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妹薄情( 双重生 )》 表妹薄情( 双重生 ) 第1节 ?  ?本书名称: 表妹薄情( 双重生 ) 本书作者: 红埃中 【此文感情线复杂,慢更】 卫家三子卫陵,姿容英朗、少年风流,其父亲是战功彪炳的镇国公,母亲是百年世家嫡长女,表哥是当朝太子。 即便他桀骜不驯,全京城想要嫁他的贵女也能排到街尽头。 而这样一个天之骄子,却甘愿为一人低头。 曦珠是寄住在国公府的表姑娘,她身份低微,和卫陵隔着一条深堑。 直到姜家姑娘拒绝卫陵,曦珠终于鼓起毕生勇气,对他说:“三表哥,你别喜欢她了,喜欢我吧,我会对你很好很好的。” 他似是没听见,只盯着她看了许久,那双原本意气风发的眼里满是落寞。 卫陵前往北方征战,是因白月光一句“不过是个纨绔子弟。” 他打了很多胜仗,仍旧没得到她的青睐。 年仅二十二岁的卫陵折戟沉沙,卫家也被政敌构陷打压。 曦珠毅然嫁给了他的灵牌,守着风雨飘摇中的卫家,直到殚精竭力的最后一刻。 — 微雨杏花,卫陵初次见到来府中寄住的表妹,就被她眼中那化不开的悲伤所惊住,仿佛轻轻一碰,整个人都要碎了。 他不明白,怎么会有人难过成那样。 可渐渐地,他想起了前世的所有。 卫陵跪在列祖列宗面前,通红双眼,咬牙受家法笞打,哪怕浑身皮开肉绽,也要娶曦珠为妻。 卫陵以为再来一世,所有的事会走向预想,曦珠依旧会爱慕他。 却未曾想过有朝一日,他隐瞒重生的事被戳穿,迎来的会是扔到脸上的和离书,以及她冰冷厌恨的泪眼。 【阅读指南】: 1.双重生,女主前世暗恋倒追,男主重生追妻火葬场。男女主非完人都有缺陷,感情线复杂。 2. 前世:鲜衣怒马纨绔表哥x寄人篱下温软表妹; 重生:阴险狠毒疯批表哥x心中无爱冷情表妹。 男主重生后有严重的心理疾病,对女主的感情极端病态,原因文中会解释,介意慎入。 内容标签: 虐文 破镜重圆 重生 暗恋 追爱火葬场 搜索关键字:主角:柳曦珠、卫陵 ┃ 配角:秦令筠、许执、傅元晋(按出场顺序,少一个都不行) ┃ 其它: 一句话简介:相互折磨到白头 立意:要学会知足常乐 第1章 三表哥 那是十月十二,京城入了深秋。 密集的乌云团拢在半空,寒风卷着金黄的银杏叶子袭过街尾,朝远处滚去了。 京城琳琅阁,有着最时兴的绸料,和技艺最精湛的绣娘。向来是贵妇贵女们常来的地方。 琳琅阁掌柜将卫三夫人和卫四姑娘送至门口时,且说道:“这样的天气只管差人来吩咐一声,小人自会让人把嫁衣送到府上,夫人还亲自过来一趟,倒是麻烦了。” 却见卫三夫人笑了笑。 “也不算麻烦,今日凑巧有事出来,便来看看衣裳好了没?” 十年前,自从废太子逼宫落败后,卫皇后又自焚于冷宫,外戚卫家就因协助谋逆,接连被政敌打压,最后爵位官职被夺,阖府流放到了南方苦地。 星移物换,掌柜从未想过卫家还有重回京城的一天,曾经的卫四姑娘也要嫁给成安侯。 听说成安侯年轻时,与那位为国捐躯的卫三爷有过命交情,得知卫家出事后,还曾于金銮殿上跪地求情,希冀新帝施恩卫氏族人。 掌柜想起这些时,心中叹气。 念起卫家保家卫国好些年,今日客人少,他索性亲自送两位女眷。 不巧的是,人正欲登车,长街尽头传来舆轮碾过的沉声。那是一辆檀木马车,三匹如雪般白的马并驱徐近,伴随着嘶鸣声,停在了琳琅阁前。 厚毡帘被掀开。 热气涌出,一截垂落香妃色锦缎的手臂扶住丫鬟的手,人走了出来。 那是一张精细养护的面容,柳眼梅腮,即使年至而立,也不见岁月摧折过的痕迹。 正是当朝权倾朝野的谢首辅的夫人,姜嫣。 曦珠侧身看向她。 自从回京,她预想过许多两人相见的场景,到那时自己该如何看她,又该报以何种心态。可猝不及防地,在这样一个阴沉的天气,两人相遇了。 曦珠不可避免地想起过往,那段年少时几人的恩怨纠葛。 纵使自己捧出再多的真心,也比不上姜嫣。 可如今姜嫣在前,曦珠恍然发觉,岁月流逝波折,春华时有关风花雪月的愁怨算不得什么。 终归入往昔,成了扰人的尘土。 “这位夫人,我们以前见过?” 曦珠从回忆中挣脱出来,看向正疑惑的姜嫣。 姜嫣方从城郊庄子回来,知晓琳琅阁从江南来了好料子,特意过来看看。却不明白刚下车,这女子为何这样看她。 难道是旧相识? 辨着她的面容,姜嫣觉得熟悉,却不记得了。 曦珠朝她颔首,眉眼沉静。 “谢夫人,别来无恙。” 掌柜在侧低声:“这是卫家三夫人。” 姜嫣一愣。 卫家? 整个京城能寻到姓卫的寥寥无几,而能来琳琅阁的,大抵只有那被抄家流放的镇国公府卫家。 她听夫君说过近些年峡州地带海寇猖獗。 她的夫君虽身为首辅,大权在握,可这些年皇帝起了权衡的心思,不肯用他提携的官员,反而在几个朝臣的推动下,采用了成安侯的意见,要任用卫朝做将领,荡平海寇。 卫朝,卫家嫡长孙。当年处于流放之行。 卫朝屡立战功,年初时上折恳求赦免卫家众人流放之身,返回京城。 皇帝应允了。 姜嫣听说除去卫朝镇守峡州,卫家剩余之人已在一月前回到京城,只是从未见过,也不愿见到。 因镇国公府卫家当年之灾祸,有姜家和她夫君的推波助澜。 既是政敌,便是仇人见面。 三夫人? 想及此处,姜嫣心中沉坠。她记起卫家三子曾经不过一纨绔子弟,后来竟为了守卫北疆,被狄羌人围攻,战死风雪之中。 他至死都未成亲。 这究竟怎么回事? 姜嫣困惑端详间,忽然想起来她。 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犹记得她第一回 见到柳曦珠,目光便不禁被她吸引,那是一种粲然明媚,如同曦光中耀眼明珠的容貌。 可现下,虽可窥当年的姿容,却是衰败之相。 姜嫣眼睛微微睁大。 这时,又听柳曦珠身侧的女子轻道:“三嫂,我们回去吧。” 她转目看去,对上一双含恨的眼,明白能这样称呼的,只有那位曾在京城最骄纵肆意的卫四姑娘。 一直目送两人登车离去,丫鬟提醒雨丝渐落,姜嫣也没能收回讶然的神情。 * 到了夜间,雨也没能停下。 庭前那棵百年梨花树快落完了叶,粗壮虬枝在夜幕笼罩下张牙舞爪,一直延伸到天穹。 曦珠出神地看那夜雨中的树。 屋里很安静,只有一盏素纱拢住的幽火,照亮她周身方寸的地方,和她身上披着的菘蓝秋裳,其余一切都隐在黑暗中。 过了好一会,她垂下眼。 打开箱柜,摸出沁凉的铜镜。 她已经许久未照镜子。 少时容颜明艳,哪怕不施脂粉,旁人见了,也是赞誉。有时她看到镜里的自己,也很欣喜。 可流放的那些年,有一日,她忽然于水面看到自己的脸,怔了好半晌。 自那之后,她不敢再直视自己。 白日,姜嫣那张面容始终在她脑中挥之不去。 铜镜中缓缓流入澄黄羸弱的光,曦珠看向里面。 苍瘦的手指抚上面颊堆叠的细纹,陡然地,眼睫一颤,泪滚落出来。 表妹薄情( 双重生 ) 第2节 冷风从窗外溜进来,她忍不住连声咳嗽,梗塞在心中的酸痛似乎找到了宣泄处,随着年少时那点模糊不堪的记忆,从喉间争先恐后地涌出。 将绢帕移开,赫然见上面是刺目的红。 * 卫虞和成安侯成婚那段日子,曦珠有时早起会觉得头疼,她只是喝些驱寒的姜汤,就去吩咐人布置院子,又忙着采买婚嫁遗缺的物件。 她没成过婚,不知道什么样的才算周全,还找了人来请教。 又去安抚卫虞,让她别紧张。 卫虞抿唇望着从琳琅阁定下的嫁衣,还是瞬间红了眼眶,扑过去抱住她。 “我要是嫁出去了,你们怎么办?” 曦珠像从前安抚她那样,拍了拍她的肩,一下下地,笑着说道:“别担心,我会照看好阿锦和阿若的。” “那你呢?”卫虞哭地呛了声。 曦珠温柔地摸着她的头发,“我也会照顾好自己。” “小虞,洛平等了你这么多年,他一定会好好对你。你嫁给他,我很放心,爹娘要是知道了,也会高兴的。” 大婚那日,红绸囍字挂了满院。 曦珠坐在中堂上位,笑看下面一对新人。 洛平是武将,一个八尺男儿,却哽咽道:“三嫂,我这条命是三哥救的,本来是打算跟着他打一辈子仗,可后来……是我没用,什么忙都没帮上。” “我是个粗人,不知道该怎么说,可我对天发誓,只要有我在一日,绝不会让小虞再受一点委屈。” 他躬身,恭敬地端上敬茶。 卫虞也掀起红盖头,含泪敬茶。 “三嫂,要是没有你,我和阿朝阿锦阿若他们,不会走到现在。这茶,是我代卫家敬你的。” 曦珠听着两人的话,眼中有了朦胧泪光,她接过两人的茶,各喝了口,才笑着说:“好了,既然是成婚的日子,就高兴些。” 迎亲的喇叭热烈吹起,鞭炮声噼啪响起。 曦珠一直送卫虞到卫府门庭外,看着她被卫若背进红轿,看着那顶轿子渐渐远去,唇角始终噙笑。直到街尾围观的人散去,她还一直站在那里,仰首看炸开的红纸屑在深秋的风里四散,飘荡,回旋。 摇摇欲坠。 目光触及灿烂的秋阳时,她有些愣愣,脑中一霎空白,耳中嗡嗡。 倒地的最后一刻,她听到卫锦的大喊:“阿娘!” 还有卫若的急奔,“三叔母!” * 卫若以为,过了三九寒冬,三叔母的病便能好起来,但到了暮春三月,却连起身都不能了。 镇国公府尚在时,他是二房嫡子,年岁最小,又在娇生惯养中长大。 在被押解去峡州做苦役的路途上。 他发了高热,是三叔母将他抱在怀中,低声下气地求官差找医馆,又整夜不眠不休地照顾他。 卫若永远都忘不了三叔母弯折脊背的样子,也忘不了他烧地神志不清时,三叔母搂着他,发涩的哭音,“阿若,你要快些好起来啊。” 卫若握住了三叔母的手。 那是一只遍布伤痕和茧子,像是老妪的手。 卫若想,也许是流放的那些年,做了太多苦役,三叔母落下了病根,身体开始从内亏空,及至他们好不容易回到京城,日子好过很多后,才在外显露出病害来。 那日姑姑和成安侯成婚,叔母突然晕倒,醒来后说只是小病,吃几贴药就好了,叫他们不要担心。 可不过几个月,却病得这样严重。 姑姑和姑父来看后,姑父就火急火燎地托人请了太医,把脉开药。 太医叹息,说是她的身体前些年损耗太多,一发起病来就收不住了。 卫若心下沉痛,接过丫鬟手中的药碗。 喝过药,困意席卷而来,曦珠慢慢地阖上眼。 “我想睡会,你也去歇息吧。” 这些日子,她总是觉得累,累地哪怕动一下都没有力气,整日整夜地睡,像是弥补那些操劳的过往。 恍恍惚惚地,她听到了谁的脚步声。 她费力睁开眼,在透过窗纱落入屋内的月辉下,看到一个人在床榻边。 身形高阔,却面目模糊。 他朝她伸过手。 曦珠怔然地看着他的手落在她的脸上,却仿佛没有什么重量,轻地就像一缕微风。 长达十年的流放,曾让她殚精竭力,难有闲隙去想卫陵,更多时候是在深夜,做完苦役的活,身心疲惫地躺到漏风的窗边,合上眼便睡着了。 偶尔也会想起他,想起两人那些算少的交际。 神瑞二十四年之前,卫陵是京城出名的纨绔,常在外和一堆狐朋狗友厮混,都快忘了自己还有个家,只有惹祸了,才会想起回来。 他不常回府,曦珠也就只和他见过几面。 神瑞二十四年之后,他喜欢上姜嫣,为了她去神枢营历练,早出晚归。 曦珠和他见面的机会多了,但光影一转,他就走远了,余光都不曾给她一瞬。 再后来,卫陵去了北疆抗敌狄羌,功勋加身的同时,寄回一封封家书。寥落几句话,只是关心家人。 她又算他什么人呢? 有那么几次,曦珠碰见风尘仆仆回京的他,却什么话都说不出口。 曦珠将那些属于他们的过往不断翻来覆去地念着,以为自己会永远记得这些。 可突然有一天,当她要入睡时,却惊醒过来,两眼茫然地望着被蛛网缠覆的顶梁。 她陡然发现自己忘记了卫陵的样子。 那样意气风发,盛绝风流的他,她竟然忘记了。 怎么会?怎么会忘了呢? “曦珠。” 久未开口,他的声音粗粝地似在风雪中滚过。 曦珠静静地看着他,然后开口唤他:“三表哥。” 看不清他的样子,可她知道是他。 第2章 春光里 不过两日,三叔母连汤药都喝不下去了。 卫若焦急不已。 这时,内屋侍候的丫鬟满脸惧怕,哆嗦着说自己夜里听到三夫人好似在和人说话。 卫若追问:“说什么了?” 丫鬟只零星听到几句话,一一说了。 当卫若听到那三个字时,整个人呆滞住。 卫虞也愣住了。 是三哥吗? 她转身看进虚掩的门隙。 窗前那棵梨木初发的嫩枝,在春光映照下,浮动在浅青窗纱上,又影绰地落入半拢纱帐,那张苍白安静的睡容上。 卫虞的心忽地揪起,眼眶发热。 若非后来卫家发生那么多事,几乎支离破碎,母亲临走前把他们托付给曦珠,后来更是曦珠支撑着他们走过难捱的岁月,她不会知道原来曦珠是爱慕三哥的。 但正是这样,卫虞再想起更久之前,那些零碎不堪的往事,才更加难过。 她不知曦珠是什么时候喜欢上三哥的,可三哥从未把目光放到曦珠身上。 如今,是三哥觉得愧对曦珠,才来见她,还是夜间的对话,是曦珠的妄念呢? 可无论如何,她不能让三嫂再这样病下去。 卫虞和卫若商量后,请来了道士。 道士开坛做法,最后一阵烈风刮过,符纸漫天,三清铃响个不停,镇坛木也裂成碎片。 道士仓皇逃走,跑之前好言劝道:“这院子阴气太重,若要夫人好起来,还是赶紧换个地方。” * 曦珠被搬到了卫家祠堂不远处的院子养病。 外头的石匾上笼盖着一丛茂盛黄木香,清理过后,才从下面露出那陈旧剥漆的院名:春月庭。 那天是三月十七,院里有棵杏花树,已经吐露嫩绿花苞。 她没有再见到卫陵。 是梦吧。 曦珠知道卫虞卫若他们是担心她的身体,才这样做的。 但她的病没有好转。 苦郁药香千丝万缕地渗入,她感到越来越乏力,连眼睛都睁不开了,终日不再清醒。 她开始跌落一场接一场的梦境,见到了许多过去的人。 最后停落下时,她看到连绵的潮水翻卷着冲涌到礁石上,一轮耀目的太阳悬在海的尽头,余晖洒落一望无际的海面,飞鱼跃出水面,溅起银橙色的斑点,瑰丽夺目。 表妹薄情( 双重生 ) 第3节 “京城有多大呢?有津州大吗?” “大,不过没津州大。” “那里有什么好玩的吗?” “有,好玩的多了,所有好玩的东西都在京城了。” “有好吃的吗?” “要说起吃的,大燕最好的厨子就在那里。” “爹爹带我去吧。”“娘,我们一起去玩,好不好?” 海岸边,年幼的她窝在娘亲怀里,不断晃着爹爹的手臂央求。 爹爹被晃地头晕,无奈和娘亲笑起来,答应她:“好,爹爹一定带你和你娘亲去京城玩。” 曦珠看着眼前的一幕,伸手摸了摸脸颊,不知何时泪流满面了。 这个愿望没有实现。 后来爹爹因行商逝于海寇之手,尸骨无存。本就体弱的娘亲听了噩耗,一病不起也去了。 她不得不上京城投奔镇国公府卫家。 爹和娘都葬在了津州。 当初离开津州时,她去墓前拜别,还和爹娘说,若是自己在京城安定下来,会回来看他们的。 可自从她去了京城,已经有十余年没有回来看他们。 一次都没有。 她泣不成声。 她蓦地发现自己这一生,唯一有愧的只有她的爹娘。 “三嫂。” “三叔母。” 有人在不停叫她。 曦珠在这一声声呼唤中,艰难地睁开眼,昏茫里,看到榻边围着的人。 有人扑过来哭喊:“阿娘,你不要阿锦了吗?” 曦珠的眼睛已看不真切,手背上滑落湿意,她努力把神思从过去抽回,挣扎着抬起手指,给卫锦擦着汹涌流出的泪。 “别哭。” “阿娘没有不要你,只是不能再陪你了,你以后要听阿若的话啊。” 曦珠知道自己怕是要不行了,喘息好一会儿。 她攒起那点气息。 “阿若。” 卫若慌乱地点头答应,“三叔母,我在。” 曦珠道:“你们中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姐姐,她这辈子不知还能不能好全,即便你以后成亲,有了自己的家,也一定要照顾好她。” 那年流放,峡州没有现今安定。卫锦被夜间杀人放火的海寇捉住,即便曦珠及时赶去救了她,卫锦还是被吓得大病一场,从此精神错乱,神智恍若回到几岁孩童。 还把曦珠当作了娘。 卫若眼中泪水淌落,忙应道。 “三叔母放心,我一定会照顾好阿姐。” 气息越加微弱,曦珠张了张嘴,有些发颤。 “小虞。” “阿朝他还在峡州,不必让他回来。他走到这步,很不容易,别让朝廷对他有议声。若是他来信了,你尽管告诉他京中一切都好。” “以后卫家就要靠他了。” 卫虞握住了她冰凉的手,听她断断续续地说话,一面流泪一面点头。 都是关于他们,关于卫家。 最后听到她顿了顿,气不连声,却清楚地说着:“我去了后,把我的棺椁送回津州,葬在我爹和娘的身边,我要去陪他们。” 她不入卫氏族陵。 “这是我唯一让你们答应的事。” 她紧紧抓住卫虞的手,恳切地语调扭曲,悲怆的呜咽声细细,含糊的几不可闻。 此起彼伏的哭声中,卫虞满面泪水,她抽噎道:“三嫂,我答应你。” 曦珠的意识便逐渐涣散开了,阖上双眼,一直微蹙的眉也放平了。 好似解脱了,从此她不必再为谁思虑,也不必为明日的出路费心。 十四岁时,她从津州来京城投奔,又流放到峡州。颠沛流离半生,几乎走过大燕的南北,吃了各种苦。 谁又愿意吃苦? 追根究底,是她爱卫陵,才愿意为他守着风雨飘摇中的卫家。 可他知道吗? 不知怎么,曦珠又想起姜嫣定亲那日。 夜深池畔,他独坐醉酒。 她远远看着,心中酸胀疼痛。 等回过神时,她已经说出了那番彻底隔断她和卫陵的话。 “三表哥,你别喜欢她了,喜欢我吧,我会对你很好很好的。” 可他只盯着她看了许久,被酒气熏红的眼里满是落寞,还有隐隐的漠然。 他似是没听到她的话,也什么都没说,就只是那样看着她。 看到曦珠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一点点褪去,难堪一点点占据,直到满溢出来,她终于落荒而逃。 那夜,她枕襟哭了一晚。 她当然知道自己和卫陵之间隔着的是深堑。她一个出身低微的商户女,怎么配得上他镇国公府的出身,又怎么能这样不知羞耻地说明心意。 可他那样难过,难过到她心痛。 她也忘了身份,只是想让他别再那样了,想要他知道她喜欢他,她会对他很好,忘了姜嫣吧。 那晚之后,姨母开始给她相看人家。 是他对姨母说的吗? 要她断绝对他的心思,要她嫁给别人。 但兜兜转转间,她竟然还是嫁给了他。 虽然是一座牌位。 若镇国公府还在,卫陵也还活着,她又怎么配呢? 可她马上也要死了。 会见到他吗? 曦珠不想再见到他了,也不愿与他合葬。 她不后悔遇见卫陵,也不后悔过去十余年的付出。 即便在这如细水流沙的岁月里,她已经遗忘了他的面容,她仍然爱他,可这份爱也就到此为止,埋葬在这一世。 若有下辈子,她要遇见一个真心待她的人。 * 隐约地,耳畔传来一道苍老幽远的声音。 “你要走慢些啊。” 曦珠恍然发觉自己不知何时站在了路的岔口。两条路几乎一模一样。 走哪条呢? 她犹豫不决。这时她听到左侧的小路传来模糊的说话声,她不禁望过去,便见路的尽头是烂漫春光。 想了想,她抬脚走上了这条路。 随着说话声渐近,她忽然觉得熟悉,不由得朝前走快些。 下一瞬,那柔和的光变得刺眼。 曦珠忙闭上眼,等周遭暗下,她重新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缥碧色的纱帐。 窗外熟悉的声音变小了。 有人急匆匆穿过窗前的走廊,跨过门槛,绕过屏风。 曦珠循声望过去,看到走进来个四十多岁的妇人。 “姑娘你醒了。” 妇人手中正端着药,都没来得及放下,就惊喜地笑起来,眼尾起了褶皱。 曦珠一下子坐起身。 这突然的动作让她眼前一花,额角发胀。 曦珠不可置信地看着她,“蓉娘?” 蓉娘看到姑娘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像是呆住了,焦急地放下碗,忙过来摸着姑娘惨白的小脸道:“姑娘怎么了?可还有哪里不舒服。” 她心疼姑娘啊。 原本多开心活泼,哪想老爷夫人先后去世,家里又没个靠得住的亲友,只能上京城来投奔镇国公府。 姑娘的身体向来康健,自小难得生病,起初在船上好好的,谁知水路驶到半程,突然水土不服起来,整日昏睡。等进了京到了公府,国公夫人忙找大夫来看,却一连两日都没好起来。 表妹薄情( 双重生 ) 第4节 抚摸在脸上的手是温热的。 曦珠愣住了。 蓉娘是她的乳娘,跟随她一起来到镇国公府,可在卫家出事后,蓉娘不是被她想办法送回津州了吗? 后来再得知蓉娘的消息,已然病逝。 死去的人怎么会活过来? 越过蓉娘的肩膀,曦珠看到支摘窗外的斜疏花枝,淡粉的杏花缀于枝头,颤巍巍地在春风中轻晃,几片花瓣随风飘落下来。 她看向更远处。 明媚春光里,一座阁楼半遮半掩地躲在烟柳浓阴中。 随着蓉娘的轻唤:“姑娘?姑娘?” 就见姑娘猛地掀被下床,连鞋都没穿,赤足奔出了屋子。她身体尚虚,差些摔倒在地,踉跄一步后,还是朝外跑去。 蓉娘不知怎么回事,可这是在公府,要是出了差子可怎么好。 她喘着粗气,在后面追赶不及。 耳边是和暖的风声,春意盎然的园子里馨香一片。落花从长及腰臀,如海藻弯曲的青丝滑落。素色裙纱翩飞似蝶,曦珠跑着跑着,在池畔边看清了那座雕梁画栋的阁楼。 她停了下来。肺腔内阵阵疼痛,眸光倒映着眼前一切。 双燕楼早就被拆了。 在卫家之人被流放后,公府府邸被卖时,就被拆地一干二净。 不仅是阁楼。 所有目光所及的景致,与她印象中的全然不同。 今夕是何年? 天那样蓝,风那样轻,曦珠却觉得一阵头晕目眩,天旋地转。 第3章 想见他 曦珠再睁眼时,日头已偏西。 床畔坐了个珠翠罗绮的贵妇,正捏着帕给她擦额间的细汗。 脑中昏沉地厉害,曦珠只能无力地躺着,一眨不眨地看着记忆中的姨母。丝帕绵软,如轻云般落在她的脸上。 杨毓见她醒了,忙让婢女把外间等候的大夫请来,让再看看侄女的身体如何了。 待大夫再一番细诊,说只是魇着了,醒了就好。杨毓提着的心好歹放下些,请他再写个滋补的方,随后差身边的嬷嬷送出府去。 才坐回榻边,握住曦珠的手,道:“可觉得好些?” 又问:“饿不饿?你一天都没怎么好好吃些东西,我让人做了菱粉粥,先用些垫垫肚子,小心伤了脾胃。” 她的语调慈和,曦珠禁不住点了点头。 婢女塞了个软枕在她背后,扶她坐起来。 见她没多少气力,杨毓端着温热的粥碗,一勺勺地舀着喂她。又瞧她一张脸小地没个手掌大,分明好容色,眉眼却憔悴的可怜,心下更是怜惜这个来京城投奔的侄女。 她自是听说了侄女梦魇,醒来后竟赤足跑出院子的事。想必是初入京城不适,亦或是想及了父母害怕。 好在那时在园子里见到这幕的只有两个打扫的仆人,她已让人去叮嘱。 碗中的粥喂到一半,杨毓却忽见一串泪珠滚落下来。 曦珠想起自己病重时,每日无休无止地喝药,嘴里全是那浓稠的苦药,是那样的痛苦难受。 她饿呀,想吃东西,却怎么也吃不下去。 而今甜香粉糯的粥米入了胃脏,充盈着干涸已久的食欲,她终于有了切实的感受。 流经脸庞的泪也是热的。 浮生若梦,她回到了过去,回到了她半生坎坷的起始。难道人的一生,是不断地经历磨难吗? 她被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杨毓抚着她的脊背,柔声安慰着:“曦珠,你的母亲信得过我,愿意把你托付给我照顾,我是不敢辜负这一片心的。你也只管放心在公府里住着,若是有什么委屈了,尽管告诉我。姨母在这京城中也算说得上话。” 曦珠闭上眼,轻轻地把头靠在姨母的肩膀上,闻到了她身上素淡的苏合香。 她想起那年京城宫变之后,是姨母支撑着残败的卫家。可在流放去峡州的路上,接连失去三个儿子和丈夫的姨母再也捱不住初春寒风的侵袭,于流放的第六日半夜就病逝了。 临去前的繁星夜幕下,姨母紧着最后一口气,抓着她的手,殷殷地把几个未长大成人的孩子嘱托给她。 姨母最后含泪说的一句话是: “我辜负了你的母亲啊。” 那天,押解他们的官差见此,不敢误了押送的日子,只叫他们找地埋了就好。 离开时,她回首看去,春草深处,一座冢变得越来越小。 曦珠陷入了过往。 恍惚地,似是回到病重的时候,总是想起过去的事。 但突然地,有一道急切的声音闯入破碎的回忆里。 “夫人,夫人!三爷在群芳阁把温家公子给打了,那温家的人上门来要说法了。” “怎么回事?” “是……是为了个今年新评出的花魁。那花魁也是心气高,装病也不愿意接待温家公子,三爷他们一去,又愿意出来接客了,结果温家公子赶巧见到,就吵了起来。三爷骂他不过是个妾庶子,温家公子火气一来,抄东西打人,三爷也来气了,就……就一下把温家公子砸坏了脑袋。” “他人呢?还不滚回来收拾自己造下的烂摊子!” “夫人,您先别动气,小的这就去叫三爷回来。” 各种各样的声音,夹杂混乱无措的脚步,渐渐远去了。 曦珠想睁眼,想跟过去看看,但一股沉重的力道压住了她的身体,她最终没能抗得过睡意,也没再听到任何声音。 * 翌日醒来时,曦珠仍觉得身体没有力气,眼帘也半垂着,但她想出去走走。 蓉娘见她虚弱的样子,担心得很。 曦珠朝她笑笑,坚持道:“这些日躺久了,觉得骨头都要散架了,想出去吹吹风。” 蓉娘依旧不肯,“这要是吹出病来可怎么好?” 曦珠想了想,便上前去抱住蓉娘的手臂,轻轻晃了晃,放软了嗓音:“这风不冷的,园子里好些花,我去看看就回来,好不好?” 这样一说,蓉娘就没办法了。 姑娘是她帮着带大的,自然再清楚不过姑娘的性子。 在船上待了两个月,再在屋子里躺下去,还不得闷坏了。 她无奈去翻箱笼,给姑娘找了件斗篷披上,才让青坠陪她去。 青坠原是国公夫人身边的,自姑娘入了公府,就被指到春月庭侍候。蓉娘暗中仔细打量过,青坠是个做事细心,有条理的。昨日姑娘晕过去,就是她去请来的国公夫人。 看着后来的事,蓉娘心里有数了,夫人去前的托付是没错的。 她本以为这样的世家公爵,会瞧不上姑娘,那以后可就难了。但现今能安心了。 四月春色正好,风暄日丽,满树繁花。 镇国公府后宅有一处占地宽阔的园子,分成好几处景致迥异的地界。府上的几个主子按其心意,分居各处。 曦珠一路上走得很慢,她的目光从行过的黛墙绿瓦掠过,又穿过繁盛的花木,看向遮掩中的院落。 它们都还在,没有被卖给别人。 上辈子卫家被抄家流放后,财物全部被充入国库,公府也被封禁。后来他们再回到京城,却得知公府早已经被一分为三变卖出去。 洛平辗转寻人帮忙,才帮他们买下西南边的地。 原先买下这块地的官家夜间一直不得安宁,据传闹鬼,听说是卫家后人来买,还要抬价卖。 曦珠走着走着,到了一处叠嶂假山处。 顿了顿,她的手不由攥紧了,转过去,抬起眼,便见不远处如雪覆顶的院子。 一旁的青坠顺着表姑娘的视线看过去,说道:“那是三爷的院子。” 曦珠知道。 那是卫陵的院子。破空苑。 院角的那棵梨花还未满百年,花冠满头,盖住了半侧院子。 也只是这样看着,就可以想见在那院内,那棵树下,是怎么的盛景。 她曾站在那棵树下,仰头看那棵已满了百岁的梨花树。它已经能遮住大半的院子。 卫虞和卫若说,她应该住在这里。还说这树太大了,遮去太多光,要修剪些,但曦珠没让剪。 她这样想象过,花期盛放时,仅是一缕微风,也能吹落下数不尽的如雪般白的花瓣,落了满身。但最终她也没能等到它的盛放,就因病搬离了破空苑。 他如今在吗? 在那里吗? 青坠觉得奇怪了。她跟着表姑娘走了一路,似乎是随意走走,可连在一块看,却像是快绕了整个园子一转。 这倒也算了,可表姑娘像是认路的。 青坠正疑惑,却见从海棠花枝下的甬道走过来一人。赶忙行礼:“四姑娘。” 来的人正是卫家唯一的姑娘,排行四,名卫虞。 去岁底刚满十二,个子不高,身形微胖。穿了身鲜亮的鹅黄春裳,手臂间挽了条青绿色帛纱。瞧着俏丽可爱。 曦珠已转过身看向她,怔然地望着她。 下意识唤她:“小虞。” 表妹薄情( 双重生 ) 第5节 青坠乍听表姑娘这声,愣了。 卫虞见着青坠在,就知道叫她的是曦珠表姐,一听这声,就提起裙裾过来了,道:“表姐知道我?” 就连声音也是娇俏的,和后来完全不同。 曦珠回过神,垂了垂眸,重新抬起时,笑着改口道:“表妹。” 卫虞却高兴地说:“表姐以后叫我小虞就好了,家里人都这样叫我。” 她又忍不住看表姐的脸,有些羡慕。比她见过的好些小姐还好看。 却见表姐也一直盯着她。难道表姐也觉得她好看吗? 卫虞红了红脸,想起表姐的身体,拉着她的手直往紫薇花背后的亭子去,说道:“这里风小,我们在这处说话。表姐,你的身体好些了吗?” 走了好一段路,曦珠的头其实有些昏昏。但她弯了弯眉,道:“好多了。” “娘亲说要我来看看表姐,让我们两个说说话。” 卫虞耿直地说道,反正她一个人待着也无聊,索性带着丫鬟过来,想去春月庭找表姐,却在半道上遇见了。 她知晓表姐来公府的缘由。 只是原本她以为表姐会是和姨父姨母一道来的。 姨父每年都会遣人从津州送年礼过来,给府上各人。去岁是姨父亲自来的京城,送给她一匣子紫海珠,说是出海行商时,在一个番邦岛国的商人那里购得。 海珠并不难见,可那样的紫色却极其难得,且大得圆润光泽。在京城中,就寻不到了,怕是要到宫里去。 卫虞很喜欢。 姨父还说,等后年就带曦珠表姐和姨母来京城。到时,她们就能见面了。 不过卫虞未将这件事说出。 曦珠听卫虞提起紫海珠,慢慢地想起了在津州时,还未至十月,爹爹和娘亲就会开始准备礼品,要送去京城。 她神色落寞了下,很快又打起精神来,勉强笑了笑,说:“小虞,你和姨母都待我很好,可其他人,我……” 她话音低下去,似是不知如何出口。 卫虞闻言,知道表姐担心什么。 她道:“表姐无需担心,家里人都很好。爹和大哥都在北疆打仗,那里羌人闹得厉害呢,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二哥最近有户部的差事出京了,怕是还有个把月才回来,二哥是有些冷脸,不过你不用怕,他那人也就装样子。” “府里如今就我和娘,还有大嫂二嫂,还有三哥。我和娘就不说了,大嫂呢,是我们家说话最温柔的人,你见了她就知道。阿朝最近生病了,大嫂在照看他呢。对了,阿朝是大哥大嫂的儿子。” “嗯,二嫂和二哥一样,瞧上去都清冷得很。”卫虞蹙眉,实在不知该怎么说,便道:“总之二嫂是京城中最出名的才女,昨日才从诗会上回来。二哥二嫂有两个孩子,阿锦和阿若,都和他们一样,不怎么爱说话。” “哦,还有三哥。” 她有些幸灾乐祸,“三哥你更别理会了,他呀,难得见他在府上,要不是昨日惹了祸被逮回来,我都有七天没见到他了。” 说着说着,卫虞语气显然提高了些,嫌弃道:“就他这样的,这京城还有许多贵女想要嫁给他呢,怕是看中的只有他那张脸了。” 又说了一通,卫虞才想起正经事。 她道:“今晚娘亲说要在正院用晚膳,让我先同表姐说声,到时就可以见到大嫂二嫂她们了。若是表姐的身体还不好,那就晚些时候,不急的。” 曦珠一直沉默着听,听到这,她轻轻地吸了口气,问道:“三……” “三表哥会来吗?” 卫虞拧眉想了想,“三哥昨日才惹的祸,娘说过他了,他要是学乖的话,应当会来吧。” 第4章 杏花雨 两人说话到后来,天色有些沉了,哪里来的浓云被风垂垂地吹聚一处。 丫鬟忙提醒怕是要落雨,不能再待亭子里,要回去了。 卫虞原还想去表姐那儿坐会,但见她似是精神不济,只好摆摆手,说是下回要再去找她玩。 看着卫虞走远,曦珠才转回目光,走向另一近路。 还未走两步,就听身旁有人问:“表姑娘认得路吗?” 陡然地,曦珠抬眼看向困惑的青坠。 她忘记了这时的自己不应该认得路。 曦珠抿了抿有些干涩的唇,很快镇定下来,抬手揉起额角,笑着道:“方才走了神,忘记问你路怎么走了。” 青坠见表姑娘神情几分恹恹,想起她梦魇的事,以为明白过来。她道:“姑娘跟着我走就好。” 曦珠也就跟在她身旁偏后,接着走在那条路上。 她侧目看向带路的青坠。 上辈子一直到公府出事之前,青坠都在她身边侍候,是个尽心细致的人。但在之后呢,签立死契的青坠又被卖到了哪里?去了哪家? 春月庭的厅中,蓉娘正领个丫头整理几个大箱笼,把从津州带来的一干物件拿出来归置。 先前因姑娘连着卧床两日,没来得及收拾。 见姑娘回来,得知她晚些时候要到正院用膳,蓉娘又把早就备好的礼从个暗红木箱子里拿出来。玉石香料绸缎什么的,是给几房大人的,至于外番来的新奇玩意,是给几个孩子的。 柳家是津州出名的海商,做的是出海行商的危险事,自是攒下不少家底。 老爷和夫人一去,家里珍藏的物件和财宝,也一并带来了京城,是预备着留给姑娘以后做嫁妆。 想及姑娘的婚事,蓉娘就不由犯愁。 这免不了要国公夫人操心劳力,可人言是非多,这府上有两房已成家立业。 大房长子是以战功封的武职,以后要承袭国公爵位,长媳是一品老将独女;二房次子科举入仕,年纪轻轻就得了探花郎的名头,做了户部侍郎,二媳妇也是个厉害人物,父亲是内阁次辅。 更别说公爷有个皇后妹妹,太子外甥。国公夫人也是百年世家杨家的嫡长女。 这一个个的,都是人物,即使是在这出个门都能撞到官的京城,也惹不起。 如今姑娘寄住在公府,是要和这些人打交道的,若是不小心得罪了谁,那人在姑娘的婚事上有丁点意见,可就赔上了下辈子。 虽这样想是有些小心眼,但蓉娘不得不谨慎。 她和姑娘说着哪些礼该送谁,又该说什么话。面面俱到。 曦珠听她说着,只是话都未进耳中,当听到那个一直沉在心底的名字,她才看向案上要送与他的雕花方匣,里面放的是伽南香。 * 下晌未时末,正院那边来人,说请表姑娘申时三刻去用膳。 因还在孝期,蓉娘从一堆鲜亮颜色的衣裳里,找出件素净又不失礼的衣裳,替姑娘穿上。再三叮嘱等见着人,礼节不能忘了,接话时也要笑一笑。 这人要朝前看,以后依仗的是国公府,不好再摆出郁结的神色,让人瞧了不高兴。 曦珠知晓这是蓉娘提点,她也就笑着应下。 待从隔间出来,青坠又给她梳发。 先是用配了薄荷、藿香叶、白芷的刨花水,把又长又浓的头发梳透,才用浅绯色的发带挽了发髻,又在两边簪上累丝嵌珠素银钗,好配身上的荷花白春裳。 透过妆台上的镜子,曦珠看到自己的脸。 不再是那张连自己都不忍细看的脸,正当豆蔻年华的好颜色。 曦珠看了许久,久到青坠出声道:“表姑娘,头发弄好了。”她才回神,笑了笑。 待丫鬟把礼都拿上,青坠便带着表姑娘朝正院去。 走了一刻,穿过月洞门,行过两处回廊,再走过两边栽种春鹃的夹道,才到了地方。 即将走进院门那刻,曦珠一下子停住脚步。 为了即将见到的人。 她压着狂跳不止的心,重新抬眸,走过那几尺距离。 视线映入一丛翠竹,和几尾菱花窗边的芭蕉。 清幽里,从堂中传出孩子的嚷声和低浅说笑。 随着廊前丫鬟的进去通报,曦珠先是安静一瞬,再暗自深吸口气。然后迈上石阶,跨过门槛,走进了正堂。 里面坐了几人,闻声都看过来。 上辈子经历的痛苦太多,似乎让人从里到外泛着苦味,面上都有了苦相。那时候的曦珠不愿意回想过去,她更想朝前看,那样才会觉得有出路。时日一久,她也生出一种错觉,真觉得自己忘记了。 但随着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出现在眼前,她才知道原来自己没有忘记。 如见到蓉娘,见到姨母时一般,那些埋藏的回忆似被唤醒。当曦珠的目光从那一张张脸看过去时,他们将来的命运浮现在了她的脑海。 她走了过去,并没有看到卫陵。 不禁垂了垂眼,才先向姨母见了礼。又转向其他人。 “这两日阿朝生病,我不好去看你,你的身体可好多了?” 声音细细柔柔的,说话的正是公府长房长媳,董纯礼。 每年从津州都会送来一批年礼,董纯礼帮着婆母管理中馈,自是清楚柳家和公府的关系亲厚。听闻这位表妹来公府的缘由,心下感慨,再听婆母说起表妹梦魇的事,原也想去看看,却因卫朝生了病,没顾得上。 这回见着人,董纯礼先是有些诧异表妹的容貌,再见表妹从进门起一直落落大方,便大致明白为何婆母对她会多有关照了。 曦珠看向了她。 面前是一张如卫虞所言,光是看着就觉得温柔的脸。 她却想起上辈子大表哥被设计害死时,董纯礼已有六个多月的身孕,听到噩耗心悸痛哭,几近撕心裂肺。本就胎象不稳,最后竟一尸两命去了。 只留下卫朝一人。 回忆起一件事后,总是能牵扯出更多的往事。 当看到一旁的卫朝正用圆溜的眼好奇看她时,曦珠心里的酸楚更甚。而今的他不过七岁,还不是后来那个在危机四伏的峡州,硬是拼杀出一条血路的青年。 可这些不是简单的过往,而是将来。 曦珠及时收回了自己的神态,不想露出异样,朝董纯礼笑道:“已经好全了,多谢大表嫂关心。” 不过说了两句话,一道清冷疏淡的声音就突兀地响起:“你的京话说得很好。” 表妹薄情( 双重生 ) 第6节 说不上来是赞许,亦或只是一个平淡的事实。 曦珠转目看她。 衣衫是淡的,神情是也淡的。孔采芙就那样坐在一把交椅上,手里捧了盏茶,姿态严肃。似乎这世上没有什么,能让她崩坏了如冰霜做成的脸。 但曦珠清楚地记起来,在官差押送他们出城,前往峡州的那天早晨,天色未明,白露凝霜。孔采芙来送他们。 在昏昧天光下,她眼中的悲痛,以及对一双儿女的不舍,是那样显而易见。 那时,孔采芙与二表哥已和离多年,不再是卫家妇。 当听到这句话时,曦珠才发现自己还遗漏了一点。她在津州长大,与京城隔得那么远,照理说不好京话。可她的京话是上辈子练成的,潜移默化地,再也改不了。 她捏紧了手指。 而后道:“在家时,母亲常教我说起京话。” 气氛微微凝滞,有人打破了这份僵持,杨毓笑说:“采芙说话向来如此,你不必放在心上。” 曦珠也笑着摇摇头,道:“不会。” 六岁的卫锦也来见过她,便又坐回了母亲身边,安安静静的。 瞧着冰雪聪明,并未半分后来的痴傻。 卫若还是个要乳娘哄抱的稚童。 曦珠把那点即将涌出的酸意逼回去,着人呈礼后,只剩下最后一个雕花方匣。 她抿住有些颤的唇,终于抬起脸,问出从进门起,就一直梗塞在心间的疑问:“三表哥不在吗?” 卫虞凑到她身边,小声道:“三哥晌午过后就出城踏青去了,到现在还没回呢。” 杨毓想起卫陵在那等风月地闹出的事,温家的人上门讨说法,还没两日,就又出去了,忍不住来气,“他一整日在外厮混,早和他说了过来用饭,到这时候还不回来,难不成谁都等他?” 她原是想这回让他来见过侄女,免得那样的性情,住在一个府中,见面不认识冲撞了人。 但等到这时,杨毓也就叫嬷嬷去传膳,不再管他。 “曦珠,过来坐吧,不等他了。” * 散席时,外头的天已半昏下来,晌午拢起的那团云到这会,才像是要飘落了雨丝。 杨毓让人取伞过来,怕半路落雨,并对曦珠道:“若是有缺什么,就让青坠过来说声,不必拘谨。” 曦珠笑着应是。 等出了正院,转过月洞门,再无人可以看见她的神情时,她整个人才松懈下来,一直悬着的心又落回去。 她以为能见到卫陵。 雨雾开始笼罩园子里的花木,潮润的花香如一阵轻烟,被风吹了过来,轻飘飘地拂散,脸上的笑渐渐淡去了。 举目望着眼前的烟雨,忽觉得这是一场梦。 他到底还在吗? 在这场梦尾,记忆深处熟悉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地,在寂静的园子里响起。 曦珠倏然顿住,僵住了身体。 她慢慢抬眼,看向了那葳蕤杏花树,从罅隙里晃过如同碎光的银红。 须臾间,那两三粉白花枝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随意拨开,露出张风流意态的脸。 他从花树后走了过来。 第5章 灯下影 曦珠想起上辈子最后一次见卫陵,是神瑞二十七年的二月初四。 * 千里飘雪,炮声轰鸣,硝烟铺天盖地笼罩在阴霾的半空。 伴随震耳欲聋的厮杀嘶吼,覆霜刀戟沉沉落地,将士一个接一个地倒下,白骨露野,喷溅的热血将雪地融化,汇成纵横四方的溪流。 烈火蔓延,滚滚浓烟,绣有“卫”和“燕”字的旌旗接连倒落,层层堆累的残肢断躯被焚,油脂“滋滋”作响,血肉焦黑模糊。 狂风大雪的呼啸声,裹挟犹如鬼泣的惨叫哀嚎,传遍野地。 火光之中,被数百人围困的将军甲胄断裂,殷红的血从他胸口伤洞,源源不断地流出。 最终他再也支撑不下去,握着长槊,单膝伏跪在地,呕出大口大口的血。 气息渐弱,鬓边发丝凌乱染血,他强撑起最后一口气。 艰难地抬起一双疲惫至极的眼,望了过来。 里面恍若是怅然的悲戚,和无法再宣之于口的愧疚。 寒风从窗外吹入,曦珠从半梦半醒间惊起。她怔然许久,直到平静下来,才伸手摸了摸面上,俱是冷汗。 她梦到了三表哥。 三表哥怎么会……战败呢? 出征前做了这样的梦,是为大凶。 三表哥今日就要出发去北疆抗敌狄羌,她却做了这样的梦。 想到这时,曦珠再也顾不得什么。她一下子起身,匆匆朝外跑去。 但才出春月庭,她就见不远处卫家的祠堂隐有灯火,顿住了脚步。 每回出征前,三表哥都会去祠堂祭拜姨父和大表哥。 可昨日大家一起用晚膳时,姨母他们说要送他。他如今起那么早,难道是不想大家送他吗? 他走了吗?或是还在,没得来及走? 除了祠堂里的零星灯火,其余都处在浓重夜色里。 曦珠跑地上气不接下气,摇曳的裙摆从满是寒露的玉簪划过,抄了小道,朝祠堂赶去。 她要见他最后一面。 婆娑朦胧的月影下,曦珠恍惚听到一阵脚步声,从葱郁苍翠的林间,看到了几道暗影。 最前方的影,身形高阔。 他还没有走。 曦珠心上涌出欣喜,她停下来,先是喘了好几口气,缓和自己急躁的心绪,又伸出被冷风吹透的手,贴了贴发热的脸,把那热温降下。 一边将乱的裙扯正,一边疾步过去,只是慢了三分。 绕过庭中桂树,她终于看到卫陵。 只有他一个人,跟随的其他人已经不在。 他提灯在风里,似乎站在那里等了好一会。 他知道是她。 在等她。 曦珠忽然生出一些羞耻,尤其是想起自己一夜心神不宁,未好好睡,宁愿坐窗边等待,就是想和姨母他们一起送他。但她又感到些许庆幸,若是自己真的睡着,怎么能见他这最后一面呢? 她抬眼看他。 自从大表哥和姨父逝去,他就接手了卫家军,成了对抗狄羌的主将。几年战场经历,磨炼地他两颊瘦地微微凹陷,下颌紧绷出硬朗的棱角,目光也锐利如鹰隼。 只是现今平和地看着她。 即便如此,曦珠仍被其中隐约的压迫看地低下头去,她张了张嘴,轻声道:“我来送你。” 她知晓自己这句话是有些问题的。 无人去知会她他要走了,她又是怎么赶到的? 但他什么都没问,低声应了个“嗯。”就转开了眼。 他提着灯,让明亮的光落在她身前的路,朝前走去。 曦珠跟在他身侧。 一路寂静,冷风吹拂。 两人都没再说话。 要到公府正门前时,曦珠望着地上两人交错的影,听他忽然开口说:“母亲这几日身体不好,我不想累她,便没让人叫她起身送我。” “母亲醒后,还要劳烦表妹宽慰她。” 那两年,他愈加寡言。难得从北疆回来,对她更是话语寥寥。 曦珠看在眼里,忍耐着酸涩,她答应道:“好。” 好似除去这句,他也找不到什么话和她说了。 再次沉默下来,直到过了大门。 外头天色昏暗,亲卫牵着缰绳已等候多时。见人出来,都看了过来。 “就送到这吧。” 他侧转过身,将手中的灯递给她。 曦珠接过,沉甸甸的灯盏让她的手一坠,想起了片刻前的噩梦。那双哀痛的眼仿佛正看向南方,看向京城。 曦珠重新抬眸,这回看进了他漆黑冷厉的眼中,没有再退避。 “三表哥,你一定要平安回来。” 光晕之外,曦珠看到他唇畔起了很淡的笑意。 卫陵点头道:“好。” 最后看着她,说:“你也要照顾好自己。” 表妹薄情( 双重生 ) 第7节 风声渐大,吹地灯笼四处晃动,曦珠忍不住将冰冷的手移向他握过的地方。 那里似乎还有余温。 她站在台上,看到他翻身上马,手掌揽过缰绳,停顿一瞬,就扬鞭朝长街的尽头而去。 亲卫紧随而动。 曦珠一直站在那里看着,直到再听不到一丝马蹄声。她才抬头,见天光不知何时亮了。 * 他向来说话算数,可最后一次却失信了。 次年正月,即将踏入坟土的皇帝欲立六子为继承,太子在一干谋臣的算筹下,欲起兵逼宫谋逆,却被告密。 太子被活捉,其余参与谋逆之人一并被定罪处决。 其中太子母家卫家,首当其冲。 镇国公府被禁军包围。 皇帝不过两日咽气驾崩,新帝即下旨暗中派人接管军务,卸去卫陵提督职务,印信交还兵部,再将他押送回京,另行处置。 是惧其手中有兵力。 适时千里之外的北疆,狄羌正犯境抢掠。 大战在即,大燕军营却出了奸细叛徒,将此消息卖于狄羌。两厢配合,在卫家军不服新提督,军营混乱之际,狄羌派兵攻打。 卫陵领兵反攻,却被新任提督牵制兵力,不予援兵。 他没有平安回来。 就如噩梦中一样,三千卫家精兵战死雪谷,他也被狄羌围攻至死。死时,他的身上有数不尽的窟窿,血业流尽,却始终抬头望着京城的方向。 后来…… 再后来。 曦珠的喉间似涌出血气。 卫陵死后,一向安稳的北疆防线不过半年就崩溃了,被狄羌占去三分有二。 一直到她死时,大燕丢弃的疆土都未再收回。 她有过悔恨,若那时卫陵离开之时,将那场梦告诉他,会不会有所不同,他也还活着。 可悲的是,纵使她设想过千百种方式,到最后也无可避免那样的结局。 除非回到能改变这一切的起始。 * 曦珠看向走过来的他。 如今的他高竖马尾,还未弱冠,是多少岁呢? 她回想着,记起再有一个月,端午之后的第七天,就是他的十八生辰。 他还年轻,还不曾经历半点磨难,眉眼间俱是少年人的潇洒恣意。 一身翠微绿裳,内领和腰带丝绦皆是银红,腰间挂着一截银鞭,那样鲜艳的颜色穿在身上,却丝毫比不上第一眼就看见的,他盛绝风流的容貌。 上辈子,午夜梦回时,曦珠忘却了卫陵的容貌,却忘不掉他的眼。 她知道他是如何从少年意气,变成后来的淡漠沉静。也知道在这期间,他忍受过多少的痛苦。 曦珠曾想过她对卫陵的爱有多重,想了许久,才明白她起初对他只有喜欢而已,可那份喜欢是不值得她赔上一生的。 是她对后来的他有了疼惜和敬意。 他从来不喜欢被拘束,若这世上的事都按愿景行进,那他不会愿意杀人如麻,踏着无数白骨,成就“一将功成万骨枯”。 不愿成为,那个被狄羌听到他的名字就闻风丧胆、仓皇逃跑的杀神。 可最后,他是那样死的。 被那些人害死的。 烟雨氤氲中,曦珠想起上辈子的他。心中的酸苦争先恐后涌出,快要把她淹没。 等青坠轻扯下她的衣袖,她才从过往中抽神出来,便发现他已到了跟前。 卫陵的心情糟糕透顶。 本来在城郊与好友一道纵马踏青,却不想下了雨,真是扰了兴致。 他一路赶回来,偏偏他往哪边走,那片乌云就跟到哪。 这是得罪老天爷了? 等回到府上,浑身已是湿透。想着赶紧回院换身衣裳,却不想在狼狈不堪的时候见到了表妹。远远地,就看到一袭白色裙衫在风雨中飘动,走近了,便看见一张挺好看的面容。 其实不用青坠说,卫陵也知道她是谁。 今日母亲说过要他去正院用饭,要他见见从津州来的表妹。 只要和大嫂、二嫂见过不就好了,他有什么好见的? 可现在看她难过成这样,仿佛轻轻一碰,整个人都要碎了。卫陵讶然,难不成自己没去吃个饭,就这样了? 倒不至于。 隐隐地,卫陵觉得她的眼神中,还有很多他分辨不出的东西。 这碰了面,好歹说个话,不然这样僵着也不好。 于是卫陵就清了嗓子,尽量把声音放轻了,问道:“表妹的身体好些了吗?”怕重些都要吓到她。 