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敢》 不敢 第1节 《不敢》作者:多梨 文案: 【结局章更新后请勿在前面章节剧透,大概率会删掉一些在前面剧透的评论,以及提及三次元无关明星人物的评论】 【含悬疑元素】 好消息。 学校里的风云人物一直偷偷暗恋你。 坏消息。 他是一个…… 阅读提示: 1:全文免费,永久性 2:不太长,十万字左右吧 3:正文第三人称,男女主双视角 4:呃,看过后文的请不要在之前的章节中剧透=+口+=! 5:没了,都是青春少男少女初恋 内容标签:情有独钟 校园 搜索关键字:主角:李穗苗┃配角:┃其它: 一句话简介:暗恋耶 立意:燃起对生活的喜爱 第1章 故事装进梧桐树 李穗苗踏进大学校门的第一天起,还不知自己面临着怎样的困扰—— 有个男生在暗恋她。 但她喜欢对方的好兄弟。 倘若将整个困扰的过程仔仔细细地捋一遍,那些零零碎碎时间中挤出来的阳光能养育一株枝繁叶茂的法国梧桐。 微妙的开端就在这样一株法国梧桐树下。 嘘。 “一!二!一二一!” “咻!咻!咻!” 尖锐的哨声和韵律节拍的口号此起彼伏。 一阵嬉笑声。 左、右、左、右。 晒到喉咙发痛发干的太阳,辣到眼睛痛的汗水,从肺部到胸膛都如呛了芥末般辛辣,李穗苗扶了一把额头上的迷彩帽,宽大的军训服照得她闷了一层细细密密的汗。她喘了一口闷闷的气,耳侧的笑声越来越大。 “哎哎,那个谁……” 李穗苗说:“李穗苗。” “啊,对,李穗苗,”班长关武恍然大悟,笑眯眯,“好好练,别紧张啊,没事,啊。教官把你交给我了,咱们就得好好地……” 还没说完,五步远位置传来爽朗的笑声,皮肤白如雪的女孩子探出半边脸,声音又甜又脆:“班长,你让我和穗苗换一下呗。” 关武笑着冲她挥手:“别,教官看到了不好。” “换嘛换嘛,”她撒娇,“李苗穗同学已经很努力啦,就是跟不上节奏,跟着你有点浪费了。” “李穗苗,”李穗苗纠正着自己名字,争分夺秒地吸到一丝氧气,她的脸被太阳晒得发红,说话声音更低了,“我也这么想的,班长,换吧,没事。” 关武的脸被太阳晒得发红发黑,他身体好,个子又高又壮,开学第一天穿了个黑色背心,把棉t恤撑起的一身腱子肉让他顺利地在班长竞选中斩获头名,也让他成功获得教官青睐。 教官临时开会,这一小时的训练任务,就移交到关武身上。 而被重点训练的,除了天生运动神经不发达的李穗苗外,还有现在笑嘻嘻、负责文艺活动的杨唐江。 和不爱说话的李穗苗不同,杨唐江活泼外向,聪明机灵,皮肤白的像刚封装好的精制盐,暴晒近三周也不黑。军训第一天,她就在休息时间主动提出唱歌,还差点拉着教官一块儿跳交谊舞。大约也是因为这点,同样是训练糟糕,教官对杨唐江总会网开一面。 眼看着后天就是正式走方队了,现在才匆匆忙忙地开始加重训练。 教官深谙动静相制衡的道理,整个队里训练最拔尖的俩男生被他挑出来,外向的班长关武负责训练李穗苗,另一个文静的眼镜男生负责训练杨唐江。 杨唐江话多,和关武属于脾性相投,从教官刚走就开玩笑地问要不要换,现在又说了一遍。相处也有一段时间了,李穗苗能看得出班长关武对杨唐江有意思。她非常理解,并且极其能成人之美—— 李穗苗和杨唐江换了。 负责训练她的眼镜小哥不爱说话,瘦高儿个,腰带扎得贼板正,勒得李穗苗有些担心他的腰。 李穗苗抬头,太阳照得她眼睛发痛,汗水湿了迷彩帽里一小簇桀骜不驯的头发,湿答答地贴在额头上,尴尬的不舒服。她的同手同脚还没有纠正好,眼镜同学沉默着,好像已经进化到摒弃语言这一项功能,僵硬又机械地做着示范动作。 李穗苗:“……喔。” 她擦了一把头发上的汗,耳侧能听到关武和杨唐江二人组的笑声。俩外向的人加在一起是双倍的快乐,李穗苗一边用纸巾擦着额头上的汗,一边默默地想,等会儿去食堂是要吃大盘鸡拌面还是去负一楼吃金针肥牛汤泡饭…… “又错了。” 眼镜小哥难得说话,声音也板板正正:“你得这样,左手右脚,右手左脚——” 李穗苗僵硬地跟着动作,一步一步,手脚硬邦邦,四肢彼此之间并不熟悉,拼凑得像四年没好好读书的大学生那临时抱佛脚的毕业论文。 天啊。 李穗苗开始懊恼自己没有让父亲利用“职务之便”开一张病例。 美好的大学生活刚刚开启了大门,她就在军训这个小小的台阶上,摔了个狠狠的屁股墩儿。 于她而言,实操课简直就是折磨。 中高考的生物化学实验课,暑假里的学车科目二科目三,还有现在的军训。 无论什么测验,李穗苗都只适合笔试,不擅长实践。 “净尘所致,鸡屎味开,”眼镜小哥朴素地安慰着她,“别担稀。” 李穗苗用了一分钟,才意识到对方说的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和“别担心”。 她重重点头,认真:“好!” 无论如何,李穗苗都为对方这种善意所打动,并发誓要认真训练。 接下来的一小时,经过眼镜小哥的努力和李穗苗的负责,很快—— 眼镜小哥也开始同手同脚地跟着李穗苗一起“左右左”“右左右”。 这幅可怜凄惨、双人同手同脚走正步的画面,让旁侧休息的班长关武噗地一声喷出了水,他没什么耐心,当下捧腹大笑,哈哈出声,指着两人,前仰后合:“真绝啊你,李穗苗,你太牛了——真,太牛了你俩——噗哈哈哈哈哈幸好我没继续教你,你这——” 眼镜同学尴尬地停下脚步,默不作声,只用手背狠狠滴擦拭着额头上的汗。 李穗苗过意不去,呆呆地站着,太阳照在她脸上,晒得她脸颊微微地发着红。 关武对李穗苗的关注不多。 这个年纪段的男生,和李穗苗这种略微胖胖、与可爱有缘但和美丽似乎无份的同学相比,他自然会将更多的视线投向于漂亮又热情的杨唐江。 青春年少的人总会莫名其妙地因为一些特定称谓而骄傲,譬如“班长”,譬如“大哥”,关武也不例外。 他自觉是一班之长,就要负担起照顾好每个同学情绪的责任。控制不住的大笑结束后,他敏锐地察觉到李穗苗的尴尬,终于停下笑,站起来,拍着手,招呼着大家,说班助等会儿给大家送西瓜和雪糕。 班助是班主任助理,由直系学长担任,一般就是上一届的班长。 他们的班助姓叶名扬书,性格沉稳,话不多,但安排事情起来井井有序。人大多仰慕强者,关武也不例外,在他心里,叶班助就是他的偶像,也是他进入大学后最钦佩的两个人之一。 另一个是学生会会长祁复礼。 班级工作群里,叶扬书在半小时前通知关武,说是送西瓜、雪糕和饮料。 给新生送东西这种事并不罕见,很多学长学姐都会从班费里面出,算是对学弟学妹的一点点贴心关爱。 理所当然的,关武也回了句「谢谢学长学姐关心/爱心」 叶扬书没回他。 倒是有其他学姐发消息了,揶揄。 杨柳夜乱杀:「别,只谢你叶学长就好」 杨柳夜乱杀:「你叶学长为了给心上人送西瓜吃,可是自费请了你们整个连啊」 …… 关武看着手机屏幕,呆了半天,耳朵迟缓地捕捉到旁侧渐起的骚乱。 单手撑着草皮站起来,太阳晒得关武微微眯眼,光线强烈,火辣辣地刺着耳朵,他脑子里还想着那句“心上人”,站起来看周围的女生,愣愣地看坐在中心圈、正打着节拍□□歌的杨唐江。 和杨唐江隔了五六个人位置的李穗苗,正聚精会神地听着杨唐江唱歌,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两下,她低头,拿出看。 叶扬书:「今天训练怎么样?」 -------------------- 耶唔耶唔猝不及防开坑啦!!!本文更新不定时,说不好更新规律是啥,反正写完了就更,我的宗旨就是裸~奔更文到完结!!!还是永久免费!!大概十万字左右,我不会透露哪个是男主,站哪一个男人都有可能受伤www。只有一点——如果你爱穗苗就不会难过www冲! 第2章 怀藏花过春天 暗恋,如从闹市窃美玉,怀藏花过春天。 我口含冰不敢言。 - 又从熟悉的梦中醒来。 热腾腾的汗水,粘住皮肤的白色纯棉睡衣,热气在用力过的腰腹之上缓缓流动,浓郁夜晚中的空气似要将人压到昏睡。 不敢 第2节 下意识的动作将我从梦中剥离,我半坐在床上,额头冒汗,喘着气。 我再度梦到我的同桌、小麦穗—— 李穗苗。 她还是记忆里的模样,健康,认真,穿着白色蓝领的宽大校服。 在梦境中那犹如金灰的光芒下,她坐在自己位子上,晃啊晃地摇晃着腿,为一道解不出的数学题而思考。蓝色的校服裤下,露着雪白雪白的运动鞋鞋尖。 “同桌”这个称呼似乎并不妥帖,严格意义上来讲,我们也不算“同桌”。 不过偶然间有幸并肩走过一段路程,后来分道扬镳。 她大约不记得这点。 她也不会知道,有人在暗中窥伺她多年。 就像她眼中的我,大约也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学长”。 我承认自己没有更妥帖的定位。 “学长”这个身份,原本也该止步于小麦穗的高考生涯结束。 是我窥探了她从高一到高二的所有高考理想院校,也是我收集了她每一次考试、测验的成绩。 我也知道她的父亲终于从辅警正式转正,知道她因为青春期正常的发育而被一些不好的男生恶意嘲笑,知道她每天晚自习后也要在教室里学习到熄灯才离开。 我比小麦穗提前一年升入她的理想大学。 毕业后,我没有同高中时期的老师断了联系,而是保持着良好的往来。逢年过节,带着礼物登门拜访,也接受着老师们的一些活动邀请。 也正因此,在小麦穗高考结束后,顺理成章地以优秀毕业生的身份加入她们这一届学生的报考群。 为了能正式与她交换联系方式,我用了三周时间来为她所有同级生进行解答。 小麦穗始终没来找我。 她的头像是一个抱着大麦子的女孩,微微歪着脑袋。 很像她。 三个星期,我临摹了一整个笔记本的头像,她终于发来好友申请通知。 附加消息。 「我是李穗苗,想要报考理工大,有很多问题想要咨询学长」 收到通知的时候,我正在洗水果刀。 手指滴滴答答落着,我低头,点申请通过。 成功加上微信好友,她的问话客客气气,规规矩矩。 麦子穗苗:「学长,你好」 麦子穗苗:「我看到了您分享的学校信息和分数线,我高考成绩是644分,位次在1871,请问报考理工大有希望吗?」 当然有希望。 非常有希望。 我用了五分钟时间来使自己平静,又用了五分钟时间斟酌开场白。 顺便一提,微信聊天框中的「对方正在输入中」是最令我厌恶的功能。 我很想直接称呼她的名字,穗苗,但那样过于冒犯;李穗苗,又过于冷淡严肃;麦子穗苗?大概率会让她认定我老派;小麦穗又太轻佻—— 「学妹,你好」 「根据前三年的录取分数线来分析,如果你选择我的学校,被录取的可能性为百分之百」 …… 看。 这种开场白逊毙了,不是吗? 我也不知道为何,在写下这段话的时候,我口干舌燥,舌头僵直,完全变成了曾经不善社交的那个自己。 明明,十五分钟前的我刚刚用水果刀捅向生理上的父亲。 大部份时间中,“过目不忘”给我带来的都是困扰。 就像现在梦,遗醒来的深夜里,我还能准确地回忆起那日发生的所有细节,包括斟酌着回复她消息时那不安的心跳,我那沾着腥臭脏血的手指,被刀割伤的手臂,还有小麦穗一无所知、发来的单纯消息。 麦子穗苗:「还有一些专业上的问题,我想咨询一下」 麦子穗苗:「学长,您现在有时间吗?」 …… 怎么会没有时间呢? 对于小麦穗,我永远有用不完的时间。 ——前提是她最好不要爱上别人。 -------------------- 第3章 太阳、他和他 在高考结束后的那个暑假里,李穗苗才加上叶扬书。 不过,在此之前,李穗苗已久仰这位学长大名。 逸夫楼前方的公告栏,一直都张贴着历代优秀学生的照片和格言。李穗苗对叶扬书最初的印象,就是高一的一次数学联考——初中和高中的数学难度并不在同一水平线上,初中时的学习方法也并不适用于高中。彼时的李穗苗还没有意识到这点,向来以数学为傲的她在期末考试时遭遇滑铁卢,成绩惨不忍睹。 失落的李穗苗在教学楼中反反复复盘了好几遍自己的试卷,忧愁到晚饭也咽不下。半小时的晚餐时间,同学们都去食堂吃饭了,只有她独自在校园中徘徊。 空气有着凉凉的清晰,冬天的黄昏来得格外早,分不清天空阴沉沉的东西是夜的先遣队,抑或是暴雪的前奏。 李穗苗在第一批抵达地面的雪花中仰脸,簌簌雪花在脸庞洇下几片冰凉时,公告栏上的照片也映入她的眼帘。 公告栏最中间的那一块儿,并列贴着两张照片。 左边是高一班级里的数学第一,李穗苗所在实验班中的第一名,沉默寡言,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一个埋头学习型学霸;右边是高三中的数学状元,在上周升旗仪式上讲过话,集聪明与美貌于一身的优秀学姐。 唯独中间属于高二的这一栏,奇异地是两人并列。 两个人数学都考了150,满分。 两位学长有着不同气质的相貌,左边的温和阳光,桃花眼,自然卷,皮肤极白,笑起来牙齿也极白,还有一对深深酒窝; 右边学长眼窝更深些,黑漆漆的直发,下唇一道浅浅的疤,不明显,像被什么东西挠了,皮肤略略的有些小麦色,不笑,抿着唇,面无表情,冷淡。 视线下移。 桃花眼学长: 祁复礼。 格言:「立身以至诚为本,读书以明理为先。」 往右。 不爱笑学长: 叶扬书。 格言:「和左边一样」 李穗苗:“……噗。” …… 在初初看到这条格言时,李穗苗还以为这位学长是外冷内热的那种。 就像许多影视作品中的那样,不要以貌取人,外表冷酷的人往往有一颗幽默的心。 其实并不如此,接触一段时间后,李穗苗想,叶扬书的确人如其貌。 高考结束后,班主任邀请了不少学长进她们的志愿咨询群,只希望她们能够报考到心仪且合适的专业及院校。 那么多的学长中,叶扬书是最公式化、严格的一个。 在李穗苗的印象中,对方始终是一个严苛、平和的形象。 用什么来形容他呢? 就像商务印书馆的《新华字典》。 严格,标准,不卑不亢,有着距离的教养。 这种性格大约和叶扬书是单亲家庭有关——但过多的猜测就不礼貌了。 操场的日头炎炎,李穗苗低头,用手背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杯里的水已经快要喝光了,但距离训练结束还有一段时间,她思考着,等下去操场边买矿泉水还是买苏打水,还未想出答案,就听到杨唐江站起来拍手唱歌。 她唱得很好听。 声音清脆婉转,天生的好嗓音。 紧接着就是叶扬书发来的短信。 李穗苗和叶扬书的接触不算多。 学校里面也有老乡群,李穗苗就读的高中还是个省重点,老乡群中“认亲”后又拉了一个校友群。叶扬书是校友群的组织发动者,但平时的话也不多,偶尔出来管理一下,组织过一次聚会,现在在统计返乡包车的人数,为那些抢不到十一回家高铁票(机票太贵)的学生提供拼车信息。 对话框中还有着两人上周联系的信息,李穗苗问了包车的价格,打算和同市的人一同拼车回家。 对于叶扬书这么罕见的一句问话,李穗苗规规矩矩地回答。 小麦穗苗:「很累,学长」 叶扬书:「再坚持一下」 叶扬书:「等会儿去慰问你们」 李穗苗不知道他为什么忽然发这些,礼貌地回答「谢谢学长」。 然后就没了。 她最终还是没去买水。 不敢 第3节 班长关武笑着让买水、上厕所的同学都等一等——说是学长学姐等会儿过来送西瓜和冰激淋,现在走了,等会儿要是发乱,可就没份了。 李穗苗想起叶扬书的话,扭头问身旁的舍友洛森泽,小小声:“学长学姐慰问我们是传统吗?” 洛森泽低头绑紧鞋带:“以前是,这次不是。” 李穗苗问:“为什么?” 洛森泽一板一眼地说:“黎学长说这次是叶学长自费。” 李穗苗迟钝地一声啊。 叶扬书自费买西瓜慰问的消息扩散得极快,比他带的西瓜更早抵达操场。 尽管工作群里调侃的学姐很快得到了叶扬书的否决,但这句话还是火速点燃了被枯燥太阳晒成干草的新生们。 杨唐江唱完了红歌,喝完了水,抬起头,她环顾四周,脸颊被太阳晒得红扑扑,奇怪地问周围人:“你们看我干嘛?” 一阵善意的笑,没有具体的回答。 细细碎碎的交流,烈日当空,一水的迷彩服,一水儿被晒红的、健康又疲惫的脸。 还能看什么呢? 如果说叶扬书在追学妹的话,那么,传闻中的女主角一定是和他接触最多的杨唐江了。 李穗苗也这样想。 她和洛森泽坐在被太阳晒烫的草坪上,摘下帽子,捋了一把被汗水打湿的头发末端,将被帽子压扁的头发短暂放出来透透气,听到说话声渐渐地起了。 耳朵听洛森泽惊讶的一声“祁学长”,李穗苗终于抬起头,手撑着草皮站起。 操场铺设着绿油油的塑料草皮,夹杂着些细细碎碎的绿色小碎片和黑色、灰色的小颗粒。过大的鞋子不小心溜了些塑料小颗粒和小砂石进去,狡猾地磨着她颤抖的脚掌心和不安脚趾。李穗苗努力忽略掉这些不适,拍拍迷彩裤上沾着的东西,沾了汗水的手掌下意识又摩擦两下,清晰地看到太阳下推着一箱矿泉水走来的叶扬书。 他还是一如既往的端正面庞,不同的是含了一丝淡淡的笑。 视线向左。 李穗苗看到祁复礼。 桃花眼弯弯。 李穗苗握了下口袋中的手机,手机亮了亮,锁屏壁纸很普通,白底,只有一句格言,黑色毛笔字,行书。 「立身以至诚为本,读书以明理为先。」 -------------------- 更!新!啦!!!嗷呜~(化身狼人对月嚎叫)补充立身以至诚为本,读书以明理为先。这句出自于故宫上书房的对联,原作者雍正。 第4章 past lives 父亲头七那日,我没有去拜祭,而是和朋友打了一下午篮球。 这种“不孝”的举动,放在老家中,我大约会被那些老人痛心疾首地骂一顿。 我非常感谢父亲从来都不曾做人事,也感激他从他的童年一直烂到死去。 出轨,酗酒,家暴。 我无比感恩父亲从不曾给我半点期望。 沾着煤灰的苕帚落在脸颊,微微烧焦的塑料条划过眼皮,扬起的灰尘刺着眼珠。 母亲趴在地上,手掌压在瓷碗碎片上,大喊出声,企图用身体阻止父亲殴打我。她做了一天的工,又被醉酒的父亲推搡——她像一支塑料的风筝被推倒在火炉旁,沾着血液的手掌重重地压在火炉上。我听见母亲凄厉的叫喊声,父亲狰狞地笑着,解开皮带,拖着母亲的腿往卧室里走。 我永远都不愿去记住接下来的声音。 就像空气中皮肤被烫伤的气味,地板上滴滴答答、绵延不绝的血,断掉的腿,手臂上被一刀又一刀割出的伤口,还有那时不足十二岁、即使握住水果刀也无法捅死父亲的我。 它们在我记忆中不停产卵繁衍。 于母亲而言,丧偶是比离婚更彻底的一种解脱。 她是传统电视剧中不停歌颂的那种女性形象,坚韧、坚强,大地般的包容与智慧。这种智慧,在面对警察的例行传唤时发挥得淋漓尽致,她充分利用了所有能利用的人,以及无懈可击的话术。 在拒绝为父亲守灵这件事上,母亲同我做了同样的选择。她无视那些人无礼的请求,冷静处理着父亲的遗产,牢牢攥在手中。 倘若真有七日回魂夜,父亲七日回魂,一定能看到非但不披麻戴孝、还满面笑容的我们。 我为痛苦的他感到由衷的开心。 从三点钟打球到了六点,我听朋友聊新生群中的事。 初中相识,高中时你追我赶地夺第一名,报考时不约而同选择同一所大学,同时受邀回校参加活动,同时成为了——小麦穗的学长。 我并不知小麦穗也咨询了他。 我也不知,那天下午和我打了一下午篮球的朋友,中途休息,是在面带笑容地给谁回消息。 我不想知道。 无论如何,父亲的头七都是值得我庆祝的节日。 六点钟,和朋友一起去吃烧烤。 我开了啤酒,拆开一次性筷子,两根筷子交错着去刮它们彼此的毛刺。 朋友坐在我的对面,放在桌上的手机一直在“滴——”“滴——”作响。 店主上了盐水毛豆和花生拼盘,我摆在桌子的正中间,问他在看什么。 他笑着说,在给一个学妹解答专业疑惑。 一个月后的我才知道,原来他口中的学妹就是小麦穗。 高考结束后,小麦穗所咨询的学长,并不是只有我一个人。 她同时询问了多位学长学姐。 好。 这也不是坏事。 证明小麦穗很谨慎,又聪明,知道多方面、多渠道获取想要的信息。 很好。 正式出现在小麦穗面前,还是火车站,迎新的牌子下面。 每年开学季,各大高校都会派出学生去火车站、飞机站等交通运输站迎接新生。不同学校的牌子整整齐齐地按照规划在广场上排成默契的一排,烈日当空,晒得人汗流浃背。这是一项苦差事,大部分同学都不愿意做,因而不得不轮流换班—— 我是自愿来的。 朋友也是。 他笑眯眯地说,他这叫和朋友“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我调侃他不要脸上贴金,他其实是对学弟学妹们“尽职尽责”。 彼时我自然没有想太多。 朋友没有同我提起小麦穗。 当然,我也没有向他说过。 酷暑的余威不减盛时,我在炽盛的烈日下迎来提着笨重行李箱的小麦穗。 她带了一个26寸的大行李箱,箱体不厚,薄薄的,看得出塞了很多东西,以至于拉行李箱杆的手腕都在微微发颤,好像这东西令她完全受不住。太阳晒乱了她可爱的头发,牛仔背带裤的肩带都掉了一边,小麦穗看起来很为此忧愁,吃力地拖着沉重的行李箱,憋着气往前冲。实在冲不动了,她暂时停下脚步,伸手扶一把滑落的肩带,扭头看后面,重重地、再重重地叹口气。 她的眼神中全是迷茫。 我一直在观察她。 从小麦穗出站,我就在看她。 看着她拖着行李箱缓慢地靠近我,就像下雨天撑着伞站在雨里,等着被淋湿的流浪猫勇敢地趟过泥泞、缓缓地向我靠近。 她是被太阳晒蔫了的小绵羊。 在小麦穗第二次休息的时候,我将圆珠笔放下,站起来,靠近她。 那是我酝酿许久的开场白,和对着镜子练习过的、没有任何异样的礼貌微笑。 “同学,请问有什么需要我帮助的吗?” 我看着小麦穗。 啊。 她真的好娇小玲珑,就连矮个子也如此可爱。 被汗水打湿、紧紧贴着额头的乱发可爱,因热气蒸腾而浮现出一抹红的脸颊可爱,就连因为忽然被搭话而有的吃惊神态也如此可爱。 小麦穗迟钝了几秒,我看着她不安地攥紧行李箱的拉杆。 她在看我身上的校园文化衫,上面有着学校的名字。 我知道她有一些近视,她应当在努力辨认那些字。 “请问你是理工大——” “小麦穗?” 一双手搭上我的肩膀,轻轻拍了拍。 朋友站在我身侧,脱口而出的,是我心中为她取的昵称。 “小麦穗?小麦穗苗?不,”朋友笑,“还是小穗麦苗?” 他的横插一脚,令小麦穗的视线彻底偏向他。 太阳真晒,晒得过度。 “李穗苗,”小麦穗不看我,微微仰脸,望着他,解释自己的名字,“我是李穗苗,你是——哪位学长?” ——是无关紧要的一个学长。 小麦穗。 你不必理他。 你最好不要理他。 不敢 第4节 看向我,转向我,注视我。 帮助你的人是我。 你应当走向我。 你必须走向我。 ——而不是那个,连你微信名都记不清楚,以为你是“小麦穗苗”的普通学长。 我侧脸,在朋友开口说话前打断他,笑着纠正:“这个学妹的微信名称,应该是’麦子穗苗’。” 这些和我理想中的“初次见面”只有一个出入。 而这个出入所导致的连锁反应令我始料未及—— 一周后,晨跑结束。 我看到小麦穗的微信昵称,改成了【小麦穗苗】。 唯一叫过她【小麦穗苗】的人,是我最好的朋友。 -------------------- 第5章 嗷!初恋! 李穗苗是一个极其念旧的人。 她的人生循规蹈矩,喜欢做计划,讨厌那些会脱离轨道的事情,和打乱脚步的意外。 她喜欢在周五就做好周天和朋友一起玩的计划,讨厌在周六即将入睡的前一小时收到朋友爽约的消息。 她喜欢柔和的色彩和温柔的事物,小学时期的“非主流”和叛逆潮流风行全校时,她仍旧会背着干干净净的小背包,在学校门口的小商店中花一小时来认认真真地挑选出没有任何文字的植物贴纸。 一言以蔽之,她不爱“出格”。 包括“早恋”。 李穗苗从小就是父母家长的心头肉、老师眼里的乖乖女。小学四年级时就开始收到同班小男同学送的情书,初中时也曾在放学路上被坏孩子拦住、调笑过。 这种事情一直持续到李穗苗在高中时期开始发胖——繁重的学业和久坐、缺乏运动让她的手脚渐渐变得圆润光泽,也让她的小脸蛋成功地胖了一圈圈,从此与“可爱”拥抱,和“绝美”暂别。 这种变化对李穗苗生活的影响,远远小于一只蜜蜂之于美国的经济。 她仍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要上985. ——她那少女的情窦初开就是最大的变量。 李穗苗把手机往口袋中塞了又塞,就像所有的普通同学,她站起来,目不转瞬地看着送东西过来的叶扬书和祁复礼。 毕竟是做班主任助理,平时还要帮助班主任管理学生,面对着他们这些新生崽子们,叶扬书笑容也略带了一些克制,不会真的“打成一片”。与之相反的则是祁复礼,他负责分发水,一人一瓶,先发女孩子,再发男生。 严格来讲,他其实并不是李穗苗的直系学长。但大家都知道祁复礼和叶扬书关系好,上周叶扬书发高烧,也是祁复礼替他来开班会。 李穗苗知道祁复礼就读飞行器类专业,蛮酷的。不过祁复礼看起来并没有这么酷,或者说,和大部分人认知上的理工男截然不同。开朗,爱笑,八面玲珑的同时,又能令每一个相处过的人都夸赞他。 李穗苗极其羡慕这种强大的社交能力。 也不知道这种技能,成年后还能不能再锻炼出。 如此忧愁地想着,李穗苗接过叶扬书递过来的雪糕。统一购买的糯米滋,一人一个,还是她最爱吃的香草味道。李穗苗眼前一亮,忙不迭地说着谢谢班助,双手去接。 叶扬书笑,纠正她:“别叫这么严肃,还是叫学长吧。” 李穗苗又叫一声学长。 叶扬书没停留,继续往下分发。李穗苗手指被太阳晒到要热出火,捏了好一阵糯米糍才感觉到那种透皮的凉。她低头拆开,咬了一口,凉到吸一口又冷又爽的气,不敢真往下咽,担心冰到了胃。含了一阵,一瓶水递到她眼前。 “班助给的糯米糍,舍不得吃?” 清朗的声音令李穗苗几乎瞬间抬起头,她捧着那被咬了一口的糯米滋,木木呆呆:“学长。” 祁复礼捏着一瓶矿泉水,看她没有手去接,自然地附身,轻轻将那瓶水放在她脚旁。 松开手,清透干净的瓶子稳稳地立在草皮上。 他起身时,李穗苗看到他衬衫领口下的雪白脖颈——人似乎很少用“雪白”来形容男性,但现在的李穗苗找不出更恰当的字眼——雪白的皮肤与那高大的身材,并不违和地融合在一起。李穗苗嗅到淡淡的柑橘调的香根草气味,她几乎立刻判断出,是她钟爱的那一款男香。 祁复礼直起身,桃花眼笑着望她,和望其他学弟学妹并无二致。难怪叫桃花眼,看谁都好似带深情,望垃圾箱也深情。 “等会儿再喝水,有点凉,”祁复礼提醒,“慢慢喝,运动后不适合喝太凉的东西。” 李穗苗局促:“谢谢学长。” 祁复礼抱着矿泉水走了。 ——运动后果真不适合喝太凉的东西。 说不出是糯米糍还是矿泉水的缘故。 半夜里,李穗苗便开始胃绞痛,痛得差点休克。 洛森泽是宿舍长,她觉浅,被李穗苗的口申口今声惊醒。了解情况后,立刻披上衣服送李穗苗去校医院,校医院只有两个值班的年轻医生,看李穗苗满头冷汗,也是吓了一跳,立刻联系车送她们去校外的医院就诊。 洛森泽还分别向班主任和班助叶扬书汇报了这件事。 叶扬书很快打来电话。 李穗苗实在不懂,都半夜两点了,怎么叶扬书消息还如此灵通,难道他昼夜不睡觉守着手机么? 半夜里的车没那么好叫,叶扬书联系了一位家住附近的学长,请对方立刻开车来学校,将李穗苗接去医院中做检查。学长困得不行了,把车交给叶扬书,自己去了副驾驶睡觉。一路上,都是叶扬书开车,他甚至还带了一杯温开水和一盒牛奶,让李穗苗喝。 他一边开车,一边教着李穗苗—— “俯身,尽量把你的上半身压在腿上,手掌贴着胃部紧紧压,能暂时缓解——好些没有?” 李穗苗虚弱无力:“好一点点。” “慢慢喝牛奶,”叶扬书叮嘱,“也有点用。” 洛森泽说:“班助,是不是之前也有同学胃痛?你看起来好熟练啊。” “可能是看多了,”叶扬书微笑,“以前我爸还在的时候,妈胃痛,他也是这么照顾我妈。” 洛森泽说:“对不起,学长。” “没事,”叶扬书温和地说,他问,“——李同学,好点儿了吗?” 李穗苗感觉很不好。 她的胃快要离家出走了。 痛到她几乎听不下去叶扬书的话,他说的每一个字,在进入她大脑后都要再迟钝地思考很久。 到医院,办理就诊卡(李穗苗第一次来这个城市的医院),挂号,拿药……都是叶扬书做的。医院里的病人不多,叶扬书去缴纳了住院费,让洛森泽先回去,别耽误了第二日的训练,这里留一个人就够了。 洛森泽不放心,一步三回头,知道自己帮不上忙,还是走了。 打完了点滴,胃终于平静,李穗苗缓慢入睡。 病中的人觉沉。 哗啦。 窗帘打开,阳光晒眼皮。 李穗苗终于醒来,她昨天胃痛,流的汗也多,眼睛睁不动,迷迷糊糊看到有人站在窗帘旁。 她叫:“叶学长”。 “只想着’叶学长’?” 男人笑了一声,自在又悠然地调侃她:“其他学长呢?” 李穗苗终于睁开眼。 她吃惊地看着站在窗边的祁复礼,惊异:“祁学长?您怎么在这儿?” “别别别,”祁复礼说,“别用’您’,用’你’。” 他说:“听小黎说扬书照顾了你一夜,我很好奇,过来看看。” 阳光洒了他满满的后背,衣服是近乎于发光的、圣洁的白,一尘不染。 刺眼的阳光让李穗苗没办法直视他的脸。 李穗苗的脸烧起:“……没有!没有什么,胡说八道。” 祁复礼大笑出声,揶揄:“慢慢说,我人在这儿,听着呢,又跑不了——紧张什么?” 李穗苗小声:“我也不知道我在急什么。” 她不敢直视祁复礼的眼睛,悄悄将枕边的手机反了一下,背面朝上,遮盖住那句格言,以免忽然亮起来的屏幕暴露她的不安。 她说谎。 她知道自己在紧张什么。 -------------------- 第6章 夏夜 我以前很羡慕我的朋友。 他有一个圆满的家庭,严厉不失亲切的父亲,聪慧又坚韧的母亲。“家暴”这种事情,在他的世界中像枪战一般遥远,不可思议。 在亲眼看到我手臂上的伤口时刻,他脸上的不可思议,是我羡慕他的根源。 后来—— 我不羡慕他了。 只是偶尔想,如果注定要失去,那不如从一开始就不曾拥有。 但凡是能握在手中的东西,那就别再松开。 世界上家庭幸福和睦的,也不止朋友一家,比如,小麦穗一家。 不论家境,有些人的确天生就在爱里长大。 不敢 第5节 我与小麦穗的重逢,还是初三时的暑假。 母亲提了离婚,带着我偷偷躲到外公家中。歇斯底里的父亲知道后,疯狂地追去外公家,年迈的外公和外婆无法阻止他的暴行,推搡中,我不慎跌倒,膝盖跌得血肉模糊。 来帮我包扎伤口的,就是小麦穗的妈妈。 那是镇上的卫生医院,相对于镇上其他的诊所来说,这的确已经是最正规、也是最好的一个医院。伤口没有大碍,没伤到骨头,就是瞧着吓人,要消毒清理,再用纱布包扎。不需要缝针,也不需要打破伤风针,已经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小麦穗已经不记得我了。 我对她还有些印象。 她个子长得很快,长到裤子似乎都不够用,露出脚踝和一双运动鞋,头发挽成个蓬蓬松松的丸子,坐在妈妈的桌子前面,正低头写一张试卷。 乡镇医院的约束不如城市那般多,更何况盛夏又是病人最少的时刻。医院里来看病的人也不多,小麦穗的妈妈——郑歌春女士一边用沾了双氧水的棉球擦拭我的膝盖,一边回答着女儿的问题。 “写完这张卷子就给你钱,”郑歌春用一种妥协的口吻说,“今天想吃什么口味?” 我想,在我来之前,小麦穗一定在缠着妈妈买东西吃。 “芒果!”小麦穗大声说,“我最喜欢吃芒果味的了!啊——妈妈——” 郑歌春问:“什么?” “能不能再给买一个小小的糯米糍呀?”小麦穗伸手比划,两根手指小小地捏一捏,“这么大,就这么大,好不好呀妈妈?只要五毛钱一个,就五毛钱。” “不行,”郑歌春熟练地拆开装双氧水的瓶子,说,“两块钱的炒酸奶,两块钱的糯米糍,你自己选——我只给你两块。” 小麦穗放下笔,两条胳膊都瘫在桌子上,拖着长音:“好妈妈~” 郑歌春不看她,她用一把银光闪闪的镊子夹着棉球,浸透了双氧水,捏住,往我不停流血、烂了一层皮的膝盖上贴。 我能听到小麦穗讨好她妈妈、撒娇的声音,也能感觉到透明、刺鼻的双氧水冰冷地腐蚀着我溃烂的皮肉,疼痛和她话语的柔软一块儿顺着血液在我逆流。看着眼前温馨相处的母女,我竟有了给小麦穗同时买炒酸奶和糯米糍的冲动。 我自然不会做这样过界的事。 我只是一个被父亲殴打后的普通学生。 我不会忽视郑歌春那种和职业相关的怜悯,在丢掉混合着血和双氧水的棉球时,我听到她一声叹息。 下一刻,她又用严格父母的口吻训诫自己的孩子:“李穗苗,快写作业,别乱看。” 我抬头,正好与小麦穗那探究的视线对上。她不躲不避,大大方方地看我烂掉的膝盖,微微歪着脑袋,像她母亲一样,叹了口气。 她在同情我。 我能感觉到。 就像现在的我也在同情她。 同情她被我这种人盯上。 小麦穗,父亲是一名刚转正不久的警察,在此之前做了二十多年的辅警,曾经因制止一场校园暴力而被小混混砸破脑袋; 母亲是镇卫生院的一名医生,脾气耿直强硬,因此得罪人,错失过调任到县医院的大好机会。 她们一家都是好人,好人应该有好报。 所以在小麦穗的父亲例行传讯我和妈妈的时刻,我说的都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 包括父亲旷日持久的酗酒、家暴,人缘差劲儿,做过许多许多的错事,结下了不少梁子,仇家更是不少。 对。 我和妈妈也都恨他。 我们都恨不得他去死。 我的确反抗过。 上个月,他打我妈妈,我去拉他,和他打起来。打架时,他用水果刀割伤我的腿,我也捅了他,有医院的就诊记录——这样算罪吗? 好的,谢谢你。 他现在死了,对我们来说都是解脱。 李警官,要喝茶吗? 嗯。 好。 再见。 …… 那些假话,我一句都没有讲。 我懂得如何利用这样一个老警察善良的心,也知道说什么能令我们的嫌疑摘得干干净净。 也知道如何说话,才能让这样一个警察不会注意到我和她女儿的隐秘联系—— 在他敲门的时刻,我刚刚用备用的手机给他的女儿发了专业上的建议。 那个手机卡是我付钱购来的,彼时电信监管还不严格,购买这样一张以他人名义注册的手机卡并不难。 我必须保持一个诚实的形象,因为我将来还要站在他面前,从他手中接走穿着婚纱的小麦穗。 从很早前,我就开始注意如何给二老留下良好的形象。 这样并不难。 难得是,计划之外的事情—— 就像现在。 小麦穗在军训,我听说了她遇到的难事。 运动细胞不发达的她因为同手同脚而被要求加强训练,汗流浃背,晒到几乎睁不开眼。蓬勃的小麦穗要被晒成一束枯萎的小麦芒。 我打算去买些东西去看她。 ——不能太过明目张胆,我不确定自己现在是否接近一个普通的、正常的男大学生。 太明显的情感会令她离得更远。 告白是临门的最后一脚,不是开赛前的啦啦操。 所以我准备打着“照顾学弟学妹”的名义,一视同仁地为所有人准备好想送给她的补给。 好巧。 朋友也是这么想的。 当我买完东西后,发现朋友也准备了打算送给学弟学妹的东西。 见面后。 “所以,”他看着我,扯出一丝僵硬的弧度,这大约是他最不真诚、最假的笑容了,“你也喜欢李穗苗吧?” -------------------- 嗷呜嗷呜嗷呜!!!更新啦!!!(ps:忘记讲了,暗视角的插叙会有点点多,目的是以他的角度来描述爱上小麦穗的过程www毕竟被暗恋的人是不知道这些的) 第7章 缝隙中看太阳 很长一段时间里,李穗苗都没意识到,原来她对祁复礼的感情,就是传说中的“暗恋”。 高中时候的李穗苗,最关注的事情,一是成绩的排名,二是今天食堂的午饭都有什么新花样、她能不能排队排到那份最好吃且限量售卖的土豆粉。 别的,情呀爱呀,你爱我我爱你—— 都是和“禁止抽烟”“禁止带手机”一同写进校规里的东西。 李穗苗没往别处想。 她只是单纯地认定这是最普通不过的、对强者的仰慕。 数学和物理都能考满分哎,这得是多么可怕的脑袋啊。 如果说高一时那凄惨的数学成绩让李穗苗开始思考这东西究竟适不适合人类学习,那么,祁复礼和叶扬书两人拿到的满分,则给了她不断向前的动力。 ——他们可以,凭什么我不行? 李穗苗最不肯服输,反倒在那个飘着小雪的黄昏燃起了用心读书的斗志,同时燃起的,还有对这两位数学学霸的钦佩。 自此与数学题目死磕,先吃透课本上的例题,再去埋头分析、归类、总结。万变不离其宗,李穗苗记得这句话。公告栏上的照片和格言换了又换,数理两个学霸几乎没怎么变,要么是祁复礼,要么就是叶扬书,格言也没变,始终都是那么一句。 「读书以明理为先,立身以至诚为本。」 李穗苗喜欢这句话,她后来也抄录,在便利贴写下,用胶带贴在书立侧面,上课犯困了,打盹了,就敲敲自己脑袋,支起手臂,重新看一遍。 这句格言一直跟着李穗苗。 她也有意无意地跟着祁复礼的脚步,尽管此刻的李穗苗从没有真正看过他,尽管彼时有两位学霸。 就是如此奇妙,那时候的她眼中只看得到一个祁复礼。 公告栏上的照片和他本人其实有着微妙的区别,虽然天生一对桃花眼,但在不笑的时刻,祁复礼看起来更像一个学霸——指他本身外貌所带来的“精英感”。 但他的笑容看起来毫无心机,或者说,桃花眼一弯,更像那种“不学习却每次都能拿到第一名”的少女少年漫主人公。 就像现在。 洁白的病房中,祁复礼终于停下笑容,他个子高,腿也长。现在李穗苗半坐在床上,为了迁就她的身高,他的站姿也懒散了不少,背微微靠着墙,笑眯眯地专注看她。 他的眼神的确多情,处处留情的那种多情。 李穗苗不知道祁复礼是否谈过恋爱,也不知道他具体感情状况、家庭如何。她对祁复礼的全部了解,都是以“数学学霸”为基础的拓展,也止步于祁复礼高中毕业。 她不了解自己没有参与过的那两年,只知道现今祁复礼单身。 可若是说再进一步—— 她不敢。 就像逛花鸟市场看到的娇贵花朵,她很喜欢,但不知自己会不会养好。 所以不敢去买。 无论如何,在祁复礼打趣她和叶扬书时,不管对方是有意无意,李穗苗都急急澄清:“校医院的医生说医务室里的设备和药物有限,建议我来校外就诊;舍长给叶学长打电话,也是因为他是我们班助;叶学长昨天晚上照顾我,也是因为他足够负责。” “喔,”祁复礼笑,“原来扬书照顾你,是因为他负责。那你怎么不问问我,我过来是为了什么?” 不敢 第6节 李穗苗坐在床上,认真说:“因为你来找叶学长?” 祁复礼看着她,半晌,桃花眼更弯了:“嗯,找你叶学长。” 这样说着,他转身,回看:“你叶学长呢?被你藏起来了?” ——没有。 叶扬书姗姗来迟,额头微微沁出一些汗。 不知为何,平时和祁复礼总是好兄弟的他,今天看到对方,却没什么笑,沉默地将手里拎着的东西放在桌上,闭了闭眼,再转脸看李穗苗的时候,已经恢复了温和有礼的学长模样。 “医生说你最好吃流食,易消化的东西,”叶扬书说,“别担心教官那边,我帮你请了假——后面的训练,你都别去了,最后一天走方阵,你也不用去。医生说你需要挂两天水,导员那边也出了假条,等会儿我回学校帮你拿,” 李穗苗说谢谢学长。 叶扬书没在这里留很久。 正常情况下,他们也是有课的。不过叶扬书现在是班主任助理,开学前一个月,主要工作还是照顾好学弟学妹们,因而许多课都可以请假不去。 祁复礼不一样。 李穗苗还听他接了电话。 没有避着他们,祁复礼就在病房里接起,笑眯眯地叫着妈妈。李穗苗竖起耳朵听,听祁复礼说之前订的按摩仪上门了,让他们注意签收。 还有,爸酒精过敏,晚上应酬时,一定记得说,要不含酒精的饮品,饭菜也是…… 都是些温暖的细碎家常话。 李穗苗的点滴下得极慢,叶扬书盯着看了几眼,终于耐不住,靠近她,让她把手抬起来,要看看有没有“鼓针”。李穗苗知道对方是好意,犹豫片刻,还是抬起手,让他看。 叶扬书靠近的时候,李穗苗嗅到他身上有着和祁复礼类似的香水味—— 淡淡的香根草,像朦朦胧胧的青山雾霭,有着迷雾的丛林。 都是她爱的那一款。 这并不是一款多么大众的香水,不会像超级雪松或者乌木沉香这样的广为人知。 如此小众的香水,同时在两个人身上嗅到,李穗苗的第一反应,就是他们两人或许在分享同一瓶香水。 但这样的推论又极其站不住脚。 祁复礼倒还好,叶扬书看起来完全不像是会和人分享、或分享他人之物的类型。 余光察觉到祁复礼结束通话,走来,李穗苗抬起头,下意识去看他。 与其同时,叶扬书按住她的手背—— 在她有所反应前,叶扬书已经干脆利索地连胶带和针头一起拔掉。 凉凉的液体有一滴落在她手背上,冷感和痛感同时袭来,李穗苗被迫看向叶扬书,而后者敛眉,视线并不在他身上,微微抬头,问祁复礼:“阿姨的电话?” “嗯,”祁复礼说,“还有我爸。” 第8章 沟渠中仰望月 「要么一切,要么全无。」 在得知这句话是诗人兰波所写之前,我还以为这是心理医生对完美主义者的一种总结归类。 我并不具备文学上的天分。 我缺乏最基本的同理心,也不够敏感,无法共情他人,不能设身处地为他人着想。 我自私自利,做的每一件事,说的每一句话,都只为达成目的。 比如,从不用香水的我购置了第一瓶男士香水。 其实我不喜欢这种人工合成的气息,或者说,任何有存在感的味道都让我不舒服。 我的嗅觉不够敏锐,而控制这些香水在身上留下的气味格外地难。稍微重一些,我的鼻子就会敏感到打喷嚏。 这真是一件糗事,我已经开始搜索抑制自己会因刺激而打喷嚏的方法。 对了。 这不是基因缺陷,而是幼年经常被父亲打得鼻子流血、留下的后遗症。 我找寻着恢复嗅觉的方法,也耐心地探寻着香水在衣物留香的最佳剂量——只因它能帮助我吸引小麦穗的注意力。 搜集小麦穗的喜好,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我知道她最爱的雪糕类别是糯米糍,最喜欢的炒酸奶口味是芒果,每周六固定会和朋友去食堂吃手撕鸡干拌面,她几乎一直都在食堂用餐,最常去新食堂,吃过最多的一个菜是花胶鸡鱼粉。 我知道她的生理周期固定是二十八天,生理期的第一天上午会请假休息,她常吃布洛芬来止痛,运动细胞不发达,几乎每晚都会被舍长拖出去跑步,我知道她不想跑,但会为了朋友而坚持。 我还知道她最钟意的男香是tom ford的灰色香根草,最爱的女香是bottega veneta的幻境,我知道她膝盖稍向上的疤痕是被父亲的仇人弄出来的,我还知道她喜欢穿长裤遮盖住那些痕迹。 但我不知道能让她立刻爱上我的咒语。 让小麦穗爱上我,是一个更加、更加、更加漫长的过程。 我必须为此做出努力。 我观察着小麦穗对不同男性的反应,窥探着她曾经读过的每一本书,反复看她提到的每一个电影,截图、下载、打印她空间、微信、微博、贴吧等等所有网站的信息和发言痕迹,收集着她对不同男性衣服、仪态、气味、配饰等等等等的看法。 分析,归类,推导。 我在大量的数据中发觉,她会爱上的男性类型,和我的朋友,完全吻合。 换一句话。 我的朋友,就是她的理想类型。 这可真是一件糟糕的事情,糟糕到过了好几日,我还是无法像之前那样对待我的朋友。 朋友很重要。 小麦穗也很重要。 我不想因此失去这难得可贵的友谊,更不想因此放弃小麦穗。 我猜测,朋友也是这么想。 他大约心情会更加复杂。 因为他还认定我们是共犯—— 尤其是在摊牌之后。 我们的父亲曾经是同事,我们短暂地做过邻居,我们读着同样的中学、大学,现在用着同样的香水,有着同样的穿衣风格,爱上同样的人。 甚至连正在做的事情也类似,为了不动声色地给小麦穗送东西,所以给整个班的同学都购置了一模一样的补给。 醒悟之时,我的朋友将糯米滋狠狠地摔在地上。那原本是打算递给我的,而在我说出“李穗苗”后,他的手就僵在空中。 在意识到我们将要成为竞争对手后,他第一时间失去了冷静。 我听见他骂了脏话。 这大约是他人生中第一次,真是可喜可贺。 中学时期被调侃不会讲脏话,他也只是笑笑,不说话,不会反驳,也不会辩论,不会为了刻意证明自己而出口成脏。 现在说得如此顺畅,我想他一定是气疯了。 好脾气的人被气到了。 小麦穗,你肯定不会看到这一幕,但我真的想让你看到—— 看到一个温柔礼貌的人为了你而变得肮脏,你会不会感到有趣? 或者,看到我这样一个肮脏的人,为了你走向干净—— 你会不会感到欣慰? 我和我的朋友都需要冷静,我们在接下来的五分钟沉默后达成默契。 争论暂且放在一旁,还是先给你送东西更要紧。天气炎热,我听说了你今天要加训,猜测你那个450ml的杯子装不了能让你喝一下午的水。 小麦穗,看,你多么优秀,多么厉害。 你解决了心理医生也无法解决的问题,你也成功地让我拥有了怜悯心。 你治疗了我,所以投桃报李,我这新生的怜悯也只能为你。 我会将我心脏中唯一因你而生的同情,剜下来,盛在洁白的碟子中,双手捧着,送给你。 希望你能将它珍惜地吃下去。 对了。 你们的班长不太礼貌,调侃的学姐也很不礼貌。 我想,他们会为自己的不礼貌付出应该的代价。 就像我的父亲,已经为他做过的错事付出了生命。 别害怕。 小麦穗。 你的父母不会这样,你的母亲是好人,她会长命百岁。 你的父亲也是,我从未见过这样好、这样敬业的警察。我听说了他的事迹,听说他为了拯救一个欲跳楼自杀的小孩,不做任何防护地上了十楼,听说他为此断了一条胳膊,也听说他后来还被谴责—— 我钦佩他奋不顾身去救人的勇气。 ——如果你的父亲不调查我的话,我想,我一定也会全心全意地祝福他。 就在为小麦穗送去慰问物资之后的晚餐时间,我接到妈妈打来的电话。 电话彼端,我听到母亲不安的呼吸声。 良久,她才说:“你爸的案子要重审了。” 我安抚着她,问她,事情怎么回事。 她说,当初作证的老徐翻供了,承认自己在当初做了伪证。 这个关键性的证据,让我父亲的案子,成功有了他杀的可能性。 不敢 第7节 再和之前的案子一同立案、审理—— 我问妈,是哪个警察负责这个案子,她知道吗?是谁主动联系她? 知道吗? 小麦穗。 我妈说出了你父亲的名字。 我真遗憾啊,你的父亲是一名警察。 第9章 好久不见与初见 大约是不小心碰到了手。 原本乖乖插在血管中的针头因为外力作用而挪动,液体在针孔处的皮下堆起一个小鼓包,边缘开始发青。护士赶忙过来,一边用橡皮筋重新勒紧李穗苗的手腕,一边又半是责备地问,怎么自己没注意?疼吗? 不可能毫无感觉吧? 李穗苗的确没什么感觉。 她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祁复礼身上了。 这种话难以对护士提起,她低着头,耳侧听得到叶扬书谴责祁复礼的声音。 “老祁,”叶扬书说,“你怎么看的病人?” 祁复礼说:“对不起啊,李穗苗。” 他发音很准确,吐字清晰,声音好听到可以去做播音主持。 李穗苗第一次觉得自己名字还挺好听。 就像刚开学、接新生回去的大巴上,加了新生微信群,祁复礼念了一遍整车同学的微信昵称,低头统计,做记录。李穗苗晕车,她的位置就在第二排,祁复礼和叶扬书坐在她前面。 她那是第一次独自拉行李箱去陌生城市,坐了四个小时左右的高铁,又将迎来近一小时的大巴,晕车药也不能完全拯救她翻箱倒柜的胃。祁复礼经过她,坐下来时,李穗苗闻到淡淡的清凉味道。 她没敢直视对方的眼睛。 “好久不见”这四个字也无法出口。 因为对他而言,这不过是他们的初见。 是她一个人的“好久不见”。 祁复礼坐下时,回头看着她笑。 “麦子穗苗,”他说,“的确,’小麦穗苗’听起来更顺口。” …… 那之后的不久,李穗苗就偷偷地改了微信昵称。 她恋旧。 一个微信昵称用几年,一个人也要暗恋几年。 轻易不曾改变。 现在也是。 叶扬书要回去开班会,祁复礼也有课,两个人都不能再继续守着李穗苗看她挂吊瓶。李穗苗也不想耽误他们各自的行程,保证自己一定注意。 点滴很快挂完。 叶扬书发来了她的请假条照片,提醒她,如果不舒服的话,今天一天都不必去操场。 只要晚上准时回宿舍就好。 太阳晒得人眼花花,李穗苗自己打车回学校,打车费让她悄悄肉疼几分钟。 3.5公里,没有直达公交或地铁,早知道不如自己走回去。 办理完出院手续时已经临近中午,她在周围徘徊好久,还是没舍得在医院周围吃饭。对于她来说,价格太高了,回学校食堂吃饭才是更好的选择。 李穗苗的妈妈还没有退休,爸爸做警察,两个人的工资加起来一万多一些块。在小城镇里来说,一个家庭年收入能有近二十万的确已经很不错,可李穗苗在京念书,再怎么节省,一个月的生活费也要花掉一千五。 更何况,家里在努力存钱买房,还有年事已高的姥姥姥爷和爷爷奶奶,他们都没有退休金,只有最基础的合作医疗。 尽管爸爸妈妈一直在讲,不够了就找他们拿钱;可李穗苗知道父母赚钱有多不易,轻易不会开口。 她已经开始考虑,要不要和舍长一起,在课余时间接一些单子,打打工,赚赚零花钱。 李穗苗最后在学校食堂吃的午饭,大一新生都还在军训,只有一些没课的学长学姐们提前过来买饭。医生给李穗苗开了一周的药,仍旧叮嘱饮食清淡,她买了一份简单的水煮菜,低头慢慢吃着,顺便回爸爸的微信。 她的父亲李天自,平时不常说话,在微信上却像是解锁了另外一种人格。李穗苗离开家后不足一个月,几乎每天晚上都能收到来自父亲的长篇短信,嘘寒问暖,分享日常。 今天也是如此。 正义:「穗苗,你最近生活的还好吗?昨天晚上做了一个梦,梦到你回家了。平常你都会在八点钟打视频电话回家,昨天没有,是因为军训太累了吗?」 正义:「苦难能磨练人的意志,也能充分锻炼你的身体。如果感觉到疲惫,也一定要坚持。」 正义:「身体不舒服的话,也不要硬撑。健康重要,你的开心也更重要。」 消息都是半小时前发出的。 李穗苗几乎一上午没有碰手机,匆匆吞了两口饭,才给爸爸打过去。 无人接通。 李穗苗又打电话给妈妈。 夏天的病人少,郑歌春也有时间,听了女儿的电话,哈哈大笑。 “没事,”郑歌春说,“好像是之前有个案子出了点问题,你爸爸这几天天天往市里跑,开会呢。” 李穗苗没说自己生病的事。 出门在外,都是报喜不报忧的。 “对了,”郑歌春说,“你爸昨天晚上十点忽然坐起来,吓我一跳。我问他大半夜不睡觉干嘛呢,他一边下床穿袜子一边说听见你声音了,说你回来了——噗,我一顿嘲笑他,睡魔怔了。” 李穗苗用筷子轻轻戳碗里的菜梗说:“妈妈,我也想你了。” “十一还回家吗?”郑歌春问,“票是不是不好买啊?” “我进了学校里的包车返乡群,”李穗苗说,“别担心,我能回去。” 郑歌春又叮嘱好久,母女俩聊了一阵,才结束了电话。 