爸问你,你是不是毕业之后想留在这里工作,不回去了?”李明东问。 “嗯……”李知禾小声回答。 “那我是支持你的。年轻的时候就是要出去闯一闯,你妈妈总说年纪大了不好找工作、不好谈朋友。可你现在如果不做点想做的事,以后是会后悔一辈子的。”李明东说:“我当年也是从农村考到城市里去的,如果你爷爷奶奶不让我走,哪有我们家今天的幸福生活?” 李知禾哽了哽,说:“爸爸,那如果我像蒋瑶那样出国,然后定居在国外,你会怎么样?” “那也随你。大不了我和你妈妈老了就过来跟你一块儿住,帮你带带孩子做做饭。别看你爸现在这样,我还是会拽几句英文的。” 李知禾噗嗤笑了,笑完以后眼睛里雾蒙蒙的。 “你想在大城市打拼,我们阻拦你那叫目光短浅。总之你别想太多,也别跟你妈闹脾气,我去跟她说。”??“那你也别跟她吵。”李知禾说。 “知道,知道。”李明东一吃完就催李知禾快点吃,“我看好多人都坐在草坪晒太阳,我们也去坐坐。”??一个小时后,李明东成为了在校园草坪睡觉并且打呼噜的第一人。他的呼噜声震天响,路过的同学总要看他两眼。 “爸爸,你想睡我给你开个房间睡。”李知禾推了推李明东。 “不用……单位给我们安排了住宿……别浪费钱……”李明东翻了个身,继续打呼噜。 在这个微风习习的午后,守着四仰八叉睡在草坪的李明东。李知禾独自坐着,在心里算了算父母的退休时间。 李明东还有四年,周丽蓉还有六年。这将是一个新的期限。 四年是一个大学的周期。就像她刚和林昭在一起时,想到可以有整个大学生涯能让他们肆无忌惮地恋爱时,她是欣喜若狂的。 可四年还是那么一晃就过去了。 李知禾沉默着等李明东醒来。吃完晚饭,她把父亲送上出租车,一个人晃悠到宿舍西面的小树林,这才抖着手给林昭拨去电话。 林昭一直在等她的消息,刚一打过去他就立即接通:“你爸走了?”??“走了。”李知禾大概说明了李明东这次过来的目的和行程,目前看来暂时安全,但她还是决定先回宿舍住:“我爸还要待半个月,说不定哪天心血来潮又来找我。”??不仅是李知禾,林昭现在也有些杯弓蛇影,“好,在他回去以前,还是谨慎点好。”??林昭把李知禾最近要穿的衣服和数位屏装到箱子里放在一楼的宿管阿姨那,等他走远了,李知禾再悄悄下楼把箱子搬上去。 李明东果然时常坐车来看李知禾。李知禾说:“爸爸,你不能老逃课呀。”??“逃什么课,我的学习内容本来就有参观高校实验室。” 李知禾耸耸肩,说:“我不是化学系,没法带你进实验室。” “感受高校气息也是一样的。”李明东笑眯眯地说。 * 和林昭分开的短短两周,李知禾深刻认识到了原来饿了要自己买饭;腰疼了要自己揉;画得再累,漫画没人看,受挫的心情也只能自己受。 李知禾给林昭发信息:我爸13号晚上的机票,你可以14号来接我。 林昭坐在公司的工位上。自从李知禾搬回宿舍,家里变得空荡冷清,他索性把大多数时间都待在公司了。 他回:好。我最近又照了些照片,可以放进你的素材库。 林昭已经养成了看见什么不常见的物品就拍照的习惯,这样李知禾以后万一有需要可以随时调出来照着画。他把照片发过去,备注道:这是强风力12V涡轮增压器。 李知禾:……我有预感,我就是画一辈子漫画也画不上这个。 林昭:万一呢,有备无患。 李知禾:我爸这几天应该很忙,没出现,也没联系我。但是我的漫画也没怎么画,宿舍每天很早就熄灯了。 林昭说话还是老叁样:注意你的腰。记得按时吃饭,按时锻炼。少画一点没关系的。 林昭刚摁了“发送”键,屏幕忽然变暗,变成了来电模式。上面赫然叁个字:大姐夫。 他的心跳有一瞬漏拍。不过转念一想,长辈来了晚辈的城市,稍微问候寒暄一下也正常,即使他们的关系并不亲密。 林昭按兵不动,接起电话时很自然地表达了惊讶:“大姐夫?”??“是我。”李明东的声音很低,他没兜圈子,直接说:“林昭,我们见一面吧。我在北五环森铃路的梦咖啡等你。” 43 43 李明东已经两天没睡觉了。他一动不动地坐在橡色木凳上,垂着头。头发似乎也在一瞬间变白了,他的身上显出老人的迟暮朽气。 这次过来,第一天见到李知禾,他就察觉出了不对。室友们不断地互使眼色,李知禾着急忙慌地跑回来,这些都很反常。 