客套话,是因他不知有什么说的,想起听母亲讲表妹在来京的船上晕了许久的事,便问出来了。 尤其是被她这样看着,好似他不说点什么,都是他的罪过一样。 卫陵又想,即便是见面,自己好歹也要干干净净地见人吧,可现在自己一身湿,实在是没风度。 他有些后悔了,还不如老实待在府上用顿晚膳。 他现在还饿着肚子。 曦珠没有回答他,她怕自己一开口,那股和着半辈子的苦涩再也不能阻挡,要倾泻流出。 她垂下眉眼,最终只朝他点了点头,就转过了身。 看着表妹远去的背影,卫陵觉得奇怪。 难道表妹不会说话吗?可他没听母亲说起过。 卫陵往去破空苑的路上走了一段,没忍住转头看去,一汪盎然的春意里,那抹纤细的影早已不在。 他转回头,一路淋雨接着朝前走,不知怎么又想起她望他的眼神。 到院门前时,卫陵陡地停住步子。 稀奇古怪的想法冒出。 表妹那时看他,像是在看另一个人。 第6章 旧时闻 夜里浓色,仍有丝雨。 曦珠在床上辗转难眠,脑海中始终是昨日昏时见到的卫陵。 不可否认的是,在见到他的那瞬,她再一次陷入回忆,想起后来他的模样,心中深藏的爱意无法再克制。 但她很明白,那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 有时候她也觉得自己卑微到可怜,若是连自己都觉得可怜,那别人看自己会是什么样子呢?是否觉得她愚不可及,为了这样一个无情的人就葬送了自己的一生。 她本应该好好活着,就像阿娘临逝前执意把她送往京城时,所期望的那样。 曦珠从不曾想过自己会回到过去,回到认识卫陵的最初。 她如今不过是一个来公府寄住的商户女,勉强也能称呼他一声表哥,还什么联系都未有。 一切都回到了开始。 倘若一个人重生回到过去,他会做些什么? 人的一生有那么多缺憾。若是占据先机,总是会多出些机会,来弥补遗憾,让自己更加圆满。 但曦珠没办法这样想。 她爱的是上辈子的卫陵。 即便没有得到他丝毫喜欢。 这份爱沉重到她看到少年时的卫陵,都觉得呼吸窒气。 她已经不再奢求他的喜欢,也不愿意再来一世的自苦。 只是…… 曦珠闭上眼。她又想起最后一次,看到卫陵离京远去的背影。 她不想他遭受那样的痛苦。 她想他好好活着。 等曦珠反应过来时,她已坐在窗旁矮榻边,外头隐有雨打落花的声音。 青釉灯的灯芯被点燃,噼啪响了轻微一声,慢慢地,晕黄温暖的光落在她身前的笔墨上。 砚台里的墨已经有些干,她慢磨着,开始回想上辈子自她入京后,那些年发生过的桩桩件件。 只是岁月漫长,诸多在当年看起来极难忘的事,到底模糊了,竭力去想,也只能摸到一些零星散碎的片段。 曦珠并不执着于微小,只将那些大事落到纸上。 尤其是关于卫家。 从神瑞二十三年至神瑞二十八年。 表妹薄情( 双重生 ) 第8节 动了神思,让她脑袋有些昏疼,到底没好全,似是魂魄未安定下来。 按着额穴缓过,灌下一杯冷茶水,才又清醒些。 浓墨洇透白纸,一个个姓名,一件件事,断断续续地连在一起。 等曦珠想不起再多时,已快天亮。她头疼地不行,起身时倒向旁侧,幸而及时撑扶桌角,才没摔下。 她缓了缓匀气,又点了火折,将那十多页纸点燃,橘灿火光映在她苍白的面上,那些写有卫家衰败的往事也一并焚毁于香炉中。 她想要救卫家。 想救卫陵。 这是一件极其危险的事,但也非无可能。 曦珠抬手推开了窗,被雨水浸了一夜的草木清新宜人,远处天光也逐渐明晰起来,照耀即将苏醒的京城。 若是最后能成就的话,那她……她便离开京城,回津州去。 她已经有十余年未回家了。 * 正院来人唤时,曦珠还有些晕眩。一夜未睡,让她几分难受地揉着额角,但她没再歇息,坐在妆台前擦了些润色的口脂。 有一件事,她现在要去做。 方要去正院找姨母商议,不想那边就来人了。 来的是元嬷嬷。 进了春月庭,蓉娘就赶忙迎上去,笑着问道:“嬷嬷来,可是有什么事?” 当时夫人重病,强撑着身子写书信送去京城,要托付姑娘。没过一个月,镇国公府就来了人,正是国公夫人身边最得力的元嬷嬷,是亲自来接人的。 夫人见人到了,才安心咽了气。 因姑娘执意要在津州守孝半年,元嬷嬷陪着在津州待了好一段时间,这年开春才回京。 蓉娘有些过意不去。当时元嬷嬷去时,胖地手都起窝子,兴许是津州的饮食风土,让其不适,竟瘦了大圈。 这回见人来,自怀愧地去端茶过来。 元嬷嬷制住她,笑眯眯道:“不用。” 她直接道明来意。 “郭夫人来府上,说要见表姑娘。” 蓉娘一听,脸色就变了。 还未等她多问,就见姑娘正出来听到这话。 曦珠没让元嬷嬷多等。 “嬷嬷,我随你去。” 她又拍了拍蓉娘的手,让她放心。 去正院的路上,曦珠望着花枝上将坠的晶莹露水,想起上辈子杨楹是在她进公府的第二日就来的。也许是这世她因来京船上晕了许久,一直卧榻,杨楹才没过来。 重新来过,她已没了要见到杨楹的惶恐,也没再想杨楹。 她在想的,是那件要姨母同意的事。 元嬷嬷在旁瞧表姑娘的神情,安静宁和。和那时她去津州接表姑娘时有很大不同。 不免在心下轻轻叹息。 郭夫人本名杨楹,是国公夫人杨毓的亲妹妹,杨家的二小姐。可在姐妹两个年幼时,一次花灯会上,六岁的杨楹不慎丢失,杨老夫人悲痛欲绝。 不断派人去找二女儿,从无间断,却是再无踪迹。 也不知哪年寒冬,老夫人去寺庙拜佛,遇到一个姑娘缩着手脚在供案底下吃贡品,听寺里的老和尚说是被哪家狠心遗弃在庙后头的莲池里,好在他路过及时救下,才活了下来。取名叫玉莲。 老夫人一时动了善心,又觉有面缘,就将玉莲带回杨家,事事都按着府里姑娘的待遇来。 这样一过十年,二姑娘一直未找到,而玉莲也像是要成了杨家二姑娘。 老夫人还给玉莲说了一门极好的亲事,是侯府门第。 谁知在备嫁的关头,二姑娘找着了。 这回杨家炸开锅,玉莲的存在一下子尴尬起来。老夫人又给她说另门亲事,离京城好远,想的是嫁出去也好。 但谁人料到,在出京的路上撞上山匪,送嫁的队伍被劫,混乱之间,有一支北上的商队路过,救下了玉莲,并把她送回杨家。 这头刚出事,那边结亲的官家就要退婚,暗言玉莲贞洁不在。 又没两日,商人竟登了杨家的门,说是愿意娶玉莲为妻。 玉莲答应了,自从跟随那姓柳的商人去了津州,再也没回过京城。 只有每逢年节,会送年礼回杨家。 元嬷嬷想到这时,再是叹气。 她伺候国公夫人长大,自然清楚夫人和玉莲关系亲厚,不然玉莲怎会在病重时,放心将女儿托付过来。 但二姑娘被寻回杨家后,似是对家里占了她位置的玉莲颇有怨气,一直有些针对,直到玉莲嫁去津州。 这回表姑娘投奔到镇国公府,二姑娘就找了过来。 接连递了两日请帖,夫人都说表姑娘身体还未好全,不宜见客。 直到今日,亲自登门了。 “你待会见着郭夫人,不用害怕。”元嬷嬷是怕她面上不显,心里还是怕的,又提点几句。 曦珠微微笑听着,末了道:“多谢嬷嬷。” 她怕什么呢? 再大的事她都经受过来,如今的算得了什么。 还未进门,就听到屋内的说谈。一道温和柔声,一道略粗尖锐。 碧青竹帘被丫鬟掀开,曦珠走了进去。 杨楹正与姐姐说起哪家后宅腌臜事,笑地面上脂粉簌落,鬓间的金簪穗子左摇右晃。听到外头动静,她望过去,那笑就止住了。 但见走进一个身形绰约,容貌绝佳的姑娘。一身影白素裙,即便发间只戴朵蓟粉绒花,也衬得她明媚动人。 这种样子,倒是和她母亲一样令人厌恶。 杨楹扯平嘴角,抖甩下手中帕子,问道:“你就是柳曦珠?” 明知故问了。 曦珠先朝姨母行礼,才对杨楹道:“是,郭夫人。”再规矩行礼,无一处可挑剔的地方。 她想起杨楹是嫁给了一个姓郭的官员。 杨楹看她这平静的样子,止不住冒火:“你母亲病逝,怎么不把你托到杨家,难不成是忘了谁将她养大,谁让她锦衣玉食,谁对她有恩情?倒是知道攀高枝,知晓杨家比不上镇国公府,就把你送这来了,厚颜无耻到这种地步,怪道当年心安理得地在杨家长那么大……” 杨楹在市井糟乱中生活十余年,跟着粗俗起来,骂人最是不讲道理。京城中许多夫人都不乐意与她讲话,怕拉了自己的声誉,但碍于其背后的势力,又不得不装样子。 她这一通骂下来,不带停顿,让人插话的地都没有。 骂着骂着,就将手指向了曦珠。 “她这是要想让你嫁谁呢,难不成也要攀个侯门,做个正当夫人?想得挺好,死了也不安生!” 杨楹念起当年回到杨家,就听到玉莲要嫁进侯门,那侯府的公子也很衷情她。 后来两人的婚事告吹,老夫人去说过,婚事照成,嫁的仍是杨家二小姐,不想那侯府公子不干,闹地几多难看,也不愿意娶杨楹。 这件事梗在杨楹心里多年,这回见着玉莲的女儿,全都爆发出来。 曦珠听在耳中,觉得异常刺耳。 她可以忍受他人对她的谩骂,却不能容忍对生养她的爹娘的羞辱。 曦珠握紧了手,想去抽杨楹几个耳光。 但不能。 她抬眼,不甘示弱地直盯着杨楹,在愤怒中,想起上辈子因国公府以及杨家倒台,杨楹被夫家用白绫勒死,郭家才免于牵连。 “郭夫人,家母已逝,还请口下留德。” 曦珠的语调平静到极点。 杨楹被一激,还要骂她一个小辈也敢顶撞长辈,就听到呵斥声。 “杨楹!” 杨毓平日温和说话,就连待下人也多宽待,但这不意味着她没有威严脾性,不若怎么震慑偌大的公府? 这一声直呼其名,已是怒斥住嘴的意思。 杨毓面无表情,侧头对元嬷嬷吩咐:“你带曦珠回去。” 曦珠看着姨母的维护,也不想再看杨楹。 至于那件事,也只能明日再说。 她朝杨毓行了别礼,未再看杨楹一眼,就和元嬷嬷出门去了。 杨毓望着曦珠离去,才转回头,看向几乎要把茶盏砸地的杨楹。 当年她和杨楹一起在花灯节去玩,却不想走散了,杨楹不见踪迹。待找回,已是十六岁的年岁,性情再改不过来,后来更是被一个姓郭的进士迷惑心智,固执要嫁给他。 这些年,不管是杨家,还是公府,都帮她夫家在京城站牢脚跟,就是想弥补她。 可杨毓又想起那年玉莲刚进杨府时的无措,甚至连话都说不清楚,是她陪玉莲一字一句地说,又教玉莲读书写字。 玉莲病逝前亲笔写给她的信。 那上面的字,即便些许歪扭,也能看出其中重意。 “烦请姐姐照顾好曦珠。若到婚嫁时,请说一个诚实可靠之人,不求大富大贵,只要待曦珠好,我与她父亲来生必结草衔环,以报恩情。” 字字在目,杨毓道:“你不该那样说曦珠,我承她母亲遗愿,自当照看好她。” “你现也是为母亲的人,该明白这份心。” 表妹薄情( 双重生 ) 第9节 “若再有下回,你也不必来了。” 这番话有些重了,让杨楹难堪起来。 她双手交扯起来,低着头咬牙切齿,最后再抬头,也放平了脸色,声音低了,道:“姐姐,我只是刚见她,免不了想起以前的事,才一时口误,说错了话,以后定然不会。” 她认了错,杨毓不能再如何。 重坐回椅,端盏喝茶。 杨楹侧看杨毓的神色,过了好一会,终于说出今日来公府的真实意图。 “姐姐,我听说你最近在帮阿陵看人家,不知可有合适的?” 杨楹知道再有一个月,就是卫陵的十八岁生辰,也到了该谈婚论嫁的年纪。这些日子,杨毓在看京城中还未许婚的姑娘,那些家中有适龄姑娘的人家,也忙着找关系地要攀亲。 卫陵的婚事被这些人盯上,实在有诸多原因。 一是因镇国公府是太子母家,今后太子登基,公府自会水涨船高,他们这些跟随的人,借着裙带关系,官途只会更顺畅; 二是各家夫人疼爱女儿,不忍女儿嫁人后受婆母磋磨,而国公夫人的性子娴良淑德,从不为难儿媳,即便是那冷如冰霜的二媳妇,也是善待。且公府还有条家训,卫家子孙至四十无子,才许纳妾。只要嫁进公府后能生下一儿半女,此后必不受妾室所扰。 至于三,便是姑娘们多少在各种宴上见过卫陵,虽少年风流,游手好闲,却是卫家子孙,更何况其姿容英朗,更惹心动。 这样看下来,自是谁家中都没异议,一门心思地要攀上镇国公府的亲事。 杨楹原也只是看看罢了,不想这两日丈夫和她说,“不若你去给说说侄女。” 杨毓一听这话,就明白杨楹此行的目的。 杨楹又道:“端午快至,不若到时去湖边观龙舟赛事时,叫来见过?姐姐若是觉得不合适,便也算了。” 这种大事,杨楹还是有些分寸的。 她知晓杨毓对卫陵的婚事极慎重。 杨毓摩挲着杯沿,想了半会,不好拒掉。 “那就如此,到时叫人过来让我看看。” * 待杨楹走后,元嬷嬷从外头回来,杨毓先是问过曦珠。 元嬷嬷道:“一路回去时,什么都没说。” 她想了想,对夫人道:“那样子,看起来像是不放在心上。” 杨毓听后,就叹了声气:“玉莲她……” 也没再说下去了。 过会,转了话,说起卫陵的婚事。 “他都快十八了,还整日在外瞎混,我也管不动他,只好给他找个媳妇。偏他那样软硬不吃的性子,脾性太软的镇不住他,脾性硬的怕两个对着干,到时鸡犬不宁。还有,若要他娶个自己不喜欢的,还不定闹成什么样,夫妻也成怨偶。” “你说说,要找个性子好的,且能管住他,好歹让他稳下心找门差事做,难啊。” 元嬷嬷明白夫人的思虑,大爷自十五就随国公上了战场,立下无数战功,且又是嫡长子,这公府的爵位是要落到大爷头上的。 而二爷自幼聪慧,走的仕途,在户部有要职,自是不用愁。 只有三爷,不像大爷二爷般专注前程,只好玩乐安逸,若是这般下去,此后子孙后代比起两个哥哥来要愈差的,必生嫌隙龃龉,夫人担心的是这点,在三爷的婚事上花的心思极多。 元嬷嬷上前去给夫人按肩,侃道:“总会有合适的,难不成整个大燕还找不出一个?” 杨毓笑称是。 “且先看看吧,这事急不得。” 第7章 别哭了 因昨日一夜未眠,曦珠用过晚膳后,早早地上了床。 等睁开眼,天才刚亮。 她正整理床褥,有人过来了。 “表姑娘让我来就好。” 青坠被指到春月庭做事时,还被国公夫人叮嘱过用心。见着表姑娘亲自做这种琐碎事,心里掠过些许不安。 曦珠手一滞,就放下被褥,退到一边去。 她上辈子习惯了凡事亲为,现今还没来得及改过来,回到这种随便一开口,就有人满足自己需要的日子。 等洗漱好,青坠又来为她梳发。 挽发到一半时,青坠想起事,道:“夫人昨夜让人来,说今日会有琳琅阁的绣娘过来,给表姑娘量身做衣,虽还在孝期,但做些素净衣衫也是可以的。昨夜姑娘早睡,我也就没说。” 她又简说琳琅阁,是京城中有身份头脸的夫人和小姐常去的地方。 曦珠大抵明白姨母的心意,昨日杨楹的那番话,让姨母有些愧意。 但她今日不会在这里等绣娘过来,她要去正院,和姨母说出府的事。 曦珠道:“姨母平日这时候忙吗?” 青坠回道:“夫人清早时,都是在给下人分牌子做事。但好在有大夫人帮着,也不算是忙。” 她又问:“姑娘要去正院吗?” 曦珠点了点头。 “我有件事要同姨母商议。” 等蓉娘来屋里,青坠梳好发,便去看早膳备好没。 须弥式独扇插屏后头,蓉娘见人早起,“哎呦”一声:“姑娘起那么早做什么?” 她这是念着姑娘身体还未好全,多睡会养养。 曦珠却笑,“睡不着了。” 她神色变得有些肃然,道:“蓉娘,我有件事要先同你说。” “我想接手藏香居。” 蓉娘一听这话,就愣住了。 藏香居是老爷开在京城的香料铺子。 老爷年岁尚小时,父母双亡,柳家被几个叔父占据。他们分夺全部家产,并把老爷赶出了柳家。 老爷摸爬滚打,走南闯北,先是跟人做茶叶生意,后来娶了夫人,就开始贩卖茶叶瓷器丝绸到海外藩国,又换些大燕没有的珍贵香料回来。 风里来雨里去,吃尽二十多年的苦头,才留下这番基业。 老爷和夫人只得姑娘一个女儿,原想将家业都传给姑娘,待姑娘及笄,便在津州招婿。 柳家家大业大,也不愁没个好的。 可不想老爷遭了海难,柳家那些个忘恩负义的亲戚就上门来,分明是来侵吞家产。 夫人病重,实在没法子,只好写信去京城,用参汤吊命等公府去了元嬷嬷后,才咽气闭眼,不然这偌大的家业早就没了。 姑娘也不知在什么地方。 入京前,柳家各类家产俱已换成金银票据,只有京城的藏香居还有铺子在。 她们才入京城那日,藏香居的掌柜就到公府问候过,说是等姑娘病好后,可去那边看看。 曦珠眼前朦胧涩然,声音也发苦。 “爹爹留下的铺子,如今只剩藏香居还在,我不能放着不管。” 她想起上辈子初入京城,年岁小,害怕担惧,并不曾有这个想法。后来镇国公府被抄时,柳家的家业也一并被抄,包括藏香居。 而今她固然想用经营藏香居,借口不困于公府后宅,另一面却是为今后离京做准备,不想辜负父亲辛苦打下的基业。 蓉娘其实没有立场说些什么。 最后她重重叹气,把姑娘抱在怀里安慰。 这厢用过早膳,曦珠并蓉娘、青坠就一道去了正院。 杨毓正和大儿媳妇说入夏更换窗纱的事,听元嬷嬷说侄女有事来见,忙把人叫进来。 得知曦珠来意,先是一怔,蹙起眉头。 曦珠是知晓的,能到公府寄住已算得上姨母念情,她一个商户女若以后时常出门,在京城说出去不好听。姨母是在顾念她的名声。 但比起这点名声,她还有更在意的事。 杨毓想了想,见蓉娘也在旁侧,便明白侄女的定意,道:“虽说我是你姨母,可我也不能管柳家的事,你既已决定好,便去做好了。” “我会叫府上的马车送你去,今后出门和回府,你只管差遣就是。另门房那边,我待会就让纯礼去说。” 董纯礼接过婆母的话,应下。 她有些吃惊表妹这般年岁,经过大波折,还能如此镇静。 便微微笑道:“若你遇到什么麻烦,也可来找我。” 曦珠回她个笑,道:“多谢大表嫂。” 这事既定下,曦珠便有些歉意地对姨母道:“我现就想出门去,姨母让绣娘过来做衣的事,怕是不行了。” “我已有许多衣裙,其实不必再做,还要劳烦姨母好意。” 杨毓一听,就摆摆手说:“不过两身衣裳,你有事就去忙,至于做衣,我记得藏香居离琳琅阁不远,你要是去逛,看中什么,只管报在公府的帐上就成。” 她朝青坠看去。 青坠明白,点头应下。 * 曦珠出门时,已是近晌午的时辰。 公府马车用工重,行地平缓,内里布置也雅致。 她坐在里头,听着外头街市的热闹喧杂,忍不住掀开靛青暗花的帷裳朝外看。 表妹薄情( 双重生 ) 第10节 但见街边的店铺五花八门,食肆、酒楼、典当铺、玉器店、丝绸铺、香烛铺……似乎和上辈子没什么两样。 青坠在旁说着经过的地方。 来往行人说笑交谈,或缓步而走,或行色匆匆。 见着过来的马车,都退到边去。 等到藏香居门前,马车停下,车夫恭谨道:“姑娘何时要回府,就差人来和小的说声。” 曦珠应下。 此时,掌柜闻声出来,叫个伙计领车夫去停车,又忙道:“姑娘快进来。” 待进了铺子,就见里头不见多大,却有两层。一层沿墙摆了好几个檀木柜,内里装的都是各种香料,多是平常好卖的,少数价钱稍贵的。 而二层的就要昂贵许多,说是价比黄金也不为过。 掌柜先是好一番感慨东家的事,接着就带曦珠把整个铺子看遍,边看,边把一干经营都简说了。 接着就去后院库房看存货。 随处都是或清淡或浓烈的香气,闻着就沁人心脾。 曦珠看过后,又拿过账册翻看,其中不懂的一一问过掌柜。 掌柜见姑娘从容不迫,条理清晰,更加心伤,若东家还在,见着这幕,还不定多高兴。 他八岁逃荒时被东家救下时,便誓死要报东家恩情,又跟了柳姓。 姑娘一问,自然知无不言。 曦珠仔细记在心里。 她不懂香料这行,但既然做下决定,便要用心,慢慢地,总会经营的。 听过掌柜的话,大致有了数。 离开藏香居时,已有余晖。曦珠回头看向霞光落入的铺子,鼻尖闻到混杂的香气,不知是沉香,还是龙脑,亦或是其他的。 袅袅香气中,她想起上辈子再回京,曾来过这里,藏香居已不在,换成了胭脂铺。 那是首辅夫人姜嫣的产业。 * 戏楼雅间内,一众十七八岁的少年郎各坐一处,正七倒八歪地听楼下的唱戏。 近日,这京城出名的戏台班子换了个青衣。 长得那叫一个水灵好看,唱得也好听,似是林间的山雀。 都忘了群芳阁还有个初鸢姑娘,全都跑来看戏。 金吾卫统领之子姚崇宪嗑完手里的瓜子,随手往盘子摸去,要再抓一把,却摸了个空,要叫小厮拿些吃的来,就见邻座的卫陵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怎么,是唱得不好?还是人长得不好,不合心意啊?” 姚崇宪朝好友挤眉弄眼,见人不搭理自己,一拳砸他肩上。 这下,卫陵才像醒过神来,扭头皱眉,“做什么?” 一拳砸了回去。 这拳可比方才的重好些,姚崇宪顿时疼地龇牙咧嘴。 缓过来,问道:“想什么呢,连我问你话都没听到。是碰到了什么难处?说不定我还能给你出出主意?” 卫陵没回他。 昨日回府遇到表妹后,他也只是奇怪会,便把那幕抛之脑后。却不想夜里做了梦。 梦到也是在那条小道上,表妹也是一副难过的模样,难过地都掉了眼泪,眼睛都哭红了,瞧着可怜,见着他怯地往后退两步。 待青坠说明他的身份,她才小声叫了声“三表哥。” 出口是浓重的口音,低哝绵软。 他听着轻笑,猜出她的身份,道:“你就是从津州来的曦珠表妹?” 他又问:“为什么哭?” 但她不肯说,只是一个劲地低着头。 后来,他也没再在乎,随手把买来的一包酥糖,递给她。 “拿糖去吃,别哭了。” 他等待着,直到她眨着满是泪花的眼,伸手接过,才慢悠悠地走了。 怎么会做这样一个奇怪的梦? 卫陵苦思冥想。 原该不放心上,可这一日,只要自己脑子空下来,这梦就不停地钻入,让他不得不想。 “难不成是正烦你娘要给你找媳妇的事?” 姚崇宪这一玩笑,戳地卫陵两道浓眉狠皱,“你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别在我面前说这事,要不然连朋友都没得做。” 想起母亲给他四处相看姑娘,卫陵心里就梗气。 要真娶了媳妇,他以后还能安生,还能这样四处晃? 这样一想,入耳的戏也变得聒噪。 再看不下去,索性起身。 “没意思,我先走了。” 说着就转身离了雅间,任后面好友不住地呼喊,也当没听见。 出了戏楼,夜色渐近,天际的光正要消退。 随从阿墨牵来马,跟在身后问道:“三爷要去哪里?回府吗?” 按着常理,今夜三爷说不准要睡在戏楼,现在是怎么了,难不成真听了夫人的训,晓得回家了? 卫陵闭了闭眼,眼前恍如又出现梦中的场景。 薄唇紧抿,他接过缰绳,踩住马镫,一个利落翻身,稳坐马上,只丢下一句:“你先回府,我等会回去。” 话落,便打马远去,消失在街的尽头。 徒留下阿墨想到一个人回去,要遇到国公夫人问询,就止不住地打寒颤。 * 卫陵从城北的戏楼跑到城东的糖肆时,最后一丝光已快不见。 “还有酥糖?” 下马后,卫陵就直奔过去。 两日前卫朝生病,喝药觉得苦,累地大嫂追着喂,卫陵就买了糖去哄,顺带给卫锦卫若,还有卫虞都买了。 卫朝吃糖后,好歹是肯喝药了,病才好全。 卫陵没想到自己再来买糖,竟是为了一个无厘头的梦。 好似只有这样做了,他才能安心下来。 糖肆老板伸手指向走远的一人,道:“没了,这最后一包刚好被那人买走。” 店的生意好极,每日只卖下晌的功夫。 来得晚自然没有。 卫陵听言,就去追那人。等那人停步,身上没有碎银,他又用了五两银锭子,只为买包糖。 那人只觉天上掉馅饼,自然高兴地乐意。 等卫陵回到公府,天已黑透。 阿墨正蹲路边等他,不敢先进去。见人终于回来,快步上前牵马,见三爷手里提着糖,惊讶道:“三爷去买糖了?” “闭嘴。” 卫陵低声斥住他,被问地有些羞恼,可他又不知该如何拿去给表妹。 在岔路时,想了想,就走去妹妹的院子。 卫虞见着三哥,打量半晌,就嬉笑道:“三哥今日不在外头玩了,那么早回来做什么?” 卫陵懒得和她多话,开门见山道:“小虞,帮三哥一件事。” 他直接把糖包丢去。 “你帮我拿去春月庭,给……给表妹。” * 曦珠沐浴完,青坠正给她擦发。 外头来人,还没来得及听是谁,人就进来了。 是卫虞。 曦珠微讶,这样晚了,是有什么事吗? 她还未问出口,卫虞便笑地颊边露出梨涡,下巴扬指桌上的一包糖,哼道:“三哥让我把这糖送来给表姐,说是你送过去的礼,他想不到回什么,今日回来路上顺手买的。” 卫虞再说些什么,曦珠都未再听清。 等青坠送人出去,她静静地坐在那里,望着那包糖好一会,才打开四方褐皮的油纸,捻起一块酥地掉渣的糖,放入嘴里。 甜津津的。 曦珠模糊想起上辈子她入京的第一日,杨楹便登门来,指着她大骂。 那时她惶恐害怕,才到一个陌生的地方,根本不敢对一个长辈有所言语。 在好不容易离开后,她没忍住哭了。 便是在那时,她遇到了回来的卫陵。 那是他们的第一次见面。 表妹薄情( 双重生 ) 第11节 曦珠含着糖,想起过往,渐渐觉得甜地有些泛苦,可还是笑着咽了下去。 第8章 香缨带 卫陵回了破空苑,便让阿墨去膳房拿些吃的,和送些热水来。 应付完晚膳,和沐浴过,他随意披了件空青色外衫,就坐到铁梨木的翘头案前,反身拉开后面的二层箱柜,从里取出支制作精巧的弓.弩。 既然回府,卫陵也不想再折腾出去,无聊至极,便在灯下捣鼓起机关来。 这算得上他众多喜好中的一项。 等卫陵闻到一股如焚松槐后残留的烈香时,已是深夜,他停下绘图的笔,抬头看正在椅上昏昏欲睡的阿墨,问道:“你点了什么香?” 阿墨被这问乍起,望了眼靠几上的孔雀蓝釉熏炉,打个哈欠道:“是表姑娘前日差人送来的麝香檀。” 他这不是想着三爷个把时辰前说还礼的事,也就把这香拿出来点了。 好闻是好闻,就是太催人入睡。 可瞧三爷精神奕奕,只是微皱眉头。 阿墨就问:“三爷是不喜欢这香?要不再换先前的?” 听他这样说,卫陵不觉想起表妹来。也不知是送糖去后,他才安心下来,亦或是沉浸在自己的喜好里,那个奇诡的梦未再往脑子里钻。 不过想转,卫陵就低眼接着画图,把弓.弩可尝试改进的地方标注出来,道:“不必换了。” “你去歇着吧,不用在这挡光。” 阿墨搓了把昏眼,临出门前好心道一句:“那三爷也要早些睡。” 不过他知道这是句废话,三爷若要专心做件事,废寝忘食是少不了的。 今夜不知还睡不睡了? * 头天只是粗略看过藏香居,并不能很清楚其中的运作。连着好些日子,曦珠每日都出府去。 掌柜柳伯带着她,将更细致的讲与她听。 老爷在时,铺子里的香料多是老爷带人去藩国购来,待运来京城,除去消耗,每月赚的银子比在津州卖于各地香商要多四成。 只是老爷去后,没人能主持出海的事,这香料便只能从出海回来的商人那里买。 幸而老爷在津州有些好友,定下合约,愿意直接将香料卖于他们。 两方受益,虽说现今藏香居收益锐减,但好歹也有得赚。 柳伯感慨道:“这也是靠着铺子在好地方,来往的人多,若偏些,怕是半年前就倒了。” 曦珠明白他的意思。 当初爹爹到京城开藏香居时,有姨母的帮忙,才找到这个好地段的铺子。若单靠自己,怎么也不能盘下,就连官府那边也要走好几遭。 这边正说话,那边蓉娘恰从菜市回来,手里提好些菜和几尾活鱼,柳伯的女儿帮拿。 蓉娘是心疼姑娘这些日子瘦了好些,这京城的口味和津州的差多了。 若在公府,自然是膳房做什么,她们就吃什么,也不敢挑剔。可现今既出来,便趁机做些津州菜式,算是满足口腹之欲,也好让姑娘补上肉来。 不过一个时辰,蓉娘和柳伯的妻子,就做了一桌七八菜出来。 适时天将黑,柳伯让伙计提早离去,闭了店门。 几人在后院的枇杷树下,点灯围桌吃饭。 曦珠吃着蒸鱼,与记忆中的味道逐渐相合。上辈子的后来,她曾试着做过,可怎么也做不出来这股味道。 这般想起,喉间便有些哽涩。 蓉娘见姑娘好一会不动筷,有些着急,姑娘可是最爱吃鱼的。 “可是做的不合意?” 曦珠笑着摇了摇头,道:“还和在津州时一样,好吃的。” 蓉娘却道:“我早去菜市,却怎么也找不到海鱼,只能买到鳊和鲈鱼。” 柳伯的妻子在旁道:“新鲜的海鱼运不到京城,即便用冰冻着船运来,口感也要差上许多。即是这样,也难买到。” 柳伯称是。 谈及这话,众人免不了说起家乡来。 曦珠听着,心下怆然。 自那夜做下决定,她就想待卫家的事稳妥后,便带他们一起回津州。 只是她不知这究竟要多久。 而今是神瑞二十三年,是最风平浪静的一年。距离后来的大祸,还有好些日子。 若到时实在避免不了,那她……也要另想办法。 等回到公府,已至戌时一刻。 天上星子密布,孤月在望。夜风徐来,将四月残花吹地远去。 曦珠经过那棵杏树时,没忍住朝破空苑的方向望去。 自那天在这处见过一面,她没再遇见卫陵。 曦珠也不知自己是如何想的,既想见他,又不想见他。 想见他,是因遗留的残念,让她想见他而已,并无多深的缘由; 至于不想见他,却是一见着少年时的他,就让她想起上辈子的他,心里终究难受。 这样想着,曦珠也不再求些什么。 收回目光,走去了春月庭。 * 端午在即,藏香居也售些艾叶和菖蒲香草,生意忙得很,曦珠没再去。 她坐在窗边,正用彩线编香缨带,预备着送人,祈平安祝福之意。 卫虞来找时,曦珠已做好两个。 “这是什么?这样好看。”卫虞拿起一个偏粉的,与市面上的不大一样,喜欢得很。 曦珠笑道:“香缨带。你喜欢这个的话,就送你了,只是还未熏香,要待我做好。” 这是峡州一带的风俗,那些年每至端午,她也会做些给卫虞他们佩戴。 卫虞高兴地应下,“好。” 便坐到她身边,有些跃跃欲试道:“表姐可以教我吗?” 曦珠自然答应她,又如当时般,重新教她。 那时,只有全不知事的卫锦四处玩耍,而卫虞、卫朝和卫若都活在仇恨中。唯有在节日时,她拉着他们一起过节,他们才肯松懈些。 不过片刻,卫虞学地吃力,撇起嘴来。 “好难啊。” 曦珠见她神情,有些好笑:“不过是小物件,不学也没什么。” 卫虞将丝线放回筐里,就见表姐新编的纹路别致,瞧着更好看些。 “这是给谁的?” 曦珠顿了顿。 “是给三表哥的。” 不过很快又接着编线。她道:“上回三表哥托你送来糖,我还未道谢过他。” 卫虞一听表姐的话,直接道。 “这算什么,三哥说了不过顺手,表姐不用放在心上。” 她想起端午母亲要给三哥相看郭家的侄女,就禁不住说起这事来。 “听娘说那郭家姑娘精通琴棋书画,最擅诗词,性子也温婉。可三哥最讨厌的就是读书,说那些之乎者也厌烦,小时还撕过书扔炭盆里,族学老师被他气得厥气在地,大夫用针才扎醒的。” 说着,卫虞就笑地憋不住,“那回爹打得三哥趴床上半个月,三哥死活也不肯去族学了。” 曦珠听得有些愣,她不曾知道这样的事。 蓉娘在旁听到,跟着想起姑娘小时也最讨厌念书,还捉弄私塾先生,气得先生说此子不可教,老爷把姑娘领回去,狠心拿戒尺打姑娘的手心。姑娘啪嗒直掉眼泪,脾性犟地愣是不认错。 一直到卫虞走后,曦珠看向手里的香缨带,才发现不知是哪步错了,以至于后来步步错。 她起先想拆开来重新编,可不过才解开两根线,就见死结难解。 最后拿剪子剪碎了。 等重新做好,已是露重深夜。 * 五月初五,端午日。 曦珠将熏过香的香缨带分与众人。 董纯礼带着卫朝笑着谢过,孔采芙虽话语冷淡,也给卫锦和卫若戴上了。 杨毓称赞道:“做的这样好,想必费些时日了。” 曦珠笑了笑,道:“姨母喜欢就好。” 杨毓早让人在聚福楼定了上好隔间,要去那里看龙舟赛,顺道见见杨楹带去的郭家侄女。 眼见卫陵还不到,要唤人去催,有下人来说:“夫人,三爷说他去击鞠了,和人约好的,不好推。等那边马球赛结束,他就会去聚福楼。” 还有其他话,诸如“龙舟赛年年那样,有什么好看的。”他可不敢说。 杨毓原本心绪好着,一听这话,就蹙起眉,脸色沉下。 表妹薄情( 双重生 ) 第12节 她倒不是硬要这逆子赶去见郭家侄女,只是三番两次地撂人等着,实在让人来气。 不过这样的事成了惯性,杨毓气过,也不再提。 众人乘车到云湖水畔时,那里正嘈杂。 云湖边,半年前就备好的龙舟早停在水面,船上一众赤膊的男子只待时辰一到,绸绳落下,便要奋力划桨向前,现下彼此间正相互打量。 岸边里三层外三层的站着围观的百姓,有额上贴彩纸的孩子爬到垂柳梢头,剥着豆沙甜粽吃。有的蹲在地上玩斗草。 离远些的市井街市,有舞狮子舞龙、杂耍喷火,还有摆摊挑担卖菖蒲酒、香糖果子、甜咸粽、紫苏饮等各种吃食,和艾叶、天师符、五色绳、布老虎的叫卖喧嚷。 晌午阳正烈,将人烤地直冒汗,却抵不住热闹的过节声。 聚福楼将视线最好的雅间留给了镇国公府卫家。 杨毓与儿媳们坐下不久,就有丫鬟说郭夫人来了。 杨楹一进门看到柳曦珠,就闷了胸口,不定是这端午的毒辣天气,让她见着这张脸,更是来气。 但今日是相看的日子,不能弄僵了关系。 各自见过礼,杨毓看郭家侄女长相温婉,便随口问了些话,郭家侄女一一答来,口齿利落,并不见怯。 又听杨楹说:“她跟着她父亲自小读书,喜好诗词文赋,写的诗很不错。” 她不懂这些,却不妨碍夸自家侄女。 本在旁喂女儿吃漉梨汤的孔采芙闻言,抬头看去,说道:“既会做诗,今个端午佳节,你便做首给大家看看。” 这话一出,就把杨楹惊了下。 她是没料到这个冷清冷心的媳妇会来这么一下。 杨毓未对二媳妇说出的话阻止,还是笑着的模样。 郭家侄女倒也不见慌急,让人备来纸笔,开始构想。 这边在相看,那边卫虞带着表姐凭窗,望着下头将要开始的龙舟竞渡。 卫朝嘴里塞着糖嚼,也趴着窗往下看。 院角有几个孩子在玩丢石子。 曦珠时不时和卫虞说着话,可心思不觉飘到那头,听那些不算明晰的交谈。 她知道姨母无意郭家侄女,杨楹的算盘会落空。 上辈子便是如此。 可还是忍不住去看姨母的神情。 曦珠将目光强扯回来,垂眼看楼下的云湖。 暑气渐近,悬日照地湖面粼粼。 随着震耳欲聋的激昂鼓声,龙舟橹板快速划过,不断翻滚的波澜又将浮光拍散,似四碎的金银。 既然那夜做下决定,除去让卫家避开灾祸,其他事她不会管。 * 今日温家公子邀击鞠,因上回在群芳阁被卫陵打地鼻青脸肿,脑袋还破个洞,好不容易伤好了,这回专找人来,势要赢得卫陵一众人,好找回脸面,最后却一败涂地。 得胜后,卫陵又和好友到酒楼中吃喝闹过,直至夜里才回府。 自然是偷偷摸摸回来的,不敢惊动母亲。 满身的腻汗和酒气,等回破空苑,从湢室收拾干净出来,他系着里衣带子,将要往床上去,一个错眼,才远远瞧见桌案上摆放着什么,颜色艳丽。 走过去一看,是个香缨带。 卫陵朝门外喊,将阿墨叫来,问道:“谁放这的?” 阿墨挠挠头,想起方才院内洒扫的丫鬟过来说起这事,道:“是表姑娘差人送来的,说是给府上的都做了,只今日三爷去了马球赛,没在,只好送到这里,就是求个平安的意思。” 等人走后,屋里只剩卫陵一个。 案角一盏千丝灯,澄黄柔和的光落在玉髓绿的香缨带上。 卫陵歪靠在扶椅上,单手撑着下巴,将它提在指间,耷拉着眼皮瞧,垂坠的流苏轻晃,幽幽地,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香气,有些涩苦。 自然地,又想起那日昏雨中,见到的表妹。 他粗略一算,距今日,似乎有半个月未见她了。 第9章 生辰日 卫陵第二回 见到表妹,是端午过后的第七日。 * 同去岁一样,他邀了一众朋友到酒楼过十八生辰。 姚崇宪还将群芳阁今岁评出的花魁初鸢请出局,带到这里。 酒盏杯碗堆累,佳肴不断更叠。浓郁醇厚的酒香漫散雅间,初鸢坐在绣凳上抱琴拨弦,嘈切琵琶声应和着十几个少年郎们的行酒令。 低眉婉转间,细听那边的说笑声,目光不着意地朝坐正中首位的人看。 今日他穿了件赪霞圆领袍,懒散地靠坐在木栏处。 正午的暖光从竹帘缝隙间穿过,往他蕴藉风流的眉眼流转,又虚浮在半挽起袖子的手臂上,修长指间转动着一只白釉酒杯,慢悠悠地,同他闲适的神情一般。 不知话头怎么引到家事上。 席面上,有人唏嘘道:“你们是不知道,我每晚回府,我家那位都要凑来闻我身上的味,是不是有脂粉气。要有一点,立即哭给你看,害得我回去前都得洗过一遍,换身衣裳。” 谁更哭丧:“你那算好的,我要是惹这我家夫人生点气,她即刻收拾东西回娘家去。” 娶妻的哀嚎,没娶的听个热闹。 这时,有人说起:“我前些日子听母亲说起端午那日,在聚福楼遇到国公夫人在给卫三看媳妇了,保不准以后要想叫他出来,可就难了。” 哄堂大笑。 他们都是一群纨绔子弟,家中都有在朝廷中的为官者。再者能与镇国公府三子称得上好友,那官自然不会小。 家境殷实,从出生起就在锦衣玉食中长大,除去几个有出息能读书习武的,剩下都浸淫玩乐里。 总归出了事,也有人担着。 若论起他们这些人中,谁最好玩无度,卫三绝对是第一个。 曾经还想远走西域,被镇国公抽断了两条棍子,才没去成。 他们也着实佩服卫三挨打的功力,镇国公是守疆几十年的老将,那身悍然戾气,一棍下去,常人怕是当场动不了了。 只是镇国公常年不在京城,不能时常管他。 若卫三娶了媳妇,以后出门有人管着,简直不敢想那场面。 卫陵也是后来才听阿墨说起,母亲端午日给他相看郭家侄女的事。 好在母亲没来问他,他也当作不知道。 即便以后真的娶妻,那也不能管他。 今日高兴,卫陵懒得同好友计较玩笑话,随手抄起桌上的酒筹令,朝人身上扔去,笑道:“会不会说话,今日我的生辰,你提这种事做什么。” 众人说笑一阵,酒盏又空。 待重新满上,已近昏时。 风从窗外徐徐流入,卫陵摁了下有些昏醉的额穴,顺着风的来向看去,就见楼下街道有一个窈窕的身影正背对着,与人说话。 霜白色衣裙被拂起微澜,鬓发似乎垂落一缕,她伸手挽到耳侧。 卫陵认出了她。 那日细雨,他看表妹走远的背影好一会。本以为早忘了,不想这刻见着她,倒又想起来。 她来这里做什么? 疑惑顿生间,一辆马车驶到她身边停下,她正欲登车离去,却像是察觉到什么,转身朝他这边看过来。 她的动作太迅速,卫陵甚至没来得及想要作何反应,就见她仰起的脸上,还有片刻前与人说话残留的笑意。 “在看什么?” 喝得熏醉的姚崇宪凑过来,跟着朝底下望。 卫陵一把拦住他,将他挡回桌边。 “没什么。” 新一轮的酒令开始。 卫陵趁着闲隙再往下看,悬在檐角的灯笼晕出光,落在被夜色笼盖的长街上,人行匆匆。 她早不在那里,已经走了。 * 曦珠今日同柳伯一道去了兴安坊的香粉铺。 藏香居只有少数香料是零卖,大多还是直售于铺子,或是妇人的妆粉,或是药材和寺庙用香,这些都需要大量的香料。 若是男子做东家,柳伯倒不太敢带她去做生意,可香粉铺的东家是个女子,在她说请下,柳伯便同意了。 也是这次,曦珠才明白其中过程。 她笑着要告辞离去时,却忽然感到一道视线落在她身上。 说不上刻意,也许只是轻轻一瞥。 但那瞬的熟悉,让她根本没多想什么,就抬头看去。在往来的热闹中,只能看到层楼上,从各处窗内漏出的各色身影。 并没有人在看她。 曦珠只看了眼,就收回目光,上了马车。 回到公府,天才将黑。 表妹薄情( 双重生 ) 第13节 在经过那棵杏树时,她提灯朝上看了看,叶片葱郁,隐约有青涩的果子从落花处冒出。 春月庭中,青坠见人回来,忙叫人抬水来。 曦珠沐浴过后,便坐在榻边翻看起《香典》,是从柳伯那里拿来的。 夜风很轻,带着丝丝暑气。 纱罩里的光逐渐黯下,直到蓉娘来催,她才合上书,躺到了床上。 却怎么也睡不着。 曦珠脸侧枕着,睁眼望着纱帐出神。 今日是卫陵的生辰。 十八岁。 他现在大抵不在府上,而是在外头哪处。 从回到所有后事的起始,她不再像上辈子,时刻想得知他的去处。 也许是这个年纪的他不受束缚,喜好玩乐。连姨母他们都不知他去了哪里。 但她心里明白,其实是她还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 若是再见到他,自己能平静地看他,与他说话吗?不再像第一次的落荒而逃。 不知道。 只能顺其自然…… 似乎想了很多,似乎也没有,最后整日忙碌的疲惫终究让曦珠闭上了眼,陷入了梦乡。 * 五月底。 院角的老石榴花开大半数,橘红缀在浓绿间。 镇国公府二爷办妥户部给的差事,返回京城。这回没像之前遣人先到公府通信,因此当门房看到他回来时,先是呆了呆,就赶忙跑去告诉各院。 卫度先去正院见母亲。 杨毓拉着他看半晌,感叹说是瘦了,又问此次差事可都好,接着就问可用过午膳了,怎么没先来信说要回来,也好让人备好饭菜。 卫度恭敬地立在母亲身前,一一回过亲切的问询,末了道:“今晚要和几个同僚到外头吃酒,母亲不必劳烦人准备家宴。” 待从正院出来,他便走回了自己的院子。 外头卫锦正拉着卫若的手,遥遥地朝他看过来,喊道:“爹爹!” 卫度快步上前去,到跟前时,两个人儿扑过来,一左一右地抱住他的腿。 软乎乎的。 卫度笑着弯腰,将女儿和儿子分别抱在臂弯中,问道:“想爹爹没有?” 卫锦搂着他的脖子,很用力地点头。 “想。” 爹爹总是很忙,很少陪着娘亲,也很少陪他们玩。 卫度又看向只眨巴眼看他的儿子。 “阿若呢?” 卫若见爹爹问他,才奶声奶气地道:“想爹爹。” 卫度抱着两个孩子走了好一段路,要到正屋前,才把他们放下,对卫锦道:“爹爹这次回来给你们带了好些玩的,阿锦带弟弟去玩。” 身后的仆妇上前来,带着孩子过去。 卫度掀开竹帘子,走进屋里。 绕过山水绣屏,便见靠窗的弥勒榻上有个美人靠在引枕上。 窗外的光映照在她清冷的面上,听进来个人,都未抬眼看一看,只顾着看手里的书,神色始终淡淡。 卫度走到她身边撩袍坐下,整了整袖摆,问道:“看的什么书?” 孔采芙这才抬眸看他。 与嫁给他时相比,此时的他无疑更加清俊,即便是笑,自有冷意在其中。 她将书拿与他看。 是本诗册,纸皮泛黄,不知哪里寻出的古籍。 她出身书香门第,父亲又是次辅,自幼便独处书堆中,性子虽孤僻些,但学识不比男子差。 两人刚成婚时,时常探讨诗词歌赋,或是清谈,有时忘了时辰,直到丫鬟来说,才惊觉半夜。 可后来他忙着朝廷的事,不仅少与她相处,就连这等风雅书物也少看。捧在手里的,多是公文制册。 卫度随意将书扫了两眼,便又递还给孔采芙,正要说这晚他不在家用膳,就扫见炕桌上摆着一张薄纸,上面落了字。 字迹清正端雅,却不是她的。 卫度拿起看,是首写端午的诗词。 起初只粗看,并不放心上,待看完,却觉写得绝妙,不禁问道:“这是谁写的诗?” 孔采芙道:“是你姨母的郭家侄女。” “怎她写的诗在你这里?” 孔采芙这才将那日婆母要给三弟相看的事,简略说下。 “我是见这诗好,才拿回来。” 卫度思索一番,然后皱眉问:“母亲是什么意思,可是看中了?三弟那里呢?” 他也知道从去岁起,有人想要嫁女进公府,不想那个趋炎附势的郭姨父也打起这个算盘来。 孔采芙低眉又翻过一页书,道:“母亲那里我怎么清楚,至于三弟,他都未去,只约人击鞠去了。” 她不看卫度神色,话语冷淡。 “这是母亲和父亲该操持的事,你问这个做什么?难不成也想管三弟的婚事?” 不出口罢了,一出口总能说中人心。 卫度便笑,道:“你也知令筠家有个妹妹还未嫁,开年时他就有意向我说起三弟的婚事。碰巧今晚有个酒局,他邀我过去,不定说起这事。” 孔采芙看着书,一边推敲用字,一边道。 “三弟的婚事你最好别管。” 卫度不置可否,见她没其他话说,叫丫鬟来服侍更换衣裳,就要出府。 临出门前,他最后看了眼仍看书的孔采芙。 似一件精雕细琢的白玉器,冷冰冰的,并无半分女子该有的柔婉娇意。 * 曦珠从藏香居乘车回公府时,正是余晖初显,天色昏黄。 随着暑气来临,池塘里的荷也冒出点尖,游鱼追逐,溅跳起水珠在菖蒲叶片上。 待过池畔,就见从对面走来一人。 与卫陵三分相像,只是面容冷清。 他身姿挺直,穿身月白宽袖直缀,走动间可窥仪态端正。 曦珠顿住脚步,手不自觉在袖中攥紧。 待他到跟前,丫鬟各提身份。 曦珠才向他行礼,道了声:“二表哥。” 卫度微微眯眼,看向母亲方才跟他说起的,来公府寄住的表妹。 垂首低眉间,容色倒是十分动人。 穿的素净,天热些,衣衫单薄,遮掩不住柳腰花态。 只不过身份实在低微,若非与母亲攀扯上那么丝情意,这样的商户女,怎么能进公府的大门。 曦珠感觉到那收敛的鄙夷。 与杨楹不同,卫度对人的不屑隐藏在眼里,并不宣之于口。这是他的本性,不易与人交恶,或是位居高官多年,自会装的从容。 若她真是如今的十四年岁,不曾受过各种冷眼,怕是感受不出。 曦珠看到他朝自己轻颔首。 她移步退到一边,将本就宽阔的路让开。 卫度也不开口说话,径直走过去。 曦珠侧身,看到他慢慢地走远了,直到转过月洞门,再不见身影。 回去路上,蓉娘一直道:“二爷的架势真吓人,远着瞧,清清冷冷一个人,等走进了,让人连气也不敢喘。” 曦珠听她念叨一路,等回到春月庭,终于清静下来。 她坐到妆台前,不让青坠侍候,自己摘下鬓发间的素簪,松散了头发。 重生已一个多月,曦珠不再像初时那样,见到熟悉的人会惊诧,让他人察觉异样。 但面对卫度这样的人,她只能谨慎地不去看他。 当时平静,现下却心绪翻涌。 她没想到转眼一瞬,会来得那么快。 若要以一件事作为卫家开始衰败的起点,必定是卫度与孔采芙的和离。 神瑞二十四年初夏,卫度私养外室的事被人掘出,且那个外室还是罪臣之女。 孔采芙的父亲身为次辅,率先上折弹劾卫度,紧跟着就是百官。 罪臣之女又一纸诉状上告,说是卫度隐瞒官差,强逼于她做外室,甚至拿出昔年父亲遗留的残本,说卫度纠集官员谋害良臣,自己的父亲是无辜被害。 表妹薄情( 双重生 ) 第14节 皇帝震怒,下旨令三司重查当年旧案,最后整个镇国公府牵连进去,卫度被夺职,孔采芙与之和离。 太子一党失去了孔家的支持。 神瑞二十八年正月,卫度又协同太子逼宫,最终被斩杀于皇宫。这便是卫度的结局。 若非前世曦珠无意听两个扫地的小丫头说悄悄话,她不会知道卫度私养外室是从神瑞二十三年起。 正是她来公府,第一回 见到卫度时。 此次卫度出京办差,想必已将那个罪臣之女带入京城。 只是不知安置在何处。 曦珠的眉头一点点地蹙起,手捏着玉梳,指节渐渐地有些泛白了。 此事她究竟要如何管? 第10章 救情敌 卫陵听说二哥回京后,更是不愿意回府。 要说家中的人他最厌烦的是谁,不是追着他打的父亲,也不是时常气得骂他逆子的母亲。 而是二哥。 分明是平辈,却总喜欢管教他。 自从父亲和大哥去北疆抗敌狄羌,二哥就仗着兄长的身份,严厉斥责他的言行,比族学里的老师更让人头疼。 卫陵连着两日宿在姚家。 到了第三日,姚崇宪说远郊有座若邪山,山上有奇洞,有人前些日子从里找出前朝的物件,问要不要一道去探险。 闲着也是无事可做,卫陵同他一道去,又邀了五六个人,各自备好浸过灯油的火把,一道骑马去,未带小厮仆从。 出了城门,行过一个多时辰,才到地方。 六月初始,山间草木葳蕤,覆满嶙峋石岩。近处有涓涓水声,循声看去,溪水从崖间淌落下方小石潭,清澈见底,里面野鱼畅游。 众人费劲找了会,却遍寻不到何处有山洞。 这时就有人道:“王颐家传测定天象,定学过风水,不若让他来算一算?” 跟随在最末端的人慢吞吞地上前来。 颜丹鬓绿,相貌温润。 穿着涧石蓝绫缎道袍,袍摆绣有秋葵暗纹。腰坠一块不经雕饰的青玉圆佩。 王家起迹江南,察天象,算历法,世传三百余年。 后大燕建国,前朝文臣武将被治罪枭首不知凡几,王家却毫发无损,仍担任司天监要职。 到王颐这代,父亲已是正三品司天监监正。 王颐笑道:“你们是夸大我,我跟随父亲学习六爻不过两年,哪里算得出洞穴方位?” 他是王家唯一嫡子,自出生起就被族中能人算过今生命途,却算出噩闻来。 说是他十八岁那年将遇大祸,倘若过不去,会波及性命;倘若过去了,就能带领王家更加向荣。 