晚上,李天自又给女儿李穗苗打来电话,顺便告诉她一件事。 “再有三天,我有个公务,要去趟北京,”李天自说,“到时候看看,能不能顺路去看你。” 李穗苗说:“爸爸,北京这么大,从这头到那头,比我们从老家到市里还远。你忙,要不就和我说,你住在哪里,我过去找你。” “不用,”李天自眯起眼睛,他受伤的那只胳膊捏着照片,在灯光下仔细地看,“我这次正好要去你们学校。” 李穗苗惊讶:“啊?我们学校?什么事?” 警局。 灯光下,微微脱了漆的木桌上,乱七八糟地摆放着一堆档案袋。中性笔脱了笔帽,就这么散乱地摆放着。一个厚厚的笔记本摊开,里面夹着些照片、名片和药物说明书等等,塞得满满当当,最右边,是黑色的笔迹,龙飞凤舞,重重写了一行字。 「青城6月27日杀人案」 李天自穿着略有些松垮的黑色夹克,拇指捏着照片,微微偏移,好让灯光彻底照亮那照片上的人。 穿着一中校服的男生照片。 眼窝深,直发,下唇上有一道浅浅的疤,不明显,像被什么东西挠了,皮肤略略的有些小麦色,不笑,抿着唇,面无表情。 “不是什么大事,你们学校有一个学生,”李天自说,“有个案子,我得找他了解了解情况。” -------------------- 更新啦啊啊啊啊顺便一提。还是熟悉的,山东高考做背景。以及不知道有没有用的一个知识点。山东高考成绩公布时间,一般在六月二十五日下午四点之后。 第10章 颠倒黑白 伪装成正常人是很困难的一件事。 需要对着镜子反复练习的,绝对不只是微笑。 笑容是最简单的伪装。 除此之外,还有惊讶、恐惧、冷淡、疏离…… 下面的这些情绪,每一种都需要再根据不同场景进行细微的区分。 比如惊讶,有恐惧的惊讶——深夜无人的校园中忽然看到一双红色的绣花鞋;狂喜的惊讶——在自家庭院中忽然挖出一大块儿金子;意外的惊讶——普通人走在城市路上看到一只梅花鹿的;等等。 我反复练习着每一丝需要细细区分的情绪。 它们可以帮助我欺骗过心理医生和警察,以及,小麦穗。 我和小麦穗的缘分可以追究到很久之前。 追究到她完全忘记我这个“同桌”。 小麦穗的家庭条件算不上好,这一点不需要仔细的观察。她很节省地用一块儿橡皮,把它搓得很小很小也很注意地留着;笔袋瞧得出十分劳苦功高,边缘都磨得发白,还在继续顽强地用。 还有那洗到天然做旧成色的牛仔裤,领口都松垮变形的t恤。 不要误会。 那个时候的我对小麦穗并没有什么想法。 我不是恋|童|癖。 只是感觉,她这个年纪的很多人,都很喜爱崭新的事物。 节俭的人很少。 这是我们短暂的相遇,如果用一个词语来形容,更像夏天暴雨前的第一场小微风。 彼时的我不知道这样寻常的清凉会带来一场飓风。 不敢 第8节 人总是无法预见未来。 我想,当父亲亲眼看着那个男人因为得不到及时救助而死掉的时候,也没有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也会有同样的死法吧? 就像我曾经嘲讽一些反面角色会爱上警察的女儿时,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也会走上这条路。 现在的我心甘情愿。 回归正题。 我清晰地记得小麦穗和她父亲每一次的相处。 她很敬仰自己的父亲,会在作文中写下对父亲的敬佩。她曾经以一篇《我最敬佩的人》拿下全市中小学生作文比赛的第一名,其中描写的就是她那默默无闻的警察父亲李天自—— 当然,那时候的李天自还没有转正。 还只是一个辅警。 不过这无伤大雅,就像即使身为辅警,也依旧能破杀人案,依旧会奋不顾身地为救人而断了胳膊。 遗憾的是他那案子没能圆满,人也没有成功救下。 我知道李天自的心结。 我也知道李天自的软肋。 朋友的父亲曾让我有了“世界上所有的父亲是否本质都如此恶劣”的念头,李天自的出现却令我再度改观。 收集小麦穗喜好的过程中,我意识到她有着一位极爱她的父亲。 小麦穗获奖的那片范文被李天自从杂志上裁下,小心翼翼地贴在随身携带的黑皮厚记事本中,为了防止油墨褪色,他甚至还专门裹了一层塑料膜。 我也看到李天自裤子上扎的新腰带。小麦穗获奖拿到了五百块奖金,她给父亲买了一条腰带,给妈妈买了一双舒服的鞋子。 人总是被和自己相反特质的人所吸引—— 我观察自己,阴暗,卑劣,冷漠。 而小麦穗,明亮,正直,温和。 我被她所深深吸引,而她大约只会怕我,畏惧我,远离我。 这就是我不敢的根源。 在敢于走到小麦穗面前,大大方方向她告白之前,我需要做好充分的准备。 比如,给李天自留下一个好印象。 接到母亲电话的深夜里,我安抚她的情绪,反复告诉她,别害怕,都已经过去了。 是的。 都已经过去了。 我和她现在都已经安全了。 她生活在一个不会再有酒鬼的家庭,午夜梦回再不必担心会嗅到难闻的酒后呕吐物的味道,不用再害怕稍有不慎就被人拳打脚踢。 我们现在都是安全的。 我听到妈忧郁的呼吸声,听她问我,当初的事情,真的和我没有关系吗? 我说,没有。 妈说,我信你。 已经很晚了,我知道她次日清晨还要工作,让她先去休息,不必担心我。 案子要重新审的话,和案件有关的全部人员都会被重新问一遍,录音取证。警察找上我和我的妈妈 也是迟早的事情,不是这周,就是下周。 如果审理人是小麦穗的父亲,我想,以对方的行事风格,大约会亲自坐车过来。 小麦穗就遗传了他这份认真。 一想到小麦穗想要努力走好正步、却仍旧同手同脚的模样,我有些想笑。 但当看到她躺在病床上,手背因为看护不当而鼓起一个小青包的时刻,我又怜惜到想,那伤口还不如长在我自己身上。 生病了的她病恹恹的,没什么精力,在群里更是少说话,到了临睡前,才弱弱地问了一句,现在生病了,学校里统一买的医疗保险能用吗? ——肯定不能。 我想,她生活肯定又拮据了。 她父母都是正直的好人,正直到没有任何挣“外快”的途径,连小麦穗也如此懂事,懂事得让人心疼。 我能猜到她必然会为中午打车回学校的钱心痛,有些懊恼没请小黎开车接她回学校。 往后的军训,小麦穗都没有再参加。她没有一味儿地躺在宿舍里偷懒,我知道她每天六点钟准时去食堂吃早餐,一杯粥,一个包子,或者一杯豆浆,一份油条,一份小咸菜,六点半去图书馆,泡一上午,中午吃过午饭、午睡后,继续在图书馆泡到闭馆。 她这几天几乎不吃晚餐。 三次“偶遇”她,她都在埋头学英语,或者读书。 什么类型的都用,她看起来像是想拼命地多学一些东西。 她每次见我,都有种让我无法描述的表情。 像是惊喜,又像是惧怕。 关心则乱。 我无法通过微表情来推理心上人的想法。 爱会蒙蔽我的思维,让我变得感性。 第四次偶遇结束后,傍晚黄昏时刻,我离开图书馆,夕阳西下,我一眼看到熟悉的身影。 夏天的末尾,他里面穿着上次见面时一模一样的黑衬衫,外面套了件松垮的夹克,闷热的天气,我看到他被晒黑的额头上满是汗水。 他笔直地站着,背着一个老旧的黑色双肩包,肩带有缝合过的痕迹,格格不入地站在图书馆前。 我主动走过去,表现出惊讶的模样——是那种普通人走在城市路上看到一只梅花鹿的惊讶。 “李警官?您怎么在这儿?” 第11章 警官 李穗苗由衷地钦佩叶扬书和祁复礼两个人的勤奋。 多么不可思议啊。 从小到大,无论是老师还是家长,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等你上了大学后就好了”。 “等你高考后就轻松了”“上大学后就只有玩了”“到时候没人管你,你爱怎么玩就怎么玩” …… 诸如此类的话语,李穗苗听过一遍又一遍,倒背如流,耳生茧。 经历过高考的“摧残”,在念了大学后,的确有一部分学生就开启了疯狂玩耍模式。 少部分大一新生还能静心学习一阵,到了大二大三,非考试期间,来图书馆里的人的确算不上多。 在李穗苗都开始忍不住在图书馆偷偷玩手机的时刻,她偶遇了多次叶扬书,以及祁复礼。 两个人不是结伴而行。 凑巧的是,每次叶扬书过来,李穗苗不是在玩手机,就是发呆到快要睡着。 对方不说话,靠近她,用手指轻轻敲桌面—— 这令李穗苗有种上课看小说被抓包的感觉。 她想,也难怪他们两个成绩好,优秀。在大学中,到了大二还能保持一如既往自律的人,实在不多见。 军训那边彻底不需要她过去了,学生生病,再加上同手同脚的确会拉低分数。她不去,教官也能少操一份心。李穗苗埋头列计划清单,思考着大一上半学期有什么证可以考一考。 再结合之前学长学姐的经验,列了一圈,发现也只有个普通话水平检测考试了。 四级且不必说,报名时间已经过了,只能报下半学期的考试;计算机二级水平检测也是,她现在去买题库刷题,也只能报下半学期刚开学那一周的;更不要说大三才能考的教师资格证等等。 直到现在,李穗苗对自己的未来都没有特别好的规划。大学里面的职业规划课讲得又过于理论,一个刚读大一的女学生,茫然去看自己那未知的前路,似乎现在最好的、最应该做的,就是好好读书,多拿奖学金,把绩点弄得好看一些,考一些“虽然看起来没什么用但大家都在考、以后或许能用得到”的证书。 爸爸给她打来电话的时刻,李穗苗刚刚背完英语单词。 爸爸说在食堂等她。 李穗苗好奇,问爸爸现在是忙完了吗? 隔了一阵,李天自才回复她。 正义:「没有,同事闹肚子,在诊所里挂点滴,我先来看看你」 李穗苗早知爸爸是那种公私分明的人,若不是有什么意外,不可能抛下公务不管、先来看她。学校里好几个食堂,李穗苗刷学生卡走出图书馆,开始给爸爸打电话。 现在还不到饭点,食堂里的人不会很多。 接通了。 李穗苗刚叫了一声爸爸,就听那边的人尴尬地一声咳。 “穗苗同学,”他严肃地说,“我是祁复礼。” 李穗苗惊愕一声:“啊!” 她尴尬极了:“我爸怎么——” 祁复礼没有立刻回应李穗苗,他一本正经地报了现在的位置。李穗苗说了谢谢,听他一声笑,手机又到了李天自手里。 “穗苗啊,”李天自说,“我对你们学校不熟,正好碰到你俩学长,帮我指路。” 李穗苗说:“俩?” ——真的是俩。 叶扬书也在。 李穗苗背着自己的小书包匆匆忙忙抵达食堂时,三个人正聊天吃饭,正是热烈。一声又一声的“李警官”“叔叔”,李天自不喝酒,他面前摆着一份面,看到李穗苗,笑着站起来挥手。 和李天自一块儿来的,还有俩同事,但其中一个同事家里出了事,临时改签,最快也得晚上九点才到;另一个同事闹肚子,已经虚脱了,现在在挂水。 不敢 第9节 一些事情,也就推到了明日。 李天自这次来,只想看看自己的女儿,也顺带着找受害者家属了解了解情况——没想到凑巧遇到,李天自是老警察了,也不动声色,默默地观察着对方反应。 在青城,每年都会有因意外去世的人,车祸,失足溺水,高空坠落,还有不小心吃错药,或者意外猝死,等等等等。 但像“蓄意杀人”这样的案件,在治安一年强过一年的情况下,还真是少见。 李天自也希望,叶扬书父亲的死是一场意外。 他很少对女儿提及那些案子。 做警察这行越久,看过的脏东西越多。有时候为了财产,兄杀弟,弟杀兄;感情纠葛,妻子也会激愤杀人…… 人性是否真的本恶,是否只有后天不停的善意引导和向上才能塑造文明。 李天自不确定,他只希望女儿能永远保持良善,能永远怀一颗热忱的心。 他慈爱地看着李穗苗端了饭菜过来,温柔地望着女儿吃面,笑着回答她的问题。 祁复礼的电话一直响,是系主任打电话;李穗苗刚坐下,他就走了。叶扬书继续坐了一阵,慢条斯理地吃完自己的饭,才端起餐具,礼貌地和李天自道别。 “李警官,”叶扬书说,“有什么事,您随时联系我。” 李天自笑着说好。 李穗苗挥手和他告别,等人走出一段距离后,才小声地对爸爸说:“你别听我们学长说,他虽然是我们班助,但和高中时候的班主任还是不一样的。再说,我都这么大了,有什么事,您直接联系我就行了呗。” 李天自点头:“肯定啊,你学长说的也就是客套话。” 李穗苗没往别处想,她只觉得父亲说的对,捏了捏筷子,察觉到李天自视线,顺着看过去,好奇地问:“爸爸,你看我们学长干什么?” 李天自回转过神,笑:“你这个学长长得不错,也很有礼貌,热心肠。” 李穗苗没放在心上,埋头扒饭,问爸爸,等会儿要不要带他逛逛学校呀?爸爸现在住在哪里呀?方便吗? 李天自一边回答着女儿的问题,一边低头,仔细想刚才与叶扬书接触过的点点滴滴—— 礼貌,优秀。 他的确不像。 一点儿也不像。 ——一点儿也不像,会杀掉自己父亲的嫌疑人。 第12章 热火 我感受过多次最纯粹的善良。 人生中所感知到的第一段善意来自于母亲。 母亲和父亲的结合是一桩阴差阳错,母亲年少时有心仪的男性,遗憾的是对方已经有过一段婚姻。外公外婆极力反对,认定母亲实在不该嫁给一个比她大许多的二婚男性。 母亲赌气之下,嫁给外公同事介绍的人——也就是我的父亲,自此开始了漫长的噩梦。 我知道自己是强迫后的产物。 婚内强,奸后的扭曲罪证。 母亲没有将我打掉,而是将我生下,这意味着她永远都有着和我父亲的纽带。 我是束缚她脚步的镣铐。 那最纯粹的善良令母亲选择养育我长大,并给了我那家暴的父亲一个“你永远都无法摆脱我”的借口。 第二段善意来源于父亲所工作工厂的那位老板。 那是一个专门为国外某电子设备做代工的电子厂,虽然无法同那些规模更大的厂子所比较,但在我所生活的小县城中已经算得上是“纳税大户”。 父亲原本有一份体面的工作,遗憾因他醉后闹事而被迫主动辞职。在厂子中负责安保工作,也是爷爷想让他“过渡一下”。 可惜父亲还没过渡完,爷爷撒手人寰。人走茶凉,更何况父亲的名声的确算不上太好,父亲高不成低不就,将爷爷留下的遗产挥霍干净后,在工厂中继续坐着安保的工作,一做就是几年。 我去过工厂多次。 初中时,我向父亲讨要学费失败,离开工厂,走了神,险些被车撞到。 那是工厂老板的车,一辆完全可以用低调来形容的帕萨特。他下车,和蔼地问我,有没有被吓到? 你是谁家的孩子?来这里做什么? 在得知我的来意后,他给予了我一笔钱——几张可以令我交上那笔学费的钞票。 他真是个好人,遗憾好人没有好报。 三年前,我从报纸上看到这位好人的消息。 他在工厂中因低血糖而昏迷,因厂长有单独的休息室、且有午睡的习惯,当人发现不对劲的时候,距离他昏迷已经过去五小时之久—— 错过了最佳的抢救时机,他在当晚撒手人寰。 只留下一个妻子和年幼的继女。 第三段善意,是小麦穗。 那天的我因强烈的饥饿感而胃痛,以至于连老师在讲什么都听不到。胃部痉挛到难以平息时,我趴在桌上,闭上眼睛,尝试借此缓解痛楚。 我那时和小麦穗素不相识。 她主动小声问我,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是胃痛吗?她那边有一包热牛奶,还有一小袋饼干,你吃吗? 我想我永远都会记得那平息我胃部痉挛的热牛奶和饼干。 还有她的名字。 端端正正,李穗苗。 有时,我也会想,倘若我的母亲如约嫁给她爱的男性,我是否也会拥有小麦穗那样的性格——那种和她父亲如出一辙的善意。 而不是现在,连爱都不能直白出口,而是蜿蜿蜒蜒、曲曲折折的暗中窥伺。 小麦穗之于我,是屋檐下躲雨的陌路人。 明知天空放晴,她旋即便能离开;我注定只能等太阳落下,夜中前行。 早知要分开,我却偏偏要和她同行。 这种强迫性质的“恶”,大约也遗传自我那作恶多端的父亲。 真讽刺。 我厌恶他,也不可避免地遗传自他。 包括,面不改色撒谎这一本事,我也和父亲一模一样。 李天自来学校的消息,我共享给我朋友。 他很冷静。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毒热的日头还没下去,我顺理成章地邀请李天自去食堂中吃饭。学校食堂里都在刷学生卡,他没有。 我们一人帮他刷卡,一人替他端碗。 李天自执拗地将现金给了我们——一碗面十五元,我看到他拿出边角磨损严重的钱包,郑重地数出一张十元一张五元。 在这个电子支付风行的时刻,他依旧坚持着使用纸币。 我想,那个用了很久的钱包,一定是小麦穗或者小麦穗的妈妈送他的。 他没有提案子的事。 这也在意料之中。 李天自是喜欢按照程序制度来的一个人,但也不是完全的死板。他遵守规则,勤勤恳恳,老老实实,和电视剧中很多老实本分、却会被人陷害的善良主人公一模一样。 小麦穗。 你的善良让我不忍心去做你父亲被陷害的假设。 他已经足够可怜。 我记得那场针对你父亲而起的暴力,我记得一些愚昧的网友对你父亲的恶意揣测和攻击,我也记得家属如何带着花圈摆在你们楼下—— 他们如何扭曲着脸,向你们讨要巨额赔偿,甚至还要求你的父亲脱下警服。 经历过这些事情的你,和你的父亲,仍旧保持着善良,平和。 善良到在已经开始起疑心后,却还会选择按照程序办事。 我知他谨慎,知他“宁可放过一千,不可错杀一个”。 小麦穗,你们的善意都会有很好的回报。 我再次向你承诺。 以及—— 信写到这里,我的手机响了。 久违的铃声,上次响起好像已经是几月前了。 我放下笔,站起。 宿舍里晚上八点,睡在下铺的人在打英雄联盟,还有一个舍友回家去住。睡对铺的朋友在洗澡,我拉开抽屉,拿出手机,看了眼号码。 我接通。 对方似乎打错了电话,听起来是位女性,大约二三十岁的模样,声音歇斯底里,她似乎被吓到了,似乎没想到这个号码会打通——但很快,她质问我,到底还想要得到什么,是不是变成鬼也不会放过她。 背景中似乎还有变声期少女的哭声。 我礼貌告知,她大约打错了电话。 今日到此结束。 我将写好的信和手机一并放入抽屉中,和之前的那些堆在一起,安静地看着它们。 小麦穗。 我不知何时才有勇气向你递出这些。 不敢 第10节 片刻后。 我拿起桌面上的手机,给小麦穗发短信。 ——下周运动会,你有兴趣看吗? 第13章 炎热 李天自成为正式的警察还没有多久。 尽管有辅警转成编制内警察的名额,但难度一点儿也不低。 年龄要求,学历要求,还有相应的资格考试。 先不说其他,单单是年龄这一项,李天自就不合格——规定要18到35岁的青壮年,显然,他已经超龄许久。 以前还没有这么正规的时候,辅警转正的硬性要求也不多,那时李天自还很年轻,初出茅庐,一腔热血。 和李天自一块儿同时做辅警的同事,花点儿钱,弄一个大专证,再送几条中华、弄两瓶好酒,就能顺理成章地“符合要求,予以通过”。李天自不行,他自忖自己就是干警察这一行的,已经是站在正义这边的人,不应该再搞什么暗箱操作,不应该走后门。 警察是干什么的? 不就是维护正义的吗? 因而,当对方暗示李天自可以送点东西的时候,李天自假装没听懂暗示,埋头,继续老老实实地准备着成人大专的自考方法。 这一准备,李天自从女儿三岁准备到了十三岁,还是个小辅警。 他不觉得自己当初做错了事,至少良心上是过得去的——至于当初暗示他的那个人,一路高升,又在前不久狠狠落马。不知是内疚还是怎样,在被政府人员带走前选择了跳楼自杀。 李天自的良心算是安了。 生活还没安。 34岁那年,他磕磕绊绊地终于拿到了成人大专的毕业证,第二年通,过了辅警转正入编的定向招录考试。 他在35岁那年考试,等成绩出来,他刚好过了36岁的生日。 年龄超了。 不予通过。 那是个大夏天,热得人眼晕。李天自上一秒刚给妻子和李穗苗报了喜,下一秒就得到这样的通知。他不明白,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他是个习惯了规则的人,到了这个年纪了,也相信规则。这种相信让他面对领导的惋惜,也只是张了张嘴,最后点头,说了个“好”,就像白纸黑字聘书右下角的一个沉默红指纹。 走出去的时候,他抬头望天,眼前世界一抹晕。 现在大部分体制内最不缺的就是人。 以前年龄还能再放宽松一些,现在人多了,一茬又一茬的青少年,个顶个的身体棒,刚从大学里放出来,年轻,朝气,有脑子。活力有,学历也有,还能熟练使用新型的科技——至少不会像李天自,玩个社交软件,还得笨拙地一步一步去熟练、去适用。 他现在都分不清楚不同品牌手机中的操作系统和习惯,以前用中兴,后来用荣耀,中途换过一次ov厂的,可惜不习惯,下一块儿手机还是换回荣耀。 要是荣耀也倒了,他可就不知该怎么办。 用华为? 华为的机子,最便宜的也要一千多。 一千多,够他家姑娘一个月生活费了。 他在太阳下发了很久的呆,第一次感觉自己在被催着衰老。没有编制这个缺点随着不再年轻气盛而令他心惊肉跳,他都不敢想,假如自己现在真的体力不支、忽然失业,李穗苗该怎么办,已经七八十岁的老父母、岳父岳母怎么办。 他们都是农民,只有一年交一两百的城镇居民医保,没有退休金。牙齿都快掉光了,下不动地,地租出去,领微薄的租金,领粮食补贴,平时不小心打碎两颗鸡蛋都要心疼。 ——又听人说,立了大功,指不定能转正。 从那之后,每次有点什么事,李天自都是第一个冲在前面的。 他也怕死,但更怕自己那刚正的妻子、那还未长成的女儿,还有年迈的一双父母因他的无能而受罪。 食堂里吃了饭,李天自没和李穗苗说,自己走了三公里过来。路上遇到卖水果的,他想给女儿带点儿,一问,苹果十几块一斤,看着就是好,又大又红。他还是舍不得,又犹豫着想会不会那个店宰客,最终还是没买,空着手来了学校。 看李穗苗埋头吃着东西,他从上衣内侧口袋里掏出那边缘掉皮的钱包,数出了二十张,两根手指夹着,递给李穗苗:“苗苗。” 李穗苗不肯要:“爸爸,我还有钱。” “拿着,”李天自说,“本来想给你买点吃的,又给忘了——拿着,想吃点啥,就买点啥。” 李穗苗笑了,又说:“谢谢爸爸。” 她终于接过那几张钞票,不算干净,边缘都磨得微微的软。 转为正式警察后,李天自的工资升了不少,但说到底,也只是在镇上。所有的补贴和补助、取暖费等杂七杂八的加起来,一年大约也能拿到个12万左右。 在他们的镇上,的确算得上高薪,也的确是李天自拿命赚回来的。 半条命拿到成为正式警察的机会,又有一大半精力都在24小时连轴转、高强度加班中度过,更不要说动辄巡逻到凌晨。 李天自下年就年满五十周岁了,离法律规定的退休年龄还差十年,现在头发已然银白。感觉影响警察形象,隔一段时间,固定去染黑,染发剂用久了,开始脱发,掉发。 加上脸晒得黑,整个人看着也老。 李穗苗犹豫考研还是就业,也有家庭的因素。 其实在一线做了25年工作的警察,可以申请提前退休。只是像李天自这样情况的少见,他做辅警二十多年,做正式警察的时间短。 他也不想申请退休,这个级别的退休工资太低。 李穗苗想,如果她能早些工作,大约也能减轻父亲的负担。 上次为了追嫌疑人,李天自摔了一下,肩膀肿得老高,一片淤青紫。 ——那场命案中过世的,就是叶扬书的父亲。 李穗苗问:“爸爸,你这次过来,是来找——” “吃饭吃饭,”李天自示意她继续吃,故意板着脸,“你知道你爹是干啥的不?” 李穗苗说:“警察。” “当警察就得嘴严,”李天自说,“工作上的事,小孩子别多问,吃饭。” 李天自什么都不说。 他不会把这些东西告诉女儿。 一来,事情还未盖棺定论,他不愿去冤枉可能的无辜人员;二来,也是职业道德使然,不会向与案件无关人员多说半个字。 就像李穗苗曾经去打过暑假工的那个电子厂,老板死的时候,铺天盖地的猜测,李天自不会多说半个字。 李穗苗已经习惯了父亲的“守口如瓶”,她心里多多少少有点数。 叶学长父亲过世的事情,还是老师无意间提的一句。当时李穗苗录取通知书已经下来,李天自让她买了水果去看望班主任。 班主任重重叹气,摇头说可惜了。 叶扬书品行那么端正的一个好孩子,这么早就没了爸。 …… 李穗苗又陪父亲逛了逛校园,晚上八点钟,李天自催促着李穗苗回宿舍,说不想耽误她休息。李穗苗没办法,送父亲走到学校门口,才又慢慢地走回宿舍。 李天自在这里的一段时间,李穗苗能明显看得出父亲的衰老。 她心疼到暂时将少女情愫压在心底,即使祁复礼找她聊天,她也没办法集中精力。只想还是不要考研了,早早选个好工作,早早补贴家里…… 不是所有人都能像祁复礼那样命好。 不是所有人都能像祁复礼那般家庭优渥。 李穗苗知祁复礼的母亲开服装店,生意做得很红火,在他们本地开了好几个连锁店;也知祁复礼的父亲是某品牌的地区独家代理,在祁复礼开学时还千里迢迢过来,亲自开车送他—— 这些,都是军训后的座谈会里听到的。 人生起跑线上,有人天生就有着父母的助力,有人却要背负着担子前行。 李穗苗羡慕他,但不嫉妒。 倘若让她重新投胎一次,她依旧会选择现在的父母。 因为爸爸妈妈爱她,她也深爱爸爸妈妈。 千金不换。 李穗苗不知道李天自来她们学校是要问谁,她只知道自己和父亲又一块儿吃了两次饭。李天自买了晚上的票回去,高铁二等座,晚上十点到。临走前,李天自摸了摸李穗苗的脑袋,又偷偷给她塞了五百块。 在这边住的这些天,李天自已经感受到首都的高昂物价。 他们这一代的人,都习惯了吃苦,也都不约而同地选择宁可苦自己,不能苦孩子。 军训结束。 教官走得悄无声息,像是一种默契。他们不打算也不被允许和学生们进行一个正式的分别,在学生走完方队、开始站立着听领导讲话的时候,教官们已经绕到后面集合,上了归队的大巴。 不少学生因为这可能是永久的分别而失声痛哭。 ——按照规定,教官坚决不可以和学生交换私人联系方式。 这是必须要遵守的规则和基本的道德。 烈日晒了又晒。 终于到运动会。 李穗苗白天跑去图书馆背了两小时的单词,为了磨耳朵,手机里一直在放各种新闻的音频。她念乡镇小学,到了六年级才接触英语,听力是她的弱项。 为了能培养语感,还是高中时的磨耳朵法子,平时吃饭、走路、跑步的时候,耳机里永远都放2倍速或者1.5倍速的听力材料或voa的稿子,强迫耳朵去适应那种高语速。 这幅耳机有些劣质,淘宝上9.9元包邮买来的,漏电,冷不丁点了她一下,耳朵痛得难受。李穗苗捂着耳朵,去医务室看了看,等检查完后,也错过了运动会的开幕式。 但这不要紧。 这种活动本身就没有强制新生参加,李穗苗一手捂着耳朵,一手打开手机,翻看群里的聊天信息。 喔。 祁复礼报了长跑。 男子的三千米长跑比赛,属于普通学生报名都会掂量一下学分值不值的那种。报名人数少,组别自然也就少,总共就两组。 祁复礼在第二组。 李穗苗对场地不熟悉,她吃力地挤开人群,往祁复礼的方向去。 不敢 第11节 太阳火辣辣地晒眼睛,李穗苗挤了一段加油的人群,好不容易走到地方,还没找到祁复礼的身影,又被爱笑的杨唐江架走—— “走啦,咱班助的篮球赛快开始啦,咱们直系学长一对,对战工程机械的那一群男的,”杨唐江说,“咱们专业学长没人去报长跑,你走错路啦!” 李穗苗怎么好意思说出自己要来看祁复礼,红着脸,她力气不够大,杨唐江和其他几个女同学又太热情,就这么,她被一路拖拽着,往篮球场上去。 一路上,大家都叽叽喳喳地聊个不停。 聊食堂今天的饭菜,什么时候过去吃合适;聊明后天老师的课,听说微积分很难;还聊各自的兴趣,爱好,最近追的剧,想买的衣服…… 男人,只是女大学生的诸多谈资之一。而这谈资的分量,绝不会高过昨天路边偶然看到的一条流浪狗。 当然,八卦除外。 “……没想到班助这么守男德啊,穿这么多,一点儿也不露,不知道是不是有女朋友了……” “……噗,那也太严格了……” 李穗苗没听清,人多,越往篮球场的方向走,越挤。 几个班的班长都已经自动号召,召集起了自己班的同学,为自己的学长们呐喊助威——所谓的不输阵,比赛还未开始,“拉拉队”已经主动就位。篮球场地的网外,聚集了一堆学生,乱七八糟地喊着口号,渐渐地都汇聚在一起。 李穗苗被杨唐江拽着手,生生地拉到最前排。她大口喘着气,呼吸还没有均匀,大脑一团空白,鼓膜呼呼作响,在和杨唐江一同挤到网前时,终于看清站在场地里的两队人。 李穗苗一眼就看到了叶扬书。 ……倒不是因为其他。 而是,炎热的夏天,这么高的温度,在几乎所有男性都穿着篮球背心和短袖时,只有叶扬书一个人裹得格外多。 只有他,在篮球背心里穿了件雪白的长袖。 严严实实,完整遮挡住他手臂和腿的长袖运动服。 雪白雪白。 白的像一堆碾成末的糖。 第14章 历历 when i hear the night is calling (当我听到黑夜召唤) and i need a friend. (我需要一个朋友) then just when i am falling. (在我下坠时) you're my strength to rise again. (令我重新振作的勇气) - 开始关注一个人时,或许你自己也未必能意识到。 你在每次升旗的时候下意识看向对方班级所在的方向,从此之后,对方的姓氏、名字、所在班级的数字、所在的学校、发型的样式、穿过的一双鞋子颜色,都变成了特殊。 最特殊的还是对方。 永远的独一份,万物不能与之比拟,无法替代的特别。 你留意着每一个可能与对方相关的细节,像蜘蛛一样安静地吐出爱的丝,尝试捕捉空气中每一丝与对方的交际。 你担忧对方看不到你。 又担忧对方看到你。 看到你那不加掩盖的、赤,裸,裸的、触目惊心的暗恋。 你应当庆幸爱无声。 我说。 我庆幸爱无声无息。 小麦穗。 你不会听到我的心声,刚好,我也不会听到你对我朋友的仰慕。 若是细细追寻,你对我朋友的关注,是否从高中时就开始了? 我记得你常常去公告栏下徘徊,一遍又一遍地看上面的成绩和照片;我听你的数学老师在办公室中提到你,他夸赞你刻苦努力,说你成绩进步飞快,用力打基础;我想起你最常去的就是数学物理那两列的公告栏,想到你曾站在前面,埋头抄录上面的东西。 我曾想过,在某个瞬间,你是否也曾注视过公告栏上的我?你的目光是否曾经为我停留? 现在的我知道了。 你看的不是我,而是我身旁的朋友。 开学时,医院里。 你为他更改的微信名称。 你手机壁纸上的格言。 原来你一直在看他。 这可真是个不幸的消息啊。 但是没关系。 ——至少你还没有向他告白。 在此之前,我需要解决掉一些麻烦事。 比如,来按例询问我的、你父亲。 地点就在老师的办公室。 没有任何的证据能证明我和案件相关联,本来已经快了结的案子再度重新审讯。我能理解你父亲的焦灼,也知道他绝不会在无确切证据的前提下带我去警局。 我想说,小穗苗。 你父亲的慎重救了他。 好了。 现在,你的父亲就坐在我面前。考虑到现在在校园中,他和他的同事都没有穿警服,是便装。你父亲的同事看起来并不友好,我看到他深深的抬头纹,每一个毛孔似乎都在散发着麻木的程序化冷漠。 相比之下,你的父亲,我未来的岳父,显然要平和很多。 他早晨吃了韭菜馅儿的包子,那时候大约有心事,我猜他一定在想今天的问询过程,吃东西时心不在焉,包子又烫,汁水溅在他袖口上。岳父是个很慎重的人,立刻用纸巾擦了,现在只有一点点淡淡的痕迹和不那么明显的气味——韭菜真是顽固,对吗? 它那独特的、刺激性气息,一旦沾染,就不能轻易摆脱。 听起来像一种顽疾。 我的爱就是顽疾。 岳父的同事显然更加急躁,鞋底沾着一枚被踩烂的绯色藤彩虹的花瓣和潮湿的红土,我看到他衣袖上还沾着肉汤汁儿晕出的痕迹,有一点点凝固。 他们一路走来,路上经过一只泰迪和一只萨摩耶,这两只热情的狗狗将它们脱落的毛发不经意第粘在了岳父和同事的身上。那只泰迪纠缠岳父同事的时间更久,我能明显看到那只泰迪在骑岳父同事腿时留下的痕迹—— 我早说了,岳父同事性格急躁。 他差点踢了那只狗,又因职业而忍下;岳父手掌上有被绳子勒出的痕迹,泰迪的毛发还在他袖子上沾了几根,我能想象到那种场景。岳父和狗的主人合力将泰迪从岳父同事腿上抱走,狗的主人向岳父道谢,她身上那浓郁的香水味也不经意间被岳父的头发丝捕获一些。 这就是岳父头发上阿玛尼红毒香水的来源。 也是岳父同事现在僵着一张脸,脖子上未褪尴尬血色的原因。 上次在食堂的沟通中,我已经确定岳父大人是步行来学校。 范围确定。 没有直达的地铁和公交。 附近有同时售卖韭菜鸡蛋馅儿包子和鸡肉灌汤包的早餐店。 经过一条开着藤彩虹月季的路。 那位喜欢喷红毒的女士和养着白色萨摩耶的单身男性遛狗路线重叠的部分。 以及,警察来京出差公干的住宿费标准—— 小麦穗。 岳父大人没有告诉你,他住在哪里。 但我已经知道了。 我安静地看着李天自和那位名为钟威的男警察,回答着他们的问题。 李天自问:“你父亲有高血压,你知道吗?” 我说:“我不知道,我和妈妈都很久没有见过他——我是说,他出事之前。” 钟威:“出事前没见过面?那你当初怎么还捅了他?” 我说:“上次不是说过吗?警察叔叔。那次我是正当防卫——” 我将衣袖掀开,平静地给他们看自己手臂上的疤:“那个时候他疯了,差点捅死我。还说要杀我妈,我是为了保护我妈,才夺的刀。” 李天自看我胳膊上的伤疤。 “我记得,尸检报告上显示,那不是致命伤,”我说,“也没伤到他内脏,就割破了外面的皮。” 钟威说:“注意语气,好好说话,我问什么,你回答什么。” 我问:“案子又有什么新证据了吗?” 钟威说:“我看你一点儿也不难过。” 我说:“是的,警察叔叔,我和我妈妈都不难过,我们一直生活在他的阴影中。” 我闭上眼睛。 天啊。 不敢 第12节 悲伤是最难学习的情绪了。 我无比钦佩那些演员。 我尝试让眼球充血,这样,再重新望向他们时,就能营造出伤心红眼的感觉。 我看着李天自。 “我一直在遭受他虐待,就连他死了后,我和妈妈还会不停地做噩梦。” 李天自说:“现在不说这些——我问你,你最后一次见你父亲的时候,他有没有什么反常的表现?” 我摇头:“没有。” 苦笑。 “家暴是常事,应该不算反常。” 李天自继续问:“据我所知,你已经很久没有回老家。那次是为什么回去?” 我说:“那天是我爷爷忌日,我是他唯一的孙子,要去给他烧纸,上坟。” 李天自说:“你父亲去世的那一天——” 顿了顿,他说出那个日期,还有具体的时间:“晚上六点到九点,你在做什么?” 我没有立刻回答。 正常人,在面对这种情况时,都需要思考。 我也是。 我需要去回忆那天做了什么。 “那天,”我说,“我不记得具体时间了,吃过晚饭后吧,我收拾了房间,微信群里开了语音会议,我帮那些报考了我们学校的学弟学妹解答专业方面的问题。” 钟威问:“谁能证明?” 我说出朋友的名字。 钟威和李天自对视一眼。 李天自严肃地望着我:“他不行,还有吗?” 我冷静地看着李天自。 “还有,”我说,“还有我的一个学妹。” 李天自低头,拿笔写:“她叫什么?现在也在这个学校吗?” “在,”我说,“李穗苗。” -------------------- 注:「when i hear the night is callingand i need a friend.then just when i am falling.you're my strength to rise again.」来源于歌曲《strength》 secret garden /espen grjotheim 第15章 毛巾、夏天和水 李穗苗对篮球赛没什么兴趣。 因为她的确看不懂比赛。 不单单是篮球,还有足球,棒球,花样滑冰…… 她也只能看得懂长跑短跑这样的简单项目,不需要计算分数,不需要看技巧,只要看最后谁先冲过终点就好。 所以,李穗苗只能听到周围的人兴奋大叫,呐喊。 她的眼睛忠诚地向大脑传递着一个信息—— 喔。 叶扬书投中一个球。 大脑:「叶扬书投中一个球」 没了。 什么灌篮,什么三分球五分球还是多少分的球,难度有多大,还是怎样…… 李穗苗都不懂。 她甚至看不太清叶扬书的脸。 李穗苗不算特别近视,也架不住离得远,太阳晒得毒辣,额头上的汗水掉进眼睛就痛,余光里也只能看到叶扬书穿着白色运动衣的胳膊,长袖白得晃眼,一下又一下的,像扮演天鹅的芭蕾舞者挥舞的翅膀。 她只诧异了一下,又能迅速为叶扬书穿长袖找到借口。 大约他紫外线过敏。 就像祁复礼。 祁复礼也是紫外线过敏,在太阳下暴晒一阵就开始脸部发红,晒久了还会掉皮。 因这一点,他夏天也裹得严严实实,轻易不见光。太阳最强的时候,还能看他戴口罩来上课。 李穗苗还去药店里搜罗货架,去买和祁复礼一模一样的口罩。 可惜不合适,有点闷,还有点太大了,像不合脚的鞋子,也像她不合时宜的暗恋。 戴着开心,也不舒服。 上高中时的祁复礼也如此。 大部分情况下,打防晒伞的女孩子要多一些。极少有男性会撑一把伞来隔绝太阳——祁复礼就不一样,他是个异类,大夏天的,也要慢悠悠地撑一把伞,走路也慢,悠哉悠哉。 李穗苗的数学老师也喜欢拿祁复礼举例子,夸赞他学习态度认真。 “我不说什么’你们也挺聪明,就是不学习’这种话,”数学老师斩钉截铁地说,“你们这个年纪,出生在这里,不学习就是蠢。祁复礼,知道不?人家那才是真聪明,学习也是。该玩的时候玩,该学的时候就打起精神学。” 李穗苗不敢说自己聪明。 她只想,自己应该也不笨。 短暂晃了一下神,看到有个学长下场——取而代之的是班长关武。 李穗苗疑惑:“他怎么上去了?” 杨唐江目不转睛,解释:“有个学长腿伤到了,他顶上。” 李穗苗问:“没有其他替补学长吗?” “好像还有黎学长,”杨唐江四处看了看,“哎,他不在,可能有事吧。” 李穗苗喔了一声。 其实她还是不太懂。 她伸手擦额头上的汗,努力看了一阵,还是没看懂。 只看到关武明显跟不上节奏,打得有点吃力。中间接球时候还慌了,和叶扬书狠狠撞在一起。叶扬书稳,关武跌倒,脸栽倒在地,摔得结结实实。 这一下不行了,他狼狈地退场,一瘸一拐,又换了其他人。 被扶着出来的时候,关武磕破了鼻子,伸手捂着,流着血。李穗苗本身被晒得有点晕,又闻到血味,看到一抹红,有点难受。人太多了,也透不过气,趁着人群让开路的空隙,她低声对杨唐江说了一声,说自己想上厕所—— 杨唐江好心地给她指了路,说文体馆那边的人会少点儿。 最近的女厕所要排好长的队呢。 李穗苗谢过了她,往外走,一边说着“请让让”,一边闷头挤—— 一头撞进两只手。 掌心靠前,稳稳地托着。 李穗苗吓一跳,抬头,看见祁复礼。 祁复礼笑盈盈地看她,双手还保持着合拢的姿态。良久,才慢吞吞闭上,弯弯眼:“这是报名了铁头功大赛?咦,必正,这次运动会还有铁头功的项目?” 黎必正挂着俩黑眼圈,重重打哈欠:“没有吧……篮球场是这儿吗?” 祁复礼说:“嗯,你还行吗?” 黎必正撩了把头发:“男人不能说不行……嗯?洛森泽小学妹呢?” 他四处张望。 李穗苗说:“她去图书馆了。” 黎必正想了想,转头对祁复礼说:“那我不去打篮球了,我忽然想起来,我有本书该还了。” 祁复礼笑:“不打球了?” “不打了不打了,”黎必正说,“昨天晚上打那么久牌,谁还有精力打球。你当人都和你一样不需要睡眠啊。” 说着,他转身,又说:“不行,我得和老叶说一声。” 黎必正走了后,祁复礼才低头看李穗苗。他还没开口,李穗苗抢先说了:“对不起。” 祁复礼微微侧着脸,看她,脸浸在温温柔柔阳光里:“什么对不起?” “……嗯,”李穗苗说,“撞到你了。” 祁复礼问:“就一个撞到我了?” 李穗苗张了张口。 “刚刚看了篮球赛,好看吗?”祁复礼问,“喜欢看篮球?” 李穗苗摇头。 祁复礼不笑了,微微垂眼:“那是喜欢看人?” 李穗苗没听清:“啊?” “没什么。” 祁复礼视线越过李穗苗的肩膀,他个子高,能轻松地看到身后不远处的叶扬书。 叶扬书捏着一瓶水。 水瓶都被他狠狠捏扁,水顺着他的手往下流,指节用力过度,每一块儿都发白。 不敢 第13节 就像他捏那个男人脖颈时一样用力。 良久。 他拿着捏扁的水瓶,仰脸,一饮而尽。 随后,将空水瓶,轻轻松松地丢进不远处的垃圾桶中,精准,丝毫不差。 空水瓶在垃圾桶中发出叹息,像人坠崖后无力的恐惧。 烈日炎炎。 叶扬书摘下脖颈上的毛巾,仔细擦干净双手,酝酿出一丝温柔的笑。 “穗苗,”他自然地问,“你看到关武去哪里了吗?” 第16章 沉于深渊 「 在我父亲去世的前一段时间,他忽然变得十分阔绰。 (前一段时间?具体点。) 抱歉,警察叔叔,时间太久,我记不清楚了。 嗯……大概是两年左右吧,我念高三那年。 (继续。) 高三那一年,晚自习时间延长。我妈担心平时照顾不到我,也是为了方便,给我办了住宿的手续。一个月回家一次。 那时候我爸很少过来了,所以我经常两三个月见他一次。 (他来你家找你?) 对。 不过我们会把他赶出去。 我和妈都不喜欢他,他每次来也都没有好事情。其实……我感觉那个时候的他已经有点精神不正常了。 (精神不正常?) 是的。 我不知道怎么描述他那个时候的状态,很奇怪。 他有一次买了双昂贵的篮球鞋去看我,还说了些挺不着边的话。说他现在发财了,赚得挺多,也稳定。他认为我妈和他分开是因为我妈嫌弃他没钱,信誓旦旦地和我说,下次再来就多拿几万块,让我叫他爸。 (嗯?) 我已经很久没叫他爸。 (继续说。) 我把那双鞋扔了。 过了一星期,学校里会考,用教室,给我们放了假。我回家,撞见他在打我妈。 我报了警,用椅子打破他的头——对了,这些应该有记录吧?我记得也出警了。你们可以看看那个时候的时间,我爸花钱开始大手大脚,好像就是在那之前一两周开始的。 我是说,我从那之前一两周开始感觉我爸变有钱的。 (后来呢?后来你爸家暴,你怎么不报警?) 因为没用。 拘留一段时间,他还是会被放出来,还是会打我和我妈。 我想,得让他吃点苦头。 (这就是你后来用刀捅你爸的原因?) 警察叔叔,我说过了。 那次是正当防卫。 我差点也被他捅死。 (现在说说吧,后来的事。) 您是指什么? (后来见到你爸,他什么反应?) 没什么。 他习惯了。 (你知道你爸的钱是从哪里来的吗?) 我不知道,但是我想了想,可能是我爷爷还给他留了些? 我爷爷只有我爸一个孩子,说不定会偷偷地留一笔钱给他,等到具体的时间再给他。 (你上次也是这么说的。) 对。 我只想到这一个可能。 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他了。 (所以,你不知道你爸高血压,也不知道他钱是哪里来的?他辞职的事,你知道吗?) 不知道。 我不喜欢那个工厂。 (这上面写,你初中毕业后一直在工厂里打暑假工,一直到你上高三——既然不喜欢,为什么还要去打工?) 因为钱。 就像现在,很多人加班,是因为喜欢加班吗? 去上班,和讨厌公司不冲突。 (为什么不喜欢工厂?) 小时候,不知道为什么,我去一次工厂,回家后我爸就狠狠地打我一顿。 (为什么?你知道原因吗?) 我不知道。 他经常打我,暴力都是没有原因的,警察叔叔。 (那你小时候为什么要去工厂?还记得吗?) 有时候是过去找我爸要钱,有时候是过去找我朋友玩。 他爸也在工厂里上班,那时候厂子管得不严格,他妈妈忙,所以很多时候都是他爸爸带着他。 (就这些?) 嗯。 (那工厂里,你还有其他认识的人吗?) 嗯……没有。 等等。 警察叔叔,我想起来了。 有一个很好的叔叔。 (叔叔?) 对。 那个叔叔给过我一次学费。 (你爸知道?) 对。 那次他下手最重,打得我耳朵嗡鸣,我还以为我聋了——我记得特别清楚。 (你爸爸和那位叔叔有什么过节吗?) 我不知道。 (……哎,那个叔叔叫什么?) 胡文民。 」 办公室中。 门紧掩。 录像设备还在工作,钟威埋头写下这个名字,看李天自:“老李,这个名字有点耳熟啊。” “肯定耳熟,”李天自看着我,“是电子厂的那个厂长,低血糖、晕在办公室里的那位。” 因低血糖而晕在办公室。 长久时间无人察觉,最终死在那里。 调查结果显示,他那天有些感冒,吃了阿莫西林。 可惜厂长本身就患有高血糖,长期服用格列本脲来控制血糖。 阿莫西林是一些小诊所喜欢用的抗生素,感冒时常滥用的一种,副作用之一是会降低血糖。 药物两相作用,最终导致他血糖严重下降,晕厥。 也是以意外结案。 我安静地看着他们。 不敢 第14节 李天自说:“他给你学费,是什么时候的事?” 我想了想:“初一升初二的暑假。” 李天自问:“你那时候那么小,怎么知道他的名字?” 我犹豫了一下:“那天我爸爸打我的时候,骂了他。” “具体是什么?” 我低声:“狗日的胡文民。” 李天自转身,去拿钟威的笔:“‘狗日的’这仨字不用记下来,注意素质。” 外面的铃声响了。 我抬起头。 片刻,有人敲门,有点胆怯地探出脑袋。 是当时也在微信群里的一个学弟。 现在特意过来证明我那日的清白。 他能证明,从晚上的六点二十一,一直到晚上的八点四十三分,我都在微信群中语音聊天,解答疑惑。 李天自没有让李穗苗过来,因为李穗苗是他的女儿。 为了避免利益冲突,也是为了保证公正性,让警察能够以客观的态度审理案件—— 如果李穗苗为我作证的话,作为她父亲的李天自,必须选择退出跟进这个案件。 在我说出李穗苗名字的时刻,我看到了李天自的微表情。 一个深爱孩子的父亲,在下意识中的表情也不能做假。 岳父在审视我是否说谎。 我也在观察岳父的反应。 小麦穗,我们注定会成为一家人。 父爱出卖了岳父。 我从来没有得到过的、不加以掩饰的父爱,让这个严格的警察,在听到女儿名字时仍旧有着本能的反应。 他说了不行。 他几乎下意识做了选择——你知道吗?小麦穗。 你的父亲真的很爱你。 李天自选择了寻找那天也在微信群里其他证人。 其实,那天本来能更早举行,计划中是晚上五点半到晚上八点半,但因为朋友迟到了几分钟,所以往后推迟了一些。 不过这不是什么大问题。 我已经知道朋友也在同时接受两个警察的审讯。 老徐的口供牵扯进了我们两个人的案子。 父辈相识,我和朋友又相识。 还如此“意外”地遇到了同样的事情,前后甚至相差不足一个月。 本应该定义为“意外”“自杀”的案件,现在重新审讯,我想警察也会很头痛吧。 抱歉,小麦穗。 这的确是我的本意。 ——但我也的确不想让岳父为此劳心费力。 其实他早就应该退休了,年龄这么大,胳膊和腿都有伤。 有些事情,应当交给年轻的警察来做了。 今天的询问结束后,我期望和你的见面。 我知道岳父在审讯后就会乘车离开北京,我也知道他一定会找机会去见你一面,嘱托你几句。 我会一直看着你。 我知道很多你不知道的事情,小麦穗。 所以—— 我希望,你会选择我。 我希望运动会中,你只能看到我。 第17章 选择 李穗苗记得关武去了医务室的方向。 她愣了愣神,忽然想不起体委的名字。 一个班三十多个人,军训刚结束,她现在只勉强地记住那些担任重要职务的、同学的脸,但和他们的名字一时间对不上号。 这可真是糟糕。 她的脸憋得发红,最后还是说:“学长,体委扶着他去医务室那边啦。” 叶扬书说:“谢谢你。” 他抬手,拍了拍祁复礼的肩膀:“你不是还报了短跑?” “嗯,”祁复礼噙着笑,有点懒洋洋的,“怎么,你替我跑?” 叶扬书推了他一把:“别闹。” 叶扬书也退下来了。 他说,刚才和关武那一撞,表面上没什么,实际上还有些难受。 说这话的时候,他微微躬身,看着李穗苗,展颜,瞧着有点苦笑的意味。 “本来还想继续撑一撑,”叶扬书说,“没想到撑不住了。” 李穗苗看他捂着的地方:“胃痛吗?” 叶扬书极轻地应了一声。 祁复礼懒懒散散地看着他们,微微眯着眼。 他怕太阳晒,就站在一小片儿阴凉里,就脸和脖子露外面,雪白雪白的,现在也带了些红。 李穗苗刚刚胃痛过,深知有多难受。 她说:“要不要去医务室啊?” 叶扬书说:“也行,等我缓缓,头晕。” 李穗苗还没说话,叶扬书闭一闭眼,无奈自嘲:“太长时间没打了,比赛时间有点长。现在头晕,缓一缓——不然倒在半路上也没人扶。” 李穗苗还没反应过来,只听祁复礼说:“没关系,我扶你。” 这样说着,祁复礼已经靠近叶扬书,微微抬下巴:“走吧,老叶。” 叶扬书笑了笑,还没说话,又听人叫着祁复礼的名字,气喘吁吁跑来—— 短跑比赛快开始了。 祁复礼要上场了。 李穗苗想了想,主动提出,不然就让祁复礼学长安心去比赛,她去送叶扬书过去? 叶扬书犹豫,温柔征求李穗苗意见:“可以吗?” “肯定不可以,”祁复礼说,“穗苗多高你多高?你栽下来不得把穗苗砸哭?心里有点数。” 祁复礼对跑过来通知他的那人说:“你能送老叶去医务室吗?他胃疼,可能还有点血糖低,眼发晕。” 李穗苗:“啊?” “啊什么啊?”祁复礼说,“走,看比赛去。” 李穗苗毫不犹豫地跟着祁复礼走,她也想看看祁复礼跑步夺冠的姿态。 她已经偷偷打听过了,知道祁复礼年年都会报跑步类的比赛,年年都能拿第一。 可是…… 这样算不算有点强硬?不像邀请了。 李穗苗胡思乱想,真庆幸今天天气热,太阳大,所有的脸红耳热都能推给太阳。 好热,好晒。 人太多了,她不熟悉运动场地,怕跟丢,离祁复礼近了些,近到能闻见他身上的气味,淡淡的,什么都没有。 对了。 今天的祁复礼和叶扬书都没有用香水。 叶扬书身上还有淡淡的洗衣液味道呢,不明显,薄薄的,像一层脆弱的雪。 想到这里,李穗苗下意识回头望。 隔了好远,叶扬书站着,没有走,还在望向这边。 到了。 有人给祁复礼递水,他多要了一瓶,拧开瓶盖,顿了顿,递给李穗苗,还给李穗苗多找了一个位置,最前排。 人多眼杂,也没人注意到这个小小插曲。毕竟奖牌是给学院拿得,一群大学生了,眼睛还是放在夺冠上。祁复礼简单拉伸了一下,也没能多和李穗苗说话,就匆匆地下了台。 长跑考验把控力,技巧性,坚持,耐久,长,稳; 短跑更依靠天赋,爆发性。 李穗苗错过了祁复礼的长跑比赛,但现在能清清楚楚第看到祁复礼如何立在起跑线上。 不敢 第15节 裁判哨响的那一刻,祁复礼的眼神都变了。 在跑步时,他一改之前那种懒洋洋的姿态,以不可思议的爆发性往前冲。 李穗苗知道,祁复礼刚参加完长跑比赛没多久。 其实很少有人同时参加这两种比赛,长跑耗费体力,短跑又会伤膝盖。偏偏祁复礼还就选了这两个,李穗苗没能看第一场,但也知道祁复礼拿了第一。 他一直都有攻击性。 如何形容? 雪白的、潜藏着攻击性的—— 像白色的梅花。 柔软的、傲立的梅花。 毫无悬念的,短跑组冠军又被祁复礼斩获囊中。激烈的运动令他的肌肉都充了血,尽管运动衣宽松,隐隐约约,还是能够瞧见具体的轮廓。李穗苗本身就心思不净,现在祁复礼靠近,她还是不安,往后退一步,不敢直视。 她的脖子和手臂红了一片。 祁复礼手背上青筋凸起,体脂低的人就是如此,血管明显,映衬在白净皮肤上。