当晚,李明东给周丽蓉打去电话,信誓旦旦地说:“右右谈恋爱了。” “真的?跟谁?对方条件怎么样?是哪里人?”周丽蓉一拍大腿,说:“难怪她不愿意回来。”??“我哪知道是谁。”李明东说:“谈肯定是谈了,这小样,哪瞒得住我。” “都上大学了,谈朋友也正常。就是不知道对方靠不靠谱,对咱们右右好不好。”周丽蓉说:“你可以直接问嘛,她什么事都爱跟我们讲的。”??“问了也不会说。今天一见着我,护她那个手机跟母鸡护食儿似的,看样子是打算瞒着我们。” 周丽蓉好笑道:“你去的时候撞了个正着?”??“没有。但他们肯定是一块在图书馆学习,她一着急,书八成也给人对象拿去了。” 李明东对李知禾的神秘男友当然好奇,但他也没有到非要去调查的地步。 只不过从那天以后,他看李知禾的眼神就变得复杂了。他既有种自家女儿长大了的欣慰,又感到一些担心她受骗受伤的忧愁。 当然,看见李知禾拼尽全力地在他面前隐瞒地下恋情,李明东好几次都差点笑出声,忍了又忍才没出言揶揄她。 李明东访问的单位管理宽松,就算要管也不好意思真的对年长同僚出言不逊。因此他拥有了绝对的自由。 李明东这一趟出行变成了旅游加探亲。他以学者的名义穿梭在校园里,大清早就把自行车骑到了李知禾宿舍楼下。 “快下来,陪爸爸去逛圆明园。”李明东扯着嗓子打电话,“你是不是还没起床?哪早了,都七点半了,那我在楼下等你啊。”??一旁的广场里自发聚集了些朗读英语的大学生,李明东走到孔子雕像前。站着站着,他从一众英语中忽然听见了“李知禾”叁个字。 李明东循着声音走过去,最后站在一副墙画前面。两个学生依旧在高声交谈,其中一个介绍道:“这是李知禾学姐在大一的时候画的,都是美术生,人家一个人能画,你怎么就不行?你也要照着她的标准画。”??李明东背起手,身板挺得更直了。 另一个年纪小点的学生哭丧着脸,却仍不忘八卦:“副部长,我听说李知禾学姐把自己和男朋友也画进画里了,这是真的吗?”??李知禾和林昭在一起之后,由于出众的外在条件所以在学校里还算出名。再加上李知禾画墙画时上过学校的表白墙,大家把这两件事一联系,忽然就发现画面背景里挽着手的甜蜜二人越看越像是本人原型。 李知禾把她的爱情永远留在了他们的定情之地。 俊男靓女的爱情故事一旦增添上浪漫色彩,传播速度堪比明星绯闻。两人上了好几回学校论坛,只有两位不爱上网的当事人不知道罢了。 李明东拿出手机,对着那幅画拍了张照片。随后埋下头,用手指将照片放大。 前面的两个学生转身欲走,冷不丁地踩到他的脚,忙道歉道:“老师,对不起。”??李明东像是听不见似的,兀自走到广场的空地坐下。 李知禾打电话过来问他在哪,李明东说他临时有事,随便搪塞了几句。挂完电话,他行尸走肉般走到学校外的网吧。 李明东找了一台电脑打开,再向网管询问了学校论坛的网址。 他看了一整天关于李知禾的帖子,有些帖子的回复楼层很长,他也仔细看完。 透过回复,可以得知李知禾的男朋友是计算机系的,长得很帅,比她高一级,成绩也不错,名字好像叫林昭。他们的感情很好,即使同居多年,依然能看见林昭常常独自排很久的队,只为了给恋人买炸土豆。 李明东机械性地往下滑动鼠标,试图找出一些纠正前文错误的评论。可终究是徒劳。 网吧没有打烊的一刻,因此,李明东无法得知自己究竟在电脑前坐了多久。 把他拉出来的是网管,网管告诉他充的两百块钱的网费已经用完了,询问是否需要续费。 李明东这才回过神似的想要站起身。他的腿酸软无比,屁股刚离开座位,就一头栽在了地上。 四周的人混乱地想扶他,李明东却忽然嗅到一股泡面的气味,混杂着网吧里久不通风的烟味,心里那股恶心劲终于在这一刻释放了出来。 很久没进食的李明东即使呕吐也是尽吐酸水,这在网管眼里,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抱着来路不明的红色塑胶桶,李明东吐了个昏天暗地。最后,他走进陌生的城市,穿梭在萧瑟的街道里,许久以后才停在了咖啡馆。 林昭匆忙赶到时,李明东还是颓然勾着头。如果不是穿着还算得体,咖啡馆的工作人员都要以为他是流浪汉了。 “大姐夫,你找我有什么事?”林昭坐到对面。在看见李明东的那一刻,他的心也悬了起来。 “是不是跟大姐吵架了?”林昭自认没有亲密到足以解决他夫妻矛盾的地步,可他还是问:“发生什么事了?”??李明东一直冷冷地看着林昭,他的焦急和关心此时看来,全是拙劣的遮掩。 李明东的声音虚弱低沉,可犹如一块巨石砸在林昭心头。他问:“你是在报复我们吗?” “……你说什么?”林昭失神问。 “右右她……是个好孩子。我和她妈妈尽心尽力地把她养大,她是我们的命根子……”李明东的泪水簌簌落下,他不知道自己怎么还能做到心平气和地坐在这里,“你怎么敢,怎么能这样侵犯她?”??“我没有,”林昭深吸一口气,说:“我和右右是互相喜欢……” “你没有资格叫她右右!”李明东声嘶力竭地大喊。 “你冷静一些,好吗?”林昭想要尽量安抚住李明东的情绪,他说:“说出来你可能你不信。可我对她的爱,不比任何人少。”??“如果你真的爱她,就不会做出这种龌龊事。”李明东毫不留情地说:“人与动物的区别就在于人有理智,否则你就是个只知道交配的畜生。”??“我克制过的……”林昭舔了舔干涩的嘴唇,说:“我没有强迫她。” “那我问你,同居是不是你提出的?”见林昭不说话,李明东又问:“我再问你,有没有李林这个人?右右每次放假说去找同学玩,是不是去找你了?” 说到这里,李明东再次痛苦地捂住脸,悲泣道:“她妈妈本来就不同意,说不安全,是我劝她,说孩子大了不能再像以前那样管着。怪我,也怪我们把她教导得太单纯,太善良,才给了你这样的人可乘之机。” 李明东不住地用双手锤击脸庞,林昭想伸手制止,李明东反应极大地弹开,瑟缩道:“别碰我,你这个恶心的人。” 这个世界上最爱李知禾的两个男人此刻对坐着,沉默着,空气中只余两人呼呼的喘气声。 “你打算什么时候跟她分手?”李明东稍作平复,开口道。 林昭喉咙艰涩,想要说出每一句话都不容易,“我没打算……” 滚烫的咖啡泼在林昭脸上,李明东怒不可遏:“你这个人是不是有毛病?”??他的嘴唇鼓噪颤动着,质问道:“你是不是想让右右的余生都活在别人的指摘和鄙夷里?实话告诉你,我们家过去收留你是看你可怜,没想到到头来养了个白眼狼。你自己掉进深渊没有关系,但是你不能把我的右右拉进去。” “没有人会在意我们的。只要你们同意,我们也不回老家,那就可以像正常的家庭一样快乐地生活。世界上那么多人,每个人都会死、会消失,我们渺小得甚至不如一粒灰尘。” “那你有没有想过右右还有她的事业和梦想?如果被大家知道了和自己舅舅媾和,她的漫画还怎么画下去?”李明东已经不愿再和林昭多说,“我不会同意的,你趁早死了这条心。我给你叁天时间,不管你用什么方法,你必须彻底离开右右。” 李明东转身离开,林昭一个人枯坐到深夜。站在被金属包裹住的地铁里,他握着冰凉的柱子,忘记了坐下。 林昭刚出地铁站就看见了李知禾。??李知禾跑过来牵起林昭的手,着急地问:“我刚才本来准备睡了,但是我给你发晚安,你一直不回。是不是工作忙,没看见?”??“嗯,”林昭带着李知禾缓缓往家走,说:“我没看手机,对不起。你以后别那么晚出来了。”??“你怎么了?”李知禾停下来,转头去看林昭的脸,“你眼睛下面怎么红了?”??“公司暖气开得太足,有点热。”林昭另一只手把领口的扣子解开。 “那我今天回家住好了,反正都出来了。”李知禾说:“我爸总不可能大晚上来逮我。”??林昭身形一顿。??“怎么了?”李知禾松开林昭的手,用袖口给他擦了擦,说:“你手心出了好多汗呀,是不是拉投资的事不太顺利?” 林昭点了点头,算是默认。 “没关系的,你的公司才刚起步,以后慢慢来。”李知禾说。 回家以后,林昭一个人在浴室待了许久。他开着水龙头,拿出许久未抽的烟,坐在浴缸里抽完了剩下半包。 李知禾窝在沙发里看漫画。等她看完叁话,林昭已经出来了,头发还是湿的,耷在额前。他一言不发地看着窗外,不知在想什么。 “好了,我今天的看书时间用完了。”李知禾合上书,她很乖巧地想要照顾林昭的情绪,怕他因为投资的事不高兴。 林昭还是看着外面,“右右,我们去泰国吧。” “泰国?”