因而这些年来,王颐被家中人看管甚严,极少外出。直到这年他十八,更是让仆从跟随左右,就是想等今年过去,万事太平。 今日他到表弟家给老人过寿,正与表弟聊说闲话,就有人过来找出去玩。 王颐闷得太久,索性跟着一道翻墙出来。 姚崇宪抹了把额上的汗,道:“好不容易来这一趟,就随意算算,说不准就找到了。” 卫陵也道:“若实在找不到,我们在这处逛过一圈,也就回去了。” 其余人跟着催促。 “试试。” “快!” 他们是无聊来玩,若王颐不在,说不定已经回去,但如今正有这样一个人,不试也是白浪费。 话说到这份上,王颐也不想扫了刚结识的好友性子,从袖中掏出枚铜钱来,又在众人的围观下,道:“你们且安静些,不要说话。” 周遭只有夏风过林的簌响,和山溪的潺潺流声,偶尔几声清脆鸟啼。 王颐将铜钱投掷六次,又闭眸掐算片刻,才重新睁眼,转身看向西南方。 “往那处去找,兴许掩在草堆里,才没注意到。” 众人闻言,纷纷去找。 尽钻深草中。 没多大功夫,姚崇宪拨开一丛茂盛芳草,喊道:“在这里!” 人都围拢过去。外头泥地还有几个脚印,是被前日夜里的雨水冲过,变得极浅。 抬头往前面看去,便见一处洞穴,只有半人高。 阴森森的洞里,吹涌出阵阵寒气。 众人本就因骑马而觉热,又四处找洞许久,现下都凉爽许多,没多说什么,就迫不及待地点了火把。 一个接一个地,先后弯腰钻入其中。 火光照亮低矮狭窄的洞口。 靴底的泥黏腻潮湿,踩着一声声地响。 几人彼此听到呼吸声,往黑漆漆的洞里去,愈深,气也愈稀薄。水从岩壁落下,滴答,滴答。 “这哪里有什么前朝遗物,我们还是回去吧。” 走在最后头的人已两股颤颤,还未进到这里头,是好奇心作祟,可越往里,那藏在黑暗处不定有什么 ,心里就冒出怕来。 “再往前去看看,你要想回头,就自己走。” 姚崇宪自然不是带好友来找遗物,无非就是些物件,他们这样的家世,还怕买不着吗? 整日待在京城中,安逸地人都发昏。 最前头的卫陵未说什么。 王颐紧随其后。他从未来过这种地方,心里隐隐有种奇异的兴奋。 绕过好几个弯道,再走过一段路,就见暗处流溢过光彩,璀璨夺目,让人眼前一亮。 众人加快脚步,举着火把朝那里去。 石壁内爬满凉飕飕的气,头顶赫然有晶石。火光之下,竟呈淡蓝色,成片连结,更为壮观。 卫陵也觉惊叹,可不过转瞬,他就在晶石缝隙看到什么正轻轻扇动翅膀。 此时一人忍不住伸手摸去。 “别动!” 卫陵的厉喝乍起,却没能阻止。 数不尽的蝙蝠从深处飞出,如同黑云袭过众人头顶,黑翅掠起回旋风声,扑面而来腥臭气味,将火把全都扑灭。 “啊!” 洞穴重入黝暗,伴随接二连三的惊呼,有人慌不择路,径直掉头就跑。 卫陵转头要叫住他们,却听到耳边细微的一声咔嚓。是断裂声,他未及多想,在昏茫里,迅疾伸手,抓住了那截要掉落进坑洞的手腕。 是王颐。 * 前日卫虞问过母亲,可否与表姐一道去藏香居。 她是想出去玩。 杨毓应下。 路过破空苑时,她看到阿墨在躲懒,以为三哥在府上,谁知从阿墨口中得知三哥同人去了哪里探洞,不带他,他只好回来了。 马车上,卫虞一面拣枣泥酥吃,一面将此事说与表姐听。 曦珠原有些分神地想卫度的事,但听到卫陵,一下子回转过来。 她起初只是听着,未想起什么。 待行过半路,曦珠脑中才逐渐冒出件事。 上辈子皇帝病重时,曾召司天监监正王壬清,问询继承一事。而第二日,皇帝便欲颁布改立六皇子为太子,只是被太子一党的臣子抵制,才未得行。 那时卫陵因被言官弹劾吞没军屯土地,肆意分封给将士,而被皇帝下令回京还权。 他听说王壬清向皇帝谏言六皇子为帝才是天命所归的那天,破空苑通宵达旦地亮光,他一整夜都未睡。 多年之前,王家嫡子与卫陵一伙人同去探险,却掉落坑洞。 那时是卫陵抓住了他的手,想要救他上来,但终究在时间的流逝中,因若邪山地处偏僻,且众人又是避着小厮仆从去,等各府的人前去搭救,王家嫡子已落入不知深浅的洞内,毫无生还之机,甚至连尸首都捞不回来。 王家自此记恨上镇国公府卫家,才会在立太子一事有所针对。 曦珠想到此处时,只觉手脚冰凉。 她虽大致知晓有哪些事要发生,但隔得太久,不是每件事她都能记住,是哪年哪月哪日发生。 今日是六月初三。 他们已经去若邪山了。 一炷香前,她出公府时,还未有人来说去救人的事,那卫陵他们是已遇险,还是没有? 那是一条人命! 念头出现那刻,曦珠朝外喊:“不去藏香居了,快回公府!” 慌乱之间,直接掀帘对车夫道。 表妹薄情( 双重生 ) 第15节 “掉头回府!” “快!” 卫虞一脸懵,不明白怎么才出来,就要回去了。 拍着胸口将嘴里的糕点咽下,她问道:“表姐,怎么就要回去了?” 良久没回应。 卫虞望向表姐,就见她正出神,脸色些许苍白。 她也不敢再问。 等回到公府,才停马车,曦珠跳下车,立即提起裙裾往正院跑,都没等元嬷嬷问话,就朝里屋去。 一见着杨毓,她就紧紧抓住杨毓的手。 “姨母,快让人去若邪山找三表哥!” 杨毓被这突来的一声吓一跳。 曦珠说话向来轻缓,从未这样过,神情也从来安静,未见慌张。 杨毓一边拍抚她的手,一边道:“有什么话慢慢说,别急啊。” 想及她的话,疑惑:“卫陵怎么了?” 话出口时,杨毓也觉得奇怪。她无论如何都无法将曦珠和那个逆子联系一起。 曦珠知晓自己越急,反而越耽误时机,极力将焦急的心绪压下,缓和了语调,将卫虞的话告诉杨毓。 转念之间,又道:“我从前在家时,就有人去探洞时死了的,都没能找到尸首。” “姨母,你快让人去找三表哥!” 尽管曦珠知道这番话有那么些无厘头,可她顾不上那么多。 多耽搁一会,怕那王家嫡子就会没命。 杨毓听着焦炙的语气,心里也有些急了。 不管有没有事,都得把卫陵叫回来。他都好几天没回府。 待让元嬷嬷把管事唤来,让人快去若邪山。杨毓又摸曦珠的头发,安慰道:“好了好了,我让人去找了,你回去歇着,不会有事的。” 见小女儿也跟进来,道:“小虞,送你表姐回去。” 曦珠有些恍惚地从正院出来,却想起山那么大,不定要找到什么时候。若是不及时,没有找到呢? 卫虞本来跟在表姐身边,眨巴着眼想要问些话,又见表姐跑了。 她瞪大眼看着那方向,是去破空苑的。 曦珠赶到破空苑,见一人正偷懒在那棵葱郁梨花树下躲凉,急声唤道:“阿墨!” 阿墨睡得正香,猝然被叫醒,“哎呦”一声,差些从石板上滚下来。 在破空苑中,除去三爷能直呼其名,还没谁敢的。 他朦胧见个姑娘站在面前,呆了好一会儿。擦把眼睛,才辨出是表姑娘。 “表……表姑娘?”她来这里做什么? 曦珠没和他废话。 “快去把将军牵出来,和管事他们一道去找三表哥!” 阿墨是真的懵,怎么就要牵将军,又要去找三爷,他挠头要问。 “你再慢一步,若是三表哥出事,第一个论罪打板子的就是你,快去!” 过于急迫,让她的声音有些嘶哑。 阿墨被吓着了,赶紧去后院把将军牵出来。 可他又哭丧着脸:“表姑娘啊,我顶多就是牵它,若要指挥它寻人,它也不听我的。” 将军是三爷养的细犬,只听三爷的话。谁能劳动它? 曦珠道:“你先去找个三表哥用过的东西。” 阿墨犹豫:“可将军在这,会咬人的。” 这狗凶得很,他可不敢留表姑娘一人,若是伤着,他还是要挨打。 “去,别管我!” 阿墨没辙,只好折回屋去。 透过窗子,他看见将军威风凛凛地站起,表姑娘却没有一点害怕。 她蹲下身,慢慢伸手过去,即便它呲着一嘴尖牙要咬上来,还是将手及时避开,放在它黑色直立的耳朵上,轻轻地摸了摸。 又顺着它的脊背抚了好几下。 好像说了什么。 等阿墨勉强找个帕子出来,就见将军已服服帖帖地趴在地上,被表姑娘摸头。 曦珠接过帕子,递去将军鼻前,轻声道:“记得要找到他啊。” 将军翕动鼻子闻了闻,站起身。 曦珠拍了下它的脑袋,就将绳子并帕子交到阿墨手里。 “带它一道去,快!” * 等从破空苑回去,曦珠就一直待在春月庭中,焦切地等着消息。 究竟自己的重生,能不能挽救些什么。 她是在傍晚听说王家嫡子王颐没事,被及时赶到的管事救了。 只是卫陵的手臂脱臼,因一直攥着王颐的手没有松开。 曦珠坠下的心又提起来,她抬眸看着外头渐昏的天色,柳眉不觉微蹙起来,缓了片刻,她就坐到窗边,慢慢地垂下眼。 既然回府了,他就不会有事。 会好的。 而此时的破空苑,大夫正给卫陵看手臂,脱出的关节已经被他自己接回去,只是还有余伤撕裂,要养好些日子。 杨毓恨铁不成钢地望着三子,忍不住骂道:“你这是第几回了,要不是曦珠让叫人去找,你现在还能好好在这里?还有王颐,若是他被拖累地没了,我看你要怎么办?” “是这京城哪处不好玩,还是不够你玩的,要跑到深山老林去,那里就好玩了?” 翻来覆去地骂个遍,见他低着头不说话,最后道:“娘,我知错了。” 杨毓被他气得没脾性了。 生育的四个儿女中,卫陵是最不省心的。 大夫在旁听这仗势,都不敢抬头,开好药方就要走。 杨毓让元嬷嬷送出去。 也不早了,她转头对阿墨厉声道:“若是下回你不跟着他,再出这样的事,你也不用在府上了。” 此次跟去若邪山的一群人,哪个不是家里的嫡子,不管出事的是谁,彼此都跑不脱干系。 幸而这次没出大事。 卫陵见母亲出去,又听人走远,才松了一大口气,左手枕着脑袋仰躺在榻上,受伤的右手臂则斜搭在靠枕上。 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在炕桌敲着响声。 想及母亲的话,他将阿墨叫来,问道:“今日到底怎么回事?表妹是如何得知的?” 阿墨被国公夫人骂地正委屈,神色萎靡,听到这话就来精神了。 他一下子窜到三爷面前,将今日晌午发生的事,事无巨细地说了。 当卫陵听到将军的事时,转头看向他,“什么?” 太过震惊,牵扯到手臂。 阿墨忙道:“三爷,你别动,要是伤口再撕开……” 卫陵回过神来,咬牙忍着疼道:“你再说一遍。” 阿墨又说遍,最后颇为好奇地问。 “三爷,怎么将军也听表姑娘的话呢?” 第11章 春心动 这天晚上,卫陵做了个梦。 漆黑一团中,目不能视物,他好似回到了那个洞穴,仍紧紧握住王颐的手。 水从岩壁滴落到他的面上,冰冷刺骨,让他不由颤了下,手臂愈被往下拉扯,剧痛从肩膀阵阵袭来,他沉闷地哼了声。 “松……手。” 微弱的声音从底下,时断时续地飘忽传来。 他咬紧后槽牙,深吸一口稀薄的气,道:“崇宪他们出去后会找人过来,你再撑会,一定会救你上来。” 地面泥泞湿滑,坑洞又倾斜弯曲。 他一手攀扶周围,锐利的石壁刺穿手掌,血从破处不断流下。 不知过去多久,直到麻木,甚至感受不到疼痛。 他头昏眼花,感到自己在被拖着一点点往下坠。 “这样下去,我们……都会死。” “卫陵,你与我的父亲母亲说,此事是我任性妄为,不管你们的事……是我有愧他们生养之恩……。” 表妹薄情( 双重生 ) 第16节 死寂一般的穴内,似乎有腐败枯烂的气息。 他听到王颐快弱至无声,耳中充鸣,想要抓紧那只手,却不能再动分毫。 直到最后一丝气力用完。 有什么从手里滑出,砸落下去,“砰”地一声巨响,摔裂了。 熹微晨光从绛罗帐外透进,拢在一张紧皱着眉的睡容上。 遽然地,那双眼猛地睁开。 卫陵一下子惊醒过来,坐起身。浑身俱是冷汗,衣襟已湿。 * 第二日一早,王家的人就递过帖子,携礼来了镇国公府。 来的人是司天监监正的夫人,和王颐。 此次若邪山出事,若非卫家三子卫陵及时拉住王颐,又等到公府的管事带人去救,怕是王家唯一的嫡子就要没了。 王颐倒是毫发无伤,可听到卫陵手臂撕扯脱臼。 王夫人和其丈夫商议过后,就带着儿子亲自来拜谢。 管事将两人迎进厅堂,丫鬟呈上寿眉茶。 没坐会,就见国公夫人领人从后头过来。 王夫人立即放下茶盏,起身带王颐拜见。 杨毓笑着道:“不必多礼,坐下说话。” 司天监向来直属皇帝,更遑论是担任监正的王颐父亲,为避免党派纷争,从不私下往来各个官员。 这次也是出了性命攸关的大事,王家才会来公府。 王夫人将来意说明,歉疚问道:“不知卫陵的伤如何?” 杨毓摆摆手道:“不打紧,大夫讲养个把月就好了,你不必担心。” 她这个三儿子,自幼挨打长大,养伤是家常便饭的事。此次伤了手,还可让他消停段时日,她也好给他说说婚事。 王夫人一听却惊了,个把月还不严重? 她连忙再起身道:“若不是卫陵救了我儿,我怕都不敢想。” 一旁的王颐也拱手道:“这次多亏了卫陵,国公夫人,我想去看看他。” 想起那时的险况,他还心有余悸。 杨毓让丫鬟带王颐去破空苑,便又跟王夫人笑说:“其实这次府上管事能那么快赶去,还要多谢我那位侄女。” 她将昨日的事道出。 王夫人直接道:“确实该谢,让她过来见见吧。” 杨毓便让元嬷嬷差人去唤。 春月庭中,曦珠正要出府去往藏香居。 昨日卫陵回来后,她隐约念着他的伤,却不好去问,后来青坠从外头回来,说起他的伤要修养月余,她才彻底放心下来。 刚换好衣裳,就有人来了。 是姨母身边的丫鬟。 “夫人请表姑娘到厅堂去,司天监王监正的夫人要见您。” 曦珠讶异,旋即明白过来,她点头,道:“好。” 听到司天监的名头,蓉娘吃惊上前来问:“是有什么事?” 丫鬟道:“此次三爷和王公子脱险,还是托表姑娘的善言,想必王夫人要当面谢。” 因昨日卫四姑娘要同姑娘一道出府,蓉娘也没跟着,不知发生何事,后来又听到破空苑请大夫,才知出了事。 可她不知怎么就与姑娘扯上关系了? “蓉娘,等我回来再与你说。” 曦珠不及与她解释,怕人前头等着,便带青坠跟着丫鬟出了院落,往厅堂的方向去。 厅堂在正院前头。 一行人穿过几个长廊,又行过郁苍茂盛的藤萝花架,正要绕过拐角,不期然与另一行人碰上。 王颐匆匆止步,抬眼间,一抹穹白色闯入眼帘。 她穿了身素裙,只在细腰间系了块白玉雕刻的花样,行走间轻微晃动作响。 再往上,王颐看到了一张只略施淡粉的面容,肌肤雪白,眉眼明媚,见着他微微低了头,浓密如云的发髻上也无多余装饰,只一支缀了六七颗珍珠的素簪。 这时丫鬟提道:“表姑娘,这是王公子,是要去破空苑看三爷的。” 王颐看到她抬起头,那双澄澈的明眸似闪过讶然,却很快弯了极浅的弧度,唇畔也浮起笑。 曦珠向他行礼时,又忍不住看了看他。 原来这就是王颐。 一身挼蓝曲水纹直缀,衬得身形挺拔,亦显面容更加温润。对上她的笑,他也回了个浅笑,似有些腼腆,没敢多看她。 这还是她第一回 见到王颐。 没再发生上辈子的事,他还活着。 她确实可以改变些什么,一种奇异的感觉流过曦珠的心扉,让她不觉又对王颐笑了笑,才接着向厅堂走去。 王颐愣看人走远,才在公府丫鬟的些许闷笑声中转回视线,耳根发热起来。 走过一路初夏盛景,当他看到一树苍碧枝叶几乎盖压半座院落时,才镇静下来。 进到破空苑中,王颐就见卫陵没在屋里,而是斜躺在树下的一张湘妃竹摇椅上,一晃一晃地,半撑着胳膊,垂手逗弄只皮毛滑亮的细犬。 那狗听到门口的动静,见来个生人,陡然弹起,呲牙就直奔过来。 王颐都还没反应过来,就听一声懒洋洋的命令。 “回来。” 狗又硬生生停住,折返回去。 卫陵拍了拍狗头,暗道这还是知晓生人的,怎么就愿意受表妹驱使了?表妹又如何知晓将军的? 可转念一想,若非这一招,管事他们一堆人也找不到他和王颐,那洞穴弯道甚多。 没再多想,他看向过来的人,问道:“你怎么来了?” 王颐看卫陵半褪铜青外裳,只着一层皦白里衣,右手手臂绑着纱布垂搭着,心里涌出歉意,道:“来看看你,你的伤如何了?我听你母亲说要养许久,这回真是多谢你,我欠你一条命。” 卫陵指了对面的石凳让他坐,笑着道:“我们虽第一回 出去玩,但我认你是朋友,既是朋友,说欠命也太大了。” “再说这回我们能得救,应该要谢的是我的表妹。” 王颐闻言,眼睁大些惊问:“是怎么一回事?” 卫陵便将事详细告知他,却见他怔怔,挑眉道:“你发什么呆?” 王颐回神,抿了抿唇回他:“我方才来的路上,遇到府上的表姑娘,想来就是她了。” 想及那时见到的人,他的心跳快几分。 风穿树声,一片叶子旋转飘沉,快要落到卫陵脸上。 他莫名感到些微烦躁,伸手拂开,目光一错不错地盯着王颐。 过了须臾,琢磨出什么,不禁皱起眉头,脸上的笑也收敛了,道:“你可别告诉我,第一回 见着,你就喜欢上我的表妹了?” 第12章 色心起 厅堂内,王夫人正与国公夫人说话,听到外间侍立的丫鬟朝里道:“表姑娘到了。” 她看向红漆门处,就见走进一个年岁约莫只十四五岁的姑娘,打扮素净,也掩不住扶柳身姿,再瞧那张脸,虽明艳有余,却因面庞微润,眸子微弯蕴笑,倒让人一见就心生喜欢。 隐约在哪见过。 跨步进门槛时,走姿也十分落落大方。 “姨母。” 曦珠先向姨母行礼过,才转向旁侧,微微低头道:“曦珠见过王夫人。” 愈近,王夫人忽地想起来,原是半个多月前,她去嫁妆里的香粉铺子看账册时,见着来商定香料的藏香居掌柜要离去,旁边多个长相不俗的姑娘。 后来听铺子的人说起,那姑娘如今是藏香居的东家。 再想起方才国公夫人说起她的身份,家中在津州从海商,不幸父母亡故,才不得已来京城投奔。 这两桩事连在一处,王夫人明白过来。 她笑地眼角皱纹起来,“这样的容貌,难怪我觉得熟悉,那时我只远远看你一眼,都还记到现在呢。” “我先前见过你,藏香居现今是你管着?” 这话一出,曦珠抬眼看向她。 王夫人将那日的事说了。 曦珠却记不得见过,仍微微笑着颔首道:“是。” 下刻,自己的一双手便被握住。 王夫人将小姑娘的手轻合在掌中,慈言道:“我听国公夫人说是你让人及时去若邪山,王颐才得救,我这个做母亲的,不知该如何感谢你,来的匆忙,只好先将这个镯送你,还望你不嫌礼轻。” 话落,便将出嫁时戴的白玉竹镯褪下来,顺到了那只白皙细嫩的手腕。 她左右看了看,笑道:“瞧,这镯很衬你。” 曦珠看出镯子的玉质难得,慌乱缩回手,想将镯子还回去。 “王夫人,我不过是说两句话罢了,都是姨母让人去的及时,王公子才得救的。这镯贵重,我不能收。” 表妹薄情( 双重生 ) 第17节 王夫人却不肯让她还,转头看向国公夫人。 杨毓跟着出声道:“曦珠,收下吧。” 她是知晓王家有多看重王颐的,这镯收下也算个人情物件。 因侄女还在孝期,杨毓不便带她去宴会,也不能结识这京城的诸位夫人。但等孝期满了,杨毓打算在京城给她找个知根知底的好人家,以后和公府往来也方便。 王家欠下这份情,兴许侄女会用得上。 曦珠在姨母的劝下,也不再多说,只得行礼道:“多谢王夫人。” 王夫人轻拍她的手道:“是我该多谢你才是。” 她是越看曦珠,越喜欢。 等回去的马车上,她和儿子提及此事,以过来人几十年的眼光,边笑边说:“那小姑娘不仅长得好,瞧着性子也好。” 王颐原还在想卫陵的那句问话,到最后他也只说:“自然不是。” 初见而已,他就说出心悦的话,未免太过轻浮,对姑娘家也不够尊重。【看小说公众号:玖橘推文】 但当下听到母亲的话,再见母亲空了镯子的手腕,王颐又想起那时见到的人,觉得天真的热起来了,弄得人心也燥。 他还是第一回 见着一个姑娘,挪不开眼的。 她笑起来真好看啊。 王颐掀开车帘一角,看向街边热闹来往的店铺,不断默记着藏香居三个字。 微风抚平面上红意,他不由得轻轻笑起来。 * 卫陵因臂膀有伤,被看管在破空苑中,一日三餐都送到跟前。 起身一气喝完当归鸽子汤,又将肉啃吃掉,等残食收拾去后,他擦净手,将帕子撂开,重新躺回摇椅,仰面望着密密匝匝的梨树叶子,热光从浓荫罅隙漏下斑点,浮在眼上,刺了下,他侧过脸,睨到阿墨。 “待一旁去,别在我眼前立着,倒显得你在看我坐牢。” 阿墨觉得委屈,却不退一步。 “三爷就体谅体谅小的,国公夫人让我看着您,若您再跑出去,是真的要将我卖了。以后谁还给三爷跑腿,谁给三爷尽忠,谁给……” “行了行了。” 卫陵不耐烦起来,指了指自己的手臂,道:“我这样子怎么出去?” 阿墨可不敢辩言:哪怕您只有一条腿,要是想跑,谁也拦不住啊。 他也没站了,找个犄角旮旯地蹲着,让三爷眼不见心不烦。 清净了。 卫陵转头阖上眼,躺着睡觉。 没过会,脑中却冒出一个时辰前王颐的话,说是不喜欢表妹,可那样子又不像,那到底是不是? 但想到这,卫陵就觉自己奇怪,怎么想起这事了? 他才见过表妹两回而已。 第一回 她见着他就难过地很,连句话都没和他说。 第二回 更是隔的远远地看了眼,也还是没说话。 似乎当时并没什么特别,但回想起来,就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再加上这回若邪山的事,更让他心里梗着什么似的,想要知道为何自己养的狗竟听她的话? 他真的不想出府去,现下能百无聊赖地,像个废人一样躺在这里养伤,就是想着伤好后,寻个机会去问表妹,好解了心里疑惑。 毕竟拖着只不能动弹的手臂去,也太难看了些。 想着,没忍住侧翻个身,差些压着手臂。 “三爷,小心手!” 身后阿墨喊道。 “闭嘴,别吵我。” 卫陵冷声,被吵地断了神思,再也接不上,颓然了,索性放空脑子。 没一会,倒真的睡着了。 他是被脚步声吵醒的。 拧眉睁眼,就见一个人走到面前。 这几日卫度在户部忙碌,是为此前出京的公事交差。 等回府才得知卫陵为了救司天监监正王壬清的儿子,险些手臂要废了。 脚步不停地就赶到破空苑。 卫陵一见他的脸色,就知要被骂。被母亲骂的耳朵疼,又来一个。 眼皮子一盖,接着睡。 “二哥若是来教训我的,就不必了,若是来关心我的,也不用。” 他随手朝院门指去,“阿墨,送二哥出去。” 阿墨哪敢,这是神仙打架凡人遭殃,连气都不敢喘下。 卫度见卫陵这架势,瞥到他那绑缠好几圈纱布的手臂,不管他的驱赶,冷清面容先阴沉下来。 “你倒是好英雄,为了救个无关紧要的人,差些断条臂膀。” 卫陵闻言看向卫度,也冷了脸。 “即便真的没了,也不劳二哥操心。” 王颐是他近日新交的朋友,既是一道出去玩的,就要一道回来。若是王颐真的如梦里那样,最后落进渊洞,他此生都会难安。 要是断自己一只手,就能换王颐一条命,是值得的。 卫度冷笑:“你如今多大,都十八了,还说这样的话,若是真断了,我看你还能说出这样的话?还能在这里安然躺着,来驳我的话?” 这般语气,与他在户部对下官时无两样。 卫陵气涌到胸口,憋闷地他捏紧了拳头,手背青筋也崩出,气极反笑道:“我是没二哥本事大,二十岁就当了探花郎,年纪轻轻就是户部正三品的侍郎,倒也不用贬低我,我是个什么样,我自己清楚。二哥若是空闲多得很,不如多去做事为百姓谋福祉,总比在这浪费的好。” 阿墨躲在一边,半偷听那边的话,直到二爷气出院子,他才挪步过去,就见三爷仍是睁眼躺着,分明听到他过来,也不骂他。 是夜,三爷躺院里,看了一晚的星星。 是被气的。 * 接连几日,姚崇宪等一众好友带补品来看望卫陵,燕窝灵芝花胶老参,杂七杂八的,都是些大补之物,公府哪里缺这些。 卫陵将他们招呼完,便让阿墨送人出去,接着一头倒引枕上,歪着身体翻书册,上面图样清晰,绘制详细,俱是炮械兵器。 养伤这些日子,他闲得发慌,索性昼夜研看弓.弩,也是灵念忽至,冒出了一个改进射程的法子。 只是要等伤好后,才好动手,也不知可不可行。 卫陵正又要闲下来,就听门外阿墨的悄声。 “三爷,秦家大爷和二爷来了,说是来看看你,要让进吗?” 听这话,卫陵就感到臂膀的伤隐隐痛起来。 秦令筠和二哥同朝为官,又是好友姚崇宪的姐夫。他还真不能把人赶出去。 待人进门,阿墨去沏了茶来。 秦令筠撩开濯绛袍摆,端坐到凳上,先是看了卫陵的手臂,问道:“我听崇宪说你此次伤着了,便随你二哥来看,现在可好些了?” 出口时嗓音冷压,和他的相貌一般沉敛。 年三十二,却已是督察院副都御史。若第一回 见他,怕是被看一眼,就觉惧意。 卫陵盘膝坐在榻上,手里转着柄黄花梨折扇,时开时合,哒哒的声响,扫过二哥那不满无礼的眼色,依旧懒散不成样,随意回道:“好多了。” 两人再说些话,此番拜访才见真章。 秦令筠道:“阿月听说你受了伤,很担心你,让我给你带了伤药,是先前从宫里赐下的,对骨伤很有好处。” 说罢,便有仆从走前递上。 卫陵下颌轻抬,让阿墨接了。 等人都走后,阿墨捧药,犹豫问道:“三爷,这药要用吗?” 跟了三爷那么久,他其实有些知晓是不用的。 果不其然,下刻就听三爷道:“丢了。难不成府上缺这点药,还要他人舍了好不容易得来的赏赐?” 卫陵止住扇子,搭在膝上,唇角勾起似有似无的嗤笑。 秦家不过仗着和姚家的关系,和公府有了些攀扯,竟还想在他的婚事上掺一脚,让他娶秦家女。 二哥倒也想帮着秦家,是觉得他脑子蠢到都看不出来了? * 秦家有意和镇国公府结成姻亲。 不仅对太子一党有好处,对秦家也有好处。 此次秦令筠来公府,是借着卫陵受伤的事,带着妹妹的名义来关心一番,让卫陵心里留个念。 听说国公夫人在下月要办赏荷宴,到时怕要给卫陵相看。 不管是这个缘由,还是秦家和卫家也交好,他都要来看看。 表妹薄情( 双重生 ) 第18节 秦令筠边与好友卫度说起朝廷近来的政事,边从园子朝大门去。 一路景色宜然,绿荫花香。他并不多看,却在途经九曲回廊时,目光倏地滞住。 只是一个背影,素裙翩然,足见身段曼妙。 “那是谁?” 秦令筠问道,不动声色地拨转了下拇指上的碧玉扳指。 不用近看,也知不会是公府的丫鬟。 第13章 一鞭子 自若邪山的事了结,曦珠仍和常日一般出府去藏香居。 有柳伯在,倒没那么多事做,不过是查看账册,以及铺子售出各处的往来商议,还有香料的存货安排等。不过半日的功夫,也就完了。 曦珠却能在铺子待一日,做完事后就在那棵枇杷树下,执笔将近些日的听闻罗列纸上。 藏香居位处京城最好的地段,又是做贵人的生意,总能比常人更快得知些消息。虽与真实的局势相比,只是分毫,但也能窥探些朝局变化。 而这些,是她在公府后院,在春月庭中,无法知晓的。 曦珠不曾妄想自己的重生,能轻易改变镇国公府的命运,不再让卫家人沦落到前世的命运。 这年还很平静,并无大事发生,但自明年起,祸事便要接踵而至。那背后涉及到党派之争的一个个人,全都出身显赫。 她只是一个来公府寄住的商户女,勉强能称为表亲。 若要插手,还要另想办法。 不会再像此次及时让人去救王颐那么简单了。 想到王颐,那日和王夫人的见面又浮现在曦珠脑中,她心绪缓缓松懈些,将手中纸张点燃,垂眼丢到香炉中,袅袅烟雾在暑热中渺无踪迹。 若无意外,至少这世的司天监监正王壬清不会倒戈六皇子党。 * 曦珠没料到会那么快再见到王颐,自两人在公府长廊初见,不过才半月的光景。 那天正是夏至,天已热起来。 衣裳也换的更单薄些。 卫虞与她一道出府。 上回两人本来约好去玩,但因路上听说若邪山出事,不得不匆忙折返公府,自然也耽误了。 午时,京城街道熙熙攘攘,各处酒楼喧闹不止。 曦珠同卫虞用完膳,让马车停在附近小巷角,身后只两个仆妇和三个丫鬟跟着,两人随意在铺子逛起来。 是些衣裳、妆粉胭脂。都是女子喜爱的。 镇国公府自然不缺这样,要多华丽的绫罗绸缎,和最时兴的水粉,不过说句话,便有人送上门。 但总没有自己逛着玩有趣。 卫虞挑选好些,让丫鬟接过抱着,便拉着表姐往下一个铺子去。 偶尔停留,是为了一块糖糕,或是才出的酸甜冰浆。 逛地久了,曦珠有些脚疼,但望着卫虞欢快的面庞,她只无奈地笑了笑,未说什么。 上辈子流放到峡州后,他们身无分文,每日只有做苦役才得口饭吃,甚至冬日双手因洗衣而红胀,生疮近乎溃烂,也买不起一件稍好的衣衫保暖。 后来再回到京城,卫虞要嫁给洛平,到琳琅阁定做嫁衣时,固执只要了件中规中矩的样式,是怕价贵。 炙热的光撒在曦珠的手上,她觉得有些痛痒起来。 握了握手,她将那些回忆抛掷脑后,跟卫虞走进了一家首饰铺子。 店面宽阔,内里呈摆着各式金银玉石制成的钗簪、璎珞、项圈、步摇、华胜…… “表姐,这个好看吗?” 卫虞拿起一枚点翠镶金花细,裁成的牡丹图案。 一盒子里还有十一个,各个不同花样,精致巧妙,正是十二花神。 曦珠也觉得好看,点头正要说话,听后头传来一声娇喝:“那盒花钿我要了!” 转身看去,便见过来个穿紫绡翠纹裙的姑娘,模样清纯,年岁也不大,约莫十三四岁。 卫虞不用看人,听到声就知晓是温蕊,哼了声,扬高声音讽道:“你与我抢东西,难不成是和谁学的?” 温贵妃才进宫多久,就欺压到了皇后娘娘的头上,处处抢风头。 卫虞想到宫里的皇后娘娘在受温贵妃的气,如今宫外一个温家女也敢欺负到她头上,更是不让。 花钿罢了,她不缺,可这口气不能忍。 温蕊一愣,脸色青白交接,“你什么意思?” 指向她的手都在颤,怒道:“我要将这话告诉贵妃,若是陛下得知,我看你不会好过!” “我有说谁?”卫虞斜眼看她:“兴许我说你学的你哥哥呢。” 温蕊气得快绝倒。 温家也就一个庶出长子,整日斗鸡走狗,娼楼青馆,上月还抢了个美貌妇人,家里却宠得很。 她是嫡出身份,年纪最小,嘴上不得不叫他一声哥哥,心里却不认。 现在卫虞将她和那个混账哥哥混在一起,是在侮辱她! “你也没说要买,我先说要买的,便是我的!” 温蕊不认输,抬手指了个伙计,支使道:“你去给我包起来。” 伙计看向掌柜,掌柜也左右为难。 一个是镇国公府唯一的姑娘,一个是当今得宠温贵妃的妹妹。 他可谁都得罪不起。 一旁的曦珠明白过来。 她刚见到温蕊,并记不起是谁。可在提到贵妃时,倒是模糊想起来了。 上辈子温贵妃之子六皇子最终登基即位,而温贵妃成了太后,温家也跟着满门荣耀。 曦珠心里起了波澜。 曾受到的苦楚是因两派党争,不过成王败寇,却不可能没有一点恨意。 卫陵也是因之而死。 她前世今生都站在卫家的立场,加之微涌翻滚的心绪,开口时嗓音也哑了些:“凡事要说个先来后到,既是我们先拿到的,便算是我们的。” 温蕊进门时就看到卫虞身边的人,容色好到转不开眼,但她跟卫虞争执没空理会,这会见人插话,咬牙切齿问道:“你是谁?谁让你说话了!” 话中冲意分明。 卫虞还不及回骂维护表姐,门外便走进一人。 一身浅青暗云纹团领衫,更衬身形高挺,面容温润如玉。 “这盒花钿不卖,若姑娘实在喜欢,可另找店铺寻问。” 王颐走到掌柜面前,问道:“那盒花钿怎么摆出来了?不是早说留着吗?” 掌柜对上他的视线,连忙赶到几位姑娘面前,不停歉声,说是自己忘了东家的吩咐,花钿早被人定下,没让伙计收起来,又说等下回过来,若是看中什么,定少些价钱。 温蕊本还在记恨瞪人,这会见来个相貌清润的男子,一下子敛气,到底姑娘家的脸面在,不好泼声。 再在他的目光下,渐渐脸红起来,也不多待,匆忙带着丫鬟出去了。 店内,王颐却将那盒花钿托在掌心,递去曦珠面前,抿了抿唇道:“柳姑娘,这盒花钿送予你。” 曦珠惊诧他的出现,这会更是被这个举动讶异。 王颐道:“上回母亲回去后,与我说起我能及时得救,不仅是卫陵的舍命,也是托柳姑娘的福。这盒花钿不值什么,还望你收下。” 卫虞听到此处时,睁大眼道:“你便是那个让三哥差点断掉手的王颐?” 这句毫不客气的话一出口,王颐就得知了她的身份,看向卫四姑娘,有些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 “实在对不住。” “这铺子里凡姑娘有看中什么,便算我送的。” 他又转望曦珠,微微笑道:“柳姑娘若有喜欢的,尽管再选些。” 曦珠被他看着,捧着那盒花钿,轻声道:“这个就好了,不用其他的。” 等两位姑娘都走后,王颐才转向掌柜处,说道:“今日的帐都算在我头上,若阿姐来查,如实告知就好。” 这间铺子是姐姐出嫁时,母亲送出的嫁妆。 自从脱险山洞后,家中不免给他算了卦,大祸已除,想必就是若邪山一事,因而他出门时,家中人也未再阻止。 又听母亲说起藏香居。 若是柳姑娘没有因管藏香居,需时常出公府的门,想必他找不到什么机会见到她,可即便柳姑娘七日中有五日是出来的,他也还是不知该如何见她。 不管怎样,都实在太过轻薄佻达。 但这些日,他将两人的初见,来来回回地想了不知多少遍。他也得知了柳姑娘来京城的缘由,心里更是疼惜。复杂的心绪萦绕心上,让他实在不能安静。 今日也是碰巧路过这里,才看到方才的一幕。 * 回公府的马车上,曦珠便将那盒花钿给了卫虞。 当时不好拒了王颐,这盒花钿也确实漂亮,但她现还在孝期,并无用处。 卫虞不是非要因一盒花钿与温蕊吵起来,只是气,后来王颐将花钿给了表姐,她没觉得什么。 她还在铺子里挑了两根簪呢。 表妹薄情( 双重生 ) 第19节 可在表姐劝下,她还是接过了,却只挑了六枚花钿,剩下六枚给表姐。 等回院子后,卫虞照常去隔壁的破空苑看望三哥。 半个月来,卫陵的伤好些,便让阿墨找来木料,是要试之前想到改进弓.弩射程的法子。但两个侄子来找,他也就陪着他们玩会球,又在卫朝的央求下,答应做些玩具。 卫虞来时走路很轻,就见三哥正用受伤的那只手臂搭在桌上,旁边摆着几十个刚磨好的木块,低着头,拿着铁凿子耐心地做机关玩具。 旁边围住卫朝和卫若,趴着看他。 等卫陵忙活完,才看到卫虞,松散了肩膀,重新躺回摇椅。 他觉得这些日子,自己快长在这椅上了。 卫朝领着卫若拿玩具到旁玩,卫陵才看向卫虞的眉心,那里正有海棠花钿,扬眉笑道:“什么时候买的花钿,之前不见你贴过。” 他撑着下巴细看一番,道:“嗯,挺好看。” 要说卫虞最喜欢三哥哪点,必定是三哥会夸人。 大哥跟在父亲身边做事,忙得一年到头在外头,见不了几回面。 至于二哥,就是张冷脸,出口就是冰碴的话,不骂人就好了,还夸呢; 哪像三哥还记得她新买的衣裙和首饰,还夸好看的。 卫虞一高兴,就坐到他旁边,将今日的事都说了。 卫陵起初只无聊听着,听到后头,浓眉皱起。 “你说花钿是王颐送给表妹的?” “对啊,表姐说自己现在用不着,要都给我,但我拿了半数。” 卫虞观望他的神色,奇怪:“三哥,你生气了?” “我生什么气?” 卫陵问道。 “那你皱眉那么深做什么?” “有吗?” …… 夜里院落安静下时,卫陵大概明了过来。 自己确实有点生气。 应当是温家的人敢欺负到卫家人头上。 * 曦珠有时在傍晚回府,经过园子时,会朝破空苑的方向看一眼。 卫陵还没有伤好,他也难得的没再跑出去。 只一眼,她又转回来,接着朝春月庭走。 上回见面,还是两个多月前的事。缥缈地就像一场梦。 只要他还活得好好的,她也没有必要见他。 但这样想后的没几天,曦珠第二次见到了卫陵。 那天是六月底的最后一日,炎热非常,连鸟雀都不愿出来,窝在浓荫里乘凉。 藏香居来了个人。 曦珠在见到他时,就想起了他的名字。 温家的庶长子,温贵妃的弟弟。 温滔。 温滔这次来,还是因妹妹温蕊说起卫家来了个表姑娘,长得比他新抢来的妇人还好看,又说那个表姑娘父母双亡,才来投奔京城镇国公府,但表亲关系也不如何牢靠,说不准是来攀高枝的。 要他去看过那表姑娘,必定惊艳,若再给点恩惠,后院又能添一个美人。 现下见着,温滔真觉得妹妹说的话没错,甚至比他院里任何一个女人都要美。 光是那腰身就让人心猿意马,更别说那张脸了。 温滔的呼吸都急促起来,带着肥肿的身体也一颤颤的。他走上前,将正要回公府的曦珠堵住了,伸手要捏她的下巴。 “美人叫什么名字?” 曦珠蹙眉,极快侧过脸,朝后退两步。 掌柜柳伯听到门外动静,以及伙计的急声告知,忙从帘子后出来,就见这幕。 他快步上前,拦在两人之间。 “这位爷,我们家姑娘是要去镇国公府的,还烦请您让个路。” 他以为说出这番话,面前的人会有所忌惮,但见这人大笑起来。 温滔笑地脸肉都在抖,眼眯成一条缝道:“你也不问问爷是谁?怕他卫家?” 一提起这事,温滔心里又有怒气翻出来。 上上回群芳阁因个妓子,他被卫陵用灯盏差些砸坏脑袋。 好不容易等伤好,上回端午的马球会,他带人要挫卫陵一帮人的锐气,却输地一败涂地。 若非近段时日听说卫陵残了在养伤,他还准备去找卫陵麻烦。 卫家算什么东西。 卫皇后在宫中不得宠,他家出的温贵妃迟早要代了皇后位,六皇子也要登基。 到时卫家连给他提鞋都不配! 柳伯伸长手臂挡着,半点不肯让。 姑娘是老爷唯一的闺女,他即便拼了命也不能让人带走姑娘。 却有温家的奴仆过来架着往一旁去。柳伯不断挣扎喊道,也无济于事。 “美人,你若是跟了我,做我的妾,保管荣华富贵享之不尽。不必待在卫家,他家迟早要倒,只有我温家才能长存,如今宫里最得宠的是我家长姐……” 温滔再步前,望着婀娜的细腰,目不转睛。 若是再养养,必定比现在更好,手中也起了热意,仿佛已握上了。 那目光黏腻恶心,曦珠的目光一点点冷下来。 她见过许多次这样的目光,也忍受过许多次。 他一遍遍说着那些似乎印证上辈子的话,让她再次浮想卫家被打压的那些年。 但她不信重新来过,不能改变前世结局。 曦珠抬起眼,直直地看向那张被酒色浸淫的脸,握紧了拳。 却也在这瞬时,一道破风声忽至耳边。 眼前晃过刺目银光,伴随“啊!”的痛苦惨叫。 肥圆的身体翻滚在地,锦衣绣服中似包裹着一滩腐朽烂肉,在狠戾的鞭声中,极快地渗出鲜血,鞭子扬起时,也飞溅起点点腥臭气味。 曦珠微微睁大眼,看向后面的执鞭者。 本蕴藉风流的眉眼,此刻却阴沉可怖。 他一脚踩在那喘气呼痛的胸口,狠力碾压之间,从紧绷的薄唇溢出丝丝笑。 “温滔,我还没死呢,有种就当我的面,把你方才的话再说一遍。” 第14章 一场梦 温甫正还在大理寺轮值,就被慌乱赶来的下人告知:“老爷,大事不好了,公子快被打死了!” 他急问怎么一回事,待清楚后立即告退赶回去。 等到温滔屋里,见他唯一的儿子被鞭打成的惨状,不忍直视。 血水混合着黏稠的白色脂液,从那些纵横的鞭伤裂口淌出,身上已寻不到一块好肉。 一声声哀嚎在颤痛的肉身中撕扯开。 温甫正闻到那股腥气,觉得恶心起来,他退到屋外,却极其担忧地问起大夫儿子的伤势。 大夫战战兢兢道:“若这鞭打的人再重一分,怕是公子就没命活了。” 一听这话,温甫正满腔愤怒乍出。 温家到这代,只有一个庶子。即便如何胡作非为,也轮不到被人打成这样。再想及不久前卫度出京的那趟差事,将他安插在淮安府城的棋子拔除,少了每年几千数白银的私房进项,更是暴跳如雷。 卫家未免太过狂妄! 温甫正匆匆进宫,见着皇帝,就嚎哭不止自己儿子的伤势,道卫家教子无方,言辞激烈。 皇帝只得召卫度过来说话。 镇国公府今只有卫度还在京城,国公及长子都在北疆镇守。 卫度从户部衙门到御书房的路上,听太监说了缘由,顿时额角发胀。 等到了书房,两厢争吵,皇帝的头都疼起来。 半个时辰后,卫度才从里面出来,步出宫闱,坐上回公府的马车,他才深深地缓了口气,面色却愈加冷然。 这些年皇帝宠爱温贵妃,连带着也想将贵妃所出的六皇子立为太子。 卫家早和温家不对付。 * 青坠回来后,将外面听到的消息告诉表姑娘。 “三爷被罚跪祠堂了。” 表妹薄情( 双重生 ) 第20节 曦珠在窗边坐了好一会儿,才整理衣裳要出门。 蓉娘跟过来问:“姑娘要去哪?” 她是焦心啊,没料到当初姑娘说是要去接手藏香居,会发生这样的事。 若非三爷及时到了,不定发生什么。 曦珠抬眸,先是看了眼祠堂的方向,再看向正院,道:“去找姨母。” 蓉娘阻拦不得,只好跟着一道去。 一路行过洁白卵石铺就的小径,再要穿过被绿藤覆满的月洞门,却遇到一人。 曦珠定神,朝他行礼。 “二表哥。” 卫度负手而立,眯眼看向她,被皇帝暗责的言语犹荡耳中,他道:“知道卫陵为何被罚?” 他话语清淡,却含着严厉谴责。 曦珠听出,她垂眼直接道:“此事因我而起,三表哥被罚是受我牵连。” “既有自知之明,你该清楚思量自己的身份,既是来投奔公府,就要守公府的规矩。若不是有要紧事,何必出府?还要惹出祸事来。” 卫度说完,便一甩袍袖走远了。 徒留曦珠在原地。 她知晓卫度的意思,不过是觉得这次温滔能寻来藏香居,是她先要外出,才让人钻了空子。 但她并不认为出府是件错事。 世道本就对女子束缚甚重,套在女子身上的枷锁一层层地堆累,直到她们被困后宅,难以出门,还要遵守男子定下的那些规矩,最后只能围绕一人打转,直至困死。 再者,那是父亲留下的铺子,她不能放任不管。 更何况卫度他自己尚是虚伪,又何必义正言辞地来管束她的举止。 曦珠没把这样的话放心上。 蓉娘听到卫二爷的话,却抖地厉害。但在园子路上,她不便说些什么。 等到正院。 杨毓听到侄女来意,将她拉在身边坐下,温声道:“不必担心卫陵,不过是让他去跪个几天,他也是习惯了。” 杨毓又道:“你不用多想,此事虽是罚他,但姨母私心不是惩他这次帮你,而是他手下没个轻重,温家的公子只吊着口气活着。” 遑论这也是皇帝的意思。 曦珠轻轻点头,不再多说。 回春月庭的路上,曦珠身处灰蒙蒙的天色里,想起卫陵动鞭时用的好似是右手,在若邪山受了伤,应该还未好全。 这回大动,也不知会伤得更厉害吗。 心绪微微波动间,快至春月庭时,她看向槐木掩映中的卫家祠堂。 祠堂离得很近,不过几步路。 曦珠伫立在那里,静静地看着从纱窗中漏出的灯火。 她记起自己上辈子曾进去里面,那天卫陵也被罚跪。 是为了什么事呢,她已记不清。 半夜,她偷偷跑去看他。 * 祠堂内,卫陵盘腿坐在蒲团上,撑着脑袋,歪眼望着红漆桌上供奉的列祖列宗牌位,近百块,在烛火的照亮下,隐隐透着暗红连绵的光。 面前摆着本摊开的家训。 卫度让他罚抄家训十遍,但宣纸上只随意落了几个字,干墨的毛笔就被他拿在手中慢悠悠地转圈。 鞭打温滔时,卫陵就想到会触动宫里。 若非有顾忌,他不会留温滔一条命在,真恨不得打死算了! 卫陵又不由回想那时见到的表妹,面对温滔的羞辱,神情是那样的镇静,眼中有显然的厌恶,唯独没有害怕。 一点都不像她这个年岁的姑娘家。 是本性如此?还是以前也碰到过,所以不怕? 可不管是哪种,既是在卫家,他就决不许她被人欺负。 卫陵疑惑地想着。 更甚至于比起温滔,她怕的好似是他的鞭子。也是在看到她惊惧的目光时,他才停下了手。 深夜,晕红的光在眼中一点点沉下去,卫陵泛起困来,慢慢地合上眼。 不知睡了多久,他被一道轻如微风的声音叫醒。 “三表哥。” 卫陵困倦睁眼,便见是表妹,眸中胆怯。 他揉把眼睛,转头看外头黑魆魆的天,些微诧异问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我听说你被罚跪祠堂,膳房那边不准给你做吃的,我……我才想给你拿些吃的。” 她的声音低下去,都快听不见了,手中捧着一方绢帕,鼓囊地包着东西。 他问道:“是什么?” 洁白如雪的帕子被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整理摆放着栗粉糕,嫩黄酥软的渣散落四周。 她一顿,良久小声道:“兴许来的路上跑地快了,才碎了。” 卫陵看到她的面庞逐渐泛红,捧着糕点的手指也蜷缩起来。 尽管早吃了阿墨悄悄拿来的晚膳,一点不饿,但他犹豫下,还是伸手去提绢帕的角,将糕点拎到面前,笑说:“不碍事,碎了也能吃。” 卫陵捏着凉透的糕点吃着,随手指旁边的蒲团让她坐。 他正吃地有些噎喉咙,听她说:“三表哥,你要抄这个?” 她指了指那放在桌上的卫氏家训。 卫陵顺意点头。 “嗯。” “那要我帮你抄吗?”她似乎对自己的主动有些难于启齿,头愈发低了。 “若是两个人,很快能抄完。” 其实不必抄,不过是做样子罢了。 但卫陵看着她绞紧无措的手,听到自己道:“好。” 长形矮桌被分两半。他坐在这头咽着过甜的栗粉糕,她则拿起方才自己置在指间转动的毛笔,坐在另边安静地开始抄写。 烛台被放在她的左手边。 灯影憧憧,落在她白皙柔软的面颊,似蒙了一层薄纱,微丰的唇轻抿成好看的弧度,长翘的睫毛也微微颤动着。 像振翅的蝶。卫陵心想。 等好不容易吃完那包点心,他挪到她身旁,隔着些距离,看到纸上的字迹时,有些惊讶。 那字和他的九分相似。 一样的……难看。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朝他笑了笑,像是回想从前的事,说道:“我小时不喜欢读书,上学堂时常记不住那些诗词,先生就罚我抄写,太多了,我也不愿意,便给些好处让同学代我,也会叮嘱他们写的字迹同我一样。” 语气里有些羞意。 卫陵闻言,先是错愕,接而笑起来,问道:“那这次我让你帮我抄写,你想要什么呢?” 她的神色倏地变得仓皇,连忙道:“三表哥,我什么都不要的。” 笔尖的浓墨滴落,晕染了新写的字。 卫陵没再揶揄她。 他没打算抄这家训,不过是训诫小孩子的把戏。可旁边表妹帮着抄写,他也无聊地挑起一支笔,在另一边写起来。 风从微掩的门隙吹进,他记得两人说了许多话。 从津州的风土,说到那些奇诡的传闻,再是她曾在一望无际的海岸边,见过那些渔民打捞起的怪物,不知叫什么,但都很可怕,蠕动的长脚、透明的身体、比人还要大的鱼…… 卫陵从出生起就在京城长大,从未离开这里,至远去过京郊,他颇为兴味地听她说着,那些他不曾见过的事物。 冷冰冰的祠堂里,只有卫家先祖的牌位。 他喜好热闹,原本一个人待在这里觉得有些孤单,可表妹来陪他说话后,他心情好了很多。 倏地,他听她说:“我以后是要回去的。” 笔一下停住,他抬头看她。暖黄的光落在她微低的脸颊,如花眉眼带笑,温柔明媚。 他的心蓦地收紧。 为什么?难道京城不好吗?她一个人,又要回去做什么? 他想问她,不知怎么有些难出口。 门外的风声渐渐大起来,似有枯枝断裂了。 桌上的灯火在晃动,他看到她瑟缩下身子,难言之间,只能起身,要去把门阖上时,那火忽地一跳,“噼啪”爆裂一声,整个祠堂陷入了黑暗。 寒凉冷凝的风彻底吹开了大门,刮过供桌上的诸多牌位。 卫陵在一片望不到尽头,翻涌如潮的晦暗里,听到有什么一个接一个地倒下滚落,摔砸在地。 可他此刻只想到表妹也在这里,不禁连声叫她,却没有回应。 哐当一声。 “三爷,醒醒!” 表妹薄情( 双重生 ) 第21节 阿墨推开门,提着热腾腾的烧鸡过来,叫醒了正睡着的人。 卫陵睁开眼,才看到阿墨。 他忍不住脱口而出:“表妹呢?” “啊?” 阿墨呆了,犹夷道:“三爷问的是表姑娘?” 这都大晚上了,大家伙都睡觉呢,他来路上春月庭也没光了,三爷问表姑娘干什么? 卫陵缓了片刻,偏头看到仍好端端的祖宗牌位,摁了摁眉骨山根,低头间,目光落向空白的纸张,最后道:“没什么,此事你别乱说出去。” 他明白过来,刚才的只是一场梦。 * 曦珠仍和之前一样,早起会去藏香居。 因温滔一事,倒是更多人得知了铺子和镇国公府的关系,而也是在纷杂来往的人声中,她听到一件事。 姜家大姑娘要回京了。 第15章 害怕他 其实曦珠不愿回想那些与姜嫣有关的事。 若是她前世不曾目睹卫家遭受的种种祸事,也不曾看到卫陵日渐沉郁的神情,那她对姜嫣大抵还有些嫉妒,以及丝毫的羡慕,这种复杂的心绪曾让她彻夜难眠,甚至想起卫陵也在爱而不得时,竟有隐秘的快.感。 曦珠也觉这样的念头有些可耻。 她商户女的身份根本不足配卫陵,不管有没有姜嫣,以后他都会娶妻生子。 