他拧开一瓶苏打水,喝了几口,看着李穗苗,一声笑:“怎么看起来像你刚跑了比赛?” 李穗苗结结巴巴:“有吗?” “有啊,”祁复礼说,“看你这一脸汗,热得难受?” 李穗苗说:“啊,是,太晒了。” 祁复礼有毛巾。 但不能给她用。 这种东西太私密了。 他去找学院里负责补给的同学,要了一块儿干净的,让李穗苗擦擦汗。李穗苗心神不宁,闷头擦着,又听祁复礼说:“前段时间李叔叔来学校了。” 李穗苗喔了一声。 “他有事,问了我和叶扬书。” 李穗苗:“啊?” 她怔住。 一时间,没有把“爸爸要找的学生”,和面前的祁复礼及叶扬书对上号。 其实,忽然被警察找、单独问询,一般都不是什么好事。 可是能是为了什么呢?还要这样跨越省市过来询问?普通大学生能犯什么事呢?看涩涩的网站?还是什么?他们被诈骗了吗? 李穗苗不知道。 并不是她被父亲保护得很好,而是她不愿意用不好的事情去揣度他人。 她不愿将人往坏处去想。 李穗苗握着那块儿干净的毛巾,小心翼翼地问:“是什么事情呢?” “我现在找你,就是想和你说这些,”祁复礼微笑,“今天晚上有空吗?一起吃个饭?” 第18章 靠近 小麦穗。 今天的工作有一些累。 笑。 我在想,你会不会,认为我用“工作”来形容现在做的事情很奇怪? 我找不到合适的词语了,小麦穗。 就像我不知道如何去形容我对你的感情。 “暗恋”两个字过于浅薄。 小麦穗。 喜欢,爱惜,珍重,爱。 渴望触碰,希冀拥有。 却不敢唐突。 怎能用轻飘飘的两个字来概括。 你不知道我为了能够顺利成章地站在你旁边,做了些什么。 就像现在竞选、担任的职务。 它能让你在面对我时没有太多戒心,它能让我们的一些接触变得理所应当,能让我用很多借口去你的班级、去看你。 高中时,我们完全没有交集。 所以你不认识我,对我毫无印象。 我承认自己是一个没有光环的男性。 幸运女神对我唯一的眷顾,便是将你重新带到我面前—— 记得吗? 你的父亲立了一场功,他的领导写了一封申请信,信中言辞恳切,希望能够将你父亲破格转正。 促使领导写这封信的起因,则是你父亲的英勇表现。 过往中,你父亲始终冲在前面,而那次,他舍己为人,用自己身体保护了队友。 ——不记得了吗?小麦穗? 那我描述得更详细一些。 那天是黄昏,天空的火烧云很美。 你瞒着父母,在工厂里找了一份暑假工。你父亲天天加班,正逢流感,你母亲天天加班,所以也没有发觉。 那时候我也在工厂中。 当然,我们的工作范畴不一样。 我是负责接待国外小客户的兼职翻译,而你则做着封装的工作。 我是那个时候感觉到,你比我想象中更节俭一些。 所以你的父亲一定不可以出事。 他是你家中的顶梁柱。 那次是职校的学生搞出的一场动乱。 四十多个学生,因为一些摩擦,约着去工厂附近的荒地里持械斗殴,周围的小商贩报了警。 都是些青春期的学生,热血上头,平时就是不服管教的,更何况是情绪被煽动,激昂慷慨,连警察也不怕。 小商贩描述不清楚,只说是学生打架,因而只去了一名正式警察去,一名辅警。 那个辅警就是你的父亲,李天自。 两名警察尽职尽责,成功阻止了这些毛头小子的搏斗。你的父亲,还不顾自己安危,成功夺下了带头几个学生手里的刀具和棍子,还扑过去,用自己的身体替那名警察挡住了即将敲在他后脑勺的钢棍。 这一钢棍敲得你父亲休养了好久。 当然,如果那一下敲在那个年轻警察的头上,即使不脑损伤,也会留下严重的后遗症。 当你哭着叫爸爸上救护车的时候,我在人群中看着你。 火烧云很美,夏天的风席卷着闷闷的燥热。 而我从这燥热的风中,感受到了你对父母的爱。 那种纯粹的、我这一生大约也不会拥有的爱。 我站在人群里,想到你递给我的那包牛奶,想到多年前你在医务室中和妈妈撒娇要糯米滋和炒酸奶。 我从那个时刻开始注意你。 在你最担忧、害怕、无助地流泪时。 对不起,小麦穗。 现在你可以骂我了。 从“留意”到确认“我想要你”,我用了半年。 你不会想要知道这半年中都发生了什么,也不会想要去了解我的想法。 它们就像荷塘底的泥土,有着腐烂的腥臭,一脚踩进,不由自主地顺着下陷、下陷—— 往烂到无法窒息的淤泥里去。 剔除掉这些肮脏吧,我的小麦穗。 我想告诉你,为了靠近你,我做了些什么。 你父亲的考核期间,我报过一次警。 理由是非法入侵。 侵入者是我的父亲。 他闯入我和妈妈的家中,狂躁地打碎方案中的所有碗碟,用拖把行凶,殴打我们,甚至还跪在一地的破碎瓷片上,握住,放在自己脖颈上,想要借此威胁我妈妈重新回到他身边。 当然,这些都被拒绝了。 来的仍旧是你父亲和那个年轻警察。 事情最后调节成功。 我的父亲被赶走。 我并在事后写了一封锦旗和感谢信,感谢你父亲为保护我们安全作出的事情,并订做了锦旗,和妈妈一同给你父亲送过去。 不敢 第16节 我还记得你父亲安慰我,告诉我不要怕。 遇到暴力,要及时向警察求助。 那是个凉快的下午,天气渐渐转凉,我还穿着短袖,露出被父亲殴打后留下的痕迹,青青紫紫红红,汇聚在一起。 按照惯例,警察会和送锦旗的群众一同合照。你父亲还是第一次收到锦旗,他很局促,年纪很大的人了,手脚不知该往哪里放,看着我身上的伤痕,很久,低声问我,冷吗?需要加一个外套吗?这个照片拍出后,大概率会挂起来。 我说谢谢,不需要。 我不介意让未来的岳父看到我可怜的模样。 我希望他能经常看到,记得我是个受害者。 你父亲点点头,站在我身旁拍了照片。 离开时,他对我说了上面的话。 小麦穗。 我早知道你的聪明并不是毫无来由。 你的父亲和你一样聪明。 那时的我还是稚嫩,不懂得完美的伪装。 我想你父亲大约看出了什么。 他告诉我,不要以暴制暴,不要因为对方犯了错、就让自己的手也被弄脏。 有困难就找警察,警察永远站在正义一方。 是的。 我对此深信不疑。 所以,在你高考结束后的那个暑假里,那个闷热的夏天中,那个我们终于加上彼此微信的夜晚里。 我打了119和110。 我没有用力。 我相信你父亲说过的话。 我也知你父亲绝不会接受一个杀人犯做未来女婿。 警笛响,救护车疾驰。 我在第二天中午才走出警局,朋友站在外面等我。 大太阳洒他一身,光亮,坦荡。 我彼时还将他视作朋友,而非情敌。 他走过来,笑了笑,不咸不淡地说:“我以为你会捅下去。” 我说:“因为我有喜欢的人了。” 他问我是谁? 我想着你,小麦穗。 但我不能将你暴露出。 我只告诉他:“是正义的女儿。” 第19章 心啊心 「hold on to love that is what i do, (紧紧的抓住爱吧像我一样) now that i've found you (既然我已经找到了你) and from above everything's stinking (在那之前一切都让人讨厌) they are not around you (因为不在你的身边) and in the night i could be helpless (在夜里我会感到无助) - ——你暗恋的人忽然间请你吃晚饭,还是因为要告诉你、和你父亲有关的事情,你去不去? ——一定要去! 李穗苗完全想不到拒绝祁复礼的理由。 她现在有很多时间。 多到从现在开始到晚上门禁前的所有事情都可以推掉。 ……好吧,大一的学生似乎的确没有什么必须要做的事情。 李穗苗有些懊恼自己竟然没有好好装扮。 她想着今天只是来看看运动比赛,衣服呀鞋子呀都是选择最舒适的,最简单的。恼怒的是吃面时还不小心弄到了裤子上面……啊啊啊啊啊。 她低着头,想要拿一块儿橡皮,像擦掉污渍那样,把它从自己的衣服上干干干净净地擦掉。 早知道就应该穿那一条白裙子,那条被舍友称赞很漂亮、显得她身材匀称的裙子。还要再来一双鞋子,让她高一些,不至于像如今一样,祁复礼一低头就看到她头顶。 啊!应该先洗个头发! 就像一个五岁的孩子中了彩票,又像一个刚净身的太监被告知要娶美丽妻子,又像饿了好久的小猫忽然得到一条比她还大的鱼。 李穗苗想做的事情有好多,但她现在什么都来不及做。 耳朵热,脸颊烫,胸口闷。 她要得病了,得一种叫做悔不当初的病。 李穗苗自觉社交能力没有太大问题,说不上好,但也绝不能说是“坏”。她只是单纯地面对心上人时不知所措,必须缓好久,才能去做出镇定的反应。 她必须保持镇定。 大学生平时吃饭,翻来覆去就那么几样。李穗苗本以为祁复礼会带她去学生食堂,但祁复礼却带她去了附近的火锅店。 李穗苗问:“你怎么知道我爱吃火锅?” 祁复礼笑:“原本不知道,现在知道了。” 李穗苗:“啊?” “其实是老叶爱吃,”祁复礼说,“他和我说,火锅和烤肉,都适合一边聊天一边吃。等着菜和肉慢慢煮熟的时候,时间刚好可以用来谈天说地。” 李穗苗心里的小火苗悄悄晃了晃,她问:“我爸爸找你是为了什么呀?” 祁复礼说:“为了命案。” 李穗苗吃惊地捂住嘴巴。 已经坐下了。 来得早,又是工作日,人不多。 祁复礼将自己的手机递给李穗苗,示意她扫码点餐,顿了几秒:“其实,按理说,这些事情不应该告诉你。” 李穗苗的眼皮跳了跳。 “毕竟……和你也有些关系,”祁复礼抬眼,看向李穗苗,“我听李叔叔说了些事情,隐约猜到了一些。” 李穗苗小声:“什么?” “以前离咱们中学很近的那个电子厂,”祁复礼提醒她,“还有印象吗?” 李穗苗点头:“我还偷偷在里面打过暑假工。” 后来暴露了,爸爸妈妈心疼极了,说什么都不肯再让她继续打工。 “嗯,”祁复礼说,“就是那个工厂老板。” 当初这件事闹得还蛮大的—— 毕竟那个电子厂年年为那所小城市贡献了不少税收,也解决了许多就业岗位,薪酬待遇也不错。 类比一下,不亚于富士康对于郑州的影响。 偏偏工厂老板意外去世,厂子里还闹腾了很久。有想接机搞事的,也有打算借此给自己多捞点儿东西的,还有悲观地感觉厂子要倒了的…… 什么牛鬼蛇神都出来了。 但厂子没倒。 厂长的遗孀,林棋蓉女士,收拾好心情,擦干眼泪,打起精神,在完成遗产继承手续后,开始挑起大梁。 在她的努力下,这几年,厂子非但没有跨,反倒越发蒸蒸日上了。 厂长的死因也确定,就是一场意外。 意外的源头在于厂长用药不谨慎——有些小药店滥用抗生素,恰好那次厂长感冒,去拿的药里就有和降糖药一起反应、导致他血糖严重下降的阿莫西林。 他的司机徐冰证实了这一点。 这个案子一开始还是让李天自去做的,可惜阴差阳错,李天自那个时候刚好受伤,身体不好,后面就交给其他人去干。 后面的人按照流程审查后,再结合法医的结论,没有发现任何疑点,因而就是以“自杀”结案。 火锅咕咕咕咕地冒起了滚烫的热水泡。 李穗苗问:“我爸爸为什么要问你和叶学长呀?” 祁复礼停顿片刻,缓缓:“我一开始也不确定,后来猜到了,可能因为我俩的父亲都曾经在那里工作,也都和徐冰关系好——上个星期,徐冰忽然去警察局自首,承认自己为不久前的案子做了假的口供。” 李穗苗感觉到他在说谎。 不敢 第17节 不对劲。 一定还有什么。 李穗苗慢慢地整理。 案子已经了结这么久了,不可能会突然翻出来。而且,就算两位学长的父亲和那个徐冰关系好,现在叶学长的父亲已经去世了,再怎么着也轮不到去询问叶学长和祁学长—— 等等。 「不久前的案子」 不久前的案子。 小城市里又不是经常有命案,和两个学长有关系,而且还是不久前的。 ——那就是,叶学长父亲开车坠崖身亡的事了。 徐冰翻口供,是指,叶学长父亲的死,也不是意外吗? 李穗苗心里一颤。 她小声问:“那这件事和我有关系吗?” “有一点,但不是很大,”祁复礼低声,“我感觉,之前厂长的死,不是意外。” 李穗苗:“啊?” “你平时和洛森泽走的很近,她是不是刚给你介绍了一个课外辅导兼职?”祁复礼说,“我刚听老黎说,你准备去辅导的那个孩子,就是林棋蓉的女儿。” 祁复礼看着李穗苗,轻声:“据我所知,厂长案子的背后,林棋蓉的嫌疑最大。你父亲有职业道德,不会把这些事告诉你——但我不一样,我没什么道德。” 他开玩笑地这样说,微微后仰,又认真地对李穗苗说:“李叔叔人很好,就当是为了你父亲这样一个好警察,你注意一下安全。” 李穗苗点了点头。 她抬手去夹锅里煮熟的虾滑丸子,哆哆嗦嗦,好几下,都没成功。 …… 饭到一半,祁复礼去卫生间。 刚走进男厕所,尚未及时反应,有人迎面而来,拽住他领口,声音压低:“祁复礼!” 祁复礼眯着眼睛,偏了偏头,看和自己差不多高的朋友。 叶扬书冷着脸,他太阳穴处青筋暴起,克制着愤怒,克制着拳头不落在祁复礼脸上。 叶扬书问:“你和穗苗说了些什么?” 祁复礼倦倦散散:“提醒她小心林棋蓉。” 叶扬书一拳重重地捶到他脸颊。 “你他妈的疯了?” -------------------- 「hold on to love that is what i do,(紧紧的抓住爱吧像我一样)now that i've found you(既然我已经找到了你)and from above everything's stinking(在那之前一切都让人讨厌)they are not around you(因为不在你的身边)and in the night i could be helpless(在夜里我会感到无助)来源于歌曲《when you're gone》 the cranberries 第20章 下坠 不可避免地坠落,坠落,往最深的水中去。 沉静的水从四面八方涌来,淹没口鼻,吞噬灵魂。 无法控制自己的躯体,在保持意志的同时被淹没。 失控,无助,呐喊和挣扎都无法挽回倾塌的一切。 我向你滑落。 爱是一场下坠。 小麦穗。 我努力向你靠近。 在注意到你的那个时刻,我曾向枯燥的哲学书籍寻求过安慰。 这个建议来源于我内心平和的朋友,他告诉我,当发觉不堪时,最合适的办法是看透它。 放低对人性的期待,同时寻求内心归一的宁静。 这是他令自己保持理智的方法。 我说我始终都在保持理智。 无论是面对暴力,或者遭受创伤,我都在理智地看待它们。 他问我,如何来判定自己的理智?你如何界定?你怎么知道自己是以理智的角度来审判自己是否处于理智状态? 我拒绝了他进一步沟通的建议,并踢走了篮球。 我承认他说的一些东西是事实。 比如真正的“理智”很难确定,真正的“爱”也难以衡量。 我只知道自己注意到你,想要认识你,同你有进一步的发展,每日能都看到你。 小麦穗。 我曾跟随母亲去上香,看她虔诚地三跪九叩,一步一台阶,膝盖顺着石阶蜿蜒向上,拖曳出长长的血痕。 我看她双手合十,恳切诵经,长跪蒲团不起。 「无苦集灭道,无智亦无得。」 我看到父亲踢翻她供奉的佛龛,讥讽她是被打坏了脑子。 「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磐。」 我想到父亲暴躁地责骂母亲,说害他搞破鞋,戴绿帽,替别人养儿子。 「三世诸佛,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 我听到父亲对着我怒吼:“去找你亲爹吧!你这个野种!我不是你爸,厂子里的那个才是你爸!” 「故知般若波罗蜜多,是大神咒,是大明咒,是无上咒,是无等等咒,能除一切苦,真实不虚。」 母亲哀恸地整理好头发,抱住我,失声痛哭,闭上双眼,念诵佛经,好似这些东西能止痛,能让她撑过接下来的痛苦殴打。 「故说般若波罗蜜多咒,即说咒曰: 揭谛揭谛波罗揭谛波罗僧揭谛菩提萨婆诃。」 母亲说。 爱是慈悲。 她恳求我放下刀,眼睛含泪,告诉我,爱是慈悲。 小麦穗。 我从前不知她的含义。 我曾以为她口中的慈悲,是让我放过父亲,后来才知,她是想让我放过自己。 瞧我,这样愚钝。 愚钝到连爱你这件事也是后知后觉。 我不知爱是否是慈悲,但知你是慈悲。 那时我在工厂中还做着翻译的工作,中午的餐饭是统一的,一荤一素,一个鸡蛋,一个清汤。 你总会将鸡蛋给你旁边那个女孩子,因对方比你还小。和你不同,对方是长期工,不是体验生活,是为了生活。 你笑着说自己减肥,郑重地告诉她,她这么瘦,多吃一些。城市里的风大,别把她吹跑啦。 你不告诉她,你自己每次多要半份米饭或一个馒头,才能吃饱。 厂长的妻子林棋蓉去过工厂几次,名义是去看望厂长,实际上是和我朋友的父亲偷情。 我撞见过一次,听她们闲聊,聊起一个做兼职的小姑娘,怕同伴完不成考核,偷偷地把自己的件分给了她。 林棋蓉一边穿着衣服,一边把打火机放在未拆纸壳的机器上。 很别致的一个打火机。 黑白两色,雕刻着漂亮、馥郁的木芙蓉花朵。 听。 连那么烂的人都觉得你好。 小麦穗,我如何不被你吸引。 你让我在工厂兼职的每一日都不再灰暗,不再以悬崖为终点。我每天都看着你,每天都觉得似乎事情还没有到无法挽回的地步。 你的每个笑容,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件善事。 似乎都在提醒着我—— 慈悲。 不仅仅是工厂,学校中的你也是如此。 我们不在同一个年级,彼此之间也相隔甚远。 我会主动提出帮忙去送作业,好能经过你的窗。我知你的位置在右边靠窗位置从前数第三排。你们班主任隔一个月就调换一次座位,但无论怎么调,你的位置都在这里。 你似乎很喜欢这边。 这个位置很好,能够晒得到太阳,还方便吸收新鲜空气。冬天的教室很少开窗,空气浑浊,你会早早到学校,打开窗子,好让清新的空气一股脑儿地全部拥入—— 等学生陆续到教室后,你再去关掉那些窗子。 你是这个教室的空气净化员。 呼啦啦。 冬天那干燥、清冷的风和熹微晨光一同落在开窗的你身上,我看着你像毛茸茸的小蒲公英往沉闷的教室内搬送着洁净。 不敢 第18节 我站在对面的楼上长久地凝望你。 那个时刻,我读懂了母亲所讲的“爱是慈悲”。 不是放过别人,是放过自己。 不是对他人慈悲,是对自己的今后慈悲。 我真的、的确、确实考虑过放下。 夜或晨。 一念之间。 然而—— 父亲拿着亲子鉴定报告书,重重地放在我面前的桌子上。 他好像第一次认识我,我也好像从没有见过他这副样子。 他看起来真像一个合格的、符合传统形象的父亲。 他用苍老的脸、讨好的声音,问我,要他做什么,我才会原谅他。 我说,离我们越远越好,永远都不要再出现在我们面前。 他看起来如此伤心,伤心到好像我犯了十恶不赦的罪。 但他这种形象没有坚持过三秒。 在我拒绝了他的提议后,他忽然冷不丁地开口。 “我看了你枕头下面的日记。” 我回头。 “日记写得挺好,我能感觉到你对爸的不满意,”他玩着一只防风打火机,“可是爸也有爸的苦衷啊。” 那只打火机在他指间晃,很别致,黑白两色,雕刻的木芙蓉花好像长在了他手上。 他尝试对我推心置腹,语重心长:“以前不知道你是我的种,我不能白白替人养儿子,你说是不是?” 我说:“关我什么事?” “当然和你有关系,”他说,“日记本里的小麦穗,是你同学吧?” “要是我帮你搞到那个小麦穗,你愿不愿意原谅爸啊?” -------------------- 「无苦集灭道,无智亦无得。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磐。三世诸佛,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故知般若波罗蜜多,是大神咒,是大明咒,是无上咒,是无等等咒,能除一切苦,真实不虚。故说般若波罗蜜多咒,即说咒曰:揭谛揭谛波罗揭谛波罗僧揭谛菩提萨婆诃。」来源于《心经》 第21章 怦怦跳 李穗苗很注意自己吃饭的形象。 和祁复礼一同吃饭的时候,她很谨慎、小心,不想给他留下“天啊她吃饭的样子真不文雅”这样的印象。 福袋要分两口吃,抽了纸巾小心翼翼地垫在掌心,避免汤汁迸射;金针菇要缓慢地用筷子缠啊缠,免得一口咬不断、十分尴尬;虾滑的确夹不起,李穗苗开始使用漏勺,并发誓,等祁复礼回来后,她肯定再也不吃一口。 一切都是为了形象。 但。 在祁复礼说完那个案子后,李穗苗呆了呆,耳朵渐渐地热起来。 其实,她已经很久没有去想那个案子了。 还有林棋蓉。 李穗苗在电子厂工作,林棋蓉经常过去,她也见过几面,印象中,对方是一个极其美丽、近乎妖冶的女人。 她的卷发烫得很美丽,是一个又一个的圈圈,夏天的时候喜欢穿苎麻材质的素色上衣配花裙子,踩一双细细的、摇曳的细带高跟鞋。 以至于这么久了,李穗苗去回忆,记忆里都是林棋蓉穿着漂亮花裙子、在太阳下笑眯眯的模样,每每从人身边经过,都荡起一阵柔软又清冽的风,馥郁,像攒了一整个夏天的玫瑰,在经过的这一秒绽放。 林棋蓉对员工也很好,见谁都会笑眯眯地打招呼,有一次高温,她还自掏腰包,请了全厂区的人喝绿豆汤解暑。 李穗苗不想回忆她,是因一件无意间撞见的尴尬事。 厂区里有一个储藏的仓库,平时没什么人,干净又凉快。李穗苗不住厂区的宿舍,中午午休时间短,回家的话又来不及,因而喜欢去仓库里躲一会儿凉。 躲了没两天,就遇到尴尬事。 有男女在仓库中偷情。 李穗苗捂耳朵闭眼睛,还是完整地听了他们从开始到结束五分钟的完整动静。她屏着呼吸,假装什么都听不到,等人走了才偷偷溜出去,没想到女人走得慢,在不远处的树下抽烟。李穗苗跑得飞快,还是认出,对方就是林棋蓉。 李穗苗不知对方有没有看到自己。 她倒是吓了一跳,心有戚戚然,想厂长和林棋蓉怎么这么喜欢在刺激的地方寻求新的刺激…… 他们心里怎么想,李穗苗不知道。 她只感觉自己差点被刺激成心脏病。 没几日,隔壁职校学生打群架,李天自去维护秩序,李穗苗偷偷做兼职的事情被发现。 她从工厂里结了钱,再也没有去过了。 再后来,厂长低血糖晕倒,意外死掉了。 李穗苗再听到林棋蓉的消息,就是对方一力承担起了工厂,做得有声有色,工人照样在里面上班,钱也照发。 那还是饭桌上,李天自的手臂打着绷带,一边悄悄地把碗里的鸽子肉捞出来给李穗苗,一边对着报纸感慨:“真厉害啊,这个女人。” “咋?女的当厂长不行啊?”郑歌春不乐意了,她把牛奶递给李穗苗,“说不定我们家苗苗以后也能当厂长!” 李穗苗咳了好几声,和妈妈说:“你还不如盼着我爸爸当所长。” 郑歌春嗔怪:“小孩子家家,说什么。” 李穗苗的确是小孩子家家,她没说什么,包括那天在厂里看到的、听到的。 她什么都没说。 可是现在,祁复礼一说当年案子的疑点,她自然而然地又想起了这件事—— 这么多年了,李穗苗都快忘了;可祁复礼的话就像一把钥匙,啪嗒,开了她脑海里被放在角落里的小盒子。 这一角尘封已久的记忆碎片,冷不丁地晒了太阳。 还有,叶学长父亲的死亡。 根据当时老师的话和新闻报道,叶学长的父亲死于6月27日。 高考成绩出来后没多长时间。 那段时间,叶学长在微信群中发言的次数不算多,也没有展露出什么。以至于李穗苗在得知他父亲过世后,大吃一惊。 当时的新闻说了,那日下了暴雨,叶某开车前往外地,过弯时,道路两侧栏杆坏了,他车速又快,直直冲了下去。 是一桩意外的车祸。 李穗苗当时只觉天有不测风云,也觉得奇怪。 或许媒体不知,本地人大多清楚,那条路虽然距离上更近,但山路难行,尤其是暴雨天气,有泥石流的风险,很少会有人选择走。 怎么他会选择呢? 李穗苗一边吃着虾滑,一边想。 ——如果她的爸爸是为了调查这个案子的话,来找叶学长和祁学长问话的话,就很容易讲通了。 所以,祁复礼想让她留意有关林棋蓉的兼职,又不想暴露朋友叶学长的隐私,才会故意用之前案子骗她的吗? 是他善意的谎言吗? 李穗苗愿意这样相信。 吃了两粒虾滑,祁复礼走过来了。 李穗苗一声惊叫:“学长,你的脸——” 祁复礼皮肤白,现在脸颊一团红,瞧着像是被人打了一拳,红痕叠淡淡的青紫,十分吓人。 祁复礼随意地说:“没事,走路没看见,不小心撞门上了。” 李穗苗:“啊。” 她关心:“很疼吗?” 祁复礼笑:“不疼,特别舒服。” 看李穗苗一副大惊失色的模样,他又笑:“逗你的,穗苗。别人说什么,你就信什么。这样可不好,以后容易上当。” 李穗苗说:“才不是别人说什么我就信什么,我是相信你哎。” 祁复礼一顿,他身体微微前倾,仔细看她:“你相信我?” 李穗苗忽觉这话有点暧昧,在他注视下,她的秘密快要藏不住了。 尴尬地移开视线,李穗苗冷不丁瞧见祁复礼身后的人影,又惊又喜:“叶学长!” 祁复礼一顿,转身看。 叶扬书步子大,几步到了面前,灯光一打,李穗苗看到叶扬书脸上也有五指红痕,傻了眼。 李穗苗问:“你俩撞到同一个门上了吗?” ——不。 叶扬书脸上这是明显的巴掌印,五根手指,根根清晰。 “不是,”叶扬书冷静,“不小心摔倒。” 祁复礼懒懒散散:“磕我手上了。” 李穗苗:“啊???” 叶扬书看了李穗苗一眼,笑笑。 他低头,若无其事地对祁复礼说:“你手机怎么关机了?你爸有事找你,说打不通你电话。” 不敢 第19节 第22章 分界线 威胁。 我需要想一下,上次被人威胁,是什么时候。 喔。 似乎是半小时前,父亲也是如此,拿着那份亲子鉴定书和户口本,去了我的学校,告诉门卫和老师,他是我的亲生父亲,过几天就要出国了,这两天来看看孩子。 我说过,他擅长撒谎,是个天生的演员。 当初的母亲被他那种诚恳的面孔所蒙蔽,现在的门卫也被他的慈父面孔所蒙蔽。 否则我不会与他见面。 他威胁我,如果不见他,他会去见我的妈妈。 我不能再让他去胁迫她,我的妈妈,已经被迫向宗教去寻求心灵上的慰藉。 小麦穗。 我想,是否,得寸进尺,是人的一种本性,是人从肉体凡胎中、生来就具备的劣根。 父亲的一次胁迫得逞,令他认定掌握了能够控制我的密码。 所以他会再度用你来威胁我。 ——下次还会有什么? 他是个疯子,小麦穗。 他是一个愚蠢到不知天高地厚的疯子。 他不仅认为能依靠坑蒙拐骗、敲诈这类的下三滥手段发家致富,甚至还会天真地认为,利用你,就能威胁我再去帮他重构那完全不可能存在的幸福家庭。 都是假的。 小麦穗。 我不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那天,我看着他用恶心的笑容和口吻,装模作样地念着我不敢让你看的日记,他那惺惺作态的模样,他的声音,他的容貌,让我感觉,和他流着同样的血真恶心。 不瞒你。 小麦穗。 在那一瞬间,我真希望我的生父不是他。 我宁可妈妈坐实了那些风言风语,宁可他手上的那份亲子鉴定报告是假的。 我厌恶自己身上来源于他的相貌特质,比如,鼻子,眼睛,同样的发质,和他相仿的身高;还有那些如出一辙的特性——虚伪,擅长撒谎,习惯性遮盖。 道貌岸然的外壳下面,拨开看,是丑陋扭曲的灵魂。 ——不要怕。 小麦穗,你永远都不会看到它们。 你永远,永远都不会看到真实的我。 等一切结束后,我会亲自把这些肮脏的东西永久性囚禁。 在那之前,我必须切断和你的所有联系。 我无法自然地和你聊天,不能若无其事地走到你面前,微笑着打招呼,不能做你心中和善的学长。 我对你的每一份关注,都可能导致我的父亲伤害你。 幸好他死了。 他也必须死。 喔,别害怕,小麦穗,我的意思是,多行不义必自毙。 我已经决定慈悲,沾了脏东西的手也不配去拥抱你。 可在他还活着的时候,与你无法交流的每一天都令我感觉到枯燥无味。 我知道你每天离开家门的时间,也知道你在学校中上厕所、去买零食的频率,知道你在食堂吃饭时习惯坐的区域,知道你午睡时的姿势,知道你下课后回家的路线,知道你周六周末的日常规划。 我什么都知道。 避开你的确很容易。 周末,在不能去见你的日子里,我有时会和朋友一块儿运动,偶尔打打羽毛球,打打乒乓球,这些我们都不擅长的小球类运动会是我们一场赌博的开始。大部分时候是输了的人请吃晚餐,偶尔会是请饮料、水果等等小零食。 只有一天的赌注不同。 你想知道是什么吗? 我记得那天天气很热,异常的温度,汗涔涔地往下流。我午睡醒来后已经洗过洗一次澡,但还是不可避免地被这样闷热的空气蒸出汗水。 似乎要比夏天还要闷热。 被长袖包裹的身体像被关进密封的橡胶套中,每一道伤口都因为温度升高而发痒发痛,母亲工作忙,晚上也未必能回家。 我本想去你家附近骑行,想要试试今日的幸运有无眷顾我,令我见你一面。 那时我已经有四十九个小时三十六分钟没有见过你。 但朋友忽然上门。 他带来了一盒昂贵的葡萄,透明的塑料盒子,优雅地系着漂亮的粉色蝴蝶结缎带,其中只能放得下两串,却足以买二十几斤的普通葡萄。 那是他父亲带回家的。 男人都擅长伪装。 小麦穗,我必须如此告诉你。 我们的道德平均水平远远低于女性,在很多时刻,男人只爱他自己。 男人会为了自己的一时欢愉而选择背叛家庭,又会在彻底尽兴后的贤者时刻,涌上几丝稀薄的愧疚。 这些薄如春雪的愧疚,促使着他们会主动为家庭成员做出一些补偿,好像如此就能弥补内心的罪过。 你大约听不懂这些,我单纯的小麦穗。 那我讲简单一些。 还记得你中学时经常喂的那只小流浪猫吗? 黑色的,狸花猫,断了一只尾巴,在你家附近流浪。 你经常拿一些食物喂它,半根火腿肠,掰开的面包,还有你自己吃不下的鸡腿,一些从碗中剔除来的肥肉,剩下的鱼头和鱼尾巴。 时间久了,你理所当然地将那只小流浪猫当作家中成员。 然后—— 有一天,你去了猫咖。 你在回家的时刻,给那只小流浪带了一小包猫咖猫咪没吃完的粮。 那是小流浪猫从来没有吃过的精致猫粮。 明白了吗? 小麦穗。 人在背叛了他的至亲至爱后,总会依靠“加倍对她好”这样的行为,尝试催眠自己。 我不会。 小麦穗。 我用我的命发誓,我永远都不会背叛你。 但我不知我的朋友会不会。 毕竟不是所有人都会如我一般疯狂地、炙热地、扭曲地爱着你。 言归正传—— 那日,我和朋友在附近的台球厅中打了两个小时,吃掉那一盒精致的葡萄后,他才忽然提议,要不要打赌。 我擦着球杆:“赌什么?” 台球厅中禁止抽烟,那个时候人也少,只有我和他两个人,窗外是浓郁的法国梧桐树影,我看了眼时间,知道这个时候的你应该刚吃过晚餐,接下来会背着书包骑着电瓶车去上老师偷偷开设的辅导班。 朋友头上的灯坏了两盏,他挽起右手的衣袖,露出光滑手臂,俯身,将球杆瞄准一颗球。 他若无其事地问:“要不要赌谁的爹先死?” 第23章 轻轻打碎那泡沫 祁复礼懒懒地笑:“可能是手机没电了吧。” 这样说着,他抬手,叫服务员,请多加一套餐具。 “可能叔叔找你有急事,”李穗苗斟酌着字句,她用力去回忆祁复礼的父亲模样,“不回电话吗?我有移动电源。” 这样说着,李穗苗已经从口袋里把自己的充电宝翻出来。 还是买手机时候送的,沉甸甸一大个,像个板砖,上面贴着一些花里胡哨的贴纸,被李天自笑着说过,必要时还能当防身用具。 祁复礼顿了顿,说了声谢谢,伸过手,他的手很白,体脂率低,几根手指也长,漂亮得没有一个茧子,连学生常有的握笔茧都没有,干净利落到像失真的精修图。 他拿过移动电源,站起,往外面走。 李穗苗低下头。 她还在努力想祁复礼父亲的样子。 记忆中,高二那次新年的家长会,祁复礼父亲来过学校一次,开一辆特大特漂亮的黑色车子。其他学生家长的车子都不被允许开进校园,唯独他的车,停在老师办公区域的停车位上。 印象中是个很高的男性,皮肤很白,西装革履的,十分整洁。 不敢 第20节 这大约也是祁复礼如此有礼貌的原因。 其实李穗苗对叶扬书的父亲印象更深刻,彼时班级里的朋友还提到过,说有一位学长的家长很有“范儿”,像明星,还是tvb中的那种典型精英男式样貌。 彼时期末考试已经结束,家长会开完后就放假,学生闲得无事,李穗苗好奇,被朋友拽着特意去围观了一下“大明星一样的家长”。 的确挺好看,还是那种不爱讲话的好看。 就像现在的叶扬书。 李穗苗很少去长时间注视叶扬书的脸,更不要说像现在这样,面对面地吃火锅。其实,细看,叶扬书的脸的确很好,现在的他甚至要比当时的他父亲还要好看,一改高中公告栏上的青涩模样。 可若是说五官发生了多么大的变化,那倒也没有。人还是那个人,更大的改观还是气质。 以前的叶扬书像轻透蜿蜒的山间溪流,现在像沉静不可测的海。 李穗苗愿意将其归结为“成熟的大学生”。 她还没有从“高中生”这个身份中转变,在面对每一位大学生时都觉对方是了不得的前辈。 服务员拿了餐具过来,叶扬书请他们取了些冰块,自己用小勺子去除火锅上飘的一层浮沫,微微皱眉,满脸不赞成:“你前段时间刚因为肠胃炎住院,今天老祁就带你吃火锅——你胃还疼吗?” 李穗苗摇头:“不疼了,谢谢学长。” 叶扬书将撇走的浮沫倒进一个小碗中。 他早就换下了篮球场上穿的那一身,灰色长袖卫衣,黑色运动裤,很清爽的装扮。 冰来了。 他微微上拉衣袖,取了冰去吸附辣锅上层红艳艳一层辣,说:“老祁是独生子女,从小吃喝不愁,身体也好,可能想不到这么细致,不知道生病的人不能吃火锅。对不起啊,学妹。” 一句话让李穗苗惊慌起来,她连连说没有没有,解释自己现在身体已经很好啦,胃一点儿也不疼,吃什么什么香。 叶扬书捞起几块儿沾了重油的冰块儿。 火热的红下,包裹着冒丝丝寒气的冰。 他脖子上有一根血管十分明显,微微凸出,并不怪异,很像李穗苗前几天看的某个漫画角色的具象化。 李穗苗也注意到,叶扬书那严严实实的灰色长袖卫衣领口下,有一粒黑色的痣,就在锁骨下方不远处。因叶扬书是小麦色,这粒小痣也便没那么惹眼。 “不管怎么说,”叶扬书温和地说,“老祁都是我最好的朋友,他这个人心好,出发点也都是好的。穗苗,万一哪里让你不舒服了,我替他向你道歉。” 他这样郑重的道歉让李穗苗措手不及,她连连说没关系没关系,只在心底认证猜测。想叶扬书现在一定是话里有话,肯定不是单纯地向一个学妹道歉——他也犯不着啊。 大约—— 还是因为叶扬书父亲的那个案子。 叶学长自尊心高,肯定不会允许祁复礼提这种事;祁复礼虽然编织了善意的谎言,但谨慎敏感的叶学长大约也不能容忍。 所以这就是两个学长脸上伤痕的来源吗?他们在卫生间互殴了一场? 李穗苗不会用语言去求证,她低头吃东西。火锅上层漂浮的油末被叶扬书撇过一次,不确定是真的有效,还是心理作用,李穗苗再夹涮肉吃,的确感觉到口感清爽了。 她顺口称赞了一句叶扬书,叶扬书微怔,继而低头,平静开口。 “爸妈工作忙,小学初中时候,我都是被放养的那个;年纪小不懂事,把胃吃坏了,平时吃东西时就得注意一些。” 李穗苗说:“祁学长说你爱吃火锅烤肉。” “是,”叶扬书想了想,“也不完全是。我和老祁口味差距大,忌口的东西也不一样,吃其他的菜容易有矛盾,如果在一块儿吃饭,聊天,还是这俩比较方便,都可以选自己喜欢吃的食物。” 李穗苗终于明白,喔了一声。 吃了没多久,李穗苗都吃饱了,祁复礼还没来。 叶扬书出去打了个电话,回来若无其事地告诉李穗苗,说祁复礼有事先走了,等会儿他送李穗苗回学校。 李穗苗没好意思问是什么事,只想应该是很要紧很要紧的东西。 单也是叶扬书买的,坚持不要李穗苗出一分钱。 叶扬书话不多,回去的路上,大部分时间是李穗苗找话题。她主动说,其实高中时候就已经知道了叶扬书,贴着他们照片的公告栏就在她们教学楼下面。 叶扬书面容平淡,李穗苗想,他肯定已经从很多学弟学妹口中听过这样的话。 下一刻,叶扬书说:“其实我对你也很有印象。” 李穗苗:“啊?” 叶扬书问:“你上初中时是不是参加过数学奥赛?” 李穗苗点头:“对啊。” 叶扬书低头看她,顿了顿,说:“我也参加过。” 李穗苗努力想,对叶扬书还是毫无印象,她有些羞愧:“……但我没有拿过奖,只是去凑数的。” 叶扬书看出她的羞惭,不再继续这个话题,笑:“其实我也没拿过奖。” 李穗苗惊讶:“不可能吧?” “真的,”叶扬书说,“老祁倒是拿过。” 李穗苗眼睛控制不住地亮了起来,她竭力掩盖,控制自己不要暴露,另起一行:“你和祁学长从小就认识吗?” 叶扬书说是。 他踩碎了一片枯黄的叶子。 李穗苗羡慕地感慨:“这样真好啊。” 叶扬书说:“的确,不过有时也不太好。” 李穗苗问:“有时候?” 叶扬书却转移了话题,他还是冷冷清清的模样,用医生般的口吻问:“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李穗苗说:“非常好,也非常饱。” 叶扬书忍俊不禁,一两秒,又恢复了冷静。 他忽然问:“老祁告诉你,我爱吃火锅和烤肉?” 李穗苗点头:“是呀。” “这样啊,”叶扬书微微仰脸,看着远处的一闪一闪的红灯,“他说的话,你记这么清楚。” 第24章 赌 小麦穗,我必须告诉你一点。 那个台球厅已经开了很久,但在我和朋友打完这场球后的下个月就会倒闭了。 台球厅的光线不好,门口不远处有一处公共的篮球场,原本隶属于对面的一中,后来对所有人开放,现在出去,也能看到一些不畏惧太阳的叔叔伯伯们打球。 台球厅老板在放一首歌,lady gaga的《judas》。 挺火的一首歌,我记得学校广播站放过一次。那天你依靠着走廊站着,探身去听这骤然而起的音乐,片刻后,又低头,将怀里的《绘心》放进那年流行的星空书包。 喔。 我记得那叫原宿风。 黑色的底,瑰丽的紫色或蓝色、粉红色星云迷雾印花,间或闪烁着耀眼的星。 那书包不是你的,属于你的朋友。 你的书包是清清淡淡的薄荷绿,挂一只洗得白白净净的白色小狗崽子——对不起,挂着一只玉桂狗。 我很难分辨出这些相近的名字,小麦穗,我之前还在想,它为什么不叫肉桂狗或者桂花狗?能够和食物牵扯上东西的名字,都会让我很有食欲。 就像你,小麦穗。 我偶尔会幻想,咬住你的手臂,轻轻的,轻轻的用牙齿去咬你臂弯上的肌肤。 我不会用力。 不会弄痛你。 我只是…… 不知该怎么解释,总之,我想要得到你。这种强烈的、迫切的拥有你的欲望让我想要吃掉你。 但我想,倘若真有机会,大约…… 我也只会,用牙齿,轻轻地、轻轻地触碰你。 你是与我截然相反的、光辉灿烂的一朵云。 就像你曾经在这家破旧台球厅驻足的那个下午,太阳将叶子晒得干巴巴、了无生机,台球厅老板循环播放着lady gaga的歌曲,一个人懒洋洋地躺在树荫下的躺椅上,立式的风扇上了年纪,迟缓地摇晃着它那属于迟暮老人的头颅,你穿着粉色t恤和蓝色牛仔背带裙,在乖乖地等去台球厅找哥哥的朋友。你微微侧着脸,像好奇的小狗般打量着这个昏暗又阴沉的台球厅,完全是对未知领域的好奇和困惑,以及潜在风险的不安。 就像你那日在工厂中,撞见我朋友的父亲和林棋蓉偷情般不安。 小麦穗。 我相信聪明的你会深刻地记住第一次仔细打量这个台球厅时的记忆,就像我相信你会永远记得你撞见偷情的那个下午。 你一定会。 我也会记得。 在这个破旧的、不堪的台球厅中,老板睡眼惺忪,音响坏了,他低下头,去翻那些纠缠在一起的线,企图拆开那些因种种原因聚在一起的线团。 我收起球杆,低头看趴在球桌上瞄准的朋友,回头,听见了电视的新闻播报。 报道的是林棋蓉选择守护亡夫的工厂,不打算将它的股份出卖。 小地方台的采访报道,能看这个电视台的,基本上也只有本地的一些老人。为了能博得观众的眼球和流量,好吸引更多的广告商投放,无论是选题还是其他,都充斥着一股刻意引导的煽情味道。 主持人眼泪闪闪地讲述着,曾经的厂长胡文民和林棋蓉那感人至深的爱情故事,讲胡文民和林棋蓉夫妻情深,相敬如宾数十载,将他们只有一个女儿视若珍宝,讲林棋蓉生女儿时难产,胡文民守在病房外整整一天一夜,讲林棋蓉生女儿时伤了身体,胡文民立刻去做结扎手术,讲胡文民猝然过世,林棋蓉哭至昏倒,将林棋蓉为了完成丈夫遗愿,决心撑起工厂,放弃出售股份后能得到的一大笔钱。 多么感人至深的爱情故事啊。 可惜那个时候还不流行如此的“纯爱”,远远不如接下来播出的“第三者插足正常家庭,对着镜头扬言没有挖不动的墙角”更刺激,更能博人眼球。 我看着朋友精准无误地投球。 自从那件事后,他的笑容便少了许多。 设身处地想,倘若我遇到这种状况,也未必能有他如此表现。 不敢 第21节 我必须承认,我这位朋友是个好人,不过或许不是大众认知的那个“好人”。 就像在朋友眼中,我也是个“好人”。 我真希望在你眼中,我也能是一个好人,一个好学长。 小麦穗。 ——可惜不能将所有事都展露给你。 周围有人过来借火,朋友顺手从口袋中取出打火机,递给他。 我看到那雕刻精致的蓉花在朋友手指间盛开,漂亮,绚丽,栩栩如生。 我问朋友,他认为会是谁呢? 他想了想,说:“大约是叔叔。” 我点头:“巧了,我也这么想。” 我的确这么想。 朋友的父亲谨慎,更善于隐藏,以至于这桩婚外情,直到厂长过世后也没有被发觉;他仍旧回去见林棋蓉,我们亲眼撞见过他如何同林棋蓉进去同一个酒店…… 亲眼目睹这些的朋友,控制不住地干呕,他死死地捏着手掌心,短平的指甲把他自己的掌心抠得鲜血淋漓。 他回去还要继续面对那伪善的父亲。 我完全想不到我父亲怎么能安然无恙地活到现在。 他年轻时候出车祸没有死,后来和人打群架也没有死。或许是祸害遗千年,他的生命力这样茁壮,在和胡文民酒后打架,也只是断了三根骨头瘸了一条腿。 多么不可思议的事情啊。 就像被电视台刻意忽略过的事情般不可思议。 比如胡文民和林棋蓉其实都是二婚,林棋蓉的那个女儿是她前夫的,和胡文民没有任何血缘关系;胡文民最爱的不是他那可怜的、因病去世的第一任妻子,也不是林棋蓉。 而是我的母亲。 和林棋蓉长相相似,小名也相似的、我的母亲。 十几年前,我的母亲曾和丧妻的胡文民有过一段短暂的恋情,遗憾家中长辈反对,最终选择分手。 分手的母亲黯然神伤地嫁给父亲,并决心向过去告别。 新婚不久,父亲在外公家帮忙修家具,无意间翻到了母亲少女时期厚厚两本日记,记载了母亲和她初恋的无数酸涩、甜蜜事迹和心情。 ——以上是父亲的版本。 他尝试告诉我,所有的暴力都不是他的本意,他只是感觉受到了欺骗。他发现了我母亲欺骗他,发现我母亲早就和胡文民做尽了一切事情,他想尝试告诉我,这些都源于男人的本性,是嫉妒。 但我要告诉你。 这是错误的,小麦穗。 嫉妒是正常的情绪。 但为此伤害人是错误的。 小麦穗。 你不要怕,我不会这么做。 我绝不会伤害你,我发誓,我保证,我知道你爱…… 但没关系,小麦穗,我爱你。 我不会为你对他的偏爱而伤害你,我也不会因嫉妒或吃醋而做出不理智的行为。 你是无辜的。 ——当然,我也不是说,我的朋友有错。 你如此明亮,他和我都像夜间的飞虫逐光般本能向你靠近,你怎么会有错? 他也没错,爱你是我们的本能。 就像阴沟里的青草也需要阳光。 难道我要像侦探小说中写的那样,在朋友游泳时,给他不着痕迹地下一些药?降低他血压,令他头晕脑胀地昏厥,淹死在水里? 还是降低他血糖,让他在低血糖状态下危险驾驶,造成车祸意外身亡? 噗。 骗你的,小麦穗。 开个玩笑。 第25章 an angel in person 李穗苗以为叶扬书接下来还会说些什么。 就像祁复礼那次在医院中打趣,说一些让她有些紧张的话。 但叶扬书只说了这么一句,似乎只是普通的感慨。旋即,他又开始谈一些其他的事,比如上周的那次考试,其实都是由学长学姐帮忙阅卷,不会给他们出成绩;大学和高中时的学习节奏的确开始不同,大学时候的一切努力都要靠自己,而恰恰,自律才是最困难的…… 叶扬书只说了一些,便停下。 他说:“抱歉,我好像有点自以为是了。” 李穗苗连连摆手:“没有呀,你说的这些好有意思,我很喜欢听。” 叶扬书说:“我不适合以’过来人’或者’学长’的身份对你说这些话,嗯……是不是就像网络上讲的,我刚刚在’随地大小爹’?忽然对你讲这些。” 李穗苗没有立刻懂得这个梗,她吃力地想了一下:“啊?” “没什么,”叶扬书说,“有事联系我,毕竟我是你们班助。” 李穗苗点头。 “至于老祁……”叶扬书停顿一下,缓慢地说,“他最近很忙,你可以优先找我。” 李穗苗感觉叶扬书大约是看出些什么了,脸颊不自觉一热,她讷讷的,点头,说了一句好,尴尬到手脚不知往哪里放。 幸好话题至此结束。 气温果真一点点降低,到宿舍楼下的时候,李穗苗重重打了好大一个喷嚏。她庆幸自己这样的窘态没有让叶扬书看到,揉了揉鼻子,刷校园卡进宿舍楼,这边的人脸系统识别略微有点点傻,李穗苗比高考拍照时瘦了一点点,它就不认得了。 李穗苗不是传统意义上的瘦美人,后来青春发育期,肉和骨头一块儿长,之前还有人夸她白白胖胖可爱,大了之后,夸她的话语只剩下一个“可爱”。李穗苗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她高三时候压力大,吃的东西也多,每晚下了晚自习后还要再来一顿加餐——现在读了大学,最大的压力似乎只有毕业后找工作,在遥远的四年之后,为时尚早。 只是一个军训,不到一月,她哗哗啦啦地掉了十斤肉。 已经掉得宿舍门禁人脸识别都不认识她了。 军训后难得的放纵一日,舍友在兴奋地分享着今日运动会上的见闻,洛森泽一心只想着明天做兼职的事,双耳不闻窗外风雨。十点钟,杨唐江拎着洗漱用品敲开她们的宿舍门,问可不可以借用一下浴室——她们宿舍人刚刚出去玩了,现在刚回来,六个人,轮流洗澡太慢了。 这不是什么麻烦事,小事而已。 反正宿舍里都已经洗漱完毕了。 杨唐江还带来了很多新鲜的八卦,比如有人撞见叶扬书和祁复礼疑似争执,俩人在某个教室中吵了很久,听不到是为了什么,只感觉俩人情绪都很激动;还有,一个叫杨柳的学姐在下楼梯时跌了一下,不小心跌破了嘴唇;喔,班长关武要休息一段时间了,他这次摔得有点严重,走路一瘸一拐的,虽然没有伤到骨头,但大腿和肩膀胳膊一片紫…… 李穗苗困极了,后面的话没听完,慢慢地睡着了。 转眼就是十一假期。 李穗苗提前给爸爸妈妈打了电话,提了返乡包车的事,让他们不要担心。 大巴车的目的地是城市的客车运输总站,那边有直达家门口的公交车,到时候她会自己坐车回家。 “我想吃韭菜鸡蛋馅儿的饺子,”李穗苗说,“妈妈买虾仁儿啊,要大个的那个,我想吃呀。” 郑歌春还在医院里上班,一边问同事昨天那个病号用了什么药,一边问女儿,苗苗呀,还想吃什么吗? 没了,就想吃热乎乎的韭菜饺子。 其实最好吃最嫩的韭菜已经过去了,春韭春韭,春天的韭菜最香最嫩,割一茬,又飞快地长一茬,郁郁葱葱的茂盛。 郑歌春问:“包车安全不?” “安全,保证安全,”李穗苗说,“大部分都是我们那个学校的学生呢,肯定安全。” 郑歌春问:“你们老师组织的啊?” “不是,是学生,”李穗苗说,“你应该认识,叶扬书,暑假里,他食物中毒了,住了一阵院,还是你给他打的针呢。” 郑歌春想起来有这么一回事,点了点头,又叮嘱女儿几句。 一开学,学生之间生了病,你传我我传你,来看病的也都是学生。郑歌春坐下来休息,喝了口水,冷不丁想到,叶扬书这个名字。 ——这个孩子,他食物中毒住院的时候,自己爹出车祸死了。 还真可怜。 难怪,到了大学后还要靠组织返乡包车赚个信息差的钱。 也挺不容易的。 李穗苗的返乡路也不太容易。 来接他们返乡的大巴车,还没上高速就坏了。修车需要时间,恰好现在又是返乡高峰期,几乎所有的大巴车都坐满了人,平时跑小客车的人,也都是接不完的订单。司机师傅一筹莫展,也是懊恼地直抽烟。 叶扬书是主要的负责人,二话没说,他接到电话就赶过来了,不到半小时,就拿出解决方案。 这一车17个学生,他联系了两辆略小些的车过来,终点站不变,还是会将他们送到原定的目的地。 问题来了,两辆车一共只能坐16个学生。 叶扬书表情严肃,再度打电话确认,打了一圈,目前,这一整个上午,也没有找到有空位的车。 李穗苗抱着书包,安静地站在太阳底下。烈日炎炎,她额头上沁出一堆儿汗,伸手抹了一把,看到叶扬书踩着几乎被晒化的沥青路面走来。 叶扬书微微皱眉,对这些正在等待的学生说:“晚上八点还有一趟车,差不多,明天凌晨四点才能到。” 没有一个人说话。 叶扬书说:“现在最大的问题是坐不开,晚上的车保证有空位,我就坐那一辆车。有人愿意晚点儿回去吗?我可以负担他的车——” “我吧,”李穗苗抱着书包,在心中默默地和饺子告别,轻松地说,“我坐晚点儿的车回去吧,反正回去晚点儿也没事。” 其他人若无其事地拿行李箱,问叶扬书,那两辆车还有多久到。 不敢 第22节 叶扬书顿了顿,说:“还有十分钟。” 十分钟。 车如约而至。 叶扬书将学生都安排上去,自己晒得一身汗,他原本戴了一个帽子,现在这顶防晒帽扣在李穗苗头上——她乖乖地坐在路边的行李箱上,思考着怎么打电话告诉妈妈,说她可能明天凌晨才到家,今天下午先不要去买韭菜了。 等两个车都开走后,叶扬书拧开一瓶水,递给李穗苗,满怀歉意地向她道歉。 李穗苗摇头:“我知道你很努力了,学长。” 叶扬书看了眼时间:“现在时间还早,你先跟我一块儿休息休息?晚上我们一块儿坐车,一起的话——” 还没说完,一辆黑色的宝马x7停在两人身侧。 车子打开。 祁复礼从主驾驶座下来,慢悠悠地走来,疑惑地看着叶扬书和坐在路边行李箱上的李穗苗,微微扬眉,笑着问。 “你们俩怎么在这儿?” 李穗苗感觉真是运气不济。 为什么每次偶遇祁复礼,她都这样,窘迫又糟糕。 叶扬书冷静:“拍电影呢。” 祁复礼笑吟吟:“什么电影?” 叶扬书淡淡:“《人在囧途》。” 祁复礼转脸,看李穗苗:“有这好事怎么不叫我?和我搭档不比和他强?” 李穗苗结结巴巴:“学、学长。” “天天叫学长,都是你学长,”祁复礼弯了桃花眼,“现在叫哪个学长?叫我,还是叫他?” “少贫了,”叶扬书说,“你开你爸的车?” “对,”祁复礼点头,“我爸我妈都在车上呢——你俩这是怎么了?” 李穗苗说:“等晚上一块儿坐车回去。” “等晚上?这么久?”祁复礼说,“穗苗,上车,我送你回去。” 第26章 雪 我不太擅长开玩笑。 是不是吓到你了? 抱歉。 我在认真地向你道歉。 小麦穗,我没有办法想象那种场景—— 我绞尽脑汁想出一句轻松幽默的话,自以为是地讲出,你却露出害怕的表情。 对不起。 如果真的发生了这种事情,请你相信我,这绝非我本意。 我需要学习很多东西,以避免这种可怕事情的发生。 比如,原来生命不可以用来开玩笑,爱需要忍耐而非掠夺,我对你应该做到最基本的尊重。 希望我能够以正常人的面貌出现在你的面前。 认真讲,小麦穗。 如果你知道,我花费如此多力气才能做到你眼中的“普通学长”,你是否会认定我迟钝? 我不想将自己可怜兮兮地剖开给你看。 