李知禾从沙发上站起来:“去干什么?”??“去玩几天,可以的话明天就出发。”林昭转过脸,说:“你不是高中毕业就想去吗。上大学以后你忙着画漫画,我们一次都没去旅游过。你可以去泰国吃榴莲吃个够。” “公司这几天不忙?”李知禾说:“你这个人怎么想一出是一出的。”??“你有护照吧?”林昭已经把行李箱从柜子里拿出来了,“泰国是落地签,我们可以直接过去。我把电脑带上,你带你的画画工具。”??“好。”李知禾愣愣地点头。细想起来,去玩几天似乎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李知禾找出一个小包,里面装着她的一系列证件和银行卡。她拿出身份证和护照,交给林昭。 护照的第一页,还盖着日本的戳印。 “那我买明天的机票了。”林昭接过她的证件,和自己的放在一起,说:“我们一早就走。” 44 44 除了机票是现买的,住宿也需要现订。只要上网搜索酒店,那就势必还要考虑位置和景点,攻略也要临时做一下了。 李知禾拿了个小本子出来,林昭用电脑搜索当地的景点:“海滩、潜水、集市这些肯定是要去体验的吧,最好找个环境好的、带泳池的、离海边和市中心都近的酒店。”??在同居以前,他们已经拥有了丰富的订酒店经验。林昭快速扫过页面,摘出了一些还不错的作为候选。 他的眼睛在手机和电脑之间来回切换,很快又有新发现:“右右,你看这家餐馆,评价好高。”??李知禾凑过去看照片,果然认同:“看起来好好吃的样子。你把地址和必点菜式念给我,我记一下。”??李知禾对这场说走就走的旅行十分上心。林昭看着她在台灯下认真做记录的侧脸,这一秒好像被拉得很长。在静谧到时间被延伸得很长的这一刻,他们正在为即将到来的旅行而期待希冀。 李知禾做攻略做到很晚,第二天天没亮又起床收拾行李。那股子兴奋劲让她几乎熬了通宵。 林昭同样一夜未眠。李明东的话像烙印般,在每个他放松心神的时候都趁机侵袭过来。 在这漫长的一夜里,林昭反复咀嚼李明东的话,忽然发现他的漏洞百出。 他问自己是不是在报复。可既然用了“报复”这个词,那就说明李明东承认了当初对他的苛待。 林昭一时陷入被发现的恐慌,乱了阵脚。但凡冷静一点,他就可以作为受害者,指责李明东夫妇当初同样也做得不光明。 林昭心中烦闷不已。飞机穿过云层,置于云端时,他愣愣地看着窗外,甚至产生了不如就此远走高飞的想法。反正已经做了逃兵,逃一时和逃一世似乎没有差别。 空乘拿着入境申请表挨个分发,林昭被拉回思绪,开始凝神填写信息。李知禾一路睡睡醒醒,排着长长的队伍办完入境,再与皮肤黝黑的当地司机谈好价格,七拐八拐地在异国穿梭探寻,真正躺在酒店床上已经是下午四点了。 李知禾迷迷糊糊地说要去办流量卡,林昭面对她躺着,缱绻地亲吻她的额头,说:“不用办,到处都有WiFi。”??说完,林昭像是又改变了主意。低声哄诱道:“右右,我们这几天好好玩,谁也不理,行吗?”??“那你用我手机给我妈发个信息,说我这几天忙……”李知禾困极了,说话也闭着眼睛。 “好。”林昭把她的手机拿出来,随便扯了个谎给周丽蓉发去信息,然后退出微信。 两人睡到月影横斜,这才起床打算出门觅食。 街上人头攒动,商铺林立。林昭招了辆tuktuk车,李知禾穿着清凉的裙子捧着椰子,坐在车里把附近的街道看了个遍。夜晚或许才是曼谷最本身的具象体现。 李知禾亮晶晶的眼影在车水马龙里也快要成为风景了。林昭频频转头看她,问:“选好要吃什么没有?” “这家好像人最多。”李知禾指着一家街边海鲜店。 蹬车师傅应声停下。落座以后,李知禾看着列好的清单,说:“明天一早就去买榴莲,中午吃胡椒汤粿汁,后天坐船去普吉岛。那我们今天晚上要不要去看人妖表演?” 李知禾两眼都在放光,林昭领悟到她说的不仅仅是人妖表演那么简单。 “来都来了。”李知禾搬出那句经典台词,说:“去吧去吧,现在就订票。” 林昭没拿手机出来,他数了数换好的钱,应允道:“那我们一会儿去现场买票。”??离开网络和电子产品,旅行过程没有想象中的那样不方便。反而能将更多的目光放在自己和身边。 