正如那夜她抛去女子该有的矜持,向他表明自己的心意,换来的只有漠然,和姨母为她相看他人,裁定婚事。 无论如何,卫陵娶妻轮不到她,旁人也只会说她妄图攀附高枝。 可是她。 她从来不妄图从卫陵身上得到什么,或是摆脱商籍成为世家夫人,或是为了荣华富贵。 她只是喜欢他,想留在他身边。 但这不过是幻想,她以至与他见面的机会都少到屈指可数,又怎么能让他的目光在她身上多停留一瞬,让他也能时常想起她呢。 轻白烟雾从错金银的莲花香炉中飘袅升起,香气氤氲,曦珠垂下眼睫,想起了再后来的事。 那时太子和六皇子已是剑拔弩张的态势,而姜家投靠了六皇子。姜嫣所嫁之人谢松也为六皇子党,那是一个智多近妖的人物,不过三十,便做了大燕的首辅。 她不知卫陵是如何想的,从他淡漠冷沉的面容,看不出半分异样。他不会再外露情绪,也绝不让别人看出他的想法。 但曦珠清楚地记得那时太子党式微,卫陵在为边关战事忙碌的同时,也开始结党营私,结交大臣,打压对手,收买人心。 有一回,她无意在树后听到他与别人商议,是要除去朝廷中的谁。 那般计策狠毒,不给人留一点活路。 慌张间,她后退踩到地上的枯枝,立即被他察觉,转眼过来,那眼神阴鸷地似要将她定死在原处。 但很快又平和下来。 卫陵让人退下,走了过来,他嗓音低沉,却很平静地问:“怎么来了这里?” 曦珠还没能缓下,更没敢看他,低着头道:“我不是有意偷听的。” 她听他说:“我知道。” 卫陵陪她慢慢走回去,在路上时,曦珠纠结许久,终于开口问道:“那人是谢松的同党吗?” 似乎过了许久,似乎只是须臾。 他道:“是。” 朝局已到了水火不容,生死敌对的时候。若一朝败落,等待败者的只有死亡。 更何况对手是姜嫣的丈夫。 卫陵忽然道:“其实我不愿意让你听到这些事。” 他的话很少,但曦珠知道他的意思。 从前他厌恶这些尔虞我诈,也不愿涉足朝政,但如今的逼不得已,让他似变了个人,与曾经的他是那样泾渭分明。 香烟渐渐散去,曦珠从回忆中挣脱,抬头看向窗外的熹微晨光,院中的杏树满枝葱郁,从浓绿间露出澄黄硕大的杏子。 暮春远去,盛夏来临,京城平静无澜的水面下开始有暗涌潜藏,有关后来卫家祸端的人也一个个地出现。 姜嫣便是其中之一。 而接着就是谢松。 曦珠很难说自己是怎样的心情,前世他们是政敌,而姜嫣身处六皇子阵营,似乎一个女子没有选择的机会,只能跟随自己的父亲和丈夫。 但她没办法忘记的是上辈子祸端到来时,卫家女眷的生死不由人,她们同样没有选择的机会,不管是董纯礼的一尸两命,还是姨母的客死他乡,或是原本冰雪聪明的卫锦变得痴傻。 曦珠合上眼。 她已在尽力摈弃那些对卫陵的感情,毕竟是前世的事,她不想再让自己陷入那样的困苦境地。 今世无论卫陵喜欢上谁,不再关她的事。 但绝不能是姜嫣。 但她对卫陵和姜嫣的事一无所知,只记起是在她入公府第一年的赏荷宴上,卫陵第一回 见到了姜嫣。 * 七月初时,镇国公府办赏荷宴。 董纯礼早在婆母的嘱咐下,吩咐琳琅阁的绣娘过来给府上各人裁量夏衣,又带人到水榭布置,准备瓜果糕点等吃食。 今日是七月十二,宴会在偃湖附近。 湖面宽阔,六月才破出水的芙蕖花芽随暑气日日生长,变作花苞,在夏风吹拂下,颤巍巍地打开粉嫩的花瓣,接天莲叶无罅隙,荷香弥散,沁人心脾。鸳鸯成群,嬉戏其间。 更凑巧的是,这年竟有一朵并蒂莲。 多吉祥喜庆,怕是有好事将至。 珠帘清脆响动,有丫鬟撩起帘子走进亭子,将放置在荷花里一夜的茶叶冲泡,呈上给在赏并蒂莲的各府女眷。 此次收到帖子的都是京城中有头脸的官宦人家,和勋贵侯爵。 各家夫人早听到风声,镇国公夫人要给三子卫陵找媳妇的事,大家都是人精,心知肚明,再稍一打听到宴的还有哪些人,便忙给自家女儿做衣裳,定首饰,势必要在一众姑娘里夺目而出。 现下是荷香混着各种脂粉香气,直让人误以为入了香堆里。 又恰休沐日,便有些官员应了户部侍郎卫度的邀请,过来偃湖边聚饮。远远隔着波光粼粼的湖面,就见对岸各色鲜艳的衣裳,掩映在莲叶荷花中,真是好一出风景。 破空苑中,姚崇宪、王颐等人也来找卫陵,说是一道去垂钓游湖。 卫陵的手臂原本好多了,那天也是耐不住无聊,去找好友到哪处玩乐,但在路上碰巧撞见了藏香居的伙计,形色匆忙,原是伙计听了掌柜柳伯的话,要赶去公府告知温家公子的事。 卫陵一听是藏香居,赶过去一看,便见那幕,才气怒抽了温滔一顿。因这一动手,牵扯到臂膀,他又养了好些日子的伤。 谁知手刚好,母亲就来告诉他此次赏荷宴,要好好细看。 “有什么好看的?” 卫陵揣着明白装糊涂地问道。 他真不懂母亲那么操心做什么。他自个都不急娶媳妇的事,想到以后要有个人时常在他耳边念叨,要他早些回家,还要管束他,头都大了。 总归他现在没这个心思。 杨毓真恨不得没生这个儿子,没少惹祸,还不服管教。她是真担心以后可怎么办,难不成让他这支没落,比不得他大哥和二哥。 手心手背都是肉,她不能看小儿子这样玩乐下去。 “你给我上点心,这年定要将你的婚事定下来,等你爹和你大哥回来了,也好快些成亲。” 卫陵皱眉道:“娘,您别那么急成吗?再晚个一两年吧。”能拖多久是多久。 “别以为我看不出你在想什么,你要是不愿意看,那我这个做母亲的直接给你定下。” 杨毓道。 卫陵被这话逼得不耐烦起来,直接道:“娘真那么做了,我就出家当和尚去!” 一听那两个字,杨毓登时被吓地魂地都要飞了,若非元嬷嬷搀扶着,怕是气倒在地。 “也好在你爹不在这,要他听到这话,看他不打死你!” “要打死早就打死了,也轮不到我长那么大。” “你个逆子!” …… 隔着两日,卫陵想及母亲的话还郁闷着,又不知怎么再念起梦中见到的表妹,本来有些怯,却敢在那样天黑时过来祠堂找他,还有后来她的那句话。 卫陵真觉得头疼,和第一回 做梦梦到表妹时一样,总制不住地去想。 因此当姚崇宪和王颐等人找来时,他自当为了散心,跟他们去偃湖中心的百花洲垂钓去了。 此时另一边,曦珠被卫虞拉着,带到好些姑娘面前认人,都是和镇国公府卫家交好的人家。 表姐因孝期不能去宴会,但卫家自家办的不碍事,卫虞就想趁这个机会让表姐多认识人,大家以后可以在一起玩。 有人道:“你便是那个让卫陵鞭打温滔的表姑娘吗?” 十多岁的姑娘,面庞娇嫩,说话也带着稚气。 曦珠微微点头。 一阵纷乱互相见礼,算是见过人。 曦珠一一辨着她们的面目,并没有姜嫣。 她笑着回礼后,便与她们一道在亭中用些点心,静坐一边,眼前是盛放的荷花,耳畔是卫虞与好友们的热闹说话声,关于卫陵。 她们是想向卫陵的妹妹打听诸如喜好一类。 表妹薄情( 双重生 ) 第22节 曦珠听过一耳,陡然间望到湖中的并蒂莲,有些晃神。 前世好似没有这朵莲花。 却在这时,有人忽说:“你怎么才来?” 曦珠随声看去,不远处的石阶走上几人,而最前头的是个身穿霁青越罗裙的女子。 当看到她柳眼梅腮的面容,曦珠就认出是姜嫣。 与上辈子最后一次见到她时,并无多大变化,只是现在有着少女时的鲜亮。 姜嫣察觉到有人在看她,循着视线,朝亭子角落望过去,就见一张粲然明媚的脸。心下微微惊艳,待迈上最后一阶,和众人见过,最后才在卫虞的介绍下,得知那位姑娘的身份。 原来是寄住在公府的表姑娘。 姜嫣朝她笑了笑,便被闺友拉去,两人说起话来。 曦珠始终坐在旁侧,望着平静的湖面。 她隐约想起上辈子自己并不在这里,也没有和这些贵女见过面。 那时她和卫虞的关系不如现今的好,并觉自己身份低微,便到百花洲的双燕楼去。 那里很清静,没有人。她无需与这些素未谋面的人,说些以为亲近的应酬话。 即便说了,她们也不会愿意与她交好,正如此时,初见时的客套,延续不至后来。 她们之间的关系千丝万缕,勾缠在一处,都有着利处。 而她不过是个商户女,占着与国公夫人的微末联系,才得以来公府,自然没有交好的必要。 她没有和她们待在一处,也不知姜嫣,更不知卫陵和姜嫣的初见是如何的。 曦珠的余光一直注意着姜嫣。 因此当丫鬟手中的茶水要泼到身上时,她只来得及朝后退了些,却还是湿透了膝上的裙衫。 在这样的宴会,有那么多双眼睛看着,才被派来伺候的小丫鬟被自己的鲁莽吓到,她忙道:“表姑娘,对不住,是,是我一时没端稳,我,我……。” 话都说不清楚了,还带着哭腔。 周围的人都看过来,卫虞蹙眉要训斥丫鬟,只才张口,曦珠滞了下,就浅淡地笑道:“没事,我去换下就好。” 在亭外候着的青坠闻声上来。 幸好是凉茶,但那新做的荼白裙裾,还是被清香的龙井茶水染得淡黄。 她站到表姑娘身前,掩住污迹,也有些急了。 曦珠离开亭子前,在继续说笑的众人中看了最后一眼姜嫣,就走下了石阶,往春月庭的方向去。 她不知这到底是天意吗? 心下微微叹气。 今日人多,难免撞到人看见不好。青坠带着表姑娘走偏僻的小路,一路树荫匝密,花香飘散。 却在途径乌樟树下的一块假山时,见对面长廊走来两人。 最前头那人穿身葭灰织锦罗团领衫,身形峻拔,面容沉压。 当看到那张脸时,曦珠的身子僵住,紧抿住唇,握着团扇的手也颤抖了下。 那段堪称痛苦的回忆涌入脑海。 她认出了他,是秦令筠。 他已经看到了她,侧目时眸子微眯,靴尖偏转,一步步走了过来。 第16章 折磨她 倘若不是后来太子逼宫失败,卫家一门被定罪谋反,曦珠不会知道秦令筠对她有着那样的心思。 * 前世和秦令筠初见后,青坠就告诉她,那是秦家长子,而今三十三岁,任职督察院副都御史,很受皇帝器重。别看秦大爷相貌沉沉不近人情,却办过好几桩利民的大好事,京城的百姓说起他,也是称赞。 尽管他已有一妻三妾,好些官员还是想将女儿送去他的后院呢。 青坠接着说起,秦大爷和咱们家二爷是好友,两人同朝为官,时常互邀聚宴。 后来曦珠又寥寥见过秦令筠几面,除去行礼,并未多说话。 只记得那是一个目光落下,就会让人觉得惧怕的人物。 而在神瑞二十五年,与卫家交好的秦家,却率先决裂了关系,投靠六皇子,与谢松一道设计陷害死了大表哥。也是在那年,怀有身孕的卫家长媳董纯礼听闻噩耗,本就胎象不稳,就那样去了。 自那之后,曦珠在镇国公府没有再见到秦令筠。 有一次,她因事出府,在街边遇到秦家的马车。深色的帷裳被人轻掀,从背后露出那双令人胆怯的眼,似乎朝这边看过来,曦珠下意识躲到人群后,避开了。 不过偶遇,她并没有放心上。 直到时日推进,很快到了神瑞二十八年正月底,皇帝立下遗诏,要让温贵妃之子六皇子继承皇位,情形已到生死一线间,太子不得不逼宫,却因被姚家泄密,死伤在外宫城的将士堆叠成一座小山,就连卫度也被斩杀。 不过半个时辰,禁卫军就包围了镇国公府,将府中众人看管起来,严令不准外出一步,若违背者,格杀勿论。 只待上方裁决卫家女眷及弱子的命运。 曦珠也一并被禁足在府内。 那时卫家只有卫陵还在外。 千里之外的北疆,他正领兵对敌狄羌。 通往北疆的驿站被管控起来,来往信件都需拆开看过才准通行,往军营去向的道路更是设了重重关卡。 新帝畏惧变数的发生。 卫陵便是那唯一的变数。 他手握兵权,仅凭几年,就成为大燕建朝以来最年轻的提督,又掌管着最精锐的卫家铁骑,倘若他得知京城巨变,太子被囚,怕是要带兵回来造反,到时京城中没有将领能挡得住,那些潜藏在暗处的臣子也要支持太子复立。 但新帝又怕光明正大地派人将卫陵押送回京,狄羌趁机作乱。 那些年,狄羌的势力愈加壮大,只有卫陵领兵能与之抗衡。若是卫陵不在,北疆恐将失守,到时城池沦陷,百姓遭殃,就是另一番生灵涂炭。 左右为难之际,有人愿代卫陵之位,接管北疆防线。 不论行或不行,已到了没有选择的时候,消息不能一直这样捂着,卫陵迟早要知晓京城局势。 新帝下旨让人接管北疆军务,将卫陵押送回京的消息传到公府时,正是深夜,曦珠听说了这件事,她怔然地望着满厅中悲戚哀哭的众人。 他们都明白一旦卫陵回京,便是他的死期。 曦珠静坐好一会,按着桌角撑起微晃的身子,走出门去。谁也没有注意到她,都浸在哀伤中不能自已。 她没有点灯,也没让人跟着。 雪纷落而下,自己一个人撑伞走在去破空苑的路上。 她记得几年前,国公和大表哥年关回京时,大表哥送了一只海东青给卫陵,可以传信。 幽暗冷寂的院落,那棵梨花树已被霜雪覆盖。 随着海东青的展翅腾飞,夜色下枝头的白雪,如同暮春到来,簌簌坠落数不清的花瓣。 曦珠抬头仰望那道暗影消失的方向,是去北方的。 一定会赶在那些人到之前,卫陵能得知所有。 但她没想到不过一个时辰,就有人闯入公府的大门,要抓她进刑部大牢。 公府里有奴婢碰巧看到那幕,为了活命的机会向禁军告密。 便是在那里,曦珠见到了秦令筠。 污秽肮脏的大牢内,充斥着浓烈的腥臭,混杂了新一轮严刑拷打后残留的血气,以及囚犯的痛苦惨叫,一声声地,刺入曦珠的耳中,让她不由地颤抖起来,死命捂住鼻唇,不想沾染上这样的气味。 但这样,仍可听到那些惨声。 “我不是太子余党!我是被冤枉的!是张清要害我!” “我招认,快别打了,我认啊!” “是罗真平让我指认的,他也是太子党的人,你们也要把他一起抓了!” …… 无论有多少秘密,藏得有多深,在酷刑之下,都能被挖掘出来。 适时,新帝清算太子余党,刑部牢狱塞满了人,官职大小无关紧要,凡是和太子有过密交往的人,都要到牢里走一遭。 甚至有的人她在公府见过。卫陵曾与他们有着联系。 曦珠被狱卒带到那些人面前,看到他们身上深可见骨的伤口,被滚烫红炭烙穿的胸口,肺腑肠子流出,还有被剪掉的舌头,掉在地上还在动。 她恐惧地直往后退,却被秦令筠反拧住胳膊,直推她朝前。 曦珠疼地叫了声,泪水忍不住流出来。 秦令筠低头在她耳边道:“有胆子给卫陵传递消息,就要想好后果。若是不想像他们一样,就将给他写了什么,如实告诉本官。” 那时他已是督察院左都御史,被新帝委任镇国公府的余事,得知消息泄露,自是怒不可遏。 原以为只是一群女眷,翻不起浪来,却不想竟有这样的法子。 “我忘了,不记得了。” 曦珠想要挣脱他的束缚,却一动,被拧的双手就是一阵钻心的疼痛。 猝不及防地,她被身后的力道推了出去,摔在地上,泪水砸落,几乎被扭断的双手还未支撑起身体,再次听到他的声音。 “绑了。” 极平静,也是在牢狱中再寻常不过的两个字。 她的双臂被架起,绑到了刑架上,无力挣扎地被麻绳绕过脖子,缠缚手脚。动弹不得。 那根两指粗的绳已在连日的审讯中,吸食过不知多少人的鲜血,变得暗红。 腥臭气味冲涌,曦珠想要干呕,随即看见一根也沾满了人血的长鞭时,浑身颤栗起来。 表妹薄情( 双重生 ) 第23节 秦令筠接过狱卒递来的鞭,颠握在手中,望着她发白的脸,猛地抽打过去。发硬的尾稍在她的手臂破开一层皮肉,登时引出她不受控泄出的痛声。 可那一鞭不过打在刑架上,乍起的也是惊吓响声,只是收鞭的余力落在她身上罢了。 秦令筠沉声道:“本官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说还是不说。” 曦珠在那声轻微的呼痛后,红着眼看他手里的鞭子,疼地发抖。 这世上的痛,粗分不过两种,一为痛在心上,另一痛在身上。 她常年深处闺中,只觉得心上的伤最痛,能哭地肝肠寸断,却不想比起那点爱恨纠缠,这样仿若要将皮肉剥离骨头的鞭刑,带来的不仅是痛,也在将一个人的尊严反复鞭打。 可她不能告诉他那封信上的内容。 曦珠死死咬紧了唇,闭上眼。 “呵。” 一道冷嘲讽声后,迎来第二鞭,这回是实实在在地落在身上,擦过她的脸颊,抽裂腰腹处的衣襟。 日前的粉装袄衫在进狱时,就被剥除,只剩一件里衣。 在她几乎哑然的惨声里,身为女子的那点羞耻,随着痛到极处的泪,一齐掉落,几乎无存。 “说吗?”他又问了一遍。 她仍旧不答。 “好。你以为不说,本官就猜不出你写的是什么吗?” 紧跟其后的,就是第三鞭,第四鞭,第五鞭……更甚是一种已然定罪的刑罚,只差她这个犯人的罪证呈文。 意志被折磨地几欲崩溃。曦珠接连几声痛叫,全身被冷汗湿透,唇被她咬破,流出的热血沿经嘴角,汇在下巴,滴在身上的一道皮开肉绽的鞭伤上。 在第十鞭时,她终于垂下头,一声不吭,昏厥了过去。 浑噩地不知过去多少日,每当清醒时,秦令筠那沉沉的声音总在耳畔说着同样的话。 她什么都没有说,似乎那是能让卫陵活命的东西。 他却没有再对她用刑了。 直到一日,她再次从彻骨的冷意里睁眼。 一束微弱的光从厚重墙壁最顶上的小窗透进来,落在她的脸上。曦珠烧地神志不清,头痛欲裂,却呆怔地望着那点光亮。 她再次梦到了卫陵战死。 囚牢的门被打开,有人走进来。 是秦令筠,穿着绯红官袍。 他说:“卫陵已死。” 曦珠仍一动不动地躺在杂乱的草堆里。 下瞬,她便被扯拽进一个冰冷的怀抱里,那是从风雪中一路走来留下的痕迹。 曦珠被冷地颤了颤,想要推开他的胸膛,挣脱他,却牵扯到鞭伤,手抖地无力。 “放开我。”她的声音嘶哑不成样子。 秦令筠却固住她的身子,接过狱卒递来的药碗,掐着她的下巴,让她张了嘴,强行将药灌下去。 曦珠被迫仰起脸,只能看到那距离极近的沉压眉眼,他的呼吸也轻缓落下。 她忍着气,只能吞咽下一口口苦涩的药,待碗中空了,秦令筠才松开些。 曦珠被呛地连声咳嗽,想要躲去一边,却被他的臂弯拦住。她眼眶泛红,撑起最后一丝力气,伸手朝他抓去,尖锐的指甲将他的脸抓破。 狱卒惊呼。 秦令筠脸上蕴满怒色,攥住她的手腕,用力之大,几乎要折断。 他冷声:“还想留着这双手,就不要放肆!” 曦珠疼地整个人都在抽搐,却听他继续道:“如今卫陵已死,即便你不说那信的内容,也没有关系。” 秦令筠捏着她的手,俯身低看她痛苦的神情,道:“既知疼,便是还想活。待卫家残党被收拾干净,到时我自想办法救你出去,以后有我庇护你。你可要想清楚,下回再见到我,该怎么和我说话。” 他放开她,任她躺回地面,整了整官袍,走出囚牢。 只剩曦珠一人。 她动了动痛地似要断的手腕,爬了许久,挪到那束光下,撑着手肘,艰难地翻转身子,仰面让那光再次落到脸上。 些微暖融,却抵不过牢中的寒冷,冻地手脚失去知觉。 曦珠阖上眼,只不断回想秦令筠的那句话。 卫陵已死。 可他说过会平安回来的。 曦珠一点点蜷缩起来,低声呜咽,早已干涸的眼里滚落泪水,顺着眼角淌落在沾染血气的冰冷地砖上。 而秦令筠最后的话,更让她如坠深渊。 光好似变得更温暖些,还有鸟雀的啁啾和荷花香气。曦珠缓缓睁开眼,便发觉自己不是在牢狱中,而是在一条偏僻的小道。 他已经来到了她面前。 秦令筠此次到公府,是应了好友卫度的邀请过来赏荷宴。 他是和妹妹一道来的,早已知晓这宴的目的。方才在席上听说卫陵到百花洲那边游湖去了,便想借着醒酒的由头,过来告诉妹妹这一事。 来公府许多次,倒不用仆从带路。 但没料到,能在这里就遇到她。 身后的随从却疑惑,这种事只需遣他来说就是了,大爷偏要自己过来。 青坠一见着人,忙跟表姑娘说了来者身份。 曦珠避在她身后,低垂着眼,却仍感到了那道打量的视线。 她竭力压着心中的惧意,手上也泛起疼来,朝他行礼,便彻底躲到青坠身后去,急着要走。 秦令筠堪见那荼白纱裙在眼前一晃,有香气漾开。 他轻轻吸了一口气,在清雅的荷香中,还有一股说不上来的清扬气息,很淡,却显然是闺阁女子的用香。 见人走远,秦令筠收回目光,接着朝凉亭走去,再想起温滔被卫陵鞭打一事闹得热烈,起因嘛,似乎就是她。 柳曦珠。 他唇角勾起极淡的笑意。 春月庭,蓉娘听青坠说起宴席上的事,赶去找了新的衣裙给姑娘换,说是天热换身清爽的再去也好。 曦珠摇了摇头。 不去了。 她伏在桌案上,一点点把头埋进去,纤弱的肩膀微微抽动。 这样的酷暑,她却觉得有点冷。 第17章 给我滚 今日宴会人多,这边十多岁的姑娘们聚着赏荷,那边母亲大嫂陪着各家夫人们围着说谈,再远些,还有二哥和一堆同僚摆席饮酒。 卫陵哪处都不想靠近,带着一众好友乘船到偃湖中央的百花洲垂钓。 洲上不如春时繁花齐放的盛景,举目望去,都是葱茏草木,零花点缀其中,尽管如此,各处精心养护的景色还是绝妙非常。婆娑树隙间,依稀可见那座双燕楼的飞檐戗角,在烈阳之下,折散着琉璃瓦的细碎光亮。 找了几棵高大梧桐树下的阴凉地,众人也不讲究干净与否,席地而坐,各自分散了。身后跟着的小厮仆从也找地方待去,免得扰了清静。 垂钓论的是平心静气。 可来的都是群不及弱冠的少年人,只安静片刻,就四下说笑起来。 他们自然清楚此次赏荷宴所为何事。刚开始不知,一看到那些姑娘,再互传些风声,再不明白,真是蠢到家去。 不过他们只挤弄眉眼,嬉嬉笑笑,不敢真当着卫三的面调侃此事。 都在一块玩那么久,又能被邀来公府,谁不清楚卫三的脾气,看着最是大方,不拘小节,可若是谁碰到他的禁处,那得被他记上,不准什么时候就要报复了。 而卫三现下最厌恶的,便是他的婚事。 尽管其中有人止不住去看远处纷乱如云的姑娘们,容色从艳丽到清淡皆有,心下感慨卫三艳福不浅,嘴上却说些闲言。 卫陵坐在一丛黄菖蒲边,一只手持着竹竿,另一手肘搭在膝上,单手支着下颚,目光巍然不动地看着水面。 大半天过去,连眼都不眨一下。 旁侧的王颐坐会,无聊起来。他并不喜垂钓此事。 王家本和镇国公府卫家交往浅淡,若非上回若邪山的事,他大抵不会与卫陵成为好友,还能被邀来这宴,见到如此景色。 虽饱了眼福,但说心里话,他之所以来,还是想见到柳曦珠。 能以正经法子见到人,大抵只能来到公府。距上回在铺子相见,都过了二十三日,他常想起她的一颦一笑。 想到此处,王颐觉不好意思起来,却还是朝对岸看去,但卫陵选的地偏僻,水中延长的碧绿蒲叶遮挡住视线,什么都瞧不见。 不知她在那里吗? 王颐微微叹息,又转头看向卫陵,发觉他维持那个姿态许久,倒不像来垂钓的,更似发呆。 卫陵在王颐叫他第三次时才反应过来。 他偏眼,“怎么?” 真是一静下来,那梦中的场景就克制不了地直想起。 不知多少遍了。 王颐问:“你在想什么,那么出神?” 卫陵揉了揉疼胀的额角,道:“没什么。” 此时一声惊叹,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过去,原是有人钓上一条鱼,足有小臂般大。 表妹薄情( 双重生 ) 第24节 姚崇宪说送去公府的膳房做了,好吃一顿。 卫陵让阿墨提鱼先去备着,另再做其他菜来,说就在破空苑摆席。 大家纷纷撂下杆子,跟着要回去。七八个人边说边笑地往回走,谁知方从船上下来,就有丫鬟恰好赶到,满面焦急道:“三爷,夫人让人正找您呢,要您过去一趟。” 卫陵一听这话,薄唇抿直,厌烦起来:“跟母亲说我有事,不去。” 丫鬟对上他的脸色,头低三分,“夫人说您要是忙,那她就替您决定了。” 这分明就是在逼他。 卫陵想起母亲先前的话,深吸一气,终于忍下,转身对背后好友道:“你们先过去,我稍后来。” 一众人听得云里雾里,姚崇宪直接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卫陵自然不能告诉他们,只说自己也不知。 又让另外的仆从领人过去。 他自己则跟丫鬟去,弯绕几个来回小道,随着人声渐近,闻到飘来的脂粉香气,心里就越烦躁。 他若要娶妻,必定娶个自己喜欢的,绝不是这样说来的。 这个念头才冒出,一张眉眼含着哀色的面容出现在脑中。 卫陵顿住脚步,忽心生茫茫。 也是这时,他听到谁说起她的名字。 秦枝月是被哥哥告知后,才过来百花洲停放木船的岸边。眼见不远处卫虞在与另些人说话,只让丫鬟去说声,要去游湖玩。 她倒没一个人,是和五六个姑娘一道来,不过容色都不及她。 姑娘们走在去的路上,四望景色,免不得说些话。 说着说着,不知怎么就提到了公府的表姑娘,也就是那位因丫鬟不小心泼茶离开的商户女。 有人道:“我也是听母亲说,她的娘当时不过是个靠寺庙施舍活着的孤女,后来好命被杨家老夫人抱回去,当作杨家二小姐养着。后头丢失的女儿找回来,她的娘也丢了和侯府的婚事,杨老夫人又好心给找门婚事,结果在嫁去的路上遇到盗匪,被个商人救了,又给嫁去其他地。” “说起来她跟公府并没什么关系,若非国公夫人好心,她一个商贾之女,怎么能来这里,我方才见了,她身上的裙裳还是琳琅阁的。” “也是,借着公府的名头,将来也好嫁个好人家。” “你们可别说,我爹下值回家说起温滔被打的事,我都以为卫陵喜欢的是她,才为她出头。她长得那样好,又是在公府住着,两人见面的机会多去了。” “你那是多心了,她父母双亡,本就不祥,身份又低微,怎可能嫁进公府。若要攀上这样的门第,怕只能做妾,兴许还有人看得上。” 这句话才出口,转过太湖石旁的芭蕉叶,秦枝月脸上打趣的笑就僵住了。 迎面站着一人,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们。 卫陵只觉一股怒火流窜四肢百骸,最后直冲天灵盖,脑中充斥着那些娇声戏言。手已将腰间的鞭柄攥紧,手背上青筋爆出凸显。 漆黑眼眸冰冷地将面前精心打扮的人一一扫过。 他厉声道:“你们来公府做客,便是这样非议主家的人,若非我从不打女人,这一鞭子已抽到你们身上!” 话音落,一道呼啸声在风中袭过,芭蕉叶被整齐鞭裂断在地上,银鞭落在坚硬的太湖石上,“啪”的一声巨响,将一众姑娘们吓傻了。 她们呆站着,不曾想到背后议论他人的话会被听到。 还是卫陵。 可不过一个来公府寄住的表姑娘,值得他这样对她们说话吗? 下瞬,就有人将这个疑问抛出了。 秦枝月被这样的狠戾吓得眼泪将落,却仍大着胆子问道:“也就是个表姑娘,你就为她骂我?” 从她第一次见到卫陵,她就喜欢上了他,再听哥哥说会想办法让她嫁进公府,更是高兴不已。 卫家家训,男子唯有正妻一人。以后她嫁进公府,那卫陵只会有她一个人。 上回听说他手臂受伤,她还担心地直掉眼泪,就怕他好不了。 为了这回的赏荷宴,她更是早半个月就准备衣裳,换了好几种妆容,就怕他不喜。 可如今就说句闲话,就被他这样骂。 羞辱涌入心里,她愈觉委屈,泪水似掉线的珠子。 秦枝月几乎要喊出来:“难道我们说的不是真的!” 卫陵怒火中烧,要遏制不住。 什么是真的? 是他喜欢表妹,才会为她出头,鞭打温滔,亦还是表妹身份低微,不能嫁进公府,要被他人看上去做妾! “既住在我卫家,便是卫家的人,轮不到你们说三道四。” 她们的面目被卫陵记住,他压着嗓子沉恨道:“滚,全都给我滚!” 姚崇宪等人听到这边声响过来时,就看到一帮哭的姑娘们,其中还有秦枝月,是他姐夫秦令筠的妹妹。 姚崇宪见她哭地稀里哗啦,卫陵竟怒到执鞭,忙过去细看,幸好没谁被打。 “你做什么要吓她们?” 他直接问卫陵,语气也不好起来。秦家和姚家有姻亲,他不能这样看着秦家妹妹被欺负。 接着就有人怜香惜玉起来,也跟着说道。 王颐疑惑地看着。 他没有开口说话。一是根本弄不清楚状况,就不要率先替人出头;二是他不认为卫陵生气成这样,是无缘无故的。 卫陵这个人,他是信得过的。 卫陵直接看向姚崇宪,想起他和秦枝月的关系,怒中生出冷笑:“你自己去问她。” 姚崇宪又恼地去问秦枝月,但只得哭声。 这时,另一群人赶到,是卫虞听到秦枝月和几个人过来要游湖,也带着剩下想玩的姑娘来。 谁知才到半路,就见小道站了好些人,男男女女的。 混杂一片哭声。 被吓的姑娘们见到更多人来,索性放开声来,熟识的就抱在一处。 后面跟着的姜嫣看到这幕,听到身侧的姑娘说起缘由,些微惊讶,再抬眼看向卫陵,倒是生的绝好一副容貌,可惜不过一纨绔子弟,不学无术。 还为个表姑娘和那么多人作对,实在不是明智之举。 卫虞也看到了三哥的样子,就知准是他惹出的祸,跑去他面前,都还未问出口,就听三哥问:“表妹呢?” 卫陵将所有人都看了遍,并没有看到她。 “表姐说是去换衣裙,却没再回来了。” 卫虞不明白三哥为什么问表姐,但看三哥铁青的脸色,她还是先说了,自己也奇怪表姐为何没再回来。 卫陵听罢,径直离开,没再管身后众人。 杨毓带着元嬷嬷赶到时,看到眼前乱糟糟的人,真是头都大了,等理清事,好不容易将人都安慰住,天色已黑。 * 这天夜晚,卫陵第三回 做梦了。 他梦到自己怎么也睁不开眼,晃晃悠悠地,似乎在一艘小船上。鼻息间,能闻到荷香和酒香混弄一处,浓郁地有些窒闷,让他昏沉头痛。 耳畔还有锦鳞跃出水面的波动声响。 惺忪朦胧,头顶荷叶的簇簇绿影移动着,有少女的娇笑声从远处传来,渐渐地,离他越来越近,能听到她们的说话声。 “这朵好看,花瓣那么多呢。” “摘那个,莲蓬好大。” “哪里?” “快将船划近些,喏,就那个。” …… 卫陵想要挣扎起身,陡然地,有人拂开荷花枝蔓,他的眼前映入明光,便见成片碧荷间,另一艘小船探出头,而船头坐着个女子,穿着霁青薄裙,手里抱着一捧荷。 瞧见他,似乎吃惊地脸庞都红了,飞速看他一眼,就转身坐去另一边。 卫陵认出了她。 今日在卫虞带来的那堆姑娘里,她在其中。 但为何这次做梦,梦到的不是表妹? 他转目去寻她的身影,怎么也看不到,没有再理会一众姑娘们相互推搡,想朝他说话。 卫陵自顾自地拿了船桨滑动,想要去找她。 水面波澜,散着酒气。他看到船里有好几个酒坛,是喝了那么多吗? 卫陵划着船,头昏脑涨让他划地愈来愈慢,最后到了藕花深处,再不能朝前。 还是没有见到她。 卫陵放下船桨,站起身,想要叫她的名字寻她,却在抬眸间,止住声音。 远处的双燕楼,她正站在窗边望过来。 她把方才所有的事都看到了。 卫陵心下忽地急迫起来,无根无由,他想要说些什么,可两人仿佛相隔千里万里。 只能到她身边去。 他再次拿起船桨,却被水里的什么缠住,往下拖拽。 紧随着,船身剧烈摇晃起来。 一切都来的太快,卫陵来不及反应,就摔进湖里,接着手脚就被大团浓绿的东西缠住,将他朝深处拉去。 冰冷的湖水淹没他的口鼻,极快充盈他的肺,让他难以呼吸。 卫陵在水下,没有看到一朵盛夏的荷,只有澄澈湖面上浮着的细碎金光,从他面前缓缓流过,似乎他正在失去很重要的什么。 表妹薄情( 双重生 ) 第25节 他看了很久很久,久到眼前开始涣散,竟看到一个人跪趴在水面之上。 她眼睛通红,泪水不断掉落进湖水中,不停地叫他“三表哥。” 卫陵看着她,哭地那样伤心,像要将满腔心意都哭出来。 “三表哥,我一定会救你的。” 她伸手进水里,想要拉住他。 卫陵本能地想要抓住她的手,却在即将碰到时,手指微缩,没有去拉她的手。 湖水很冷,她拉不住他,更救不了他。 卫陵感到身体越来越轻,往下沉坠,濒死的感觉让他难受万分,眼前愈加模糊。碎光只剩一线时,他却听到“嗵”的一声,有人跳入湖中。 “曦珠!” 卫陵惊醒坐起身,大口喘气,胸膛起伏不定。 怔然片刻后,他掀开帐子走下床去。 天色未亮,他从铜盆抚水将脸上的冷汗洗去。 抬起头,透过架上的镜子,卫陵看到一张阴翳沉郁的陌生面容。 第18章 平安符 曦珠是在翌日听说宴会后程发生的事,因为她。 卫陵为了些无关痛痒的话,竟差点打了那些姑娘们,还放言让人滚,让应帖而来的官家勋贵颇有怨言。 晨时,外院洒扫的丫鬟说地绘声绘色,让她不禁想起卫陵鞭打温滔时的样子。 但曦珠知道卫陵不会那样做,这个时候的他只是行事肆意,不顾忌他人颜面,却绝不会做出伤及女子的事。 可他为何会这样? 那些羞辱非议的话大多没错,另有臆想偏颇,终不过碎语。 曦珠前世听了很多,从最初的难过,到后来的麻木,不会再放在心上。若一直将他人的无心之言记挂,是徒累自身。 遑论经过一世,再听到同样的话,曦珠听过也就罢了,她只是疑惑卫陵如此生气的缘由。 转念之间,若是闹成那样,卫陵和姜嫣见过了吗? 曦珠的思绪被一声呵斥打断。 “小心你们的口舌!” 青坠看 向庭院,正清扫尘土落叶的丫鬟们吓一跳,回头见朝她们走来的人,还有檐下的表姑娘不知听了多久,忙不迭告饶是自己多嘴,再也不敢了。 曦珠回神,叫住了青坠。 “提醒一二句就好,不要罚。” 昨日的事情,不定现在有多少人在传,堵着这几张嘴算什么,终归都是公府的人,她不想接下来的日子让这些人对她有怨念。 说她不想多生是非也好,或是她没脾气也好,她都不在乎。 曦珠回到屋里,没一会蓉娘进来,面上尽是担忧。 她将姑娘搂在怀里,道:“你别听信那些话,咱们是要嫁作正妻的,到时国公夫人会为你找好婚事,定是个清白的好人家,又对你好的。”不会去做劳什子的妾。 曦珠靠在她温暖的怀里,轻轻地嗯了声,半晌却道:“蓉娘,若是以后我……我不想再在京城,那我们回津州,好不好?” 话音甫落,蓉娘惊讶地望着姑娘。 她想姑娘现下定因那些话难受,才说出这样的话,但要回去多难,柳家家底都被搬来了京城,柳家只剩姑娘一人,若是能独撑门户,当时夫人也不会写信来京城托付。 想及此处,蓉娘更是心疼地说些宽慰的话。 曦珠仰头朝蓉娘笑了笑,没有再说这件事。 还不到时候,刚才只是试探。 到了傍晚时,有其他院的丫鬟过来春月庭,是来送东西。 青坠接过紫檀嵌螺钿镜匣,见精美得很,惊讶问道:“谁送来的?” 丫鬟道:“是秦家大爷托咱们二爷送的,说是表姑娘昨日被秦家小姐给说了碎语,特意赔礼过来,望表姑娘勿怪。” 青坠捧着礼回了屋。 曦珠听了她的话,再瞧那镜匣,只觉沉闷窒气,没让青坠摆在妆台上。 “随意收去哪里放吧。” 她实在不愿看到出现在眼前。若是可以,烧了更好。 * 赏荷宴的第三日,是十五中元节。 杨家为百年世族,崇尚礼佛,每年都会捐献大笔银钱给寺庙,用以修缮及布施等事。镇国公夫人出身杨家,平日也时常拜佛。 早些时候就预备过节带着府上众人去京郊的法兴寺上香祭祀。 这日天气炎热,明晃晃的日光不一会就将人照地冒出汗来。等仆从套好马车,众人纷纷登车坐进去。 待人齐了,车夫赶马,就朝法兴寺去。 曦珠同卫虞一道。 一路上,卫虞如坐针毡,还是说起了几日前的宴,那些话让表姐别往心里去。 曦珠浅笑地说若非她提起,自己都快忘了这件事。 卫虞轻蹙的眉才松缓下来,又高兴地说起另些事。 曦珠安静地听她说,偶尔会略微疑惑地问些话,这无疑让卫虞更加兴致勃勃。她喜欢和表姐说话,自己一大堆的话,却难得找到个愿意听她说的。 马车在朝山上的小道去,半掀的帷裳外,吹涌进清凉的山风,裹携繁盛松林独有的木质清香。 前后亦有要上山拜佛的人家,能听到他们模糊不清的低语。 耳畔没有声了,曦珠转目,看到卫虞已经半靠在车壁上昏昏欲睡。 路途遥远,少说要两个时辰,又闷坐车里,难免困乏。 曦珠偏头望着外间景色,一幕幕地从她眼前流过,与记忆里深藏的那些画面重叠在一处。 原来她不是第一次来这里。 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地从后头赶来,落到地面上的声响,犹如紫电惊雷,挟杂雷霆之势。 曦珠怔然。 不用去看,她也知晓那是卫陵的坐骑,是国公在他五岁时挑选送予的汗血宝马。 前世她曾站在公府的大门前,和众人期盼地等待他从北疆回京。 而当这样的马蹄声在长街的尽头响起时,她便知道他回来了。 她很快也要见到他了。 在他快要经过时,曦珠却将帷裳轻轻抖落,遮去景色,也挡住了一道似乎要看过来的视线。 很快,热意在车厢内蒸起,将卫虞热地从睡梦中醒来,迷糊地嘟囔声,曦珠愧意地想要再掀起帷裳,让些风透进来,恰好到了法兴寺。 众人下车后,曦珠看到最前面的卫陵,他正和姨母说话。 不过隐在人群中的一眼,他极快地察觉出,朝这边看过来。曦珠向卫虞靠了靠,垂眼躲开了他的目光。 见不远处表妹的神情,卫陵手里还握着缰绳,交给跟上来的仆从,心下起了莫名的情绪,却不知是什么,只让他越加焦躁。 卫陵本不欲来拜什么佛。 他又不信这些神神鬼鬼的东西,求人不如求己。 但这些日他真觉得自己有些不对劲。从前夜里几乎不做梦,他生来不缺少什么,靡衣玉食、金银玉器,还有一堆好友同行玩乐,即便惹出祸事,自有家中势力摆平,有什么是需要到梦里才能寻求到的? 可自从表妹来府上,见过面后,他就连续做了几个奇怪的梦,且总是回想起忘不掉,这算什么事。 难道他求之不得的是表妹吗? 这个念头才冒出,就连卫陵自己也愣怔住。 杨毓早两日就让人照例和小儿子说要来寺庙的事,但知他不会来,这日一早果然没见到他的身影,谁道后头竟会自己赶来。 这会见他出神,问了两句。 卫陵正烦着,敷衍过去,隔着络绎不绝的香客,再抬眼,见表妹还是低着头。 是因为不想看到他? 他又想起第一回 见面,表妹匆匆离开,上回温滔的事他帮了她,她也没和他说一句话。 卫陵索性不在这里待着,跟母亲道:“娘,你们去拜佛吧,我就不去了,随便逛逛去。” 杨毓就知他来不是为正经事,不管他离去,自带着儿媳们和几个小的进了佛殿。 进了殿门,曦珠跟着众人到蒲团上跪拜。 浓郁的香烟飘袅,她抬头看向高大的金铸佛身,正低着慈善悲悯的眉目,俯视底下虔诚的信徒。 曦珠原先是相信这些的。 她的娘是被和尚所救,后来在杨家长大,便也信了佛。 等嫁到津州,每年给许多银钱到寺庙做善事,冬日还到街边施粥。她那时还很小,也跟着去,却只揪着娘的衣角,望着那些饥肠辘辘的穷苦人感激涕零,心里也很欣喜他们有饭吃了。 爹还辟出一方佛堂来,供着一尊从当地最出名的寺庙请回的玉佛。每当爹出海行商后,娘每日都到它跟前上香跪拜,是想保佑自己的丈夫平安回来。她也跟着娘拜,希望爹早日回家。 可最后…… 曦珠眉眼低落,看着手中合握的线香,烟气飘旋直上,将她带入另一段过往中。 她第二回 愿意相信。 是因为卫陵。 那是他第一次上战场。那也是她第一次意识到他的转变。 表妹薄情( 双重生 ) 第26节 他眉目间的骄意已荡然无存,只有平静,当面对姨母的问询时,他仍旧笑,还说自己斩杀了多少狄羌人,立了多大的军功。仿若他乐意建功立业。 曦珠却从他的眼神中看出些愁闷来。 他并不高兴。 夜间园子,卫陵对她说:“我以为自己什么都不怕,可真到战场上,见到几千个人朝这边砍杀过来,我却像木鸡还愣在那里,完全不知道该怎么杀回去,若非大哥护着,我说不定就交代在那里了。” 他仰头看向晦暗的天际,自嘲:“我比不上爹和大哥,我竟然会怕死,怕回不来京城。” 曦珠看着他,心上涌出心疼,道:“那也只是第一回 ,后来你不是也杀了很多敌人吗?谁说上了战场就不能害怕,就不能怕死。” 她说了许多安慰的话,他的神色始终低落,却还是笑着朝她道了谢,又像是回过神来,不明白自己偶遇她,为何会对她说这些。 曦珠却记在心里,她去法兴寺给他求了平安符,说只要带在身上,一定会平安回来。 后来他果真不再害怕了。 在大表哥和镇国公接连逝去后,他整个人全然大变,守卫北疆再难回京。 曦珠和他仅有的几次见面,他的眼神一次比一次冰冷,与曾经桀骜风流相比,成了鹰视狼顾之相。 她听说那场让卫陵一战成名的战争,他率军昼夜奔袭,斩首六千人,遗骸亘野,万里腥膻,把狄羌人的尸首封土,堆成了京观威慑。 仇恨让他变得残酷不忍,有时候曦珠遇到他,被他的眼睛盯着时,能感受到无形而强烈的压迫,那是以前从未有过的。 曦珠已经忘记了平安符,直到在刑部牢狱中,她被那些惨叫哀嚎折磨地几欲疯掉时,那个平安符被送到她手中。 已经破旧不堪,被喷溅的血浸透殷红,上面遗留被贯穿的箭洞。 他一直把它放在心口护心镜的位置。 曦珠攥紧平安符,失声痛哭起来。 那时她去法兴寺求符,是要求得卫陵平安,最后却是那样的结果。 他的尸骸被运回京城时,早丢失不全,拼凑不出完整。 分明他是被害死的,那些人却大义凛然地说看在他誓死护卫疆土,来不及等待援军就战死捐躯,允准有人替他收敛尸骨。 镇国公府卫家被禁,谁都不得外出,是洛平将他葬到了卫氏族陵。 上辈子重返京城后,曦珠去看过他。 渐兴的秋风里,她看了许久,一句话没有说,一滴泪也没有流。 阵阵梵呗低声从偏堂传来。 曦珠抬起头,站起身走上前去,将香插.入上方的香炉。 既重新来过,她不会再把将来寄托在神佛上。 曦珠走出了佛殿。 外头人群攘攘,缭绕的香雾几乎淹没这座寺庙。 她一个人走下石阶,沿着青砖铺成的窄道走到一棵菩提树下,那浓密树荫下有雕花石栏围成的放生池。 现下里面盛开白莲,似乎因生于寺庙,都要比寻常地的更加洁净。 微风骤起,莲花轻动摇撞,一片花瓣就轻飘飘地旋下了,从碧叶的边缘滑落,坠浮水面之上。 池里放生了鱼,都是些名贵品种,颜色各异,游将过来,摇曳的尾将水晃出一圈圈涟漪。 曦珠看得久了些,又忍不住朝前,要再走一步,探头去望。 并没有留意到有人已经来到了她身后。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迅疾伸来,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将她拉了回来。 甚至不及眨眼间,曦珠就撞入了他的怀里。 力道过大,他衣裳前襟的绣纹磨过她的面颊,鼻尖也有些酸疼。与此同时,一股炽热烈香涌入。 是麝香檀的香气。 曦珠愣住。 她抬起头,却只能看到他紧绷硬直的下颚。 “你知不知道方才有多危险,要是掉下去怎么办!” 曦珠还未反应过来,便听到落于耳畔的厉声。 他好似生气了。 第19章 透心凉 卫陵这日一早原本要外出寻好友,上回在公府的小道因怒气撂下那么多人,自己倒先离开,说到底是他没招待周到。 但等他收拾妥当,又迟迟没有动身出府,只不断朝窗外看,并没有母亲身边的人过来问他是否要去法兴寺。 一个时辰过去,院外的天光更盛,热气逼近室内。 卫陵心中的焦躁翻滚,终还是弃了去找好友,也没让阿墨跟着拖后腿,去马厩牵了马,就去追赶已走多时的众人。 他不知到底想做些什么。 很乱,毫无厘头。 但有一件事卫陵很清楚,那就是现今自己的异状,都和表妹有关。 他想见她,弄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在策马去法兴寺的路上,卫陵一直在想这件事,可接着又是杂乱难理的思绪,要怎么说,就因为几个梦? 也是此时,他终于看到了府上的马车。 从中间那辆的车窗,显然地露出一张面庞。 自上回温滔的事后,卫陵没再见到她。即便他真的不常回府,可分明两人住在一个府邸,还是见不了几面。 而表妹。 她像是刻意避着他。 卫陵想及此处,揽住缰绳的手不由收紧了,朝那辆马车奔去时,探见她随风缓吹的几缕发,但就在快到旁侧时,那方烟红云纹帷裳垂落,遮去了她。 也将他隔绝在外。 大抵是凑巧。卫陵心想。 等到了法兴寺,他与母亲说话时,分出心神注意着表妹那边。因此当她看过来时,他一下子就发觉了,回望过去,仅一眼,她很快地低下了头。 这回卫陵是真的确信表妹在躲避他。 这样的想法无疑让他心生疑惑,更多的是燥意。 置身满是香火气息的寺庙中,卫陵眼前恍若出现梦中的场景。 她能为了救他不顾自己的性命,现今却连一眼都不愿再看了吗? 荒谬的念头。 他竟然将幻梦与真实混作一谈。 但卫陵由着这个念头,想到这段时日的心神不宁,难道自己对表妹…… 他愣住。 卫陵忍不住又朝表妹看去,她还是一眼都没看他。 晌午的阳照地他愈加烦,不想跟去佛殿。 卫陵一个人在寺庙中随处游逛。他从前跟母亲来过,知晓有几处地方可去。今日因节来上香祭祀和祈签的香客许多,到处是纷闹的人群。 他是喜欢热闹的,但这回听到那些声音,却感到浮闷非常。 找个清静地,没有人打扰,还是没能静下心。他索性放空脑子,顺着脚步,最后发现自己回到了佛殿前。 还未明白怎么就回来了,一抹素白身影就跃入眼帘。 她正朝池子里看,微弯着腰身,鬓边的碎发也轻落在颊侧。 刹那,卫陵眼前又出现梦中那幕。 “嗵”的一声。 她跌入湖水之中。 在他尚且恍惚时,已疾步奔过去,抓住她的手腕,想要将她从危险的境地拉回来。 也将她拉入他怀里。 卫陵只感到一团绵软扑到他胸膛上,随风携来清香。低眼间,是她如云的乌发,挽了两个逆旋的团髻,只簪了素钗。 上面的流苏穗子还在摇晃。 眼前梦景被晃碎,渐渐远去。 卫陵心里随之而来的是说不上的怒意,那句微带斥责的话脱口而出后,就见怀里的人退开一步抬头看向他,面上是诧异,眨了下眼,不过一瞬,就又低下头去。 他才回神,自己的语气实在很不好,想要再说些什么,紧握的那截纤弱手腕就要挣脱出去。 他下意识竟握紧些。 “三表哥。” 曦珠觉得疼了,没忍住叫了他一声。她厌恶这样制着的举止。 握着她手腕的那只手宽而大,掌心也是灼热的。愈加不自在起来,本跳快几分的心逐渐冷却,曦珠垂眸道:“我只是想看鱼,也小心的,不会掉下去。” 这还是卫陵第一次听表妹说话,声音就如梦里那般,只是此刻有些清冷了。 他的手情不自禁地就松开了。 卫陵有些懊恼。 他还是有自知之明的,当然知道不能将梦境的事告诉表妹,说自己这段时日不仅梦到她,还总是想她。方才是想起那个怪异的梦了,才要拉住她? 这话若是说出,怕会觉得他脑子有些问题。 卫陵皱眉想地很快,道:“今日是中元节,别离寺庙的池子太近,怕里头有鬼拖你下去。” 表妹薄情( 双重生 ) 第27节 这实在是太过恰当的理由。 以至于曦珠不能驳反,甚至由着这话想起他前几日在宴上说过的话。他只是因为她住在公府,所以才会帮她罢了。 她轻轻地“嗯”了声,又有些语塞,不知这样的情形该说些什么。 若是有旁人在场,曦珠并不想与卫陵有更多的联系。 重生初时,她确实想见他,不过是为了相信真的回到了过去,他还活着。后来,她多少还是想见他,只是因前世积累的残念,并非一时半刻就能消除。 但三个月过来,曦珠不再想见卫陵了,甚至是怕见到他。她一直都在朝前走,也不断告诉自己要放下过去,但当卫陵出现在面前,她还是不可避免地想起前世。 可方才在佛殿内,她又想得更明白些,不能总这样避着。 此时的卫陵又有什么错,所有的事已重头来过。 只是她都未彻底理顺自己的思绪,就遇到现下的事。 曦珠想了想,暗下缓气,终于道:“我听小虞说起三日前的事,还要多谢三表哥为我说话。” 开了口,似乎没那么难了,曦珠一并道:“上回藏香居前的事,也多亏三表哥帮忙。” 话音落,她就安静下来。 目光落在他的衣裳上,今日他穿了身紫菂窄袖轻裳,前襟的银丝暗纹是卷云忍冬团花。刚才就是摔在上面了。 卫陵一错不错地看表妹。 尽管微低着头,还是可见眉眼间的明媚干净,她的眼睫很长,在眼脸投下一片微颤的影。 赛雪般白的肌肤,似乎只施些薄粉添色,挺翘的鼻尖下,微丰的唇瓣莹润,是淡绯色的,轻轻地抿着,应当没有着脂。 当卫陵回神过来自己都在看些什么时,他就僵了下,连呼吸都屏住。 不可否认的是表妹容色过人,他第一次见到她时就觉得,但不会像现在这样看她的脸。 他从不会这样打量一个女子。 卫陵又想起方才在想的事,那股燥意再冒出来,连带手心残留的细腻,隐隐烧灼起来,他握紧了手。 视线落向表妹的手,却发现她手指交扣在那只被他碰过的腕上,紧扣着,指节泛白。 再想起她先前躲避他,还有要他松手时的疏淡话语,与梦境中的全然不同。 卫陵的脸色霎时不好起来。 表妹是不想他碰她吗? 