我只能遗憾地、不含任何情绪地告诉你,在我眼中,和那么多事物建立起感情的确十分困难。 就像我的母亲。 我那可怜的、因为爱而被耽误的母亲。 我不能理解她年轻时候为何会为了爱而孤注一掷,也不明白她为何会因为爱我——爱我这样一个连生命都没有的胚胎——将我生下。 我甚至都不是她所期待的那种、和心上人的孩子,我只是她遭受婚内强,暴的血淋淋证据。 我用了很长时间去确认另一个同类,我的朋友。 我确认他是同我一样的伪善者,尽管他对此矢口否认——最终,他也承认了这点。 那天下了很大的雪,小麦穗。 有印象吗? 高一的寒假中,有一场铺天盖地的雪,全世界都被遮成蓬松的白。我去你母亲在的医院中购买烫伤膏,看到你在院子里和另一个医生的孩子堆雪人。那个孩子哭闹起来很烦人,你必须按照他的意愿堆才能关掉他的嗓音。 你太善良,这样迁就他。 我会换另一种方式来解决,比如,缝上他的嘴巴。 笑。 读到这里,你一定又会露出惊讶的表情吧。 这也是玩笑话,逗你的。 对了。 那个小男孩还在读小学五年级,有一双很大的黑色眼睛,叫蓝秉耀,你们都叫他耀耀。 二十分钟后,他会趁你去卫生间的时间,跑去偷走你妈妈放在桌子上的那五百块钱。 真是个坏透了的家伙。 我撑着伞,从你面前经过,去前面的楼拿药。 你似乎没有看到我。 所以我不得不再度走了一遍。 那天的病人不多,雪地上只有我来回走时留下的脚印。她终于抬起头,我感觉到她看了我一眼,下一刻,她郑重地对着那个坏小孩小声说:“看,真的有人会在下雪天打伞。” 坏小孩说:“哇。” 哇—— 收起你那和小孩同样张开的嘴巴,我的小麦穗。 你不许“哇——” 我不仅会在下雪天打伞,还会在暑假的每一个夜晚看着你回家。 嗯,我是怪胎。 现在你可以用任何可怕的字眼来形容我——但我想说的是,我对你的爱是干净的。 也是那天,我的朋友撞破了他父亲和林棋蓉的偷情。 意料之外吗? 小麦穗? 他竭力维护着他那早就已经腐烂的家庭,并尝试瞒过所有人。 从他决定维护好父亲“好名声”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我的朋友已经变了。 他需要心理上的那个完美父亲,需要父亲在他心中永远伟岸、高大。 只有死人才会永远在记忆中留下完美的印象。 就像我们读一本后半截不知所云的小说,有时候,我们会宁愿让作者不去写那后半截,宁愿故事在最精彩的时刻停住,也不想看那后半截的乱七八糟和全盘崩溃,不是吗? 我的朋友会希望作者在写出高,潮时死去。 那样大约能令读者的爱得到永生。 扯远了。 小麦穗。 我没有那样极端。 看着我,转过脸,看着我。 听我讲。 即使我们的未来并不能尽如人意,即使我需要戴着这个面具几十年、死去,我也愿意为和你的相处付出加倍的努力。 我希望我们能够有美好的结局,可若是它并不完美,我也会尽力保持你的舒适和愉悦。 还记得吗? “爱是慈悲”。 这一点,是你教我的。 可惜现在的朋友并不如此认为。 他认为的慈悲,就是保全一个人的名声。 如那血淋淋的“烈女”,他也需要赐给父亲一尺白绫,成全他的“贞洁烈父”。 这样很好理解。 小麦穗,我知你读过许多反封建、反压迫的书,我也知你作为女性,能够更深刻、比我更能感受到同性的悲泣。 所以你会理解我的朋友。 我也能理解他。 但唯独不能理解的,是他从“我的朋友”变成“我的敌人”。 在此之前,我们并没有相同的运动喜好,也没有更多的偏好。 不敢 第23节 无论是穿衣风格,还是食物的口味,我们截然不同。 而你,小麦穗。 我们近乎同时爱上你。 还记得吗? 时间倒退,倒退,倒退到积雪的那个傍晚。 你的妈妈丢了钱包,里面有打算给你报辅导班的五百块钱,到处找不到。办公室内没有监控,你妈妈焦急万分,但她的同事、却淡定地牵着那个坏小孩耀耀,准备回家。 耀耀说肚子痛,去上厕所。 我就在卫生间。 我有一些不太体面的办法,让那个小孩交出他刚偷窃的钱。 喔,给我留一些面子,小麦穗,告诉我,你一定忘记了那天耀耀尿裤子的事,对吗? 无论如何,那五百块钱,我不能亲自交给你。 我那时候还没有练习好除笑容外的情绪。 所以我将“归还钱”这件事,委托给我的朋友。 他在走廊上捡到一只钱包,里面有五百块,这很正常。 朋友主动还钱的时候,我就撑着伞站在外面,隔着窗玻璃往里看。 你的妈妈十分感激,还要请他吃东西,被我朋友婉言拒绝。 你一直在说谢谢,看着我的朋友。 他戴着口罩,你应该认不出他。 我朋友记住了你。 他第一次看到那么漂亮的眼睛,第一次感受到你那样不夹杂欲望的感激,也是第一次,看清你的脸,记住你的名字。 后来。 我的朋友告诉我,他就是在那个时刻爱上你。 小麦穗。 他真是个畜生。 第27章 “我从来不曾抗拒” 十一前的夏日余威不输五月前的倒春寒。 李穗苗从她的26寸行李箱上跳下,路面经过暴晒,有一种近乎残酷的味道,像处决死刑犯用的斩头台。 她说:“什么?” “每次见你都一惊一乍的,”祁复礼笑,他不能久晒,就这么一会儿,额头已经红了一小块儿,他说,“害怕我?” “你驾照拿下来还不到一年,”叶扬书淡淡说,“我都不放心,更别说穗苗。” “怕什么?我爸妈都在车后排坐着呢,”祁复礼说,“司机也在,就在副驾驶,我现在开来练一练手,等会儿就和他换一换。” 李穗苗说:“我不怕。” “那就上车,”祁复礼说,“别听老叶的,他这人死板,你得学会灵活变通。我刚看了时间,差不多下午四五点就能到——你家住哪儿?我直接送你小区门口。” 李穗苗仓促:“啊,这样不好吧?我家不在市区,在小镇上。” 叶扬书站在太阳下,一动不动。 祁复礼问:“哪个镇?” 李穗苗说了名字。 “顺路。” 李穗苗说:“太麻烦你了。” “都是一个地方的人,又是校友,说什么麻烦不麻烦的,”祁复礼说,他主动拎起李穗苗的那个箱子,掂了掂,有些惊讶,“这么轻?你装东西了没?” 李穗苗解释:“箱子买大了,它本身就很重,所以我只能装部分衣服,全装满的话,我拎不动。” 叶扬书说:“你当谁都和你一样力气大?查户口啊你?这是穗苗的隐私,不要多问。” 李穗苗慌忙:“没有没有。” 不知怎么,在面对祁复礼时,她总是有种说不出的惊慌。 而当叶扬书和祁复礼同时出现时,这种无措会被双倍放大。 叶扬书已经走到李穗苗身侧,示意她上车,一边又问祁复礼:“车上还有空位没?” 祁复礼正在放李穗苗的行李箱,他笑眯眯:“有啊,后备箱还空着,上来?” 叶扬书说:“少贫。” “空位肯定有,就是不知道叶老板下午还有没有事要忙,没事的话一起上呗,”祁复礼漫不经心地说,“别等晚上那趟了,多累啊。” 有叶扬书在旁边,李穗苗那种“啊啊啊啊啊啊竟然这么快就要见祁复礼父母”的心情才能稍稍稳定。车子是七座的,后面一排行政座上,左边坐着祁复礼的妈妈,右边是祁复礼的父亲,他含笑自我介绍,祁邵陵。 祁邵陵还是李穗苗记忆里的模样。 当年只简单看了一眼,虽然相貌平平,但身材很好,现在和两年前比没有丝毫衰老的迹象,温文尔雅的,友好地和李穗苗打招呼。 祁妈妈比李穗苗想象中还要漂亮。 她看起来远远比实际年龄要年轻许多,眼角没有丝毫纹路,也没有法令纹、颈纹,皮肤也白,眼部脂肪很少,因而衬得她眼窝要深一些,简简单单的妆容,声音也好听,温柔地问叶扬书,怎么没有早和他们打电话呢? 离这么近,早知就接他一块儿回去了。 叶扬书解释,说自己现在组织了一个包车的活,简单来说就是他先统计、组织坐车的学生,再去联系一些专门跑长途的大巴司机,一进一出,赚一个差价。 祁妈妈夸赞他好头脑,是做生意的料,和叶爸爸当初一样,聪明机灵。 叶扬书微笑着说哪里哪里,还是祁复礼聪明,年纪轻轻就能帮着家里人做事了。他现在不过是小打小闹而已,怎么能比得上复礼。 说这些话的时候,李穗苗和叶扬书都坐在第二排,中间隔着一段空隙,前面祁复礼开车,副驾驶坐着司机。 看得出来是祁复礼拿车练手了,间或着,那司机会轻声慢语地提醒祁复礼,应该怎样。 祁妈妈又问了叶扬书一些话,十分关切,问叶扬书学业怎么样,有没有需要帮助的地方。她也是看着扬书长大的,有什么需要的,及时告诉她,她一定竭尽全力去帮。 叶扬书礼貌地说谢谢王姨。 他和李穗苗离得很近,近到李穗苗能清晰地嗅到他身上的香根草气味,淡淡的,柔柔的,不明显。 李穗苗并不反感男性用香水,反感的是不洗澡来靠大量浓香遮盖自己的男性。 像叶扬书这样的,他身上没有任何汗水味道,就连当初篮球赛后,他也是干干净净的,清清爽爽,香水用的也克制,大约只喷了一两下,很清淡,必须很近,才能嗅得到。 现在的李穗苗和叶扬书就离得很近。 近得她有点不自在。 ——好像,除了几次打乱次序的临时考试之外,李穗苗再没有和异性坐这么近。 那种不自在不是因为害羞,而是纯粹的、和异性距离过近的不适。当然,用“害羞”似乎也能说得清,只是李穗苗感觉现下更像“坐立难安”。 她低下头,能看到叶扬书雪白雪白的鞋子和他蓝色的、干净又平整展开的牛仔裤。 叶扬书看起来似乎有强迫症和洁癖。 李穗苗再低头,看到自己灰蒙蒙的鞋面,这样强烈的对比让她不安地蜷缩了一脚,担忧被祁复礼看到如此鲜明的对比。 妈妈电话打来,问她什么时候到家,她准备去买韭菜和虾仁了,李穗苗低声说了几句,匆匆结束通话。 也是在此刻,祁妈妈同叶扬书寒暄完毕,注意力转移到李穗苗身上,亲切地问她,是复礼的同学吗?以前怎么没见过? 李穗苗话不多,偶尔回应一下祁妈妈的问题。 比如家在哪里,以前也是祁复礼的学妹,什么专业,父母做什么…… 李穗苗刚说了父亲是警察后,祁复礼打断了祁妈妈:“妈,我累了,让赵哥开会呗。” 叶扬书笑:“多久就累了?” 祁复礼瞥他一眼:“你一个坐车的当然没什么,我已经连续开俩小时了。” 这样说着,他打哈欠:“下车,你去副驾驶,我在去第二排睡一会儿。” 叶扬书下车,去了副驾驶,祁复礼上了车,李穗苗悄悄地往旁边挪了挪,庆幸车内灯光昏暗,祁复礼应当看不见她红透的耳垂。 祁复礼身上没有香水味。 很干净,干净得连肥皂和洗衣液的味道也没有。 这样明显的对比令李穗苗微微抬头,她认真思考,上次难道真的是祁复礼用了叶扬书的香水? 还未想清,只听身后祁邵陵开口。 “孩子,你姓什么?” 李穗苗说:“李。” “李?”祁邵陵略一思索,恍然大悟,“你爸爸是李天自,对不对?” 李穗苗点头。 “我和你爸一块儿吃过饭,”祁邵陵笑着说,“上个月,复礼的——” 祁复礼轻轻咳了一声。 祁邵陵转了话茬:“复礼的学校附近,之前不是老闹贼吗?我有个店在那边,也被偷了。小偷是你爸爸蹲点抓住的,我还让人送了锦旗过去。” 李穗苗说:“他是警察,职责所在。” 祁妈妈温柔地说:“李警官是个很负责的警察。” 说到这里,她也打了个哈欠,叹气:“我也困了,先睡会儿,邵陵,等到了你叫我。” 李穗苗乖乖不出声,怕打扰了祁复礼和祁妈妈睡觉。 十一期间高速路免费,还会堵车,尤其是出京的一段路,刚开始还好,上了高速没多久就开始堵——前方有两辆车相撞,交警已经到了,正在组织疏散,预计通行时间二十五分钟。 不敢 第24节 李穗苗是个很有耐心的人。 前提是,她不尿急。 她上午喝的水不多,也提前上过厕所,但大巴车出了意外,等待那么久,暴晒下,又喝了叶扬书递过来的水,刚上车时还好,一上高速就受不了了,偏偏堵在这个地方,车子一进一停,加剧了李穗苗的膀胱负担。 李穗苗快憋不住了,她低下头,车内开着冷气,她身上一直发汗,一团接一团的,受不了了,牙齿咬着嘴唇,满脑子都是天啊神啊救救我吧我下次一定多上厕所。 旁侧祁复礼闭眼休息。 李穗苗从没想过这么难熬。 她闭上眼睛,艰难地咬着唇,忍不住了,张开嘴,小小地吸一口气。 担心声音太大,她转脸,看了眼祁复礼。 后者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醒了,眼睛清亮,干净,如澄净的碧空,此刻正看着她。 下一刻,祁复礼问司机:“赵哥,距离下个服务区还有多远?” 司机说:“不到一公里。” 祁复礼问:“咱现在能过去吗?等会儿能插右边的车吗?” 司机说:“应该能行。” 叶扬书问:“你干什么?” 祁复礼懒洋洋:“我尿急。” 李穗苗傻眼了。 叶扬书没听清:“什么?” 祁复礼还是那副样子,漫不经心的,提高声音:“我尿急。” 第28章 浮 在和朋友分道扬镳之前,我需要向你阐述更多的细节。 因为你我都知道,有些事情不能够向警察一五一十地描绘清楚,那样不合适,也不妥帖。 比如,我爱你。 我不能在你父亲前来做笔录的时候,告诉他,我喜欢您的女儿。 那个时候你还在读高中,我不想被你的父亲当作变态抓起来。 那么,那些不方便公之于众的细节,要从哪里开始讲起呢? 还是从那天的大雪吧。 那天我的手臂被烫伤,右手手肘到小臂的位置,大约二十厘米,起了一层红色的油泡,亮亮的,看起来像有人往我的手臂吹了不易清洗的小泡泡。 用针戳,轻轻一下。 红肿的水泡破开的瞬间,就像我看到你笑时的心跳。 难以言喻。 我怀着如此心情戳开那一个又一个的水泡,总共七个。七这个数字听起来不错,“七日回魂”“七仙女”“七个葫芦娃”“七个小矮人”,看,那么多玄妙又奇特的故事,总是喜欢以七作为开头。 就像七个小时前,我的父亲故意将东西丢进我刚浇了热油的锅里。 然后我用这条被烫伤的手臂,端着锅,将里面跳开的热油浇在他的鞋上。 你肯定不愿意听我讲他发出的声音。 朋友也是这么说的。 他刚和你见面,我不知他脸上的笑容是因为初坠爱河,我以为他是被这傻子一样的风给抽傻了。 因为朋友的话也透露着难以置信的天真和愚昧。 他真诚地问我,为什么要以恶制恶,为什么要向父亲的脚浇下那滩热油?有什么问题,不能好好解决吗? 我想了想你的脸,又想了想这是你母亲的医院,忍住和朋友打一架的冲动。 洁白的雪落在脸上,我想要将外套脱下,用被戳破水泡的手臂去好好拥抱这些从天而降的水和灰尘。我想到你期末作文上对雪花的歌颂,你说人喜欢给一些本质不那么美好的事物赋予美好,这是人最珍贵的品质。 那么—— 现在我能否称呼——落了雪的、布满烫伤和疤痕的手臂——为裹了冰糖的冰糖葫芦? 不,不,不。 别露出那副表情,小麦穗,我知道这个比喻逊毙了。 我没有你那么丰富的、美好的眼睛和想象。 我更像是一个ai,通过大量的阅读来分析人们对每一种手法、语句的赞颂,再将它们完全切碎,写进我的作文中。 这就是我语文保持高分的秘诀。 我唯一能创造出的,大约就是对你的爱。 这是我那ai一般的枯燥思维、唯一自主的创造力。 言归正传。 不经他人苦,莫劝人向善。 旁观者清。 冬去暑来,当朋友亲眼目睹他父亲出轨时,他的第一反应,是告诉我。 “我宁愿他死掉。” 死在工厂之前的那桩意外中。 你应当也对那场意外有所耳闻。 本质上也是商业竞争,两个厂区之间的争斗,对方派来间谍,安插在厂区工人中,偷偷搞小动作。被发现后,对方踉跄逃跑,朋友父亲发现,连夜去追,撞在墙上。 厂长胡文民和他的妻子林棋蓉前去慰问。 我想,林棋蓉和朋友的父亲就是那时候有了关系。 这件事,我向你的父亲隐晦地提起过。 遗憾的是,林棋蓉出轨过的人不止一个,我朋友的父亲不过是她诸多情人中的一位,并未引起特别的关注。 我还要必须向你说明一点,在撞破朋友父亲和林棋蓉的苟且之前,我的朋友,没有看过一次色,情相关的图片或书籍。 这是真心话大冒险中他亲口承认的。 当然,小麦穗,我也没有看过。 (以后如果需要的话,我会充分学习能够令你愉快的方法和技巧;请信任我。) (我现在不想让这种东西介入我们纯粹的感情) (我爱的是你全部的灵魂) 可想而知,一直崇拜的父亲,忽然间堕落成一团只会蠕动的恶心烂肉,多么的触目惊心啊。 如果当时朋友手中有枪,他一定会毫不犹豫扣下扳机。 就像看到已经变成丧尸的亲人。 那段时间,我很忙。 我一边需要学习,才能考上你理想的大学;一边要观察你的近况,确认没有恶心的蛆虫打你的主意;一边尝试腌制咸菜、购置大量的酒、从爷爷家带来的熏肉、腊肉等等也需要处理,这些食物必须送给我的父亲,否则没有足够食物的他会纠缠我可怜的母亲;一边还要安慰我那从云端掉下来的朋友。 还有,想办法在小林面前隐瞒。 小林是林棋蓉的女儿。 一个在化学和生物上很有天分的小姑娘,她的梦想是成为《绝命毒师》中的主角,不过我认为她或许更适合去学习生物制药。 朋友做过她的家教,教小小年纪的她学习数学、物理和化学。 林棋蓉是个望女成龙的家长。 你见过她一次,还有印象吗? 小麦穗? 厂长被人发现在办公室中死去的前天晚上,你生理期来了,弄脏了裤子,还是体育课上,你窘迫得蹲在地上,不知道该怎么办。 然后你发现旁侧的乒乓球台上有一件校服外套,上面沾了一张纸条,写着「请将我系在腰上带走吧,不必归还」。 没错,那件外套就是我的。 我默不作声地跟随着你,看着那件外套帮助你遮盖了尴尬,你回宿舍更换裤子,中午请假出校门,去最近的药店里购买抑制痛经的止痛药。 我不得不讲,学校附近的这家药店喜欢滥用一些抗生素,比如阿莫西林,头孢,等等。这些常见的药物,他们喜欢轻而易举地就开给一些仅仅是轻感冒的人,因为他们认为这些药物能为药店博得“吃一顿药就能好”的神奇名声。 你很慎重,你的母亲教给你了基础的医疗知识,所以你进去后就报了你想要的止痛药名字,特意说明,不需要其他的药物推荐。 你站在柜台前,为着肚痛而微微蹙眉。 店里的生意不好,只有你,还有那个去最下层寻找你要的廉价止痛药的店员。 小林就在这个时候走进药店。 她那年应该才十岁,瘦瘦高高,还是孩子模样,会背一个粉红色的双肩包,上面挂着你最爱的玉桂狗,所以你回头看了她好几眼。 ——等等,如果我穿一件全是玉桂狗的衣服,你会不会也这样看我? 小林靠近柜台,她还没有抽个子,双手吃力地搭在柜台上,奶声奶气地问店员。 “叔叔,我的爸爸发烧了,可不可以卖给我一些退烧药呀?” 太阳斜斜照入房间,被光亮照耀过的光柱漂浮着闪耀的灰尘,像一层碎裂的、吸入后会致命的金灰。小腹阵痛来袭,你疼痛地捂住小肚子,看着店员同时拿着你的止痛药和小女孩要的退烧药走来。 你应当看到了,那个店员拿了两盒布洛芬和一盒阿莫西林。 第29章 下一个夜晚 不敢 第25节 被叫做“赵哥”的司机,顶着后面几辆车的不满意喇叭声,仍旧将车子稳稳地开入了服务区。 前面堵车,服务区的车位也几乎全都满了,刚停稳,祁复礼便叫了叶扬书一同下车。坐在中间的李穗苗如蒙大赦,同样抖着腿颤巍巍下车。 下次再也不要喝那么多水了。 男女卫生间在一块儿,中间有俩中国福利彩票的自动机器。李穗苗庆幸祁复礼和叶扬书两人走得快,她自己也得以飞快地、尽量正常地进卫生间解决个人问题。 女厕所里排队的人不多,李穗苗出来的时候,祁复礼和叶扬书两人站在彩票机前,正在看彩票。 “得了吧,就你那运气,”祁复礼的声音听起来有点轻飘飘、云朵般的笑,“你要是运气好,当初就不会吃个凉菜进医院了。” 叶扬书说:“你运气好,身——” 余光瞥见李穗苗,叶扬书止住了话,有清浅的笑:“穗苗。” 祁复礼倦倦散散地转身,笑着问李穗苗:“试试手气?” 李穗苗也看到了他们俩人,一人手里一张刮刮乐。 李穗苗问:“中奖了吗?” 叶扬书说:“中了五块。” 祁复礼纠正:“你是亏了五块。” 最基础的一张彩票十块钱,奖金五块,可不是亏了五块。 李穗苗摇头:“算了吧,我运气不太好。” “谁说的?”祁复礼扬眉,“我看你运气好,来,我帮你扫一个,你看看你喜欢哪一个,你刮,免得我影响你的运气。” 叶扬书打断他:“没听说过请彩票这回事,如果学妹中了一千万,是分给你好,还是不分给你?” 祁复礼看李穗苗:“穗苗,我看起来像是那种贪财的人吗?” 李穗苗摇头:“我不买彩票——对了,学长,你俩都好快啊。” 这话一说,两位男性都有片刻的凝滞。 沉默中,李穗苗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说错了什么,犹豫间,叶扬书自然地接过话茬,问李穗苗现在饿不饿,刚才看到有卖烤肠和汉堡可乐的,她要不要? 李穗苗说不用了谢谢学长。 话题就此揭过。 出门的时候,祁复礼买了几瓶水,李穗苗走得快,隐约中听到他似乎又笑了一声,问叶扬书,刚才有没有感觉到被天真地侮辱了? 叶扬书说闭上你的嘴,她脑子比你手里的水还干净。 往后的路程,李穗苗也睡着了。再次醒来,太阳已经斜斜地往另一个方向去了,身后的祁邵陵在温柔地叫着“秀秀”“秀秀”。李穗苗恍惚了一阵,才意识到,应该是祁复礼妈妈的名字。 下午三点五十分,下高速。 四点二十分,先抵达了叶扬书的家。 李穗苗有些吃惊,因对方居住的地方,距离李穗苗现在的家很近,骑电动车大约十五分钟的车程。下车前,祁妈妈叫住了叶扬书,让祁复礼去车后备箱里拿了一箱猕猴桃一箱阳光玫瑰,说是让叶扬书给他妈妈带过去,他妈妈身体一直不好,多吃些水果润润胃。 叶扬书礼貌地说谢谢王阿姨。 四点半,到了李穗苗家小区前。 祁妈妈温柔地和李穗苗告别,祁邵陵同样给了李穗苗两箱水果,李穗苗推辞说自己拿不动,谁知祁邵陵直接笑眯眯地支使祁复礼帮她拎上去。 李穗苗父母还没有下班,祁复礼力气大,连她的行李箱也拎得轻轻松松。房子总共六层,没有电梯,李穗苗的家就在第六层。 郑歌春站的时间久了,腰和腿都不太好,更不要说工作中受过几次伤的李天自。一家人商量了很久,决定换个好些的、至少有电梯的房子,钱还在攒,郑歌春又有了新的想法,她想看看李穗苗将来在哪个城市定居,到时候这笔攒下的钱就能帮女儿付一个首付。 李穗苗有些过意不去,说放在楼下就好了,但祁复礼毫不在意,拎着东西仍健步如飞。反倒是李穗苗,本身运动不多,爬到第四楼的时候,就开始气喘吁吁。 祁复礼耐心地等了她一会儿。 李穗苗觉得糟透了,一直在他面前出糗。略微休息了一下,随机咬紧牙关,闷头上楼。 祁复礼说:“累了就歇一歇,别急,我们还有很长时间。” 李穗苗摇头:“对不起呀,我平时缺乏锻炼。” 祁复礼说:“我在学校健身房办了卡,不怎么去,闲着也是闲着,不如送给你?你有空了过去锻炼一下,也不浪费。” 李穗苗说:“谢谢学长,不过我课余时间有兼职,还是算了吧。” 祁复礼唔一声:“给谁?” 李穗苗说:“林珍宝。” 祁复礼说:“李叔叔现在在查以前的案子。” 李穗苗说:“嗯。” 祁复礼顿了顿,欲言又止。 他没有多说什么,放下东西就走。 李穗苗和他简单告别,目送着祁复礼下楼梯。 他看起来和这简陋的环境格格不入,有种误入此地的违和感。亚麻的长袖衬衫清清爽爽,不留下一点儿气味和痕迹,如此悠哉悠哉地送她上楼,又悠哉悠哉地飘了下去。 李穗苗站了一阵,才转身开门。 她在家里睡了一会儿,被郑歌春叫醒。母女俩一个和面一个炒蛋做馅儿,等饺子包得差不多,李天自也下班到家了。 父母俩自然问了那两箱昂贵的水果,李穗苗如实说了,说是同学的父亲送来的,说是为了感谢当初李天自对他的帮助。 李天自挽起袖子,示意妻子起来,他来包,惊讶地问:“哪个同学?” 李穗苗说:“祁复礼。” 李天自说:“没记错?” 李穗苗:“没。” 李天自愕然:“他爸爸不是死了吗?” 这下轮到李穗苗惊讶了:“啊?” 李天自说:“也是前段时间的事了,初步结论是自杀。唉,也不知道有什么想不开的……” 说这话时,李天自皱眉,摇头:“难道是畏罪自杀?” 李穗苗:“啊?” 李天自醒过神,笑了:“看我,和你说这些干什么。没事,你说的这个同学,他爸妈离婚早,你说的应该是他继父——祁邵陵?” 李穗苗还愣愣呆呆,点头。 李天自低头包饺子,又感慨:“祁邵陵是个好人。” 说完,他又扭头:“今儿个的饺子放了这么多蛋啊?我昨天不是买虾仁了吗?咋不往里搁啊?” 郑歌春哎呦一声:“我给忘了。” 忘了也不要紧。 还剩下一些馅子,韭菜就是要吃一个新鲜,这些掺了虾仁,重新混在一起,继续包。 饺子包完了,锅里的水也烧开了,滚了两滚,热气腾腾的饺子端上桌。 李穗苗正在厨房用小香醋和酱油调蘸料碟,冷不丁地听到门响。李天自在餐桌旁,离得近,放下碗去开门。 门外站着叶扬书。 他很有礼貌地鞠躬,说李警官好。 李天自问:“喔,叶同学啊,啥事?” 叶扬书递过来一个粉红色的钱包:“穗苗学妹的钱包落在车上了,我给她送过来。” 李天自接过钱包,说了声谢谢。 郑歌春正在解围裙,经过,看见叶扬书,笑了:“我们家苗苗,真是的,丢三落四的毛病,不知道啥时候才能改。我听她说了之前肠胃炎的事,谢谢你啊,这么照顾我们家苗苗——哎,这么晚了,还没吃饭呢吧?” 叶扬书说:“嗯,我从医院里看完我妈,回家路上顺道买个泡面。” 李天自拉了一下郑歌春,郑歌春没理他,推了推。 她满脸不赞同:“长身体呢,吃什么泡面?营养跟不上。来,进来吃饭,家里刚好包饺子呢。” 叶扬书犹豫,他今天穿着干干净净的白色棉衬衫,灯光下,温润内敛,干净妥帖。 他说:“太打扰了。” “添双筷子的事,”郑歌春打开门,无视李天自的表情,招呼叶扬书,“进来吧。” 第30章 fight song 我只知冬天的寒夜,会有很多衰老的生命逝去。 我曾住过厂区统一修建的家属楼,狭窄,空间小,几十平米,刮风下雨,走廊的过道上也湿答答。冬天更要小心,一步一步,要当心踩到结冰的积雪,以免滑倒跌个四脚朝天。 每年冬天,厂区中都会有老人去世。现在推行火葬,我会站在栏杆前,俯身看,看那些穿着白色孝服的人哭着离开,把丧事办得热热闹闹,似乎如此就能抵消他们前几年对老人的无视、谩骂、恶语相向。 后来,这片的老人越来越少,冬天的丧事也越来越少。厂区被定性为危楼,大家陆陆续续搬走,包括我和我的朋友。 夏天接过了死神的镰刀,开始收割青壮年的灵魂。 第一个过世的就是厂长,胡文民。 小麦穗。 那个时候的你早就结束了暑假工,父亲即将转正——当时被他救下的那名小警察是市局唯一的孩子,因你父亲替他挡下的这一下,私下里,对方还请你的父亲吃了一顿饭。 你父亲在吃饭时异常的沉默,直到下了车,步行回家,看到你后,才松了口气,擦着汗,顺手将一袋提子递给你。 刚才饭局结束时,市局给了你父亲一箱阳光玫瑰,你父亲不敢收,又知道你爱吃。 这是他记下名字,在路边水果店里买的。 你一直不知那天父亲晚归是和谁一起吃饭,就像不理解,为什么父亲明明和人喝过酒,回到家又下了一碗西红柿鸡蛋面。 这样很好。 我是说,你父亲这样,不挟恩要求对方回报的人很好,比那些手握把柄勒索人的家伙好上千倍、百倍。 不敢 第26节 大约是上天终于看到你们一家人的努力,你家的状况,也是从那个时候渐渐地转好。 父亲终于得到破格转正的机会,你的母亲也因为资质足够而涨了一次工资。你的成绩稳定地进步,虽然距离能考上目标院校尚有一段距离,但也不再是“遥遥无期”。你和父母一同商议着要不要买个大些的房子,并畅想着未来如何装点它们。 我安静地坐在你们隔壁,透过打开的窗子,清晰地听到你们的交谈,你们的笑声。那些我从未有幸体验过的家庭温暖,在这凄凉的夏季夜晚显得如此温柔。我仰起脸,安静地看窗外的月亮。 临近农历十五,即使是阴天,云彩遮蔽了大月亮,夜晚仍旧如此明亮,亮到我站在关灯的窗帘后,微微侧身,就能看到隔壁露台上的你在偷偷地调整内衣。 抱歉,小麦穗,我并不是偷窥狂。 我用我那所剩无几的名义发誓,我那个时候流鼻血,只是因为我年轻气盛,我什么都没有看到,我只能看到你的侧面。 ——好吧。 其实也稍稍看到了一些。 我发誓,我发誓,我发誓。 我只看到了一点点,一点点。 一点点,美丽的,盛开的,怒放的—— 洁白茉莉花苞的一点点边缘。 绿色柔软的花萼飞快地将花朵怯怯地包裹在宁静的夜晚中,你抽出手,长长地伸懒腰,微微歪着头,松了口气,转身,笑着问爸爸妈妈:“爸,妈,今天的饺子里加虾仁了吗?” 青葱葱的韭菜,切成碎碎一小把,鸡蛋在锅里翻滚,盛出嫩生生几块儿,加了晒干的虾仁。 我还知道你那天晚上吃了凉拌菜,我看到你在阳台上埋头洗菜。生菜,黄瓜,胡萝卜,洋葱,西红柿。 你将他们洗干净,撒上芝麻和花生碎,加了香油蒜泥和小香醋,调成一大盆。 不知道吧? 小麦穗。 那段时间,我租下你家隔壁的房子,住了一整年。 你始终没有发现我的存在,我为此感到庆幸,又有些遗憾,甚至开始思考,是否因我在你面前存在感太低,你才会如此忽略我。 我思考着你和我有可能接触的每一个瞬间,我想到了你曾在公告栏前伫立。 那个时刻的我差点就发现你暗恋我的朋友了,小麦穗。 仅差一点点。 就像你父亲所期望的安稳生活,只差一点点。 往后一个月,你家又吃了两次饺子,一次是鲅鱼馅儿的,一次是猪肉大葱馅儿的。 在你父亲向你展示他优秀厨艺的这天,你因为生理期痛躺在床上,吃过了药,换下了衣服,病恹恹地躺在床上。你房间没有拉窗帘,以至于我只需要在这边主卧飘窗外装一些小镜子,就能借助反光,看到你蜷缩在病床上,泛着苍白的脸。 我的校服就挂在你床边的衣架上,你已经将它洗干净,洗衣机甩干,晾了两个小时,干干爽爽,你望着它,不知所措,不知该怎么处理。 我骗了你,小麦穗。 其实我已经丢了一件校服外套,剩下的那一件,也只借给了你。 不过,明天我又能去领一套新的。 也是在这个夜晚,厂长胡文民,在和林棋蓉激烈交又欠后,还没有缓过神,又被妻子半推半拉地带去游泳池。 他已经感觉到寒冷,但妻子的热情和男人的自尊让他最终在院中继续了一场。 这个年纪的男性已经开始力不从心,两次之后,他最终吞下了蓝色的小药丸,安静地等了半个小时,才在漂亮的花园中和妻子开启了下一回。 这也是他感冒发烧的直接原因。 小麦穗,你好奇我是怎么知道的? 因为我入侵了他们家的监控系统。 笑。 你真的很容易上当。 骗你的。 用你的脑袋想一想,我又不是神童,那时又读高中,怎么会做黑客入侵呢? 实际上,这些要归结于你父亲那不严谨的搭档,那个有点江湖气却无谨慎心的年轻警察,我无意间看到了他落在我家的材料,结合一些既定的事实,推理出这前夜的过程。 接下来就是新闻披露的事实。 次日清晨,林棋蓉去赴朋友的约,她走得早,不知胡文民已经发烧。 家中只有胡文民和她的女儿林珍宝在。胡文民自测了体温,认为不过是一场小感冒,所以从家庭药箱中取了感冒药。 晚上八点,有人在办公室发现已经没有呼吸的胡文民。 以上是新闻和警方当初认可的事实。 林棋蓉没有作案时间和动机。 司机徐冰说感冒药是胡文民从家中拿的。 一切看起来就是意外的悲剧。 而现在,徐冰翻供了。 他承认,在朋友父亲的案子上录了假的口供;再往前查,前面的口供也失去可信度。 现在的徐冰说,当初那药并不是胡文民自己拿的,而是林珍宝递给他的。 他也说,胡文民从来没有让他去买阿莫西林。 当初售卖药物的店早就已经不见,现在已经很难查证,谁会去留意一个还不到十二岁的小学生呢?谁还会记得多年之前寻常的一个下午?就连当初卖给你们药的那个店员,也在去年嫁给富有的先生,随之移民加拿大。 她或许还活着。 如今,只有两个对此留有印象的目击证人。 一个是现在正反复回忆你昔日高中生活的我。 另一个是此刻满心韭菜鸡蛋虾仁馅儿饺子的你。 第31章 幼稚 青葱葱的韭菜,切成碎碎一小把,鸡蛋仔锅里翻滚,盛出嫩生生几块儿,加了晒干的虾仁,馅儿足,皮薄,个头大,一个顶学校食堂的饺子俩。 蘸一蘸小香醋、五滴酱油、两滴香油,热腾腾的饺子在白瓷盘上冒着滚滚的白气,阳台外起了微风,凉凉的,顺着微开的窗子挤入。叶扬书坐在桌子前,再次向郑歌春和李天自礼貌地表达了感谢,才拿起筷子,小心翼翼地夹了一个肚子圆滚滚的饺子。 李穗苗口袋中装着自己那失而复得的钱包,稍稍有些茫然。她不是丢三落四的性格,明明记得自己将钱包放在书包中,这东西怎么会掉在祁复礼车上,还被叶扬书捡到——她对此毫无印象。 据叶扬书的解释,东西是祁复礼捡到的。叶扬书的妈妈有神经衰弱,血压也低,他送妈妈去医院里检查身体,医生建议住院。回去的路上遇到了祁复礼,祁复礼让他帮忙把东西还给李穗苗。 李穗苗说:“他怎么不给我打电话呢。” “可能感觉没必要,”叶扬书温和地说,“我已经来了,他就没有来的必要。” 李穗苗迟钝了片刻,反复咀嚼这句话的意思,像嚼一片刚刚摘下来的薄荷叶,清清淡淡的叶子嚼出刺激味蕾的辛辣。 她夹了饺子蘸醋,放在嘴巴里,煮熟的饺子皮儿浸了酸到牙龈的小米醋,她吃了一个,立刻捧着饺子碗小口喝汤,虾仁和炒蛋、鲜韭的味道在嘴巴里扩散开,耳侧也听到郑歌春问叶扬书,那次食物中毒后,身体有没有好些啊?以后吃东西要注意了,哎,那些个熏肉啊,腊肉啊,腌菜什么的,也得少吃,少吃盐少喝酒少吃油腻的食物,否则,时间久了,容易高血压。 李天自说:“年纪轻轻哪里这么容易高血压?” 郑歌春不赞同他的观点:“年纪算什么?咱们上小学的时候,你见过身边同学有戴眼镜的吗?” 李天自说:“那是因为咱们穷。” 郑歌春说:“别狡辩,新闻报道都说了,糖尿病、高血压患者开始年轻化。年轻人不注意身体,动不动就熬夜,饮食不规律,再点点外卖喝喝酒——有些小伙子的身体还没你好。” 李天自脸色缓和一些:“当孩子的面说这些干啥。” 他复又板着脸,问叶扬书:“你妈妈低血压?” 叶扬书点头。 郑歌春嗔怪地看自己丈夫,用胳膊肘轻轻蹭一蹭他:“吃饺子呢,问这些做什么?” 李天自顿了顿,又说:“这不是随便聊聊吗?” “我就说你当警察当出职业病了,随便聊聊也像审人,”郑歌春说,“我表哥家的儿子,还记得吧?杨嘉北,现在搁哈尔滨当警察的那个,和你这毛病差不多,上公安大学的时候看人就凶,老吓人了。” 李天自想了想:“嘉北啊?他姥姥不是俄罗斯的么?眼眶子深,看人就那样——哎,你扯这么远干什么?” 李穗苗低头吃饭,心想才不是这样。 上次见杨嘉北都是好几年前的事了,那时候对方刚失恋,怎么可能还能看人笑嘻嘻。刚开学那阵,杨嘉北带他老婆去北京看病,和李穗苗吃了饭,人看起来和蔼可亲多了。 郑歌春给他夹饺子:“那就聊点近的,吃饺子,快点,等会儿就凉了。” 她笑眯眯:“这韭菜饺子啊,就得趁热吃,等凉了,味就不鲜了——吃,吃呀。” 饺子吃完,郑歌春又亲切地留叶扬书坐了坐,问他妈妈的情况,问现在住在哪儿,她在医院里,也能顺道照看一下。眼看时间不早了,又让叶扬书等等,她去列个饮食禁忌的清单。 李穗苗站在阳台上浇花,和叶扬书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末了,等人出门,叶扬书又叫住李穗苗:“学妹。” 李穗苗站定:“怎么了?” 她已经出了门,看叶扬书定定望他,欲言又止的模样,顺手关上了门。 房门关闭的一瞬,叶扬书才问出口:“隔壁有人住吗?” “没啊,”李穗苗努力回想,“好像一直没人住过,我就没见过房主。这边环境不好,房子也难租。” 叶扬书这才笑了:“那可能是我多心了。” 李穗苗问:“什么多心?” “我看到他们阳台上挂了几个镜子,夜里有点闪光,”叶扬书解释,“从风水上来讲,镜子一般是辟邪挡煞的,不过,也有可能因为折射问题,暴露隔壁的隐私。” 李穗苗愣了。 “当然,如果隔壁一直没人住,那也不用担心,”叶扬书说,“可能原屋主就是迷信风水,才会挂镜子。下次等对方来了,你可以提醒提醒他们。找好角度,从你们家这边,也能看到对方房间。” 李穗苗说:“谢谢你呀,叶学长。” 叶扬书笑容清隽,轻声说不用谢。 送别之后,李穗苗转身推开家门,果不其然,家里面父母已经开始了今日的辩论。 “……我知道你现在同时查几个案子,有点疑神疑鬼了;但你得知道,叶扬书的爸爸死的时候,他因为食物中毒在住院,是我给他打的针;那么好一个孩子,这样可怜,又孝顺懂事,在学校里还会帮你闺女,你别那么针对他……” 不敢 第27节 “你咋知道他帮助咱们苗苗不是有什么图谋?” “能有啥图谋?”郑歌春说,“通过苗苗和你套近乎啊?得了吧。” 李天自说:“你咋不说是通过我和苗苗套近乎啊?” 李穗苗叫:“爸爸,妈妈。” 李天自扭头,顺手给自己系好围裙,表情略有严肃。 “苗苗,回你房间,”他说,“我有点事,得和你妈妈好好聊一聊。” 李穗苗说:“碗还没刷呢。” “我来,”李天自说,“你歇着,我和你妈边聊边刷。” …… 李穗苗进了卧室,她愣愣地想了想,忍不住趴在窗边,拉开老式的推拉窗玻璃,探身,往外看。 那些小镜子其实并不难找,在半夜有淡淡的光,但因邻居那凌乱的、不知挂了多久的衣服和杂物遮蔽,若不注意,其实也无人会仔细分辨,那闪光究竟是玻璃还是镜子。 李穗苗清楚地看到了两面小圆镜。 视野之内,有着淡淡的光。 她努力将身体更用力地倾出去,尝试寻找更多的线索,然而,邻居的房子和阳台一团漆黑,和这么多年以来一模一样,悄无声息。 风吹动李穗苗的头发,像温柔的手在爱抚她。 不知为何,李穗苗直觉,邻居那黑暗的房间中,有人在安静地注视着她。 她转身,扑到自己床上,冷静思考,该怎么和父亲讲这件事。 ——对了,还有林棋蓉。 一夜中。 李天自和郑歌春始终无法用自己的情感和立场来说服对方,而在这场风暴的中心、引起争论的主要人物叶扬书,在清晨时早早去了医院,探望自己的妈妈薛永洁。 薛永洁还在沉睡中。 苍白的,削瘦的脸,穿着宽大的病号服,瘦到几乎看不出真实的年龄。 叶扬书给自己妈妈带了清淡的粥和自己炒的青菜,等妈妈吃完饭后,才收拾好饭盒,拎着,预备往家中走。 还没出医院,迎面撞上祁复礼,对方拎着补品,明显是受母亲所托,来探望薛永洁。 东西被轻手轻脚地放进病房中,薛永洁已经睡下了,俩人并肩,往外走。 出了病房,祁复礼才问:“一起吃点?” 叶扬书说:“不饿。” “不饿也吃点,”祁复礼笑眯眯,“记得穗苗写的理想型么?” 叶扬书说:“偷看她的心愿单还这样直白地说出,祁复礼你无耻不无耻?” 祁复礼一脸惋惜:“看来你不知道。” 叶扬书说:“她喜欢身体健康、肌肉匀称、个子高,皮肤好的。” 祁复礼淡淡:“知道你记忆力好,也不用把我的特征都报出来。” 叶扬书说:“祁复礼你有病吧?” 片刻,他又冷笑:“我忘了,你就是有病。” 祁复礼慢悠悠:“你不也一样?去吃饭吧,掉了肌肉,维持不了身材,你看穗苗还会不会多看你一眼。” “我昨晚吃太多了,”叶扬书冷静地说,“穗苗亲手包的饺子,郑阿姨盛情难却,李叔叔也很关心我的个人问题。” 祁复礼不笑了。 两秒钟,他又扯出一点微弯的弧度,微微侧着脸,平静地问。 “叶扬书,”祁复礼说,“你今年多大了,幼不幼稚?” 第32章 念 清晨的阳光散落长廊,长长拖出金灿灿的影子,洁白的医院像被千万束阳光牢牢困住。万千桎梏下的两人相对而站,好似双生子,又像争夺唯一水源的兽。 叶扬书问:“这就受不了了?祁复礼,你当初可不是这个反应。” 祁复礼说:“希望你还记得自己做过什么。” “我记得清清楚楚,”叶扬书说,“也提醒你一句,别把人都当傻子。” 叶扬书已经换了干净的白衬衫,宽松,合体,不是正儿八经的那种商务白衬衫,而是略有休闲风格的,小立领,纽扣系到最顶端。 几乎完美符合家庭普通、但好学上进的优秀学生模板。 不过,大部分的家境普通、好学上进的优秀男大学生,都不会用tf的灰色香根草。 叶扬书说:“我知道你有点小聪明,可你也别以为自己能事事都做得天衣无缝,穗苗也不傻。” 祁复礼说:“呦,狗嘴里今天吐象牙了,今天还能听见你夸人。” 这样说着,他笑:“你感觉穗苗只是’不傻’?别,她聪明多了。” 一个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的人,怎么可能傻。 那可是李穗苗。 好像一切都没发生过,祁复礼微笑,问:“要不要吃早饭?” 什么样的早饭? 李穗苗最爱的早饭。 出了医院门,过一条马路,对面有个小饭馆,叫“王家手工水饺”,隔壁,有个小摊子,没店名,没有门头,就靠近大路的位置竖着一个招牌,工整地写—— “包子,油条,豆腐脑,豆浆,八宝粥。” 素包子一块钱,肉包子一块五,油条一块钱两大根,豆腐脑、豆浆、八宝粥都是一块。 物美价廉。 面是前一天晚上和好的,一晚上的时间来发酵,天还不亮,店里的人就爬起来揉面擀皮,做馅,蒸包子,蒸出来巴掌大一个的大包子,喧喧呼呼,热腾腾地摆出。 李穗苗的早餐就是一个包子,外加一杯豆脑。 李天自和郑歌春早早要去上班工作,只剩下李穗苗一个人出来觅食。十一假期,不多不少七天整,李穗苗吃完包子,慢慢地想,该怎么去看看“邻居”。 被窥探的感觉并不美妙。 而同样被“注视”的感觉,在李穗苗读高二时,也出现过一次。 那时候李天自刚正式转正不久,辖区范围内,有个读小学五年级的男生,考试没考好,在学校中被老师训斥了一顿,傍晚,就有人看到他站在露天阳台的边缘,三楼。 邻居紧急报警,消防员和警察都在往这边赶,而那天李天自休假,刚好就在附近,打算买了水果去看望李穗苗的姥姥。 他跑了过去。 彼时那个男生已经开始往下跳。 李天自伸手去接。 类似的新闻,在网络上可以搜到很多,「路人不惜断臂风险,伸手奋不顾身救下儿童」。 李天自的胳膊的确也断了。 他也的确没能救下对方,接偏了,就差一点点。 李穗苗真不想讲,那个时候的网络,有些为了博取流量的人发布了怎样的博文。 有人抨击李天自,说他临危退缩,不然怎么可能接不住呢?有人批评他,说他如果不过去,不打草惊蛇,说不定那孩子也不会跳,就应该等专业人员到齐后再说;还有人阴阳怪气,说他差点就成了“英雄”,偏偏是有心没力的英雄。 那次事件后给一家人带来极深的影响,如果不是市局领导开明,李天自的工作也会受到影响。李天自的胳膊养了快三个月,也去接受了近三个月的心理疏通。他自己眼睁睁地看着一条生命逝去,还那么年轻,都是做父亲的人,哪里能接受的了。 李穗苗也是在那个时候发觉自己被人跟踪。 她膝盖上的疤痕,就是这样来的。 好了。 停止对过去的无谓想象。 李穗苗骑上自己的自行车,一口气骑回家。小区门口,值班室的大爷昏昏欲睡,低着头,李穗苗敲敲门,进去,有些腼腆地问大爷,物业那边几点上班呀?已经到了上班时间,怎么办公室没有人呀? 值班室大爷帮李穗苗拨通了物业那边的电话。 在物业这边,可以查询到房间的一些出租情况和居住情况,毕竟,只要入住的话,水、电、燃气一定是有变化的。今天在物业值班的是位烫着羊毛卷的漂亮阿姨,起初拒绝了李穗苗,表示这是隐私,不能随便让她看。 李穗苗打算离开的时,漂亮阿姨又叫住她:“哎,你和郑歌春郑医生什么关系?” 李穗苗说:“她是我妈妈。” “啊,你爸是警察,对不?”漂亮阿姨笑了,“你这孩子,咋不早说呢?上个月我爷爷生病,多亏了你妈妈——哎,你想看哪一家的?” 李穗苗顺利地找到自己想要的租客资料。 登记表上显示,邻居家的确已经两年没有对外出租了。 最后一任租客还是两年前离开的,租了一年,奇怪的是,这一年内,水、电和燃气费都使用的极少。 李穗苗盯着他的名字。 「倪艾武」 后面还有一串身份证号,根据号码,能判断对方是85年生人,男性。 只有这些。 物业上也只登记了这些内容。 漂亮阿姨说,这户人家已经很久没有来过了,他们那边也联系不到业主。 “欠了我们两年物业费呢,”漂亮阿姨叹气,“也不知道去哪里了。” 李穗苗谢过阿姨,默默记下身份证号和姓名。 到了家门口,她试着敲了邻居家的门,无人回应,就连门上也是一层灰——等等。 不敢 第28节 李穗苗低头,她默不作声,后退,看门把手,尝试着伸手,指尖轻轻地抹了一下,复将手指挪到眼前,仔细看。 没有一丝灰尘。 李穗苗后退两步,她俯身,观察地面。 ……好吧,什么都看不出。 只能看到门口的旧鞋架上满是灰尘,还有角落里慢吞吞结网的小蜘蛛。 李穗苗转身,重新去自己家阳台。就像昨天做的那样,她将身体更多地探出阳台,眯着眼睛,盯住邻居阳台上悬挂的那些镜子,太阳光刺眼,她伸手挡了一下,听到下面有人惊讶地叫她名字。 “李穗苗!” 李穗苗低头,看见楼下的祁复礼。 离得太远,她看不清对方表情,只听见对方极其严肃地提醒:“你站在那里,别动——别做傻事!” 李穗苗说:“啊?” 祁复礼已经转身开始跑了。 意识到闹出误会,李穗苗在阳台上呆了好久,才缓慢地伸回自己身体。她无措地走到家门口,打开门,听到楼梯间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祁复礼已经跑上来了。 他抿着唇,皱着眉,不笑了:“李穗苗。” “我不是在做傻事——”李穗苗举起手,她解释,“我只是想知道,隔壁的那个镜子是不是在偷窥我们家。” 祁复礼惊愕:“什么?” 多么不可思议。 李穗苗大约是第一次看到祁复礼露出这种近乎天真的惊愕,她侧开身体,请祁复礼进来,给他倒了茶,告诉他,昨天晚上发现的一切。 祁复礼握着杯子,笑:“昨天可是我开车送你来的,怎么只请老叶吃,不请我吃?” 李穗苗急忙解释:“因为他来的时候刚好是饭点,我——我——” 她卡住了。 祁复礼忍俊不禁:“逗你的,我是那种斤斤计较的人吗?” 说到这里,他凝神:“所以,现在的问题是,你想知道邻居家还有没有人住?” 李穗苗点头。 祁复礼一口喝掉水,放下杯子,问:“有铁丝吗?” 李穗苗说:“什么样的铁丝?” “细细的,”祁复礼说,“比你头发粗点儿就行。” 李穗苗:“你要铁丝做什么?” 祁复礼说:“撬门。” 片刻静默,李穗苗问:“学长,我可能知道你前段时间对我好的原因了。” 祁复礼停下脚步:“什么?” “对着警察的女儿说这种话,”李穗苗犹豫,“你是不是想通过我和我爸爸套近乎,将来给你留一个向阳的牢房啊?” 祁复礼懒洋洋:“是啊,我住不惯多人间,还希望李警官能特批给我一个单人间。” “不过,”祁复礼话锋一转,“今天是个例外,穗苗,特事特办。” 李穗苗愣愣:“什么特事特办?” “你看这个名字,”祁复礼拿起李穗苗写下“倪艾武”和身份证号的纸条,“明显是假的。” “为什么?”李穗苗仔细看,“是因为名字的每一个字都是姓氏吗?但这也不一定,我们班的杨唐江,她的名字就是集合了爸爸、妈妈和姥姥的姓。” 祁复礼干咳一声,移开视线:“我不是说这个。” 李穗苗好奇:“那是什么?” 祁复礼低头,将纸捏紧:“谐音,姓名的谐音。” 李穗苗不理解,她念:“倪,艾,武,什么谐音?泥艾芜?还是爱物?爱屋?爱屋及乌?” 她凑近,更细致地去看祁复礼手指上的纸条。仅仅是三个字和身份证号而已,怎么祁复礼如此笃定这名字是假的? 离得更近了,李穗苗嗅到祁复礼手腕上有淡淡灰色香根草的味道,他的手腕很白,白得像通透的玉,体脂低,血管格外明显,像大树狰狞蓬勃的根—— “倪艾武。” 李穗苗感受到祁复礼的呼吸落在她的发丝,那柔软干净的风吹散着她的疑惑。 “穗苗,”祁复礼声音不自然,李穗苗后退一步,抬头,看到祁复礼转过脸,不看她,脖颈和耳朵泛红,声音强自镇定,“倒着念。” 李穗苗念:“武艾倪。” 武…… 我…… 武艾倪。 我爱你。 李穗苗收声。 三年前就住在她家隔壁,无声无息,夜晚从不亮灯,在阳台上悬挂了镜子的陌生人,用的假名字是“我爱你”。 三年。 一千零九十五天。 在她们开心的时候、痛苦的时候,不知道的时候—— 我爱你。 所以,日日夜夜,无时无刻不在望你。 ——我一直看着你。 -------------------- 更新啦!!!叮——暗视角和李穗苗的视角开始不规则地穿插了ww 第33章 抽丝 李穗苗坐在房间内,她已经喝完一杯热水,胃中想要呕吐的感觉始终没有消失。 有东西在她的胃中作祟,像两条贪婪的、扭动的泥鳅,混着肮脏的淤泥,腾腾地起着腥臭的势。 不行。 她站起,去卫生间,俯身,又干呕了一阵。 什么都没呕出。 早上吃的那点儿,早在意识到隔壁的确住着变态偷窥狂后全翻箱倒柜地吐得干干净净。 不被期待的爱就比淤泥还肮脏。 祁复礼站在阳台上。 在李穗苗捂着嘴冲进卫生间的时刻,祁复礼就跟在她身后。李穗苗仓皇伸手,示意对方不要靠近,她不想让对方看见自己现在不堪的模样。 祁复礼就那样,默不作声地重新站回阳台。 背过身,不看她,背影像一棵无可挑剔的松树。 李穗苗洗脸的时候,满脑子都是“疯了疯了”。 天啊。 上次被人跟踪的阴影尚存。 那个失去了儿子的父亲,将所有的罪责都归咎于李天自身上。 “你是警察你为什么要打草惊蛇吓到我儿子” “为什么你没有接住我儿子”。 诸如此类的问题纷杂而至,已经偏执的父亲完全不去想儿子跳楼的原因——尽管在那之前,他已经在家中不止一次说过: “我和你妈离婚,你跟着你妈,别跟我” “要是没有你就好了” “我倒了八辈子血霉才生了你这么个玩意” …… 那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儿子的死能让这位父亲将花圈抬到学校中去,能令他借此拉横幅、撒纸钱,好多讨要一些金钱,也能让他借此频频登门,盘算着从李天自这个公职人员身上捞一笔。 李天自彼时住院,死者父亲夜晚悄悄跟踪李穗苗,跟踪了几晚,被李穗苗发觉。 正是晚自习时刻,大街上人少,身后又是陌生的、呼吸粗重的陌生中年男性,李穗苗惊惧之下,仓皇逃跑,还不小心绊倒,摔倒,膝盖磕在绿化带边缘的水泥坛上,豁开一道长口子。 那个跟踪狂父亲下场也不妙。 李穗苗报警后,警察在距离她跌倒位置不远的下水道井中发现了在冷水、臭水里浸到皮肤发白的跟踪狂。人被老鼠咬得当晚高烧,神智不清了,说胡话,说有鬼,有鬼在他身后,那双冰冷的鬼手把他推进下水道井。 但他的衣服上提取不到任何指纹信息。 综合跟踪者举动,外加那一段没有监控,下水道井盖也已经丢了很久。最后下定结论,是他自己不小心摔下去。 另,他的跟踪行为已经导致李穗苗受伤,且李穗苗彼时还未成年,公安机关将会对他进行相应的处罚。 这是李穗苗对跟踪狂产生心理阴影的开端,她低头,默不作声,抚摸着膝盖上的疤痕。当初医生的技术很好,但缝线的伤痕还是不可避免地留下,一道,像只虫子。 祁复礼给她倒了一杯水。 李穗苗缓了缓,仰脸,问祁复礼:“只要给你铁丝,你就能打开隔壁的门吗?” 五分钟后。 祁复礼将细细的铁丝插进李穗苗的小马尾中,含笑:“消灭罪证,我这样算不算拉你下水?” 不敢 第29节 李穗苗真诚地说:“你好乐观呀。” 祁复礼笑,懒懒散散:“不乐观怎么样呢?