李知禾意识到就算一天更新十话,漫画也不会因此变得有所成绩,所以她决定暂时抛开漫画。 生活彻底慢下来了。李知禾每天围着海滩和榴莲打转,有时和林昭牵着手光脚踩完沙滩,再在涨潮前伴着日落去跳蚤市场逛到商铺关门。 李知禾买了很多纪念品,除了蒋瑶和赵彦明的,大部分都买给父母。 “你觉得我妈会喜欢这个贝壳项链吗?”李知禾已经买了很多,但还在继续挑选。??“你买的,她肯定喜欢。”林昭一连几天都恹恹的,李知禾认为他是对热带地区水土不服。 “那我给她的时候要找什么理由呢?总不能说我背着她出国旅游了一趟。”李知禾考虑这个问题考虑得有些晚了。 林昭说:“过几天再想吧。”他和这段关系都快要被谎言淹没了,偏偏这个时候,他不想再去思考如何说谎。 总会有办法的。这是李知禾的人生信条。她继续挑挑选选,又给李明东买了盒茶叶。 林昭在市场里买了几盒烟。李知禾皱起眉:“怎么又开始抽烟了?”??“想试试这里的烟有什么不一样。”林昭说。 “那我给赵彦明和我爸也带几条回去。” “别去了。”林昭无奈地拉着李知禾的手,说:“你买得够多了。” *??晚上,李知禾睡着了,林昭一个人掀开被子走下床。他借着打火机的亮光走到泳池旁边,将手机开机。 波光粼粼的水面映在他的脸上,显出蓝色的光影。林昭垂着脸,看见李明东很准时地从第四天的清晨就开始对他进行电话轰炸。 除了李明东,周泽山找他也快找疯了。林昭回拨过去,周泽山一开口就炸了:“有个五十来岁的男的来找你,找不到你就堵在公司门口了。他看着精神不太正常,你是不是惹什么事了?” 林昭冷笑了一声,说:“你别管他。”顿了顿,他又说:“对不起啊,我的事给公司添麻烦了。”??“什么对不对得起的,”周泽山急道:“你不是去度假吗,怎么电话也打不通。到底出什么事了?不管发生什么,我和老四都会陪你解决。”??“几天就好,”林昭的声音快要洇下去了,“我兢兢业业地学习了很多年,以后还会工作更多年。我现在只想要这几天。” “不就旅个游吗,以后有的是机会。”周泽山听出他的反常,说:“那你先忙,我帮你稳住他。”??不等林昭说话,李明东的电话又打进来了。 好不容易等到他开机,铃声响得不依不饶,刚熄灭一通,下一秒又是来电。??“你把右右带去哪了?”林昭一接通,便听见李明东充满怒气的诘问。 “我不会伤害她。”林昭屏住呼吸。 李明东的进修已经结束了,可他没有离开。以他的年龄和资历,单位里没人能拿他怎么样,他就是要留在这里跟林昭死磕。 这是李明东站在楼道里愤怒地嘶吼了半小时的所有内容。 林昭不甘示弱地回击:“你别以为能吓到我,我不受你的威胁。我告诉你,不管我做什么决定,都只是为了右右好。”??“你要真为她好你就不该……”李明东还在咆哮,林昭已经挂断电话,将手机重新关机。 深夜的室外依旧炎热。林昭放下手机,索性跳进泳池里把头和身体全部埋进水里。 普吉岛的夏天永不结束,这让人产生了一种可以留住夏天的错觉。 他的身体在往复的奔涌里好像回到了那个夏日的黄昏。他和李知禾一人抱着半个西瓜坐在客厅,电视里正播放色彩明艳的动画电影,风扇发出吱吱的声音,窗外晾着的衣服也被吹得翩然晃动。 好热。林昭心想。 他刚刚冒出这个念头,李知禾发梢的一粒汗珠便蜿蜒往下滑进了衣领里。他收回视线,连忙往嘴里塞了一大口西瓜。 李知禾一觉睡醒,很心有灵犀地也提议要去吃水果捞。她往碗里加了很多西瓜,说:“我每次在最冷的时候都会想象热是什么感觉,但是每次都想不起来。”??林昭原地幻想了一下寒冷,得出结论:“我也不行。” 由于时间紧迫,攻略只做到了前四天。从第五天开始,他们陷入了整日无所事事的状态。 不过也是快乐的。和喜欢的人在陌生的地方,闲逛也变得很有意思。 有时临时起意去的地方反而会带来出乎意料的体验,比如偶然撞见的婚礼现场。 李知禾和林昭站得远远地看完了这场陌生人的海滩婚礼,等到观礼的宾客全部散去,林昭好奇般地带李知禾走过去。 地上还散落着刚刚挥洒下的花瓣,林昭小心地穿过,走到最前面的花环下站定,问李知禾:“你当初想象的大溪地婚礼是不是这样的?”??“什么呀,”李知禾笑着否认:“我当时就随口一说,蒋瑶这个人陷入消费主义陷阱了。