一股涩然的感觉流入心头,加之长这么大,还从未遇到如此状况,卫陵感到凉意兜头泼下,将他浇了个透心冷。 曦珠在等他的话。似乎过了许久,当团花暗纹在光线交转间,消失在眼前,她抬头,看见卫陵已偏转了身体。 “小事,不用谢。” 夏风吹过顶头繁盛的菩提树叶,摇曳之间,曦珠看到他抬脚走出了树影浓阴,走进了烈阳之中。 现在的他还没有被仇恨浸染,轻而易举就能瞧出他的情绪。 曦珠困惑地望着卫陵离去的背影,不明白他怎么生气了? 她细想方才,也不知从哪刻起的,就变了语气。 等要回公府时,姨母问起他,仆从说三爷已经走了。 这般莫名其妙,曦珠在回去的马车,想了好一会,终抗不过山道颠簸的困意,阖上了眼。 * 曦珠连着大半个月都未再见到卫陵,她仍旧会去藏香居看看。 而随着八月来临,京城各处客栈人满为患,书局店铺被往来的人挤得没下脚的地,争相购买着经义文辞,以及偷贩并不靠谱的考题。酒楼也到处洋溢着谈论今岁科考的主考官是谁,还有谁最可能列入三甲。 曦珠掀起车帘,眼前道路上匆匆而行的学子,或踌躇满志,或颓废丧气,手里总会拿着一两本书。 放下帘子,在不甚明亮的车厢里,眼眸低垂。 她记不住太过细致的事,却清楚地想起此次秋闱,谢松会得当地府城解元,到京城参与会试。 而也是此时,曦珠脑中又浮出一个模糊的人。 她捏紧了手里的帕子。 想必他现今亦在准备考试,过不了多久,便会到京城来,和谢松一道参与来年的春闱。 她很快要见到他了。 “许执。”曦珠轻轻地念了下他的名字。 她还记得流放峡州,即将被押解出京那日清晨,天色未明。 隔着薄白冷雾,他站于远处的茶楼上,目送她一步步离去。 第20章 送她花 中秋这日,金乌西坠,云霞还未将京城上方的天铺满,下方京兆府划定的街道两侧就挤满了摊子,远处彩楼挂满了颜色鲜亮的缎带,檐角也飘吹着百余盏花灯,只因天色尚亮,还未点芯。 卫陵没回公府,反而去了群芳阁。 邀请入局的是姚崇宪。 几日前家中给他定下亲事,明年春时就要成婚。 一坐下,他就苦声连连:“我院里有两个通房,都跟了我多年。我原想等娶妻后,就将她们抬为妾室,谁想那边连着来几次信,说是在把他家大姑娘迎进门前,要将院子打扫干净。” 话落,酒盏“啪”地一声被掷在矮桌上。 姚崇宪又道:“这不算什么,紧要的是家里给我找个散官,说是下月就去上职,也不知以后还能不能这样和你们出来了。” 有人打趣:“你现在说这些负气话,还不是要娶的。” “到时就偷溜出来嘛,我可有经验,不然我今晚也出不来。你若是想学,得先拜我为师,如何?哈哈。” 卫陵听好友的说笑,不置一词,只凭栏靠坐,一杯接一杯地喝,被姚崇宪看到,撞了下他的胳膊道:“怎么你瞧起来比我还烦,我没听说国公夫人也给你找好了媳妇。” 虽说上回在赏荷宴因秦家妹妹的事,两人有些许不愉快,但是自小玩到大的好友,不过几日,就又好了。 只是这一个月来,倒比往常少见许多。 “你有什么烦心事,也说出来。” 卫陵抬臂一口闷入杯中残酒,低声道:“没什么。” 既不愿说,姚崇宪没再问,自己还烦着呢。 他又倒杯酒,举杯相邀。 众人一阵觥筹交错,管弦迭奏在耳。 渐渐地,天色暗下,大开的疏窗外映入街市的辉光 ,流经群芳阁楼下的河面之上,画舫如织,灯火莹莹。风拂过各色轻薄的纱衣薄裙,暗香浮动,伴随娇声嗔笑。 卫陵闷地慌,抬眼,月已升至半空。还有十余盏被放飞的长灯。 他看得久了。 直到一股腻人的脂粉气飘来,回转头,就见有人跪坐到身边。 初鸢片刻前还在另边房中,听人说起卫家三爷来了,忙应付完,回去整理妆容着装赶过来。一进来,就看到他闷然不乐,便亲自来筛酒。 可在她擒起酒壶,倾身靠近时,就听到一冷声。 “离我远点。” 卫陵皱起眉头,胳膊朝后撤去,没碰到那截香叶红的薄袖。 自那日被表妹避开的举动气到后,他都现在都还没缓过来。再瞧哪个女子凑上来,又忍不住回想那幕,心里更是窝着一团火。 即便如此,满脑子也还是表妹。 好友笑道:“卫三,你这段时日怎么回事,对着我们冷脸就算了,怎么连个姑娘也这样。” 初鸢一阵尴尬,却没退开半步。 卫陵见此,不在此处待了,浮出几分假意的笑,道:“喝得多了,我先回去,你们尽兴。”就起了身。 众人拦他不住,也不管,说说笑笑间,就叫初鸢过来侍酒。 卫陵出了阁楼,外间闹声正盛,他径直回去公府。 不敢去亮如白昼的正厅,想来母亲在忙祭月的事,若是看到他,再闻到这一身酒气,恐是一顿好骂。 卫陵先叫阿墨去打听消息,又悄回破空苑换衣裳,也不叫人送来热水,将就冷水擦面醒神。 还未收拾好,阿墨就回来了。 卫陵这才得知现在府中只有母亲和大嫂在,二嫂带着阿锦和阿若回了孔家,二哥也和他一样没回来用膳,不知去了哪里,妹妹小虞则带着阿朝出府游玩了。 没听到自己想知道的。卫陵不得不明白地问:“表姑娘呢?” “啊。” 阿墨愣了下,没想到三爷会问起表姑娘。 “表姑娘也和四姑娘一道去玩了。” 卫陵将帕子丢回铜盆里,走出门去,再次出府,朝街市去了。 * 这晚正院有丫鬟来唤去用饭,曦珠还担心要碰到卫度,免不了冷眼暗讽。 谁知到了晚膳时,却没见到,杨毓说是与同僚有酒局,没回了。 一桌席面,备的都是精细佳肴,却只有几个女眷和孩子用,难免有些寂寥。 等用过饭,卫虞拉着曦珠说要去玩,卫朝吵着要跟去。 杨毓便让仆妇丫鬟跟在身后,又带些护卫,才让他们出府。 马车一路从公府门前驶向热街,随着嘈杂吆喝和欢笑声愈近,到了街口的小巷,停在一棵老槐树下。 众人下车,举目看去,被划出用以过节的街道张灯结彩,有贩卖月光纸、燃灯、面具、新酒、石榴蜜橘梨等鲜果,还有各种稀奇古怪的玩意。人声鼎沸,多是家人一道出来,或是男女借机同行。 “若是上元,会比这更热闹,到时我还带表姐一起来。”卫虞欣喜道。 表妹薄情( 双重生 ) 第28节 曦珠笑着点了点头。 她有些模糊,依稀觉得眼前之景虽很繁盛,但上元日确实更兴闹。 她们在些小摊前逛着。 卫虞兴致勃勃地看过那些对她而言,实在不值什么的廉价东西。 但最喜的还是吃食。 一路走过,买了好些吃的,撑地有些难受,又让丫鬟去买消食的酸梅汁。 接着朝前走,遇到叫卖鲜花的,卫虞买了支朱槿戴于发髻,而曦珠要的是一支素色玉簪。 走走停停,在拥挤里,再看过小半个时辰的杂戏,舞剑吞火,都有些乏了,便要回去。 改走另条路,顺道最后逛逛。 登上石桥,俯看河流中游经的画舫,尽是丝竹玩笑声,有歌女抱琴,隔纱弹唱扬州曲,悠扬婉转。 才过桥面,就遇到连在一处的几个套圈摊子。 卫虞想玩,卫朝也嚷着说要。 卫虞偏头问:“表姐要玩吗?” 曦珠笑着摇了摇头道:“你们玩就好,我不用。” 买了四十个圈,每人二十个。 扔过一轮,却只得个不知什么材质的盆景摆件。两人都没得到想要的物件。 再买了些圈,这回卫朝倒是套到了小木剑,若非仆妇说怕伤到人,拿在手里只差要舞起来,又去拉卫虞的手,说:“姑姑,我帮你,我套的比你准!” 卫虞气馁,索性将剩下的九个圈给他。 卫朝便自信满满地对玉色手串扔去。兴许是价贵些,才摆地远了,前头还有一个白瓷绘牡丹的花瓶挡住。 连着七次,都没扔中,只有最后一个圈了。 卫朝不免焦急起来,迟迟伸手去试位置,没敢扔去。 曦珠观望一阵,想起前世卫陵曾教过投掷的法子,开口道:“阿朝,拿来给我试试。” 她接过卫朝手里的圈,站偏些,试着距离,沉气敛息,手一松,轻巧地丢出去,银圈在风中滚过几遭,掉落地面,正中那个玉色手串。 摊主颇为吃惊,这样刁钻的角度,都能套住。 接着就是叹气拍大腿,这晚是要亏了啊! 卫虞接过手串,登时满面笑容去抱曦珠胳膊,道:“多谢表姐!” 卫朝也眨着亮晶晶的眼道:“好厉害!” 曦珠弯眸笑起来,却在一霎,蓦地止住。 她看到一个人正站在石桥上望过来,桥栏上悬挂的花灯,将他蕴藉风流的眉眼晕染地有些模糊,瞧不清神情。 他都看见了吗? 卫陵自入了街,就一直在找人。 按着卫虞和卫朝应当会去的地方找,转了近乎一圈,想着这个时辰,该不会已经回去,后悔起去了群芳阁,却远远地看到一道素色身影,匆乱而行的脚步一下停住,走上石桥,终于见到了她。 卫虞见表姐顿住,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就见是三哥。她挥了挥手,喊道:“三哥,这儿!” 卫陵走过去,接过扑过来的卫朝,说:“我刚还在这处逛,没想到会遇到你们。” 卫虞哼道:“你没和他们一道?” 说的自然是那堆狐朋狗友。 卫陵笑道:“他们在哪里管我何事,我还得和他们绑一处了?” 兄妹俩说了两句话,卫虞就道要回去了。 卫陵看了眼站地离他远的表妹,从他过来,连行礼都没望过来一眼,缓了缓憋屈气闷的心绪,唇角紧抿道:“我和你们一道走。” 夜色将深,街市上的热闹慢慢退去,行人往各处小巷道路归家,彩楼的花灯也冷却下来。 曦珠走在旁侧,听身边兄妹的说话声。 却在思索若是卫陵问起那投掷的法子,自己该如何说。 也许他没看出来。她想。 即便真的问了,就说自己也会的,能如何呢? 曦珠松了口气,又想起之前让人赶去若邪山搭救,就露出些破绽来,但卫陵到如今都没来问她,那才真的不能回答。 兴许也因这个缘由,她怕见到他,就怕被问起此事,不知怎么搪塞。 想地有些入神,余光见从一边跑来个急躁的毛头孩子,正要避开,却如同上回,她的手被拉住,往他的方向拽去。 只是这回力道显然轻了许多,待她站定,立即松开手。 曦珠微咬了下唇,看向卫陵,正要道谢,又见他走了两步,俯身下去。 是她一个时辰前买的玉簪花,戴在鬓发上的,应当是方才动作大些,掉下来了。 曦珠正要说不要了,却在他低身时,看到远处两人,一男一女,要晃眼而过,但那面容实在不能忽视,细看间,陡然吓出冷汗来。 是卫度和那个女子,举止亲昵。 花被尘土弄脏了。 卫陵还是捡起了。才抬起身,眼前晃过裙影,他的衣袖就被一只白皙的手揪住,力气细微,根本扯不动他,却有些固执,卫陵愣了下,就偏过身体面向她站了。 曦珠稳着气,将慌乱压下,朝他道:“三表哥,这花我不要了。” 若是按他站起的方位,必定看到那幕。 其他人应该也没看到,脸色都无异。 卫度和那外室的事,绝不能现在就暴露出来,至少要等年关镇国公回京,不然依着孔次辅的脾气,到时就是一团乱麻。 卫陵还以为表妹忽然亲近是为了什么,原不过是为朵花。 但他心情好多了,掌心托着花瓣脏了的洁白玉簪,低声说:“那我再买朵给你。” 新鲜采摘的花不过几个时辰,就会坏了。 曦珠打算不要了,可见他眉眼带些笑的神情,想起他在法兴寺莫名其妙的生气,要张开的嘴也合上,轻轻地点头,“嗯”了声。 接着朝停放马车的地方走去,曦珠没忍住朝两人出现的地方再看,已没了人影。 稀松行人里,秦令筠站在一排将熄的长灯前,将刚才发生的一切尽收眼底。 他最后看向那个玲珑婀娜的背影。 上回公府赏荷宴,他见过她之后,谁知后面会发生那样的事。 妹妹伤了颜面,回府就对他哭个不停。 “她那副狐媚样子,可不就是个做妾的命吗!卫陵就为她要打我!” 也不知送的那个紫檀嵌螺钿镜匣作赔礼,她喜不喜欢。 不知藏好些。 秦令筠哂笑,摩挲下碧玉扳指,也带着妻子朝家去了。 第21章 他是谁 回到破空苑后,卫陵横竖没有睡意,干脆躺倒椅上,双手枕在脑后,望着十五的月亮发呆。 他从前少有安静的时候,但这两个月来,都能这样无聊地一个人待几个时辰。 卫陵都觉得自己性子变了。 是因为表妹。 从中元节过后,他和往常般在外头玩乐,或瓦舍棋院,或戏楼赌馆,没有回公府,也没再见她一面,以为自己能渐忘了。 可时不时地,那梦中的场景总和她在法兴寺的退避混作一块,将他的脑子搅地更乱,气也越闷越沉,怄地他浑身不痛快。 今晚在群芳阁,听到外间的热闹,他又想起她,就收不住了。 直至忍不住去街市找她,不知走了多少地方,途径多少人,才在桥上见到她。 那刻,他急躁的心一下子安定下来。 后来归府的路上,她靠过来,连带着身上的清幽香气,揪着他衣袖,想让他看她时,攒了个把月的气闷猝然烟消云散。 不过一个亲近举动,心绪颠倒来回,卫陵忽然明白了这段时日的不对劲,到底是为了什么。 他喜欢上了表妹。 那是从哪刻起的?卫陵开始回想从表妹入公府后,两人所有的交际。 是从初见后第一晚就梦到了她,跑去买糖托妹妹送去给她;还是他过生辰那日,无意看到街边的她,她极快察觉,仰面望过来,脸上带着和他人说话残留的笑意;亦还是在若邪山,他都快拉不住王颐,绝望铺天盖地从黑暗中席卷而来,她让人来救他们…… 或是在看出王颐心仪她时,他不假思索的脱口质问;再或是听到温滔的那些污言时,他心里暴躁难忍,恨不得将温滔鞭打至死;还有赏荷宴上,当听到那些人的闲言碎语时,他庆幸她没有亲耳听到…… 最后,便是在那棵菩提树下,他明白她的躲避时,酸楚涩意充盈肺腑,以及不容人拒绝涌出的气怒。 夜色朦胧,风过,将园子初开的桂花香气吹来。 卫陵看着被薄云半遮的月。 这两年,母亲催促他定亲,是想让他安定下来。 就如好友姚崇宪。 卫陵清楚自己不是一个脾性多好的人,也喜好无拘无束,随性而为,没有和父兄一般的大志向。若是成婚,必定会被另一个人管束,说教不上进。 自小读书就没耐心,光是看到字就头疼。既不能,也不愿成为二哥那样的文官。 至于和父亲、大哥一样去做武臣? 他虽然对弓械兵法有趣味,但不认为自己有什么能耐。 到了这步,也只能和那些好友般,靠着家中权势,在京城谋个清闲职位,点卯上职要懒得去,也没谁敢追究,照旧领着俸禄。 表妹薄情( 双重生 ) 第29节 说不上什么,卫陵并不想这样过。 他能预想到一旦成婚,此后定有更多束缚,不能再自由随心。而仕途就是其中之一,他最为厌恶。 一旦开了定亲成婚的口子,跟着定是所谓的前程。 可此刻,卫陵又想,若是一定要成婚,那个人他只想是表妹。 即使她也会在这上面约束他,他也认了。 卫陵想了许多,慢慢地阖上眼睡着了。 他再次做梦了,和上回在藕花深处般,没有第一眼就看到表妹。 置身往来欢笑的人群中,卫陵看到远处彩楼灯火辉煌,被风吹悬的灯盏锦绣流光,手里提着或兔子灯,或老虎头,或鲤鱼灯的人从他身边走过,脸上都是过节的笑意。 他有些怔然,这是回到了今晚的景中吗,但显然更热闹。 这时,听到谁说:“今年的上元节好多人。” “是啊,还是因为北疆打了一场大胜仗,圣上高兴,官府也拨钱来,这年的节比往年都要热闹。” “我听说这次狄羌死了有四千人,可真是大快人心!” “你怕是听错了,有六千呢,我儿子就在卫家军里头,又跟着提督大人冲锋陷阵,他前些日回京,说给我听的。”满是骄傲腔调。 响起一阵恭贺笑声。 …… 卫陵从他们身边走过,停顿瞬,就接着朝前面去。 到处都是人,随处可见灯。 火光将一张张脸照清,他步履匆忙地将他们都看过,却没有表妹。 她到底在哪里? 卫陵焦急地环顾四周,觉得眼前都虚幻起来,可就在一瞬,他想起了那座石桥。 今晚他就是在那里看到她的。 也许她在那里。 卫陵往石桥去,一路上,他疾步而行,怕晚一步,人就已经不见。 欢闹笑声从耳畔略过,他没有看那些绚烂的花灯,几乎没有喘气地赶到地方,却在看到桥上的人时,刹那停住脚步。 表妹盛装,层叠的嫩粉裙摆在寒风中翻飞。 她的身边站着一个人。 那人穿了身苍色直缀,身量清瘦,手里提着一盏绿琉璃宫灯,八角镂花的样式,细透出明亮炽黄的灯光。 他侧身低头,隔着半臂的距离,将灯递去给她。 卫陵看到表妹接过,然后仰起脸,笑弯了眉眼,眸中仿若映照那人的影。 那人又牵过了她的手。 一种复杂难言的心绪冲到喉间,卫陵怒意翻滚,握紧了拳,想要冲过去,将灯砸烂,把那人的手扯开,拉她回到他的身边。 但最终没有过去。 他只是站在那里,看着他们。 卫陵像是被什么固住,动弹不得。他只能去看那人的脸,想要认出是谁,可就在要看清的那瞬,一簇簇烟花绽放在半空,漆黑被追赶退散,璀璨光芒越盛,逐渐刺目起来。 他眼前晃过一阵白光,什么都看不清了。 接着额穴似被针刺般,痛地他难受欲裂。 卫陵睁开眼。 头顶的月,还是闭眼前的样子,半分不变。 到底是谁? 是谁? 他紧摁额角,试图缓解痛意,却毫无用处,不停想起那个模糊面目的男人。 * 杨毓这几日还想着递去帖子给王家,和王夫人说侄女曦珠过两日及笄,到时请她来做女宾。 只是还未写好帖,王夫人倒先登了公府的门。 元嬷嬷将人迎进屋里,丫鬟上了茶。 两人寒暄两句,王夫人就说明了来意。 她是个直爽人,不弯绕圈子,就笑问道:“不知您对曦珠的婚事是怎么想法?” 儿子王颐前两年是因命数,王家没有给他定下婚事,可这年既平安度过,又是十八的年岁,她难免操心起来,和丈夫商议此事,又托人看了三四家姑娘。 她自觉都挺好,但到儿子面前一提,都说无意。 几日前,再提起他的婚事,倒是犹豫支吾片刻,就都告诉了,说是心仪镇国公府的柳姑娘。 王夫人再瞧他样子,恍然大悟,夜里和丈夫谈起这事。 “我们王家虽比不上那些大官公爵,但到底也是传了百年的世族,颐儿又是家里唯一的嗣子,他的婚事得谨慎些,倒不用求那些贵女,还要混到党争里,只要将来儿媳妇的性子好,能管好家就成。那个表姑娘听你说着好,可就是依着镇国公府,这实在是有些难。” 王夫人对丈夫悄道:“这关系不算亲的,再说了,到时太子登基,对咱们家说不准也有好处。” “唉,你是不懂,说不准。” “真要和你说的,那她嫁来,听的总得是这边的话,能掺和出什么事情。” 两厢论到半夜,王夫人说服了丈夫,先来公府探风,看国公夫人如何想的。 杨毓闻言,就知王夫人今日来的目的。 她也笑道:“不瞒你说,曦珠母亲将她托付来京城时,说是以后要我费心替女儿找个诚实可靠之人,不求大富大贵,只要待人好,足矣。我不想负了她母亲所托。” 这样一说,王夫人暗合着。 杨毓接道:“我看王颐确实是好的,只是还要看曦珠的意思,她有自己的主张,我不能直接说定什么。还得看两人的缘分,现下都未熟悉。” 这话出来,王夫人就懂了意思。 这是要让两人多见见。 她便笑起来,再听到国公夫人说起曦珠要及笄,请她做女宾的事,自然满口答应。 两人在屋内又说些话,王夫人才起身辞离。 元嬷嬷送人到正院门口,折返走进来,笑道:“夫人是要给曦珠说王家?王颐那个孩子瞧着确是不错。” 杨毓端起茶盏,喝口茶。 “先不急,总得瞧好了。” * 卫陵昨夜头疼,到今早起了,倒是没痛了,只是那人的身影还在脑中挥之不去。 他尽力不去想,不过是梦,算不了什么。 他在想另一事,既明白自己的心意,便想知道表妹如何想的他。 卫陵忽然很想见她了。 第22章 还疼吗 这日一早,曦珠仍乘车到藏香居。 三个多月的时日,她已大致了解铺子里所售各种香料的色形,及其用途,即使闭目嗅闻,也能叫得上香名。再是和津州那边,曾与父亲交好的富商,在父亲未去前,互相走动频繁。 她也写信,并携京城采买的礼一并送去。 曦珠想着若以后回去,免不了要打交道,现在得先与人有联系。 一方水土,一方人。 她又是女子,年岁尚轻,到时要想重新在津州立足,还走行商的路,真得有人协助。 她将笔墨搁下,把信纸四折存入封内。 唤人过来,叮嘱一番,就起了身,掀开布帘走出去,要和掌柜柳伯一道前往信春堂。 今日有一桩药材上的生意。 大夫给病人开方子时,有时会用到香料,碾磨成粉或是煎煮成汤。麝香、沉香、安息、香附子、藏红花等,都是常用的。 这回城东一家医药堂要定下明年的量,不下二十多种的香料。 去酒楼的路上,曦珠和柳伯说着等会与人见面时,该论的细节。 说完,还有好一段路,柳伯听到车外的叽喳闹声,揭开帷裳一角,恰经通往贡院的街道,笑着转回头说道:“秋闱这是要开考呢。” 曦珠也望一眼,都是穿着襦衫,提着装满吃食纸笔篮子的学子,有二十才出头的,也有满头白发拄着拐杖的。 还有送考的家人,脸上都是殷殷期盼,和掩饰不了的焦切。 她不免想起了许执,他现在也进了考场吗? 有没有人送他。 但这个念头才出来,曦珠就模糊记起她曾听他说过家中境况。 今日他应当是一个人去的考场。 曦珠垂眸,低声应了柳伯,心里希冀他此次考试定要顺利。 马车穿过街巷,到了信春堂门前。 雅间内已有人等候,进去后,一众人商议了足有半个时辰,茶盏续了两回,直到小二要来添第三回 时,都约定好起了身,互相再说些无关生意上的套话,就告辞着离去。 见医药堂的人走了,曦珠也跟着柳伯朝楼下去,要回去藏香居。 这时有一个穿深青袍衫的人过来面前。 表妹薄情( 双重生 ) 第30节 起初柳伯以为这人是要过去,自觉挡了别人的路,毕竟这楼道确实有些窄,但他靠围栏处挪步,也不见这人过去,再看这人的目光直直落在姑娘身上,想起两个月前温滔的事,眉头一竖,就要问出口时。 这人却躬身拱手,道:“柳姑娘,我家大人有请,望能见您一面。” 柳伯乍惊,问道:“是谁?” 这京城中能被称为大人,只会是当官的。方才是没讲话,可现在再瞧这人的样貌举止,定是大户人家出身。 是哪个大人?请他们姑娘干什么? 柳伯划过许多心思。 这人答道:“督察院副都御史秦大人。” 一听这话,柳伯呆了,没弄明白这样的大官怎么就和姑娘扯上干系了。 曦珠也愣住。 这人言简意赅再道:“大人说是昨晚中秋灯会,关于您看到那两人的事,要和您商谈。若您愿意,就与大人相见,若不愿,大人也不勉强。” 曦珠一瞬感到冰凉。 这样明了,就是说昨夜灯会快要结束之际,卫度和那女子在一起的场景,不仅是她看到了,秦令筠也看到了。 他要见她,是想做什么? 还是这样给人选择。既让人来传话,就笃定了她会去。 曦珠咬紧唇。 她确实不能不去。 她不能确定卫度私养外室的事,作为好友的秦令筠早就得知,或是卫度隐瞒了所有人,谁都不知道。 前世她身份尴尬,知道的实在不多。 若是秦令筠早就知晓所有的事,那他会不会把昨晚那幕告诉卫度。 说了,本就被卫度瞧不起的她必定被针对,不说,再想起前世刑部牢狱的事,他是想威胁她吗? 若是秦令筠也不知卫度有外室的事。 那他的邀见,又是为了什么? 似乎只在刹那,曦珠想了许多,最后深吸口气,问道:“他在哪里?” 这人侧身,转望楼道尽头的雅间,示意道:“大人在那里等您。” 曦珠收回目光,对柳伯缓声道:“您在此处等我。” 如今的太子没有被废,镇国公府卫家也没有倒,所有人都活得好好的,秦令筠并不敢对她做什么。 可这份定心在想起那些往事时,仍然让她胆寒。 曦珠不能完全放下,在去之前,她望了眼柳伯,想他明白自己的意思。 剥去她寄住在公府的表姑娘身份,不过是个身份低微的商户女。 柳伯点了点头。 他不知怎么出来谈个生意,就能碰上这样的大官要找姑娘。但姑娘的眼神他明白,这是让他不要走哪里去,注意听里头有没有异样。 曦珠暗下又吸气,才跟在那人身后,走向那扇半掩的门扉。 到了门前,有另外的人从背后彻底打开门,同样躬身,延手请入,道了声:“姑娘请进。” 曦珠捏紧裙衫,轻轻提起,走了进去。 被人引着,绕过绣山水绢素屏风,便见一人悠然地坐在圈椅上,穿身烟墨圆领袍,手里端着一盏釉白竹节茶盅,面前暗红木桌上是五六盘糕点,未动一块。 他显然在等她。 闻声,秦令筠抬眼看过去。 昨晚远隔纷攘一眼,又是晦暗不明处,实在不能看清她。 当下阳光正好,从楹窗照入,落在她微低的脸上和腰身,勾出一弯明媚弧线。 竟比在赏荷宴那次见面,瞧上去更美了。 只是。 也不知是他错觉,总觉得她在怕他。 从初见起。 身处督察院,监察检举百官言行,秦令筠见过很多怕他的人,但绝没有这种,说不上是什么,但这种异样让他对她更有兴趣了。 他微微眯起眼,在她走到他面前,看到她攥紧的手指时,松眼轻笑,伸手示意对面的椅。 “坐。” 曦珠本就忐忑难安,竭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可当听到他的低沉笑声,寒意侵骨,仿若再次回到刑部牢狱。 她被铁链的碰撞声惊醒,看到秦令筠再次走进囚牢中。 却不能挪动半分。 尽管他让狱卒悄生炭盆,但她的手脚业已被冰寒的地砖冻僵,甚至有了冻疮,疼痛痒意骤起,似有千百条小虫在里面四处钻拱啃食,她却连动一下,都没有力气了。 更何况想要躲开他。 曦珠再次被他扯进怀里,只能强睁着昏意沉沉的眼,看着秦令筠解下她身上的衣裳系带,掀开轻压,将在掌心揉热的药,用指腹涂抹在她腰间纵横的伤口上,温柔地与鞭打逼供她时的样子截然不同。 “我看伤好多了,现在还疼地厉害吗?”他问,接着叹气道:“再过两日,我会接你出去。我已在外找好了地方,到时就让大夫来看你的伤,会好的,再忍忍,过两日就好了。” 似乎是在告诉她,也是在告诉自己。 只要两日过去,所有的事都会变好。 卫家倒塌流放的事,卫陵战死的事,都成了过去,她很快也要成了他的人,和卫家再无瓜葛。 曦珠忍受着他贴肤游移的触碰,被药噬咬侵吞的鞭伤,疼地她止不住发颤流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死气沉沉地,恨看虚伪的他。 片刻得不到回应,秦令筠低头看向她,伸手捏住她的脸腮,轻笑出声:“现在不愿与我说话,也没有关系,待出了这里,我有的是办法让你说。” 那是她第一次听到他的笑。在绝望中。 他的脸开始变得虚无,笑声却渐渐大起来。 如魔音入脑,让曦珠不可自抑地抖了下。 “柳姑娘?” 秦令筠觉得她有些呆滞了,不得不叫了她一声。 曦珠回神,目对他望过来的眼神,狠掐了把手心,让自己清醒过来。 所有的事都重新来过,她不可能再沦落前世的境地。 “不知秦大人叫我来,说的是卫二爷的什么事?” 不愿和他兜圈子,曦珠想赶紧离开这里,直接问道。 秦令筠可不想那么急地把事情说完。若非她出府来,他想见她一面都难。 他再次伸手示意她坐下,道:“我让人上了这些糕点,都是姑娘们喜欢的,你先尝尝,我们再说事。” 说罢,他兀自端盏轻撇浮沫,喝起茶来。 曦珠却看着摆在瓷盘中各色精致的糕点,再见他不急不缓的样子,只得咬牙坐下,却不动一口点心。 就这样和秦令筠耗着,直到他的茶水喝完。 秦令筠倒是对她能抗住压迫感到讶异了,他搁下茶盅,手肘撑在圈椅扶手上,拨弄着扳指看她。 半晌,他道:“柳姑娘能来见我,就当知晓是什么事。” 他的目光瞧着再清正不过。 “昨夜的事你看过后,最好忘了,别记在心里,也别告诉公府里的谁,若是泄露出来,卫家二爷想要对付你,可再轻而易举不过。” 这样的慈善言辞,若非曦珠知道他的真面目,真要感激他。 况且他和卫度是好友,为何不把她知情的事告诉卫度。 曦珠呼吸一窒。 再看到眼前糕点时,一阵头皮发麻。 现在的秦令筠对她…… 她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姑娘。 秦令筠看着她,沉声道:“再者,柳姑娘能出府做生意,想也是聪明的人,该知道卫二夫人的出身是次辅府孔家,若是因昨夜的事,太子一党失了孔家支持,到时可不仅是卫家的事,太子那边……” 话到这步,他也不接着往下说了。 曦珠却在他这番话后,只想冷笑。 有一件事,是她一直在思索的,便是秦家到底是何时倒戈的。虽按着上辈子来看,是在一年多后,即神瑞二十五年春,和卫家划清关系,彻底站入六皇子的阵营。 但在之前,暗处里,秦家是否已经变了立场。作为秦家长子,又身居高位的秦令筠,绝对脱不了关系。 而现在他的话,是处处为了太子党好。 真真假假,曦珠不想再与他同处一间屋子。 卫度这件事,即使秦令筠不说,她也没蠢到在国公回京前,要去告诉谁。 “你放心,昨夜我所见之事也会当不记得。” “上回舍妹在公府的碎语,想必对你多有叨扰,我现下才提醒你这一句。” 秦令筠转了话头,问道:“不知上回送去的镜匣,柳姑娘喜不喜欢。若是不喜,你可再说样,我挑选送去给你做赔礼。” 曦珠忍了又忍,话到这里,算是完了。 她道:“多谢大人告知,我会忘了昨夜的事。至于镜匣,我。” “我很喜欢,就不麻烦大人了。” 曦珠再难坐下去,起了身,朝秦令筠行过别礼,就匆匆告辞离去。 并未留意离去过急,轻系腰间的素帕随风飘坠,落到地上。 秦令筠静坐片刻,再听不到那细微慌乱的脚步声,才站起身,掸了掸袍袖,走过去将帕子捡起来,抖去尘埃,摊开看,上无花纹,绢丝质地。 表妹薄情( 双重生 ) 第31节 放在唇鼻上轻嗅了下,一股幽香丝丝缕缕地袭来。 须臾,他才放下,随即将帕子塞进衣襟内,慢步踱到窗边,俯首看向街道上一辆远去的马车,沉压眉眼拢起笑意。 * 曦珠是在回到藏香居后,发现自己的帕子落了。 在得知秦令筠要见她时,她的心绪就一直不平静,这下掉了帕子本没什么,不过是张素绢帕,没她的名,甚至连花叶都没有一片一朵。 可她记得在进去那个雅间前,还别在腰间的。 那是落在里面了吗? 这个猜想,让曦珠难安起来。 她让铺子的伙计再去趟酒楼寻,却没有。 “秦大人走了吗?” 伙计道:“我去的时候,人都走好一会儿了。” 曦珠心沉到底,该不会被他拿了? 直至回到公府,去往春月庭的路上,她还是一阵心烦意乱。蓉娘在旁问是生意上的事吗?曦珠不能答她,胡诌缘由应付。 正要过那棵杏花树,却遇到一人,她不由滞住脚步。 是卫陵。 卫陵自然而然地看向表妹,就见她神情不耐,一双黛眉也紧蹙。 还从未见她这样,是遇到什么事了吗? 第23章 要命了 尽管昨晚才见过表妹,但今早卫陵从令人恼怒的梦景中醒后,还是想再见她。 只是如今他没有任何名目,实在不好去找她。 此前,卫陵不对表妹上心,更对她了解甚少。 但既认清心意,就得知道她更多事,才好做了准备,去问询她对他的想法。 又住在一个府上,算得上近水楼台。倘若表妹……也有意于他,那他就立即去和母亲说定此事。 卫陵让阿墨去找春月庭的丫鬟打探消息。 起初阿墨听到三爷的话,被惊地双目圆睁,不停揉耳朵,怀疑没听清楚。 可被三爷冷眼一扫,好了,他确信没听错,再联起昨晚一连串的事,心惊明白之后,只好走出破空苑,鬼鬼祟祟地沿着墙根走,往春月庭去找那些姐姐,怀里还揣了好些值钱玩意,是要贿赂。 他也不心疼,总归报在三爷账上。 卫陵坐立难安地在屋里等了半个多时辰,才听到外间动静,见阿墨进来,听他事无巨细地说起表妹的事。 这才得知表妹不常在府上,往往天亮后就会去藏香居,在那里一待就是一天,直到天将黑才回来,就连晚膳常不在府上用。 阿墨补道:“我还去了趟膳房,那边的厨娘说表姑娘的乳娘每月都会给银钱,是因夜里有时会用些宵食,或是炖煮汤水。我瞧那样子,怕给的还不少。” 要说府上哪里最能得好处,掌着众人口腹之欲的膳房怕是第一好去处。 阿墨没想到表姑娘还会再给银钱,按理说,国公夫人应该多给了春月庭该出的例银。 “三爷,对了,还有一事。” 阿墨道:“春月庭的那些丫鬟们,表姑娘每月也多给三两银子。且她们还没有什么事做,就扫个院子、给花木浇水,其余时候,还能做些针线绣花到外头卖。” 阿墨可不敢讲,他都想去春月庭当差,多清闲啊。 卫陵越听他说,眉头越皱的深。 他隐隐觉得表妹这番,竟像在和公府划清界限。 但应当是他的乱想,暂且按下,就听阿墨说起了最重要的事。 “下个月初,表姑娘就要行及笄礼。” 卫陵便觉得这是再好不过的机会。 细细思索起来,忽地想起昨日群芳阁的酒宴上,有人提到这两日晚在怡园有拍卖,少不得些珍贵稀罕的东西,说不准有合适送姑娘家的。 那时他全在想表妹,没留意听,什么时辰开场自然不清楚。 正要叫阿墨去打听,才张口又闭上了。 一来一回磨蹭得很,天也将黑,索性他自个去瞧。一下子从榻上翻身起了,换过外袍,就往外面去。 但出了破空苑,在甬道走段路后,卫陵就听到一阵轻碎的脚步声,顿住步子朝前看去,葱茏枝叶间,身影渐近。 是表妹。 曦珠绕过树后的小道,没料到会遇到卫陵。 随着时日的推进,她每夜难以入睡,且起得早。 今日整理账册和给津州的回信,以及那桩药堂的生意,已快将她耗得没有力气,谁想后面和秦令筠的约见,更是让她身心疲惫,提早回来,只想快些去歇息。 曦珠便垂了眉眼,朝卫陵行过礼,就要带蓉娘走远。 卫陵在看到她似不过一晚,就清减不少的面颊时,心里陡然生出担忧,都要脱口而出,问她怎么了?若是碰到难事,可以告诉他,他会帮她的。 却在这时,背后有人小跑过来。 一个丫鬟抱着方食盒追上。 她没想到三爷也在,忙制步行礼,才又转向表姑娘,捧着食盒上前,道:“表姑娘,方才有人到门房处,说您落了东西,等了会,不见您过去取,只好送到公府来。” 曦珠闻言,看向面前的盒子。 外表质朴,但细看,提柄上印有缠枝暗花纹。 她喉间哽住。 不用问,她也知道是秦令筠让人送来的。就如同他让人来邀见时,说的话术一般。 蓉娘本要问是谁,话未出口,就有人先说了。 卫陵没有走,一直看着表妹。 因此当她看到那盒子,唇微微颤了下,露出不对劲的神色时,他看得一清二楚。 “谁送来的?”卫陵皱眉道。 这声语调颇有些沉厉,让丫鬟低头,不敢迟疑地答道:“来人没说是谁,奴婢也不知。” 卫陵正要再问些话,就见表妹侧转过身,看向了他。 他的问话不由止住。 曦珠轻了呼吸,平静下来,道:“三表哥,确实是我落的东西。” 她要接过丫鬟手里的盒子。 丫鬟道:“表姑娘,有些沉,您小心。” 这样说了,蓉娘就上前来,主动帮姑娘接过。 曦珠将刚抬起的手放下,又看向卫陵,就见他望着盒子的视线极快偏转,和她的对上。 那般神色,似是探究。 曦珠不觉垂下眼,平声道:“三表哥,那我先走了。” 卫陵薄唇紧抿,低“嗯”了声,看着表妹带人往春月庭去。 丫鬟也告退回去。 等这处只剩下他和阿墨。 卫陵再想起那个食盒,就似什么堵住他的肺,让他难受地连先前的好心情都荡然无存。仿若不弄清,他都难以安心。 随手摘了片杏叶,捻搓两下,他手上动作一停,就看向了阿墨。 “你去信春堂一趟。” 阿墨在方才两人在一处时,就随时看着。 这回听三爷的话,就道:“去查那盒子?” 卫陵道:“你倒是机灵。” “那盒子样式应当是信春堂的,你就去问表姑娘今日是否去过那里?和谁见了面?……与那人待了多久?落的东西是什么?” 这一连问下来,阿墨有些愣。 用得着这样吗?不就是表姑娘和人见个面,怎么要查那么透彻。查了又有什么用。 但阿墨瞧见三爷一脸郁色,可不敢多问。 这事他有经验,就赶紧出府去办事。 卫陵见阿墨离去,不打算再出府,至少要等此事有了定论。 颇有些烦躁地回想表妹那几多变化的神色,转身朝破空苑回去,在临近岔路,透过榆叶遮掩,他最后看了眼春月庭的方向。 * 回到春月庭后,曦珠就使蓉娘去叫人抬热水,说是累了,想沐浴后睡会。 蓉娘原本还好奇那盒子,但见姑娘疲惫地歪靠在妆台前,怕她等急,脚步不停地出门去了。 青坠侍候表姑娘脱簪卸髻,散了满头青丝,正要拿玉梳顺发,却听表姑娘道:“我来吧,你将那花去换回水。” 指的是放在窗边小几上的玉簪。 昨夜灯会结束后的回程路上,一直未遇到有卖花的。等回到公府,曦珠也忘了此事,只是还未过去半个时辰,阿墨就送过来大把玉簪。 夜色下,淡紫色的花束拢聚在一处,清淡的香味浓郁甜馥。 曦珠问:“花从哪里来的?” 阿墨挠头,道:“我也不知三爷从哪里弄来的,回府后又出去,回来就多了这捧花,让给您送来。” 表妹薄情( 双重生 ) 第32节 曦珠将花放到一只青釉冰裂纹瓷瓶中,用净水养着。 又挪到阴凉靠墙的地方,不让晒蔫了。 她见青坠走去,将花连瓶拿去外面,才放下梳子,走到桌边,看着那方盒,然后打开了盖子。 一眼见着的是摆放整齐的糕点。 都是她在那个雅间看到过的,因盒装不下,每样只拣了两块放。 曦珠看了好一会儿糕点,又见盒子有两层,便抬起第一层放到一边,盒底正是折叠四方的绢帕。 她捏紧手指,不愿去碰。 犹夷半会,她将香箸取来,将那方帕夹起,走回香炉前,揭开莲花纹铜盖,用火折将帕子烧了。 绢丝最终化作白色轻烟,被风吹向窗外,消匿世间。 曦珠松了一口气,重新坐回妆台前,沉静少顷,拿起玉梳接着顺发。 秦令筠此举,是要告诉她,他真是为了她好吗? 从为妹妹赔礼开始,到卫度的事,再到用这样的法子把帕子送回来。 可她不信他的好心。 但从此事,曦珠隐晦地明白,秦令筠不会把她知情的事告诉卫度。 还有四个月,只要等国公回京就好了。 * 不过一个时辰,阿墨就回了公府,莫名不敢进破空苑,但还是硬着头皮进去。 一进屋,就见三爷靠着榻顶的引枕,脚搭在那方鸡翅木方桌上,手里夹着一支短细镖,正朝前方。对面墙上的一块圆形木靶上已落了十余支镖,全在正中的红心处拥挤。 卫陵偏头看向进来的人。 阿墨没等三爷说话,就先把打听来的消息都说出,话到末尾有些瑟缩。 “表姑娘和秦家大爷在一屋待了足有一炷香,就坐车离去了,但没多久,就有藏香居的伙计来,说是表姑娘有东西落了,要寻,最后也没找到。” 卫陵在听到秦令筠时,脸色就沉下了,他问道:“落的东西是什么?” 要说阿墨能在三爷身边待那么久,是有些本事的,不止陪玩跑腿,在打听消息这方面,属实厉害。 但现在阿墨也有些愁这才能。 先前不知三爷对表姑娘的心思也就罢了,可知晓了,再将听来的事告诉三爷,那不是要命吗? 可他到底不能瞒着,就说了。 “是一张帕子,表姑娘落在了那个雅间里,今日到公府来的那人,是……是秦大爷的亲随。” 阿墨说罢,就压着气不出声。 卫陵默不作声。 所以表妹落下的,是她的帕子。 秦令筠拿到了。 下晌丫鬟送来的那个食盒里装的就是帕子。 一股怒气酸意流窜全身,最后一支镖没收住力,破风猎声,直将那块木靶撞地哐当一响,却落在最外一圈。 * 中秋过后,暑气消退,秋风渐起。天光比之前晚些明晰。 秦令筠出了偏门,从小厮手里接过缰绳,抬脚踩上马镫,一跃上了马,拽了绳,马嘶鸣一声,便朝太和门去。 今日早朝有堆积两日的政事要议,到时免不了一番争议。 他暗下思忖,快要到街市上时,却在转角处看到一人牵马,背倚青墙砖。 闻声,朝他看了过来。 似乎等候已久。 秦令筠眯眼,借着尚且不明的天色看他,很快辨出是卫陵。 他依旧打马过去,不曾停留。 到了跟前,秦令筠未下马,低头问道:“来找我什么事?” 卫陵整夜未睡,将阿墨听来的消息翻来覆去想了无数遍,再想起表妹的异样神色,还是来了秦府巷子口,等秦令筠上朝经过。 他不能拿疑惑去问表妹,毕竟他还没和她说明心意,就直接去管她的事,必定惹起反感。可心里泛酸,混着莫名的怒火,让他一定要知道表妹和秦令筠两人为何在一屋,又说了什么。 只好来问秦令筠。 卫陵扬起下颌,看向白马背上,头戴平翅乌纱帽,着孔雀补子大红罗服,束金钑花带,腰悬牌穗印绶的人。 好一副沉压相貌,很能让人生出惧意,难怪这样年岁就是三品的督察院副都御史。 和二哥一样,都让人生不出好感来。 本就不喜秦家,再有赏荷宴上那桩事,卫陵更是对秦家厌烦。 若非为了解惑,他才不会来这里。 另外直接来找人,也不是他莽撞。 卫陵想及表妹的容貌,再记起秦令筠后院的那三个妾,都是貌美非常之人,他就不得不对秦令筠的心思怀疑了。 但这一想,卫陵更是怒火中烧。 他不多废话,开门见山道:“昨日你与我的表妹在信春堂都说了什么?” 秦令筠一听这话,先是一怔。 再看卫陵尚且年轻的脸上,有着显然的冷色。蓦地想起灯会上,柳曦珠发现卫度的事时的场景。 离的远,他倒是没看清具体,但卫陵和柳曦珠是站在一处的,且举止……有些亲近。 再有宴会上,卫陵为了柳曦珠,闹出得罪那么多户人家的事。 一个来回间,秦令筠再看向大早上就来堵人的卫陵,顷刻明白他的意思。 这是来质问他呢。 秦令筠道:“偶尔遇见,就想问问柳姑娘,我送的礼喜不喜欢?” 卫陵一直紧绷的神情差些因这话给崩了。 什么时候秦令筠送表妹东西了,他都不知道,紧跟着想起他难得回府,又怎么知道。 卫陵恨地咬牙切齿,却强忍着。 正要装地淡然问怎么回事,就听秦令筠说:“上回公府的宴上,阿月的话怕是伤了柳姑娘,我才想着赔礼过去道歉,是托你二哥送的。在信春堂,柳姑娘走时不留意落了帕子,我只好夹在食盒中让人送去,你应当就是因此找来的。” 不是疑问,而是肯定。 秦令筠没隐瞒,甚至说的更多,将事情始末说清。 卫陵没回他,懒的。 既弄清了事情,也不愿多待,上马就要回去。 秦令筠望着卫陵转身要走,捻了捻缰绳,喊他。 “鸿渐。” 这是卫陵的字。 卫陵回身。 “怎么?”不耐的语气。 秦令筠自然听出,略略沉吟,便道:“我不知有没有想错,但还是要提醒你一句,切勿对个表姑娘上心。” 此种语调,不知道的,都要以为他与自己多熟悉了。 卫陵的气才消些,却仍对秦令筠可能对表妹生有龌龊心思存有芥蒂,但此事不宜再问下去。 一听他这话,不管是好意,还是反问克制,卫陵扬眼,不客气道:“我便是对表妹上了心,才会来问你。” 说罢扬鞭而去,消失在渐亮的天色中。 秦令筠静了片刻,也慢慢骑马继续朝太和门去了。 第24章 表白了 还有不到半月,侄女就要及笄。 杨毓有小女儿卫虞,还曾在被邀去观别家女儿笄礼时,想过女儿满十五时,该怎样操办,这回侄女的笄礼,倒也想按着那样办了。 只是想着她还在孝期,不好如此。 便让元嬷嬷去唤人来,要商议此事。 曦珠到了正院,被姨母拉到榻上坐。 杨毓屏退屋内的其余人,先是问过她这段日子在府上的起居是否舒心,以及铺子经营可有难处,曦珠一一回过,杨毓才握着她的手,说到及笄的事,“这事原该是你的爹娘来操心,如今却只能由我这个姨母来为你办了。” 话中是有些伤感的。 曦珠心上亦有了涩意。 前世临死之时,她坠落一场接一场回流岁月的梦境里,直到最终回到津州,见到了父亲和母亲,他们仍是她记忆里的模样。 可她已经变了样子。 她一直没有回去看他们,倘若他们见到那时的她,也大抵认不出那原来是他们的女儿啊。 而重来一世,她没能回到津州,更没能回到爹爹扬帆出海那日。 倘若自己重生在那时,竭力阻止,那么爹爹不会逝于海难,阿娘也不会在爹爹去后,病况加剧,跟着去了。 他们都还活着,也会亲自为她办笄礼。 可是…… 表妹薄情( 双重生 ) 第33节 偏偏就是没有重生在那日。 曦珠忍了泪意,没在这事上停留,反倒主动说起笄礼办的简单些就好,自己还在孝期。 杨毓叹息,和她说起让王夫人来做女宾的事。 曦珠有些讶异。 前世她的笄礼并没有王夫人来。 杨毓再和侄女细说其他,必备的笄、簪、钗,以及相配的衣裙,到时都会备好,还有其他等事。 曦珠一一应了,等回到春月庭,蓉娘来问,她照样答。 到夜色寂寂,她躺到床上,想到爹娘,想到津州,再次难以入睡。 睁眼许久,辗转反侧多次,也不知是何时睡着的了。 连着几日,曦珠仍会去藏香居。距笄礼三日,她才没再去,留在公府准备及笄的事。 也是在这时,从外回来的青坠告诉她一件事。 王夫人有意为王颐相看她。 曦珠闻言,一下子站起身,手里的香册掉落在地。 “你说什么?” 青坠曾是正院的丫鬟,在元嬷嬷手底下做事,后来表姑娘进府,被指了过来侍候。 可表姑娘常出府去,不需跟随。纵使表姑娘在春月庭,也不爱使唤人,许多事都自己做了,青坠闲得很,便常去正院那边找姐妹说话做针线,就谈起了近些日府上发生的事。 自然得知王夫人过来公府时透出的意思。 青坠是想着表姑娘不仅长得好,人也好,便觉得若是这桩婚事能成,对表姑娘来说,实在是一件好事,才过来告诉。 但现下瞧表姑娘的样子,像是吓着了。 曦珠怔然。 青坠向来不说无根无据的话。 曦珠再想起姨母说王夫人会过来笄礼,更确信几分。 可是她不明白为什么。 若是因为若邪山的事,她帮了王颐,不必如此。尽管处于私心救王颐,是不想他的父亲记恨卫家,但她也不能在知晓惨祸后,眼睁睁看着一条人命消逝。 况且她想以后卫家脱险后,就要离开京城,回去津州。 更不可能为了谁,继续留在这里。 耳畔是青坠的担忧问话,曦珠渐渐冷静下来,是她反应过大了,捡起书册,重新坐下。 此事姨母还未与她说,她得等姨母先开口。 只是变数发生在了她的身上,以至于曦珠连日来,想起了王颐。 仅见过两面。一次是藤萝花架下,两人初见,一次是首饰铺子里,他帮了她和卫虞。 也仅仅这两次,她也觉得王颐是一个很好的人。 但他值得更好的姑娘。 曦珠看着妆台上那盒花钿,这样想。 * 八月最后一日的夜晚,卫陵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想到翌日表妹及笄,他清醒的不能再清醒。 索性不睡了,起了,把要送表妹的礼看过。 再将想了许多遍的话预练。 是怕到时忘了。 他忐忑不安,就连做了错事,要被父亲拿家法教训,都不曾这样。 卫陵又细想自己和表妹也算见过好些面。 虽然在法兴寺之前是有些躲着他,但后来的灯会愿意亲近他,加上先前他帮过她几次,他的家世、样貌都算好,她应当对他感觉不差。 那天她还看了他许久。 卫陵一想到那时她的眼神,都还有些不自在。 可要是她以后都能那样,一直看他的话…… 他会一辈子都对她好的。 这个夜晚,卫陵想了很多很多。 他第一次这样迫切地想跟一个女子见面,想向她说出自己的心意,也想得到她的答应。 但在快要天亮时,卫陵忽然从热切的幻想中清醒,若是表妹不答应他呢? 他茫然起来。 一直到熹微晨光落在眼上,轻微刺痛,他反应过来,站起了身。 都还未去做,先不要想这些。 他没去笄礼,听阿墨打听回来的消息,到场的都是女宾。 即便他想去看她,也不合适。 卫陵将早备好的衣裳穿上,扣好襟纽,又对镜仔细整理了仪容,走出破空苑,让阿墨再去妹妹小虞那边说声,别忘了说好的事。 他一个人走到妹妹院子前的桂树下,然后站定。 树冠高大,桂花清香随风而飘,让他有些急躁的心绪都松缓了下来。 卫陵低眼,看到落了满地的桂花,金灿灿的,碎星一般。 他开始等待。 等了有多久。 久到初升的秋阳,快要沉落,才终于等到了她。 轻快的脚步声在耳中响起那瞬,卫陵慌抬眼看去,就见表妹朝这边走过来。 他微微愣住。 这还是他第一次看到她除去白色外,穿其余颜色的衣裙。 落霞的深衣襦裙勾画纤秾合度的身形,绛红的如意丝绦勒出一截细腰。 峨峨云髻,修眉明眸,丹唇皓齿。 灿然黄晖中,她面上带笑地和小虞说话,却在看到他时,笑意渐消。 似乎有些惊讶。 及笄礼上,当见到王夫人时,想到青坠的话,曦珠就有些难捱了。 已经没有前世第一回 及笄时还会有的欣喜,好不容易等礼结束,再和董纯礼、孔采芙等人见过接礼,才出了来,想赶紧回去春月庭,又被卫虞拉住,说有悄悄话和她说。 曦珠只好跟她来,不想快到院门前,看到了卫陵。 自那天回春月庭路上的偶遇后,她没有再见到他。 他怎么在这里? “表姐,是三哥要见你,他说你今日及笄,要送你东西。” 卫虞见人带到,朝三哥挥挥手,就倒退走两步,跑远了。 徒留下曦珠面对这些许尴尬的场面。 她望了望卫陵,却也是这一眼,让他走了过来。 卫陵内心反复煎熬,再等不下去,干脆走向表妹。 一路走来,将满腹的话酝酿好,又轻轻地清了嗓子,可等到她面前,见到她施了胭脂的面容,比往日更加明艳动人,卫陵倏地心跳更快,直至对上她微仰起的眸子,满含困惑,他终于找回了声音。 “你今日及笄,我准备了礼想送你,却不知如何送,就托小虞带你来。” 说着,就将背着的手转到前面,掌心托着一方剔红嵌玉刻芙蓉纹匣递去给她。 曦珠还没从卫虞带她来见卫陵的事中回神,这下再见到显然昂贵的匣子,更是没有去接。 她想了想措辞,道:“三表哥,我不……” 卫陵见表妹神色,再听她要拒绝,不免有些急了。 “其他人送的礼你都收了,难道只不愿意收我的吗?” 这一样吗? 曦珠看着他,想要说话,便再次被他截住话。 “先前你送我的香缨带,我还没还过礼,你就当这是还的,行吗?” 连被问两句。 曦珠没办法,也不想僵持下去,想着等下回找机会还去就好。 她眸子微弯,道:“多谢三表哥。” 就接过了。 既收了礼,当是无事了,曦珠便要回去。 只是要先离去的话未说出,就听到一声“曦珠,我还有话和你说。” 语气很低,却很缱绻。 曦珠呆怔住,这还是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不禁朝他看去,就见他漆黑的眸一错不错地看着她。 卫陵觉得再拖下去,自己那些话都要忘干净了。 他深吸口气,缓了缓,认真而坦诚道:“曦珠,我喜欢你。我自己也弄不清什么时候有的这个心思,可能是第一回 见到你;也可能是那天我过生辰,看到你的第二回,你抬头朝我看过来时……那天在法兴寺,我不是故意丢下的你,只是你那时分明在躲我,我有点生气,才会那样。但我以后不会那样对你,我的脾气是有些不好,随性惯了的,但我会改……” “我平日总喜欢玩乐,不在府上,但你放心,我会去和娘说,到时找个散官做事,每日上职都是行的,也会每天回家陪你。我不会再去群芳阁赌馆那些地方,要是和朋友出去,去了哪里,我都会与你说。” “你要是觉得我还有其他地方不好,就告诉我,我都可以改正。” 表妹薄情( 双重生 ) 第34节 …… 卫陵将心里话都说了出来。 最后,他一字一句地承诺道:“我这辈子都只对你一个人好。” 说完这句,卫陵觉得自己的手心都在发烫,不禁攥紧了。整个人安静下来,薄唇紧抿,屏住气息,好半晌,才轻轻地问道:“曦珠,你愿意吗?” 他的目光一直落在表妹的脸上,连心跳都快止住。 耳中再听不到任何声音,唯有沉寂。 似乎只有她的点头和答应,才能让他从荒芜中醒来。 但他等了很久,很久。 也没能等到她的回答。 卫陵看到她的眼中渐渐漫上水雾,就如初见时,杏花微雨里那样难过。 仿若有什么在碎裂,清泠散落一地。 再也回不到原本的样子。 第25章 归去来 从卫陵的第一句话出口, 曦珠就像被什么定在原地。 他为什么会说出这样的话? 曦珠忽然觉得?他?有些?陌生了,抬头看他?,发觉就连再熟悉不过的面容也变了, 恣意风流的眉眼好?似变得?温柔,眸中只有她一个人。 他不会这样看她的。 从来都不会。 曦珠想将他?看得?更?清楚些?,可随着他?温声说着缥缈的情意, 深藏的热意从心上?一点点积起,逐渐地, 蔓延到她的眼中, 模糊了所有的一切。 她仿佛看到了前世的卫陵。 那个夜晚, 当她抛去?自尊,换来的却是他?的无言,以及漠然的眼神?。她被他?看着一步步地朝后退,难堪至极, 只有逃走?, 才能让自己在落泪前,不被他?看到, 受到更?大的羞辱。 一定是自己听错了。 他?不会对她说这样的话。 他?怎么会喜欢她呢? 不会的。 上?辈子她那么喜欢他?,却求而不得?。如今重来一世,她放下了,却轻而易举得?到了他?的喜欢。 是笑话吗? 曦珠想要后退,就如当年一样逃走?, 匣子却沉重地压在她的手上?, 让她迈不动步子。 如雾朦胧的泪里, 一桩早已安睡在过往尘土里的小事, 跟着慢慢苏醒。 那年她及笄,因孝期不得?不粗简, 就如今日般,似乎没有什么不同,不过是少了些?来祝礼的人,各个脸上?都是再得?体不过的笑,将她一人围在里面,在冗长?华丽的唱词中,拉着她、恭贺着她,朝一个女子一生里最重要的前程去?。 曦珠站在那个分界处,迷茫地望着那条被称赞的金光熠熠,却不知归处的路。 她畏惧地不敢迈过那条线,好?似那是能彻底割裂她一生的刃,踌躇犹豫间,一个高?阔的背影渐渐出现在尽头。 也只是一个背影。 她立即不管不顾地朝他?跑去?,追逐他?的影。 “错了。” 像是被人发现了。 她微微白了脸,慌乱见一张陌生肃穆的面孔。是姨母特意为她的笄礼请来主持的女宾,正皱着细高?的眉毛冷凝她,重道?:“错了。” 什么错了? 随着所有人的视线落下,原来是排演过许多遍的礼出错了。 红晕迅速从她的耳朵,爬满了脸畔,将骤生的白驱赶。 她低下头,规整地将手重新叠置在身前,认真地接着听从那传承了千百年的礼。眼却悄悄地弯成一抹月牙的弧度。 那个不能被人知道?的秘密,莫名因今日,也变得?有些?特别了。 她怀揣着那样难言的欢喜,行?走?在阴黯的天幕下。 又一次在那个岔路,停了下来,望着破空苑的方向。 他?今日也没在府上?。 他?已经五日没回?来了。 她有点难过。 他?在外头哪里?又是和什么人在一起,怎么那么久都不回?来?是不是遇到了什么好?玩的事,才忘记回?家?了? 她有些?想他?了。 “在想什么呢?”一道?蕴笑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她蓦地僵住脊背。 他?来至她身前,眼将周遭蓬生的花草扫一遍,继而失笑,“怎么每回?我们遇到,都是在这里?” 她抬头,睫毛一颤颤的,紧张地连话都续不成一句。 “三表哥,我,我没想什么。” 他?的第二个问,她没法回?答,因而只剩沉默。可她难得?见他?一次,想与他?多说两句话,以此来度过下一次两人再见时,中间那段漫长?难捱的日子。 可要说什么呢?她整日都在这后宅,没有什么有意思的事与他?说。 也只有今日的及笄算得?上?有些?新鲜的事,但与他?说,他?会不会猜得?到她的心思。 她不能让他?知道?。 “要我说,表妹还是穿鲜亮颜色的衣裳好?看,可比往日……” 他?似才想起这时的她还在孝期,说错了话,忽地一顿,将她上?下看过,最终停落在她那张着妆的面容,明白笑问:“表妹今日及笄吗?” 曦珠在他?的目光下,将眼轻垂,喜悦于他?的夸赞,攥着裙子点头应声。 自然而然地,也看到了他?手中的一方红匣。 他?一瞬握紧,又很快松开,仍是笑。 “我近日在外忙地都没空回?来,不知你及笄的事,等过两日,我补一份礼给你。” 像是在给她解释。他?托着手里的匣,直率道?:“这是我要送予别人的,不大合适给你。” 歉声里有着一丝低至温柔的笑意。 他?今日很高?兴,一直都是笑的。 曦珠唇角止不住地上?扬,又压住,故作矜持地摇摇头,慢声:“三表哥,不用麻烦的。” “说了送你,怎能随意收回?话。” 他?背身倒走?上?了右边的路,看看天色,摆手,“我有事先走?了,你也快些?回?去?,这天怕是要落雨,可别淋着了。” 说完,就转过身走?远。不过眨眼,浅云的袍衫就被一层又一层的薄霜秋色遮掩,再不见踪影。 来的匆匆,去?的也匆匆。 徒留下一句随口,又斩钉截铁的许诺,让她等待。 等过两日。 是在五日后。 曦珠从卫虞那里得?知了一件事。 三日前翰林学士的嫡长?女姜嫣过生辰,他?送去?礼物,姜嫣没有收。 “嫣姐姐没收才对呢,三哥那样的性子,就得?狠狠压他?,哼,先前还说不成婚,也不要人管。这回?可算是栽坑里去?了,他?喜欢别人,别人还不喜欢他?呢。” “三哥气得?这两日又不知上?哪里混去?。” “不过我觉得?嫣姐姐挺好?,若是真和三哥成的话。” “表姐,你还记得?吗,上?回?赏荷宴,嫣姐姐也来了的。”卫虞说地兴起,才记起那次宴,表姐不知去?哪里了,都没和她们一道?玩。 “要不等下回?,我们再碰到,到时我与你们引认,我们可以一块玩儿。” 曦珠在一句接一句的笑语里,混沌不堪。 然后,她也笑,轻快地说:“好?啊。” 临了,她撑着那副尚且幼稚未长?成,却承载万般酸楚的躯骨,回?到春月庭。 再撑到夜里,无人之时。 才敢哭出来。 小声,脸埋在枕头里呜咽,不敢被人听见。 难过如海潮,铺天盖地地朝她扑涌而来,几乎将她溺毙。 那是她第一次知道?他?喜欢姜嫣。 也知道?了,他?早忘了承诺她的事。 曦珠看着手中的匣失神?。 觉得?有些?熟悉。 她将它与前世那日不断重叠。她疑心这是那时他?要送给姜嫣的礼。 同一日,同一个时辰,同一个地方。 同样的红匣。 但这重来的一回?,他?竟然说这礼是送给她的,说喜欢她。 表妹薄情( 双重生 ) 第35节 过往既封入尘土,久而久之,酝酿出一种难解的惆怅,偶尔怀念罢了。 前世的伤口经历寒来暑往的风霜雪雨,早已结痂,却也斑斑纵横,丑陋难视。到后来,连她都忘了那一刀刀缘何而来。 此时他?却亲手将那把刀,又一次将她的心划割,割破了那道?最初的陈年旧疤,让她想了起来。 绵薄的疼痛一丝一缕地,渐将他?的那些?肺腑之言裂断。 碎成一片片荒诞而奇诡的碎片。 “你怎么了?” 卫陵朝表妹走?近小步。 他?不明白怎么在说出心意后,表妹会变成这样。是他?说错话了吗?可那些?话他?想过许多次,应当是没有问题的。 那她为什么要哭了? 在卫陵的手情不自禁地抚上?表妹盈满泪的眼时,却见她微微侧过脸,往后退了步,避开了。 如同之前,她躲避他?时。 她抬头,重新看向了他?。 卫陵一霎愣住。 云霞铺落她雪白的面腮,似是浮动了一层流金的薄纱。 微红的眼眶盈着变浅的泪,临晚的秋风带着霜气,将那双浅琥珀的眼瞳映地几分寒凉。 她就那样直直地看他?,是一种从未有过的眼神?。 卫陵尚且怔怔,想不明白为什么,面前就递来他?片刻前送出去?的礼。 少顷,他?反应过来,脸色有些?难看。 “什么意思?”他?问道?,嗓音也沉闷。 明明她都收下了,就因为他?说了那些?话,就要这样冷待他?,还要把礼还回?来。 她的意思是不愿意吗? 卫陵觉得?气败起来,和被拒后隐隐的恼意。还有丝丝茫然。 他?头次对一个女子有了心意,想要对她好?,为此将两人的后来都思索。 他?想了许多,茶饭不思,昼夜难眠。 不想会得?到这样的回?应,更?衬得?他?的那些?愁思可笑。 僵持之中。 她没有说一个字,他?也没再得?到她的一句话。 渐兴的风里,卫陵心里仅残的雀跃期望熄灭了,生而有之的骄意很快压住冒头的难过,不允许在她显然拒绝的目光下,继续自辱追问。 须臾,他?轻抬下颌,兀地呵笑一声。 “我送出去?的东西,就没有还回?来的道?理,你不要就丢了。” * 这晚,是一个宁静的夜。 青坠将纱帐放下,把灯挑熄了,轻步走?出去?,合上?房门。 屋里只剩下曦珠一人。 她平躺在床上?,听着窗外细细的风声,还有匿于深叶里秋蝉的低鸣。 没有雨。 前世的这个时候,应当是落雨的,她依稀记起。 变数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她一次次地回?溯,从惊惶的第一日初醒,到后来的每一日,追寻近半年间,所有可能的异变。 但直到渗入帐纱的月光偏移出去?,帐顶的吉祥纹彻底遁进黑暗,她也没能得?出一个结果。 曦珠恍然发现,好?似自重来,她有太多的事要去?想,去?做,以至于没有过余的时间去?想卫陵。 只要他?还活得?好?好?的,至于其?他?,也就随他?去?了。 少之又少的见面,颠来覆去?就是那么几次。 兴许是这份疏漏,让她遗忘了一些?细枝末节。 陡然地,就迎来了今日。 他?的那些?话犹在耳畔。 曦珠微微躬身,将自己蜷缩起来,侧望着帐外。月影西移,堪见外面的家?具,长?久沉默地摆放在那里。 她不知怎么就想起临死前,做的那个梦了。 他?也是这样与她说话的,低柔而缱绻。 从两人相见的第一面起,他?对她,虽一贯笑语善行?,却总有几分疏远。再到后来卫家?巨变,他?的言辞愈加客气,她也极少再看到他?的笑了。 他?又怎么会一遍又一遍地唤她的名,仿若她是他?很重要的人似的。 真是梦吧。 梦? 曦珠一刹坐起身,在一方围拢的帐内,惊惧起来。 他?不会喜欢她的,也不会说那些?话。 难道?如今也是一场梦,所有的一切都是梦? 她奔下床,不知所措地环顾着四周,举目不定,最终目光停落在那个放在榻桌上?的红匣。 泣血般的红,在月华下,如水般静静地流淌。 是他?送给姜嫣的生辰礼。 怎么会在这里呢? 曦珠迷茫地看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这是卫陵送给她的及笄礼。 触及微凉,只要轻轻一揭,就能得?知前世他?到底送给了姜嫣什么。 不是梦。 若是梦,他?怎么会忍心,这样残酷地对待她呢。 曦珠收回?发颤的手,惨白的脸上?浮现一丝笑容。 她一定可以改变前世的结局,不让自己再沦落进去?。 但为什么这世的他?却变了。 曦珠眼前出现了卫陵离去?的背影。他?这回?是真的生气了,可又要她说什么呢。 她慢慢坐下来,将整个疲惫不堪的身子塌陷进零星的晨曦里,阖上?了眼。 * 秋阳微凉,满山泛黄秋色,越往里走?,风大起来,吹动重叠的松枝林叶,在山谷中掀起飒飒声浪,惊飞深处的鹊鸟,扑扇翅膀在半空鸣叫。 一众人骑马背弓地朝山间去?,一路上?说说笑笑。 自那日傍晚之后,卫陵的心里始终攒着一团火气,却不知对何处发泄。 若是被拒倒也算了。 只是他?话才出口,她反应就那样大,似是要哭,后头更?是那样冷漠,还要把他?备了好?些?日子的礼还回?来,更?是让他?挫败。 他?自恃没有哪处做错,也没有哪句话说错。 反复将那日的事想过无数遍,真是越想越闷地慌。 恰姚崇宪来找,说是秋猎,便一道?去?,当作散心。 姚崇宪上?职才几日,日夜盼着,好?不容易得?了休沐的机会,就觉得?许久没跟好?友一道?出来玩,又是九月秋日,再好?不过的狩猎时节,便邀了几人出来。认识不久的王颐也在其?中。 自然地,要论起其?中关系,他?和卫陵最好?。 两人驾马并驱,姚崇宪见他?神?色愁闷,趣问道?:“上?回?灯会后再想约你出来,你说有事在忙,问忙什么也不说,现在倒是肯出来玩了,怎么就成这样了?看着像是谁惹到你了,你告诉我是哪个,我帮你收拾他?去?。” 夜间凝成的寒露未散,从枝叶间掉落,卫陵随手抹去?脸上?的露水,懒声道?:“没谁,是我自己心情不好?。” 他?可不想将此事告诉谁。 若被人得?知他?这第一回 ?表白,就被拒绝,还不定嘲弄成什么样,实在丢人。再者,他?不想听到谁议论表妹。 姚崇宪说这话纯粹是好?奇,也是打?发路上?时日。 这京城中,只有卫陵去?惹别人,谁敢惹他?啊。 既然不愿意说,姚崇宪也没再问,倒主动说起自己上?职的神?枢营。他?的父亲是金吾卫统领,将他?安排进去?是再轻易不过的事。 他?不乐意去?,可胳膊拧不过大腿,好?在他?被编入右掖军,坐营内臣受父亲提携。他?每日倒很清闲。 但近日,遇到一桩让他?生恼的事。与一个叫洛平的把牌官生了冲突。 “我也是这两日才得?知这年末营中有评级,我这司官的位置,原定给他?的,可巧我爹给我弄上?去?,挡了人家?的路。怪道?我入职那日,就对我横眉冷对。昨日对练,若非我小心,胳膊差些?给他?拐断,今日哪还能找你来打?猎。” 姚崇宪说及此处,恨声:“我早瞧他?不顺眼,等哪日得?空,定找机会修理他?一顿。” 他?这边絮叨半天,也不见回?应。 “你有没有听我说话。” “在听。”卫陵被他?捶了肩,无奈应道?。 近些?日,他?是连饭都吃不下,更?别提和谁说话时,还会认真听了,不一会就要走?神?。 他?揉把眉心,“你这意思可不是让我帮你吗?” 姚崇宪嘿笑声:“那个洛平有点本事,我打?听出他?还是前年的武状元,我这功夫比他?差些?,只要你帮我一二,定能一雪前耻。” 想到昨日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撂倒在地的惨样,他?更?是恨地不行?。 卫陵扭头瞥他?一眼,“武状元?” “我可没那个能耐。” 表妹薄情( 双重生 ) 第36节 姚崇宪道?:“那你总不能见我被人欺负。” “我这功夫,你叫我去?对上?,还不定被打?地多惨,到时丢脸的就是我们两个。再说了,他?又没特意招惹你。”卫陵拽着缰绳驱马转了个向,往另条道?走?。 “那还叫没招惹啊?白眼都快翻上?天了。你功夫总比我好?,我又不让你正面对他?,教?训他?一下也好?啊。” “哎。”姚崇宪跟上?他?,“我说你还当我是兄弟吗?咱们两个可穿一条裤衩长?大的。” 在听到洛平这个名字时,卫陵脑子就有些?泛痛,再听他?将话说到这个份上?,突地又是刺痛,忍不住曲指敲了下。 姚崇宪皱眉问:“总不能我这个事,说的你头疼了?今日也无精打?采的。” “不是。早些?时候就有的,时不时就疼下。” 卫陵也不知怎么今日头疼的次数多起来,但尚可忍受。 姚崇宪忧声道?:“找大夫看过了吗?” “又不是什么事,还麻烦。”卫陵一听好?友的关切询问,叹口气,“行?了,我帮你。” 姚崇宪便笑起来。他?就知卫陵定会帮他?,哪回?都这样。 这事既解决了,那接着就是秋猎的玩乐事。 说是玩乐,到底有几分凶险,因上?次若邪山的事,几人被家?里人好?一顿说教?,这回?选的地倒是熟悉,前两年都来过这座山几次,倒不怕再出事。 还是和去?年一样,决意两人为组,拆散来比试。以两个时辰为限,日落之前,回?到原处汇合。 王颐不擅骑射。 骑马倒是可以,但弓没摸过几次。 这回?也是卫陵派人过来问他?,是否要去?秋猎,不想错过这个与朋友相交的机会,才过来的。 同行?几人在一道?玩过几次,虽他?少话安静,但算融洽。 因此卫陵与姚崇宪在前头讲话时,王颐不算尴尬。 等要分开时,就不免窘态了。 只他?一人不会射猎。 卫陵将几人看过,直接道?:“你跟我一起。” 他?将人叫来,总不能放着不管。 王颐安心了。 姚崇宪本想与卫陵一块,如此只能作罢。 几人分别后,卫陵就带着王颐继续往山里去?。 崎岖幽静的山道?上?,秋风兴起,卷刮起潮润泥地上?的落叶,泛起似有似无的腐烂气息。 卫陵当下闻着这股味道?,愈觉得?烦躁气闷,却也拧眉找了个稍微宽敞的地,教?起王颐开弓的技巧。 不让脑子空闲着。 “扣弦的拇指再往下些?,这样射出时,箭才能不掉。” “推弓时,你的无名指和小指不要用力,不然瞄准时是一个样,射出去?又是一个样,准头会差许多。” “将背挺直了,力道?都是从这处来的。”卫陵按紧王颐的后背,肃声道?:“收腹,呼吸放轻缓,看箭头时,要顺着杆子看,别只顾着盯猎物。” “先将这直弓的动作练好?了,再学斜弓。” …… 王颐起初觉得?难,连拉开弓都吃力得?很,又听卫陵颇为严厉的语调,怕自己不行?,但卫陵不厌其?烦地教?,他?也不好?说出口,憋着劲地学,终于将动作标准了,射出第一支箭。 中的正是前方一棵红松的树杆中点。卫陵指的方向。 他?登时喜悦地笑起来,忙道?:“麻烦你费心地教?我,才射地这么准。我之前从未学过武艺,还怕学这个要许久。” 卫陵道?:“这才入个门,静着让你射,但要跑起来,还要费时日学,也不是一时半刻能学会的。” 王颐有些?不好?意思地挠头,“这回?秋猎,大家?说是比试,但你一直教?我,花了怕有半个多时辰,我又才学的,帮不了你,担心连累你输了。” 既是比试,输了的就要给彩头。 卫陵见他?放下的手臂还在发抖,收眼随口笑道?:“我来这不为赢,待在府上?闷了,才出来走?走?,玩而已。你别觉得?耽搁我,还紧着自己学,看风景也挺好?。” 他?骑着马,朝前方的黄栌林去?。 深秋未至,那成团的瘦枝圆叶拢在一处,黄里裹着红,间有些?残绿,占据了一半的盘囷山道?。 王颐趁在身后,甩了甩手缓解酸痛,再跟上?前去?,就听到卫陵说。 “我原以为你不会来这秋猎。” 确实,以王颐的性子,本不会来的,不仅不擅骑射,也有些?心有余悸这样的外出。 可想着自中秋与母亲说了心仪柳姑娘,母亲与父亲商议后,立即去?和国公夫人说了此事,虽还未定,但国公夫人也透出意思来,可以找寻机会让他?与柳姑娘见面,两人熟悉些?再说。 王颐自然高?兴,再是三日前,柳姑娘及笄,母亲持礼回?来后,更?是连声满意,说是仪态容貌品性真没得?挑。 家?中都无异议,只差柳姑娘那边了。 他?心里头更?是一股悸动乱窜。 与卫陵既为朋友,是想这次来了,让他?在国公夫人面前多说两句好?话,多加些?期许。 再是上?次与卫陵见面,隔了半个多月。 王颐担心疏远关系,这才一口答应今日的秋猎。 “我。”王颐张了好?几次口,好?歹说出来了,“我想请你帮个忙。” 卫陵晃了下神?,侧首看一脸紧张的他?,“帮忙?” 今日真是,先是姚崇宪,后是王颐。 都让他?帮忙。 难免不想起自己,可谁来帮他??他?自己还气烦地很。 卫陵低头,拧眉看乱踏蹄子踩落叶玩闹的马,拍了拍它的脖子,问道?:“什么忙?” 王颐捏住方才学弓时被弦崩疼的指,深吸口气道?:“我不知国公夫人有没有与你说及柳姑娘与我的事。” 他?是紧张的,头次托人做这样的事。 可想着两人都是朋友,卫陵又是个性情极好?的人,定然愿意帮这个忙。 但不想他?话说完,过好?一会,都没个回?应。 禁不住朝旁看去?,就见卫陵还将目光落在马上?。 这时,听到他?问:“没听我娘说过,你和曦珠的什么事,说清楚。” 声调还是平的。 王颐没留意他?为何直呼心上?人的名,就将想过好?几遍的话说出来,“我心悦柳姑娘,中秋过后就与我娘说了,我娘去?了公府,与你母亲说了此事……我还不知柳姑娘是如何想的,可又想这事最后要你母亲决定,便想让你帮忙,让你在你母亲面前……” 话间有停顿,但算顺畅。 卫陵在接连的欢喜话中,眼微眯起,唇角一点点冷笑。 好?得?很。 难怪那时表妹会是那样的神?情。 他?这几日彻日彻夜地想,不管他?再怎么做错说错,她都不该那样。 难道?她有什么顾虑,不能对他?说。 卫陵昨晚才好?不容易找出个由头出来,说不准表妹是担心爹娘不答应,毕竟两人的身份摆在那处,她怕这个是自然的。可他?又不在乎世俗的说论。 但也因想到这个,他?到底多虑了。娘那里暂且不说,他?的婚事最终还要爹答应。 若是爹不点头,他?费再大的劲,也是白搭。 而爹那个人严苛得?很,一见他?就要骂,说他?每日只知道?玩,不思进取。保不准牵连到他?娶妻的事,比二哥娶妻时还严。 卫陵越想越难受,甚至想到最后,真要不成,他?就带表妹私奔。 找个清净地,两个人过日子,他?不至于养不起她。 胡思乱想没会,他?忽地给了自己脑袋一巴掌。不行?,还是得?逞力挣扎。 适才问了姚崇宪神?枢营的一些?事,念头渐成。 虽还对那日表妹的举止耿耿于怀,但自己才说会改掉坏脾气,转头就对她那样冷言,表妹还不定如何伤心难过。 他?得?找个机会,将他?所想与她说清。 卫陵的身体还在山里晃着,心早就飘回?家?去?了。 不妨王颐一番诚恳请求,将他?所有的幻想都给击碎,搅地整颗心抽疼,头也痛胀起来。 “你说,你喜欢上?曦珠?还让你母亲来说亲了?”他?问。 王颐将话说完,松口气笑道?,“是,所以才想请你帮个忙。” 他?的笑不过浮出瞬,就听卫陵连声笑。 “好?,好?。” 王颐以为这是应下,正要谢语,却陡地迎来淬着寒冰似的目光,接着就是一道?爆呵厉声。 “第一回 ?,我问你是不是喜欢她,你如何说的!” 憋压了几日的火气蓬动,终于找到了泄处。 随之而来,那晚中秋梦中的场景再次充斥脑中,那个面容模糊的男人好?似轮廓清晰了些?,却还是不够。 是不是他?? 卫陵头痛欲裂,忍不住狠揿额角。 王颐一时被震吓住,都没反应过来,当见卫陵额上?都是冷汗,痛苦不堪的样子,醒神?过来,着急道?:“你怎么了?” 连人都有些?摇晃,他?忙要搀住卫陵,却被狠戾甩开。 “滚,别碰我!” 王颐差些?被那力道?给带的摔下马去?,慌张间攥把马鬃,马被抓痛,扬蹄乱走?。等他?稳住身体,就见卫陵双目赤红地盯着他?,活似杀人一般的眼神?。 表妹薄情( 双重生 ) 第37节 王颐整个人混乱起来,不明白忽然之间,就成了这个样子。 身处浓秋林荫遮蔽下,光斑碎漏,头顶翻涌的沙沙声,卷动风尘。对上?那种置他?于死地的敌意,他?一动不敢动,手心在不断冒冷汗。 隐约地,他?渐渐想起一些?事。 “你是不是也……” 王颐的喉咙干涩发紧,吞咽下,又坚定地看着卫陵,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出,将要落在那两个沉重的字上?,还是停顿下来。 卫陵是他?此生以为的挚友,倘若他?也喜欢柳姑娘…… 一张弓极快地在他?眼前挽开,玄黑护腕翻转刹那,箭矢的利铁锋茫搭弦,对准了他?。在这张弓背后,是一双如刀森冷的眼。 面无表情,不携一丝情绪。 王颐一霎枯哑,看着对他?展露杀意的卫陵。 京中都传他?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全凭喜好?做事,得?罪再多人也仍是嘻笑无谓,总归他?镇国公府的出身,惹出祸事来,也能借着权势弹压下去?。 可自若邪山一事后,在王颐看来,那些?不过是传言。 后来更?是在两人认识的三个多月里,觉得?卫陵是个极好?的人,对身边的人义气,与他?相处,很随性舒服。 王颐很高?兴能有这样一个朋友。 但此时,他?恍然自己并未真正了解卫陵。 就在片刻前,卫陵还在耐心地教?他?骑射的技巧,却一个天翻地覆间,他?手里的弓箭将要射过来。 王颐看着那道?弦一寸寸拉满,直到几乎被绷断,扣弦拉箭的手背青筋爆凸。一旦松动一丝一毫,箭将射穿他?。 惊惧攀爬全身,王颐颤栗不停,世间所有的声音将要消失在耳际时,他?蓦地听到一声短促的笑。 嘲弄般。 在这声笑里,撕裂破风的呼啸猝起,利箭朝他?而来。 却划过耳边,朝后方的灌丛去?了。 卫陵几觉头痛地似是被火烧灼,迸烈“呲呲”的细微炸响,竭力撑身射出的一箭,还是射偏了,飞入湿烂的泥地。 狼被射偏右眼,捂眼龇出一口惨白锐利的齿,继而昂首嚎叫。 “快走?!” 卫陵咬牙忍痛,垂下持弓的手,躬下满是冷汗的后背,虚握缰绳,想赶紧离开这里。 狼嚎势必引来同伴。 如今他?这样,根本没办法对付这些?畜生。 他?见王颐不动,一声怒喝:“让你快走?!愣着喂狼啊!” 王颐被吓地醒过来,可不及他?动作,身后那匹瞎眼的狼大张着嘴,朝他?的腿扑咬过来。 一道?身影奔袭而至,王颐只觉眼前一花,就见卫陵护在了他?身前。 痛地仿若全身的骨头都在错位,就连视线都模糊,卫陵分辨着声,抡起硬弓,一把朝狼的头砸过去?,这一使?力,连人都摔了下去?。 狼被砸地头偏过去?,却极快扑过来,将要咬断他?的手。 卫陵一手虎口掐住它,死死按在地上?,臂膀扬起,又是一拳砸下去?。 好?似能看清些?了,他?晃了晃头,就见王颐还在,只感连日来尽是倒霉事,分明这地不该出现狼才是,一时气涌攻心,痛咳地真不如昏死过去?。 可他?不能将命交代在这里。 他?要去?问表妹,将事情都弄明白了。 她一定是喜欢他?的,不然不会那样难过。她一定有苦衷,但有什么可担心的,无论什么问题,他?都会解决的。 只要她喜欢他?,就好?了。 卫陵顺着绑腿,将匕首掏出,一刀子朝狼的脖颈捅去?,狠转了几下。 热烫的腥血喷溅满脸,他?抬袖抹把脸,煞白了脸喘气,头愈来愈痛,里面的浆水都要被火烧干了。 卫陵踉跄地支起身体,抓住缰绳,想要上?马。 一只手搀扶起他?,王颐还在抖,他?没想到会出现这样的事,可也知道?现在必须赶紧走?。 “快上?来,我们一道?走?!” 卫陵借着他?的手力,已踩住马镫,又是一阵锥痛,手臂失力。 却在这时,听得?狼嚎。 丛林深处,闻着血味找寻而来的狼群,毛发直立,卧伏在地,一双双碧绿的狼眼望过来。 犹剩的清明里,卫陵看到最前面皮毛发紫的狼,朝那只死去?的狼长?啸一声,跟着就是身后的三匹狼。 此起彼伏的嚎声,他?咬紧后槽牙,松开王颐发颤的手,道?:“去?找崇宪他?们过来。” 方才他?对付一只狼已够费劲,这再来四只,定敌不过。 “可是你。” 王颐的话乍被呵断。 “赶紧滚,别给爷拖后腿!” 卫陵被王颐磨叽地火气更?大,险些?吐血,真想将人喂狼吃。眼见那头狼奔过来,他?猛地抽出银鞭,甩了一记在王颐坐下的马屁股上?。 王颐猝不及防被颠地要摔下来,好?在及时稳住,才俯起身,就被马带地跑远。 他?再回?头,卫陵的背影留在身后。 他?抓住了那只深紫皮毛的狼,翻滚两圈,将它的头揿压在地。他?那匹纯黑的汗血宝马正一个后蹄子,踢开了他?背后扑袭上?去?的灰狼。 还有两只狼跟上?身后,可听那紫狼一声声的嚎,都折返回?去?,朝卫陵去?了。 王颐眼中起了热意。 他?恶意揣测卫陵,到头来却被卫陵舍命相救。 他?忍泪回?转头,夹紧马腹,打?了一鞭子,催马疾驰,往姚崇宪等人的去?向。 在葱郁的秋林里,大声地喊着同友的名字。 * 剧痛袭向全身,像是大火扑来,把皮肉都滚过一遭,要将他?的魂魄烧尽。 他?似乎听到了谁正在低声窃语。 “这是什么?” “不知道?,瞧着有些?像平安符,但都脏烂成这样,也不知多少年了。” “哪里来的?怎么拿来这烧。” “是三夫人还没挪去?春月庭养病前,留在破空苑的。这不是这几日要收拢三爷和三夫人的东西,能烧的都要烧干净嘛。” 卫陵只觉整个人快炸开。 他?恼怒地掐住最后一只狼的毛脖,曲腿翻身,不想下一刻从坡上?滚过,满是嶙峋碎石,划穿身上?的锦袍。 脑袋磕刺额穴,殷红的血蜿蜒流出。 “你还叫三夫人呢,连棺椁都送去?津州了。” “我这不是一时没习惯吗,再说了,不叫三夫人,那该唤什么。” “哎,要我说啊,三夫人也是可怜,好?不容易回?京得?了好?日子过,却是受不住,病成那个样子,就只剩一个架子在。我听说她先前容貌好?看得?很。” “可别说了,三夫人病重时,是我贴身照顾的。你不知她那一身的伤疤,瞧着就吓人,看地我难受得?不行?。” 脸上?挨了一爪子,卫陵咳唾出一口血沫。 舔了舔裂开的嘴角,他?强撑气息,抓住狼的后颈,再度翻身,将它往石上?狠惯。 低嚎,私声,渐弱下去?。 额上?的血流进眼里,映出一张狰狞惨白的面。 “其?实我觉得?三夫人真傻。若是三爷还活着,还有的攀附权贵,可人死地连尸都收不全,咱们府还落寞地流放了,你说这到底是图什么啊。” “三夫人可真爱三爷,就连那回?破空苑请道?士,都没能送走?三爷的魂魄。你说,会不会两人都爱着,却天隔一方。” “三爷要真爱,还不早娶了?再说三夫人,我看是因担着责,才会答应嫁了三爷的牌位,不然也不会最后走?时,说要回?家?去?,都不愿和三爷葬一处,不受卫家?香火。” “你还不知一件事,三夫人以前说定了亲的,就是当朝的刑部尚书。” “天爷,那怎么会没嫁成!” “我偷说你听,你可别乱讲出去?。” …… 意识在涣散,说话声渐远。 卫陵疲累至极,无力沉在一片腥臭沸腾的污秽里,想要从钻心的烧灼中挣爬出来。 他?还要回?家?去?找她,与她都说清楚。 回?家?,找她。 但抵不过不断蔓延的痛意,秋日的晴空将要逝去?于眼中,他?渐渐阖上?沉重的眼,喃喃低声。 侵压而来的黑暗深处,似乎有人也在唤她的名。 嘶哑地模糊,却一遍又一遍,无波无澜。 “曦珠。” “曦珠。” “你到底在哪里?” …… 第26章 生与死 表妹薄情( 双重生 ) 第38节 傍晚时分, 天色昏黄,曦珠整理完近些日子的进货单子,以及再把账册和柳伯核对?过, 才和蓉娘登上了回去的马车。 不想才到门口,踩凳下车,就见拴马石边有六七匹马, 还未及多想,就看到从门外正进去一个背着药箱的人?, 观后背服饰是太医院的人?。 曦珠蹙眉。 公?府几个院子里, 若是有人?生病, 都是先?请外头信得过的大夫来看,除非是病实在不好治,或是情形严重,才会拿帖子去太医院请人。 是谁生了病? 等她回去春月庭, 问起青坠此事。 青坠一直在府上, 自然清楚,便道?:“是三爷, 今日和姚家的公?子去秋猎,不想遇到狼群,等找到时都不知昏过去多久。” 曦珠听完,愣了愣,不由抬头, 透过打开的疏窗, 看向破空苑的方向。 此时的破空苑中, 杨毓正急得不知如何?是好。 今日昌乐侯府的老夫人?过七十大寿, 杨毓带着大媳妇去应酬,还遇到了王夫人?, 论及两?个小辈的事,商说双九重阳,曲江设螃蟹宴,不如趁着过节的当头,让曦珠和王颐见过。 谁知宴未过半,府上就来管事,跑地满头大汗,还差点磕倒地上。 “夫人?,不好了,三爷出事了!” 那个逆子多的在外闯祸,这段时日好不容易消停了,乐意待在府上,陪她用过几回晚膳。杨毓原以为要转性了,却不想她前脚刚出府,他后?脚就往山里去,还被好几只狼围攻。 都顾不得跟主家辞别,就慌忙赶回府去。 一旁的王夫人?也?是着急地不行。 自若邪山的事之后?,曾占算的祸患除了,王夫人?不再辖制儿子的外出。 不过与丈夫对?他叮嘱两?番,一次好运罢了,却也?牵连地公?府三子受伤,以后?万不能?再去危险的地方。 这孩子向来听话,她是放心的。 她没?料到这桩秋猎的事里还有王颐,没?听他讲起今日要外出。听管事说起卫家三子的伤势那般严重,现下王颐定也?在公?府。 王夫人?拍拍胸脯缓过一口气,朝得了消息赶来的昌平侯夫人?告辞,也?赶紧乘车,跟上国公?夫人?的马车。 杨毓到了破空苑,见小儿子满身是伤地闭眼沉躺。 衣袍几乎被利石划破稀烂,那一处处崩破的血肉,早就干涸了流血。右侧脸颊还有几道?翻皮的抓痕,从眼脸一直延伸到嘴角。额角还有一个乌压压的血洞,可见里面的森森白骨。 血还在淌,湿透了鬓角,滴落下来。那月白的绸枕被染红大半。 卫虞早就哭开,扑在床边,朦朦胧胧地望着大夫处理伤,不停地叫着三哥,却哽咽地不成样子。 杨毓登时险些晕厥过去,泪漫上眼,苦声喊道?:“怎么成这样了啊?” 被大儿媳董纯礼扶住。 她急道?:“三弟伤成这样,还是快些去请太医过来,可不能?耽搁了。” 杨毓才回神?,连连道?是,绢子蘸把泪要唤人?。 孔采芙上前道?:“娘,我早一炷香前让人?拿夫君的帖去请了,只路远,还要等一会?。我先?请了这回芳堂的陈大夫,他算是精明外伤,您别急。” 杨毓点点头,却如何?不急,不断问着陈大夫。 满屋子还站了此次去秋猎的各家公?子,一时都急望等待。 姚崇宪不住踱步,一边担心卫陵的伤,一边委实没?想通那个地界怎么会?有狼。他心里一阵后?怕,在林间?听到王颐的呼声,紧赶过去,就见那一副惨烈的场景。 他再清楚不过卫陵的武艺。 可也?因清楚,才最是胆颤,他不知卫陵是如何?杀了那五匹狼。 按理,是不能?的。 王颐已被王夫人?拉出屋去,先?是转个圈看他有没?有受伤,见都好着,又问及整起事的经过。说到后?头,王夫人?都没?忍住打了他。 戳着他的脑袋,哭骂道?:“我瞧你,是要连累家里。” 王颐一声不吭地低头挨骂。 屋里屋外,一时闹哄哄。 比及天暗下来,太医来诊,对?国公?夫人?安慰道?:“这头上的伤看着吓人?,到底没?有伤到要害的地方,要不了多久就能?醒,后?头将养些时日,便能?好全了。” 他落笔写?下药方,交过去。杨毓松气擦汗,好一番感谢,着元嬷嬷送重金。 当晚,杨毓守在小儿子的身边,照料喂药。 时不时惊醒,幽暗灯火下,那张惨白的脸始终沉静,没?有一丝苏醒的迹象。 翌日,她又坐守。再是三碗药下去,仍旧不醒。 匆忙唤人?,拿了丈夫的名帖,去太医院再请。重开药方,比及第一副,更为腥郁苦重。 院判道?:“夫人?莫慌,这伤势瞧着是往好的,定能?醒转过来。” 连了两?日,不知灌下去多少药汤,卫陵却迟迟不醒,仍旧安睡在床上,一动不动。唇却因药有些泛青。 若非还有鼻息,杨毓都要以为她的小儿子没?了,流泪日夜守着,望着他被银针扎地乌青的手臂,睁着一双苦熬红肿的眼,接着叫太医院的人?来。 董纯礼自嫁进公?府,还是头回见婆母这般模样,劝说无能?,只好与弟媳孔采芙一道?担起府上各处庶务,好不让府上乱套,更添麻烦。 等到第七日,卫陵仍旧不醒。 皇帝得知此事,也?表担忧,并下令太医院,务必救醒卫家三子。卫皇后?着身边的宦官,亲自过公?府询问病情。 卫度接连三日未到户部衙门点卯上职,告假在家,整日陪同母亲,又应付着上门探病的各户官家勋贵,连太子和杨家舅舅那边都派人?带礼过来问。 并不断遣人?去城内请大夫。凡是有些能?耐的,都被他请了过来。 “只要能?救得人?醒,府上出百金作诊费。” 这话一出,哪个不是铆足了劲。勿说这诊金,就说连太医院都没?能?救醒人?,若是自己做到,岂非对?自个的名声有大好处。 但等诊金被拔高地吓人?,甚至被卫二爷许出一个空字的承诺,谁都没?那个能?耐。 到后?头,这些大夫都聚在一出商讨这病,却谁也?没?法子了。 天色阴沉,秦令筠从督察院下值后?,直接坐车到了公?府,由小厮引入去往厅堂。一路见大夫唉声叹气地出门去。 等见卫度,他撩袍坐下,问道?:“卫陵还未醒来吗?” 卫度应对?一日,也?是身心疲惫,随手端盏茶喝口缓,凝眉摇头道?:“照那些大夫的话,早应醒的,但不知试了多少法子,就是醒不过来。” 说到此处,他微微探身。 “你父亲最近可有的忙?” 秦令筠望着茶盅上漂浮的碧青龙井沫子,道?:“他上月初离了潭龙观,说是去哪个道?场,至今未归。” 他捻起茶盖撇一撇,唇角仍是直抿,眼里有些笑了。 “你问这个做什?么,我父亲不过一个道?士,可治不了病。” 卫度皱眉:“我是疑我三弟中了邪。” * “嗑嗵”一声,惊地曦珠往脚边看,筷子正朝桌角滚了几寸。她顿了顿,然后?俯身去将那支碰落的筷捡起来。 蓉娘过来,从她手里收去,道?:“我再去换双。” 曦珠重新坐回凳上,应好。 等新筷握在手中,她去夹瓷碟里的银丝肚,夹了两?次都落回去,第三回 夹起,却放在碗里,好半晌都没?动。 蓉娘走到她身边,劝道?:“姑娘好歹吃些,你瞧你这几日吃地这样少,都瘦好些了。” 曦珠捏紧筷,低声道?:“我不怎么吃得下。” 她起身,又回转榻边。 “都撤下去吧。” 透过蒙蒙秋雨,蓉娘望了望破空苑的方向,叹气一声。这好些日子,那处就没?个安静的时候,人?来人?往,大夫来了几遭,就会?去几遭。听说太医院从上至下的各个御医已是换过一轮。 就连国公?夫人?费心费神?,这两?日也?因骤降的秋雨病了,被众人?劝回正院养病。 府上都在议说此事,怕是这回卫三爷要熬不过去。 蓉娘清楚先?前三爷帮过姑娘,姑娘念着,才会?如此,九日不曾出过门了。又加之如今各处惶恐,就连膳房那边也?多做素净的菜色。 这一日不醒,怕是府上都如此。 蓉娘见姑娘已歪在引枕上,只好收拾起桌来,想着等会?到膳房再要一碗粥,好歹让姑娘用些。 门一开一合,室内复入清寂。 青坠去探那边的消息,还没?有回来。 曦珠抱着膝,垂眼,渺然地望膝上的裙。 那日分别后?,她没?有再见卫陵。 直到今日,过去了十五日。 堪堪半月,她不想他会?出这样的事。分明前世他没?有在这个年纪,也?没?有在这个秋日受这样的重伤,还伤地醒不过来。 若真地发生过,这样严重,她定然会?记得,不会?忘记。 又是哪里出了岔子。 橙黄灯影静静地筛在那捧淡紫玉簪上,渐凋枯萎。 雨大了,扑打在檐上的青瓦,滴滴答答溅跳窗纸,沁入薄霜寒气。蝉不知躲在哪处深丛,低低地唱。 她不禁拢了拢身上的衣,蜷缩起来,将头埋在膝上。 倘若他一直不醒,倘若他一直不醒…… 她要怎么办。 这重来的一世,她要怎么接着走下去。 * 翌日,卫虞正要去破空苑看三哥,却听丫鬟说表姐来了,忙出室阁。 “表姐怎么来了?” 连续多日的担心,她是这边看完三哥,又跑去那边看母亲。 表妹薄情( 双重生 ) 第39节 曦珠看着她发红的眼,抿了抿唇道?:“我刚去看过姨母,经过你这儿,想着问你三表哥如何?了,可有好些?” 卫虞揉揉有些肿的眼,摇头道?:“不知喝了多少药,可就是没?醒。” 话落就沉默了。 她真怕三哥再也?醒不过来了。想到这,眼睛又是一酸,掉泪下来。 曦珠轻抚她的肩,抱住她,咽了咽有些痛的喉,柔声道?:“会?好的,既然能?喝得下药,岂非三表哥也?是想醒的。大抵是身上的伤重,一时半会?没?养好,才不能?醒来。现下他伤好地快吗?说不准伤全好了,他就会?醒了。兴许今日就醒了,再迟些,那就明日,总会?醒的。” “小虞,别哭了啊。” 曦珠拿帕子矮身给?她擦泪。 卫虞憋着泪点头,笑道?:“嗯,三哥会?醒的。” 她唤来丫鬟收整,问:“我要去看三哥,表姐,你要一道?去吗?” 其实方才去正院,曦珠就得知卫陵仍是昏睡。她想看他,却不能?一个人?去,只能?迂回地来找卫虞。 卫虞既主动说起,她顺着应了。 等到破空苑外,就见那棵近乎覆盖半座院落的梨花树黄了叶,在秋雨中凝了霜寒,已掉了半数,露出纵横乌压的虬枝。 这是她重来后?,第二回 来这里。 夏去秋来,已过三月的光景。 她在正门对?着的厅内,并没?有进去里室,只看着卫虞走进去,听到她与太医的对?话。 “怎么我三哥还不醒来,你的医术到底行不行?” “四小姐,容我再试这个药,我昨夜翻了历朝各部医书,终于叫我翻出有人?也?得过这个症状的病,受了重伤,长睡不醒。喝了这副药后?,不过一夜就醒了……” “别啰嗦了,要是有效就赶紧试药,给?我三哥用。” 一扇黄花梨的福纹隔门背后?,说话声渐渐消匿,唯有药味丝丝缕缕地飘了出来。 浓重地泛腥,让她想起自己前世的最后?,也?是在这里,在这扇门背后?,在那张床上,她喝下了那一碗碗浓稠发苦的汤药。 忍着厌恶,无论多苦的药,她都要忍泪吞下去。 她想活下去。 最后?却没?能?活下去。 她忍不住朝前走了两?步,将要跨过去,看如今的他。 他会?醒吗? 喝了那碗药,真地能?像大夫说的一样,醒过来吗? “表姑娘。” 一道?声音唤住她。 曦珠抬头,看到是阿墨。他手中呈盘里,有一只空碗。 这还是近十日来,阿墨头次见到表姑娘。他知晓自己不该多说,可因三爷一直不醒,他忍不住愤愤出声:“表姑娘既然无意三爷,也?无需冒雨过来看望,若是闹出病了,倒还是三爷的错了。” 他是不平。 “我不知那日您与三爷都说了什?么,可自那日之后?,三爷心情一直不好,说是去秋猎散心,反倒受了这样重的伤,到现今都没?醒,我不敢怪表姑娘,只是想将这事说给?您听。您听听也?就罢了。” 说完径直从身旁走了过去。 徒留下曦珠怔在原地。 直到卫虞出来,担忧问她:“表姐,你怎么了?” 曦珠勉强笑了笑,轻声道?:“没?什?么。” 离开破空苑时,她近乎踉跄。在一片寒雨笼罩间?,白茫生雾,竟有些找不到回去的路。 * 这晚阿墨守在三爷身边,昏昏欲睡之际,被一阵冷风吹醒。 揉把眼睛睁开,就见大门敞着,三爷背对?着站在那里。 风将他身上的白色里衣吹得作响,披散的长发也?迎风而飞。 他一动不动地,就那样望着外面。 阿墨看得有些愣,竟然头回觉得三爷的背影萧凉孤寒。 随即就想起三爷醒了? 阿墨要将人?劝回来,这好不容易醒了,再吹风岂不是加重伤势。 可就在他动身那刻,门前的人?也?动了,朝外面跑去。 一片幽暗中,公?府各处院落的灯盏都已熄灭,被白日秋雨浸润的夜色里,只有莹月挂在半空。 他感受到了她的气息。 身处望不到尽头的黑暗里,长达十年,他再熟悉不过她的气息了。 他还记得唯一一次见到她,是她病重时。 那时她形销骨立,被病痛折磨,哭地都快没?声地唤他:“三表哥,我好疼。” 他想抱她,手却从她的身体穿过。 无能?为力。 后?来她被搬去春月庭养病,他没?有再见到她。 突然有一天,他听到丧声哀乐,她死了。 不在了,可也?没?有与他见面。 那她到底是去了哪里? 他等待着,等了很久很久,终于等到了一把大火,将他烧地神?魂俱裂。 若是这回真的死了,能?不能?见到她? 只要能?见到她,哪怕再死上一回他也?愿意。 再次陷入黑暗中,他闻到了她的气息。 “曦珠。” 她刚才一定来到了他身边。 他要去找她。 一定要找到她。 然后?抱抱她。 身后?跟着狂奔的阿墨是真要被吓傻了,三爷这是要往春月庭去,要干什?么? 第27章 薤露歌 大晚上的, 阿墨不敢大喊着叫三爷停下,这要是?吵起其他院子的人,起来瞧见眼?前的场景, 真是?多长张嘴都说不清了,到时他免不了要被国公夫人罚挨板子。 再见过前方的小道就到春月庭的院门,阿墨真是?连吃奶的劲都拿出来, 追着三?爷。 若按往日,他怎么也?不能追上, 三?爷自?小为了躲过国公的棍棒, 专练出逃跑的本事。 可现下, 兴许是?有伤在身?,又昏睡了十日之久,行动不免迟缓。 阿墨在拖住三?爷的手那?瞬,一下子就过?去前头拦住。 “三?爷, 现在春月庭都黑了, 没光了,表姑娘定是?睡了。您要是?实在想见表姑娘, 等天亮了,我想个办法,将她叫出来和您见面,成吗?现在就别去了,要是?被其他人看见, 表姑娘的名声怎么办啊?” 阿墨没想到三?爷一醒来, 就朝春月庭来, 这是?有多想表姑娘啊。 未及从乍醒里清神, 又惊地?追跑一路。 但当今两人算什么关系,这半夜闯入一个姑娘的院子算怎么回事, 况且人还睡觉。 若真让三?爷闯进去,到时他真得没命。 阿墨好说歹说,差些声泪俱下。 却听?得一声呢喃:“睡了?她还活着?” 阿墨一惊。 不是?活着,难不成死了? 这不是?咒人呢,他竟一时不明白三?爷是?不是?真的喜欢表姑娘了。 不禁抬头看向三?爷。 清冷月色下,卫陵脸色苍白地?望着远处,那?座石匾上被一丛繁密黄木香覆盖的院落。 那?晚是?他时隔近十?年,和她的第一次见面,也?是?最后一次。 她终于看见了他,也?能和他说话了。 可她病得太重,不过?几句话就耗损了心力。临闭眼?前,她还勉强地?朝他笑,气若游丝地?问:“三?表哥,我好累,想睡了,你会走吗?” “我不会走的。” 他轻声说,守在一边,虚摸着她那?张被风霜摧折的衰败面容,看着她慢慢阖上眼?。 直到翌日微光初现,落在她的脸上,也?落在他的手上。 那?刻,他再次陷入熟悉的黑暗中。 他已分?不清时日,也?不知岁月的流逝,只能从那?些或熟悉,或陌生的声音中,只言片语地?得知发生了哪些事。 在一阵阵的三?清铃声中,他魂魄震颤,听?到了道士的话:“这院子阴气太重,若要夫人好起来,还是?赶紧换个地?方?。” 也?听?到屋子里搬动的声响。 她要去春月庭养病了。 是?因为他吗? 表妹薄情( 双重生 ) 第40节 她才会病了,一直不好。 若是?这样能让她好起来,他宁愿不再见她。 究竟过?去了多久。 谁在唱薤露,声声哀婉。 他听?过?这首挽歌,在父亲和大哥,以及大嫂逝去时。 如今她也?走了。 枯寂的荒芜里,他缓了许久,也?低声唱起来:“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 她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应当不会回来了。 