现在我们已经是共犯了。” 李穗苗不笑。 平时,她一定会在因为祁复礼这“共犯”两个字而心脏砰砰跳,但现在不行,她的注意力在其他地方上面。 房间中空荡荡,地上一层灰尘,看起来已经很久没人走过。李穗苗走了几步,察觉到不对劲,让祁复礼停下,她俯身,细细看地面上的脚印,半晌,仰脸,问祁复礼:“你穿多大的鞋子呀?40?还是41?” 祁复礼双手插兜,低头,笑眯眯看她:“李穗苗,是不是没谈过恋爱啊?” 李穗苗不动:“为什么这么问?” “你好像对男生的鞋码没有确切的概念,”祁复礼说,“你看我的脚,像穿小鞋的人吗?” 李穗苗低头,看到祁复礼的鞋。 喔。 平时倒是没什么概念,和他身高很合衬,现在再看,清清楚楚。 祁复礼慢条斯理地将自己的脚往地上灰尘上一放,在那浅浅的灰尘周围,完整地印下自己的鞋印。 祁复礼说:“我穿46码的鞋,地上的这个比我稍微小一些,大约——” 他说:“可能在45或者45.5左右,毕竟每个品牌做的鞋子大小都有轻微差别,我现在说的话,也仅供参考。” 李穗苗说:“好大。” 祁复礼愣了一下,低头瞧见李穗苗的头顶,他塞进去的那根铁丝,现在仍乖乖地插在她发间。 他又笑:“起来吧。” “对了,”祁复礼说,“我现在算不算立了大功?那个向阳的监狱,还能帮我向李警官通融通融吗?” 李穗苗说:“我觉得有戏。” 玩笑归玩笑。 这个房间中几乎没有人生活过的痕迹,走到阳台,那里悬挂的镜子也别别扭扭地歪了绳子,李穗苗换了几个角度看,能看到她卧室的一角,还有阳台及客厅电视那一片。 除此之外,这个房间里什么都没有。 只有空荡荡、蒙灰的家具,以及地上的浅浅脚印。 但这些鞋印也说明不了什么,李穗苗和祁复礼用相机拍了地上灰尘鞋印的照片,祁复礼仔细看了一阵,辨认出,这鞋底花纹图样,应当属于某个出名的运动鞋品牌。 上网一搜,果然,还是挺火的一个系列,都是这种鞋底,完全吻合。 李穗苗惊叹:“天啊,你是侦探小说的粉丝吗?看了多少的福尔摩斯啊。” 祁复礼摆手:“别夸我,我很少看书。只不过是凑巧,我有几双它们家的鞋。” 李穗苗低头,挪开脚。 她盯着地上的痕迹,说:“但我从来都不会留意自己的鞋底花纹。” 祁复礼说:“因为你一直向上看。” 随后,又提到另一点。 “离这里最近的专柜在万象汇,”祁复礼说,“刚好我下午去买鞋,不然,你跟我去看看?” 李穗苗摇头:“不行,下午我约了朋友。” “那我顺便买一双这个型号的鞋,”祁复礼弯了眼睛,“今天晚上方便吗?方便的话就带给你,你先拿着比对。” 李穗苗吓了一跳,连连摆手:“不要不要,太贵了,没必要这么破费。” “不是破费,用完了还我,”祁复礼笑,“老叶快过生日了,买双鞋当他生日礼物。” 李穗苗望向祁复礼。 祁复礼随意地站着,风轻云淡:“刚好,他就穿45的鞋。” 第34章 剥茧 我不喜欢吃药。 小麦穗。 我记得,在甘草片还没有被禁止随意售卖的时候,咳嗽不止,父亲拧开了他的白色药瓶,抠出两粒药塞进我口腔中。 没有糖衣包裹。 苦涩刺激的味道刺激着大量口水的分泌,它的味道像被马咀嚼过的干草,混合着蛇胆的汁液,又浇了一层薄荷水。 这两枚释放着大量不愉快味道的干涩药丸,黏在我的咽喉上。 说不出是苦涩还是辛辣,刺激着喉咙的黏膜,令人作呕的味道像蟑螂的爪子,死死勾住,我不得不喝大量的水试图将它吞下,而那恶心的感觉却永久地留在我的胃中。 从此之后,每当我尝试吞下药片时,它的亡灵都会从我的胃中轻飘飘地飘出。 小麦穗。 这就是我拒绝吃感冒药的原因。 是药三分毒——别露出那种表情,小麦穗,我知道,你的母亲是医生,她很好,面对每一个病人,都会细心妥帖地开出适当的药方。 我还知道,你母亲拒绝过不少药代,仍旧给病人开着十几块一盒、而不是几十块一盒的药。 我只是想说,有些药物,使用不当,本身也是一种毒素。 比如甘草片,它能治疗咳嗽,但也有一定的成瘾性。部分人服用后,还会导致心悸、口渴、血压升高,喔,听说还可能会导致低钾血症。 我不喜欢那些提取出的东西在我血液中做危险的事情。 那些无法人为控制的终点居住着死神。 听说过一句话吗? 杀人凶手,喜欢在事后返回现场。 就像一个完成作品的艺术家,在展览期间,混入人群,去欣赏、观察观众们的反应。 他们都一样,渴望得到成果的反馈。 那么,现在就让我来告诉你,是谁第一个发现了胡文民。 是找他汇报经营状况的一个经理。 胡文民倒地的五分钟后,他曾来过一次办公室,敲门,无人回应。 他以为胡文民不在,转身离开。 第二次再来,胡文民躺在地上,已经没有心跳。 第二个赶到的人是胡文民的司机,徐冰。 之后是公司的其他职员,助理,等等。 林棋蓉在医院里见到了胡文民,她拉着女儿林珍宝的手,脸色煞白,身体一直在抖。 我的母亲也在医院中,她是偷偷跑过去看的,回来后,为我形容那种情形,她说对方看起来很无助,好像无法接受现实,一直在发抖。 我同妈妈说,剧烈运动到体力透支,有时也会令人发抖。 妈妈当夜做起噩梦,发高烧,她不讲梦话,只是在梦中默默哭泣。我知她在缅怀自己有缘无份的初恋,毕竟有过一段美好过往,谁曾想结局如此潦草,像一页没有天赋的作家打的草稿。 次日,我去为妈妈拿药的时候,你也在医院里。 不过,现在的你并不会再支起一个小板凳坐在妈妈身旁写作业,而是安静地站在走廊上。片刻后,你的妈妈走出来,伸手抱了抱你,又摸了摸你的脸颊。 你有轻微的发烧,不过不算特别严重。我听到你的妈妈告诉你,生理期发热是很正常的,又告诉你,你爸爸跟同事去查案子。 平心而论,我不希望你父亲和胡文民的案子扯上关系。 大约因胡文民这个人有些不幸。 ——我说的这些都是实话。 有些人虚伪到什么程度呢?他们甚至连日记本都要骗自己,就连写东西也在说谎。 我时常幻想一个有趣的场景,一个作恶多端的杀手,每天杀完人后,坐在桌椅前认真地写着伪善的日记。杀一个人,就写自己做了怎样的一件好事。 倘若有一天,这个杀手失忆了,他翻看自己之前的日记,会不会认为自己是个好人? 假如我某天失忆了,翻看自己写下的东西,是否也会觉得,自己也只是一个单纯的、可怜的受害者? 我父亲似乎这样认为了。 不过你放心,之前的我从未写过你的名字。 你是幸运的。 你和你的父亲都是幸运的。 你幸运的父亲在调查这个案子不久,就因为伸手接跌落的孩子而受伤,只能暂时养伤; 市局领导英明,不会因为网上的舆论就对你父亲下达处分,更不会因此剥夺你父亲来之不易的正式警察身份; 你也很幸运。 惊吓你、让你害怕到跌破膝盖的人,在那个腥臭的下水道中被石头砸破头。他绝望地站在腥臭的水中,感受着老鼠顺着他的裤子往上爬,钻进衣服,尖锐的牙齿咬破皮肤,饥饿地啃噬着他的肉…… 好了。 我不说了。 瞧我,又偏题了。 那就继续讲。 胡文民的案子后来由你父亲同事接手,并最终以“意外身故”结案。 当初网暴你父亲的那些账号,带节奏的账号被封杀,还有几个恶意吸引流量的博主,一个在下班后被流浪狗咬伤,一个因误食发芽的土豆丝而紧急住院,一个因为三次酒驾而被判处□□—— 喔,你问我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 嗯……你可以假装我无所不知。 笑。 不敢 第30节 其实也有些不知道的东西。 比如,你究竟能否爱上我。 我不想给你留下过于自信的印象,但也不想在你面前展露出我的自卑和低劣。在这一点,我真羡慕我的朋友。 他尚能心无旁骛,大大方方地同你接触。 尤其是在他不必为金钱忧愁后。 朋友辞掉了林珍宝的家教,他眉头紧锁,同我讲,说林珍宝有些过于聪慧。 或者说,有些不符合她这个年纪孩子的特征。 她最爱看的电影,是《双食记》,一个妻子利用食物相生相克的道理,让同时吃两位女人饭的出轨丈夫神不知鬼不觉地死亡。 林珍宝看完电影后,一脸认真地问朋友,他认为这种办法可行吗? 朋友说不可行。 在从林珍宝脸上看到失望后,朋友就已经下定决心要辞掉这份工作。 那是胡文民死后一个月的事情。 再之后。 林棋蓉把控了工厂。 我生理上的父亲开始阔绰,朋友的父亲也升了职。 一切似乎都开始向着欣欣向荣的方向发展,在那之后,我偶遇了林棋蓉几次,她罕见地不再穿昔日的奢侈品牌,开始穿低调、看不出牌子标志的衣服,她甚至卖掉了那辆白色的宝马,过起了相对简朴的生活。 我的父亲蘸着口水,一脸市侩地数着钱,提到林棋蓉,满是不屑。 “她就是一个印钞机,”父亲说,“谁不喜欢造钱机器呢?” 点完后,父亲心满意足地拎着装满腌菜的菜坛子,拍一拍坛子的大肚子,问我,是不是往里面放罂,,粟果了? 我说我放了砒,霜。 他哈哈大笑,扬长而去。 我不。 我不喜欢钱。 小麦穗。 我必须告诉你,我并不喜欢钱。 喜欢钱的、我的父亲,和朋友的父亲,两位结识多年的好友,开始陆陆续续地死去。 我很喜欢用“陆陆续续”这个词来形容他们的死亡。 因为我时常会想象他们死去的那一段时间,他们的灵魂会在地狱中被击打得粉身碎骨,而他们的尸首,也会因为冲击、或者鱼、蛇的啃噬,变得残缺,一块又一块,和我们血脉相连的皮肉,在我们的祝愿下陆陆续续离开肮脏的魂魄。 这样多么好,他们本身就不应当被称为人。 小麦穗,是不是吓到你了? 抱歉。 我总是很难确定讲的内容是否过界。 讲些开心的,我能感受到,自己给你如此写信的机会正在渐渐减少。或许一切都要有终结的时刻,而在那之前,我期待并渴望看到你发现这些信件的眼神。 正如一个杀人犯,走到犯罪现场,期待地看到警察会有怎样的表情。 凶手甚至会主动留下一些线索,饶有兴趣地看警察如何根据这些蛛丝马迹开始验查。 那我再为你讲一个睡前故事吧。 让我把时针拨快,快进到你高中毕业,快进到你被顺利录取,快进到大学开学,我们一同接你回校的那天晚上。 彼时我和我的朋友还不是敌人。 我们俩都格外地欣喜,夜里和其他的迎新志愿者一同吃烧烤。我不喝酒,只吃了一些烤串,朋友喝了两瓶,脸上带笑,眉飞色舞。 我们一同转瓶子玩真心话。 瓶子口对准朋友。 他的同学问他,有没有女朋友。 朋友摇头。 第二局,女同学故意转动酒瓶,对准的人还是他。 这次的问题是,你有没有喜欢的人? 朋友点头,说有。 第三个问题。 那个女同学,几乎颤抖地问朋友,他喜欢的人姓什么? 朋友说姓李。 我说巧了。 朋友转脸,眼睛微眯,笑着问我,什么巧了? 我说:“我喜欢的李白,也姓李。” -------------------- 啊啊啊啊——希望阴暗的“我”不要吓到你们www 第35章 可怜 那双鞋子,在傍晚的时刻送货上门。 彼时李穗苗正在煮粥,泡了一下午的小红豆,切成细片的红枣,撒一把薏仁,用小锅子慢慢地煮。 祁复礼还是笑盈盈的,瞧着什么都不在意。李穗苗还在担心,这是送给叶扬书的生日礼物,现在先拿来做比对,是不是有些不太好。 “没事,”祁复礼不以为然,“他不在乎这些。” 李穗苗低头,她盯着地上的脚印:“我还以为叶学长是很内敛敏锐的性格呢。” 祁复礼个子高,原本微微俯身看地上的鞋印,听她这样讲,表情沉静,说:“你是不是认为,内敛和敏锐,都是是男性很缺乏、又很珍贵的品质?” “那也要看是对什么东西敏锐。” 祁复礼说:“比如?” 李穗苗不看他的眼睛,她如今还没有做好充分的准备。 “比如,”李穗苗慢吞吞地说,“如果做警察或者质检员的话,敏锐就很好;但如果是谈恋爱的话,敏锐似乎就不太好。” 祁复礼笑出声:“那你认为叶扬书的敏锐,是’很好’,还是’不太好’?” 李穗苗小心翼翼地拍下了新鞋的脚印和原本灰尘上的痕迹,两枚大小、轮廓几乎一模一样的鞋印并列在照片上,她起身,说:“我的认为没有什么参考性。” 说到这里,李穗苗取出干净的湿巾,仔仔细细地将那双新鞋鞋底擦得干净。在这个过程中,祁复礼始终笑眯眯地低头看着她。李穗苗抬头,同祁复礼四目相对。 他看起来还是懒懒散散、好像对任何东西都不感兴趣的模样。 似乎什么事物都只是一时的消遣。 比如现在。 祁复礼的注意力已经不在方才的问题上,而是俯身看地上的灰尘印:“看起来一模一样。” 嗯。 一模一样。 如果非要说有什么区别的话,那就是新鞋的鞋子痕迹更完整,而旧鞋的鞋子能看出,因为人走路姿势受力不同,而有着些许的缺损。 但这也并不是什么重要的问题。 李穗苗看着手机里的两张几乎一模一样的照片,反倒冷静了。 祁复礼说是顺路,还真是顺路。 上午过来,是准备去找叶扬书,顺路来问问李穗苗,有没有想好怎么回学校,车票买了没有。 毕竟是同乡,又是校友,离得也不远,可以顺路带她回去。 喔,还有叶扬书。 李穗苗说自己想再抢抢车票试试看,抢不到的话一定会联系祁复礼的,现在先谢谢他。 隔壁的空房间重新上锁。 锅里的粥开了。 祁复礼前脚刚走,李天自后面就跟上。前几天李天自走访时淋了雨,有点咳嗽,李穗苗去倒了止咳糖浆,小心翼翼地递给爸爸,问他,怎么没有和妈妈一起回来? 李天自喝了糖浆,说:“你妈妈今天加班,医院那边有个病人想自杀,幸好发现得早,现在抢救着呢。” 李穗苗惊愕地啊了一声。 “为什么想自杀呀?”李穗苗问,“是抑郁症吗?” “不完全是,”李天自摇头,“算了,不说这个。” 李天自握着那瓶止咳糖浆,转动,看后面的成分表。 李穗苗好奇:“爸爸,你在看什么?” 李天自说:“看看里面有没有磷酸□□。” “磷酸□□?” “嗯,”李天自说,“含磷酸□□的止咳糖浆有成瘾性,最好少喝,就像甘草片。之前有个人,就用其他人的身份证去开甘草片,吃上瘾了,精神和身体都一堆病。” “对了,”李天自抬头,“你上午说,有事想和我说,是什么?” 李穗苗握紧手中的手机。 里面放着那两张一模一样的鞋印照片。 不敢 第31节 她说:“我看侦探小说,说通过鞋印能够判断出一个人的身高、体重,还有体态和生活习惯,是真的吗?” 李天自说:“真的。” 李穗苗又问:“那你可以吗?” 李天自乐了:“我哪行啊?丫头,你也太瞧得起你爸了吧?这得要专家,市刑警队有专门的鉴定专家,我没学过——哎,说起来,你嘉北哥应该学过,我记得几年前他提过一句,说足迹学是他们的必修课。” 李穗苗眼前一亮:“真的啊?” “骗你干啥,”李天自伸了个懒腰,说,“你问这干什么?” 李穗苗给爸爸倒了一杯水,说:“我下午看小说,好奇。对了,爸爸,你们平时查案子,是不是也会分析步长呀,或者根据现场掉落的一些东西开始分析?有没有特别曲折复杂的案子?比如像柯南里的那样,什么面具杀人案,什么雨夜屠夫,什么现场掉落的高跟鞋……” 李天自说:“现实中哪里有那么多心理扭曲的连环凶手。” 他说:“普通的案件,还是先查监控。” 李穗苗:“……是喔。” “不过监控也不是时时都能查,”李天自话锋一转,微微皱眉,“有些地方没有监控,就需要仔细了。” 比如,胡文民死亡的办公室,事发后查监控,发现在那之前一周,监控就坏掉了,一直没有维修。 再比如,车辆坠下的山崖,就连行车记录仪也跌得稀碎。 父女俩吃过晚饭,李穗苗从爸爸那边要来了杨嘉北的微信号,发过去验证信息,认真地附上个人信息。 很快就通过了。 李穗苗坐起,发消息。 小麦穗苗:「表哥,您好,我是李穗苗,我的妈妈叫郑歌春」 小麦穗苗:「我想问一下,您可以通过足迹判断出一个人的身高等信息吗?」 一分钟。 硫酸亚铁:「穗苗表妹你好,我是嘉北的女朋友,宋茉。嘉北昨夜通宵执勤,现在正在休息。可以等他醒来吗?我会将你的问题转告给他。」 小麦穗苗:「好的,谢谢嫂子」 小麦穗苗:「嫂子也要注意休息呀」 …… 李穗苗感觉有戏,但也不是特别有戏。思前想后,她爬起来,打开电脑,开始搜索相关的知识,决定先狠狠恶补一场。 没有恶补成功。 郑歌春打电话,让李天自过来接她。 她的电车轮胎没气了。 不知道是不是压到了碎玻璃,还是怎么回事。 李穗苗听爸爸咳嗽得厉害,主动请缨,自己去。 外面微微地起了风,小雨淅淅,濛濛如绵针。李穗苗披着雨披,骑着小电车勇猛地向医院进发。 在妈妈的病房前,李穗苗见到意料之外的人。 叶扬书。 他身体被雨水淋得湿透,水顺着他的头发往下落,看起来不知在雨中站了多久,手肘和裤子膝盖上都有泥痕,明显重重跌倒过,脸颊上也有一道擦伤,往外沁着血。 李穗苗第一次见如此狼狈又可怜的他。 叶扬书似乎没看到她,他一直在低头和护士交谈,声音低低,李穗苗听不清对方在说什么,只觉得他此刻好像在强撑着冷静。 他睫毛黑压压一团,脸颊清俊,脸上的折射不知是泪还是雨水。 郑歌春出来了。 李穗苗和妈妈一块儿走,走到转角处,忍不住回头望。 郑歌春注意到李穗苗的视线,回头看一眼,叹息:“可怜的孩子。” 李穗苗小声:“怎么了?” 楼道静悄悄,往下走,郑歌春压低声音:“你这个学长,暑假里不是刚没了爸爸吗?现在你爸查的就是他爸的案子,似乎是人为的。” “知道这个消息后,他妈妈就一直病着,”郑歌春一脸惋惜,“不知道有什么想不开的,今天晚上割腕自杀,人差点没了。” 李穗苗怔怔。 “真可怜啊,”郑歌春感喟,“多么有礼貌、上进又聪明的一个好孩子。” 第36章 楚楚 夏季的夜里起了一层濛濛的夜雾,泥土的腥味和被捏碎的植物汁液像刚打开的、崭新的一本书,李穗苗骑着电动车,妈妈坐在她身后,搂着她的腰。 雨水打着眼睛,李穗苗天生的睫毛长,湿漉漉地沾着雨水,又凉又痛,她在这冰凉的回味中,忽然单方面连通了叶扬书方才的触感。 他刚才也在淋着同样的雨。 李穗苗大声:“妈妈。” 郑歌春说:“干啥?” 李穗苗说:“救过来了吗?” 郑歌春说:“你当我们医生是干啥的?” 风很大,很冷,郑歌春顶着风,探出半边身体,伸手,抓紧女儿的雨披,好让这件雨衣能完整地罩着女儿的身体,而不至于被风吹起。 她自己的雨披被风吹得呼呼向后,腰和腿半截都是湿凉的雨,手被冻得发冷。 郑歌春对女儿大声说:“肯定给救回来了——开车看路,有事回去说。” 回去后也没有细说。 郑歌春疲倦不已,吃了饭就去洗热水澡睡觉。 李穗苗心里面装着事,翻来覆去,睁着一双眼,看陈旧的天花板,看紧闭的窗帘。她们住顶楼,对面住的人也少,李穗苗睡觉也穿着睡衣,很少会把卧室的窗帘拉紧。现在不同了,她看着被风吹得微微动的窗帘,半晌,把脑袋蒙进被子中。 ……还是睡不着。 李穗苗坐起,给电脑插上耳机,歌单里一溜儿lady gaga的歌,排在第一首的是《judas》,第一次听,还是在学校的广播站。 “o~ i'm in love with judas.” 「我爱上了犹大」 熟悉且激烈的鼓点暂且平息了李穗苗的心情,她闭上眼睛,短暂回忆起初次听歌时刻的黄昏昼云,半晌,她打开网页,开始浏览有效的信息。 李穗苗并不是会单纯将希望压在某个人身上的性格,尽管拜托了杨嘉北帮忙找寻答案。但对方毕竟是远房的表哥,细算下来都快出五服了。况且人家那么忙,并没有帮助她的义务。 李穗苗看到凌晨两点,拿小本本记了一堆计算公式,最终撑不住,倒在床上,扯住被子盖住身体,沉沉睡去。 次日的郑歌春没有立刻去上班,她昨天熬夜加班,现在还没有缓过劲儿。人上了年纪就是这点不好,原本无穷无尽的精力如沙漏里的沙子缓缓降落,慢慢消弭。 李天自走之前给妻女买好了包子和粥,香喷喷,热腾腾的,李穗苗身体发冷,裹着毛毯去餐桌前吃东西,郑歌春一手拿着包子吃,另一只手抽了温度计出来,给李穗苗夹上。 她感叹:“电子的温度还是不如这水银的好用,可惜要停产了。” 李穗苗说:“为啥?” “还能为啥,汞有毒呗,”郑歌春说,“抬胳膊,夹紧。” 李穗苗说:“但如果汞被关在玻璃里,不打碎的话,对人类就是有益的。” 郑歌春笑:“哪里有绝对的有益和有害?都是相对的,看在哪个位置上。” 李穗苗怔怔,低头咬了一大口包子。 郑歌春低头,感慨:“人都不是一成不变的。” 李穗苗扭脸:“啊?” “你觉得你爸情绪稳定不?” 李穗苗点头。 “有件事一直没和你说,”郑歌春低头,“还记得你被人跟踪那段时间不?” 李穗苗继续点头。 “你爸那时候还没办出院,听同事说你被人跟踪,现在在警察局,他立刻去求护士,求护士让他出去,”事情已经过去这么久了,女儿也成年了,郑歌春终于能提到这件事,“你爸手臂打着石膏,一瘸一拐地去了警局,说想看看那个跟踪你的家伙。” “你爸爸踹了他两脚,都是朝头,”郑歌春抬头,看李穗苗,“他知道踹下去是什么后果。” ——踹下去是什么后果? ——那来之不易、甚至是唯一一次机会的转正,可能就因为这一脚没了。 李天自做了那么久的好警察,从未有过半点行差踏错,向来秉公执法,刚正不阿。不止一次因为这样的耿直和真诚而吃过亏,也没有一次后悔过。 但在面对跟踪女儿的家伙面前,他第一次违规,第一次清楚地做了不该做的事。 李穗苗说:“……后来呢?” “后来啊,还是你爸爸旁边那个小伙子帮忙,”郑歌春说,“不过还是记了处分。” “所以啊,”郑歌春说,“看人不能只看一面,你能因为你爸一次的失误就否定他之前做过的事吗?” 李穗苗坐在妈妈对面,她又咬了一口父亲给她买的茄子肉末包。 没有刚才那么香了。 有点酸酸的苦。 她说:“妈,爸咋没和我提过这事?” 李穗苗低头,大口大口吃包子,含糊不清:“真是的。” 郑歌春抬手,揉了揉女儿的脑袋。 “说出来你也别有心理负担,”郑歌春笑眯眯,“为人父母,这都是职责。你只要知道,你爸疼你,不求你有什么回报。” “我和你爸都不希望这件事成为你的压力。” 不敢 第32节 李穗苗点头。 嗯。 不是压力,是动力。 上午,李穗苗和妈妈一起收拾了阳台上的花草,下午郑歌春要去上班,临走前给女儿简单炒了豆角,拌了个黄瓜。李天自打电话来,说下午两点左右回家,他没带钥匙,如果李穗苗要出门,就把钥匙放楼道里的配电箱里。 李穗苗不出门。 她打着喷嚏,抱着电脑继续钻研。 李天自回到家,一看到她的电脑,乐了:“咋?想转行啊?” 李穗苗揉着鼻子,瓮声瓮气:“我体测肯定过不了关。” “不当警察也好,”李天自说,“太危险了。” 李穗苗说:“知道危险你还当。” “也是,”李天自想了想,笑,“不知道为啥,我就是不想让你当。” 话音刚落,李穗苗的手机提示音响起,李穗苗跳起,看到杨嘉北发来的消息。 他问李穗苗,现在有没有时间?他打字有点慢,一是能即时交流,二是节省时间,想开视频聊。 没问题。 李穗苗顺着楼梯上了顶楼,在楼顶上和杨嘉北开视频。 这位表哥看起来比之前北京时好多了,不笑的时候还是有点吓人。李穗苗不得不承认父亲说的“职业病”,现在杨嘉北看起来就像看犯人。 杨嘉北语气还是挺好的,简单地问了李穗苗父母近况是否还好后,就立刻切入正题。他没有问李穗苗为什么会问这些话题,直接告诉李穗苗,根据那些脚印照片能判断出的信息。 前面几个,李穗苗提前温习过,所以并不诧异,比如最基本的,根据步法来推断大致的身高区间,即一个人的身高为他的左步长和右步长之和,再加上三分之一的单个足迹长。 杨嘉北还提出一点,李穗苗提供的脚印痕迹过少,因而并不能判断出步宽类型。 但是,根据剩下的脚印痕迹和深浅判断—— 脚印向后有移土、蹬土的痕迹,起脚有力,落地有踏痕,擦调痕都少,且压痕明显,脚印边缘不完整,步角小,步宽窄,且步长长,在脚长三倍之上—— “身高在185-190左右,体重区间是75-80kg,”杨嘉北说,“男性,年龄在二十到二十五岁之中,四肢健全,身体机能优秀,有一定的运动基础。” 李穗苗追问:“还有什么特殊的记忆点吗?比如是不是左撇子?我记得左撇子也能影响步态,说右撇子步频更快,但左撇子爆发力强,会更有力。” 杨嘉北顿了顿,坦然:“我不是专业的足迹鉴定专家,没办法给你更精准的回答。不过,在我看来,这个人是左撇子的概率比较小。” 李穗苗说:“谢谢表哥。” 杨嘉北问她,还有其他问题吗? 没了。 这些就够了。 仅仅看脚印,也只能分析出这些。或者说,能有这些,就已经很足够了。 ——杨嘉北还告诉李穗苗,那几个脚印看起来很新,不会超过一周时间。 李穗苗说了谢谢。 她回到自己家,用笔记本把刚才杨嘉北说的那些全都记下,用笔点了点,若有所思。 手机在这个时候响起。 祁复礼问她,决定好了没有,开学后跟不跟他的车。 李穗苗安静地看着电脑桌面,播放器还播放着昨天的歌曲,lady gaga的《judas》。 歌词停留在她和拢屏幕打算去睡觉的那一段。 「forgive him when his tongue lies through his brain.」 (他一次次撒谎,我视而不见) 她打下一行字。 「学长,叶学长会和你一起去吗?」 -------------------- “o~i'm in love with judas.”「我爱上了犹大」「forgive him when his tongue lies through his brain.」(他一次次撒谎,我视而不见)都来源于lady gaga的《judas》。 补充一点点算不上知识的东西吧。 本文提到的歌曲,lady gaga的《judas》。 第一次听是我初中时候,后来知道她因为这首歌遭到了一些宗教信徒的抵制和批评。 因为这个mv歌曲是“亵渎”的,《圣经》中,judas,即犹大,是耶稣十二门徒之一,但为了三十个银币出卖了耶稣,导致耶稣被十字架钉死。 《最后的晚餐》里,脸最黑(?)的那个就是犹大。 这首歌mv中,lady gaga扮演了玛利亚·抹大拉(有说法说她是耶稣在世间最亲密的信仰伴侣),却背叛耶稣爱上了犹大,最终被石头砸死。 这种改编,也是这首mv被宗教信徒抵制的原因。 第37章 奉献 「there's a time in our lives, to return sacrifice. (生命中总有一段时光,用以回报奉献) wild grass has grown high, on the path between our lives, (人生道路两侧,已经绿草成荫) there's a light in the trees, it's closer now i'm on my knees, (树梢散落阳光,靠近我跪伏在地的膝盖) oh father forgive me please. (父亲,请您宽恕我) - 祁复礼:「为什么问他?」 小麦穗苗:「只有我们两个的话,会不会尴尬?」 祁复礼:「有什么尴尬?我们是同学,又是同乡」 祁复礼:「我去问问他」 小麦穗苗:「好的,谢谢学长」 祁复礼:「如果老叶不一起,你是不是还不想一块儿?」 小麦穗苗:「嗯……我也不知道」 小麦穗苗:「叶学长好像也在统计包车的人数」 祁复礼:「我知道」 祁复礼:「我去跑步了,回聊」 …… 家里面的墙壁薄,隔音效果不是太好,李穗苗坐在自己卧室里,没有关门,能清晰地听见外面父亲给人打电话。 “……啊?能帮我联系一下当初负责这个案子的同事不?好好好,我知道,我知道,嗯,是,对,我知道他一直都在偷偷开药吃,也知道他死之前吃了大量的药……嗨,我这边不是有证人出口供了么?他能证明,你那边,那个案子的死者,在活着的时候,对我这个案子死者的车动过手脚……” 李穗苗听不懂父亲在说什么。 她抱着膝盖,坐在床上,盯着洞开的门缝,听父亲还在不那么熟练地用普通话和那边沟通。 “……我过段时间就去你那边,文件很快就下来。行,好,我知道要走流程,嗯,能理解,谢谢啊。” 又是一声叹息。 李天自早些年还抽过烟,这行压力大,周围人有一个抽烟的,就会忍不住一传二二传三。李穗苗四五岁时发过一次高烧,烧退后一直咳嗽,医生说小孩子肺嫩,以后炒个菜啊什么的,油烟大的地方,都别让孩子进去。 李天自打那时候就开始戒烟了。 后来家家户户装油烟机,节俭的李天自也是选最贵的买,只因销售员说那款吸附油烟的功能强劲。 七点钟,郑歌春回到家,气得向李天自抱怨。 “不知道谁那么坏,连医生的车胎都扎,”郑歌春向丈夫吐不平,“我昨天电车不是爆胎了吗?今天去修车,人修车的说了,一眼就看得出来,是人故意拿碎玻璃插进去扎破的。唉,你说这叫什么事吧,昨天我在那儿辛辛苦苦地上班,结果车胎被人给搞破了……” 李天自安慰了妻子一番,又表示今晚的饭已经做好了,炖了一只老母鸡,知道她工作辛苦,来补补身体。 李穗苗问郑歌春,叶扬书的妈妈,现在情况怎么样? 郑歌春说了,情况稳定,精神状态不是很好。病人一直有抑郁倾向,只是不知道什么东西激化了—— 说到这里,郑歌春着重看李天自一眼,转过脸,又叮嘱李穗苗。 “你那个学长挺可怜的,不过看起来自尊心也强,他是你班助?那你平时对人客气点儿,”郑歌春说,“怪惨的一个孩子。” 李天自打断妻子:“吃饭吃饭。” 李穗苗拿着筷子,问:“学长的妈妈之前自杀过吗?” 郑歌春想了想,摇头。 “她是什么性格呀?”李穗苗问,“是很文静的吗?像叶学长一样,不爱说话?” 郑歌春说:“差不多,母子俩有点像……嗯,不只是说长相,我是说,性格有点,都那种斯斯文文的气质,听有礼貌。” 确实挺有礼貌。 自杀被抢救回来,看到医生的第一反应,不是说“你们救我干什么”,也不是嚎啕大哭情绪崩溃。病床上苍白、秀美的女性,只是默默地掉了眼泪,嘴唇微动,低声说不好意思给你们添麻烦了。 不敢 第33节 郑歌春看惯了这种事,只是她这做法,令人还是有些感慨。 李天自严肃脸:“穗苗。” 李穗苗:“啊?” “吃饭,”李天自说,“给你把鸡爪子挑出来了,再不吃就凉了。” 李穗苗低头,熟练地啃了一只鸡爪。 她又问:“妈妈妈妈,那叶学长现在是不是天天在医院里守着啊?” 李天自低声:“李穗苗!” 李穗苗一激灵,吓掉了筷子上的香菇。 圆滚滚香菇掉在饭桌上,她又老老实实夹起来,放在嘴巴里。 郑歌春说:“大声吵吵啥,别吓着我闺女。” 李天自皱眉:“叶扬书,他这个人比较复杂。苗苗,我知道你年龄到了,也知道他长得好看,但是,但是——” 郑歌春说:“李天自,我和你说什么?这种话别拿到孩子面前说。” 这样说着,郑歌春指着女儿,痛心疾首:“你看苗苗这样子,掉桌子上的菜还会乖乖地捡起来吃。你看她长得像会早恋的人吗?” 李穗苗说:“掉桌子上的干净。” 李天自问李穗苗,严肃:“你和爸爸说,你对叶扬书那小子有意思没?” 李穗苗真诚:“没有。” 李天自看了她半晌,转过脸,闷声:“……不是爸爸不信你,我就是怕出问题。爸爸不反对你早恋,但你也得知道,爸爸做什么工作的。真要是……你也等这案子破了再说。” 李穗苗点头。 李天自说:“吃吧。” 这样说着,他又说:“对了,经常和叶扬书在一块儿的那个男生,祁复礼,也不行。” 李穗苗:“啊?” “我看着也不行,”郑歌春说,“太有钱了,和咱们不合适。” 提到这里,母亲柔声:“我不盼着咱们穗苗以后嫁给有钱人,我只想让咱们穗苗找一个家庭简单,有出息,肯吃苦耐劳,上进的好孩子。” 李穗苗笑了:“我还小呢。” 几句话糊弄过去了。 次日李穗苗去探望了爷爷奶奶,带回来些东西。晚上父母都加班,李穗苗带着鸡汤去了医院。 眼看天色又要不好,郑歌春收下东西就催着女儿赶紧回家,李穗苗去车棚骑自己的小电车,冷不丁遇见熟悉的人。 李穗苗主动打招呼:“学长!” 祁复礼正和一个穿病号服的小孩打羽毛球,球轻飘飘过来,祁复礼听到身后有人叫,下意识回头,没接住。 羽毛球跌在了他脚边。 李穗苗看到祁复礼笑了。 他原本用左手打球,现在将球拍换到右手,走来,向她伸出左手,挥手:“学妹。” ——其实左利手的人很多。 不过很多家长不喜欢自己的孩子“和其他人不一样”,会在孩子还小的时候,逼着孩子用右手写字,用右手拿筷子,用右手拿刀切菜—— 但很多时候,左利手的人,还是更青睐用左手做事。 李穗苗的余光从祁复礼交换球拍的手上扫过,她笑了,笑得毫无心机。 “这么巧呀,”李穗苗问,“你也是来看叶学长的吗?” -------------------- 「there's a time in our lives,to return sacrifice.(生命中总有一段时光,用以回报奉献)wild grass has grown high,on the path between our lives,(人生道路两侧,已经绿草成荫)there's a light in the trees,it's closer now i'm on my knees,(树梢散落阳光,靠近我跪伏在地的膝盖) oh father forgive me please. (父亲,请您宽恕我)是josh garrels的歌曲《a long way》我已经按耐不住了呜呜呜我要写男人为了爱人和兄弟反目成仇了呜呜呜 第38章 tell me you need me 叶扬书。 在李穗苗的记忆中,最大的特点,就是严谨,一丝不苟,待人接物时把握的那个度刚刚好。 刚刚好的意思是,多一分太热络,少一分又过于冷淡。 他是有礼貌的妥帖。 减一分严谨,增一分热络。 就是眼前站在李穗苗面前的祁复礼。 叶扬书很少与不想关的陌生人攀谈,他守着那个距离,轻易地不去逾越它;只有在意识到那是自己职责所在时,他才会跨越出那样的一步。 祁复礼不会。 祁复礼对待每一个人都很好,永远带着笑,几乎看不到他生气的样子,李穗苗也没听说过他发火骂人。 就像现在,祁复礼来医院探视叶扬书的母亲,得知对方正在接受医护查房后,也能在楼下先和一个陌生的小病人打一会儿羽毛球。 他笑吟吟的,没什么情绪波动,笑着说是啊,你来得可真巧,刚好,现在过去,叶扬书那边应该也忙完了。 “现在一起过去?”祁复礼问李穗苗,视线落在她手里的饭盒上,“你还给他带了吃的?真幸福啊。” 李穗苗说:“给妈妈带的,多了一份,妈妈说给叶学长。” 祁复礼说:“听起来阿姨很喜欢老叶。” 李穗苗想了想:“可能因为他们投缘。” 祁复礼没有说话,他那只空余的左手去捡地上的羽毛球,洁净的白衬衫有干净的香根草味道,很淡,李穗苗垂眼,看到祁复礼露出的一小截手腕,洁白,青筋和骨骼感同样的利索。 那个生病的小男孩眼睛眨啊眨,看着祁复礼停下,仰脸:“你还打吗?” 祁复礼捡起羽毛球,和球拍一起递给他,笑:“不打了。” 生病的小男孩小大人一样叹气:“那我怎么办?” “去找你爸爸妈妈吧,”祁复礼说,“喊他们陪你来打。” 小男孩说了声好,抱着球拍,祁复礼顺手将羽毛球放进他宽松口袋里。小男孩低头看了看被羽毛球撑得凸起一块儿的裤兜,又问祁复礼:“这是你女朋友啊?” 祁复礼说:“呦,年纪不大,知道得挺多。” 李穗苗站着纠正:“我是他学妹。” 小男孩说:“小师妹?” 李穗苗说:“差不多。” 小男孩喔喔两声,嘻嘻哈哈地跑开了。 走出几步,祁复礼才说:“小师妹这个称呼不太好。” 李穗苗微微歪着脑袋:“为什么?” “武侠小说里,小师妹的下场都不太好,”祁复礼笑,“比如令狐冲的小师妹岳灵珊,还有狄云的小师妹戚芳。” 李穗苗好奇:“我知道令狐冲,是《笑傲江湖》,狄云是谁?” 祁复礼说:“《连城诀》。” 李穗苗摇头:“没印象,是什么?也是金庸的小说吗?” 祁复礼说:“是,拍过剧,也挺惨。” 李穗苗说:“学长,你骗我,你还和我说,你不看小说。” 祁复礼笑:“你记错了,我说的是少看侦探小说。” 要进住院部了,大门安静,有护士推着轮椅上已经不能讲话的老人从他们旁侧的斜坡上过去,玻璃门映衬着两人一前一后的身影。祁复礼微微侧身,语调柔和,恰似被太阳映照出金色边缘的树叶。 “不过没关系,”祁复礼低头看李穗苗,“下次你也骗我一次,我一定上当。” 玻璃门开了。 叶扬书安静地守在妈妈面前,他看起来比那日被雨淋后还要疲倦,眼睛下有淡淡的乌青。他的母亲已经安静地躺在床上睡着了,还在挂点滴。李穗苗看了一眼,的确是一位美人,只是脸色苍白,无什么精神。 李穗苗给他送汤饭这件事,让叶扬书一愣,随后漾出一丝很浅很礼貌的笑,向李穗苗郑重道谢。病房中妈妈在休息,他静悄悄地和两人一块儿出了病房,在走廊上低声聊天。 其实也没什么好聊的,遇到这种沉重的事情,几个人的心情都不会多么畅快。祁复礼还是那句话,有什么事找他,李穗苗也宽慰叶扬书,要他保重自己的身体。 叶扬书说好。 李穗苗说:“妈妈说了,阿姨现在要多吃些补血的食物,还有促和伤口愈合的,猪蹄,木耳,都可以的。” 叶扬书说:“谢谢你。” 祁复礼站在后面,感慨:“还是医生的女儿细心。” 叶妈妈醒了,虚弱地叫着叶扬书。 三个人进去看她,叶妈妈也没什么精神,没说几句话,祁复礼和李穗苗就打算走了。 叶扬书将两人送到病房门外,温和地问,接下来有什么安排。 李穗苗说:“先给妈妈送去晚饭,剩下的……我还没想好。” 祁复礼说:“我一个朋友学刑警,你不是对侦探小说感兴趣么?还有上次的那几个问题——要不要去问问他?” 叶扬书讶然:“你喜欢侦探小说?” 李穗苗说:“也不是,随便看看。” 叶扬书说:“涉猎真广啊。” 这样说着,他盯着祁复礼。 祁复礼右手随意地放在口袋里,他再度发出邀请:“怎么样?要不要跟我一起去看看?” 李穗苗犹豫两秒,点头:“也行,反正我今晚没——” 话说到这里,叶扬书忽而身形晃了晃,踉跄着后退一步,背抵在门上,发出一声撞击响。他微微低头,蹙眉,修长又消瘦的一只手捂住额头。 不敢 第34节 李穗苗吓了一跳,紧张问:“学长,你没事吧?” “没事,”叶扬书垂着眼睛,他强撑着站直身体,轻声说,“就是有点头晕。” 这样说着,他脸色一点儿也不好,嘴唇没什么血色,如秋天里蒙了秋霜的苍竹,挺拔依旧,只是多了几分可怜苍白。 祁复礼站在李穗苗身后,眯着眼睛看他。 李穗苗担忧地说:“你一定是太累了。啊,就你一个人守着阿姨吗?这样不行,你也应该休息休息,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老毛病了,”叶扬书温柔的笑,一双恪守距离的眼睛,此时蕴了温度,“没事,我一个人能行。你去和复礼一起玩吧,不要在意我。” 第39章 二选一 二选一。 选谁? 这不是李穗苗第一次遇到“二选一”的问题,读书时期,选文还是选理?暑假里是选辅导班还是选择自学?各科老师作业留得过多时,优先选择做数学还是物理?高考时时间不够用,是选择死磕最后一道选修题,还是仔细检查前面已经做过的基础题? 年龄不意味着成长,成长是一道又一道选择题堆出来的路。 这不是乙女游戏的选择题,没有回档的机会。 李穗苗扭脸看祁复礼。 祁复礼善解人意:“没关系,什么时候都可以。” 李穗苗松了口气,感激不已:“谢谢你。” 祁复礼抬手腕,看了下时间:“时间还早,你这么瘦一个,不一定能扶得动老叶——还是我来吧。” 李穗苗惊了一下。 在她成年后说出“你这么瘦一个”,祁复礼还是第一个。 他的表情挺认真,并不像是在说谎。他似乎真心实意地认为李穗苗“瘦弱”。 叶扬书笑:“说些什么,我又不是走不动路,真不用。” 李穗苗赞同祁复礼的说法。 这个时间点,部分医生已经下班回家。郑歌春还在,她今天值班,要等到八点钟才会回家。如今刚吃过饭不久,她也并不介意为女儿的同学简单看一看。问了几个问题,又拿手电筒照了照眼睛,看了看舌头。 “没什么大问题,”郑歌春低头,刷刷刷地写,“注意休息和饮食规律,你现在主要是睡眠不足,精力跟不上。” 祁复礼很有礼貌地问:“请问严重吗?” 郑歌春抬头看他一眼,顿一顿,低头继续写:“不严重,休息一段时间就好了。” 她在写给另外一个住院病人的住院事项,眼看他们要走,又叫住李穗苗,说是自己脖子疼,要女儿过来按按。 祁复礼和叶扬书一前一后走了,关上门,郑歌春才抓住李穗苗的手,低声问她,怎么和他们一块儿过来了? 李穗苗如实回答。 偶遇,顺便看一看。 “顺便看看叶扬书那孩子也行,”郑歌春说,“毕竟帮过你。” 李穗苗站着,轻柔地给妈妈捏着斜方肌的位置:“祁学长不行吗?” 郑歌春闭了闭眼睛:“他看起来很招女生喜欢,也很会骗小女生。” 李穗苗:“啊?” 郑歌春握住李穗苗的手,拉住她手腕,叹了口气:“其实你也到年龄了,那天我和你爸爸说话,你应该都听到了。” 李穗苗低头,看到妈妈发间若隐若现的银丝。 “妈妈不是很迂腐的人,你要是真谈恋爱,妈妈也很开心,也会祝福你,”郑歌春慢慢地说,“但是,苗苗呀,我们得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李穗苗顺从地坐在妈妈面前的椅子上。 “妈妈,”李穗苗问,“你现在想要什么?” ——之前会想要她考上好的大学,现在呢?希望她找到合适的工作?让妈妈在一些重男轻女的亲戚面前扬眉吐气?还是? 郑歌春笑了,眼角细纹堆起来,摸了摸女儿的脸颊:“妈妈只想你开开心心的。” “儿孙自有儿孙福,”郑歌春说,“我只想我的女儿幸福。” …… 幸福是否能与“想要的东西”挂钩? 幸福这个词语过于抽象,没有具体的定义。大众认知上的“幸福”,即到达某状态后的满足。 前提是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李穗苗现在就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她清楚自己在开启一场并不输于少女暗恋的大冒险。 她并不祈求任何庇佑,她信任自己的头脑。 在十一假期结束的前两天,李穗苗终于从祁复礼那边得到确切的回答。 叶扬书会一块儿回去。 祁复礼也是。 这次是祁复礼开车。 祁邵陵在北京那边有新的房产,为的是方便祁妈妈去北京参加各种活动居住。祁复礼开的也是自家的车,不过不是上次那辆,又换一个,还是宝马,白色的。 他和叶扬书俩人轮流开车。 李穗苗走的时候是个中午,李天自要去隔壁市查档案,没时间送她。走之前和女儿反复确认过,李穗苗回答一模一样,都说是同学组织的返乡包车。 郑歌春也以为是这样。 李穗苗仍旧拖着自己那个26寸的大行李箱,祁复礼接上她,又去捎叶扬书。 据祁复礼说,叶扬书这几天状态不怎么好,他妈妈现在在医院中是重点观察人员。如果再表现出更严重的抑郁倾向,可能平时就离不开人了。 李穗苗抱着书包,吃惊:“是为什么抑郁呢?” 祁复礼叹气:“不清楚。” 过了一阵,他目视前方,说:“听了点猜测,说是警察经常来找老叶和她,她自己容易多想——可能一时想不开。” 李穗苗垂着眼睛。 后视镜中的她也是这样,眼皮下垂,遮盖眼神和视线,唯独露出一无所知的唇,一开一开,说着并不了解内情者的语言。 “怎么会呢?”李穗苗说,“平时被警察问话,害怕很正常,怎么会想不开呢?” “所以这猜测一定是假的,”祁复礼说,“阿姨和老叶都很本分。” “对了,”祁复礼借着后视镜看她,桃花眼弯弯,“等会儿我想让老叶开车,我能不能坐你旁边休息会?我有点累了。” 李穗苗说:“可以呀,这是你的车,你想怎么用就怎么用。” 话音刚落,远远地看见叶扬书站在路边。他是很守时、严谨的人,宁可自己早到一会儿,夜绝不能让人多等。 叶扬书带了一个行李箱一个书包,祁复礼打开车门下车,和他一块儿研究怎么把东西更合理地摆放在后备箱中,研究中,叶扬书叫李穗苗的名字,让她下车,看看行李箱可不可以压在下面。 恰在此刻,祁复礼手机响,他微微皱眉,走开几步,去接电话。 李穗苗站在叶扬书旁边,一同俯身看后备箱,她个子稍矮一些,平视转脸,只能看到叶扬书的喉结。 他体脂率低。 喉结也很明显,颇大的一个。 尽管叶扬书肤色稍稍深一些,但却很干净细腻,令这衬衫衣领下的脖颈和喉结也如油画中的希腊神般动人。 现在,这喉结上挂了一滴汗。 今日太阳毒辣,他应当已经等了很久。 “李穗苗,”叶扬书没有看她,只垂眼,低声问,“你是不是需要我?” 李穗苗听清了,但没有立刻洞察他的意图:“什么?” “我说,”他仍垂着眼,“你是不是需要借助我,来追求复礼?” 第40章 利用·分享 小麦穗。 我知你打算做什么。 但没关系。 我可以对此视而不见。 朋友是为了达到目的而不在乎过程的人。在察觉到不能完整地独享胜利果实的时刻,他甚至会考虑分享—— 喔,我不是。 我能感觉到你对我的笑容不再毫无芥蒂,也能察觉到你打算利用我。 这个认知令我感觉到痛苦,因为我似乎没有为你提起过,之前的我如何对待想要利用我的父亲。 他有着极大的天真,天真到以为自己能够功成名退。 对了,他也是不愿和人分享胜利成果的性格。 这点恶劣的独占欲,他和我一样。 在他还没有因为醉酒而失去第一份体面工作的时刻,他提出一个绝妙的点子,那个点子令他当时所在的团队销售业绩大幅度增长。彼时他的搭档,也就是后来的科长,十分欣赏他,并主动将这个方法分享给其他的团队成员。 这种分享令我的父亲大为不满。 听说后来那个科长因为误饮了高浓度的工业酒精而双目失明。 喔,说这些,并不是要表示我的父亲害了那个科长。毕竟当时的调查结果显示是个意外,对方误喝工业酒精的那天晚上,我父亲没有去参加那场聚餐,而是因为发烧在医院中挂水。 我只是想告诉你,在得知对方失明后,我父亲放下电话听筒,哈哈大笑,难得地提出,给我和妈妈各买两件好看的新衣服。 不敢 第35节 他不会和人分享。 即使那个科长曾是他的好友,但在贴身利益之前,什么友情,似乎都渐渐地变得无足轻重,不值得一提。 这可真是令人难过的事情。 就像父亲和朋友的父亲是发小,是从小玩到大的交情,也会在后面因为利益而分道扬镳。 我必须说一句,朋友的父亲并不是什么伟岸正直的人。 他同样懦弱,懦弱到很多时刻都在压抑自己的欲望,也懦弱到会被父亲“牵着鼻子”走。 你问我是怎么知道呢? 因为我听过他们的争吵。 争吵内容? 喔,我没有对其他人提起过,但如果你想听,我很乐意告诉你,小麦穗。 那是在车祸发生之前。 父亲的朋友和父亲一同吃饭,两个人的表情都很不爽。对方在看到我后选择了结账离开,似乎不想让我听到更多的消息,而在半小时后,父亲给他打去电话,继续争吵。 父亲的耳朵有些不够灵敏了,手机的声音很大,我不得已,听了很多。 我听父亲骂对方妇人之仁,骂他儿女情长成不了大气候,还说他—— “都已经要来钱了,她也知道你参与了勒索,你觉得她还会和你在一起?醒醒吧,你还真当自己是什么痴情种?看看你家里的老婆孩子,你觉得你连轨都出了还算什么好男人?” “我就是看不惯一个娘们骑在我们脖子上作威作福,她除了会张开腿挨x还能做什么?”父亲冷笑,“一次性榨干了,还是原来的计划,我只要钱,你要权。咱们俩互不想干,反正拿到钱我就远走高飞,保证离你们远远的。” 那个时候的我真希望父亲能够远走高飞。 我那时便知,世界上并不存在坚固不摧的友谊。 只有利益。 你赞同吗? 小麦穗? 小人因利益而团结,也会因利益而分开。 我是说——我们都不是高尚的君子。 就像朋友曾劝诫我去放下对父亲的仇恨,但在涉及到他自身利益时,他也再不提原谅的话。 人都是自私的。 人的胃口也是越来越大。 “欲壑难填”。 我记得你有篇作文被当作范文印刷,你写那个“欲”字很美,“壑”这个字也很工整,工整干净到,好似不会掺杂任何的欲望,干净的像你只是单纯地写两个有着贬义的字。 我不是。 我试着描摹你的笔迹,却只得到两个黝黑的、充满肮脏欲望的黑洞。 我是能将你拉下、吞下、完全包裹的黑洞 笑。 是不是感觉这个形容有一些恶心? 那换一个,我有时会想做你婴儿时期的襁褓,做你童年时期的学步车,七八岁时的小床,少年时期的书包,我想做你上早读课时偷偷压在语文课本下的小说,想做你晚上入睡前放在枕边的日记。 我想要进入你的梦里,做一条黑色的、拥有无数触手的黑色章鱼,我将用我所有的肢体竭尽全力地挽留你,困住你,拉住你,将你妥帖地包裹着放在离我心脏最近的地方,近到你只要一伸手就能轻而易举地将它捏碎——近到,我能狂喜着、小心翼翼地用我肮脏的、丑陋的、布满粘液的触手小心翼翼地捧着你,仓皇不安地观察你。 我想用刀戳穿其他妄图觊觎你的眼睛,咬断所有想要伸向你的爪牙。 你属于我,我那肮脏的、不值一提的心也属于你。 小麦穗。 李穗苗。 我嫉妒你的父亲,嫉妒他拥有你自然而然的仰慕;我妒忌你的母亲,妒忌她的身体能够孕育你。我不想再去羡慕你的“伴侣”,对于他,我大约只剩下仇视。 这也是我逐渐察觉,我和朋友最终会分崩离析的原因。 我知道你爱他。 你不经意的话语,下意识的反应。 你看他时的眼神,你和我说话时的模样。 偏偏他是我最好的朋友。 偏偏我不能毫无心理负担地“解决”他。 你知道。 小麦穗,你知道。 你大约不知我爱你,所以才会这样残忍地借助我,将我当作一只喜鹊,妄图去构建你与他的鹊桥。 并不如此。 小麦穗。 我不是喜鹊,我是能将你护在翅膀下紧紧包裹、藏到深空中的丑陋秃鹫。 但我竟不愿看你伤心。 我承认自己总会对你多一分忍耐。 我默许了这一切。 这并不意味着我愿意共享,小麦穗,别误会。 你是否会认为,我的默认是为你们提供机会? 不是。 我是在为自己创造和你单独相处的机会。 我需要你的信任,它们能令我编织出更多谎言。 我也需要你的“需要”,那意味着你会更多地来寻求我。 近水楼台先得月。 你应当也明白。 所以,我愿意原谅你。 聪明的小麦穗。 但我不会分享你。 第41章 从前·现在 李穗苗有那么一些怀疑自己的耳朵。 这种话,完全不像是能从叶扬书口中说出的。 在此之前,她以为叶扬书只是一个——聪明的、有自尊心的优等生。 或者说,一个优秀的学长。 现在的叶扬书被太阳晒出了汗,不再是干巴巴、完美无瑕的一个符号,一个代词,他如此活生生地站在了李穗苗面前,以一个好像伸手就能触到的姿态。 李穗苗说:“什么?” “你好像总是反应慢一拍,”叶扬书看起来像是要笑一下,可惜失败了,只有淡淡的、淡淡的痕迹,“是我说得太复杂了?还是超出了你的意料?” 李穗苗说:“我不理解你的意思。” “别学siri说话,”叶扬书说,“我的意思很简单,你喜欢祁复礼,对吧?” 李穗苗:“啊!” “我不太会拐歪抹角地说话,”叶扬书简洁地开口,“你是不是需要我帮你创造机会?” 李穗苗说:“没有,没有。” 微微有些结巴,然而这种慌乱的否认,就像语文书中讲的“双重否定”。 双重否定表示肯定。 这是另一种形式的确定。 叶扬书说:“没关系。” 他终于成功地露出笑容,是很浅、很淡的一个笑:“我知道了。” 