其实婚礼不重要的。”??“我这次本来想带你去大溪地。”林昭忽然很认真地说:“可是来不及办签证了,我也没有那么多钱。” 林昭把白色的花环戴在李知禾头上,再替她拢了拢耳旁的碎发,说:“你真美。”??李知禾陷在林昭的目光里,她把一束还未来得及清理的花束握在手里,轻声问:“你的西装呢?”??“也还差一个司仪。”林昭眯着眼睛说。 身后是大海和天空相连的海平线。李知禾赤脚跑过斜坡一样的沙滩,白色的裙子飞扬起来,像是真的把目光所及之处都蒙住一层白色了。 从这天起,李知禾晚上也不睡觉了。她在泳池旁边陪林昭坐着,一坐就是几个小时。 林昭让她进去睡觉,李知禾很倔地说除非他也进房间一起睡。 林昭没有太多力气继续劝她,两人便整夜整夜地聊天说话,等话也说不动的时候就躺下看星星。 “你说会不会真的有外星人?”李知禾眼皮很倦,眨眼眨得慢慢的。 “会的,”林昭把李知禾的头揽到自己肩上,说:“只不过可能不在太阳系里,太远的星球以人类现在的技术还去不了。” “那他们现在会不会正在看我们?” “有可能。”林昭轻柔地抚她的发丝,说:“说不定等我们老了可以移民去外太空。”??“我们会有一个家。”??“对,你爸妈也会住得离我们很近。我们会像以前那样,在天气好的日子去公园打篮球,你和你妈妈打完乒乓球会去买水,然后坐在篮球场边给我们加油。最后我们四个人带着满身汗,在太阳落山前回家。” 这是林昭想过无数次的,关于“家”,最好的样子。 李知禾很久都没有说话,林昭以为她睡着了。可很久以后,她趴在他的肩头,忽然小声地啜起来。 饶是李知禾再迟钝,也该察觉出林昭的反常了。她好几次半夜醒来,林昭都不见踪影,她下床想去找,可走到玻璃推拉门前,她停下脚步,发现自己好像从来没见过一个人的背影可以那么孤独。 李知禾偷偷打开手机连上网,周丽蓉在微信里还在劝她考虑文具公司。除此之外,她还提到了李明东受单位重视,别的同事都回来了,只有他被留下来继续接受进修。 原来这才是林昭不让她用手机的理由。 林昭拿纸给李知禾擦眼泪,怎么也擦不完,最后只好手足无措地呆坐着,喃喃地说:“不应该是这样的。” “那应该是怎么样的?”李知禾心里像撕裂了一般的疼。 “我刚认识你的时候,你每天都在笑。在每个人都迷茫的青春期,你是最幸福的一个。”林昭喉头艰涩,说话变得很费力:“我在想,你这样的人,不管是现在还是以后,最大的烦恼应该只会是担心炸土豆店会不会排队。” 李知禾在一个完整有爱的家庭下长大。她生得聪慧漂亮,从小受到良好的教育,从未遭受过欺负或孤立,她拥有最真心的朋友和最纯澈的灵魂。说是天之骄子也不为过。 就连爱人这件事,她也比他有勇气。 林昭的存在是足以毁掉她美好人生的唯一变数。 “不是的……”李知禾不停地摇头,她哭得撕心裂肺,以至于说话也说得磕绊:“我妈妈还不知道,我可以先劝劝我爸。”??“她早晚会知道,你敢想那一天么。” 林昭把李知禾拥进怀里,心疼地说:“我最怕的就是你哭。”??李知禾自己也无法控制了。她哭到累极,昏睡过去,又在睡梦中哭醒。 李知禾吃不下东西,林昭只好去买更多的榴莲回来。她坐在床上,看林昭进进出出,始终一动不动。 林昭产生带她去医院输营养液的念头时,李知禾终于开口了:“所以你的公司没有遇到资金问题,运营一切正常?”??“是,公司目前运作得很顺利。”??“那就好,”李知禾低下头,呢喃着又重复了一遍:“那就好。”??李知禾的哭功直到坐上回程的飞机也没减弱。她哭得小声隐忍,抖动的身体却能将每个心碎的频次都传给林昭。 “你以后要好好吃饭,好好生活。特别是你的腰,记得定期去医院复检。你以后想画画就画画,不想画就放弃,不管是父母还是看你漫画的粉丝,谁说的话都不算,你要做你真正想做的事。”林昭最后一次把李知禾抱在怀里,在她耳边说: “你要忘记我。” * 从泰国回来,李知禾跟被抽了魂似的在宿舍躺了半个月。 李明东来看望过两次,李知禾把床上能扔的东西全砸在他脸上了,最后蜷在光秃秃的上铺床里,看也不看他一眼。 这一年发生了很多事。 李知禾再次走出房门、见到阳光的时候大家都在讨论一个新名词,叫新冠肺炎。