当烈火蔓延,剧痛袭来,他却只觉得解脱。倘若真正地?死去,可以让他再见到她,他还有许多话要和她说。 昏沉痛意中,他能感受到她逐渐靠近的气息。 可后来,又远去。 她一定在那?里。 “三?爷,三?爷……”阿墨不住连声唤道。 这是?想什么那?么入神。 卫陵回神,这才发现原来有一个人跟着自?己。 方?才说话的是?他。 卫陵定定地?看着他,他已经许久不曾见过?人了。 但此刻只是?跟着他话中的意思,再次问道:“她还活着吗?” 是?虚幻吗? 死去的人也?会做梦? 他分?不清楚了。 阿墨被问第二遍时,便觉得三?爷怕不是?把脑子摔坏了,这好不容易人醒了,却是?傻了。愁地?发慌,心想要赶紧将此事告诉国公夫人去,再请御医来看看。 这可是?大事! 当下却不敢离开半步,先回三?爷的话:“表姑娘好好的,哪里有什么事。” 今日下晌表姑娘还过?来看望三?爷呢,念及此,阿墨记起自?己那?话,再瞧如今三?爷对表姑娘的态度,后知后觉有些怕,不敢再肆言,便想着措辞,眼?珠子转了两番道:“三?爷,虽说表姑娘拒了您,但在这京城中,也?还有好些姑娘……。” 卫陵在听?到第一句话时,脑中就一阵疼痛,闭上眼?,似乎有什么在争先恐后地?涌入。 一幕幕的画面从他眼?前流转过?去。 初见,微雨杏花中,她见到他时,悲伤难过?快要将她淹没; 端午日,她送来玉髓绿的香缨带,是?为求他平安; 生辰日,不过?隔窗一瞥,她就能极快察觉出,朝他仰头看来; 若邪山,她知晓如何命令将军,让管事带人去救他和王颐。分?明他应当拉不住王颐,而王颐也?会死在坑洞中,连尸骨都捞不回来; 藏香居前,她面对温滔的羞辱时,流露出的镇静神情,与?她年岁不合; 赏荷宴,她没有去双燕楼,反而回了院子。那?些人的碎言,以及他的怒斥; 法兴寺,她显而易见的躲避; 中秋灯会,投掷套圈的法子是?他教?她的; …… 最后,在那?棵满开着如碎星般的桂花树下,当他说出那?番表白心意的话后,她似要哭出来。 卫陵怔怔。 不对。 不是?这样的,这和他与?她之?间的事全然?不同。 遽然?,卫陵睁开眼?。 他缓缓转动头,环顾起四周来。 方?才他只顾着循她的气息去找她,完全忽略了其他的一切。 浓浓夜色里,整座公府被笼罩在暗里,偶有几点?微弱灯火,是?值夜的下人房里。还有护卫换守的交接声和脚步声。 卫陵看着。 就那?样静静地?看着。 然?后朝一个地?方?缓缓走去。 阿墨正说得起劲,见三?爷又动了,慌慌张张地?要再劝说,但见不是?去春月庭,放心下来。 他跟着转向,朝旁边的小道去,愈近,辨出是?去卫家祠堂。 阿墨疑惑道:“三?爷,去祠堂做什么?” 也?没犯错,要被跪罚祠堂啊。 三?爷可是?最讨厌这地?方?的。 却不见搭理。 阿墨闭嘴了。 卫陵走到祠堂正门前,站定,透过?蒙着的窗纱看向里面,漆黑一片。 他抬手推开门,走了进去。 阿墨跟进去,熟门熟路地?从靠墙的箱柜里翻出火折子,将边上的一盏铜油灯点?燃,举到前面照亮。 供桌上的卫家先祖牌位整齐地?摆放着,在火光映照下,红彤彤地?似要烧起来。 明光落入眼?中,卫陵只觉刺目,不禁微微眯起眼?。 他已十?年没有见过?这样的光了。 目光落向那?些牌位,一个个地?看过?去,分?辨上面那?金粉铺陈的纂字。 记忆含糊,过?了好一会,才看出没有父亲和大哥的牌位。 阿墨尚在琢磨三?爷刚醒,怎么就来了这处,兀地?听?到一声笑,低的,轻的,却从静暗深处劈破开。 陡地?一阵夜风吹来,擒着的灯盏焰火被侵吹地?飘摇。 阿墨真个被吓地?跳脚。 连着多个日夜劳累苦熬,本就精神颓靡,撑起眼?皮子盯,恍恍惚惚地?,这下更觉这处阴森可怖,恨不得赶紧离去。 他这念头才冒出,就见三?爷转身?。 一双漆黑的眼?朝他眺了过?来。 阿墨霎时僵硬,那?种?眼?神,让他动都不敢动。 卫陵已经想起来了。 这人叫阿墨。 少时跟在他身?边侍候,后来他去北疆行军,不知分?遣何处做事去了。 天上的月在往西沉。 卫陵走出了祠堂,朝破空苑走去。 他记起最后一次从这里走出时,是?神瑞二十?七年的二月初四清晨,也?是?这样的天色未亮时。 那?时母亲身?体不好,他便提前动身?要前往北疆,并让正院的丫鬟不要叫母亲起来。 也?不想劳累其他人起了送他。 那?些年,公府里的人心里都似压着块石头。 当从祠堂中出来时,他却听?到那?熟悉的声音,是?她的脚步声,似乎跑地?有些急了。 微微愣然?,他停下来,让亲卫先到门口等着。 提着灯,他在两条路的交界等她。 现今,卫陵走到那?个位置,顿步,望着当年的方?向。 那?时,他就是?站在这里,看到她从葱郁林间赶过?来,身?影绰绰。 是?为了送他。 其实不必那?么急,他会一直等她的。 但这句话,卫陵说不出口。 他和她之?间,已经相隔太多的事。 除非回到能改变这一切的起始。 一隅明灭,镜中人覆缠上额几圈的白纱底下,映托出些许灰青的一张皮,右腮上还有未消去的疤,从高骨眉弓,一直划到嘴角。 动荡的晦暗里,颊侧撑起未经风霜的弧线。 这是?一张既陌生又熟悉的脸。 前世十?年,今生十?日。 无休无止的黑暗,随着一场焚骨的烈火烧尽,溯流回转,让他回到了过?去。 在十?八岁的年纪,重新回到了她的身?边。 然?而,然?而。 …… 孤灯之?下,他透过?一窗之?隔的淋漓秋雨,看向了春月庭。 仿若续接前世,不知道第几回了。 表妹薄情( 双重生 ) 第41节 * 这几日落雨,天都冷了好些,就连院里的花木都被雨打落好多黄叶。 蓉娘头年在京城过?秋,不断暗叹才九月半,就冷成这样,若到冬日,甚至是?腊月,可怎么熬。 还去箱笼里拿了厚实被褥添上床。 这些时日,姑娘连肚饿都不知,怕连冷,她也?不知道。 天亮醒时,刚过?巳时。 仍在下雨,从半夜起,就没停下过?。 从廊道穿过?,还未进屋,就听?青坠的惊呼。她忙过?门去,到了里头,便见姑娘闭眼?蹙眉地?在床上睡着,两颊却湿红一片,发丝都潮地?黏在腮边,喘息微微急促。 蓉娘用手背去贴额,急道:“这是?起了高热!” 姑娘极少生病,从小到大,请大夫吃药的次数掰指头都用不完。 这下慌地?不知所措,青坠也?是?悔地?不行,“都是?我的错,没早过?来望,让烧成这样了。” 因近日破空苑的事,公府一日比一日压闷,连带小厮丫鬟做事都有些懒怠。 春月庭也?是?如此。 更何况表姑娘不爱使唤人,能做的事都自?己做。也?不让她上夜,还玩笑说:“睡在外头总归不舒服,你才十?六,还是?去睡床的好,以后才能长得更高些。” 明明表姑娘比她还小半岁,说这话时,却像多过?了十?几载的寒暑。 因而这大半年,青坠是?辰时过?半起早,然?后过?来里室侍候。 再是?这些日,表姑娘不再出府去藏香居,起时也?晚。 她跟着拖床到巳时。 没成想今日一来,隔着床帐,唤了好几次不见动静,却是?起高热叫不醒。 青坠急地?慌乱,又极快反应过?来,对捻帕给表姑娘擦汗的蓉娘道:“如今御医正在府上,我去正院与?夫人说,赶紧请来给姑娘看,再这样烧下去,可怎么是?好。” 说完赶去撑伞没入秋雨,朝正院跑去。 一路冒斜雨,等过?月洞门到廊下,身?上湿了大半。 丫鬟听?得动静,从门里转出来,脸上犹带笑,一见青坠的样子,忙问:“是?出什么事,怎么急成这样?” 两人从前都是?正院的人,只后头青坠被拨去春月庭,才没在一处,但无事时也?会聚着闲说做针线。 青坠胡抹脸上的水,喘口气道:“夫人起了没,我有事要找。” 丫鬟拿帕子帮她擦,这会又笑道:“早起了,现下正与?三?爷说话呢。” “三?爷在里头?” 青坠惊道:“人醒了?” 丫鬟凑近小声道:“可不是?,刚醒就来给夫人请安。” 想及那?时天光未亮,她出门来,就见檐下三?爷站着,不知等了多久。 听?说夫人还睡着,她是?去煎药,又是?等着。 等药煎好,三?爷亲自?端了进去。 青坠讶然?过?后,立即想起表姑娘的病,这是?好一个又病一个,知晓夫人醒的,推她道:“你快去帮我禀报声,表姑娘病了,要赶紧让大夫看。” 丫鬟闻言点?头,转进屋去。 “我看你下回还敢不敢这样了,你要吓死我,真醒不过?来,你让我怎么与?你爹交代。他在边疆和你大哥为了咱们公府,累成那?样,就没过?一天休息的日子,还时常念着家里。三?日前送来的信,还问到你,你让我这个做娘的怎么说。” “你知不知道娘这些日子怎么过?的,啊。” 杨毓抹把泪,又是?狠骂道:“你个小兔崽子,就不能替你爹娘想想!生你出来就是?磋磨我们来的,活该受你气不是?!怎么不学着你两个哥哥些。” “娘,我错了,真错了,以后定会听?娘的话,向两个哥哥学,不敢再闹了。” 卫陵眼?巴巴承诺道。 哪回惹事不是?这样说?杨毓听?多也?不信了,遑论这回是?折腾地?人都快没了,越听?认错越是?气,气地?整个人精神起来,正要逮人狠揪耳朵接着教?训。 却听?元嬷嬷说青坠过?来。 杨毓顾不得骂人,忙叫人问话。 青坠一进来,就跪到地?上,含泪哽咽道:“姑娘不知怎么就起了高热,怕是?夜里受凉。是?奴婢没照看好姑娘,还请夫人赶紧找个大夫去瞧瞧。” 杨毓靠在床头,真是?气完一出再起一出。 这才几日功夫,府上的人接连生病。前头孙子卫若肠胃出了毛病,这会侄女?又发了热。 这气冒出,免不得牵连人。 杨毓忍不住骂道:“你看看,要不是?为你,太医院的那?些御医,还有满京城的大夫也?都叫你二哥寻来,全往咱们公府来,没病的,都要惹出病来……。” 话没讲完,却被打断。 卫陵抬起头,露出张笑脸,催促道:“娘,先别骂了,快些叫人去看表妹的病。” 杨毓不再耽搁,指了还留在府上的御医,并让元嬷嬷一道去。 接着想起她病时,曦珠过?来侍药,当真是?尽心尽力。 “不行,我得看那?个孩子去,这个时节起热,少不得多难受。” 但才抬身?,就乏力地?跌回去。 卫陵扶住母亲,道:“娘,现下外头下雨这样大,您也?还病着,可别让雨染上,更严重了。” 他搁好母亲后背的枕。 “表妹定能好的,您别担心。” 杨毓只好作罢,望着小儿子尚且苍白的脸,有些怅然?道:“你要是?哪日都这样懂事就好了,好不叫我和你爹操心。做父母的苦,你如今不晓得,等你明白了,就知道这辈子总得为孩子着想。” 说到后头,不知怎么竟扯到婚事上。 床畔坐着的人仍旧静听?,最后见母亲说地?睡着,才俯身?掖好她身?上的被子,走出屋子,轻声叮嘱丫鬟。 阿墨一直在门侧的石灯前蹲着,见人出来,忙过?去撑伞。 昨夜种?种?,三?爷告诫,不能告诉任何人。 否则将他发落出府。 阿墨自?然?对天发誓,会把事都烂在肚子里,只记得三?爷是?早起就醒的,一醒就往正院来了。 这事算是?过?去,又有一事沉甸甸地?落在心上。 青坠过?来时,他就瞧见了,等人进去,问起丫鬟,得知表姑娘病了的事,他登时后悔地?打了自?己的嘴一巴掌。 那?时他如何说的? 表姑娘真病了。难不成真是?三?爷的错? 幸在此事三?爷不知。 一路惴惴不安地?回到破空苑,才进门,就听?到吩咐。 “你去看着,等那?边看好了病,就把御医请来,我头有些疼。” 阿墨一时胡思乱想,只听?三?爷头疼,着急道:“府上还有另个大夫在,我先让他过?来给爷瞧。” 刚要拔腿出去。 身?前的人已经侧过?脸,看了过?来。 “不明白?” 不过?一个眼?神,阿墨的脚就顿住了,好半晌,颇有些结巴道:“明,明白了。” “去吧。” 齐御医这边刚看完病,才把银子塞入袖袋,不妨被人拉住,又给扯到破空苑,说是?那?位三?爷犯了头疼。 他这一早绕着公府后院跑了大转,累地?不行,却不敢慢一步。 这三?爷昨日用的是?他的药,治醒的功劳当然?算他的。先不说那?笔诊金,还有公府许下的承诺,可是?比银子还要难得的好处。 这会头疼,也?定要治好了。 等到跟前,好一番望闻问切,捻着短须道:“这会醒了,该改个药温养着,昨日的方?是?猛药,可不能再用。头疼也?属正常,养个半月,等肉长全。只千万不要碰水。” 齐御医将方?子写好,又把该忌口的落另张纸上。 待都交出去,就听?到问:“适才听?您过?来这边前,给我表妹瞧过?病,不知那?边好是?不好?” 这话问的齐御医想起方?才。 按理那?位表姑娘的年岁,不该有那?样重的愁思。 半夜惊悸,恐怕常有。 且该有半年之?久。 “大抵是?连日来不曾好好歇息,骤降一场雨,才着冷发热,吃几贴药就能好了。不过?那?样的年岁,所思太重了些。” 一直到人离去,卫陵的耳边始终回荡这句话。 他垂目闭上。 他知道,她是?因他而病的,也?知道她在想什么。 第28章 玩笑话 一直到午后?, 破空苑就没有静下来,陆续有人来?看望。 卫陵将眼从他们的面孔一一看过去,翻过这张, 覆去那张,唇角的笑?提着,不曾放下。 与他们说话, 慢慢地与记忆里的人对上。 门槛外传来踢踏的声响,是在跺皂靴上的泥。 很?快, 那人大步跨进?来?, 一见窗边榻上坐着的人, 立时跑了过来?,咧嘴笑?道:“你总算醒了,我一得消息,就过来?看你, 怕是误传。” 表妹薄情( 双重生 ) 第42节 姚崇宪这些日?担心卫陵的伤, 专让身边的随从每日?过公府询问,方才得知他醒, 就赶紧骑马过来?。 路上,天落细微毛雨,这会头发和身上都润湿了。 姚崇宪随手捋去脸上的雨水,对阿墨唤道:“去给我拿条干巾子来?。” 说着话,拖个凳子到榻边, 离人近些。 皱眉疑惑道:“怎么不讲话?” 卫陵的目光落在面前的脸上, 过一会, 才想起这个人。 这是他最好的朋友, 从幼年时,就在一块玩耍, 闯祸了,也是两?个人互相掩护,挨了打骂,下次仍敢。 他们曾有歃血为盟的友谊,最后?却在京城混乱,狄羌犯境时,对他说。 “卫陵,成?王败寇,这怨不了我,也怨不了姚家?,要怪就怪太子气数尽了,你卫家?气数也尽了。人都要往高处走,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 姚家?早就叛变,他的父亲金吾卫统领投靠了六皇子,泄露太子逼宫的秘谋,做了内应。 卫陵想起那封几乎让曦珠送命的信。 她在里面如此写。 “我一醒,这处就来?来?往往的,好不容易消停下,还想着睡会,哪里来?的精神和你说话。既来?看过,没?是误传,就赶紧走,别扰我休息。” 卫陵单臂枕靠,睨他道。 姚崇宪嘴上愤懑,“我冒雨来?看你,到了连口茶都不让喝,就让我走,你是太没?良心了!” 却自顾自拣起榻桌上的青瓷茶盅,倒了满杯的云雾,仰头灌下。 卫陵笑?起来?,见他连喝五杯茶水停下,下颌微抬,点了点他身上的衣裳,道:“我不是怕你受罚吗,该不是直接从神枢营出来?的?” “算你有良心,我也是着急,都没?来?得及告假。” 他接过阿墨拿来?的巾子,低头擦起身上玄色衣袍的雨水,不在乎道:“不过小事,扯不上罚。” 几句调侃过后?,姚崇宪不免想到那日?山中的情形,肃了眉目问起。 卫陵便将那日?的事说给他听。 说到后?头,姚崇宪舒口气,庆幸道:“好在现下没?事了。” 此次秋猎可是他提出的,倘若卫陵再醒不过来?,头一个担责的就是他。这些日?,父亲愁得慌,还帮着卫二爷找起大夫来?。 接着就气道:“你是不知你没?醒的这些时日?,温滔那个龟孙都说了什么。” 卫陵听他说着,起初想不起温滔是谁。 记忆遥远,这样的人物也太过微渺。 但很?快,那日?盛夏藏香居门前,温滔欺辱曦珠的场景跃入他的脑海。 他闭了闭眼。 原来?是大理寺少卿温甫正的儿子,一个迟早会被遗弃的庶子。 “他是狗嘴吐不出象牙,也没?本事到咱们跟前吠!” 姚崇宪骂地起劲,一掌拍在桌上,砰地好大声响,茶盅都跳了跳。 卫陵手抵着额上覆遮的白纱,一脸痛色道:“小声些,他骂的是我,你那么大气性干什么,吵地我头疼。” 姚崇宪声音立时委落,见他脸色好转,语调放平些道:“先前他要这样骂你,你可不管不顾冲出去收拾人了,现在脾气倒好。” “你看我这样子,冲的出去吗?御医说我现在最要紧的是养伤,纵使我要收拾人,也得等我好全了。” 卫陵叹气地晃了晃腿,有些无力。 姚崇宪也叹气,揪着眉头道:“这不过半年,你就养多?久的伤了。我看每回王颐在,你都要出个事,下回要出去玩,别带他了,这次秋猎要是我与你一道,你也不至于伤成?这样。”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直到壶里的茶都喝完。 卫陵仍是躺靠着,见姚崇宪离去的背影,直到消失,在阖上眼前,叫来?阿墨。 “等会还有人来?,都推了。” “要是王颐,让他进?来?。” * 王颐是在申时得到的消息,等到公府,已是一个多?时辰后?。连绵清寒的秋雨里,由丫鬟领到破空苑廊下,再经阿墨带进?里间。 一室阒静,御医正给榻上的人看伤。 王颐这些天羞愧地不行,那日?自己无用,没?帮上卫陵半点忙,反倒让他先跑了,单留下卫陵对付那些恶狼,才会受重伤,昏睡不醒,弄得卫家?上下不得安生?。 父亲当日?从司天监回来?,听说此事,指着他转圈唉声:“你知不知道你和那个三小子一道,他出事了,你反倒好好的,让卫家?的人怎么想?” 母亲则哭道:“那也不是颐儿的错啊,他要留下,说不准早喂狼了,还能好端端在这里。更何况是卫陵让他先走的,后?头要没?颐儿叫人,那人早流干血没?了。” 父亲母亲争论厉害,他听着难受。 越到后?头,卫陵迟迟不醒,他更是担心地彻夜不眠,甚至起卦占算,得见结果,才不断安慰自己人会醒的。 这会终于得见人睁眼,王颐彻底放心下来?,不由对卫陵笑?了笑?。 卫陵避着御医上药的动?作,伸臂指桌旁的圆凳,道:“你先坐,等我头上的药上好了。” 王颐点头坐下了。 心上的石头落地,又是这样的静,落入眼里的东西就多?。 这是他第三回 来?破空苑。 第一次还是在六月,来?探望卫陵手臂上的伤,只在院外那棵梨花树下。第二次是在十日?前,当时哄闹慌张的一群人,将重伤的卫陵送来?,他被挤后?在厅外。 这还是第一次进?到起居的室内,也看到了里面的陈设。 他都还没?有环顾,就先被靠墙的博古架吸引目光,高及九尺多?,粗略有五六十格,大小形状不一,错落分?布,几乎被塞满了。除去一只银葫芦、海蓝宝碧玺玻璃杯、雕透花象牙套球和两?只长颈瓷瓶,其余格子大多?放的玉石。 从下至上,王颐只认出青田、寿山、灵璧和宣州白石。有些材质透亮莹润,一看便是价贵的。还有半数看不出价,像是随地哪里捡来?的,都胜在造型奇特。 再往上,却是已经雕刻好的摆件。 或玉或石雕的蟾蜍、蝉、雀、蟢蛛,还有一宽长格子里,有一套五只的玉螳螂,形态各异,有一只四仰八叉的龟反倒背,被随手放在里面。 至于剩下的格子,堆杂着各色木料。最顶上还有七八卷木简书籍,夹带支竹笛,全拥挤在一格。 博古架的左侧,是一方铁梨木翘头案,上面无规无矩地散放木料铁片和刻刀。黄花梨嵌玉的笔架上,孤零零地挂着一支湖笔。徽砚和半开的拜匣旁侧,是本被翻地旧黄的书,早没?了封皮。 照理,书案这类应该放在书房,而非寝房。 王颐由着这张案再看过去, 后?面箱柜的兰锜上架着两?把刀,一是雁翎,一是唐横。右侧有两?把形制不同的弓弩。 镇国公府以军功传家?,有这些再正常不过。 在旁侧,是一捧奇形怪状的木头,好似和桌上的同属一种,已是被刻的,却看不出是什么,凌乱不堪地堆在一起。 整间屋的摆设都是随意的。 王颐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屋子,不管是他的,还是他曾去过的亲友家?里,就没?这样的。即使自己不爱收拾,也还有丫鬟帮着,不会这样杂乱。 却在这乱里,王颐忍不住看过去,有许多?他没?见过的玩意,可很?快,他就僵住了。 斜对的墙壁上,悬挂着一把硬弓。 将近日?暮,雨丝拢着稀薄的光,透过半开的楹窗虚落墙上,一片黯淡里,它就静静地在那里。 是那日?,他误以为会要他命的弓。 王颐惊起,终于想起并非卫陵醒了,所有的事就到了结尾,还有一桩事,没?有解决。 御医已经处理好伤,背起药箱离去。 卫陵看着对面的人,由安静地肩膀松弛,到不安地紧绷起来?。 王颐。 司天监监正王壬清之子。 前世因落入坑洞而死?。王壬清记恨上镇国公府,在后?来?的夺嫡中偏倒六皇子。 但这世,因曦珠及时让人去搭救,王颐得活。 一个在此时本不存在的人,却出现在了他面前,还喜欢上他的妻,想要求娶她。 王颐在压抑的沉默里,只觉喘不过来?气,忽地听到一声笑?。 “这样的雨天,你家?离这儿远,过来?路上不麻烦?” 王颐强撑起笑?,“听说你醒了,想着总要来?看看。” 卫陵歪着刚上过药,显得有些苍白的脸,将笑?眼从那把弓,落到他身上,道:“这话今日?不知多?少人和我说了。你既来?了,还省地我让人走一趟,我有话要问你。” 王颐心滞。 那日?未完的对话,仿佛在此刻接上。 他捏紧膝上的缣缃织锦袍,不知该如何应对那剑拔弩张的杀意。 卫陵挑眉道:“你做什么这个样子,衬地我跟个恶人似地,要把你打杀了。” 也不待王颐反应。 直接问道:“你那日?后?来?总不会是想问我,是不是也喜欢我表妹?” 这话入耳,王颐一颗心再跳,七上八下没?有落处。 “你磨磨唧唧干什么,到底是不是。” 卫陵不耐烦起来?,声调也高了。 便是在这声催促里,他紧张地,最终破釜沉舟般地点头应道。 “是。” 紧跟着的,又是一个问。 “那你猜我喜不喜欢?” 王颐霎时抬头,错愕地看向卫陵。 那日?,当卫陵在得知他心仪柳姑娘后?,那如同仇人的眼神历历在目,但此时的他,却盘膝坐在榻上,顶着右侧脸颊上被狼抓破的伤,再无暴怒厉色,一副平淡的样子。 表妹薄情( 双重生 ) 第43节 不过几句话,王颐的心思?翻腾厉害,纠结乱成?一团。 他没?料到卫陵会让他猜,可这怎么猜?左不过两?种答案,就如同两?次,卫陵截然不同的态度。 他拿不准,也不知该如何说了。 卫陵等了半晌,扯了扯唇边的笑?,问道:“第一回 ,我问你是不是喜欢她,你如何说的?” 重来?一遍的质问,却很?随意了。 这下,王颐好似知道了答案。 室内再陷入沉寂。 唯有窗外的雨声不曾停歇。 王颐张了张口,始终说不出来?。仿佛一旦回答,就会将自己初次喜欢的姑娘让出去。 他反复掐着手心,一片通红,却不知疼。 蓦地,一声咳打破这场无声的交锋。 王颐看到卫陵低着头,都来?不及找张帕,以袖捂唇再咳了两?声,仰起脖子缓气喘息,脸色愈加白了。 他顿时不能再想下去。 连着两?回,都是他拖累卫陵,而卫陵都将近舍命。 甚至为自己的犹豫,自责起来?。 “若是你也喜欢她,那我……。” 一股剧烈的酸痛萦绕心口,王颐难受地不行。 可是,他也是真?地喜欢柳姑娘啊。 忽听到戏谑声,带着咳嗽后?的沉闷。 “与你玩笑?的,用不着这样动?真?。” 王颐猝然抬头看向榻上的人。 卫陵扯了扯肩上披着的绀青澜衣,又挑唇笑?道:“我一直当她和妹妹一样,哪里来?的心思?,要是喜欢,早与我娘说了,哪里轮的到你。” “你可别误会了。” 王颐在接踵而至的话里,反应好一会,才清楚卫陵这番话的意思?。他松了好大一口气,就似劫后?余生?般,脸上露出了笑?。 卫陵望着他脸上不断变化的神色,轻轻地摩挲手里的香缨带,等候着。 片刻后?,王颐尚存疑惑,到底抿紧唇,踟蹰问道:“那你为何会那样生?气?” 卫陵将身体斜歪到枕上,眉目懒散,却极认真?道:“我这人随意,但交朋友向来?是诚恳的,很?厌烦欺骗这样的事。我将你当朋友,你却没?与我说实话。” 王颐慌忙解释说:“我那也是第一回 见着柳姑娘,总不能第一面,就直接说心悦的话,实在太浮夸些。” “一见钟情么?” 王颐耳尖起了薄红,这回干脆地应了,语调轻快许多?。 “是。” 卫陵整张脸偏在阴影里,笑?一声。 “挺好,以后?想起来?也够美好的。” 一双眼却是空荡荡的,逐渐地,在黝暗天色下,漏进?一盏晃动?行近的灯笼光。 青坠拎着食盒,挑了近路,提灯快步往春月庭去。 入夜后?,天黑地很?,堪见摇曳光下的方圆之地。 转过早就枯萎的蜀葵花丛,乍见有人在道上,也提盏模糊的灯过来?,瞧不清楚,近些了,才见是三爷,还有身侧拿灯的阿墨。 按制要行礼,还未曲膝,便听到问。 “表妹的身体可好些了?” 青坠想起今早去正院时,三爷也是在的,还与夫人说让御医快些去看。当下低头回道:“姑娘好多?了,这会已经起了觉得饿,奴婢才去膳房拿些吃的。” 白日?秋雨浸透后?的夜里,风是清寒的,吹得头顶枝叶一阵轻颤,零落几片黄叶。 青坠听到一声很?低的咳。 再开口,面前的声音哑了些。 “去吧,别让东西凉了。” 走远好多?步,青坠回头望,黑黢黢的天幕底下,那簇黄光还在那里,虚拢着一个高影。 好似一直在那里,等了很?久。 第29章 望妻石 青坠回到?春月庭, 从食盒里取出燕窝粥,一路过来,已经从滚烫变得温热。 曦珠听她说起回来路上的事。 不过两句话, 若是在这个月前,她只会当卫陵随口问的罢了。 如?今,却不能了。 但正是这切入她的?问, 让曦珠再一次确定他已经醒了。 烧地?迷糊时?,她在病痛里听到?他醒的?事, 以为是幻觉, 喝药睡起, 得知他真地?醒了。 他还活着。 那?些糟糕而可怕的?胡思乱想一下消弭干净,也将被埋在下面的?万般思绪乍然暴露出来,如?同他那?忽至轻许的?少年承诺,让她不得不去想他那?两句关?心, 是为什么。 可是。 曦珠看着碗中稠白香甜的?燕窝粥, 一勺一勺地?舀起,又一口?一口?地?吞咽下去。 她现在不想去想他, 只想好好吃饭。 她不想再病了,很痛,药也很苦。 让她想起前世最后,无力挣扎的?痛苦,和那?一碗碗苦药。 好不容易重生, 不管以后发?生什么, 哪怕再发?生比他醒不过来还可怕的?事, 她都得好好活着。 这晚, 曦珠睡地?很安稳,一夜无梦。 * 阿墨觉得自从三?爷醒后, 就隐约不同了。 白日,还是会有人过来探望,三?爷仍是说笑,谈天说地?,胡说八道。然后去正院看望还在病中的?国公夫人。 闲下来,便摆弄那?弓弩,阿墨跟着久了,也懂些,可以看出画出来的?那?一张张图纸,比从前还要复杂精巧,各个部件,甚至有弩床,像没见?过的?样式,却是画完一张烧一张。 到?了晚上,就跑到?那?个地?方,站上大会儿,就望着春月庭透出的?那?点光。 他搞不明白,表姑娘已经病好,和从前一样,每日早时?都会出府去藏香居。即使要偶遇,也要挑个好时?候,才能见?到?人。 为着弥补过错,他还去打听表姑娘出门和回来的?时?辰,告诉三?爷。 但三?爷就是要在深夜,远远看着,直到?光都没了,整个春月庭陷入黑暗,才会离开。 回到?破空苑,又一个人坐在床边。 也不让熄灯,就坐在灯下,一动不动地?,像是在发?呆。 有一回阿墨起夜,见?这屋的?窗还有光,人还没睡呢。 不过几日,阿墨就知道现在的?三?爷睡觉,是要点灯的?,一直到?天亮,日光出来。 又是一个早晨,是在第七日。 他起来正伸懒腰打哈欠,天还灰蒙蒙,一个不留神,惊见?不远处三?爷在练刀,眼珠子都要瞪出来。 从前不是没这般起早过,可都是躲国公夫人,为出去玩啊。 什么时?候这样用功了? 不是他非得贬低三?爷,而是三?爷实在很懂得偷懒。即使公爷和世子在府上管着,胆子也大地?照样敢。 阿墨刚开始以为是一时?兴起,可接着几日,都是如?此。 好在练半个时?辰,又躺回榻上,名曰养伤。 来人就说笑,等晚上再去那?地?,和块望妻石一样,待表姑娘睡了,才回来接着在灯下枯坐,不知道在想什么。 * 自与卫陵说开心结,再被邀说养伤无聊,若是无事得闲,可以过来公府玩。 因而这些日子,王颐时?常过来。 起初他还担心两人不知该说什么,但很快,这个问题就轻松地?解决了。 卫陵颇有兴趣地?问及易经。 之前家中严格管束,王颐几乎窝在家中,父亲也对他承接司天监职位寄以厚望,教习许多,其中易经是重中之重。 他懂得些,对卫陵提出的?问,既耐心,又高兴地?解说。 身边少有人对这行有兴致,便是有,不过是想要占算一些未知事,不似卫陵直问根本起源。 王颐有时?还被问倒,回去后请教父亲。 父亲得知缘由,脸色古怪地?很,“没想那?个三?小子有这样的?慧根。” 随后说:“你?与他多往来,倒也不错。” 不过短短几日,王颐自觉与卫陵的?关?系更?加亲近。 这日因说起一个颇有意思的?议,等从破空苑出来时?,天已经半昏,还在落雨,没个停歇。他仍顺着来时?的?路,由丫鬟带往前院侧门。 却在小径半道,见?到?一个早就期待偶遇的?人。 许久未见?,她仍是一身素裙,只罩在外的?披风略带暗纹。 表妹薄情( 双重生 ) 第44节 他听说她几日前病了一场。现下看,身形果真消瘦许多,下巴也尖了些,将那?眉眼也映托地?几分颓弱,却自有一种靡丽,让人忍不住生出怜惜意动。 王颐略朝前一步,有些急道:“不日前听讲柳姑娘病了,不知都好全没?” 曦珠将神思从今日审查出错的?账面上挪出来,才见?人正望着她,停下了在雨里的?脚步。 她没料到?会在此处遇到?王颐。 青坠那?次告知后,她就一直在想应对的?法子,再是王夫人主持笄礼时?的?善意细心,更?让她想无论如?何,也要将这桩事妥善地?处理。 可紧跟着卫陵的?表露情意、去秋猎受重伤、昏迷不醒卫家慌乱,等人醒了,她又赶去藏香居看这十几日累下的?账,一件件事压下来,她早忘了王颐。 这些日,来看卫陵的?人很多,王颐应当?也是。 曦珠看着他显然关?切的?神色,微蹙起眉,不能这会揭破,到?底低下脸道:“已经好了,多谢王公子关?心。” 好在这样的?天,不适多话。 她隔着连绵成雾的?秋雨,再得体不过地?行过一礼,就往春月庭去。 王颐甚至不及再问,只能眼睁睁见?人走远。 不过也是,如?今什么关?系都不是,能亲眼看她身子好全就很好了。 回家的?马车上,回想她说话时?的?声音,婉转承合地?分外悦耳,简直是他这辈子听过最好听的?声音。 不过几个字,就让他快傻笑了一晚,让身边的?小厮笑话。 这份喜悦一直延续到?翌日,与卫陵下过棋后,还被留下用晚膳。 王颐在几近无言的?棋局上多胜一局,难免不高兴些,在饭桌上更?轻易松懈。 话多了,是哪时?提及昨日回去时?碰到?柳姑娘,后来回想,他自己也不记得。 “怎么听你?这么一说,我表妹好似对你?无意呢。” 王颐一愣,手中的?筷子顿住。 卫陵先?是吃口?脆丝,才煞有心得道:“依我这些年的?经验看,她要有意于你?,就不该那?样冷淡,该趁着难见?的?机会,多说两句话。” 王颐知卫陵与人常往风月地?去,与姑娘家打交道多,自然懂得也多。 先?前中秋还邀他去群芳阁,但被他拒了。 这会,王颐驳道:“可那?时?我们两个身边都有丫鬟看着,如?何多话。再说,我也还未与她说明,怎好回应。” 卫陵停箸,渐渐攒眉,似不知如?何开口?。 “有一件事你?怕是还不知。” 王颐心下惴惴,直觉不好,就听他说。 “我也是两日前无意得知我表妹早知你?的?心意,若非你?提到?,我都快忘了。” “她既知了,昨日何故那?样冷?” 王颐被这两句话震住。 由不得他不想昨日之景,原来柳姑娘是知道他喜欢她的?。 再是卫陵起头之经验,对比着,她是……不喜他吗? 他喃喃:“你?说真的??” “你?我过命的?交情,我能骗你??” 王颐自是摇头。 卫陵将筷轻搭,而后道。 “我知道你?是真心喜欢我表妹,我们两家会相看。但你?也知道她爹娘都不在了,婚事还得我母亲做主,她性子又温顺乖巧,要我母亲点头,她纵使不喜,哪里能说不好。” 见?王颐神色不嘉,他又赶紧歉意道:“兴许是我多想了,你?别放心上。来,吃菜。” 一顿饭,吃到?后头,王颐食不下咽。 * 御医给曦珠诊病后,杨毓曾问过,得知是积郁在心所致,听说病好后又出府去,曾唤人来说过一回,天冷就不好去了,可见?那?个孩子垂脸缄默的?样子,心疼地?不忍再说。 前两日,曦珠来与她说再过三?日十月初,便是父亲的?忌日,她要去法兴寺与爹娘做法事。 卫陵昏睡不醒时?,杨毓去寺里亲自拜过,便是那?日回程路风大雨大,一回府就起了风寒,到?现在将好。 想着与曦珠同去,正好还愿。 却被董纯礼劝住,说是身体才好,不能再受寒。碰巧孔采芙说自己要去给病好的?孩子求平安,可给三?弟还愿。 杨毓也不再坚持,便让二媳妇帮忙走一趟。 这会与元嬷嬷说:“等曦珠回来了,你?去那?边回,说去寺里时?与采芙一道,具体时?候两人商量着来。” 说完又与大儿媳说起冬日备炭的?事。 刚起头,一旁的?卫虞就拉住母亲的?袖子,“娘,我也要去,和二嫂和表姐一起去。” 这天不好,杨毓不准。未开口?,门外忽地?闯进一道朗声笑语。 “去哪呢,也带我一个。” 卫虞转头见?是三?哥,想到?昨日去找他,却只顾着和那?个王颐说话,都没空搭理她,这会还气道:“不带!” “哎,我是哪惹四小姐生气了,好歹说了,让我有个机会认错不是。” 卫陵不慌不忙道。 “你?哪有错啊,谁敢叫你?认错?” 杨毓被这两兄妹吵地?烦了,打断他们:“一个十八,一个快十三?了,还和小时?候吵,像话吗?这不是只你?们两个人。” 董纯礼笑而不语,孔采芙在旁抱着卫锦,也是不说话。 即便如?此,卫虞还以为三?哥还要吵,都做好架势瞪眼过去,却不想三?哥不接招,和母亲、大嫂二嫂见?过礼,就拣个凳坐下了。 他右边脸上的?伤日夜敷抹上好膏药,早好全了,脑袋也拆了纱,只露出那?结痂的?疤,因天寒未完全脱落。这会看着还留有迹象。 杨毓蹙眉道:“你?整日乱跑什么,不是叫你?在屋里养着,不要乱吹风,免得风吹里头,以后有的?头疼。” 自这逆子醒后,老老实实地?待在府上,没再跑出去,每日还来正院请安,她虽心里喜悦愈发?懂事,但也担心他昏去那?么久,留个后症。 卫陵却道:“我又没跑哪里,自家转。” 跟着问:“这会难得见?大嫂二嫂一齐在,娘是有什么事要商吗,有没有我帮得上忙的??” 这还是他头次问起这等事,杨毓不免笑骂:“都是妇人家管的?事,你?一个男子哪有管这个的?。” 卫陵满面愁苦道:“那?娘也得给我找个事做啊,闲得发?慌了,人都要霉在屋里。这家里要没我能做的?事,外头总有差事做。” 杨毓后知后觉她这恨不得在外厮混一辈子的?小儿子,话里的?意思。之前要给他找事,是一推再推,左说俸禄低,右说事太?累,话落就跑外头,接着玩地?通宵不归家。 这会她喜地?差些从床上跳起来,迭声说着好。 “这事我让你?二哥帮你?去看。” 卫陵再紧皱眉,一副踌躇,却很快坚定的?样子,“娘,你?让二哥把我弄进神枢营吧,崇宪也在里头,可我怕二哥不答应,您可得帮我说。” 这下,杨毓明白了,这是早有打算,怕他二哥那?里过不去,先?来做娘的?这里说。 “要爹和大哥在京城,我哪里用得着和二哥说,这不是二哥在我昏时?忙成那?个样子,我可不想再与他骂起来。”卫陵说着才似想起什么,转头对孔采芙恳求道:“二嫂,这话你?可别和二哥讲。” 孔采芙点头应下。 卫陵再是有些愧疚,有些气愤对母亲道:“前些日他骂我,我可一句没还嘴的?。” “三?哥是活该!” 卫陵看向妹妹,回她哼声:“那?谁在我昏时?哭成那?样,眼泪都能哭倒城墙了。” 被这样一戳,卫虞赶紧趴着杨毓身前,委屈道:“娘,你?看三?哥。” 杨毓拍拍女儿的?背,扫了卫陵一眼。 “小虞那?时?多担心你?,一日才吃丁点饭,睡着都念你?没醒,你?现下还逗她玩。” 说的?卫虞真地?要流泪了。 卫陵赶紧起身弯腰,拱手歉意道:“是三?哥说错话,还请咱们家最大方,最善良,最美貌天仙的?四小姐别计较,原谅三?哥。” 卫虞噗嗤声,埋起头不好意思起来。 这无聊的?秋雨里,你?一言我一言的?笑语,就打发?了过去。 等及离去,卫陵落在最后,见?丫鬟端一只碗来,里面盛清亮姜黄色的?汤,却有药味。 他疑问:“这是什么?” 杨毓端过喝完,笑道:“前些日王颐过来看你?前,先?来我这儿拜见?,见?我有气喘的?老毛病,回家去找的?方子,说他祖母也有这样的?病症,吃这个方效果好得很。这两日我吃了,觉得心口?都舒畅好些,是有用的?。” 那?时?王颐还腼腆道:“我只瞧着好似一样的?病,您还是找御医看看,要合适您就试一试。” “他可与你?说和曦珠的?事了?你?觉得人如?何?” 因此次秋猎,杨毓多少对王颐有芥蒂,但瞧这段日子他时?常来看卫陵,又是这张方,和那?为人处世,反倒更?添了好感。 这人先?不说身外之物,品格是最重要的?。 当?年她嫁给丈夫,看中的?就是这点。 王颐若与曦珠成就姻缘,多能诚心待她。两个人的?性子都是温和,最能家里和睦。 她也不算辜负曦珠母亲的?托付。 卫陵听母亲说着,只是垂着眼笑。 “我觉得王颐人挺好。” 好地?纵使他在那?番话前,没有那?个想法,如?今也不得不有了。 第30章 她的愿 秋雨不断, 将整座京城笼在朦胧雨雾中。贡院门外的白壁墙前挤满了人,一个扒着?一个的肩,在放出的秋闱红榜上找着名, 几家欢喜几家哭。 想必此时在云州府的许执也中了举,是第三名?。 表妹薄情( 双重生 ) 第45节 有些前?尘旧事,以为忘却了, 又会在一个不经意间,倏地?被?想了起来。 曦珠低眉间, 将帷裳放下, 把思绪转回明日要去法兴寺, 为爹娘做法?事的事上?。 翌日天未亮起了,洗漱梳发,再是多带身厚衣裳。 山间寒气尤重,非是城里能比的。 等到偏门, 曦珠和青坠先后踩凳上?车, 坐在里头须臾,孔采芙也来了, 带个近身侍候的丫鬟。 车厢宽大,坐六七个人也够。 孔采芙坐下后,便将携带的琴扶在怀里。 曦珠问声好,她只?淡应声,就闭上?眼?。 马车缓动, 一时静下, 只?有青坠和另个丫鬟互相望望, 似觉得这气氛颇为难在。 曦珠没有言语。 车顶的雨声淅沥, 也阖上?了眼?。 这还是重来,第一回 与孔采芙在一处。 犹记得前?世, 在进入公府后,她与孔采芙见面就甚少,即是见了,也如方才一般,点头应过就是。后来外室之事爆发,孔采芙与卫度和离,听说?不过半年,便再嫁一个清流世家的公子,两人离开京城,不知去向。 直到卫家剩余之人流放出京,她来送别一双儿女。 那是曦珠时隔三年多再见到她。 最后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两人相处,是在他们从峡州被?皇帝赦恩,允准回京后。 孔采芙送来一封信,要见她。 只?她一人来,卫锦和卫若不必来。 言辞清冷,并无一丝十年分?别,母子终于团聚的喜悦。 曦珠隐瞒了两个孩子,去往一座深山的别院见她。 那时入秋,也是这样的雨天。 整个由青竹铺设架成的屋檐下,雨丝成线,滴落下面正爬上?石阶的青苔。一对?夫妻俱穿青灰衣袍,正坐在毡毯上?,品茶闲谈。 孔采芙仍是当?年的样子,并无半分?变化,脸上?却多了笑容。 坐她对?面的,是一个容貌气质都出尘的男子,持壶倒茶,笑眼?不离他的妻。 曦珠被?门童领到他们面前?。 孔采芙邀她坐下。 那男子给她倒了一杯茶,便静坐一边。 曦珠看着?那杯冒着?热气的茶,熏地?她有些眼?热,先开口?了。 “你为什么不见两个孩子,这十年,他们都很想你,回京后,阿若一直想来见你,却连你在哪里都不知道。” 似乎这是一个极简单的问,孔采芙没有丝毫犹豫,声音依旧。 “都十年了,又?有什么好见的,徒增愁怨罢了。” 一片阒静里,曦珠点了点头,然后问:“那你见我,又?是为何?” 这回孔采芙默了下,缓缓道:“阿锦的病如何了?” 卫锦因流寇惊惧遗留的病,曦珠曾在峡州找过许多大夫,都没有成效。 一回京,她托洛平去找太医院的人,又?是针灸药浴那套办法?,卫锦一见那些,就会抓着?她不放,哭地?撕心裂肺地?喊娘。 叫了近十年的娘,曦珠仍狠心将人摁住,含着?泪让御医将那些方子用在她身上?。 “讨厌阿娘,不要阿娘了。” 卫锦在她怀里痛地?发颤,细声哭着?。 翌日,还是会欢天喜地?地?跑过来,仰起一张天真烂漫的脸,扯着?她,“阿娘,陪我去玩,我不要和弟弟玩。” 周而复始,有什么用呢。 面前?递来一张纸,递来的人是孔采芙的丈夫。 “三夫人,这是我认识的一个大夫住处,曾治好与阿锦一般症状的病人。倘若有用处,你可以带阿锦去看看。” 寒山斜路,曦珠不知怎么离开的那躲避俗世的秘地?,她靠着?车壁,在颠荡的雨声里,只?觉得浑身有些无力。 骤然一声嘶鸣,马被?勒停。 她睁开眼?,却在另一个略昏的世。她听到孔采芙的丫鬟隔着?帘子问:“怎么停下了?” 然后听到外头的回话:“前?面有辆马车陷泥坑了,挡着?道了。” “那快去帮一帮,别误咱们的时辰。” “嗳,让二夫人和表姑娘等会,我们快去快回。” 雨还在下,将山间的寒气穿透四方严密的木板,渗入进来。脚下的炭盆生着?火,还是有些冷。 “你们那头倒是用力啊!” “起把劲!一、二,三!” 曦珠捂着?温烫的手炉,静坐听风雨里的号声,身上?渐渐暖和起来。 有人在车外喊道:“二夫人,二夫人。” 曦珠看过去,隐约见孔采芙蹙起眉,问:“看看是谁?” 她的丫鬟卷起一角窗帘子,漏进一小片光,不足让雨飘进来,探头瞧去。 那光朝向曦珠,她不觉侧了下脸,就听丫鬟说?:“是秦家老太太和秦夫人。” 她一惊,顺着?光的来处看去。 雨里撑伞立着?一婆一媳。 一大柄重伞由个身瘦体弱的媳妇撑着?,都偏向自己婆婆,自己身子湿透大半,脸也白透了。 孔采芙俯首下面的场景,问道:“何事?” 秦老太太举着?头,将这个居高临下望她的媳妇好瞧。 这样的媳妇真是世上?难寻,脾性孤冷,除去诗书琴棋,其他都不大关心。即是一双儿女,也被?她养的性子冷,哪里有小小的孩子是那样的? 瞧瞧,好似还抱着?琴,这去寺庙还有闲情弹琴。 偏生国?公夫人能忍。 若非今日自家马车要公府帮忙,而儿子也与卫二爷交好,她真不想过来答谢。 “这番下山路原仔细得很,却哪里来的泥坑落了进去,倒腾半天都脱不出来,得亏运气好,遇到二夫人你,府上?的侍卫也一个比我们秦家两个人能用。改日请你和二爷来吃茶。”秦老太太殷切道。 “不必客气。” 孔采芙应完这话,便放下了帘子,多一眼?都不给。 秦老太太自被?气地?不停翻白眼?,回头见儿媳有些发怔,更?骂道:“发什么呆!将伞撑好,要我淋半点雨得病,你就紧着?一身皮等着?!” 若非为她生出的那个儿子,何苦这样的天来遭罪,还要舍去脸皮得个小辈媳妇的冷待。 姚佩君低头,将一双通红的手握紧伞柄跟上?婆母,却在想避在光影后的人。 她能感觉到那时,那女子一直在看她。 * 等到法?兴寺,孔采芙先带曦珠去往后堂,见过主持,说?过法?事,以及去殿中供奉长明灯,她就径直离开,也不说?去何处。 临走,道:“明日你要离去前?一个时辰,让人来和我说?声。” 现下天黑得早,又?落雨,想要赶回京城,是不行的。 她们要在寺庙里住上?一夜。 曦珠看孔采芙带她忙过一转,道过谢,见人走远,再在长明灯前?立会,她便出了大殿。 还在下雨,远处山际浮动着?缥缈雾气,虚掩住葱郁群山。近处,庙里成片的红墙也被?雨洇湿地?发暗,雨丝累聚,从明黄的瓦檐滴落。 这样的天,连香客都少。 青坠问道:“表姑娘现在要去寮房歇息吗?” 坐了近半日的车,一路颠簸,又?商议做法?事,都快晌午。 曦珠点头。 沿途路过那棵苍绿高大的菩提树,她不觉再想起上?回卫陵那莫名?其妙的生气。 怎么会想到这件事呢? 曦珠摇摇头,便转回视线,接着?去往寮房。 青坠叫沙弥送了斋饭过来。 用过饭,曦珠歇息片刻。等醒来,才过去小半个时辰,外头没再下雨。 又?想起方才,并没有看见秦令筠妻子的样子,却到底想起些事。诸事堆积,心更?烦些。 索性趁着?天还亮着?,要出去走走。 雨中的寺庙幽静,最适四处游看风景。 青坠便将烘热的厚斗篷给表姑娘披上?,带着?油桐伞跟在身后。 出了寮房,两人未去远的地?方,就在寺院后山游转。 缓坡两侧栽植数以百计的松木,高耸挺直,遮去头顶仅有的天光,秋雨淋漓过后,沉冷的松木香愈加凝重,弥散在四周。有水珠从深叶上?滚落下来。 青坠边撑起伞挡去,边道:“蓉娘说?津州再冷的天都比不上?京城的秋,她是受不了,泛起腿疼的毛病。” 今日陪同来的是青坠,蓉娘因年岁大了,加上?头回来京城,就被?这还未入冬的冷天给冻得难受,未跟来。 曦珠闻言,慢步走上?石阶,想起津州来。 即便入冬,家乡也不多冷,甚至连炭都很少人家用。 可在京城,如今才十月初,就冷成这样。若到冬日,大雪纷落时,寒霜遍地?,真是连门都不愿出。 表妹薄情( 双重生 ) 第46节 她本来不惯的,但历经前?世,也算熟悉了。 一片静谧中,曦珠便笑道:“现在津州应当?还暖和。” 她的话语很轻,似有些怀念。 青坠就觉自己起了个糟糕的话头,让表姑娘想起曾经来。 她再想了想,又?见前?头有祈愿树,提议道:“表姑娘,我们去祈愿吧。” 她知晓表姑娘不知道,就道:“法?兴寺的这棵树祈愿很灵,许多人都来这里求姻缘子嗣,求前?程的。您若有所求,也可以写下来。” 枫杨树上?的繁密枝叶间挂满了红色的祈愿带,有的已经发暗变脆,有的处于半旧不新,更?多的是鲜艳红亮。 风吹日晒,雷雨霜雪中,数不清的世人的愿在那里飘动。 曦珠看着?眼?前?的树,想起自己前?世来过这里,也写过祈愿。 但是什么,再记不起了。 树边有几座简易小棚,里面摆放着?方木桌,上?面有笔墨。虽被?雨淋湿些,但能用。 青坠写下自己的愿想,遇到几个字不会,曦珠帮她落笔。 “表姑娘,难得来这里一趟,您也给自己求一个吧。”青坠见表姑娘帮她后,就要放下笔,忙拿了新的祈愿带过来。 曦珠其实不信这些了。 但那抹红色还是让她动了念,耳畔是青坠的话。 她想到前?世的卫锦,最后有没有在那个大夫的救治下好起来;想到卫虞和洛平过得好不好,洛平应该会好好照顾卫虞;还想到在峡州的卫朝,他有没有听她的话,不要一忙起来就忘记了吃饭…… 也想到这世,卫陵重伤昏睡十日,终是醒了。 所有的祸端还在可以转圜解决的余地?。 他们都会好好的。 她想了许多,然后笑了笑,轻应了声,“那我也写一个。” 曦珠再次弯腰。 她写的很慢,一笔一划地?摩挲而过,在那条红的刺目的祈愿带上?落了字。 青坠去挂自己的祈愿。 曦珠写好后,随手捞根细长枝条,上?面已有十多条红带。她无意窥他人的愿,在将自己的愿缠系在其中后,手指一松,枝条轻晃,回到原位。 她的愿被?掩在其中,看不见了。 “快落雨了,我们回去吧。”曦珠见天上?乌云拢起,不再停留。 青坠撑伞,跟着?表姑娘身旁,一起朝石阶下走。 未留意有人在她们走后,朝那棵祈愿树去,探手将一根枝拉下,顿住良久,就将其中的一条愿扯下。 蒙蒙雨丝飘落沉寂的脸上?。 他将那条愿,死死地?紧攥在手中。 身旁跟着?的阿墨都不敢去递伞了。 表姑娘这是写了什么啊? 第31章 爱与憎 卫陵想起了一件很久远的事。 