谈话到此为止,祁复礼已经打完电话,往这边走。他没有对两人解释那个电话的来由和原因,只笑着让叶扬书去主驾驶座,和他换一换。 叶扬书没拒绝。 回去的时间这样久,李穗苗不得不找一些话题尝试扑灭车内的安静。她隐约有些不安,一种好似被叶扬书洞察心理的不安——在此之前,她以为自己将那份经年的心事藏得极为妥帖。 现在看来,似乎并不如此。 她问:“阿姨身体好些了吗?” 叶扬书低低地应一声。 李穗苗说:“十一假期后就没有长假了吧。” 叶扬书说好像是。 啊。 鞋子里的脚趾发热,手指反复摩挲衣服的纹理,李穗苗尝试找更多的、更多的、可以达成目的的东西—— 她能够感觉到祁复礼侧脸,看了她一眼。 他还是那副模样,懒懒散散的,只有刚才开车的时刻才会认真一些。 在大部分情况下(指不涉及公事的时刻),祁复礼给人的感觉就是随意。 不敢 第36节 这时的李穗苗还不知道,这种东西会被称为“松弛感”。 “元旦假期,你想回家?”祁复礼温和地问,“还是有其他打算?想约你叶学长一块儿出去玩?” 李穗苗犹豫两秒,说:“我应该不回家。” 祁复礼意味深长地喔一声,微微侧脸,车玻璃窗贴着防晒的膜,太阳照不进,他仍旧穿着长袖,笑吟吟:“老叶,你元旦回家吗?” “早着呢,”叶扬书说,“看情况。” 看情况—— 看什么情况? 三个人都没问,祁复礼伸了懒腰,偏脸,那双桃花眼专注地望着李穗苗:“我应该回去,想回家就告诉我。” 李穗苗小心翼翼地说“谢谢学长”。 回去的路程没有那么急迫,三个人在服务区一块儿吃了午饭——李穗苗是从家带的泡面,还有妈妈给她做的香喷喷鸡蛋饼,也分给两个学长。她不是小气的人,郑歌春也不是,只知道女儿和同学一块儿返校,就多摊了些,好让女儿能够进行“鸡蛋饼社交”。 祁复礼和叶扬书双手空空,只带了钱包,一人去买炸鸡汉堡和可乐,另一个人去买水果矿泉水,坐在用餐区的桌子前,简单围一围,开吃。 祁复礼健谈,连连夸赞郑歌春的好手艺。 叶扬书淡淡附和,说,阿姨做的水饺也很棒。 祁复礼不经意地看他一眼,收敛了笑容,视线仍旧在低头吃饭的李穗苗身上,轻声问:“找到隔壁的那个偷窥狂了吗?” 李穗苗吞下口中咬着的汉堡,摇头。 叶扬书一顿:“什么偷窥狂?” “……我家隔壁的房子,”李穗苗解释,“想起来了吗?你提醒我了,那里挂着镜子。” 祁复礼抬眼,看叶扬书一眼。 叶扬书点头:“真是有人在偷窥?” “……不确定,”李穗苗摇头,随后又感激地看向祁复礼,“幸好有祁学长帮忙,我才知道原来隔壁一直有人住。” 叶扬书表情严肃:“一直?” “对,”李穗苗点头,她仍旧天真地看着两人,毫不设防地分享着自己的情报,“我们还在那边找到了新鲜的鞋印,据推测,应该是个穿45码的成年男性,体重标准。” 祁复礼说:“后面这个可不是我说的。” “我问了研究足迹学的警察,”李穗苗认真说,“是他们给我的答案。” 叶扬书捏着筷子,看祁复礼:“真厉害。” 祁复礼问李穗苗,有没有找到更多信息? 李穗苗摇头,她说:“不过我爸在楼道里装了监控,下次再有人进出的话,就能看清楚了。” 祁复礼问:“小区楼道有监控吗?能查吗?” 李穗苗解释:“小区楼道的监控硬盘坏过一次,没办法看那么久的。” 叶扬书低头吃饭。 祁复礼惋惜地一声叹:“真可惜。” 话题到此结束。 后半截是祁复礼开车,李穗苗坐车也累,头一歪,沉沉睡过去。再度醒来,是被祁复礼的电话铃声惊醒,李穗苗才发觉自己不知何时睡到叶扬书肩膀上,她愧疚地连声道歉,叶扬书没什么表情,说没关系。 李穗苗感觉对方今天说最多的一句话,就是“没关系”。 终于返校。 大一的学生,基本上没什么太多的课程,李穗苗适应了一周后,也去了朋友介绍的那个家教处。 林棋蓉的女儿林珍宝。 不知林棋蓉用什么手段给女儿搞了个北京户口,她自己忙生意,不能经常过来,便给女儿请了专业的住家阿姨和育儿阿姨照顾。从小区门口到正式进入林棋蓉的家之前,李穗苗和房子里的阿姨开了三次视频通话,终于通过层层的安检。 林珍宝就在书房中等待她。 女孩子刚读初一,穿干净的棉布白裙子和白袜子,漂亮得像个洋娃娃。 在李穗苗微笑着做完自我介绍后,林珍宝的头终于从捧着的书中抬起,看她一眼,凝滞片刻,又仔仔细细打量她。 李穗苗几乎以为她是个成年人了。 林珍宝说:“我好像见过你。” 李穗苗说:“可能因为我长得比较大众。” “不是,”林珍宝合拢书,她的眼睛黑漆漆的,眼白少,天生的眼瞳大,看人的时刻格外宁静,她认真地说,“我在叶哥哥的书里见过你的照片。” 李穗苗微怔。 她问:“哪个叶哥哥?” 林珍宝说:“叶扬书。” 第42章 暗藏 林珍宝似乎并不知道自己脱口而出的名字会给李穗苗带来怎样的改变。 她只是自顾自地将书合拢,那是亦舒的小说,《圆舞》。 是李穗苗妈妈年轻时候会看的言情小说,家中书架上就有一本,印象中是一个少女和妈妈朋友的禁忌恋,李穗苗则认为它是一个中年男人养成不同少女的故事。 李穗苗很意外在这里看到它。 林珍宝抬起头,用一种被家长约束的礼貌语气问李穗苗:“现在就开始给我上课吗?” 李穗苗说是。 林珍宝低头,整理着书,语气平淡:“那就来吧。” 女孩子长长伸懒腰,问李穗苗:“今天要从哪里开始学?” 李穗苗教授她数学。 林珍宝的数学基础很好,在来之前,李穗苗准备了三份不同的试卷,用来检测她的知识储备水平。 结果出乎意料,意外到李穗苗都不知对方为什么要请自己做数学家教。 明明对方看起来什么都会,尽管刚读初一,但就算是初三的数学试卷,也能拿到102分(满分120)。 按照原本的教学计划,李穗苗着重给她补了补奥数方面的问题。林珍宝脑子灵活,有时候思维缜密到完全不像是一个孩子。李穗苗一边惊叹她的头脑灵活,一边留心着这个家的动静。 林棋蓉不在,外面的阿姨敲了两次门,一次送水,一次送水果,慢声细语的,告诉李穗苗,说早晨的时候林女士打过电话,要补课老师不要太吃力,也不要超前授课,林珍宝学东西快,但重要的是学得不够“踏实”,希望李穗苗能够帮助孩子“夯实基础”。 李穗苗感觉这话实在是太过谦虚。 一节课上完,李穗苗从阿姨处领了报酬,还没出门,又被阿姨叫住,说外面下雨了,再等一会儿,她去拿雨伞。 李穗苗说好。 等待的过程中,林珍宝重新捧了本书,盘着腿坐在沙发上看,很安静。阿姨递过来伞的时候,李穗苗瞥了眼封面,很惹眼的柠檬黄,像把一整颗新鲜的柠檬榨出年幼的汁。 伞递过来了。 李穗苗撑着伞慢慢地往回走,其实附近就有地铁站,不算远,只有出地铁后到宿舍楼的一段距离长。下班高峰期已经渐渐开始了,路上人行色匆匆,李穗苗经过一家书店门口,看到橱窗中摆着一些畅销书,右上角一本《洛丽塔》,一挤就能出酸涩汁水的柠檬黄。 她顿了顿,继续往前走。 抵达宿舍时,外面的雨水渐渐地大了起来,李穗苗洗过澡,等待上一个舍友吹干头发的空隙中,问洛森泽,林珍宝数学成绩那么好,为什么还要请她来做家教? “谁知道呢,”洛森泽说,“说不定她们追求一个精益求精。” 李穗苗说:“请专门的奥数老师,对他们来讲,应该也不算贵吧?” “你说得很对,”洛森泽埋头写进学生会的申请报告,“雇主说你很合眼缘,看起来是个好老师。” 李穗苗微怔:“雇主?谁?” 洛森泽哗啦一声,撕掉纸,认真:“当然是林棋蓉。” 李穗苗转过脸,用毛巾擦头发。 雨水持续了一整夜,次日又是一天。 她不必每天给林珍宝上课,周一周三周五,一周三天,剩下的时间,林珍宝还要上其他老师的课。次日是班级聚会,用的是什么由头,李穗苗没去在意,她只看到班长关武例行把班费支出和收入表发到群里。 聚会的钱一般都是从班费里出的,还挺严谨,酒水钱另算,谁喝酒谁付钱。李穗苗不喝酒,她心疼自己的那份钱,也去了。大学生嘛,班级聚会,能吃的饭菜就那么几样,要么烧烤要么炒菜,最多的还是东北饭店,菜便宜,份量大,公道又合适。 人太多,一个包间坐不下,找店家协商了,在隔壁包间单独摆一桌。李穗苗是和洛森泽在一起的,对面坐了几个男同学,没多久,黎必正黎学长来了,穿了一件巨热眼的热带风情火龙果印花衬衫,笑眯眯地凑过来,站在后面,歪着脑袋和洛森泽说话。 洛森泽惊讶:“你怎么来了?” 黎必正说:“关武给扬书打了电话,说请班助过来吃饭,我不要脸,是过来蹭饭的。” 洛森泽喔一声,又问:“班助呢?” 黎必正说:“可能上厕所了。” 这样说着,他说:“我脖子好疼啊,森泽学妹,帮我看看呗,看看是不是落枕了?” 洛森泽说:“落个锤子的枕。” 眼看两人你来我去,李穗苗主动提出上厕所,把空间留给他们两人。 卫生间不太好找,要穿过一整个长走廊,转角,还要继续走一阵。不知是电压不稳,还是怎么回事,李穗苗刚洗完手,头顶上的灯就灭了。 黑暗的卫生间的确害怕,外面还在下雨,对面大楼的灯光隔着遥远的雨雾透来,映照着镜子惨淡的光,李穗苗心里发悚,不细看,跌跌撞撞往外跑,刚出卫生间门,不知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膝盖磕到一个坚硬的东西上,疼得她蹲下身体,有些难受地轻轻哼了一声。 一双温热的手掌在黑暗中精准无误地扶住她的胳膊,隔着衬衣,轻柔地将她扶起。 李穗苗愣了一下。 熟悉的香根草香水气味。 黑暗中沉默做事、不开口的人。 她立刻判断出是谁。 李穗苗说:“谢谢你呀,叶学长。” 他没有说话,仍旧扶着李穗苗的胳膊。这里光线很暗,两侧是无人的包厢,对面是暗淡的雨雾,淅淅沥沥地下着小雨,风卷着泥土的腥味和植物的汁液进来。 不敢 第37节 身侧灰色香根草的气息如此安稳,妥帖。 对方蹲下身,检查李穗苗的膝盖有没有受伤。 李穗苗不确定对方能否看清,她自己是不行了,母亲都建议她服用鱼油和维生素a。 空寂的走廊上没有人。 “你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了呀?”李穗苗小声,“因为班长打电话叫你,你就来吗?还是有其他事?” 对方不说话,只是用温热的大拇指腹部轻轻地贴了贴她膝盖上被磕破皮的位置,有介乎于温热和火辣辣两者之间的、敏锐又湿润的疼痛。 他站起身,在黑暗中扶着她往前走。 “我知道你很好,非常非常好,是我见过最负责的学长,也是我的榜样。今天我去做家教,那个小女孩认识你耶,”李穗苗说,“她还告诉我一件事,说从你的书里看到过我的照片。” 他的步伐放缓,配合着她的脚步。 李穗苗一瘸一拐地走:“我没好意思问她,是什么时候的书。因为这种事情,我觉得还是当面问问你更好。叶学长,你——” 手电筒的光穿透走廊转角处的喧哗,凉凉的雨水和泥土腥气迎面扑了李穗苗一身,一双手伸手,下意识遮住她的眼睛。 温热的手掌盖住李穗苗的眼睛,她的眼侧感受到对方手掌心坚硬的茧。 下一刻,李穗苗听到对面传来叶扬书的声音:“祁复礼,你怎么扶着穗苗学妹?” 第43章 绵延不绝 走廊长而寂静,捂在李穗苗眼睛上的手掌没有移开,那些从指缝间零星透过的手电筒光芒移走,李穗苗听到了祁复礼的呼吸声。 很轻,轻得令她想到童年时趴在长了青苔的池塘边听到的暗涌。 “她磕到腿了,”祁复礼说,“怎么停电了?” 他的手松开,缓缓移走对她视线的遮蔽。 感官的短暂丧失,让如今映衬在眼前的景色有着片刻的失焦,叶扬书穿着一件半旧不新的t恤,安静地站在两人的对面。他背后窗子大开,冷凉的风如夜晚的海,翻涌着,一阵又一阵的浪潮,缓慢而有力地向室内推进植物的清香。 他手中拿着的手电筒是唯一的人工光源,李穗苗看不清他的脸。 她克制着自己的呼吸,尽量将它们放得平缓,平缓,更平缓。 叶扬书没有动,简单解释:“可能是落闸了,老板说一会儿就好。” 祁复礼扶着李穗苗,没什么感触,点了点头,仍旧往前走。经过叶扬书时,叶扬书侧开身体,让出平地,祁复礼经过他时,一声笑:“别悄无声息地站在这边,吓我一跳。” 叶扬书不同他分辩,只微微低头,轻声问李穗苗:“膝盖很疼吗?” 李穗苗小声:“还好,一点点。” 叶扬书说:“我来的时候看了看,附近有个小诊所,我送你过去。” 李穗苗说:“会不会太麻烦了?” 叶扬书用手电照她的膝盖,熹微的光中,李穗苗看到他专注的侧脸,下颌线干净分明,像漂亮的画。 他说:“都流血了。” 他好像在暗处会更标志,似乎夜晚才是适合他的主场。 “不麻烦,”叶扬书说,“我是你们班助。” 祁复礼说:“是啊,负责任的班助。” 没什么情绪,这句话里的笑声似乎也淡了,不知是风雨太大,还是温度太低。 李穗苗的膝盖没什么问题,只是擦破了一层皮,擦擦就好。叶扬书去交钱的时候,李穗苗认真地向祁复礼道歉——为自己认错人的事。 祁复礼笑吟吟,无所谓的模样,半开玩笑:“晚上认错人不要紧,表白时可别认错了人。” 李穗苗叫:“学长。” 祁复礼俯身,专注看她:“现在算不算扯平?” 李穗苗愣了一下,才意识到他在说,上次“他骗她没读过侦探小说”的事情。 李穗苗试探:“可以扯平吗?不是说要我骗你吗?今天晚上认错人也算吗?” “不一样么?”祁复礼起身,垂眼看她,“能不能自己走?还是要我扶你回去?” 李穗苗果断拒绝了后面那个选项。 现在有好多同学一块儿吃饭,饭店老板也找到了停电的原因,现在灯火通明,到处一片光彩。 她知道班上有女生喜欢叶扬书,也知道祁复礼受人欢迎,在这种状况下,她…… 还是不合适。 李穗苗微微低着头,一瘸一拐地走回去。 聚餐过后,李穗苗有一段时间没有见叶扬书和祁复礼。 他们和祁复礼的课程没什么重叠的部分,叶扬书也有一阵时间没来——班长说他在参加什么比赛,再加上班级最终还是要班长管理的,因而叶扬书开始渐渐放权。 下一次再见,就是例行的每周一次班会上,叶扬书代开,穿白色的、没有任何污垢的衬衫,衣领和袖口略微起了一层毛边,他低头说话的时候,头顶的灯落下,背后黑板是一道沉重的阴影。 手机震动了一下,李穗苗心不在焉地拿出,看。 叶扬书:「专心听」 叶扬书:「这次讲奖学金的评定」 李穗苗抬头,叶扬书目不斜视,从容不迫地继续讲课,完全看不出他刚才在借着讲台的掩盖给他发短信。 李穗苗抿了抿唇。 她已经提前从其他学姐那边了解到奖学金的具体细则,仍旧用手机给门卫大叔发短息,询问对方,什么时候能把装着上一个月全部进出录像的硬盘拷给她。 她这边已经把辅导资料准备好啦,下课后就寄出去;大叔小女儿中考的事情也交给她了,寒假里李穗苗就把她带到自己家免费补课。 门卫大叔说好,今天下午已经拿出来了,明天就发。 …… 给林珍宝的课后辅导一如既往,只是李穗苗察觉到,她这个辅导老师的确有些可有可无,以至于李穗苗感觉自己其实没什么东西可以教给她。 林珍宝仍旧是无所谓的表情,和她说,所有的家教都和她一样。不过不要紧,林棋蓉给女儿请家教,也不是要她一定学到什么,只是想找人给她作伴,和她说说话罢了。 说这话的时候,林珍宝在吹一个泡泡糖,吹得很大,嘭地一下破掉。林珍宝没什么表情,把粘在下巴上、头发上的泡泡糖皮揭下,塞进嘴巴里,吸吮了一下手指。 这天课程结束后,李穗苗在离开时和林棋蓉有个短暂的照面,对方颇为好奇地多看了她几眼,夸赞她可爱又单纯。李穗苗内向地点头,说阿姨您还是那么漂亮。 林棋蓉那张动人的脸在这瞬间展现出了细细的眼角纹路,她挑了挑秀气的眉,问:“你以前见过我?” 李穗苗腼腆:“以前我在您厂子里做过暑假工。” 林棋蓉若有所思,一声喔。 她又说:“那你认不认识祁复礼?” 李穗苗点头。 林棋蓉说:“他以前也来做过兼职,挺上进一小伙子。和他爹——” 她忽而噤声,笑着顺手拿了桌子上的水给她,玻璃瓶的依云。 “女孩子就要有女孩子的样子,”林棋蓉说,“可真乖啊,又乖又听话懂事,我要是有你这么乖的女儿就好了。” 这样说着,林棋蓉转身,不悦地问林珍宝:“你又在看什么电影?嗯?我说过很多次了,这种不适合你看……” 李穗苗离开。 叶扬书在外面等着。 他在下午发了消息,说晚上和祁复礼一块儿吃饭,要她也过来。到时候,叶扬书就说和她是路上偶遇。 创造“偶遇”的机会。 李穗苗不知叶扬书怎么想,她不能自作多情地以为叶扬书在喜欢她。但在排除掉所有选项,证据指向的事实如此不可思议—— “再不思议的,也是真相”。 这是福尔摩斯说过的话。 她已经猜不透叶扬书的想法。 ——如果、如果叶扬书真的喜欢她,那现在的叶扬书,又是以什么样的心情,来撮合她和祁复礼? 祁复礼订的位置,是一家颇有名气的铜锅涮肉,吃鲜嫩嫩的小肥牛。 李穗苗和叶扬书要挤地铁过去,下地铁的时候,挤到几乎走不动路,李穗苗挤不出去,到站的时候,还是叶扬书紧紧拉着她的手,往门口出。 叶扬书的手力气很大,掐得李穗苗手腕也痛。她艰难下车,出了一身的汗,大口大口呼吸着,连声道谢。 叶扬书问:“谢什么?” 李穗苗说:“谢谢你拉我下车。” “这个啊,”叶扬书声音没什么起伏,他说,“我还以为你要谢我帮你和祁复礼牵线搭桥。” 李穗苗微怔。 “如果是后者的话,就先把感谢的话放心里,”叶扬书伸手,谨慎地摘下李穗苗头发上的一截线头,不知何时蹭上的,他垂下眼睛,慢慢地浮起一个笑,用清冷的声线,说着玩笑话,“以后你记得好好回报我。” 第44章 什么样的回答 如果说,每次见到祁复礼,都能令李穗苗回想起高一时的那场不期而遇的初雪。 而叶扬书不一样,他像夏天,像北方六月份的天气,凌晨和夜晚是将人惊醒的骤冷,中午热到小鸟都不敢在柏油路上落脚。 他是缓缓而起的滚烫。 李穗苗问他,怎么回报? 叶扬书视线落在她身后人头攒动的电梯上,向上,向上,往远处,他说:“我一定会有需要你的时候。” 李穗苗没问,需要她做什么。 祁复礼喜欢用一些模棱两可的语句,比如“说不定”“大约”“或者”。 不敢 第38节 叶扬书则倾向于“一定”“肯定”,似乎笃定某些事情一定会发生。 祁复礼未必心口一致,叶扬书也并非表里如一。 李穗苗和叶扬书缓慢地穿过人群,周围都是一张张沉默的、不说话、埋头向前走的下班族,偶尔有几个活泼的大学生,一眼瞧出是刚出去玩过,一脸的活力,就连脚步声都比其他人要轻快。 人多了,气味也多,不小心洒出来一些的奶茶,衣服上的留香珠,头发上的摩丝发胶,喷在手腕和耳朵后面的香水,滴在衣服上的包子油,半凉的饼,切开的洋葱,不洗澡的中年男士的汗…… 纷杂气味在拥挤的空间中发酵,慢慢膨胀成一团蘑菇孢子般的缺氧球。李穗苗身高算不上优秀,只紧紧跟随在叶扬书身后,看着他身上洗到边缘有些脱线的t恤,跟随他身后踏上自动扶梯。 向上,向上,再向上。 向上就有氧气。 李穗苗仰脸望天,只看到黑压压一团,分不清是夜色降临,还是暴雨前夕。 在晚风起时,两人抵达约定好的铜锅店。祁复礼早就已经订好位置等着他们,瞧见李穗苗进来,他没什么反应,自然地抬手,叫住经过的店员,请他们多加一副碗筷。 李穗苗还是第一次吃这家的涮肉,没什么经验,一次不小心把肉片按在铜锅上烫熟。肉片在炭火的炙烤下吱吱尖叫,李穗苗费力地用小夹子将焦掉的肉片刮下,耳朵捕捉两个人的谈话声。 男大学生聊天没什么有营养的话题,不外乎下周去哪里玩,最近的球赛,今年寒假的高中同学聚会…… 李穗苗自觉悄无声息地处理了这块糟糕的肉肉,再抬头,祁复礼正看她,面色如常,笑吟吟问她:“你想喝什么?这边有芒果汁,可乐,雪碧,大窑荔枝,北冰洋。” 李穗苗说:“北冰洋吧。” 服务员很快把饮料送过来,祁复礼的芒果汁,叶扬书喝纯净水,李穗苗的北冰洋没开瓶盖,还是祁复礼开的,速度很快,两三秒的事。 李穗苗这次没有称赞对方快,而是感慨:“一看就经常开瓶盖。” 祁复礼把玻璃瓶递给她,弯了眼睛:“终于学会夸人了,不容易。” 叶扬书说:“复礼的确有两把刷子,不像我,平时不喝酒,拿个起瓶器也得想想怎么开省力。” 祁复礼笑:“你这几周不去健身房,肌肉都快掉完了,连开瓶盖的力气都没了?” 李穗苗喝了一口,问:“是学校的那个健身房吗?你们办卡了吗?” “不是那个,”祁复礼摇头,“离学院也不远,你想去的话,和我说一声,我带着你,当初我买了家庭卡,每次都能多带一个人。” 李穗苗还没说话,叶扬书着重看了祁复礼一眼,眼神明明白白。 ——原来当初执意办家庭卡是为了这个。 李穗苗眼前一亮:“那我是不是也可以找叶学长——” “他不行,”祁复礼似笑非笑,“他的是普通卡。” 叶扬书平静饮水。 “喔,”李穗苗若有所思,“那当初学长为什么办家庭卡呀?” “我喜欢热闹,”祁复礼说,“一个人锻炼没什么劲儿,经常捎带些同学过去。” 说这话的时候,他夹起一片肉,在调和好的麻酱中沾了沾,没吃。 他从不在说话时吃东西。 很不错的小习惯。 李穗苗发自内心地说:“真好。” 她没有直视祁复礼的眼睛,因为她还没有做好充足的心理准备。 祁复礼问:“家教工作怎么样?林珍宝听你的话吗?” 李穗苗点头:“很听话,很懂事。” 祁复礼说:“那个小女孩挺聪明的,你当她家教,得多花点心思。” 李穗苗想了想,说:“还行,林女士说,只给她循序渐进地讲课就好……她们请我,似乎并不是为了提高她的学习成绩。” 叶扬书微微蹙眉:“林女士?林棋蓉?” 李穗苗点头:“是啊。” 叶扬书说:“她是个挺有手腕的女性。” 李穗苗认同:“非常聪慧,非常强大,我的偶像。” 叶扬书和祁复礼相视一笑,祁复礼悠悠地说:“现在还是别把她当偶像了,穗苗,你还不知道吗?” 李穗苗问:“不知道什么?” “有个人在网络上匿名发文,说她涉嫌谋杀亲夫,”叶扬书说,“不过热度不高,被几个明星的绯闻压下去了。” 李穗苗呆呆。 “李叔叔的案子进展还顺利吗?”祁复礼问,“虽然当初这个案子不是李叔叔负责,但现在似乎也是由他接手?” 李穗苗说:“我爸爸现在主要在调查另一个案子……” 说到这里,她转过脸,不安地看了叶扬书一眼,随后又喝水掩饰:“我不清楚,爸爸从来不和我说这些的。” 是的。 李天自从来都不和家人女儿说这些。 李穗苗只知道,李天自如今在隔壁城市为了这件事奔波。原因是隔壁市的死者——也就是祁复礼的亲生父亲,曾和叶扬书的父亲有过激烈的肢体冲突。 两位死者之间发生过严重摩擦,且在那之后不久死亡,无论怎么看,这种死亡都有蹊跷。 而更蹊跷的是,两位死者的儿子——也就是祁复礼和叶扬书两个人,良好关系却没有因此受到影响,好似一切从未发生过。 祁复礼说:“难怪,妈妈说,昨天看到李叔叔,看他瘦了一大圈。做警察太辛苦了。” 李穗苗叹气:“是啊。” 祁复礼说:“我感觉你也有做警察的潜质,怎么没去做?因为什么?” 李穗苗说:“体检不达标。” 祁复礼笑了:“原来如此,我还以为你是为了——” 叶扬书打断他:“吃饭,汤汁都熬干了——服务员,加汤!” 最后出铜锅店的时候,李穗苗感觉自己肚子里滚滚的全是肉肉。两个学长绅士地送她回宿舍楼下,又笑着和她告别。 李穗苗笑不出。 洗漱时,她看着镜子,用手戳了戳自己的脸。 吃惊地发现,在火车站里第一次见到祁复礼时的笑容,渐渐地淡了。 李穗苗低头,掬起一捧清水,扑在脸上。 可能是最近发生的事情太多了。 下一次再见祁复礼,是李穗苗主动发短信,询问祁复礼,他的电脑可不可以读取一款硬盘——她的那个笔记本配置太差,只能应付平时的一些作业及ppt制作,完全没办法读取这么大的、存储着监控的硬盘。 祁复礼一口答应。 在学校里不方便,这次约在咖啡厅见面。祁复礼的电脑又大又重,银灰色外壳上有着外星人的标志,他已经准备好了转接口,也已经下载好读取软件。 咖啡厅中人不多,还不是期末考试周,也不是毕业季,不是人满为患的时候。李穗苗点了两杯咖啡,一杯给祁复礼,一杯握在手中,紧张不安地看着屏幕。 祁复礼一眼认出这是小区的监控录像,他没问李穗苗怎么搞来的,只问她,如果找到疑似的嫌疑人,她打算怎么做? 李穗苗摇头,说没想好。 祁复礼说:“看来你不打算报警。” 李穗苗低声:“要是想报警,一开始我就告诉爸爸了。” 祁复礼诧异:“为什么?” 李穗苗定定看着他的眼睛:“因为我已经猜到了隔壁的人是谁,和足迹推测出的人特征也吻合——我不想他因为这种事坐牢。” 祁复礼笑容渐隐。 “我不想把事情闹得过于难堪,”李穗苗轻声,“所以,想叫来你,一起确认一下。” 祁复礼微微后仰,用同情的视线注视着她,问:“我现在能帮你做什么?” 李穗苗闭了闭眼:“可不可以帮我辨认一下,在9月24号下午5点20分43秒,进入我家楼道的人,究竟是不是叶学长。” 祁复礼看着屏幕,拉动进度条。 熟悉的身影如约在眼前浮现。 脚上正是他们推测出的那款品牌鞋子。 长达一分钟的沉默。 醇香的烘焙咖啡豆味道,轻柔的音乐,顾客进店,玻璃门上方的风铃叮铃一声。 祁复礼问:“穗苗,什么样的回答能让你开心一些?” 李穗苗睁开眼,眼睛中隐隐有泪意。 她望着祁复礼:“我想要你真诚。” 第45章 你的眼神 「淡淡然掠过 神秘又美丽 他仿似骤来的雨 我也难自禁抬头看你 你偏将心事瞒住」 ——卫兰《你的眼神》 —— 今日是粤语专场,播放的都是粤语歌,卫兰,邓丽欣,杨千嬅,容祖儿。 一首一首地切换,一首一首地播下去,这段音乐结束,不过一两秒的寂静,下一首的音浪如约而至。 李穗苗坐在祁复礼面前,她终于睁开眼,望着这位学长,好似一场豁出去的献祭。 不敢 第39节 祁复礼今天穿着一件微微压皱的亚麻衬衫,淡淡的、本朴的颜色,像秋风光顾过的荒野。他的左手还搭在电脑上,只露出光洁干净的手背。 他从没有说过,李穗苗也缓慢中察觉。 被家长、老师强制性纠正用手习惯的人,下意识中还是选择天性。 天性不可逆。 祁复礼没有立刻给李穗苗答案,他只是疑惑地问:“你们应该没有长久相处过,你怎么会对他这么特殊?你还特意告诉我,你知道,我和他是好朋友,亲生兄弟也就这样了。” 李穗苗僵硬地笑了笑:“我知道。” 她低下头,手指腹摩擦着咖啡杯:“所以我来找你,我知道你不会背叛他。” 祁复礼笑容勉强,半开玩笑的语气:“都用上‘背叛’这个词了。” 李穗苗问:“生死之交不都是这样吗?” 祁复礼沉默了。 李穗苗难得见他这幅模样。 李穗苗抬头,她轻声问:“所以,你看清了吗?” 祁复礼说:“嗯。” 他调整呼吸,大约是在缓解精神上带来的影响,调整电脑屏幕,好让李穗苗能够不受光线干扰。 李穗苗所居住那个小区老旧,监控器也不清晰,但再模糊的像素,也足以令他们看清屏幕上面的人—— 戴着长袖的棒球帽,九月末的炎热天气也坚持穿长衣袖,熟悉的鞋子。 就是叶扬书。 他微微露出半边脸,鼻子和嘴唇,走路的姿态,一眼就能认出。 祁复礼合上了电脑屏幕,缓慢呼了一口气,向李穗苗保证:“我确定,扬书不是这样的人。” 李穗苗喝了一口咖啡。 没有加糖,是那种酸涩的苦味,她很不喜欢这种味道,这是她第二次喝,大约也会是最后一次。 人会本能地排斥那些和不好回忆相关联的食物,比如她掉乳牙、疼痛时吃的麦芽糖,初中时被班上男生恶作剧推来推去时嘴巴里嚼的草莓味泡泡糖。 现在的李穗苗再没有吃过麦芽糖和草莓味泡泡糖,冰美式也将加入他们。 李穗苗低头:“我很信任他,所以想从你这里知道,他是不是有什么苦衷。” 祁复礼微微皱眉,迟疑:“难道是为了他爸爸的案子?” 李穗苗抬头:“他爸爸的案子?” “其实之前就应该告诉你,但——”祁复礼犹豫片刻,他脸上罕见的、没有那种玩世不恭的笑容,轻声,“李叔叔最近在查他爸爸的案子,我想,或许是因为这个,他才会忍不住去你家那边——没有任何直接证据能表明他就是你家的偷窥狂,不是吗?” 李穗苗默然不语。 祁复礼默契地不去提那完全吻合的鞋码,他只是轻柔地劝着李穗苗:“更何况,那个匿名的租房客也是很多年之前的事了。之前的扬书还在读高中,他哪里来的钱去租房子呢?” 李穗苗说:“你说得也有道理。” “当初的匿名推测,也只是我个人的揣测,”祁复礼看着她,“并不一定当真。你也知道,我不是福尔摩斯。” 李穗苗说好,偏脸,又认真问祁复礼,当初李叔叔的案子,到底怎么回事? 祁复礼说:“具体情况,李警官应该都清楚了,我也不瞒你,上次你爸爸找我俩谈话,是因为有个重要的线索。” 他四下观察,才说:“之前翻供的那个证人,提到过,看到我父亲和叶扬书的父亲因为一笔来路不明的款项争执。” 李穗苗说:“祁叔叔?” “我的亲生父亲,”祁复礼垂眼,“……已经过世了。” 李穗苗啊一声,急促说对不起。 “没关系,他是自杀,可能因为愧疚吧,”祁复礼目光放向窗外,“不提他了,穗苗,事情都已经过去了。” 李穗苗默然喝着黑咖啡,忽而转身,将咖啡杯放在桌面上,低声喃喃:“好苦。” …… 离开时,祁复礼去隔壁的奶茶店,给她买了一杯芒果味的冰激淋球。 祁复礼答应李穗苗,要对此保密——指向叶扬书保密,绝不会告诉她,今天李穗苗说的这些事情。大家只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但事实上,他们都心知肚明,那日吃的铜锅,大约是三人行的最后一回。 夜晚,李穗苗打电话给妈妈郑歌春,撒娇般地提到,梦见隔壁邻居住人了。谁知郑歌春笑着说梦是真的,邻居家的确又开始住人了,是一对年轻的小夫妻,已经开始装修了。 李穗苗想到地板上那深深浅浅的脚印,舍友在外放电影,《钢的琴》,已经近了尾声。电影中的下岗工人站着看大烟囱的倒塌,伴随着音效,李穗苗脑海中的那个蒙满灰尘的房子和悬挂的镜子一同哗啦倾塌,分崩离析。 镜子一旦打破,再难恢复原样。 这个时候已经不能再去向父亲求助了。 李穗苗柔声问妈妈,爸爸什么时候回来呀? 郑歌春嗔怪地说,这么惦记着你爸爸?就不想你妈妈了?他出公务,这几日也快回到家了。 李穗苗说好。 郑歌春又叮嘱女儿几句,才挂断电话。 李穗苗侧脸,看窗外的绵绵秋雨。 一场秋雨一场寒。 十一月,初雪。 当白雪第一次光顾这座城市的时候,李穗苗领到了第一笔家教费用。按照原本的合约,她做到这个时候就可以了,但林棋蓉主动提出,对她很满意,可以多给她加薪水,希望李穗苗能给女儿继续多上一段时间的课。 李穗苗答应了。 但这件事被叶扬书知道后,他有些诧异,沉默半晌后,告诉她:“你应该拒绝。” 李穗苗说:“为什么?” 叶扬书说:“你爸爸现在调查林棋蓉,如果知道你在她家里做兼职,一定不同意你以身犯险。穗苗,有些事情该交给警察去做,我一直以为,你在知道后会第一时间告诉你爸爸。” 李穗苗问:“我知道什么?你是指什么?” 叶扬书说:“林棋蓉的嫌疑——还有其他吗?” 李穗苗笑了:“你是害怕林棋蓉要绑我当人质吗?现在是法制社会哎,概率这么小的事情,也会发生在我身上吗?” 两个人已经很久没有见面,现在聚在一起是商议着如何给祁复礼过生日。这是一个很重要的日子,李穗苗拜托叶扬书帮她挑选礼物。 天气渐凉,叶扬书仍旧穿得不算多,长袖t恤外罩了一件黑色的冲锋衣,普普通通大学生的装扮,出宿舍楼去个食堂能遇到十个一模一样装束的男人,偏偏在他身上,格外的出众,人群中一眼就能分辨出。 他就能把沉闷的深色调穿出干净利落。 叶扬书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李穗苗不以为然:“就像野外一棵桃树同时结了杏子和李子一样概率低。” 叶扬书垂着眼,睫毛浓长,侧颜安静:“或许杏和李同时爱上桃。” 提示音响。 沉闷的声音—— 地铁从黑暗中行来,稳稳降速,缓缓入站。 李穗苗仰脸,看叶扬书,茫然:“你说什么?我听不清。” 地铁门开了。 叶扬书伸手,扯住她双肩包的背带,不碰触她的皮肤,轻轻一拉,提醒她上车。 “我说,”叶扬书说,“我们的地铁到了。” 他黑白分明的眼睛注视着李穗苗,空寂,沉静。 “听不清不要紧,心里清楚就好。” --------------------! 注:「淡淡然掠过 神秘又美丽 他仿似骤来的雨 我也难自禁抬头看你 你偏将心事瞒住」 ——卫兰《你的眼神》 第46章 生日快乐 李天自日记: 「星期五 天气:晴 人上了年纪就容易忘事,我也是,一忙起来呦,今天周几都不知道了。到底是年纪大了,不服老不行。 唉。 苗苗给我打了电话,她说,没事的时候可以试试写日记,把东西记在本子上,这样也能提醒自己,别漏了什么东西。 我觉得这个主意很好,苗苗又说,注意笔记本,别被人看到了。 我笑话她,谁敢偷看警察的笔记本? 」 「星期一 天气:阴 我找到了祁钰博生前住所的房东,根据他说,祁钰博从他这里一口气赁了三年的房子。邻居也说,最后一次见祁钰博的时候,祁钰博还问他,最近的菜市场在哪里,他打算以后把孩子和老婆都接过来一起住。 听起来,他的死并不像是自杀。 但他的确也在岸边留下了遗书。 我申请查看了当年的笔记司法鉴定结果和尸检档案,一切都合情合理,完全符合自杀的一切特征。且,那边是个村外的小河,平时只有一些人去野钓,查阅了路口的所有监控,没有任何证据能表明,林棋蓉和对方有过联系。 不敢 第40节 如果不是这次顺藤摸瓜查出祁钰博和叶俊余曾经敲诈过对方的话,我也差点相信这是自杀了。」 「星期二天气:小雨 今天去勘查曾经的现场,和钟威吵了一架。 一无所获。 唉。 打电话给周西彦问当初叶俊余案子的详细情况,周西彦不太愿意多讲,他说事情都过去了,现在还要翻案,岂不是证明是他当初失职? 这个小崽子,当时就不该替他挨那一棍。 话又说回来,要是不替他挨,我也不一定能转正,我的女儿以后生活压力会更大。」 「星期三天气:多云 路上做了噩梦,又梦到苗苗小学生病那会子了。四处找人借钱,朋友家也各有各的难处,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梦里我骑着摩托车往家走,风真冷,冷的像扇巴掌。 回医院看苗苗躺在病床上,我也扇了自己一巴掌。 苗苗真懂事啊。 我想给苗苗买个房子,看了下房价,太高了。 真的太高了。 我也想女儿以后别那么有压力,可惜我上了一辈子班,能给苗苗的,还不如那些人家刚出生的小孩。 努力了几十年,还不能把女儿送到起跑线上。 」 「星期四天气:多云 除了徐冰的证词延伸的推理之外,暂时还没有找到任何能证明林棋蓉和祁、叶有关联的证据。 好消息。 今天通过对叶俊余表哥的舅舅的孙女婿名下银行卡的调查,已经基本确定,在林棋蓉的丈夫胡文民死后的第二个月开始,林棋蓉几乎每个月都会转账给他,这笔钱的用途,在账目上说是“购买古董书画”。实际上,根据我们调查,那些所谓的“古董书画”都是赝品。 林棋蓉不承认,说自己是被骗了。 我觉得太荒谬了,那么多的钱买来的“唐伯虎真迹”——竹子下画着米老鼠呢,还明朝真迹。」 「星期五 天气:阴 林棋蓉给我打电话。 她说想和我谈谈,又问我是不是在为了钱担心。 我倒是想听听,她打算放什么屁。」 …… 李穗苗感觉,冬季降生的人,生日似乎都要有一场大雪。 就像祁复礼,每年他生日这天,都会有一场雪。 祁复礼的生日是在他的新家度过的。 他的父母都赶到北京来为他庆生,还有五层高的蛋糕塔。祁复礼在学校里的朋友多,他性格好,在人群中很吃得开。有朋友往他脸上抹奶油,他也不恼,只是叹着气说“怎么这么浪费粮食”,一边又懒懒散散地制止其他同学打算丢蛋糕的建议。 “多浪费。” 最讨厌被人抹蛋糕的李穗苗如释重负。 来之前和爸爸通了电话,李天自已经回家了。他声音有些鼻塞,告诉李穗苗,说是流感。 这个季节患流感的人很多。 李穗苗昨天去看林珍宝,林珍宝就患了流感,还告诉李穗苗,说是被妈妈林棋蓉传染的。 今天本来也有课,林珍宝主动提出,往后挪一天。 其一,她现在生病,没有耐心听课; 第二,流感高发,也不想传染给李穗苗。 李穗苗送给祁复礼的礼物是一本叶芝的诗集,纯英文,封面有着如天使羽翼般的蓝色花纹,《when you are old》。 其实叶扬书原本选的不是这一个,这个是李穗苗主动挑选的。 只能讲—— 李穗苗偶尔会忍不住地“幼稚”一把。 就像暗恋这么幼稚的事情。 就像…… 明知不可为。 还是要幼稚。 那些硬盘已经归还回去了,李穗苗仍旧继续查当初的那个租客。通过新入住的租客,现在的李穗苗已经拿到房主的联系方式,她期望能够和对方进行一次交谈,希望对方能够告诉她,当初名为“倪艾武”租房者的更多信息。 不是所有的“幼稚”行为都能得到确切的回报,就像房主迟迟不通过李穗苗的好友申请。 也像今晚的祁复礼,一如既往地温柔收下李穗苗送的礼物,拆开看了一眼,说很喜欢她送的东西。 李穗苗观察了祁复礼这么久。 她确定,对方对她礼物的称赞只是一种客套。 祁复礼接受其他人的礼物时,也是这样的表情。 她安静地吃完自己的那一小块儿蛋糕,又吃掉了丰厚的晚餐。同学渐渐开始散去,李穗苗打算和叶扬书一起乘坐地铁回家,都出门了,忽然听见叶扬书叫祁复礼。 “复礼,”叶扬书站在单元楼下,他先一步站在雪里,声音的情绪也如此的雪,“晚上我去老黎那边一趟,不回学校了。” 祁复礼说:“哦?” “太晚了,”叶扬书抬头,看了眼天空,“你不喝酒,不如今晚开车送穗苗回学校吧。” 雪花渐渐地停了。 李穗苗仰脸,看祁复礼的脸。 祁复礼和叶扬书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他站在灯光下。叶扬书的话并没有令他有过多的惊讶,他笑吟吟,一口答应:“行啊。” “走吧,”祁复礼笑着说,“穗苗学妹,今天让你感受一下寿星的车技。” 这是李穗苗早就和叶扬书默认的局面,叶扬书负责牵桥搭线,为她和祁复礼制造相处的机会。 这本是开开心心步入大学生活的李穗苗,曾经希望过的一幕。 不知为何,李穗苗迈步走进风雪中,冷不丁又想起林珍宝的话。 她说,叶扬书书里夹着她的照片。 第47章 “freedom comes from the call 小穗苗。 我有没有同你说过,一些——收受贿赂的小技巧? 在这个可以根据人民币编号来追查资金来源去向的年代,送现金已经不再合适;而随着监控摄像和账户追查,像之前那样掩人耳目地将钱袋子悄悄丢进车后备箱的事情也渐渐少有。 有些人开始选择商场、超市等等地方的不计名充值购物卡,大多是本地的连锁超市,大多最高五千,最低一百。 有领导嫌弃这种钱花起来费事,要么转手低价卖给回收购物卡的,要么就放在哪里,妻儿购物时抽一张顺手递过去—— 还有一种更“正当”的方式。 购买。 让行贿者去领导自己人开设的店铺里买东西,最好是价格很难界定的那种——两块钱一斤收来的茶,转手卖出去几千一斤;不知哪里收来的赝品瓷器,摇身一变就是古董,价高者得;领导顺手写的字、画的画,也都被当成艺术品卖出个高价格,愿者上钩。 嗯? 你想问我怎么知道这么清楚? 笑。 小穗苗。 我当然知道。 因为我父亲当初还保有一份体面工作时,就经常这么做。 下面我要讲一些,或许并不符合你三观的话语。 小麦穗,小穗苗,李穗苗。 有些时刻,在非必要的情况下,收取一些行贿者的礼物,反而会令他们更加安心。当然,我不是说,行贿这件事情是正确的。 我只是说,有些时刻。 比如,医生在动手术之前,有些会暂且收下病人家属的红包,在结束后再立刻如数归还。 当然,那些不归还的另当别论。 我父亲尚且风光的时刻,曾用这种例子洋洋得意地炫耀。妈妈后来将这段故事讲给我听,对父亲的评价只有两个字。 狗屎。 他的人生就像是一场狗屎,妈妈的这段婚姻也像是一团狗屎。 父亲常常自诩是什么清醒人,实际上,他也不过是一个被贪念和暴戾驱使着逐渐忘记本性的可怜虫。他从不归还到手中的财物,还要用冠冕堂皇的理由来遮盖那些自私和薄凉。 我是说他的收受贿赂,不是勒索。 我不知道他是否在勒索人,我只知道,他和林棋蓉的关系似乎好了一些——我是说似乎,至少,在偶遇,在两个人遇到的时候,他们没有起过什么争执。 喔,我没有在影射什么,我不知情。 我只知道,之前的林棋蓉很厌恶我的父亲,她是个看不下去家暴和酗酒的人。厂长胡文民还活着的时候,她提过几次建议,要辞掉我父亲,但胡文民没有答应。 很多人说,是因为我的母亲。 不敢 第41节 如果父亲丢掉工作,那么我那可怜的母亲,肩膀上的生活担子会更加沉重。 关于胡文民的更多信息? 我不清楚了。 我只听过一些八卦,比如胡文民和第一任妻子结婚的时候,对方还没有成年。那个妻子差点给他留下一个孩子,后来因为身体原因而未能如愿。 如果当初那个孩子顺利诞生的话,那么胡文民在他17岁时就做了爸爸。 笑。 的确荒谬,我很不理解那些15、6就结婚的人。 15、6岁时的你,小麦穗,你还在偷偷地翻看父亲的藏书,还在学校排练的英语话剧中扮演了一个女警察,虽然只有两句台词,但你却为此看了大量的、你父亲的书和笔记,记得吗? 当你父亲发现你动过他书本的时候,你就是这样向父亲解释的。你言之凿凿,说是为了能够深刻融入角色。 李警官相信了你。 你说什么他都会相信,因为你是他唯一的女儿,是他拼尽全力也想往更高处推的存在。 所以我不确定他是否会被腐蚀。 毕竟林棋蓉能够开出让他无法拒绝的价格。 ——你的父亲将林棋蓉列做嫌疑人的事情,已经悄悄走漏了。林棋蓉现在在谈一大笔订单,很有可能会因为这个事情而失败。她现在很着急,我猜,她一定会想方设法和你父亲见面。 ——当然是因为这个原因。 ——我猜的。 这也是我不希望你父亲深度调查这件事的原因。 有些肮脏的深渊,就像沼泽,能把干净的人拖下水。 我对人的本性向来不报有任何期待。 就像朋友有意无意地在我面前展露你和他的不同,有意无意地提到你和他的单独相处,有意无意地表明你如何认真聆听的话语。 他口中的你简直不是我认识的那个小麦穗。 他那令我不舒服的话语构造起一个陌生的你。 似乎,你在我,和在他面前,都在释放着不同的人格。 我知道你想做什么,我也很乐意帮助你。 我也的确在力所能及之处帮助你。 嗯? 没有看出? 笑。 就像探索游戏,总要有一个人的好奇才能推动。那些自动送上门的证据会令你感觉到乏味,所以我很乐意竭力为你提供新的线索。 不不不,我不是在钓鱼。 如果非要用一个词语来形容我,我希望,可以是“欲擒故纵”。 这个词语,应该不需要我再多解释了吧?小麦穗。 适当的放弃,能够引来警惕心强烈的大鱼。 人总要适时放弃一些东西。 比如,国庆假期中,你偷偷躲在父母卧室里翻看你爸爸的笔记本,试图找出案子最新进展的时候,你妈妈回来了。 你妈妈问你,你在做什么? 你抱着爸妈脏衣娄里的衣服,跑到阳台上,大声说给爸爸妈妈洗衣服。 你放弃了可以休息的时间,但换回了“偷看笔记本”的权利。 小麦穗。 这就是你的适时放弃。 我现在也不是不爱你,我是“适时放弃”。 (ps:我永远都不会把你偷看笔记本的事情说出去,我用我的性命向你起誓) (pps:和我恋爱吧,我永远都不会让你去碰脏衣娄的衣服) (和我恋爱吧和我恋爱吧和我恋爱吧和我恋爱吧和我恋爱吧和我恋爱吧和我恋爱吧和我恋爱吧和我恋爱吧和我恋爱吧和我恋爱吧和我恋爱吧和我恋爱吧和我恋爱吧和我恋爱吧和我恋爱吧和我恋爱吧和我恋爱吧和我恋爱吧和我恋爱吧和我恋爱吧和我恋爱吧和我恋爱吧和我恋爱吧和我恋爱吧和我恋爱吧和我恋爱吧和我恋爱吧和我恋爱吧和我恋爱吧和我恋爱吧和我恋爱吧和我恋爱吧和我恋爱吧和我恋爱吧和我恋爱吧) 第48章 心意 这并不是李穗苗第一次单独乘坐祁复礼的车。 但是耗时最长的一次。 不知是常态,还是今日气运不佳,道路拥堵的程度超过了李穗苗平时的忍耐力。在这样的情况下,选择地铁显然是最快速的通行方式。 但叶扬书提出了要祁复礼送,祁复礼和李穗苗都没有拒绝。 几乎每个红绿灯都需要等,车内的空气很干净,没有任何异味,只有清凉、适度的风,第三个红灯前,祁复礼关掉电台,询问李穗苗,喜欢什么样的歌曲,要不要连她的手机蓝牙播放歌单。 李穗苗说好。 她低头用蓝牙配对,第一首歌前奏渐入的时刻,红灯转绿。 是一首年龄不小的歌曲,《because of you》。 04年的。 「i will not makethe same mistakes that you did」 (我不会重蹈你的覆辙) 李穗苗主动开启话匣子,她双手规矩地压在膝盖上,抿了抿唇,试图用舌头给干燥起皮的嘴唇上一层温泽,以免身体暴露她的干涩。 她说:“这首歌的歌名很有迷惑性。” 祁复礼专注看前方:“嗯?” 不是“嗯。”,是“嗯?” 语调微微上扬,是开启继续谈话的邀请和默许。 代表他对她的话语很感兴趣。 她可以继续谈下去。 「i will not break the way you did,you fell so hard」 (我不会干涉你的选择,你已经饱尝痛苦) 李穗苗说:“因为歌名翻译成中文就是’因为你’,所以,一些人在创造婚礼歌单的时候,喜欢望文生义,把它也加进去。就像《someone like you》,这首歌也是,其实是和前男友相关的。” 祁复礼笑:“或许大部分人不在乎歌词的含义,只是在乎它的旋律。” 「because of you,i never stray too far from the sidewalk」 (因为你,我从不敢偏离人生航道) 窗外的霓虹灯在车窗上留下虚幻的影子。 他放松自在地与李穗苗闲聊:“这首歌也是写给前男友的?我听旋律也挺悲伤。” 李穗苗摇头:“其实不是,你没有听过吗?” 「because of you,i find it hard to trust not only me,but everyone around me」 (因为你,我发现很难相信别人,甚至开始怀疑自己) 祁复礼凝神,不说话,他细心,去分辨它的歌词:“旋律很熟悉,肯定听过,但没留意。” 「i'm forced to fake,a smile,a laugh everyday of my life」 (此后每一天,我的欢声笑语都是虚伪) “不是写给前男友的吗?”祁复礼微笑,“‘my heart can't possibly break,when it wasn't even whole to start with'——嗯?” (我的心已经不能再破碎了,因为它从诞生之初就不完整) 李穗苗抚摸着自己的膝盖。 祁复礼说:“是写给初恋的?让她受伤的初恋?” “不是,”李穗苗细声细气,“是写给父母的。” 祁复礼面色如常:“哦?” “听说,歌手在幼年时目睹了父母之间的不和睦和争吵,这种家庭的不幸给她造成了一定的心理创伤,所以她后来写下了这首歌,想提醒自己,不要再重蹈父母的覆辙,”李穗苗慢慢地讲,“也常常被用在反家暴上面。” 「because of you,i am afraid」 (因为你如此害怕) 「because of you」 「because of you」 祁复礼的表情和神态让李穗苗确定他的确是在很专心地听。 他笑着说:“是的,想想,小时候的我听到父母吵架,也会很害怕,有时候会怕到哭出声。” “不过,”祁复礼话锋一转,“有时候婚姻的结束也是好的,不是所有的离婚都是’堕落’的选项。就像人谈恋爱,不一定非要和初恋在一起——不是吗?” 李穗苗点头,她看着祁复礼的脸:“你说得很对。” 歌曲放完了。 下一首歌没有引起两者的具体讨论,但祁复礼已经打开了新的话题。他总是如此,无论什么样的状态,何时何地,只要他想,随时就能找到让谈话不终止的法则。 还能令对方满意。 祁复礼主动提到了他父亲的案子,平静地说父亲选择自杀后,异地的警察赶来过一次,当时李穗苗的父亲作为本地的警方(祁父户口迁移之前属于李天自警局治安辖区内),也曾按例传讯过祁复礼。 尸检结果出来后,结合遗书,就认定了是自杀。 不敢 第42节 尽管祁复礼认为父亲并不是会自杀的人。 “或许世界上就是存在很多无法用常理来推论的事情,”祁复礼说,“我毕竟不是他,我不了解他。” 李穗苗转移话题:“我送你的诗集,你真的喜欢吗?” 祁复礼有两秒的沉默,随后自然地笑:“怎么想到送我诗集?该不会是老叶出的主意?” “不是,”李穗苗摇头,“是我自己选的。” 祁复礼刹车。 他坐正身体,安全带微微拘束着他,他目不转睛望李穗苗:“你自己选的?” 李穗苗点头。 她看到祁复礼笑了:“我非常喜欢。” 李穗苗问:“如果是叶学长帮忙参考了意见,你是不是就不喜欢了呀?” 前方的红灯忽闪忽闪,倒计时开启。 祁复礼身上的灰色香根草味道若隐若现。 “也会喜欢,你送的生日礼物我都喜欢,”祁复礼说,“不过,或许我会删掉’非常’两个字。” 李穗苗问:“为什么?” “因为礼物不是最重要的因素,”祁复礼微笑着看她,灯光下的皮肤白如玉,“心意最重要。” 李穗苗舔了舔嘴唇。 她的喉咙又发干了。 急促的手机铃声忽然响起,李穗苗吓了一跳,她不安拿起来,只听叶扬书的声音:“到哪里了?” 李穗苗说:“学长,我们堵在回学校的路上了。怎么啦?” “没什么,”叶扬书的声音听起来十分清晰,低沉,“对不起,我喝多了,打错了——我看错了你和老黎的备注。” -------------------- 备注:英文歌词及翻译来源于《because of you》。 解释上一章末尾的话,就是单纯感觉那样会震撼,没有凑字数的必要,因为这本是免费文,字数多少不会给我造成任何影响。晋江的收费机制就是入v章(看字数),而我没有申请入v。 ps:一开始真想给它粘满一整页,更癫狂 第49章 禁色 「星期一 天气:晴 见了林棋蓉后的这几天,我一直过得浑浑噩噩。 我见了很多人。 现在冷静下来,才能重新整理线索。 在徐冰第一次证词翻供的时刻,我推翻了当初胡文民死于药物意外的推断。 已知,胡文民不是一个会乱吃药物的人,他平时注重养生,在他家中发现的药品,除了他本身长期服用的降血糖药物之外,另有壮,阳和治疗勃,起障碍的药物。 值得注意的是,前两天,我同报社的老同学喝酒,听他提起过,之前有人在网上匿名发帖,爆料胡文民曾经在ktv中和兼职的初中生搭话。 不过后来这个帖子被工厂的律师运作掉了,当初匿名爆料的人因此赔偿了一大笔钱。朋友答应我,会继续帮我寻找那个人的联络方式。 根据家里保姆的口供,胡文民常吃医生开设的多种药物,因而,他习惯用药袋,一个袋子中装着第二天要吃的所有药物。这件事也是胡文民自己亲手做的,他从不让任何人帮忙。 林棋蓉提前在药物中动手脚的可能性存在。 当初徐冰做了伪证,让警察以为林棋蓉没有作案时间和动机,现在看来,两者都是成立的。 