她成为了在疫情前极有前瞻性地出游的那波人。 仅仅几天,这个世界和她的人生好像都在一瞬间产生了割裂的变化。 李知禾的苍白和瘦削被永远地留在了毕业照里。迎着太阳,她还是不太能睁开眼,她被小晴拉到教学楼前,开始进行小范围的合照。 李知禾是在这天才想起来她和林昭还拍过一张合照。她花费了一番工夫联系到林昭班里的班长,她假装是隔壁班的同学,询要毕业那天拍的照片。 班长充满歉意地打电话过来,解释道:“我在群里说过了,我那天带我爸的单反来本意是为了给同学拍照,结果我操作不当,几百张照片全没了。也不知道是没照上还是传输的时候弄没了,总之对不住啊。你要实在怀念同学了,可以看看学校拍的年级毕业照,那是每个人的脸都能看清的……”??李知禾放下手机,连“没关系”这样的客套话也忘了说。 她和林昭躲躲藏藏那么多年,从来不敢拍合照,那一张是鼓起勇气的唯一例外。 他们相爱过这件事没有在这个世界上留下一点痕迹。不止李知禾,甚至林昭有时候都怀疑,这一切会不会只是他一个人的臆想。 45 45 稀里糊涂地完成论文和答辩,李知禾把宿舍的所有东西一股脑塞进纸箱,提前邮寄回了家。 独自一人的航程冗长难熬,父母照常在出口处翘首以盼她的归来。李明东想要伸手接过她的包,李知禾目不斜视地穿过,只拥抱了周丽蓉一个人。 上了车,李知禾一言不发地盯着窗外,口罩下的脸色让人捉摸不定。 “右右,是不是舍不得同学?没事的,以后还可以常联系。”周丽蓉从后视镜里看着女儿。 李知禾闭上眼睛。 对于身边的人来说,李知禾大学一毕业,忽然就性情大变了。她变得不爱说话,不爱出门,更离谱的是,她不再吃榴莲了。 叁姐妹的家族群里除了讨论李知禾近日的反常以外,还有一个重磅消息,那就是林昭的失踪。 等所有人都反应过来的时候,每个人都已经联系不上林昭了。周丽蓉心里奇怪,在饭桌上提起:“这人过年的时候就以疫情为由没回来,连扫墓也不去扫了。” “你管他干什么,”李明东出人意料地反应很大,他低声对周丽蓉说:“那就是个白眼狼,我们家养他那么久现在逢年过节连个祝福短信都没有。你别再说他了。”??“好好好,不说。”周丽蓉还有别的事要发愁,“这疫情什么时候是个头呀?”??“快了。”李明东说:“非典不也是最热的时候就没了吗,最热的时候马上到了。” 李知禾还是没有跟李明东说一句话。她在家里变得像一个置身事外的过客,有时冷眼看着家人对话,心想父亲当初是不是也用这样的语气跟林昭说话。 周丽蓉没有在意她对父亲的不尊重,因为李知禾的另一个决定令她开心不已。 在回到家的第二个月,李知禾把所有的画画工具都锁进柜子最深处,并正式入职文具公司,成为了一名文具设计师。 体面的工资和市中心的顶层写字楼让周丽蓉的心灵彻底得到了抚慰。下一步就是该给女儿安排相亲了。结了婚,再拥有一至两个外孙,她就会过上在家带外孙的幸福晚年生活。 李知禾在文具公司上班的第一天,午休时独自躲在楼梯间枯坐了两个小时。她不明白自己的选择,就像她不明白这机械到一眼就能望到头的日子有什么意思一样。 李知禾只确定一件事,那就是她现在也过得“不好”了。 再听到林昭的消息,是果园拆迁的那一年。不止果园要拆,附近的老房子全都难逃拆迁。 林昭成了众人眼中的幸运儿。 “几千亩的果园,他至少能分到十套房子。” “岂止十套,”对面的人神秘地伸出两根手指头,说:“房子加现金,起码这个树?”??“两亿?!”周丽蓉惊呼道,“天啊。林昭这个人,身上多少沾点财运。” 没过几年,周丽蓉和其他两个姨妈已经不再需要口头打探林昭的消息。因为林昭的游戏公司开始变得家喻户晓。 他的公司从北五环的破旧楼房搬到了市中心,再从一间变成一层,从一层变成五层、十层。 公司规模不断变大,每年都会招收一大批实习生和新员工。除了接受入职培训,每个新人女员工还会收到一条来自前辈的善意提醒:不要肖想林总,他的生命里只有工作。 偶尔有不信忠告的猛士试图硬闯那扇心门,一年两年或许还能坚持,顶多叁五年就全都铩羽而归了。 这句话在一年又一年里靠失败的经验砌成金科玉条,继续在每年的新人里流传。 