尤其是,林棋蓉还在持续地进行着婚外情。 接下来是叶俊余的案件分析。 明知下雨,那天晚上的叶俊余为什么还要冒险从可能有泥石流的小路经过? 根据现场的痕迹推测,他那时候的车速很快,他是否在追逐什么? 他的刹车片有问题,而且徐冰证实,曾经见过祁钰博开过叶俊余的车,且两人发生过争执—— 祁钰博有没有可能对叶俊余的刹车片做过手脚? 凶手的原目标是否是祁钰博?是否误认为这是祁钰博的车? 祁钰博: 死因是溺水。 经过重新对尸检报告的分析和与法医的沟通,发现祁钰博肺部中有少量的水。 如果是昏迷后入水,他的肺部中应该没有水;而溺亡的人,肺部中则会含有水。这是法医告诉我的判断标准。 他告诉我,这个事情也要结合实际情况进行分析,举个例子,如果一个恐水症被丢进水里,他有可能会在恐慌中吸入水后昏厥,进而溺水死亡—— 这种情况下,肺部中含有少量水也很合理。 不能完全排除祁钰博是先入水、后因某种原因昏迷、继而溺亡的可能性。 三个案子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叶俊余和祁钰博在长期威胁、勒索林棋蓉,林棋蓉被迫给他们转大额的财产; 徐冰证实,胡文民过世后的第二年,祁钰博强,奸过林棋蓉,他是目击证人。 林棋蓉对此予以否认。 否认了勒索,也否认了强,奸。 她平静地解释,那些东西的确是她买的,那些都是小钱,不值得一提,她是喜欢才买的—— 后来为什么不买? 因为发现对方一直用赝品骗自己。 合情合理的解释。 她的确是个很懂得利用人性弱点的女人,她知道我的弱点是什么,知道我想让家人生活得更好。 不过,话又说回来,哪个男人不想让自己老婆孩子过得舒舒坦坦? 那些出轨家暴的软蛋鸡除外。 林棋蓉能给的实在是太多了,多到让我觉得拒绝都很愚蠢。她开口就提出,能把北京的一套房产给我,只要求我不再这个节骨眼上对她进行调查。她说自己工厂现在是非常时期,如果她这个时候出了问题,单子谈不下来,工厂接下来的效益都会受到极大的影响。 她问我,有没有替厂里面的那些工人想过?有没有替工厂附近带动的消费、商贩、商业街、房产等等想过?一个工厂能帮助一个城市解决很大一部分的就业,还能带动周边经济和房产发展。有的城市因为大型工厂而兴旺,也有的城市因为工厂的凋敝而渐渐衰落—— 她问我有没有想过,市里面接下来的税收怎么办?有没有替市财政想过? 我说我没有。 我只是个警察,我能做的就是查案,对每一个死者负责,对每一个公民负责。 写到这里,我接到了领导的电话。 」 红灯转绿,李穗苗收好手机。 电话结束的时刻,手机的锁屏壁纸亮了一下,是新换的,浓郁的,一眼看不到尽头的绿,绿的像好宽阔的旺盛平原。 祁复礼说:“老叶就是这样,偶尔沾点酒精就眼晕,平时没事,喝酒了就有点不清不醒,和叶叔叔一样。” 李穗苗问:“叶叔叔也经常喝酒吗?” “就咱们城市那酒桌文化,”祁复礼耐心和李穗苗解释,“除了酒精过敏的,有几个男性不喝酒的?” 李穗苗说:“也是,我爸爸也是,过年时候挺多人劝他,他说自己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得出公差,不能喝——叔叔呢?” 祁复礼说:“我爸酒精过敏。” 李穗苗说:“那你是不是也过敏呀?” “那倒不是,”祁复礼说,“继父过敏,生父不过敏。不过我讨厌酒味,所以少喝。” 李穗苗乖巧地应了一声。 “叶叔叔,可惜了,”祁复礼怅然若失,“其实老叶他之前有段生活挺痛苦,所以我很能理解他现在。” 李穗苗小声:“因为叶叔叔去世吗?” “对,”祁复礼点头,“天有不测风云,意外车祸——人都走了,也该向前看。” 李穗苗说:“不过现在好像说不是意外。” 祁复礼说:“警察肯定要尽职尽责的,就像我爸,尸检结果出来了,现在不还是重新调查,看看有没有什么遗漏的线索——对不起,我是不是不能说这些?” 李穗苗:“啊?” “因为你父亲在负责调查叶叔叔的案子,”祁复礼微笑解释,“严格意义上来讲,你和叶扬书之间的往来也不适合太密,我担心吗会有有心人拿这个事做把柄,做出对李警官不好的事。” 李穗苗摇头:“不会的,我不会和爸爸说这些。” 祁复礼沉默了一阵,又问她,那个偷窥狂有新的证据了吗? 没有。 哪里有,隔壁已经搬来新的情侣,阳台都被重新修建了;房东还是不肯给李穗苗当初那人的联系信息,李穗苗只是一个大学生,她的能力十分有限,即使有好几个做警察的家人亲戚,也不可能去寻求他们的帮助。 那是下下策。 除非她有亲手绞杀犹大的决心。 车子进不了学校,祁复礼将李穗苗送到学校门口,李穗苗自己往宿舍楼中走,一边走,一边给爸爸打电话,一直提示关机。李穗苗给妈妈打过去,妈妈还没有睡,说李天自最近为了查案子东跑西跑,过几天可能还得去趟北京。 说到这里,郑歌春无奈叹气,说李天自这几天瘦了不少。 安抚完妈妈之后,李穗苗才给叶扬书拨通电话。 对方接的很快。 李穗苗低头,小声叫他“叶学长”。 不敢 第43节 “嗯,”叶扬书说,“我在听。” 李穗苗垂下眼,她说:“你上次和我说,祁学长高二高三时都在外面租房子住,是真的吗?” 第50章 嫉妒 「星期二:雨 领导暗示我,我已经可以退休了。 我知道自己的情况,论体力,已经远远不如现在刚进警校的那些半大小子,他们在体能测试上一个个像孙悟空,我已经快要像花果山的那个老猴子。 我还不如老猴子,我没给妻子女儿找到舒适的、能安居乐业的地方。 唉。 钟威说我现在叹气的次数越来越多了,他不知道谈话的内容,他比我还小,孩子还没上初中呢。听说他是得罪了人才在这里的,一干好几年。他从那之后就泄了气,也劝我,世界上没什么东西是放不下的,人活一世,有些事情没必要看得太重,难受了,就该放下。 况且,这也无亲无故。 孤军奋战的人,要是成功了,那就担得起一句英雄;要是输了,那可就是彻头彻尾、还可能会连累家人的狗熊。 不是每个人都能当英雄。 话扯远了。 我总不能对不起自己身上的衣服。 从头开始分析,胡文民,亲戚关系简单。六岁时父亲死于车祸,八岁时母亲病逝,同年,爷爷奶奶自然死亡后,他就独自一人生活,依靠百家饭生活。 交友广泛,复杂,进过两次监狱,都是因为非法经营,涉嫌非法融资。竞争对手不少,仇家结得也多,但之前已经经过一一排查,确定对方都无作案时间。 直觉告诉我,胡文民的死和林棋蓉有关。 但破案不能讲究直觉,要看证据。 我需要证据。 」 「星期三天气:中雨 报社的朋友带来了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 好消息: 当初爆料胡文民在ktv向未成年女生搭话的人找到了。 林琴叶。 是的,是林棋蓉的双胞胎姐姐。 牵扯进来的人越来越多了。 她现在已经结婚生子,移居北京,基本和家中断绝关系。她和妹妹林棋蓉的关系很差,姐妹之间已经多年没有来往。 坏消息: 报社效益越来越差,朋友负责的报纸已经宣布休刊,他也“下岗”了。 我问朋友打算找什么工作,他说准备办退休了。他身份证上的年龄比实际年龄大,社保也交够了时间,该筹谋着休息了。 那他儿子没还完的房贷呢? 儿孙自有儿孙福,他老了,帮不上忙了。 现在人人都看电子书,想看什么新闻,随便一个软件上都能看,谁还会看报纸。 电视台也差不多了。 」 「星期四天气:暴雨 最近眼皮一直在跳,但我还是决定去北京,去见一见林琴叶。 另有新的消息陆续返回。 隔离市警察局有个年轻的小同志,叫孟元非,今年刚报道,他主动联络我,说他也很关注祁钰博的“自杀案”。 他告诉我,祁钰博自杀的那片水域周围有三个村庄,而村庄的监控设施并不完善,又因为合庄并镇的事情,有很多新的“小路”,这些路不会显示在地图上,因当初的暴力拆房,很多人都在回避着这件事。 想要避开监控、开车进入水域的小路也有好几条。 我问孟元非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他和我说,他以前的家就在那边,可惜后来被推土机推倒了。 」 「星期五 天气:晴朗 明天就能见到苗苗了。 给她带了她妈妈做的麻辣牛肉干,早晨刷了两个大罐头,希望我的女儿能多吃点,吃得身体壮壮,健健康康 」 “复礼的爸爸妈妈离婚早,他读高一的时候就离了。祁叔叔——我是说现在复礼的爸爸,其实原本不姓祁,姓李。叔叔父亲姓李,母亲姓祁。在复礼的妈妈打算和他结婚的时候,本来要给复礼改名叫’李复礼’,阿姨说这样不好听,她想保留祁姓,又担心外面的人说闲话,说什么爸爸儿子不一个姓,担心对方对复礼不好。” “哪里想到,祁叔叔说这个姓不一定要复礼改。他和复礼的情况类似,也是父母离婚得早,只是以前没有跟母姓的概念,才一直用着这个姓。他这个人很信仰一些大师,那段时间也是生意不好,咨询了大师,大师指点他,改母姓为祁,李邵陵改名为祁邵陵,就能化解。” 健身房中。 购买了9.9一月体验卡的李穗苗,吃力地踩着跑步机,问叶扬书:“后来呢?” “我不信这些,但后来,改姓后的祁叔叔的确生意蒸蒸日上,”叶扬书呼吸平稳地跑着,“所以,很多人都不知道复礼其实是重组家庭的孩子。祁叔叔之前结过两次婚,但没有子女。” 李穗苗控制着自己的呼吸。 设定的时间到了,她没有继续下去,而是依靠着休息。 工作日的健身房人很少,尤其是现在,还不到十点钟。李穗苗早餐吃的豆浆和包子在胃里颠啊颠,差点儿颠出来,她拧开一瓶水,缓慢地喝。 叶扬书说:“因为工作性质,祁叔叔其实很少回家。而那个时候的复礼和妈妈、祁叔叔的关系有些僵,等到了高二,他就提出,在学校附近租房子住,想回家的时候就回家,不想回家、或者晚自习太晚了,就在外面住。高三时也是这样,学校宿舍提供的是大澡堂,没有单独的卫生间,复礼嫌弃大众的浴室脏,同样在外面租房子住,洗澡了就过去,有时候也在外面洗了澡回宿舍里休息。老师对学习好的学生都会多容忍,这点你也知道——所以他虽然住校,但也有通行证,查寝时候的老师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李穗苗问叶扬书,知道当初祁复礼租的房子是哪里吗? 叶扬书说:“就学校旁边那个水利局的家属,怎么了?” 叶扬书停下跑步,担忧地看她:“你想说什么?” 李穗苗摇摇头。 她喝了半瓶水,渐渐地有些缓和过来了,问叶扬书:“那,以前的那个祁叔叔,就是复礼的亲生爸爸,对他好吗?” 叶扬书微怔。 他的表情似乎永远都不会出卖他,永远都那么坦诚。 “这个不好说,”叶扬书说,“毕竟是长辈,又是复礼的爸爸,人已经没了,我不能对一个已故的人进行片面的评价。” 李穗苗低声说谢谢。 叶扬书看着她,问:“你在怀疑复礼,对吗?” 李穗苗说:“没有。” “我知道,你喜欢他,”叶扬书低头,“所以你即使发现了蛛丝马迹,也不会把这些东西交给你爸爸。你现在很困惑,只是想知道原因,对吗?” 李穗苗拧开瓶盖,又拧紧,她慢慢地说:“有没有可能,他其实是观察我爸爸?他是想知道他亲生爸爸案子的进展?” 叶扬书点头:“很像复礼能做出的事情。” 李穗苗仰脸,问叶扬书:“祁学长的亲生父亲,真的是自杀吗?” 叶扬书微微一愣。 他说:“是的,他爸爸过世的时候,复礼有不在场证明。” 李穗苗说:“啊?我没问祁学长呀,祁学长在不在场,和他爸爸是不是自杀没有关系吧?” 叶扬书走下跑步机,用毛巾擦干头上的汗水,抿了抿唇,挤出一个笑:“是,你看看我,都跑糊涂了,脑子也乱了。” 他说:“林珍宝那边的兼职,能辞就辞了吧。上完最后这几节课,就不要去了。” 李穗苗讷讷地说好。 “毕竟不是所有人,都能像我这样,”叶扬书低头,专注看她,他眼神很亮,额头和脖颈上都是剧烈运动后的汗珠,但他嗅起来却像早晨的森林一样干净,“就算是你爸爸在查我的妈妈,你来问我问题,我也会知无不言。” 李穗苗问:“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叶扬书说,“世界上很多事情都没有理由,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他冷冷清清地说:“就像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帮助你接近祁复礼,我真是疯了,我看到你和他在一起,我——” 李穗苗呆呆看他。 “我会嫉妒,”叶扬书侧脸,随着说话,他那明显的喉结,有着隐忍、压抑不住的暗暗触动,“我会嫉妒他。” -------------------- 同时更新小穗苗视角和暗视角!!! 第51章 嫉·忌 我嫉妒他。 小穗苗。 我嫉妒你的父亲,能得到你真心实意的一声“爸爸”;我嫉妒你的母亲,能真真正正地与你血脉相连、将你生出;我嫉妒你的每一个老师,他们都能得到你仰慕的眼神;我嫉妒你的每一个同班同学,嫉妒他们能光明正大地和你在同一个教室上课。 我还嫉妒我的朋友,嫉妒他得到不谙世事的你、那最纯粹无暇的爱意。 我不是你的爸爸,不是你的妈妈,不具备和你拥有同样血脉的幸运;我不是你的老师,不是你的同学,没有和你一起朝夕相处、为同一目标苦读的好运。 就连模仿我的朋友,也不足够到位,不能走进你的心中。 我都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喜欢他,小麦穗,小穗苗,李穗苗,我是认真的,我现在在认真地看着你,问你。 他哪里比我好? 不敢 第44节 是因为他比我开朗?还是因为他家庭看起来更和谐?他能给予你什么?我天真的小穗苗。 他只能带给你无尽的麻烦。 当然,我似乎也一样。 不过没关系,我相信一切都会过去。 我相信岳父大人很快就能查明真相,他已经通过了最困难的那道关卡,即将到达胜利的彼岸。 遗憾的是我看不到你和我的岸。 我像一个漂浮在海上的小船,掌握航行方向的风浪是你的一举一动。 你的若即若离、似有非无让我不安,我不得不确认自己当初是否妥善善后、处理。我承认年轻时候的我尚不能将一切做得完美无瑕,我也承认当时的自己大约留了不少把柄。 这些把柄吸引来了你。 至少你没有对岳父大人提到,对吗? 无论你怀疑的对象是我,还是我的朋友,你都没有向你的父亲提及。 多好啊,小穗苗。 我知道你爱着我们。 这也是我痛苦的根源。 我实在想不通,为何会有人能理智地将爱分成两份,能分明地将它们均等。 在我看来,所谓的爱是不惜一切的失去理智,是神魂颠倒,是头脑清醒地跳进熊熊烈火的熔岩,是不顾一切地选择将自己溺亡,明知患得患失却也要继续坠入,是抱有玉石俱焚的决心,是做好了永远得不到回应的准备。 我这样渴望着、爱着你。 朋友呢? 他说他是一见钟情。 听我讲,小麦穗,世界上不存在一见钟情这种东西,只有见色起意,他只是喜欢你的脸,不像我,我爱你的全部。我爱你身上的一切,爱你梳子上的头发,爱你下雨天鞋子上的泥垢,我爱你染了经血的裤子,我爱你脸上被太阳晒出的斑点,我爱你健康有润泽的四肢,我爱你熬夜后的叹息,我爱你早晨苏醒时不小心踢到床边的脚。 我爱你的一切。 你才适合和我在一起。 不要相信一见钟情,不要相信我朋友那不成熟的爱情。 什么? 你不理解?你不理解他那种感情? 很好。 那我为你举一个例子吧,小麦穗,就用你看过的书。 《洛丽塔》 我们都知道,故事中的“我”,是个恋,童癖,因而,在故事的书写角度中,在“我”的自述中,是洛丽塔先对他发出邀约。 记得《罗生门》吗?记得香港的《阿婴》吗?每个人都为着自己的利益撒着谎言,每个人都选择性地讲述对自己有益的那一部分,用虚假的说辞来美化自己的回忆。 记得吗? 「每个人为不同的理由戴着面具说谎,动机也只有一种名字,那叫做欲望」 这是《夜的第七章》里的语言。 记得你父亲遭受网络暴力的那次事件吗?自媒体为了博取流量,将你父亲描述成一个莽撞的警察,引起一些用肛,门思考的网友激愤。 记得去年在热搜上挂了一个月的新闻吗?一个父亲上网发帖,言之凿凿,说自己儿子被女教师猥,亵,女教师反复澄清没有,最终仍旧抵不过压力,留下遗书后自杀——警察介入调查,经过充分的监控及测试,终于发现真相,一切都是父亲的误导,一切都是父亲的自导自演,是他想要博取流量而计划的一场栽赃诬陷。那个儿子被父亲教唆着说谎,指证女教师脱下他的裤子。 孩子怎么不会说谎。 孩子也会说谎,只要有大人教她——喔,我是说,是“他”。 是新闻中的小男孩。 我没有在暗指什么,我只是想同你证明,小麦穗,我朋友在用“一见钟情”来修饰、掩盖他的见色起意。 这个肮脏的家伙。 不像我,对你,清清白白,日月可鉴。 (ps:请忽略掉偷窥这件事) (pps:你什么时候可以辞掉林棋蓉那边的工作呢?她会教坏小孩子,我担心她也会教你说谎) (ppps:林棋蓉和很多记者、报社关系都很好,之前一直付费让这些媒体为她讲话,她是擅长运用舆论的女人,请岳父大人多多留心) (pppps:吻你千万遍) (ppppps:如果你不喜欢,也可以拒绝我的吻,我只要你能对我笑,就好了) (pppppps:看我对你的爱,多么干净啊) 我一身肮脏,唯一的干净的,就是这点你不稀罕的爱。 -------------------- 「每个人为不同的理由戴着面具说谎,动机也只有一种名字,那叫做欲望」 来源于《夜的第七章》 第52章 妒忌 ——我会嫉妒他。 你嫉妒他什么? 李穗苗隐隐约约猜到了。 有些话问出口实在伤人,就像从不过问孩子学习的家长,在高考成绩后问孩子为什么考不上清华北大。 有些明知故问并不适合存在。 李穗苗只是安静地喝完水。叶扬书抿抿唇,仰头,握住矿泉水瓶的手指微微发抖。 一瓶水喝完,话也封住了。 叶扬书不想多谈朋友那过世的父亲,他只简单地告诉李穗苗,他和祁复礼已经把看到的、听到的、知道的东西都告诉李天自了,毫无保留,没有丝毫隐瞒。 而李天自问的东西不外乎那些,父亲过世时候他们在做什么,之前之后发生了什么。 不过有些东西会稍微记得不清楚,毕竟,丧父是件非常影响情绪的事情。 李穗苗感觉叶扬书能猜得到她的心思。 因为,在离开之前,叶扬书告诉她—— “你放心,复礼和他父亲的死没有关系,”叶扬书直截了当地说,他并不在意这句话是否突兀,只是看着李穗苗,笃定地说,“他不会让自己变得不干净。” 不是「他很干净」,而是「他不会让自己变得不干净」。 李穗苗问:“你呢,叶学长?” “我可以认为你现在在关心我吗?”叶扬书说,“如果你回答’是’,我会考虑回答你的问题。” 李穗苗不说话。 她的呼吸牵动着胸口的衣服,今天穿的是普通的运动长袖t恤,北方的健身房中,到了冬天就开始开暖气,暖的她流了很多汗水,幸好穿的是黑色,深痕并不明显。 “现在我将你的沉默当作默认,”叶扬书平静地说,“穗苗,我们都不是傻子。” …… 「星球六:小雪 孟元非把我从高铁站叫走了,说是有新发现。我拎着罐头背着包跟他走,看来只能明天再去见苗苗了。 新发现是路口两个卖馅饼的夫妻,神龟馅饼,甜、咸、辣三个口味,去的时候他们刚出摊,边用电动三轮车上支起来的炉子烤饼,边比划着说,其实命案发生的那天下午,挺多车从这边经过。 我问她,有什么特殊的吗? 丈夫说,特殊就特殊在那天遇到个特别漂亮的女人。 这边有条小路,能够穿过孟元非那被扒倒的村庄,直达祁钰博自杀的湖。 他说,那天下午,买饼的人很多,也挺忙。夏天里面日头长,他们卖到了五点多钟,面不够了,只剩最后一炉的时候,有个普通的面包车停下来,下来一个大学模样的男生,过来买饼。 买饼要等,大学生不怎么说话,车门开了,里面有个戴墨镜的女的,可漂亮可洋气了,大夏天,还穿着黑色的小皮褂子,黑色长裤红高跟鞋。 我拿了祁复礼的照片,让他认,他摇头说不是,没这么白。 我又换了叶扬书的照片。 他说也不是,那个大学生长得不好看,这俩都太好看了。 但他指认了林棋蓉。 捂着照片上林棋蓉的眼睛,他说,差不多就长这个样子,他印象很深刻,就是这个嘴唇,像一个香港的漂亮女明星。 看来当务之急,还得找到和林棋蓉关系好的、大学生模样的男人。 有了基础的线索提供,再找人就容易多了。到了晚上,我就拿到资料,确认那天坐在车上的的确是林棋蓉,车属于一个租车行,已经例行问了一遍,基本可以确定和案件没有关系,但车子的老板回忆后说,那天车被送回来的时候,很干净,看起来像是被特意洗了一遍。 洗车行老板说因为基本没遇到过有素质的客人,所以印象还挺深刻。 租车人的信息也很快调动出,就是林棋蓉副驾驶上的“大学生”,丁伟龙,是她厂子里去年新招的一个大学生,不过干了没多久就走了,目前在北京的一家保险公司上班。 我感觉自己在一点点把拼图还原。 我重新打开了叶俊余的卷宗。 假设,假设,之前的推理完全成功,逆向推理—— 假设林棋蓉的确参与杀死了祁钰博,那么她的作案动机,就是祁钰博和叶俊余一直在勒索她。 她又是怎么让祁钰博“自杀”?或者让祁钰博在清醒状态下进入水中、继而昏迷、死亡? 叶俊余的死,是否也和勒索有关? ——假设是祁钰博在他车上动了手脚,那么就是分赃不平导致的分裂; 他们儿子的证词也能证明,他们在今年的确频频争吵。 不敢 第45节 ——如果凶手是林棋蓉,那么作案动机也很充分,杀叶俊余的手法又是什么?她早就料到会有泥石流?那天晚上,是否是林棋蓉打电话通知他开车走小路上山? 再往前推。 从胡文民死后,叶俊余就和祁钰博一起勒索林棋蓉。林棋蓉有什么把柄在他们两人手上?是不是和胡文民的死有关系? 胡文民的“恋/童”传闻和这件事是否有关系? 如果林棋蓉要杀胡文民,动机是什么? 图钱?还是权?或者—— 我忽然想到,林棋蓉有一个和前夫的女儿,林珍宝,今年刚读初一。 作为同样有着女儿的父亲,我忽然不敢继续想下去。 今天右眼皮一直在跳,我很想苗苗,不知道她在北京吃得好不好。 」 「星期天小雪 我见到了林琴叶。 她沉默了很久,终于告诉我,当年的事情。 事情的确是林琴叶散播的,而胡文民在ktv点未成年陪唱的事情是真的。 不过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一件事。 那个未成年,就是她的妹妹,林棋蓉。 林棋蓉的身份证年龄比实际上要大三岁(因为父母认为多报年龄,方便打童工)。林棋蓉当初在ktv打工的时候,身份证显示她17岁,实际上才14岁。 林琴叶咬牙切齿地说,男人再傻,不会也看不出14岁和18岁的区别。 后来呢? 知道妹妹在做什么工作后的林琴叶,在那天晚上强行带了妹妹回家。哪里想到叛逆的林棋蓉在第二天就偷偷离家出走,再回来是三年后,抱着孩子,带着一段短暂的、已经结束的婚姻。 林棋蓉去工厂里上班,后来,又重新嫁给胡文民。 林琴叶是坚决反对这门婚事。 可惜反对并无作用——无奈之下,林琴叶和一家人彻底断了来往。 “你也是有女儿的人,”林琴叶说,“李警官,你该知道,我怕这一家人把我的女儿也教坏。” 我问她,你怎么知道我有女儿? 林琴叶说:“我看过你之前见义勇为的新闻和报道,里面采访了你女儿。” 我说你记性真好啊,我都快忘了这一茬,你还记得我这么个小小警察。 她说,现在虽然很久不回老家了,但老家的新闻还是牵挂着。 临走前,我说,看来在北京蒸馒头挺赚钱的,她都买得起这么宽敞的房子了。 我也想给苗苗买。 买大房子。 」 李穗苗现在不想大房子。 在学校的食堂中,她静悄悄地打开父亲的日记本,一页一页地看。 桌子上放着罐头和饭菜,还有爸爸带来的牛肉干。牛肉干是装进塑料袋里的,套了三层,还是漏了,麻辣汁渗出,弄脏了李天自的衣服——他去洗手了。 李穗苗看到最后一页,刚刚合上,冷不丁听到一声轻笑:“做什么呢,李·小福尔摩斯·穗苗?” 李穗苗一个激灵,抬头,看到祁复礼笑眯眯的脸。 他双手托腮,注意力并不在她的笔记本上,而是轻轻吸了口气,感叹:“好香呀,这是阿姨亲手做的牛肉干吗?” 李穗苗飞快将笔记本放好,诺诺地说是。 祁复礼笑:“要不要做个交易?” 李穗苗说:“什么?” “你给我尝一口牛肉干,”祁复礼说,“我就帮你保密。” 第53章 sometimes i don't know 李穗苗从小到大就没有护过食。 她同样大方地分享了自己的牛肉干,被当场抓包后的窘迫感尚在,她哗啦一下打开袋子,又低头,去抽纸巾,谨慎地擦干净袋子边缘的油。 往前推一推。 这是邀请品尝的动作。 祁复礼拿了崭新的筷子,夹了一小块儿,他吃东西的动作很优雅,也很慢,全部吞下后,他拧开矿泉水喝了一口,称赞:“阿姨手艺真好。” 李穗苗不安看他。 祁复礼笑:“君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你放心,刚才发生的事我全忘了。” 他伸出手,慢条斯理地指了指自己脑袋,好整以暇:“我有健忘症。” 李穗苗说:“谢谢你。” “真要想谢谢我,以后就拿好吃的来贿赂我,”祁复礼开玩笑,“怎么样?” 李穗苗说:“可是我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 “我什么都吃,”祁复礼笑,“也是,我没有老叶那么死板。我不挑食,也没有特别偏好。” “真好,”李穗苗说,“叔叔和阿姨一定很省心。” 祁复礼笑容不减:“那倒也不是,他们会想办法让我吃下不爱吃的东西——李叔叔好。” 他站起,热情地同李天自握手,请他坐下,又问叔叔渴不渴,要不要喝水。 李天自严肃惯了,乍一见年轻人的热情,还有些招架不住,慢慢坐下,没让祁复礼去倒水。 他只说自己过来看看穗苗,没提其他的东西。 房子还是住上次那家店,因为上次离开前对方教他在微信公众号上注册了会员,能打折。 李天自把自己的包往右手边放了放,那个包跟了他很久,不是单位统一发的,而是他自己为了方便买的,摊主开价二十五块钱,他最终二十二块钱拿下,黑色的,尼龙布,很结实,也不重,蓝黑色,里面装着他这次来京时主要的调查资料和笔记本。 他刚才上卫生间时有些头晕,天气冷了,但食堂里的暖气开得很充足,李天自习惯了冬天穿厚厚的衣服,太闷热的空气让他一瞬间有些眼黑。坐下来后,祁复礼关切地问他怎么了,是不是低血糖犯了? 李天自摇头,打开羽绒服拉链,感叹:“你们学校食堂开的暖气真暖和。” 祁复礼说:“是啊,学校食堂都有补助,冬天也比小区的热。” 他轻松地说:“小时候和妈妈一块儿住工厂宿舍,一个家,就暖气片比人手热一点。” 这话勾动了李天自的一点回忆,他以前也住过厂区的房子,祁复礼一说,那种贫寒却温馨的画面就出来了。 李穗苗认真吃饭,她还在仔细地推敲那个笔记本上的话。 她确信,林珍宝是“擅于说谎”的孩子。 或者说,林珍宝并不在意什么是事实,什么是真相,她只会讲利于自己的话——比如,李穗苗明明瞧见林珍宝在偷偷看盖在课本下的书,她仍旧会讲,这些是她们语文老师安排的课外必读书籍;李穗苗并没有提到去图书馆购买参考资料的事,林珍宝却对保姆阿姨说,周末要去书店,说李穗苗给她列了一些课外习题的参考资料。 还有一些无关紧要的琐碎事,譬如林珍宝说林棋蓉做噩梦了就要给人打电话骚扰其他人,保姆矢口否认说从没听见过;譬如林珍宝谎称一瓶香水是姨姨送来的,而林棋蓉愤怒地说别骗人了我们早就不和她来往了你忘啦?再比如,林珍宝用一种恶作剧的语气告诉李穗苗,说看到了林棋蓉和小叔叔在打架。 嗯,就是那种妖怪的打架呀? 姐姐你脸红什么? …… 林珍宝明明知道那是什么,却还是会用天真无邪的脸和语言来告诉李穗苗。 李穗苗将其归结为孩子纯粹的天性。 林珍宝年龄太小,李穗苗并不愿意用所谓的善恶来给这么小的孩子定论。就像小孩子偷吃饼干后撒谎,或者为了一件新的连衣裙故意弄脏旧衣服—— 这本无可指责。 前提是,林珍宝现在面临的并不是饼干和衣服,而是,一条人命。 李穗苗垂下眼,慢慢地吃食堂里卖的饺子。 李天自说:“是啊,现在生活比以前好过了,你也是,叶扬书也是。祁复礼,下次劝劝叶扬书,让他往前看,事情都过去了。” 祁复礼笑着说好。 他继续说:“不过叔叔,您没事的时候也去查查血糖啊,血压啊什么的,我看您刚才气色不是很好。” 李天自嗯一声。 “尤其是血糖,”祁复礼说,“我们学校一个教高数的老师,高血糖,一直吃降血糖的药。上周他去游泳,下水前喝了杯柚子茶,结果在游泳池里犯了低血糖,游着游着就晕了——幸好及时送医院了。” 李穗苗抬头:“是赵老师吗?” “对,”祁复礼点头,“也教你们?” “嗯,”李穗苗迟疑,“难怪他请假了,原来是这样。” 李天自语重心长:“高血糖患者在用药后不能游泳,更不要说还同时吃降血糖的药和柚子;高血压的人也是,游泳过程中昏厥,要是没有人发现,可能就这么没——” 他忽然停住话语。 李天自看着祁复礼,问:“你有叶扬书的联系方式吗?” 祁复礼点头:“有啊,叔叔,您有急事找他?” “没什么,”李天自说,“你和他关系很好吗?” “挺好的,从小玩到大,”祁复礼见李天自表情严肃,也收敛了笑意,问,“怎么了叔叔?” 李天自问:“你手机里有和扬书的合照吗?” 当然有。 不过不是很多。 不敢 第46节 祁复礼和叶扬书都不是很喜欢拍照的人,现在有的也大多是一些聚会后留下的。有正面,也有背影,李天自看着照片出了神,半晌,又问了祁复礼,叶扬书的身高和体重。 身高不难,体重的话,有一些难度,祁复礼只能说,估摸着和他差不多。 然后说了自己的体重信息。 李天自匆匆吃了饭,叮嘱李穗苗,说自己有事,现在需要出去打电话,让她在这里慢慢吃——爸爸很快就会回来。 李穗苗乖乖地说好。 人走了后,李穗苗盯着眼前的饭菜,没抬头,对祁复礼轻声说:“其实刚才你不应该对我爸爸说那么详细。” 祁复礼倾身,专注倾听:“为什么?” 李穗苗抬起头,认认真真,黑白分明地看他:“因为你明明知道,我爸爸怀疑叶学长和这几个案件有关。” 第54章 打破 “因为你好像一直都在引诱我,”李穗苗表情有些微微的困惑,看起来就好像被什么严肃的东西困扰,她尝试从中脱离,像一个正在慢吞吞舔舐身上蛛网的猫咪,“就是这样,祁学长,你似乎一直在暗示我,你好像一直拿了萝卜钓在我前面,我就是蒙住眼睛被吊着的那个驴。” 祁复礼叹气:“饶了我吧,我哪里有那样的脑子,我怎么可能骗得过你。” “不然很多事情都讲不通,”李穗苗认真,“比如说,上次隔壁房间的鞋印,你一眼就能认出,那是什么牌子的,还特意告诉我,叶学长刚好就穿那个尺码。你无形之中给我埋下暗示,让我潜意识中将鞋子和叶学长联系在一起。” 祁复礼苦笑:“因为老叶的确有那样一双鞋,我没有必要骗你。” “不单单是这一点,”李穗苗说,“还有,祁学长,你问过我为什么不报警,其实你已经知道叶学长进过我们小区,对吧?你早就知道我会看到录像带吧?你没有一股脑儿地把信息放出来,但你其实一直用丝线吊着它——” “好吧,假设,假设是我真的是用丝线,在聪明的你面前吊了这么一根胡萝卜,”祁复礼的手在虚空中比划了一下,好整以暇,“那么对我来说,能有什么好处?” 李穗苗说:“我不知道。” “不,你知道,”祁复礼摇了摇头,他说,“这几天。我一直在看你提到的福尔摩斯系列,那句话怎么说的?” 李穗苗说:“when you have eliminated the impossibles,whatever remains,however improbable,must be the truth.” (当你排除一切不可能的情况,剩下的,不管多难以置信,那都是事实。) 这是《四签名》里的一句话。 “所以,用你聪明的脑子好好想一想,我有没有动机、大费周章地去陷害老叶,”祁复礼说,“就算我真的陷害他,那我的目的又是什么?” “我不知道,但我会向叶学长求证,”李穗苗说,“我相信他会讲真话。” 祁复礼笑:“你要是也能这么信任我就好了——算了,李穗苗,我只能告诉你,你想错了。无论是我,还是老叶,和他父亲过世的案子都没有任何牵连。” 时间不早,他下午还有课,端着餐盘离开。 只剩下李穗苗,重重地依靠着椅背,低头,看自己的手。 叶扬书也问过她,怎么不报警。 后来两个人都不问了,这个问题就像糊在窗棱上的一层薄薄纸,挡一挡光,挡不住穿透的风。 李天自不知道从祁复礼那边受到了什么启发,还是忽然想到了案子的致命突破点。他走得急匆匆,晚上也不和女儿一起吃饭了,李穗苗打他的手机,两次都是说了几句就挂断。 李穗苗在傍晚见了叶扬书,她还是要去给林珍宝坚持上完最后的几节课,叶扬书是刚好去那边给一个老师送东西。地铁仍旧人潮拥挤,叶扬书个子高,一声不吭,强硬地用身体帮李穗苗隔开一块儿可以立足的小小空间。 出了地铁站,埋头走的时候,李穗苗终于问出声:“你是不是去过我家隔壁?就是一直有人偷窥我的那个房间。” 叶扬书微怔。 其实他惊讶的时候很可爱,有种终于符合实际年龄的温柔感。 尽管他并不想别人再用“温柔”评价他。 “我看了监控,”李穗苗说,“显示你去了我家小区。” 她没有多说。 当然,这可以解释,毕竟没有确切地拍到叶扬书进了李穗苗邻居家的视频。 一切都留有余地。 叶扬书却承认了:“是,我是去过一次。” 他凝视前方,目不转睛:“就是你想的那样,我发现你家隔壁疑似有人悬挂镜子后,就上去看了看,我想知道偷窥的那个人是谁。” “不是求证吗?”李穗苗仰脸,问叶扬书,她在此刻忽然展出了异样的冷静,冷静到似乎这些话并不是从她口中讲出,“是‘想知道’,还是‘知道’?” 叶扬书皱眉:“你在说什么?” 他说:“可能我们之间有些误会——其实你隔壁那个偷窥狂,起初的目标可能不是你,而是你父亲。” 李穗苗愣住:“什么?” “我注意到你们家小区,其实是从复礼开始的,”叶扬书解释,“暑假的时候,我看到一个背影很像复礼的人,进了你们小区、你家的单元楼。我一直以为他是复礼,叫了几声,等他回头,我才知道认错人了。” “那时候我就注意到你家隔壁阳台的镜子,当时我没在意,直到李叔叔开始重新查案子,我才想,不知道这些事之间有没有联系,”叶扬书是个多做事少说话的性格,难得向李穗苗解释这样多,他神情凝重,“早知道你对我有这么多的误会,我就该早点告诉你。” 李穗苗看了他好久,才移开视线,说:“现在说也不晚。” 她想,自己已经快要把拼图拼上了。 或者说,叶扬书,祁复礼,他们两个人,把最关键的那一枚拼图拿出来了。 李穗苗在岔路口和叶扬书告别,独自抱着书,在和保安打过招呼后,一路到了林棋蓉家中。 保姆替李穗苗打开大门。 李穗苗敲开了林珍宝的房门。 “珍宝,”李穗苗温柔地看着她,“你说林阿姨做噩梦醒来后常给一个人打电话,可惜那人经常不接——你知道那个电话号码具体是多少吗?” 林珍宝看怪物一样看她:“你想知道这个做什么?” “不做什么,”李穗苗回答,“我只是想做一个能保护学生的好家教。” 林珍宝不看她,手中笔一下又一下,按得咔吧响:“我妈也没那么爱我,你就算了吧。” “可我爱你,”李穗苗慢慢地说,“你是我第一个学生。” 她没说什么煽情的话,只静静地望林珍宝。 林珍宝说:“你爸爸是李天自,他是个好警察。” 李穗苗说是。 林珍宝问:“他现在还是好警察吗?” 李穗苗说:“你觉得呢?” 她说:“不是所有父母天然爱孩子,也有的母亲,只是把女儿当赚钱工具。” 林珍宝说:“我以为你不会说这些。” 李穗苗笑:“我又不傻。这是我们的秘密。” 林珍宝说:“这当然是我们的秘密,要是我说出去,我妈妈立刻就会辞退你。不光这样,她还会让你以后再也找不到这么好的工作。” 李穗苗温柔地问:“那你会告诉妈妈吗?” 林珍宝低下头,抱着腿,发了好一阵呆,答非所问:“真的?” 李穗苗半蹲着,捧起林珍宝的脸,凝视她:“我发誓。” 林珍宝忽然跳起,拿了纸笔,刷刷刷,写下一串数字,又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旧手机,抠掉卡,放在纸上,用力团成团。 这个纸团被她揉得皱皱巴巴,她却仍一鼓作气地丢给李穗苗,像抛一块儿铅球。 “我觉得没用,”林珍宝说,她又是那副傲慢的神态了,不过无所谓了,你打吧,这件事和我没关系。” 李穗苗拿着那个纸条,笑着说谢谢。 她没有立刻打电话,而是耐心地给林珍宝上完了这节课。晚上约好了和叶扬书一块儿回学校,李穗苗在便利店门口买了一份面包,出去后,站在商店门口,李穗苗低头,拨通了林珍宝写在纸条上的那个号码。 身后不远处响起熟悉的手机铃声。 李穗苗转身,看到了正从衣服口袋中拿手机的叶扬书。 -------------------- “when you have eliminated the impossibles,whatever remains,however improbable,must be the truth.” (当你排除一切不可能的情况,剩下的,不管多难以置信,那都是事实。) 出自《福尔摩斯》——《四签名》 第55章 暗 我在想,从什么时候开始,你对我产生了“怀疑”。 你很少和我谈论那些深入的话题,开始尝试把那些我想知道的事情告诉我的朋友。你和他走得越来越近,近到我午夜梦回,惊醒后,脑海中都是朋友所提到的“共享论”。 我承认自己无法离开你。 小麦穗。 但共享—— 这令我寝食难安。 我想要用刀子划破你长久注视的那张脸,用污泥塞住他和你交谈的嘴巴,我要他再不能出现在你的视野中,我让他再讲不出让你心动的话语。 多年之前那个和煦的下午,在我为老师要求提交的“格言”而头痛时,朋友主动提出建议,要我写和他一模一样的话语。 那个时候大方提出共享格言的他,此刻大约也没想到我会有这么强烈的反应吧? 我想告诉你,他不配。 他拥有你那最天真、懵懂、无知的感情,却从不知好好珍惜,甚至在意识到我同样追求你时,提出如此、如此不尊重你的请求。 我真想不通他在做什么。 小麦穗,让我们一起数“一、二、三”。 好了。 一二三,你已经忘掉他了,我对你催眠成功。 不敢 第47节 笑。 我真希望现在能是一个苦笑。 情绪失调的状态下,我的确很难再把握好那些笑容之间的分别。 我真心地希望你不要在意这些细节……好吗? 你只需要知道,我爱你。 如果能得到你的爱,我愿意向你坦诚一切,我愿意不厌其烦地帮助岳父,帮助我们的父亲。 我也非常非常乐意,再为你讲述,父亲过世之前发生的事情。 前一周,妈妈一直在喝自己做的柚子茶。 这种在冬季里会大幅度降价的水果,在去年秋季频繁地出现在我们的家中,是因为她想要用柚子的皮做茶。 她那几日鼻炎犯了,一直在咳痰。她很早前就从朋友那边得到了偏方,把新鲜柚子皮晒干切丝,加陈皮一同泡茶喝,加一点点的红糖。 为了方便,她还用新鲜的柚子肉做了许多,密封贮藏,放在密封的玻璃瓶中。 她一直有做各种各样果茶的经验,也常常做这些滋补的东西。 对了。 父亲家暴的时候,会故意一口气喝掉她做的那些果茶,再当着她的面砸碎这些瓶子,在她面前浪费她的心血。 就像朋友在我面前践踏着你的爱。 (他竟然完全看不出你爱他) (我也真庆幸他看不出) 妈妈的果茶储藏中有着许许多多、不同种类的果茶。除了妈妈,没人知道那颜色各异的玻璃瓶中都装了什么口味、什么功效的果汁。 当然,我爸爸也不知道。 他只会在口渴的时候随意拿出一瓶解渴,或者发泄他的情绪。 从警察局中离开后(发现爸爸尸体的那天),天已经很晚了。我回到家中,疲倦地躺在床上,妈妈敲开我的房门,疑惑不解地问我,有没有喝果茶,说冰箱里怎么少了一瓶。 我说我不知道。 可能是妈妈记错了。 她的确记错了,那天晚上甚至忘记自己已经念过一遍经,仍旧低声诵了一遍。 “阿弥唎哆,毗迦 兰帝 阿弥唎哆,毗迦 兰多……” 我在这样的诵经声中睡去。 这种无关的琐事,你会感兴趣吗? 抱歉,小麦穗,在意识到你在渐渐远离我的时候,我的确开始慌乱不安,我……我现在在努力寻找令你感兴趣的话题。 还有什么? 喔,你想知道之后的事情?之后我们拒绝去为父亲守灵,并决意和父亲那边的亲戚一刀两断。 之前? 之前的事,我应该已经讲过。父亲过世前,曾说起过,他很快会发财,很快就能再将我妈妈“抢回来”。说这些话的时候他很激动,一直在看我,好像前二十年没见过我,他喷着热气说终于找回了“儿子”,说以后痛改前非,要好好补偿我,说以后有他一口吃掉,就一定有我一口。 他兴致勃勃地问我,他手里的钱该做些什么好,干什么能让钱生钱?他有着满满的规划,还低声问我,妈妈现在是不是还在做果汁,这是不是她的爱好。 我说是,妈妈现在在做百香果果汁,味道挺好喝,就是热带的清新味道。 当然,这也是很琐碎的事。 我同你父亲略略说过一些,目的是佐证父亲的死因很“突然”。 不过是我能接受的“突然”。 父亲过世后,他留下的遗物很多,我们都没有去打扫,只是负责收敛遗物的一个表叔说,在父亲那边找到了一个字典,打开后发现了里面被掏空了,只有一部已经关机的手机。 表叔以为是我高中作弊玩手机发的东西,给我送了过来。 那手机的确是我的,不过电话卡不是。我不知道这样一个东西怎么会被父亲留着,查看通话记录也是空白,我原本想把它丢掉,鬼使神差,又带着身旁。 它一直很安静,只是偶尔会接到一些奇怪的电话。对方是个女人,经常表现得歇斯底里。 担心她的精神状况,所以我没有拉黑。 我已经在考虑是否报警。 为什么留着这块儿手机?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我只知道,在我真的正视“你爱上我朋友、而朋友打算分享”这一问题的时候,这部旧手机再度响起。 我看到了旧手机屏幕上显示着熟悉的号码。 那个人又打错了。 我拿起手机,接通:“你好。” -------------------- 注:“阿弥唎哆,毗迦 兰帝 阿弥唎哆,毗迦 兰多……” 是《往生咒》 第56章 天自正义 在听到祁复礼无意间提到的柚子茶后,李天自猛然站了起来。 是啊。 柑橘类的水果大多不能和药物一起吃,会催发药物本身的效果——可惜很多人都不知道这点,这也不是什么重要的常识。 或者说,一些误食的人,即使药效重了,也只会把不舒服归结于原有的疾病。 那,如果是平时用药就十分控制量的病人呢?尤其是降血糖、降血压的药物…… 还有,背影相仿。 祁复礼、叶扬书的身材十分相似,而那个和林棋蓉一同乘车去过现场的年轻男性,也有着和他们二人相似的身材。 如果,如果说,有人故意用“身材相似”这个特征来冒充呢? 李天自不能排除这种可能性。 他之前就做过类似的案子,丈夫和情人合伙杀掉妻子,又让身材相似的情人穿上妻子的衣服出现在自家阳台上,好让邻居做证明、证实他的妻子“那几日还在家”。 丈夫把妻子的尸体肢解、冷冻后,又缓慢丢弃,想要混淆警察的注意力,企图人为地误导妻子的失踪时间…… 扯远了,重回正题。 那么,有没有可能认定,林棋蓉就利用了这个和他们儿子身材接近的年轻人,来欺骗叶俊余走那条危险的小路上山? 或者说,骗祁钰博独自走进冰冷的水里? 前者还没有确切的证据,而后者,已经有了监控作为一个侧面的佐证。 当然,直到现在,一切还都是假设,尚没有确切的证据。李天自火急火燎地给孟元非打电话,直接问,现在还能不能重新、再度详细解剖祁钰博的尸体? 他需要更详细的尸体解剖报告来作为证据。 孟元非叹着气,直截了当地拒绝李天自,说他着急糊涂了。 死亡时间超过七天,再进行尸体进行病理检验,会获得一个并不精准的报告,可能存在的干扰因素太多。 更何况,祁钰博尸体刚捞出来时,距离死亡时间就已经过了几天。 这边似乎不再通畅,而李天自打算再去见见叶扬书——已经确定的是,祁钰博在叶俊余车上动过手脚,这算是叶俊余的间接死因之一。 孟元非认为突破点还是应该放在林棋蓉身上,如果之前所做假设全部成立,那么只要掌握了林棋蓉和胡文民案子之间的关系,那么剩下的两件也必定抽丝剥茧、迎刃而解了。 所以孟元非现在在蹲守林棋蓉和林琴叶。 他固执地不相信林棋蓉和林琴叶这么多年私下里毫无联系。 李天自拨通了叶扬书的电话号码,询问他,现在在哪里。 叶扬书说自己在地铁站,马上回学校。 李天自问:“你一个人吗?” 叶扬书说不是。 “李穗苗同学在我旁边,”叶扬书说,“叔叔。” 李天自心一沉:“让她接电话。” 叶扬书看李穗苗。 李穗苗刚才惊讶地看了他一眼,但旋即被手机里的声音吸引了注意力。 在稍显暗淡的路灯下,李穗苗垂着眼睛,冷静地对着手机说话:“你好,祁学长,我是李穗苗。” “是的,”李穗苗说,“手机卡是林珍宝给我的。” 叶扬书握紧手机。 他回应着李天自:“叔叔,现在可能不行,她在和复礼打电话。” 第57章 wild child 用林棋蓉的手机打电话,会留下通话记录。 李穗苗已经从林珍宝口中得知,短时间内,林棋蓉不会回来。 她需要这个号码来证实自己的猜测。 不敢 第48节 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祁复礼? ——十一假期时,当李穗苗和叶扬书一起等待回乡的车时。 还是说,从那日李穗苗探身、去看隔壁阳台上悬挂的镜子时? 祁复礼当然可以拿出很多种理由来解释这种“巧合”,这种“偶遇”,李穗苗也可以相信。 相信他能够一眼看出身份证上的假名字是聪慧,相信他只是无意间提到叶扬书的鞋子,相信他只是凑巧顺道买了一双一模一样的鞋子,相信他—— 李穗苗当然可以说服自己,但人无法欺骗自己的理智,李穗苗从房东那边软磨硬泡终于拿到的第一任租房者手机号码是个空号,后来房东看她可怜,又私下里给了她一个号码,告诉她,第一个租客退租后,这房子就闲置了,在李穗苗读高三的这一年,有一个中年人来看房子,短暂住了几天后,又软磨硬泡地要求退租。 因对方租住的时间太短,还未来得及在物业登记,所以物业那边并没有这个人的信息。 第二个手机号码就是现在李穗苗尝试拨打的这个。 手机号的主人不是祁复礼,应该是祁钰博——如果李穗苗没有猜错的话。 李穗苗被人跟踪、受伤过一次,绝不会在同一地点跌倒第二回。她不是没有察觉到奇怪的视线,那个身材高大但满脸阴沉的陌生中年男人,和她“偶遇”过多次。没等李穗苗将这件事告诉李天自,她就意外地从父亲掉落在地的档案上看到这张阴沉的脸。 祁钰博。 户口已经迁到邻市,死亡现场也在邻市,因而并不属于李天自所在部门的管辖范围中。 他的照片旁边,写着“长年家暴妻子、儿子”的凌乱字样。 这本是一桩无足轻重的小事,父亲很快捡起那些东西。 在几个月后,李穗苗得知原来祁邵陵是祁复礼继父后,她偶然地又想起这件事。 祁钰博的死亡,也“偶然”地发生在李穗苗察觉被跟踪之后。 李穗苗愿意将这发生的一切称之为“偶然导致的必然”。 她看到了真相的碎片,在那弥漫着迷雾的湖水之上,在隔壁阳台上悬挂的破碎镜子上。 李穗苗不知自己是否有勇气将它们拼凑完整。 她握住手机:“你好,祁学长,我是李穗苗。” 祁复礼说啊,李穗苗。 他的声音听不出意外,如何形容,像是一片自然熟透的葡萄,已经做好被鸟儿吃掉的准备。 李穗苗说是的。 “怎么是你?”祁复礼用疑惑的语调询问,微微上扬,把控得像一位优秀的声优,“你怎么知道这个号码?” “手机卡是林珍宝给我的,”李穗苗说,“她说,林棋蓉每次做噩梦,都要给这个手机号打电话。” 祁复礼沉默了很久。 他说:“这是个很重要的信息,穗苗。” “是,”李穗苗说,“我也感觉到了,你父亲的死亡,有极大可能性和林棋蓉有关。” 祁复礼说:“我会把这个手机交给李警官。” 李穗苗说:“谢谢你对我父亲工作的支持。” 她刚想说再见,祁复礼又在手机里叫了一声穗苗。 他语调放缓,温温柔柔:“还有其他想对我说的吗?” 李穗苗想了想,说:“没有。” “再见,”李穗苗说,“祁学长。” 通话就此结束。 李穗苗不确定警察是否能够根据电话号码来得到具体的通话内容,她只是一个大学生,很多公安的办案方式,她都不清楚。她放下手机,想了想,仰脸,告诉叶扬书:“叶学长,你先回去吧,我今天还得去见林珍宝,还给她一样东西。” 叶扬书说:“我陪你上去——对了,李警官让你打电话给他。” 李穗苗没有办法在这个时候给父亲打回电话,她脑子一片空白,不知怎么去理清楚这些强势入侵的事实。叶扬书陪着她上楼,和她一块儿见了林珍宝,林珍宝笑着称呼叶扬书为“叶老师”,问叶扬书,以后还会不会给她做家教补课。 叶扬书用正式的语气拒绝了她,就像将她视作一个大人,语言和措辞都很平等,并未顾忌她只是一个孩子而有所温和。 再度下楼的时刻,电梯中,李穗苗看着倒影,忽然说:“你看起来好像不会说善意的谎言。” 叶扬书承认:“可能因为我认为它不亚于饮鸩止渴。” 李穗苗静默半晌。 她在出电梯时才给李天自打了电话,李天自心急如焚,却并没有苛责女儿,只是斟酌着语言,尽量温柔地劝慰她,说最好不要再给林珍宝做家教。 一个合格的警察,在没有确切的证据前并没有指控林棋蓉是嫌疑人,他现在劝女儿也同样小心翼翼。 李穗苗却直接告诉他,说爸爸,我今天发现了一个很可疑的线索,对案件可能有很大的帮助。 李天自问,是什么? 李穗苗说:“林棋蓉一直在和祁钰博保持着联系,现在,这个手机在祁复礼手上。” 李天自说:“什么!” 叶扬书站在李穗苗身侧,他微微皱眉,看她。 李穗苗说:“我觉得,您去查查祁复礼手上的那个手机,可能能得到更有价值的东西。” …… 第二天上课的时候,李穗苗埋头写作业,听前排的关武和周围的人聊天,说祁学长请了假,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昨夜和今天都没来学校;清晨的时候,叶扬书也莫名失联了,关武打电话,也联系不到,真奇怪。 李穗苗默不作声,她低头,写错一个字,划掉,慢慢地涂上黑点,又在旁边,工工整整,一笔一画地写一个新的。 她在中午时分去了父亲暂时在的警察局,给父亲送盒饭。李天自几乎一夜没睡,胡茬都出来了,接过饭盒大口吃,不忘担心女儿的学习,催促着她快点回学校。 “小祁,小叶啊,”李天自说,“麻烦你们了,送苗苗回去,谢谢了。” 叶扬书平和地说不麻烦。 祁复礼看起来也是一夜没睡,原本是懒懒散散的一个人,现在眼皮下都起了淡淡的乌青,快睁不开似的,还是点头,说李叔叔您放心。 三个人出了警察局,冬天风冷,嗖嗖的,地上一层积雪,沾染了泥土,有着清透的肮脏。 祁复礼含笑问李穗苗:“下午还有几节课——唔——” “啪——” 清脆的一巴掌打散了祁复礼接下来要说的话,他微微怔住,洁白的脸上是清晰的指痕。 这一下猝不及防,就连旁边的叶扬书都惊住了,没拦住。 半晌,他在寂静中转过脸,愕然地看李穗苗。 李穗苗的手握成拳,指尖按在掌心,大拇指愤怒向下,一上一下。南辕北辙,她如此捏着自己灵活的手,盯着他。 “祁复礼,”李穗苗叫他的名字,一字一顿,“你这个大骗子。” 说完这句话,她扭头就走,掌心发烫,不知是气,还是打的。 祁复礼摸了摸脸,忽而笑了。 他漫不经心地看叶扬书:“想什么?怎么?羡慕没落在你脸上?” 叶扬书静默两秒,摇头:“不是这个。” “我在想,”他说,“你顶着这个巴掌印,下午该怎么向老师同学、和我们未来的岳父解释。” 第58章 但我爱你 祁复礼说:“叶扬书你疯了?” 叶扬书只是淡淡地看着祁复礼,那表情好似胜利者对战败者的惋惜。 他们之间曾经有过身后的友谊,有一些默契的共事。无论是之前或以后,这些东西都将永远地被埋在地下。 拥有共同秘密的人,最容易结下牢不可破的关系。 如果不是李穗苗,他们之间的同盟大约仍旧会无坚不摧。 现在一切都变了。 叶扬书微微抬头,看天边渐渐偏移的云。 他说:“祁复礼,你知道,李穗苗最喜欢什么样类型的男性。” 他们都知道。 每个人都有着固定的择偶观和长相偏好,李穗苗微博关注的几个男明星都拥有相同的特质,微微小麦色、健康紧致的皮肤,匀称漂亮的肌肉,深色浓密、黑漆漆的头发,五官漂亮、立体深邃,英俊而并不女相,是很端正的帅气。 她转发过的影视剧、动漫角色,无一例外,都是开朗热情,真诚、健康向上的邻家大哥哥形象。 就像—— 得知父亲出轨前的叶扬书。 他就是李穗苗所注意、偏好的男性模板具像化。 祁复礼遗传他的母亲,头发天生的微微发卷,这点没有办法纠正,他皮肤白,发色也浅,不能晒,天生对紫外线过敏,稍稍严重就会发红发热发痒。卷发也是, 和叶扬书相比,他又是能用“漂亮”称呼的相貌,桃花眼薄嘴唇,小时候因精致的长相被同班同学嘲笑,祁复礼一声不吭,拿起凳子往同学头上砸。 成为一个世俗意义上的“健全人”并不容易。 祁复礼也只是笑:“扬书,你也知道,穗苗喜欢的是以前的你。” 他看向叶扬书那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手臂,意有所指:“别做傻事了,老叶,你以前劝过我,有什么事是放不下的呢?” ——有什么事是放不下的呢? 警察局中,李天自一口喝掉杯子里的水,谢过了千里迢迢赶来的钟威,和他一块儿整理着今天收缴的物证。 祁复礼主动上交了那块手机,经过负责技术的同事努力,很快就将所有的通话记录和一些其他信息都调取成功。 正如李天自所预料的那样,在厂长胡文民和祁钰博两人死亡的死亡期间,祁钰博和林棋蓉一直紧密地保持着电话联系。 而在祁钰博死亡的那日,两个人也有五次通话记录。 最后一次通话发生在祁钰博死亡前六个小时。 而叶扬书也提供了一条十分有用的线索。 不敢 第49节 他说,他发觉父亲生前似乎在出轨,他曾在父亲的外套口袋中找到一支像女性使用的打火机——因为当初父亲的死亡被定性为意外,母亲生病,叶扬书精神压力大,没有在意这种小事,他才没有讲出。 现在李警官的调查方向让叶扬书意识到事情并不简单,想起来后,叶扬书立刻主动告诉了他。 那枚打火机此刻也被收入证物袋中。 李天自拿起,看着打火机上精致漂亮的蓉花图案,良久,又默然放下。 这样以来,就能解释通了。 叶俊余和林棋蓉双双婚内出轨,这件事或许被胡文民察觉,所以林棋蓉痛下杀手,弄死了胡文民; 至于叶俊余和祁钰博,大约是知道了这点,所以才会以此勒索—— 异地抓捕需要申请当地警察局的支援,流程还在走。李天自心焦如焚,静悄悄蹲点,担心林棋蓉跑掉。 祁钰博死亡那日,和林棋蓉一同去买饼的丁伟龙也找到了,他现在仍旧和林棋蓉保持着紧密的联系,负责着林棋蓉和林珍宝的一些保险业务,每个月都有固定的两日上门。 李天自按了按太阳穴。 这个丁伟龙,背影和祁复礼很像,巧合的是,头发也微卷。 几乎如出一辙。 倘若夜晚里,两个人同时并排走,很有可能会被认错。 李天自闭上眼睛,凝神沉思。 是不是也要去见一见丁伟龙? “……丁伟龙啊,”洛森泽和李穗苗一起跑步,气喘吁吁,“辅导员上次往群里发错了学生毕业照,合照里个子最高的那个,就是丁伟龙。我不是天天跑导员办公室吗?她提到过一次,是她的学生,去年毕业,学习特优秀,就是胆子小。还记得吗?导员说过,有个学生,实习的时候,被骗进传销里待了三个多月,被老师和警察好不容易才救出来,就是他。” 李穗苗气息不太稳,她打听:“他是不是和祁学长一样高?”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洛森泽说,“不过,他和祁复礼好像真的认识。他刚从传销里回来的时候,心理上有点问题,在学校宿舍里又住了一段时间,导员好,帮他申请了一个空宿舍——听说祁学长挺关照他的,还帮过他几次,给他请心理医生。啊,后来丁伟龙去一个挺出名的电子设备厂了,听说也是祁学长建议的。” 李穗苗喃喃:“听起来祁复礼更像学长。” “是吧,”洛森泽挺认同的,“可能他看起来很可靠。” 李穗苗不说话。 她继续跑步,围着操场跑了一圈又一圈,最后精疲力尽,累到双腿都好像灌了铅,再没力气,虚弱地躺在地上,仰面看浓重的夜色。 她现在不想听《judas》,她的心情很糟糕。 叶扬书是何时走到她身边的,李穗苗没有察觉。 他一直悄无声息,像沉默的溪流,又像静默的、暗中观察的一条蛇。 等李穗苗察觉的时刻,叶扬书已经递来一瓶开了盖的苏打水。 李穗苗说谢谢,我不渴。 叶扬书说:“发现崇敬的人原来一直在伪装,这种事的确很难以接受。” 李穗苗坐起,双手抱膝。 叶扬书将苏打水轻轻放在她脚边,伸手,掀起自己衣袖。 李穗苗终于知道他为什么一直穿长袖遮挡。 叶扬书手臂上,深深浅浅,都是刀划出的伤痕。 那是自残才会留下的痕迹。 李穗苗在书上看到过很多次。 叶扬书像一个温和的邻家哥哥,似乎并不在意将伤口完全袒露在她面前,说:“在慢慢意识到爸爸是坏人的时候,我也很难接受现实。” 李穗苗问:“后来呢?” “后来,”叶扬书放下衣袖,遮盖住那些伤疤,“后来我想开了,与其伤害自己,不如换一个更值得崇敬的人。” “穗苗,我知道你喜欢复礼,”叶扬书说,“但我爱你。” “要不要考虑一下我?” 第59章 雪 天色已晚,晚到李穗苗迟钝几秒,只看到叶扬书沉静的脸。印象中,叶扬书似乎并不常笑,现在也是,他低头望李穗苗,明明是在表白,他的表情像等待看老师发下来的成绩单。 李穗苗说:“对不起。” “没关系,”叶扬书说,“我知道,你不用为这件事向我道歉,相反,我还需要为我的冒昧对你说声对不起。” “可能我今天不应该说这些话,”叶扬书说,“但我想,有些东西,我不说出来,以后会后悔很久。穗苗,我一直都爱你。” 李穗苗表情为“一直”那两个字困惑,她迟疑着叫他:“叶学长。” “复礼不适合你,”叶扬书沉静地说,“他对每个人都很好——前段时间,你应该也看出来了。” 李穗苗抱着腿坐,下巴压在手臂上,压出一道浅浅发红的印记。 “我不介意你还想着他,”叶扬书说,“只是希望,哪一天,你觉得累了,或者想换一个人喜欢,可以考虑一下我。” 李穗苗仰脸。 她叫叶扬书的名字:“叶扬书。” 叶扬书说:“嗯。” “祁复礼的父亲过世那一晚,你在做什么?” 叶扬书说:“白天在照顾妈妈、做饭,晚上再给你们直播答疑,你在群里,应该也知道。” 李穗苗说:“我记得那天应该是五点半进行。” “对,”叶扬书说,“不过我妈妈那天身体不舒服,我陪她去了次医院,回来晚了,也迟到了几分钟。” 李穗苗问:“你和丁伟龙关系好吗?” 叶扬书问:“你对关系好的定义是什么?” 李穗苗看着他的眼睛。 半晌,她说:“其实你和祁复礼一样。” 用手掌撑地,李穗苗支撑着自己起来,掌心有细小的沙粒硌着她,她认真地对叶扬书说:“我会把一切都告诉我的爸爸,你可以告诉祁复礼,也可以不说——对了,你们不用谢我。” 叶扬书叫她:“穗苗。” 他轻声:“我说的话永远算数,如果你改主意了,可以随时找我。” 李穗苗说:“谢谢你喜欢我,我会认真考虑。” 这是李穗苗在下定决心前对叶扬书说的最后一句话。 夜间李穗苗睡得很早,半夜里洛森泽去卫生间,经过李穗苗的桌子前,无意间瞧见她桌子上摆了一个漂亮的画框,玻璃下填着一张长明信片,是那副著名的《最后的晚餐》。 灯光闪过去,里面的上帝摊开仁慈的双手。 洛森泽打着哈欠爬上床。 李穗苗在第二天清晨就打电话给爸爸,如实说隔壁之前似乎一直有人在偷窥他们的家。这种事情自然而然地引起了李天自的注意,立刻申请去调动最近的监控。 小区里的物业十分配合,但有一点不巧,今年下半年的视频备份,从七月到前段时间刚换的那些,因为保存不当,硬盘不慎损坏,无法读取。 但也不要紧。 李天自顺利地从中看到了熟悉的身影,祁钰博,在他死亡前的一段时间,他曾频繁出入李天自所在的楼层。李天自猜测,祁钰博大约是在观察他的动向,毕竟,在这一段时间中,叶俊余出车祸“意外身亡”。 而祁钰博在车祸前对叶俊余的车动过手脚。 至于林棋蓉—— 时间倒回叶俊余死亡的前一周,视频监控中,李天自看到祁钰博抱着看起来毫无知觉、像是喝醉后的林棋蓉进了小区。 次日八点,林棋蓉戴着口罩和帽子,披着祁钰博的外套,匆匆从小区离开。 她的裙子被撕破了,边缘都开着大口子,像一小丑努力咧开的嘴巴。 监控视频清晰度有限,只能看到这些。 李天自心一沉。 他站起来,叫钟威。 “快,我们得再见一次林棋蓉,”李天自说,“有新的线索。” 李天自在林棋蓉家中扑了个空。 对方在半小时前出发去做头发,家中只有林珍宝一个人。李天自到达的时刻,林珍宝在看《这个杀手不太冷》,玛蒂娜用枪抵住自己的太阳穴,流着泪问里昂。李天自对外国片子不感兴趣,看林珍宝也是昏昏欲睡的模样,毕竟是个小孩子,李天自没有问她,转身离开。 李天自就是这样心软。 在孩子面前,就算是逮捕犯罪嫌疑人,也要想方设法地遮挡,尽量不给孩子留下心理阴影。 大约因为他也有女儿,从而对全天下的孩子都多一份慈父心。 而这份慈父心的来源——李穗苗,已经躲了祁复礼很长时间。 说“躲”也算不上恰当,学校里这么大,他们并不是同专业,彼此间见面的次数本身就少,偶遇的可能性也小。李穗苗几天都没有去爱吃的食堂,自习也是在宿舍里——舍友们都很好,自觉地戴上耳机,打游戏开黑的也控制住音量,尽量不去打扰他人。 李穗苗想要拿奖学金,也是为了排解,几天下来,还真的埋头学了不少东西。 在打了祁复礼一周后的晚上,李穗苗略有些咳嗽,还没去看医生,晚上,就收到了一份精致的雪梨果篮。 是匿名下单,配送的人也不知道是谁买的。 她没有吃,把雪梨分给舍友后,又穿上外套出门。 今天依旧是小雪,路灯下的雪花有着回忆般的朦胧。她漫无目的地走到操场上,想了想,拨通祁复礼的电话。 李穗苗直截了当地说:“祁学长,我有话要对你说。” 手机里的祁复礼听起来还是一如既往地懒懒散散:“你回头。” 李穗苗转身。 身后不足十米远的位置,祁复礼撑着一把黑伞,一手拿着手机,正看着她。 他今天穿了件黑色的长款羽绒服,拉链拉得严严实实,阴阴的伞影下,他还是那种和煦、几乎没有更改过的笑容。 不敢 第50节 在各种情景、场合下都事先预习、完美无缺的笑容。 他有着模版化的外露表情,但从未展露过真实的、或许压根就不存在的情绪。 “我也有话对你说,”祁复礼说,“一些不适合在电话中讲的话。” 第60章 雪 李穗苗最喜欢的一个成语,是“有始有终”。 不是什么兰因絮果,也不要虎头蛇尾、狗尾续貂。 她喜欢事情的有迹可循,喜欢故事的有因有果。 就像高一时期那场猝不及防到来的雪,在今日也要用一场大雪堆起圆满的句号。 李穗苗在雪中将手机放回口袋,在操场上,安静地听祁复礼说他的话。 “其实我们早就见过面,”祁复礼说,“不过你可能忘了。” “我记得,”李穗苗说,“我们在同一个高中,我见过你很多次。” “或许比你想象中还早,还记得吗?初一,数学奥赛,我和你是同桌,”祁复礼侧脸看她,“有印象吗?我那天胃不舒服,你给了我食物。” 李穗苗努力去想,却发觉毫无印象。 她对祁复礼的印象只有高一,只有那次考试失利后抬头看到的初雪,是柳暗花明又一村。 祁复礼并没有因为她的迷茫而沮丧,反倒是释然一笑,好似早就已经猜到她会是这种表情。 “你不记得也没有关系,我现在看那时自己的照片,也认不出,”祁复礼默不作声,将那把大黑伞倾斜着遮蔽她,阻止那些欲往她身上飘落的雪,说,“那个时候我很长时间才去剪一次头发。” 很长时间去剪一次头发,不爱说话,长年累月地穿长袖长裤,遮蔽自己的身体,每天都在思考着怎样杀掉父亲,无时无刻不在帮母亲远离父亲,可惜每次都失败。 祁复礼很少去回忆那些事情,太久了,太久了。久到回忆刚开一个头,人也好像浸入了那些灰尘、疼痛、鞭打、烫伤的炭火和碎裂的碗筷中。 每一秒的回忆都促使着他手臂伤疤开裂,每一刻的回溯都在催发着疼痛。 “后来我们又见面了,在你妈妈的医院里,你在写作业,我一眼就认出你,”祁复礼说,“也不记得?” 李穗苗的确不记得。 祁复礼笑了,伞不够大,遮在李穗苗头上,他自己半边身体都在外面,落了半个肩膀的雪,堆着,没有温度地叠在一起,毫无改观。 他好像就是一个容器,无温度,无形状,是一块儿未铸的铁,是沉默的泥土。 “父母离婚后,也没能完全阻止亲生父亲的家暴,”祁复礼说,“祁叔叔工作忙,我妈也有自己的工作,两个人即使开始接触、恋爱,也是两地分居,祁钰博常常会大摇大摆地上门。” 有些话并不适合讲给李穗苗听,那些详细的、被施加暴力的东西,写在纸上轻松,但面对面讲,总会多一分羞耻。 在爱的人面前袒露伤疤是很困难的一件事。 祁复礼高估了自己在她面前本能的自尊。 “搬家不能阻止他,报警也没有用,”祁复礼简单地说,“我妈报过警,又担心影响我将来考试找工作,所以后面也都不了了之。” 李穗苗问:“是我爸接待吗?” 被风吹来的雪花落在她脸颊,停留不足两秒,悄然化成柔软的水。 “不是,”祁复礼笑,“如果是爸——李警官负责这件事,事情或许也不会拖延这么多年。” 李穗苗默然。 “其实我不应该说这些,一开始我想说的不是这个,”祁复礼仰脸,看雪花,有凉凉的东西落在他的睫毛上,他说,“抱歉。” 李穗苗说:“那你一开始想说的重点是什么?” 祁复礼说:“你。” “我一直都在关注你,”祁复礼低头,看着李穗苗乌黑发顶,“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那种感受,穗苗。你有着我不曾具备的东西。” 李穗苗说:“不具备的什么?长头发还是胸?” 祁复礼愣了两秒,他好像并没有料想到李穗苗会在这个时候用性别来呛他,他低下头,黑白分明的眼睛中好似落了一团干净的雪。 李穗苗第一回如此安静、近距离看祁复礼的眼睛。 那是在她意外之中的澄澈。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李天自会相信祁复礼的证词。 “除了肉,体之外的那些优点,”祁复礼说,“比如你现在的幽默感。” 说到这里,他叹了口气,苦笑,还是那种几乎挑不出毛病、模版化的笑容。 李穗苗知道,祁复礼只有这些表情了。 他再怎么努力,能做到的只有这些了。 “如果要我详细地分析出一二三条原因,还真的有些困难,”祁复礼说,“很多事情都没有具体的缘由,我也不能给你精准的答案。” 李穗苗说:“什么标准答案?” “关于我如何爱上你,”祁复礼转身,他说,“关于我如何不敢说爱你。” 李穗苗停下脚步。 她仰脸,看着祁复礼,那表情就像看一根葡萄藤忽然结出了千万颗还未成熟的荔枝。 李穗苗迟钝地说:“啊,是这样啊。” “所以,”李穗苗说,“祁复礼,这就是你偷窥我的原因吗?” “在我回答你之前,”祁复礼微笑,“你能不能告诉我,从我的日记中找到想要的东西了吗?” 第61章 暗恋 拿到祁复礼的日记并不是难事。 他几乎不对人设防,或者说,他从不留下能让人碰触到的把柄。 尤其是他那几本,前面写了些高数、大学物理做遮盖的笔记本。 李穗苗再熟悉不过,上高中时,班上有个叫李吉吉的女孩子,喜欢在上课的时候偷偷写小说,也是如此,写在各科资料本的后面,以此来躲避上课时老师的检查。 祁复礼的几个笔记本就是如此送来。 临近复习周,叶扬书提到,他那边有一些老师去年给的复习资料,考虑到他们的授课老师是同一位,特意问李穗苗需不需要。 现在学校明令禁止授课老师给画重点,李穗苗又直奔着下学期的奖学金而去,听到这话,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笔记本是上午送来的,下午叶扬书忽然又打电话,说不小心把笔记本弄混了,里面有一些是祁复礼的,他需要给对方送过去。 那些笔记本都是学校超市最基础的那种,黑色封面,没有任何文字标识,的确容易弄混,也很“合理”地弄混。 “是你故意的,还是叶扬书?”李穗苗问,“你们想让我看到什么?” 祁复礼说:“一些不方便出口的真相。” “是你们不方便出口的真相,”李穗苗说,“谢谢你,让我觉得自己那一巴掌真的没有打错人。” “先别说这个,”祁复礼低声,“手疼不疼?” 李穗苗发现他真的没有、完全没有所谓的羞耻或者恐慌这种情绪。 他就像一个被剥离了情绪的机器人,大脑中只有达成目的的代码。组成祁复礼的不是血肉和感情,而是无数个0和1,或许他的基础构成不是呼吸,而是二进制。 李穗苗说:“为什么要看我?” 祁复礼说:“我不知道。” 李穗苗已经做好了对方在这个时刻说“我爱你”的准备,他却回答“不知道”。 她从高崖上坠落,落在深不可见底的柔软棉花上。 “正常情况下,我是不是要说’我爱你’,所以才会偷偷地看你?”祁复礼说,“但我其实很难分辨,到底是出于爱还是因为想看你。我不能很好地区分这两者在动机中的占比。当然,我可以解释,是爱你,太喜欢你,所以忍不住——不过没有这个必要,我不想再对着你说谎。” 李穗苗盯着他。 “说’爱你’,并不能为偷偷看你这件事开脱,关于这件事,我没有任何狡辩的理由,”祁复礼说,“我一直在等着你审判我。” 李穗苗踩着薄薄的雪,没有咯吱咯吱的声音,还没有到大雪的时节。风吹着他们的脸颊,过了很久,李穗苗才说:“我把笔记本还给叶学长了。” 祁复礼说好。 已经走到分叉路口,李穗苗往右走,祁复礼跟着她,缓声说:“我爱你。” 李穗苗没想到会在这个时候听到对方这样一句话,突兀的像在数学大题中忽然间增加一道英语题。这种风牛马不相及的话题跳跃性超过李穗苗的大脑运作速度,她仰脸,问:“为什么?” 祁复礼说:“我不知道,我不能冷静分析,我只知道我爱你。” 李穗苗说:“谢谢。” 啊。 她不知道如何形容现在的心情,不再是久旱逢甘霖,也非沙漠逢水源,是在秋叶凋敝的时刻,从路旁买到一杯溢价的可乐,低头啜饮,意外地发觉里面加了大量的冰块儿。 这就是她现在听到祁复礼告白的感受。 在她发觉他们都是罪人的时刻。 说不上是迟还是晚,只知不是恰当时机,也非恰当时刻。 祁复礼低头,温和地笑:“你对每个追求者都是这样礼貌地道谢吗?” 李穗苗说:“或者你更喜欢直截了当的拒绝?” “如果你从没有这样拒绝过其他人,”祁复礼笑,“我倒是很荣幸成为你的第一次。” 李穗苗说:“你已经很荣幸地得到了我的第一个巴掌。” 她转身走,祁复礼跟在她身后。李穗苗说不出自己现在的心情,就像在一锅熬煮好的番茄汤中加了大量的香菜、蜂蜜、可乐、生姜、鱼腥草…… 她的汤越煮越乱。 一路走到女生宿舍下,祁复礼不再往前走,撑着伞,安安静静地站着。 李穗苗快走几步,顿了顿,又折返,走到祁复礼面前:“如果我作证,是不是我父亲就不方便再跟进这个案子了?” 祁复礼说:“建议是避免。” 不敢 第51节 李穗苗点头,她说:“我其实并不介意被你们利用。” 祁复礼没有任何表情,就像拍证件照时、坐在镜头前,还没有整理好自己的。 李穗苗知道这才是他真正的面貌。 这才是不必学习表情的祁复礼,是他最本真的脸。 真正的祁复礼是不会做表情的“机器人”,他已经习惯了做一个“正常人”,很少会有如此剖开自己的时刻。 李穗苗说:“你想知道为什么吗?” 祁复礼没有提到叶扬书,他重新保持了那种温柔的笑:“因为你善良。” “不是,”李穗苗说,“也是因为爱。” 祁复礼还是笑:“你确定要用这种方式拒绝我——” “我其实一直都在关注你,”李穗苗认真地说,“从高中到现在。” “在得知你骗我之前,我在很纯粹地暗恋你。” 第62章 伙伴 李穗苗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些什么,是生气?还是懊恼?她讲不出。她感觉自己应该是冷静的,此刻的自己应当保持清醒。 认认真真地对祁复礼描述她自己内心的感觉。 “我不觉得暗恋是很丢人的事情,”李穗苗飞快地说,“我之前一直没有讲,因为感觉这份感情会给你、给我们都带来困扰。” 她能感觉到祁复礼在习惯性地维持笑容,但他眼睛的弧度在缓慢地出卖他。 祁复礼问:“现在呢?” “现在我想让你困扰,”李穗苗说,“再见,祁学长,预祝你有一个寝食难安的夜晚。” 说完这一句,李穗苗转身就走。 她走得很快,完全没有再看祁复礼的脸。 回宿舍路上,杨唐江叫了李穗苗几声,没有听到回答。她好奇,快步追上,又叫了声穗苗。 李穗苗这才停下:“啊,对不起,我没听到。” 杨唐江奇怪地看她:“怎么啦?魂不守舍的?出什么事啦?啊,你别哭,你别哭啊……” 她手足无措,小心翼翼地看着李穗苗。 李穗苗想说我没有哭,眼睛却化啦啦地淌,伸手一摸,一手的泪花。 杨唐江送了李穗苗回宿舍后,一宿舍的人都被她吓到了。平时李穗苗脾气最好,从来没有和人吵过架红过脸,现在一群人围上来,拿可乐的拿可乐,洗草莓的洗草莓,等洛森泽回学校后,一眼就看到被舍友们围起来的李穗苗。 她吓了一跳,问怎么了怎么了。 李穗苗不说话,坐在自己座位上,哗哗啦啦地掉眼泪。 李穗苗不知道该怎么讲,她会将一些能给人带来困扰的东西藏在心底。以前她从不提祁复礼,以后更是不能提,抱着洛森泽哭了一场后,才爬上床,扯住被子睡觉。 祁复礼从黎必正口中得知了李穗苗哭了很久的消息,彼时他刚刚和叶扬书从校外回来,两个人都没几块儿好皮。校内打架要受处分,俩人还是在祁复礼那个无人的家里打了一架,打到后面红了眼—— 祁复礼问:“为什么哭?” 黎必正说:“不知道啊。” 他又说:“小泽也说了,这几天穗苗学妹学习啥的都没问题,该不会是感情上遇到问题了吧?” 祁复礼说:“感情?” “是啊,”黎必正面色凝重,“穗苗该不会是看上我家森泽了吧?不然怎么抱着她哭啊?糟了,我这情敌又多一个……” 祁复礼不想和他说话,拿起衣服往外走。 走了几步路,经过叶扬书宿舍,他们宿舍里没其他人,祁复礼倒回来,默不作声,把一瓶跌打损伤的药膏放在叶扬书的桌子上。 叶扬书说:“谢谢。” 祁复礼说:“你要真想谢我,就别和我抢了。” 叶扬书抬头,侧面镜子里照着他的脸。 “我比你大几个月,从小到大,能让给你的,我都能让,”祁复礼说,“老叶,你也让我一回吧。” 叶扬书笑了,他的脸颊和眼皮的伤牵扯着,痛了一下,他下意识皱了一下眉,几秒后,才又正常地笑了笑。 “穗苗选我,还是选你,都是她自己的事,”叶扬书顶着那一脸被祁复礼打出来的伤,说,“之前骗你是我不对,但别忘了,你不也一样想陷害我?咱俩都不是什么好人,你就别在这里五十步笑百步。祁复礼,说真的,我不在乎穗苗选谁。就算她喜欢你、选你也没关系,我一直等着她,我等着你们分手。即使你们将来结婚,我也等着你们离婚。喔,对了,忘记告诉你,我也不介意当第三者。” 祁复礼说:“你真是病得不轻。” 他拿起桌上刚放下的跌打损伤药,放进口袋,转身就走。 黎必正本身要追洛森泽,悄悄地“收买”了她们宿舍的一个女孩子,请奶茶请饭请糕点,偷偷地打听洛森泽近期的心情状况。祁复礼今天也得以用上,得知李穗苗刚才看了会儿视频,现在已经躺下准备休息了。 看的什么视频? 一首歌的mv,已经有些年头了,周杰伦,《夜的第七章》。 是电影版本的那个,接近十分钟的时长。 侦探在调查和蓝色妖姬有关的杀人事件,每个死者身旁都会放以蓝色的花朵。经过重重调查,侦探成功在嫌疑人居所中找到已经“畏罪自杀”的嫌疑人,本来以为案件告破,却因助手手上的戒指,让侦探明白了事情的真相。 故事mv的最后,侦探察觉了亲密助手才是幕后真凶,他难以置信、绝望地放空眼神,最终还是沉默地将“昏倒”的助手背出悠长的长巷。 次日清晨,李穗苗去找导员请假,现在是期末复习周,不需要上课,她只说请假回家两天——假顺利地批了下来,不过走之前,导员提醒她,记得及时回来,千万别耽误了考试。 李穗苗说好。 现在大部分高校都还在考试,还没到学生返乡高峰期,车票很好买,下午时分,李穗苗就到了工厂旧址附近。她没回家,沿着记忆中的路慢慢地走,尝试去回想多年前那个下午时分到达的药店—— 药店仍旧还开着,生意也不错。 不过里面的人早就已经换了一波又一波,当李穗苗提出有没有保留两年前的销售证明后,对方礼貌地请她出去。 李穗苗的确有那么点印象,她在这里只买过一次痛经药,也的确遇到了一个小女孩来买退烧药。郑歌春吐槽过几次小诊所给人滥开抗生素,李穗苗对当时那个小女孩来买阿莫西林很有印象。 除此之外就没有了。 她也不能确定那个小女孩究竟是不是林珍宝。 如果,如果能拿到当时的销售证明…… 李穗苗走出药店,太阳很晒,难得冬天也有这么晒的日头,她伸手遮了遮,迈下最后一个台阶的时刻,听到祁复礼叫她:“穗苗学妹。” 李穗苗抬头。 祁复礼就站在两步远的位置,戴着口罩和墨镜,一张脸挡得严严实实。李穗苗不理他,一声不吭地从旁边走,被祁复礼隔着衣服抓住胳膊。 李穗苗炸毛:“你干嘛!” 祁复礼低声:“将功补过。” 李穗苗抬头,狠狠看他。 “我去问了林珍宝,她承认自己可能一直留着当初买药的单子,上面有购买时间、日期和地点,也说了,那个药是她妈妈指使她买的,”祁复礼说,“我是来帮你的。” 李穗苗说:“你为什么帮我?” 祁复礼说:“道歉。” 李穗苗说:“你以为这样就能抹平你之前做的一切吗?” “我知道抹不平,”祁复礼说,“但我应该还能活几十年,慢慢弥补。” 李穗苗难以置信:“你疯了?” “没疯,”祁复礼低声,“之前骗你是我不对,不过,即使你不喜欢我,也没关系。我一直等着你,就算你将来恋爱,我也会等你们分手。哪怕结婚,我也等着离婚。我知道,你现在生气很应该,很合乎情理,所以我等着你消气。” “你可以选择原不原谅我,”祁复礼凝望她,“我选择一直爱你。” 第63章 结局(上) 李穗苗决定不理祁复礼了,她埋头走,听身后祁复礼叫她:“李穗苗。” 李穗苗说:“不要叫我名字。” “前面那个穿黑色羽绒服的聪明女生。” 李穗苗恶狠狠地回头。 祁复礼抬手:“请给我一次机会,我帮你,我们一起去找到那个药单,好吗?” 李穗苗说:“我完全可以告诉我爸爸,让他去药店里正大光明地要记录单。” 祁复礼说:“是啊,但目前还不能确定林珍宝对你说的是真是假,而且,李警官的上司有可能因为你和你父亲的关系,而让他退出。你知道,李警官已经付出了多大的心血,我也知道,你想在证据确凿的情况下告诉他。” 李穗苗承认他说得都对。 她的心情更糟糕了。 “我帮你,”祁复礼说,“我能帮你。” “……不需要你帮忙,这个案子我查定了,”李天自对着手机说,“是,我知道,胡文民的案子,当初是你经手的。我也知道……咱们俩交情是真的,我也感激你拉了我一把,但现在情况不一样,我是警察。” “嗯,我知道,”李天自说,“不管后面出多大乱子,我都认。” 李天自放下电话,钟威从趴着的桌子上惊醒,睡眼惺忪的,打着哈欠问他,怎么了。 李天自说没什么,你继续睡。 他披上外套走出去,外面雪花还在飘,抬头看,一片白茫茫。上了年纪的人,肺对冷空气的接受能力差了,李天自咳了两声,忽然想起来东北那边的几个老亲戚,都是呼吸系统方面有毛病,医生建议他们搬到暖和湿润点的地方养养,说是干冷干冷的空气对肺不好——他们舍不得搬家,还是照样,看看病,吃吃药,慢慢地养。 李天自觉的自己也有点理解他们了,他现在也舍不得丢下查案子。 他需要真相。 说什么为了正义,还真有点像热血上头的毛头小子…… 李天自咳了两声,有点无奈地想,他已经不再年轻了。 幸好还有年轻人一如既往地往前冲。 不敢 第52节 比如孟元非。 后者和他的同事正在赶往之前的工厂,在寻找新的证据。 新的,能够证实林棋蓉买药的新证据。 李天自不得不佩服林棋蓉的心理素质。 哪怕被警察轮番审问,林棋蓉始终坚持那一套说辞,矢口否认徐冰提到的那些—— “没有,我没有教徐冰说过那些。平时药也不归我管,我哪里知道?” “证据呢?徐冰的话已经没什么可信度了吧?他现在说当初做了伪证,你们怎么知道现在的他说得就是事实?法治社会啊警官,凡事都要讲证据,仅仅是他的说辞,什么都不够吧?” 她慵懒地翘着二郎腿。 “我不知道,”林棋蓉说,“你们先是说我涉嫌杀害胡文民,现在忽然又说叶俊余和祁钰博的案子也和我有关——全中国的凶杀案都放我一人头上吧,你们干脆把我当成连环凶手吧,行吗?” “行吗?”她收了笑容,大声,“给我看证据——确切的、能定我罪的证据,别搞些语焉不详的玩意儿糊弄我,也别用几句“我听说的”这样的流言蜚语就觉得我和叶俊余有一腿,法律上,我也可以告你们诽谤。我现在很忙,李警官,厂子里一群兄弟姐妹等着我回去开工吃饭,别在这里浪费我的时间。我没有那美国时间,也没有兴趣陪你们在这里过家家玩什么正义者勇敢者的游戏。” “我没有时间和你玩游戏,”李穗苗裹紧围巾,她鼻子痒痒,忍住打喷嚏的冲动,跟在祁复礼身后,紧绷一张脸,“祁复礼,你确定知道那张药方放在哪里?” “我以前在这个厂里做过兼职,当会计,负责对外业务的翻译,”祁复礼说,“这边每一个角落,我都很熟。” 李穗苗回头:“那我怎么没有见过你。” 祁复礼说得很委婉:“可能我们平时业务不重合。” 也是。 他一般都是跟着胡文民做事的。 “之前厂里有几个仓库,囤了些积压的货——是欧洲的一个客户,说是资金周转有问题,尾款分几笔付,最后一笔尾款拖的时间长,迟迟没给,这货就压下了。时间久了,一般没人去动,”祁复礼说,“如果我要藏东西,一定会优先选择这个仓库。” 李穗苗说:“家贼难防。” 祁复礼说:“谢谢夸奖。” 李穗苗恼:“祁学长,你怎么连好赖话都听不出,我又不是在夸你——” 祁复礼伸手,捂住她的嘴巴,低声:“嘘——有人来了。” 他们俩是偷偷进的工厂。 现在是工人吃晚饭的时间,厂子里人少,交接班的时候,警卫最懈怠。更不要说还有祁复礼这个造假能手——李穗苗都不知道对方从哪里搞来的工牌,看起来就像真的,照片完美无缺,两个人就这么大摇大摆地进来,又一路直奔这几个仓库。 天气冷,仓库里也不敢开灯,李穗苗连手机的灯都不敢开,就这么偷偷摸摸地猫着身体。祁复礼打开了手机自带的手电筒功能,只能说不愧是苹果,就连手电筒也如此的不刺眼睛,只能说有点光不至于像瞎子。 仓库很大,四米高,歪七歪八地堆着东西,这些箱子原本还是好好地堆在一起的,后来有一次台风,临时往这边放了些其他东西,撤离后,这边的箱子也歪了,没人在意。 李穗苗走得提心吊胆,这地方还有老鼠,偶尔听到吱吱的细微声。翻了一半也一无所获,现在更是被灰尘呛到难受地想打喷嚏。 还不能打。 祁复礼的手还捂在李穗苗嘴巴上,温度猝不及防地传来,唯一用来进食的器官被人如此捂住,那种感觉像是被迫吃下他的味道。李穗苗没有被冒犯的情绪,因为她也听到了渐渐到来的脚步声。 是例行的安保人员。 明晃晃的手电筒随意地照来照去,两个屏住呼吸的人还能听到对方的交谈,他们在嘻嘻哈哈地聊最近的厂区八卦,问听没听说过,林棋蓉被警察带走了,据说她和祁钰博、叶俊余合伙杀死了胡文民。 又说林棋蓉当厂长后,没少包养男的,秘书换了好几个男的,但凡是好看的都被她收入囊中…… 祁复礼默不作声,略略松开手。 李穗苗终于得到了片刻喘息的余地,她压着呼吸,喉咙还是痒,自己捏了捏脖子,想把那股痒劲儿压下去,没提防,手肘碰到旁边箱子,细微一声响。 保安警惕:“谁在那边?” 李穗苗默不作声。 祁复礼开口,模仿老鼠叫,惟妙惟肖。 “吱吱。” 手电筒的光转移了:“走吧,老李,死老鼠。” 李穗苗大气不敢出。 耳朵听脚步声渐渐地远了,又过几分钟的安静,她才缓缓地舒出一口气,小声:“你口/技真好啊祁复礼。” 祁复礼同样小小声地回答:“能不能用’拟声技巧’代替你说的那两个字?” “哪两个字?”李穗苗反应过来,恼怒,“你思想好脏啊!祁学长!” 话音刚落,骤然的光亮明晃晃地照在两人脸上,手电筒的光芒无比刺眼,照的人眼睛发痛—— 李穗苗抬手,遮住眼睛。 她看不清,只听到叶扬书那波澜不惊的声音:“下着雪在仓库里咬文嚼字,你俩真是好雅兴啊。” 第64章 结局(中) 祁复礼说:“你哪只耳朵听见我们在咬文嚼字?” 他还是笑眯眯的,像在谈论今日的天气,完全没有在仓库中被人抓到的惊慌。李穗苗的眼睛逐渐适应那手电筒的强烈白光刺激,再抬头,只看到叶扬书苗沉静的脸庞。 他肤色深,看不出是否脸红或者耳朵红。叶扬书居高临下地站着,垂眼看老旧仓库、重重货物之间的他们。 有一个恍惚的瞬间,李穗苗险些要以为叶扬书在透过他们看另外的人。 “两只耳朵都听到了,”叶扬书略微一移手电筒,想要伸手去拉李穗苗,他微微俯身,身上那克制的、香根草的味道渐渐地烟雾般渡开,“穗苗,大半夜的跟着他不学好——我送你回去。” 李穗苗没有触碰他。 叶扬书收回手掌。 李穗苗说:“不可以,我要去找那个药单。” “然后呢?”叶扬书问,“找到购药单后呢?” 李穗苗说:“去做证人,证明当初药是林珍宝买的。” “好主意,”叶扬书点头,“然后呢?你不担心李叔叔会因此受影响?” “我已经想过了,”李穗苗站起来,说,“我能作证的不止这一点,我还能证明……证明当初林棋蓉在和令尊……” “偷情?”叶扬书的表情看起来并不意外,“我已经听说过。” 祁复礼微微皱眉。 他说:“扬书,你不在乎了?” “都是虚名,”叶扬书冷静,“我已经想通了。人都死了,执着’完美的父亲’也没有什么意义。” 祁复礼说:“那你听到了什么?” 叶扬书:“你确定要在这个时候讲给穗苗听?她能听这些?” 祁复礼笑:“怎么不能听?” 李穗苗说:“什么?” 叶扬书:“我爸和林棋蓉一直在这边仓库里野,合。” 祁复礼说:“要你说,没让你说这么直白,别脏了穗苗学妹的耳朵。” 叶扬书说:“大家都是成年人了,祁复礼你别这么古板,别用你肮脏的思想企图玷污我们正常的沟通——是不是,穗苗?” 李穗苗说:“你俩吵你俩的,别耽误我。” 她深深地看着两人,低头,取出手机,沉默着开始一点点搜查。 他们三个人都知道,今晚一定能搜出些东西。 果不其然,李穗苗在明显落尘少的木箱中翻出了一个塑料袋,仓库冷,她的手指冻得发红,胡萝卜一样,微微地肿起一小块儿,手也抖,几下没打开,刚刚哈口气,又听祁复礼说了声不好。 李穗苗说:“什么不好?” 祁复礼说:“有人过来。” 这次过来的人显然是有目的性的,祁复礼拉着李穗苗的手就往外跑,叶扬书转身往另一边去——李穗苗惊慌回头,听祁复礼说:“别急,他替我们拖延时间。” 李穗苗真佩服他,跑这么快还能这样匀速说话。 她没有那么好的肺呼吸能力,急促:“为什么不一起跑?” 祁复礼委婉:“你的速度略微慢了一些。” 现在再从大门跑是不可能的,祁复礼知道有个地方的墙坍塌,也低,最重要的是这边墙上接通的电线形同虚设,能轻松一些越过。祁复礼几乎没有任何犹豫,让李穗苗站直,在她还没喘匀一口气的时候,双手抱着她的小腿,竟然把她整个人都抱起—— “抓住墙,用力翻过去,对面有个小土包,跳下去,别怕,“祁复礼用力托举着李穗苗,身后遥遥地看到手电筒的光,他叮嘱,“别慌,沿着前面的荒路跑,看到右边那个小亮光了吗?那是个网吧,你过去,和网吧老板报我的名字,他能帮你藏起来。” 李穗苗说:“你当着拍电影呢祁复礼。” “你该庆幸这不是电影,”祁复礼说,“不然我这种人要蹲监狱的。” 李穗苗不能分神去调侃他了,她现在双手都扒在墙上,吃力地迈腿,艰难地想要翻过墙。她运动能力差的身体在此刻展现出劣势,手臂没什么力气,冬天穿的衣服也厚,很难跨越过去。祁复礼一言不发,只尽力地托举着她——任凭李穗苗踩他的手掌——他甚至将肩膀递过去,以供李穗苗爬上去。 墙对面的确是一个土包,工厂要扩建,这边堆了不少建筑用品,李穗苗顺利地站直身体,伸手,想要将祁复礼拉上来。 后面追的人已经过来了。 墙高,祁复礼后退几步,跑,跳——他双手堪堪触碰到墙,但还不够,还差一点。 他不去拉李穗苗的手,怕把她拽下。 相比之下,李穗苗太小了。 叶扬书从另一个方向跑过来,他什么都没说,微微蹲下身体,示意祁复礼踩着他的背上去。祁复礼没和他客气,手电筒的灯晃如亮星,隐约听到那群人的叫喊声——祁复礼微微借力,轻而易举地攀爬过墙。 叶扬书说:“带穗苗走。” 祁复礼说:“少废话,你跳,我拉着你。” 他毫不犹豫,俯身,伸出手,示意叶扬书往上跳,叶扬书也不再犹豫,后退几步,助跑,一跳,攀住祁复礼伸出的手。 这算是他们近期唯一一次顺利的合作。 叶扬书重,祁复礼拉他的时候,手臂咔吧一声。他不做声,李穗苗也来帮忙,在叶扬书攀爬上墙的时候拉了一把。 身后尘土飞扬,三个人沿着荒路向网吧狂奔,谁都没有回头。 灯光大亮,在他们身后,沸腾,嚣杂声惊醒了正要陷入沉睡的夜。 不敢 第53节 警局的夜晚同样漫长。 孟元非风尘仆仆赶来,将丁伟龙本人带过来,后者的心理素质并没有林棋蓉那么好,没多久,就扛不住压力,结结巴巴地承认,他的确和林棋蓉有着不正当关系。 但林棋蓉的男友很多,远远不止丁伟龙一人。 在丁伟龙的视角中,祁钰博死的那个晚上,林棋蓉忽然约他出去游泳。丁伟龙以为这是富太太的情趣,因而欣然受邀,不过,在那次“游泳”中,林棋蓉又提出了些不一样的要求。 “她给我绑上绳子,要求我做出假装溺水的样子,”丁伟龙为难地说,“她还……还用布团塞住我的嘴巴,说这样会更刺激……虽然我不知道有什么好刺激的,我在水里挣扎了近半个小时,差点真的窒息……” 后来呢? 后来林棋蓉给了他一大笔钱,说是看得很满意,很爽。 丁伟龙理解她那不同寻常的爱好,后来从新闻上听说那边有人死了,他还吓了一跳。 李天自头脑中渐渐清晰。 他抬头,问丁伟龙:“那你在水里表演的时候,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有吧,”丁伟龙努力回想,“岸上的林棋蓉在打电话。” 李天自看着他那与祁复礼相似的身材,点头:“我知道了。” 他走出这个房间,去了林棋蓉那边。 林棋蓉仍旧冷艳地看着他。 李天自坐下,摊开笔记本。 “祁钰博是你杀的,对吧,”李天自说,“自从祁钰博越来越狮子大开口后,你就开始三番五次地寻找除掉他的办法。你听说了祁钰博很想认回他的亲生儿子祁复礼,所以便将视线放在和祁复礼身影几乎一样的丁伟龙身上。” “你故意约祁钰博出来,骗他说自己绑架了他的儿子祁复礼,再隔着一段距离,让对方在夜晚朦胧地看到你假装把被绑住的丁伟龙推进河里——” “祁钰博常年酗酒,再加上天色暗,他看不清楚,还真以为你把祁复礼推河里。你和他说,要他主动走进河里,否则就淹死丁伟龙。我知道那段时间河道在清淤,而祁钰博所在的部分,刚好是淤泥、漩涡多的地方。” “他上了当,以为你真要杀死他唯一的亲生儿子,也觉得自己会水性,所以主动走到河里——但他一直在吃治疗高血压的药物,当水没过他胸口时,药物发挥作用,冰冷的水和血压促使他陷入昏厥,他企图上岸,却陷在淤泥里,”李天自说,“这就是他看起来像自杀、但肺部中又检测出少量水的原因。” “编得挺好,”林棋蓉鼓掌,“证据呢?” 李天自说:“丁伟龙已经供出来了。” “这也说明不了什么,”林棋蓉傲慢地说,“我承认自己有变态的嗜好,也的确包养了丁伟龙——包养犯法吗?李警官?” 李天自还要开口,听到门响。他回头,看到门开了一条缝。 “有电话,”钟威说,“你女儿找你,说是有重要线索。” 李天自合上笔记本,起身往外走。他那种隐约的不安程度在此加深,尤其是在接过手机后。 李天自缓声:“苗苗啊。” “爸爸,”李穗苗握着手机,瓮声瓮气,“我这边找到了一些可能对你有用的东西。” 她脸蛋红红,一左一右,坐着捂眼的祁复礼,和眼观鼻鼻观心的叶扬书。 桌子上,散散落落地摆着一堆照片,依稀能看出,是偷拍角度,而主人公是林棋蓉和叶俊余。 周围还有一张药物购置的小票、还有两个录音笔。 李穗苗说:“我怎么给你送过去呀爸爸?” 第65章 结局(下) “叶俊余,我现在和你坦白。厂子里能拿出来的流动资金就这么多,我也答应你,让你升副经理,但是我想告诉你,我这么做,不是因为受你胁迫。我本来就想提拔你……我是真的喜欢你。 你和祁钰博的做法伤透了我的心,我本来想,你缺钱,没什么安全感——不就是钱吗?我给你,要多少给你多少,我不在乎。但现在我发现了,你只是图钱,你根本就不爱我。” “蓉蓉,我——” “别说了,事到如今,说什么都没用了。实话说吧,我怀了你的孩子,去香港那边检查过了,是个小女孩,你不是心心念念要个女儿吗?我现在就在第一次见你的地方,再过两个小时,我就会从悬崖上跳下去。叶俊余,希望下辈子你和我遇到的时候都没有家庭。” — 录音戛然而止。 李天自皱着眉看女儿拿来的那些照片。 这只录音笔中记录着叶俊余出车祸那晚和林棋蓉的全部通话,音质糟糕,明显是是有人偷偷录下的。 至于是谁录的—— 李天自的视线转移到第二支录音笔上。 这个录音笔的音频文件有所损坏,幸而前半截还能播放,李天自听了,是祁钰博的自述。他说林棋蓉约了他晚上见面,但他隐约感觉到对方有所图谋。祁钰博说自己先录下来这条录音,他一直怀疑朋友叶俊余的死亡和林棋蓉有关,如果今天过后,他没有回来,那么这只录音笔就能证明,是林棋蓉杀了他。 至于林棋蓉为什么要对他动手,则是祁钰博和叶俊余亲眼目睹、并悄悄拍下了林棋蓉付钱给徐冰、要求对方在警方面前做伪证的视频证据。 而这视频证据就在祁钰博的旧手机上,手机藏在一个挖空的新华字典中,里面有个上锁的隐形文件夹。 两只录音笔的时间,都能和两人的死亡时间对得上。 再加上那些散落的照片…… 李天自起身。 经过一个空闲的玻璃房间,他的女儿李穗苗正趴在桌子上睡觉。一左一右,一个是叶俊余的儿子叶扬书——李天自曾怀疑过他,因他在警察闻讯中展露出不符合年龄的成熟和冷静;另一个是祁钰博的儿子祁复礼——他曾反抗父亲家暴、保护母亲而用刀插过祁钰博腹部,李天自对他同情多一些,也起过疑心,但渐渐打消。 李穗苗和盘托出,说林珍宝告诉她,旧仓库里偷偷藏了些东西。至于林珍宝为什么要告诉李穗苗这些——李穗苗犹豫了一下,低声说她只是猜测,还是要等林棋蓉的回答。 三个年轻人跑了一夜,又连夜坐车赶到这里,李天自让他们先在警局一个空着的审讯室里休息一阵。他则是联系同事,要他们去小票上的药店里核查售药记录。 下午两点,结果出来。 的确是林珍宝购买了阿莫西林,和胡文民的死亡时间也完全吻合。 真相已经清晰了。 先是林棋蓉指使林珍宝去买了阿莫西林,利用药物禁忌而令胡文民低血糖昏厥、死亡;在收买徐冰的过程中,被祁钰博和叶俊余发觉。两个人以此长期勒索林棋蓉,林棋蓉对此忍无可忍,最终在泥石流的天气中、打电话给叶俊余,诱骗他出来,让其发生车祸(徐冰证实,祁钰博对叶俊余的车子动过手脚,而徐冰也将这件事第一时间告知林棋蓉);再利用和祁复礼身材相似的丁伟龙,逼迫着祁钰博主动走进水中,制造出溺水的假象。 林棋蓉仍旧无动于衷,她冷冷地说桌子上的照片是合成的,录音笔也证明不了什么,一切都是巧合—— “我都不知道祁钰博有高血压,”林棋蓉说,“我原本以为你在诓我,没想到你是来真的。说实话,我都不知道祁钰博在吃降压药,我和他不熟,最熟悉的时候也就是他勒索不成强,奸我——怎么?难道我未卜先知,还知道他在入水前精准地吃了降压药?我怎么知道他会在水里一定会低血压昏厥?” “法医检测他喝过柚子茶?”她冷笑,“李警官,难道是我神通广大到知道他误饮了柚子茶?” 李天自纹丝不动:“柚子茶和降压药只是诱因,他最终死于溺水。” “还有李俊余的案子,”林棋蓉说,“我承认那是个意外,孩子是骗他的,我就是故意和他生气,故意气他。我怎么可能给这样贪婪的人生孩子——那天天气是不好,但我那天没有出门。对了,那天叶俊余的妻子知道了他出轨的事情,或许是有人刺激到了叶俊余呢,激愤的时候开车也容易出事故。” 证据已然确凿,她仍旧不配合,李天自看她软硬不吃的模样,直截了当地问:“胡文民一直在猥亵林珍宝的事,你知不知道?” 林棋蓉变了脸色。 她说:“你胡说些什么?” “你的女儿就在隔壁,”李天自说,“她告诉我们,说胡文民和你同房后,会去她的房间进行语言和肢体上的猥亵。” 林棋蓉说:“没有这种事。” “药是林珍宝买的,她说,在她告诉你、胡文民猥亵她后,你让她买了这些药——如果不是你指使她买药,难道还能是她主动买?林棋蓉,无论如何,你都不该让自己的女儿做这种事,你这是在利用她,不要认为这样就能逃避过去,”李天自说,“你还有什么想说的?” 林棋蓉脸阴晴不定,长达五分钟的沉默后,她翘着二郎腿,要求和林珍宝见一面。 李天自出了门,外面祁复礼刚刚过来,他拎着袋子,里面装着些漱口水洗面奶和面霜,看起来是在隔壁商超里买的。他已经洗过了脸,不好意思地说这些东西是给李穗苗和叶扬书准备的,说外面冷,晚上冷风吹脸痛,他看李穗苗的脸都被风吹干了。 李天自怎么可能看不出这小子醉翁之意不在酒。 他对这俩男生都没什么评价,主要是俩人太聪明,穗苗单纯,真要是在一起…… 打住。 李天自说谢谢祁复礼刚才的提醒——祁复礼提出的,让李天自去问问林珍宝,虽然她还只是个孩子,但林棋蓉很疼爱她。 李天自还要忙案子,祁复礼拎着东西去李穗苗在的房间。李穗苗已经醒了,简单洗漱完毕,叶扬书刚好拎着早餐回来。 李穗苗啃着包子,问:“刚才林珍宝过来了吗?” “嗯,”叶扬书说,“不知道她以后会有多大的心理压力。” 李穗苗问:“什么心理压力?” “亲手送妈妈进监狱,”祁复礼漫不经心地说,“再加上恋父情结,真建议给她请一个心理医生。” 李穗苗愣:“恋父情结?” “刚才我在警局门口遇到了林棋蓉的姐姐林琴叶,她在打电话,这么提了一句,”祁复礼给李穗苗剥鸡蛋,“不过,可能是她不想养林珍宝的借口,再有恋父情结,也不至于对五六十岁的男性有兴趣。” “不过林珍宝应该也不会被她抚养,”叶扬书说,“林琴叶前段时间对警察说了谎,她说自己和林棋蓉没有任何联系,实际上,林棋蓉一直在接济她,不然她怎么可能在北京买这么昂贵的房子。” 祁复礼叹气:“真不知道她们在图什么。” 李穗苗慢慢咀嚼,她想到了胡文民的照片,他保养得很好,虽然也是“五六十岁”,但也并不显年龄。 她又想到了林珍宝看的书,剧。 《洛丽塔》,《圆舞》,《这个杀手不太冷》。 她想起和林珍宝看的最后一个电影,《孤儿怨》,是个恐怖电影,看起来只有九岁女孩模样的埃丝特化上浓妆去诱惑醉酒后的养父,遭到拒绝后,埃丝特杀死了养父。 叶扬书帮李穗苗插上豆浆的吸管:“吃饭,这些是警察的事。” 李穗苗低头喝豆浆。 一小时后,林棋蓉承认了她指使林珍宝去买阿莫西林,也承认药物是她指使林珍宝放进去的。林珍宝哭的撕心裂肺,问妈妈为什么要让她做这些事。 林棋蓉木然一张脸,一言不发。 她对接下来的指控也供认不讳,承认是自己谋划杀了叶俊余和祁钰博。 不过杀死两人的计划十分顺利,顺利到好像冥冥中老天都在帮她。 不可思议。 …… 夜幕降临的时刻,祁复礼的妈妈收到消息,她就在北京,立刻开车赶到,将三个孩子接回学校。一路上,她什么都没说,只是在得知胡文民真正的死因后,叹了口气,说他是个很好的人。 之后就没了。 尘归尘,土归土,时间过去那么久,什么爱恨也都淡了。 车子进不了学校,下车的时候,祁复礼抬手去拉李穗苗,李穗苗盯着他看了很久,半晌,才将手轻轻放在他掌心。 不敢 第54节 温热相触,祁复礼握紧她。 叶扬书跟在后面,李穗苗拿出手机,低头调出歌,祁复礼问她,是什么歌。 李穗苗说:“《judas》。” 叶扬书问:“好听吗?” 李穗苗点头,只有两只耳机,她将左耳的摘下,递给他。 雪地光洁,人来人往,李穗苗被左边的祁复礼握住一只手,她另一只手将耳机递给右侧的叶扬书。 叶扬书刚伸手去接,祁复礼笑眯眯,低头看着李穗苗,伸手拍掉他的手,牢牢攥住耳机。 woah woah woah woah woah. i'm in love with juda-as. -------------------- woah woah woah woah woah. i'm in love with juda-as.出自歌曲《judas》 更新啦!!! 到此为止也是最后一章了。 从一开始想写的七万字变成十万字,慢慢地又变成十四万字…… 啊啊啊啊啊啊啊怎么越写越多呜呜 这个结局是晋江能允许的尺度之中啦,关于“真相”,我已经尽力还原啦,就像尽力在还原李穗苗的选择www 么么啾! 爱你们嗷!!!! (请尽量不要去前面剧透嗷嗷嗷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