从Y大毕业的第八个年头,林昭给母校捐了5000台电脑,同时还要在全校师生面前作为优秀校友发表演讲。 林昭毫不吝惜地表达了自己对母校的热爱。快要结束时,他发自内心地说,自己曾在这里度过了人生中最快乐的叁年。 台下的孙助理和王助理面面相觑,一致认为这是口误,才把四年说成了叁年。 同样是在这一年,林昭遇到了始终没有正式工作的赵彦明,聘请他成为历史古风顾问。 据赵彦明说,关老师结了婚生了孩子,又离了婚。有时会把孩子扔给他带,赵彦明出入她家帮着做家务也能来去自如,只是关老师依旧不接受他。她一直在与别的男人约会。 赵彦明最近开始思考一个问题,他对关老师到底是喜欢更多,还是愧疚更多。 林昭没有太多时间和他讨论感情问题,因为筹备多年的游戏大作一经发售,不仅有bug需要修复,还有无数的后期宣发要拍板。 不仅如此,林昭还在开发适用于左利手使用的专业编程软件。一旦成功,安装上插件以后便能将所有终端的惯用方向进行适配更改。 林昭直到春节也没有休息。他既没有家人要聚也不在意什么节日,大年叁十晚上,整栋楼里只有他办公室的灯还亮着。 回来取东西的王助理看不下去,主动询问是否需要自己陪同,至少可以一起吃顿年夜饭。 林昭思索半晌,给出了一个意料之外的提议:“那你陪我去吃炸土豆吧。” 王助理带着满肚子疑惑,驱车带着老板满城寻找炸土豆。好在最后找到了一家正打算收摊的店铺,林昭买了两份,毫不在意地穿着西装坐到了路边矮凳上。 王助理吃不惯辣,吃了一口就拼命灌水。他看对面老板吃得津津有味,不好真的放下筷子,只能继续往嘴里硬塞。 “不好吃,对吧?”林昭一问,王助理险些被呛着。 林昭笑着递水过去,说:“不好吃就别吃了,没关系的。” 王助理大概就是从这个时候隐隐感觉到了一些什么。 游戏大获成功。在山河广阔的世界里,除了主线任务和明面地图上的城镇和荒野,竟然还有一个隐藏人物可以解锁。 玩家只要顺着那片密林往前行进,穿过挂满苹果的黑暗树林,再经过一个迷宫,就会闯入一片世外桃源。 这段隐藏彩蛋在网上引起了热烈讨论。如果不是某个玩家鬼使神差般地不顾系统提醒硬要穿过森林,这片领域将是永远被尘封的禁地。 那个与世隔绝的美丽山坡上,有一幢细节考究的房子。里面的女主人长着一张干净精致的鹅蛋脸,如果有人造访,她会笑出弯弯的眉眼,热情地为对方指路。 房子里还有一台电脑,面前坐着一个男人。他看起来不像建模师,却在电脑屏幕前不厌其烦地描绘一张脸。如果触发对话,男人会说:“你画了我那么多次,我也要画一次你。”??这一部分就连公司内部的游戏企划里都没有。 林昭坐在办公桌前,手里缓缓拖动鼠标,每天定时走进那栋房子,完成设置好的任务。 他还会日复一日地打开漫画网站,在某个已是“荒地”的网页里,执着地留言:作者画得特别好,希望你可以继续梦想。 * 公司要修一栋楼了。这栋楼的设计和修建历时叁年,有媒体断言,即将建成的公司大楼可能会成为城市的一道新地标。 正式搬迁的前一天,林昭请总部的所有员工吃饭。吃完饭,大家都觉不尽兴,他们闹着来到一间较为安静的清吧,浩浩荡荡地包了场,开始喝酒玩游戏。 店里有一位抱着吉他的男歌手坐在台上低吟浅唱,林昭从前奏响起时就心不在焉地放下酒杯。他坐到一边点了支烟,静静地听。 那是他们在日料店一起听过的那首粤语歌。对面的蒋瑶和赵彦明还在吵嘴,帘子外的中学生吵吵嚷嚷地经过,他们头挨着头靠在一块,用一侧耳朵感受着从耳机里传出的音乐。 林昭一直没有问那天听的歌歌名是什么,听多了总会有听腻的一天,他不愿意让他们一起听过的歌在他这里变腻。 他拿出手机点开音乐软件,点开识别功能,把麦克风的一端微微向外。软件很快识别出具体的歌曲,歌词正好定位到歌者正在唱的那句,林昭终于听懂晦涩粤语,这首歌原来叫《明年今日》,唱的是:“离开你六十年,但愿能认得出你的子女。” 烟灰什么时候落在鞋上了他也没有察觉。周泽山过来叫他接着玩狼人杀,林昭揉了揉蒙起雾气的眼,站起身,说:“好,马上来。” ————————————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