那日也是十月初二, 却未落雨。他从北疆率军回京,正是寒重白霜,天光昏昧。他先?去宫中见过皇帝, 才赶回公府。 母亲拖着一副病体,泪湿衣襟地询问他为何提前归来,也不先?来信告知, 他安慰着应答,又扫过一圈围来关切的亲人, 却不见曦珠。 从前?哪次他回家, 她都会在这里等他。 她去了?哪里? 等散去席面, 卫陵无意问起妹妹,才得知是去法?兴寺上香了?,天尚黑时?就?出门的。 原是如此,难怪大早不在府上。 但那时?他已近一年半未见她。 亲卫劝说他不如趁着难得闲下来的日子, 将身?上的伤养好了?。他却不置一词, 换过身?上的戎装,就?出了?府。 其实何?必去找她呢, 总归她要回来这里。 但他等不及,一定要去找她。 到?法?兴寺后,卫陵让亲卫直接去问人在何?处,得知她往祈愿台那边去了?。 他便赶过去,走的小径。 母亲信佛, 常来此处。年少时?, 他跟来几次, 游逛过满寺, 便知晓各处道路。 他很想她。 每一场战事结束,深夜孤灯下, 他都会将放在心口的平安符拿出来看一看,摸一摸,想起她的叮嘱。 她望向?他的神情是那样温柔,又是那样坚定。 那刻,她的眼里只有他一个人。 可当他到?祈愿台时?,却看到?她身?边有了?另一个人。 是许执。 远隔金郁的山林秋色,她不知怎么落了?泪,许执低头说了?些什么,不过几句话,她就?破颜露笑,似不好意思地垂下脸擦泪,却将手里的祈愿带递了?过去。 许执将两人的愿挂在一起,一根高枝上。 然后牵过她的手,走下台阶。 那真是很好的景,天空很蓝,日头金灿,就?连穿林而过的风也很和煦,拂过两个紧挨依靠的人。 亲卫要上前?去,卫陵抬手制止了?。 他就?站在隐蔽处,远远地看着,直到?两人的身?影渐行渐远,彻底不见。 过了?不知多久,他才转目看向?那棵系满世人心愿的树。 不应该偷窥。 但他最终还是走了?过去,犹豫片刻,伸手将那根高枝捞下,找寻着她的字迹。 他认得她的字。 她的字不大好,曾经在祠堂帮他抄家训时?,她说过自己从小不爱读书写字。 和他一样。 他以为自己真的认得她的字,但找了?许久,在飘荡的红里,却不见她的愿。 到?底是哪条? 她的愿是什么? 直到?手停落在一条银钩虿尾的祈愿带。是许执的。 那样的字,无愧他寒窗苦读二十载。 在这条愿的前?面,是一条鲜红的愿。 字迹变了?。 卫陵并不精通书法?,但那瞬,竟觉得两条愿的字有相似之处。 到?底是什么时?候变的? 他忍着一股股的眩晕,看向?她的字。 “世事顺遂,平平安安。” 再简单不过的愿,他方才才会忽略了?吗? 分明手从这条愿经过数次。 亦还是这样的字迹,让他不想相信,她已在为另一个男人改变了?。 新伤隐隐作痛,伤口崩裂,血尽流出,湿透了?身?前?的缁色袍衫。 头疾跟着发作,吃过药才好许多。 他一个人回去了?,带着她几乎被撕碎的愿。他不该来找她,这样才不会看见那幕。 回到?公府,那里已经有一堆事等着他。部属的安置、亲友递帖拜访、东宫的秘信、盟友商议下一步谋算、政敌的鸿门宴……短短半日,他就?被这么多人惦记上,不管是想从他身?上获利,亦还是要他的命。 他很忙,忙地忘记了?她。 但脾气忍不住暴躁,极力控制着。 在月亮升至中天时?,卫陵还是一把将茶盏砸碎在地。 “你去告诉陈望,我这个人向?来是公私不分的。他想分明私了?,就?再找一条通天的路,不然就?好好想清楚,不过丢了?头上的乌纱帽,断了?前?程。若不想活,就?让他洗好脖子等着!” 说什么前?程,什么命啊的,不过就?是桩小事,放到?朝堂那些文?官武将那里,谁手里不沾点血。有良心的官员都如此,哪个能干净? 再平常不过罢了?。 却惊吓住门外一角翩跹的霜色裙摆。 人都退出去,在经过她时?顿了?顿,但她仍在墙壁的阴影里躲着。 卫陵就?坐在那里,接过仆从新递上来的茶看她。已经等了?大半日,他不在乎多等一会。 终于她挪进花厅来,步子很慢,最后停在离他很远的地方。她望了?望被打扫后尚未干透的地砖,就?把眼定在那里,都不肯看他一眼。 她低着头说:“三?表哥,我不知你今日回来,还以为会晚个一两日的。又碰巧今日有事,没能在府上迎你。” 厅里的光很亮,足以卫陵看清她。 从乌黑莹亮的挽髻,一直到?那张经年秾丽的面容,延过秀颀雪白的肩颈,滑落至愈加丰郁的身?形。 她就?是这般,与许执在一起。直到?现在才想起回家来。 表妹薄情( 双重生 ) 第47节 她应该是察觉到?他的视线,无措地掠了?下鬓边的发丝,将头更低了?。 尽管如此,卫陵也没把眼移开,道:“我听小虞说过你去寺里了?。” 他又问:“一个人去做什么?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她倏然抬头看他,仅一个目光相触,便偏过眼去,脸上满是犹豫的神色,抿紧唇将袖子绞地更紧了?。 他也冷了?脸。 茶盏磕到?桌上的声响,她似被吓一跳,脸色有些发白,慌道:“我,我随便走走,这么晚回来,是路上,有事耽搁了?。” 她对他说谎了?。 不过分别一年半的光景,她也知道拿这些虚假来搪塞他。 眼前?恍然出现她与许执在一起的场景,历历在目。 卫陵握紧手间的祈愿带,头一阵阵刺痛。 即便她说了?真话,他又能怎么样,难道让她再次陷入难堪的境地,让她得知他真正的劣性吗。他与她已经走向?不可挽回的道路,也没有办法?再回头。 他只是没办法?接受她也开始变得畏惧他,像看一个陌生人,与此同时?,与另一个叫许执的男人亲昵。 最终他只能在沉默中,说了?这样一句话。 “以后早些回来。” 那晚她离开后,开始落雨,很大,也很冷。 他一个人坐在那里,竟然冒出一个荒谬的念头,倘若能重回最初就?好了?。 雨声渐大,卫陵再睁眼,便发觉自己回到?了?祈愿台,似乎还是那日。 但手中洇湿的愿在告诉他,并非那日。 他已重生。 她亦是。 卫陵忽然明白了?一些事,当年曦珠为何?会在说那个谎话前?,那般犹豫不决,甚至眼中有一闪而过的悲伤和怜悯,也许不是为了?周全她与他,因?那已经无法?更改,更可能是只为了?他一个人。 她要如何?开口,说今日是她父亲的忌日,从而不牵扯出他也失去父亲的伤口。 因?此只能闭口不言。 但那些年,他却不曾注意到?这个日子对她是特殊的,反而是许执在她难过的时?候,陪在她身?边。 他觉得头有些疼,是前?世的旧疾复发。 也好,是他活该。 葱郁盖顶的树冠下,卫陵将曦珠的愿重新挂回树枝上,一处更高的地方,系地很紧。 当年他不仅不信鬼神,还私自将那条愿扯下,以至于她最后的结局不能顺遂,但这世,他只盼她所有的期望都能圆满。 * 曦珠回到?厢房后,天已黑,青坠去点灯。 趁着时?辰还早,便找册《本愿经》来,抄写了?好做法?事的时?候烧去。 曦珠跪坐在蒲团上,在一盏油灯下,低眉垂眼,蘸墨书写。清静地,抄写起来倒快。 只不过片刻,手就?僵起来。 旁边有烧热的炭盆,青坠看表姑娘冻红的手指,忙劝来烤火。 曦珠也就?放下笔,挪动些,将手伸过去。 两人说着话,青坠就?想起取晚膳时?听到?的一桩事。 “我方才回来时?,听两个正扫叶的和尚说,今日沈家的二公子也来了?这寺中呢,也带着琴,还到?山上的亭子去弹。比二夫人还风雅,不知多冷。” 青坠知表姑娘来京城才半年,定不清楚这沈二公子,就?说了?些传闻。 诸如大燕第一的琴师、身?边侍候的丫鬟小厮皆需姣好容貌,过两月就?要换批人、出门要焚九遍香、去宴会从不用?主家的食具、一日衣裳要换三?次,沐浴两回…… 曦珠怔住。 她没料到?此时?的寺里,孔采芙二嫁的丈夫也在。 原来早在这时?,两人就?遇到?了?吗? 耳畔是青坠的唤声,曦珠回神,对上她疑惑的神色,笑叹道:“这世上还有这样讲究的人啊。” “是啊。” 青坠见状,多说几句,后见炭不够夜里用?,说再去取些,便出去了?。 曦珠坐回去写过几行经文?,笔就?顿住了?,蹙眉又想起卫度和那外室。近来出现与前?世不同的偏差,她只希望此事不要有异变,不管如何?,也要等国公回京。 不过想转,她就?放下了?心思,接着在灯下磨墨起来。 不知不觉间,《校量布施功德缘品》都抄写过一半,她才听到?身?后开门的声音,灌入外面的磅礴雨声,冷风袭来一瞬,就?被合上的门彻底地推出去了?。 曦珠拉紧外裳,以为是青坠回来了?,继续写着。 问道:“怎么回来这样晚?” 快烧尽的炭被火钳翻动,又添入新的银炭,噼啪飞溅起几点火星子,很快就?消匿了?,厢房内好似暖和了?些。 曦珠疑惑为何?青坠不答话,终于把笔下的一个长句写完,转头看去。 下一刻,手里的毛笔掉落,浓墨坏了?一整张写好的经文?。 她一下子站起身?,骇然地看向?正蹲身?拨动那些炭的人。 卫陵看她一眼,笑了?笑,又转回头看向?面前?的火盆,翻地更燃些,才放下钳子站起身?。 他这一起身?,影子便跟着扑过来,落在曦珠身?上,似笼罩住她。 她不禁往后退一步,碰到?桌子边沿,止住了?脚步。 “是不是吓到?了?你?” 这是显而易见的,卫陵自己说完都笑了?声。 曦珠没有说话。 她看着七步之遥的他,而他背后灰蒙蒙的窗纸上,斑驳的树影在狂风暴雨里,被扯拽地摇晃。她拽紧了?裙。 卫陵敛了?脸上的笑,温和地看她,问道:“可以坐下说话吗?” 片刻的沉默后,曦珠先?坐下了?。卫陵坐在对面,不远不近的。 恰是她在灯下,他在光与黯的交界。 他的目光不由落在她被薄光晕染的脸上,这时?候的她才过十五的年岁,明媚柔软,云鬓轻堆,即便素妆,也掩不住好姿容。让人一看,就?再也挪不开眼。 可卫陵却想起最后一次见到?她时?,月色下,这张容颜已被那些苦难,和无休止的病痛折磨地衰败。 似凋零枯萎的花。 她气弱地问他:“三?表哥,我是不是不好看了??” 分明病地那样重,连说话声都时?断时?续,还是艰难地抬起那双遍布伤痕的手,遮掩住脸。 呜咽,泪水,从干枯的指缝中流出。 他已经许久没有听过她的哭声了?。 从流放起,她还会因?那些艰巨的难处,细碎地哭,可渐渐地,她不再哭。 是被挫折地知晓哭没用?了?。 但再见到?他那刻,她第一想到?的却是自己的脸,是羞怕他看见。 可应当羞愧的是他。 他俯身?,轻轻地落了?一吻在她眉心。 “好看,还和以前?一样好看。” 她犹疑,声音低地听不清地问:“真的吗?” 他点头,“真的,我不骗你。” 他的话是那样无力,与她经历的那些痛苦相比。 可她还是高兴地,一点点挪开手,微弯的眸中是将落的泪。 今生的苦涩漫涌到?喉间,与前?世的愧疚一道折磨着卫陵。 从前?世尚且活着时?,到?后来沉于黑暗的那十年,他就?有许多话想与她说,但最后一面,她重病困倦,并没有听完。 再张口,却是万般话语,只化作一道低声,她的名。 “曦珠。” 上次相见还是逞意的,连离去都是少年人的骄肆,却在一场重伤昏睡后,尽管人瘦地眉眼愈锋利些,可这般语气却极平和不过,让曦珠不由想起青坠那晚遇到?时?,他说的话。 她看着他薄白的脸,右侧额角有一小块疤的痕迹,抿紧唇直问:“你来做什么?” 她的语调是冷的,但卫陵听着,却渐渐又笑起来。 他本来怯于这重来的一世,该以何?种面目见她。但此刻她对他的冷声,让他心里都畅快起来。 卫陵一双笑眼目不转睛地望她,道:“我醒后,就?一直想见你。” 他若有意对谁,那本蕴藉风流的眼都满是她,就?连清冽的声音也是柔意,随口都是动人的话。 曦珠被他这般惊地僵住身?体。 她以为都与他说明白了?,不想这个雨夜竟来了?寺庙,还遣走青坠,也不怕人发现。她这回连神色都冷下来,道:“三?表哥,你不该来。” 卫陵有些泄气地松了?肩膀,语气低落道:“我那么远过来,你却赶我走。外面还下那么大的雨,你要我到?哪里去。” 曦珠再次沉默。 卫陵见她不说话,不留意朝她近些,愧意地低声说:“对不起,那日是我脾气差,你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 曦珠竟头一回对他语塞,她从没见过这样的卫陵,更没见他朝谁低头,不知该怎么应对。 隐隐地,她有些烦躁。 不是为了?分明那日闹成那样,时?隔一月,他就?不放心上。而是他这样的态度,让她觉得有什么真地在改变了?。 表妹薄情( 双重生 ) 第48节 曦珠蹙眉道:“我以为你明白我的意思了?。” “我不懂。” 卫陵声高些道:“我们还没将话都说清楚。” 他这副装着明白揣糊涂的模样,曦珠又是一滞,道:“已经没什么好说的。” 她冷地不能再冷了?,却得他反问:“怎么没好说的?” 不知怎么回事,他那上扬的尾音,混杂檐上砸落的错乱雨声,激地曦珠越来越烦,“没有就?是没有,你快走吧,怎么来的怎么走,别被人看见了?。” 一旦此事暴露,她在公府可能再待不下去,又会被迫走上前?世的道路,可她已经不想再把自己的命运给任何?人掌握了?。 这样吵架的态势也不大对劲。 谁知她想到?这,就?见卫陵翻身?躺到?床上。 这下真惊地曦珠睁大了?眼,慌地站起身?道:“你做什么!” 卫陵侧翻过去,滚到?她晌午睡过的枕上,哼道:“今日你不给我把话讲明白,我不走了?。” 曦珠是如何?也想不到?,会演变成这样子胡搅蛮缠,下意识要拉他起来,却又停住,没有靠近他。 心里憋起一股气来,两腮微微鼓起盯着他。 他身?着雪青窄袖暗花缎袍衫,无所顾忌地就?双手枕躺在那里,手肘处的璎珞团纹银丝隐亮,懒散地不成样子,长睫微掩的漆黑眸子也望着她,还将狭长的眼尾挑起一丝笑。似不怀好意地勾她过去。 曦珠一动不动地,就?这般与他对峙。 良久,她问道:“你到?底要我说什么?” 她对他,早无话可说了?。 卫陵收拢了?笑,跟着坐起身?,抬头看她归于平静的脸。 十年无尽的挫磨,业已将她这个年纪的羞涩消磨干净。 本不该如此。 他将一直吞痛的喉咙咽了?咽,没忍住唤她一声,“曦珠。” 曦珠袖中的手捏紧。 他叫她的名字时?,是低哑的,听似无波无澜,却似叫了?千万遍的,让她不禁为他之后的话提心吊胆。 卫陵语气又低了?三?分,问道:“你不愿意与我在一起,是不是在担心被我爹娘知道?” 曦珠被这话一愣。 因?他说的确是她如今最担心的事,可她也知道,她的担心与他话里的意思是两回事。 果然接下来就?听他说:“若是这个,我已想好法?子。几日前?,我与二哥说过了?,让帮谋个职,等我有些成就?了?,再与爹娘说咱们两个的事,好不好?” 没等曦珠回话。 卫陵沉声道:“若是他们不答应,那我们两个就?离府,不在京城了?,过自己的日子去。” 他的目光仍然一错不错地仰望着她,神色严肃认真,没有一点说笑的意思。 这一番情意凿凿的话,将曦珠怔然。 她太清楚了?,不管这个年纪的他再如何?玩笑,可摆起脸来,与后来的他一样,出口是一定要做到?的。 曦珠渐渐觉得渺茫起来。 她已经不是十五的年岁,一心只将此生系挂一人身?上,为他连自己都牺牲,都忘记自己也会疼。将那段只她知道的刻骨铭心的前?世割去,她和他之间,还剩下什么。 不过是门第和阶级。 他竟轻易说出抛弃身?份的话,甚至比她前?世所说出的话更加可笑。 心里压抑已久的情绪乍然蓬开。 曦珠抬眼,眼眶泛红地看着他,“你也明白我配不上你,就?不要妄想,还说这样的话!” 她不知这话是在自贬,还是一种报复。 当年那晚之后,姨母就?开始给她相看人家。 即便那晚他一句话不说,她也知道了?他的答案。 与他人的相看,更让她明白,他们永远都不可能。 而后来,她能嫁的,仅是一座冷冰冰的牌位。 寒风从心里刮过,空荡荡的。 一片朦胧里,曦珠几欲克制不住,想朝他宣泄出来,但最终没有出口。 她清楚,他永远留在前?世了?。 眼前?的卫陵,不是他。 却也不想再看到?这张脸。 一只手径直伸来,迅疾抓住她离去的手腕,扣住她的腰,将她揽抱进怀里。 曦珠被他的手摁住后脑,被迫抵在他的肩膀,呼吸间全是他凛冽的气息。 她拼命挣扎起来,狠狠捶打他的后背,闷声喊道:“放开我!” 她有些想哭,甚至比重生第一次见到?他时?还要强烈,她不明白为什么。可她不能,一旦落泪,将昭示她的软弱,与他的妥协。 卫陵沉默地让她打,牵连尚未好全的伤,脊背生疼,却没有松开分毫。 他知道她在想什么,也知道她是有些恨他的。 可能怎么样,他没办法?放手了?啊。 只能愈来愈紧地抱住她,直到?她渐渐无力地放下打他的手,垂头靠着他,无声无息般地抽动。 他听到?她说:“我不喜欢你。” “三?表哥,我不喜欢你了?。” 她在他怀里,又说了?一遍,给谁听的。 一个人重来还会重蹈覆辙吗?她对他不抱有希望,爱早在漫长岁月里磨灭了?,可总有余烬,总得重新燃起来。 “那你又为什么会病了??” 声音轻地似叹息。 她也许听到?了?,也许没听到?。 她没有回答。 卫陵拥着失而复得的她,俯首嗅闻那股早就?融入他魂魄的气息,餮足里隐约疼痛。 良久后,他说:“曦珠,给我一次机会,这辈子,我会好好照顾你。” * 深夜大雨,卫陵还是离开了?寺庙,她不想被人得知与他的关系,是有顾虑的,而他也有顾虑。 现在所有的祸事都未来临,卫家还处于险境,他不能为了?私欲,将与她的事摆到?明面上,把她牵扯进来。 等所有的事尘埃落定,恩怨了?结,他与她才能真正安稳下来。 到?时?,他会放弃京城的一切,和她回津州。 一起回家去。 离去前?,卫陵到?那两盏长明灯前?上香,并跪地磕了?三?个头。 第32章 莫逆交 天将黑时, 雨势骤大,被寒风挟夹着,吹刮过廊下几盆正盛的绿牡丹, 硕大的花冠垂落,几欲折断。 秦令筠下值回来,见那花的模样?, 凝眉叫来丫鬟。 “夫人养的菊,让你们仔细看顾, 也不知用心些。” 丫鬟忙道:“方才是有其他事, 雨又是一下?就大起来的, 奴婢才没来得及。这就去把花搬到避雨的地。” 爷瞧着不?近人情,但底下?脾性好,好说?话,缘由合理?, 必不?会怪罪。 不?像夫人。 只是这念才出来, 院外?就走进一行人。 姚佩君与婆母雨中赶路,好歹趁天黑尽前回到秦府, 又亲自撑伞送婆母去歇息,才回来自己的院子,一进门,就听到丈夫的话,心里欣忭, 没想到他将这样?的琐事记得?清楚。 也就摆摆手让那个丫鬟去忙, 跟着丈夫进到室内。 见他脱了?乌纱帽, 便上?前去, 要接过拿去放置。 离的近了?,秦令筠才注意到她的肩全然湿透, 藤黄对襟短袄黏在孱弱的半身,就连发丝也有些凌乱。 他沉声问?:“怎么淋了?雨,你身边的人是怎么伺候的?” 话音甫落,不?待丫鬟慌张跪下?,姚佩君些许发白的脸上?挽起一个笑,轻巧道:“不?过风大些,雨斜得?很,不?怪别人什么事。” 能是什么别人,左不?过他的母亲,她的婆母。 秦令筠浓眉皱地更紧些,更衬地面容沉压冷肃。 “你的身子本就不?大好,也不?晓得?珍重些。去将衣裳换了?,别等会生病了?。” 姚佩君知丈夫面冷心冷,却是关心她的。 片刻前在婆母那里受的苦楚瞬时消弭,心里冒出甜来,笑应着去里间。换衣后又取一套赭色曲水纹的直身,到前面服侍丈夫。 秦令筠搁下?热茶,起身展开长臂,任由妻子替他解下?革带,接着前头的话,问?道:“这样?的天不?在家待着,到外?头做什么。” 姚佩君扣衣襟盘结的手一顿,结子脱出指间。 她将头更低了?,犹豫几番,还是嗫喏出声:“与母亲到法兴寺上?香去了?。” 屋内只点盏灯,昏昏地摇坠,映照着半张昔年灼若芙蕖的容颜。 “找大夫看了?十余年也不?好,你就不?要再费心了?。” 表妹薄情( 双重生 ) 第49节 秦令筠轻叹一声。 在丈夫的手将要碰触来时,姚佩君的手突兀地横亘在那里,缩起地不?甘,她只好苦涩地笑了?笑,放下?手不?说?话。 秦令筠自己扣好那粒颈前的结,将妻子的脸又望了?望,在眉眼去寻镌刻心里的影子。 半晌,他终于握住她冰冷的手,轻合起来,“你要去就去,我并没其他意思,只是见你辛苦。既要操持府上?的庶务,还要为照秀的事累心。” 他的嗓音是沉的,却含着似无奈般的怜惜。 也就是这点无奈,以及这点怜惜,轻地几不?可闻,却让姚佩君在这个世上?继续苟延残喘。 因为他,她才能活着。 倘若哪天他连这些都不?愿意给她了?,那她真?不?如去死?好了?。 这一丝苟活的喘息,惊动一条缝隙背后暗窥的人。 跌跌撞撞地,他从绛纹帐后的桃木暗八仙立柜中闯出来,发髻松散覆遮着脸,一身苔绿衣衫半挂在薄瘦的少?年身体,逶迤拖地,揉着惺忪的睡眼,朝她奔来。 转眼间,搂住她的脖子,扑入她的怀里。 抬起一张貌若好女的面容,撒娇一般的哭调,“娘,你到底去哪里了?,我找不?到你。” 这便是姚佩君的罪,生下?了?这样?的一个儿子。 她被这个罪勒住脖子,却在看后面的男人。 她的丈夫,一如既往地,怜悯地看着她。 便是在这种眼神下?,她推了?推身上?的人。 十五岁的少?年侧首,才看到这里还有一个人,陡地被吓,躲到与他一般高的母亲身后,贴着她的后颈,抖抖索索地,小声叫了?声父亲。 她的丈夫应了?声,道:“我有事要出去,今晚不?回家了?。” 随后扯整袍袖,离去了?。 她挽留不?了?渐渐消失在眼前的他,只能抱着眼前这个与他五分相像的儿子,就似抱着他方才的怜惜。 没关系,他是爱她的。 纵使他找再多的女人,他也是爱她的。 她知道他最近喜欢上?一个名唤浮蕊的女子。 他与她说?过,这种事上?,他从不?瞒她。兴许下?回,她可以问?问?他,要不?要将浮蕊抬进府,做第四房妾室。 不?管多少?女人,她都会像爱他一样?,去爱她们。 秦令筠出门后,雨幕之中,隐约还能听到后面追来的声音。 “娘,父亲今夜不?回来,我可不?可以和?你一块睡了??” 他的妻子回答是什么,模糊听不?清楚。 他眼里闪过一丝不?易被人察觉的厌恶。 坐车出府,寒雨淋落在车顶上?,啷当作响,最终拐进槐花胡同,芳云院。 是夜,绮帐围拢中渐起低泣和?撕扯声。 浮蕊伏跪在床上?,几乎被脖颈处狠勒的腰带扼死?,一头散落青丝也被攥住,被迫仰起头。她的双手抓紧床褥,染了?淡粉蔻丹的指甲从上?面划过,发生滋滋的刺耳声响,折断渗血。 “大人,求您。” 泪水不?断淌落下?来,在最后一口气?要断绝时,她被摔回褥上?。 秦令筠松开从她身上?剥落的腰带,弯折的腰肢颓塌而下?,不?断咳嗽颤抖,目光落在白皙纤弱的背上?,已有纵横鞭出的红痕,错落出一副让他满意的景。 一声叹息溢出唇边,终究不?是她。 起身掀开纱幔,披上?外?袍,走到疏窗前,伸手推开,迎面灌来一阵冷风。 幽静之中,偶有几盏灯火,点缀一座四方京城。 他从袖中掏出一方干净的白绢丝帕,置于唇鼻处,深深嗅上?一口。 幽香减淡,已近乎于无。 * 曦珠辗转难眠,为卫陵一席夜话。 尤其在那张他躺过的床上?,更是翻来覆去地,哪里都不?舒服。 她完全不?知该怎么办了?。 在前世,她目睹过他许多样?子,从少?年时的肆意,到后来的冷漠,无一例外?,在那些屈指可数的见面里,都与她有恰当的疏远。 他不?会喜欢她,也不?会那样?抱她,更不?会说?出那种话。 惘然间,她倏地想起那时喜欢姜嫣的他。 尽管知道他后来对姜家只有仇恨了?,可那段埋在光阴里的他,究竟是什么样?子的? 是不?是就是如今的他? 曦珠微微失神地望着顶梁,很快又有些恼恨起来。 她不?该再去想过去的事,该想现?今才是。 但她今晚失控了?,不?知接下?来要如何走。 她唯一希望,他别把这事捅露出去。 青坠也是整宿地睡不?着。 她想破脑袋,都没想到这样?的雨夜,出去抱个炭,就被阿墨笑嘻嘻地拦住。 在门外?廊下?等着时,她胡思乱想好一通,没明?白表姑娘和?三爷怎么在一起的。再想起三爷的不?着调,更是心惊胆战。 三爷离去后,她进去,果然见表姑娘眼是红的,衣裳也有些乱。好在细瞧后,是没出事的。 这事要捅出去,先不?说?表姑娘的好,光是和?三爷身份上?就差好大一截,又是父母俱亡的。 大夫人和?二夫人,一个是名将独女,一个是次辅之女。 不?论是家世和?权势,表姑娘是一样?都没有,唯有容貌。 但公府早定?下?规矩,男子只得?迎娶正妻,除四十无子才得?纳妾。 表姑娘要想进这个门,可走不?成妾室的路。 这规矩还是现?今的公爷定?下?的,若非此,不?知多少?人要送自家姑娘进公府,哪怕做个妾也要攀扯上?关系,现?在的公府后院可要热闹了?,不?知添多少?主子。 可也因此,三位爷的婚事定?立困难,只一个妻,免不?了?牵扯到各方势力。 大爷是世子,最是简单,还在国公夫人肚子里,就被公爷指腹为婚,一到年纪就娶了?大夫人进门。 二爷是难的,听说?为了?娶二夫人,愣是在公爷书房跪了?一夜。 如今轮到三爷,也不?知有没有心娶表姑娘。 要有心,真?个难比登天。 即使国公夫人念着故情答应,府上?大事裁夺都在公爷手上?。 而三爷挨公爷最多打骂,这下?怕是要翻天了?。 青坠原想问?表姑娘此事,可见她今夜这样?,实在开不?了?口。心下?唉声叹气?一顿。 翌日昏蒙的天,等法事做完,已过晌午。 曦珠一夜没睡,出了?佛殿,脑子还有笃笃的木鱼声,混沌地厉害。但在乘车回公府的路上?,还是撑起心神,暗窥过孔采芙的神色,并无异样?,和?来时一样?,仍将琴抱在怀里,清冷如霜。 回到公府,两人在垂花门告别后,曦珠和?青坠径直回去。 到春月庭,她先去看过蓉娘,得?知大夫已来看过,开了?药膏贴腿,又被说?脸色太差。 蓉娘摸摸姑娘的脸,心疼道:“是不?是太累了?,赶去歇吧,我这里没事。” 曦珠脸颊蹭下?她的手,笑了?笑,“晓得?的,我都这样?大了?,不?要您操心,您顾好自己就成。” 不?管出现?再大的偏差,她最后也一定?要回家去,带着蓉娘他们一道走。 回到屋里,曦珠从妆奁挑了?根嵌翡翠缠花金簪给青坠。 青坠推脱不?要。 簪子瞧起来贵重又精巧,能压箱底。表姑娘平日都是素妆,这般都是存放起来的。 青坠知这是封口,坦诚说?三爷给过了?。 曦珠道:“那是他给的,这是我给的,不?一样?。” “你不?是说?明?年要嫁人吗,你就当这是我送的嫁妆,还是一年前打的,我没来得?及戴。” 放进她手里,点了?点她眼下?的青色,笑道:“好了?,别推了?,帮我叫过水,就去睡吧,你昨晚想必没睡好。” 青坠晕晕乎乎地接过,出去做事了?。 等沐浴完,曦珠硬撑着在升起的炭火热气?中,将绞地半干的头发干透,才上?床去。 无力再去想那些事。 直睡过去。 * 卫陵是在十月七日的傍晚,得?到神枢营的任令。 卫度免不?得?冷笑,“你不?与我说?,反倒先去找娘,拿娘来压我,你什么时候学的这套了??” 卫陵翘着脚在榻桌上?,眉梢是笑,却是冷哼一声:“我要先和?你说?,你不?定?把我弄哪里去,我还能和?崇宪一块?给朝廷做事就够无聊的,还不?能和?朋友一起,有什么意思?” “亏得?你生在咱们家,能这样?讲话,要做个贩夫走卒,饱一顿饿一顿,我看你这会还能轻松?” 说?着,卫度锁眉将他抬高的腿拍下?,“坐有坐相,像什么样?子!” 卫陵一晃,稳着身体端正了?,张口就问?:“你是我二哥吗?” 卫度反问?,“我不?是?” “你既然知道你是我二哥,就别和?爹一样?管我,你刚那话,我以为你是我爹。”卫陵又搭起脚来。 这话威力凶猛,将卫度呛地不?行,拱地心火乱窜。 表妹薄情( 双重生 ) 第50节 “你有本事就到爹面前这样?说?!” “我没本事,也就敢在二哥面前说?了?。” 这回卫陵醒来,是愈发会怼他。 卫度几个回合下?来,逼地他都吐脏话了?,肺被气?地胀疼,不?再就这种事和?他互骂。 也待不?住了?,起身道:“你再养个几日,等身体好全了?,再去上?职。不?求你做出什么政绩,只要别惹事就好。” 这话掺半句关切,卫陵仍不?领好意道:“惹了?天大的事也有爹兜着,轮不?到二哥身上?。侍郎大人放心。” 卫度都走到门口,又叫这话气?地将他杂乱的屋说?一通:“你看你这里成什么样?,早些时候叫丫鬟来收拾,还不?让进,我看以后都没个下?脚的地。” “是,你屋里最一尘不?染,怕不?是暗地藏些不?干不?净的东西。” 蓦地一道阴沉目光回头。 正对上?一副挑眉衅笑,“别不?是吧?” 那道视线逡巡他几遍,不?见异样?,终于松缓离开。 这边的笑也一点点收起来,成了?漠然,眼却把周遭扫一遍。 确实有些乱。 可她不?会再回来了?。 他仰头躺倒,把脸跌进阴影,在一片晦暗的光里,再次陷入来临的黑夜。 夜幕昏沉,缀满银星子,月亮挂在潺潺流水对岸的高空。 难得?的晴朗日。 岁寒堂最顶上?的雅间喧闹不?止,欢声不?停。 “这局你又输了?,哈哈,喝!” “别耍赖,认赌服输啊,大家伙都看着呢。” “叫人再上?酒!” “怎么回事啊,弹个欢快喜庆的,今儿可是咱们卫三爷请客,人刚重伤大好,你弄那么哀怨的做什么,情歌呢,也不?瞧场合。” …… 闹哄哄的一堆人,围了?三四桌,左一言右一言,也不?知是谁在说?话,但都围着卫三转。 前段日子,大家伙带礼去看他,伤好后自然要请一回。 也是在这席上?听说?他要去神枢营,以后没得?机会混了?,更是连连敬酒说?笑。 其中最高兴的莫不?过姚崇宪,勾着卫陵的肩道:“你既来了?,可别忘了?先前答应我的事,要去会会那个叫洛平的。咱们一条线,还怕搞不?定?他一个武状元吗?” 卫陵扬眉笑应:“我能忘吗?这事昏时我都惦记着,要不?然还醒不?过来!” 这话说?地姚崇宪更觉是亲生兄弟,直接帮他挡酒。 “他刚伤好,你们敬的酒都我来喝!” 比及夜深,长街河畔脂粉盛浓,衣带翩飞,笑音缠人。 各人酒醉不?一,大半数归家,其余找地住局寻欢去。 姚崇宪被灌几坛子酒,自不?省人事,一会叫良儿,一会嚷小襄,是他那两个喜爱,却不?得?不?在明?年春娶妻前处理?的通房。让随从架上?马车回家去。 留下?两人在最后。 王颐原不?想来,但不?比上?回烟花地,此次卫陵选的是酒肆,请来有他认识的人,奏乐的乐伶也再正经不?过。 这些日心里愁闷,借着这个机会,也当纵意一回。 即使如此想,席上?才喝两杯酒,脸色便薄红。 一地杯盏狼藉,有人来收。 卫陵要两碗醒酒汤,一碗递去给他,一碗自己抬头喝下?。 将碗搁桌上?,见王颐还是呆坐,问?道:“这晚叫你来玩,来时好好的,怎么现?在反倒成这样?了??” “你有事就和?我说?,我要能帮你,一定?帮。” 片刻未有回应,卫陵揉把泛疼的脑袋,叹气?道:“成了?,不?说?就不?说?,赶紧喝了?这醒酒汤,我让人送你回去。我也要回家去了?。” 王颐望着眼前热气?腾腾的汤,忽然道:“你上?回说?的都是真?的?不?是假话?” “什么真?的假的?”卫陵反问?。 王颐道:“你说?柳姑娘早知道我有意她的事。” 说?着就低下?眼,难过道:“你还说?,她不?喜欢我。” 卫陵醉地捏捏眉心,“你该不?会这些日都在想这事吧?” 王颐轻应声。 “她确实知道了?,但喜不?喜欢你我自个猜的,你还真?信我胡说?的?” 王颐诚恳道:“可我听你说?地很真?。” 兀地一道拍桌声,惊地那汤溅跳出来几滴,卫陵乍然提声道:“你知道你最大的毛病在哪里?就是优柔寡断,磨磨唧唧,我那时让你跑,你还给我愣在那里,我当时真?想将你喂狼,好自己跑了?。一回也就算了?,自个的终身大事也是这样?,与其在这里痴心妄想,还不?如直接去问?她!要别人先娶了?她,你才后悔一辈子!” 王颐被这高声震地傻愣,回想卫陵这话,果然如此。 自己的性子确实温吞,难听就是磨叽。 他被一激,酒还未醒,红着眼问?:“我倒也想啊,可怎么问??” 卫陵拍拍他的肩膀,笑了?。 “既然是朋友,我还能不?两肋插刀帮一把啊?” 第33章 白月光 十月九日傍晚昏时, 曦珠从外回到春月庭,接过青坠递来的热姜茶喝口,散些寒气, 卫虞便来找。 她将茶盏放下,笑道:“怎么过来了,又?想去哪里玩?” 只有卫虞想出去玩, 才会亲自过来,让她陪着了。 果不其然, 就听卫虞说当今枫叶正红, 是赏景的好时候。 “表姐, 你定然没见过满山红枫的景色,我们明日一道?去好不好?而且三哥说今年初,奉山还新修了观景台,从楼上往下看, 一定好看。” 她喜欢和表姐出去玩, 先前几次出门玩,都很高兴。不过这样一道?玩的时候少, 表姐总是天才亮就?出府去,她也不好去烦。 曦珠想来明日无重要的事,正?要应下,闻言怔了怔。 “三表哥说的吗?” 卫虞点头道?:“三哥说这还是表姐来京城的第?一年,倘若错过这年的红枫盛景, 就?要等明年了。” 昨夜, 三哥过来院子找她, 说是奉山景色正?好, 可以邀表姐出去玩。 她都看过好几年了,但观景台是这年才修的, 又?是一个新鲜事物,自然想去。 卫虞晃表姐的胳膊。 “去吧去吧,三哥说再过两日去,就?不怎么好看了。” 曦珠被挂在胳膊上的人儿晃地有些晕,思绪断下,最终还是无奈笑应。 她记得自己去过奉山,那里的枫景确实很好。 翌日巳时三刻,两人乘车朝奉山去。在西郊不远处,不过一个时辰就?到了山底。待下车,身后四个护卫不远不近地跟着。 另还有两个丫鬟。 一个是青坠,另个是卫虞屋里的。 经连月秋雨,满山的枫树早被霜寒浸透染红,从底下看去,犹如渐燃的火。愈往上走,置身一片赤红中,间无杂色。 隐约有淙淙水流,循声看去,一条只半臂宽的溪从山上淌下,溪底堆累起?红枫,有尚未沉落的枫叶顺水而流。不一会,就?不见了影。 路上遇到些人,也是来赏景的。 空寂的山路回荡着不时从哪处传来的笑语。 曦珠与卫虞说笑,拾阶而上,朝山顶的观景台去。 快至半山腰时,不经意抬眼,惊见隔着前方三十多?阶,一个身着兰苕色圆领袍的背影,顿住脚步。 这一停下,卫虞疑惑,循表姐的视线看去,喊道?:“三哥!” 那人被唤住,转身见阶下的人,眉眼几分冷然,轻掠过那张些微惊惶的脸,又?变得失落。 卫虞提裙快步上前,欣喜问道?:“你怎么在这?” 卫陵抬眼,很快唇角漾开笑意,道?:“只准你来,不许我来了?我明日就?去上职,好歹再玩过一日。” 两人说话的功夫,卫虞再瞧旁边还有一人,相貌温润,是近日与三哥交好的王颐。她对?此人没甚好感,险些连累三哥没命,但谁让三哥重义?气。 王颐觉出卫四小姐目光里的不满,忙拱手行过一礼。 卫虞应过,又?扭头看阶下,见表姐还在那里,招手急唤。 曦珠只好硬着头皮往上走。 她没料到会遇到卫陵。自那夜过后,隔着七日,未再见他?一面,昨日还是从卫虞口中听到他?的话,今日就?再见了。 方才他?望过来的眼神,变化繁多?,只让她觉得莫名奇妙。 几日深思,如今只能走一步算一步,只要他?别让人看出两人的事。 但不想还有王颐,与他?站一处。 姨母还未与她说王家要来说亲的事,但她提前得知?了。 尽管想过数种推辞,可不管哪种,按她目前的身份,能嫁给王颐,也算得高攀。若是拒了,便是不识抬举。 曦珠心下无力,脚步沉重难行。 既碰到一块,又?都往观景台去的,就?一道?结路同行。 表妹薄情( 双重生 ) 第51节 曦珠走在卫虞旁侧,听着卫陵和王颐熟稔地说话,一股莫名的怪异感浮现出来,本?要说自己走得累,先回去了。可这样简单的一句话,她反复想过,到底没有说出。 叹气,算了。 只希望快些去观景台后,好回府。 再无心看四周景色,却时不时要被一双眼望一望。 不知?是第?几回了,隔着卫虞,曦珠终于没忍住暗瞪了卫陵一眼。他?像是努力许久后,终于得到回应般地笑出声来,很快又?将薄唇紧抿了,眼里的笑转瞬即逝,再偏头去与王颐接着说话。 不过是路上的闲聊,扯东扯西的,但她听清了一件事。 他?要去神枢营了,明早就?去入职。 她记得前世,他?是在翻年的正?月才去的,但现在提前了近三个月。 不免想到寺庙寮房内他?的话,似是为她才去的。 “卯时不到就?要起?,天还黑的,三哥怕不是起?不来床吧?”卫虞哼声。 “嘿,我再起?不来,能有你厉害?不知?谁睡到大晌午,连饭都不吃,那话本?就?那样好看?” 说的正?是昨日,卫虞前晚看话本?子大半宿,起?时太阳落山。三哥去与她说奉山观景的事时,瞧见那书。这会卫虞可怕三哥在外人面前说起?,一时气软咕哝。 却是两人斗嘴时,卫陵又?侧过头,对?的是卫虞,眼看的是曦珠。 曦珠只管走路,不敢再回瞪,怕多?了被人瞧出来。 好不容易捱到山顶。 观景台修筑有五层,呈宝塔状,搭的鸳鸯碧瓦,最上层廊道?檐角悬挂有铜铃,被寒风一吹,叮当作响,从陡峭的山巅,飘传至空寂的后山山谷。 一行人走入其中,只有卫虞怡悦地四处瞧瞧,左右摸摸。 随着楼层愈高,又?建在山顶,往上走,人愈少。 到第?三层楼时,曦珠站在狭窄的廊道?处,朝外看去,摇摇欲坠的样子。 再往高处去,她怕自己等会不敢下来。 卫虞与她搀着手臂,自然察觉出,凑近切问:“表姐怎么了?” 这话叫前头两个男人都转回头来。 王颐忐忑一路,到现在都还未与人说上话,这会见心上人脸色不大好,没忍住问道?:“柳姑娘是不舒服吗?” 曦珠看向他?,又?不由?被旁边的视线招去。那人的目光在她与王颐之间绕了个来回,近乎一种审视,冰冷的似淬着寒冰,陡地怕他?知?道?王颐有意她,不知?会引出什么事来。 莫名想起?两人关系这样好,难道?没说及? 今日,她实在被这两人扰地心累。 曦珠笑了笑,对?卫虞道?:“我走得累了,想找个地歇息会。你们去玩吧,我在这里等你们。” 卫虞还没到最顶楼看过,可见表姐这般,只好撇嘴应道?。 “好吧,那等会我来找你。” 如此,曦珠便和青坠下至二楼。 离去前,她瞥眼过去,卫陵的嘴角紧抿,眼皮微垂,一言不发地站在那里。 方才还是生气,这会竟是难过。 他?最后望她那一眼,又?有些紧张,和可怜似的? 从在石阶上撞见他?和王颐时,他?就?不大对?劲。 直到供人休憩的室,她还在想此事。 青坠从携带的铜壶里倒出热水递来,曦珠接过喝完,好歹缓过些,敲起?有些酸胀的腿。 僻静之中,她有些无奈,也不知?他?当下在想什么。 可不把事摆到跟前,就?还是一片白茫茫的雾,谁摸得清谁。 忽见青坠翻起?衣袖,起?身四处张望。 曦珠见状问道?:“怎么了,有东西落了?” 青坠慌道?:“是我新绣的荷包,刚还在我袖里,现在不见了。” 曦珠帮她找过圈室内,不见丁点影子。 青坠恳切道?:“恐怕是落在三楼了,我还记得那时摸到过,您能不能在这里等等,我去找过,很快回来。” 荷包是女子贴身事物,丢了怎么是好。 “那你去找,我在这里等你。” “这里只您一人……”犹豫不决。 曦珠道?:“没事,这里也没什么人,且护卫在楼下呢,不会出事的,你快去快回就?行。” 如此青坠便出去了,单留曦珠在室内。 寒风从山间的枫树林,袭过竹篾青帘的细隙,缓缓流进室内,带来一阵略带苦涩的清香气。静谧之中,垂落肩上的薄纱浮动,曦珠望着窗外漫山的红叶,渐渐地,有些出神了。 她隐约记起?前世第?一次来奉山,也是这年的这个时候。 也是与卫虞一道?来的。 也碰见了卫陵。 他?是和他?那群朋友来的。 她很高兴,时隔一个多?月再见他?,即使?他?忘记了承诺她的及笄礼,也得知?他?喜欢上姜嫣。 但那瞬,她还是高兴。 好久了,她没见过他?。 只要见一面就?好了,她不贪心。 哪怕他?的目光只在她身上一瞬,笑一笑,应过她的行礼,就?转到别处去,仍旧散漫地笑,似乎这世上没什么能让他?停留。 直到姜嫣的到来。 然后呢? …… 然而,她不记得接下来的事了。 姜嫣今日也来了吗? “柳姑娘。” 有谁在叫她。 曦珠回神,这才发现有人正?在青帘外,一身天水碧绫缎袍子。她方才见过的。 是王颐。 他?来这里做什么? 只是这个疑问才冒出,就?见人走了进来。青坠还未回来,此处只她一个人,曦珠心惊,骤然起?身。 王颐收到卫陵的示意,让他?来二楼找柳姑娘,道?那个叫青坠的丫鬟已?被他?想办法支开。 他?几乎是秉气来到此处,原是想等柳姑娘应下才进来,但适才一路心惊胆颤地过来,又?总觉得有人在背后,怕真地被别人看到,到时不仅是他?,就?连柳姑娘的名声也要受损。 原想还是不要做这样违背德行的事,但卫陵为他?做了这样多?,若是他?退却,便是辜负了好友的费心。 另则,他?的确想确定柳姑娘的心意。 脑中乱糟糟的,再想及卫陵说过让他?速战速决,别拖着,只有这一个机会,王颐便不敢犹豫,强撑起?颤抖的手,就?掀开了帘子。 一进来,竭力按捺慌张,匆瞥过眼,里面果真只有柳姑娘一人。 甚至不敢多?看一眼,就?低下了头。 此刻的王颐又?是后悔,又?会昂然,又?是担忧,万般愁绪堆拢,后知?后觉地,他?赶紧拱手行礼道?:“柳姑娘,王颐冒昧来找,是有事要与你说。”出口的话都带着颤音。 曦珠见他?这般模样,先冷静下来了。 尽管才见过三面,但王颐品性纯良,应当不会出什么事。 只是他?不是该和卫陵一道?吗?怎么来找她了,还是有事要说? 蹙眉间,见王颐微红的面,曦珠明白过来。 太容易看出了。 王颐只觉脸在发热,连同手中紧握的玉佩,也烫地他?快拿不住。 王家崇玉,自从母亲和国公夫人说过议亲的事后,他?便将这块玉备好,就?是想等和柳姑娘的婚事过了明面,将玉给她。 但今早临出门前,不知?怎么,他?把这玉也带上了。 寂静的室内,时不时从外传来风过林声。 王颐不敢再耽误,更?怕有人过来,将快跳到嗓子眼的心压回去,赶紧道?:“我知?晓此番举止鲁莽,但我实在找不到合适的时机,今日也是偶然遇见,便想问过你。” 他?重说这话,却是为了不暴露出卫陵帮他?,才得来这个机会。 王颐缓口气,这才将想过多?遍的话说来:“柳姑娘,我……” 有些磕绊,好歹也说出了。 “我喜欢你。” 话音甫落,曦珠便见他?耳朵更?红了些,都快与外头的枫树叶子一样。 “那次若邪山出事,若是没有你,我怕是现在也不能活着了,我很感激你,虽我后来知?晓是因卫陵之故,你担心他?,才会去国公夫人让人去找,算是顺道?救的我,但我还是将你视为我的救命恩人。” “我那回去公府看望卫陵,第?一次见到你,我便喜欢你了。这话轻佻,但我是真心实意地想告诉你,后来回去路上,母亲说她把那只玉镯给你,我更?高兴,那是她出嫁时,外祖母送她的,她平日珍惜得很。母亲也说她喜欢你。” 话至此,越来越小声。 王颐想到柳姑娘的父母,将声再提些,接道?:“我爹娘都知?你来京城投奔公府的缘由?,你不用?担心,我家里人都很好,我娘你见过了,我爹他?脾气也好,他?们一定都会好好待你的,我也会好好待你的。” …… 他?又?说了许多?。 平日他?不是那么多?话的人,但对?面的平静,让他?一颗心,似在被不断翻滚煎煮。 表妹薄情( 双重生 ) 第52节 他?真怕如卫陵胡说的那样,柳姑娘无意于他?。 直到再说不出一个字,王颐才停下,紧张到气都喘不上一口。 出格的行径,出格的话语,让他?将读了多?年的书都抛在脑后,不能再顾忌,只想等到她的答应。 王颐终于抬头看向心心念念的人。 便见她的面容,在窗外红叶的影绰映衬下,更?加娇媚,那双明眸定定地看着自己。 王颐一霎垂眼。 先前柳姑娘只堪堪看过他?几眼,从未将目光这样长地留在他?身上。 他?,他?…… 犹豫之间,也是悸动之下,王颐将握了一路的玉,双手捧送出去。 “柳姑娘,你若是答应的话,请收下这玉。” 满室清寒。 曦珠将王颐的话都听完了,又?看向他?诚恳率直的温润面容。 这样一个人。 她前世未曾见过一面,也未说过一句话。这世变数发生,却向她说出这番再真挚不过的话。 不论将来,只说当下。 王颐确实很好,无论相貌性情。王夫人也很好,王家不嫌弃她的出身,更?好。 但重来一世,她没办法承起?他?的这份心。 “对?不起?。” 三个字,曦珠轻声说着,偏开了眼,不去看他?微愣伤心的神情。 * 满目被风拂动的红叶,铜铃近在咫尺,随风漾出清脆声响,下面的枫林也翻起?层叠的红浪。 卫陵低眼,远隔霜雾,看到一个身影步伐凌乱,失魂落魄地朝下山道?路去,微微笑起?来,转头对?妹妹道?:“好了,该走了,这儿风大,等会吹得脑袋疼起?来。” 卫虞也看够了,见三哥转身离去,跟着下去,先去寻表姐。 见王颐不在,问过说先走了,也没在意。 曦珠听到外面熟悉的脚步声,其中有卫陵,便跟着找到荷包才回来的青坠一道?出去。 下山路上,可见两三行人。 曦珠走在里侧,早不见王颐的身影。 她已?从方才的话中得知?是王颐和王夫人先提起?说亲的事,若此次他?回去后,能让王家停了此事,再好不过。 心里,曦珠再说声抱歉。 等到山下停放马车的地方,卫虞先上的车。 大抵是路走地多?了,腿一抖差点摔下,卫陵眼疾手快地扶住,沉眼道?:“小心些。” 卫虞便搀着三哥的手,钻进车里。 卫陵这才看向跟着要上车的曦珠,将手掌翻转,背面朝她伸去,再礼节不过的姿态,语气不变道?:“我扶你。” 曦珠看向他?的手背,指骨苍劲,青筋微显。 她挪开目光,低声道?:“多?谢三表哥,不用?了。” 自己扶住车门处,踩了上去,忽听一道?低声,近在耳畔。 “他?方才是不是去找你了?” 她猝然转目看他?,便见他?此刻的脸上是难以掩饰的笑,眼眸半弯,嘴角轻翘,更?衬地几番恣意风流。 全然没有一个多?时辰前的复杂,只余再单纯不过的愉悦。 心绪翻转间,曦珠隐隐明白了些什么,“你是不是……” 话都没说全,车内的卫虞在叫她。 她咬紧唇,不觉抠紧车枢的手恰被他?按在哪处穴位,一点酸麻松开之际,转握到他?的手掌,温热而干燥。曦珠蹙眉要挣出来,就?听他?刻意严肃的嗓音,“别叫小虞看出了,回去后我与你说。” 他?拿她先前的话来堵她,一个轻轻的托举,就?将她送进车内。 车帘放下,卫陵笑着收手,让车夫赶车,自己拽住缰绳,翻身上马。 倏地,另一辆马车经过,帷裳掀起?间,一张柳眼梅腮的脸露出来。 卫陵看过一眼,执辔勒马跟在公府车侧,一道?回去。 走过段路,步入京城道?路,他?才模糊想起?方才那人是谁。 姜嫣。 她今日也去的奉山。 寒风吹彻,将眼前街道?的繁华都虚化。 卫陵眼前恍惚出现前世那日的场景。 白雪红梅隐蔽处,两个芳华正?好的女子闲说。姜嫣似笑似恼道?:“不过是个纨绔子弟罢了,仗着家中几分权势,要我如何?直说呢,怕得罪他?。” 等周遭恢复寂静,卫陵转身,才看到不远处的山石背后,还有一人也听到了方才的话。 他?唇角浮现轻飘的笑意。 问她:“有没有觉得我很可怜?” 却见她摇头道?:“三表哥,你别听她说的,你很好,你不是纨绔。” 冷冽寒风中,她为他?极力辩驳,眼中也起?了泪意,不断说着他?很好。 是在安慰他?。 难道?他?真不知?自己是纨绔吗?所?有人都如此认为,就?连他?的爹娘都这样说。 但她说,他?很好。 很好啊。 可那时两人同住一个府上,长至半年多?,却只见过寥寥几面,她为何?能说出这样的话。 好似听到姜嫣的那番话,她比他?还伤心难过。 细雨飘落下来,将眼前景散去。 卫陵唯一再想起?关于姜嫣的事,便是在赏荷宴,因那时他?不能救得王颐,喝地酩酊大醉。 便是在那时,他?第?一次见到了姜嫣。 前尘往事,如今再回想,还有什么,全都记不得。 唯一记住的,就?是姜嫣的父亲姜复,以及姜嫣的丈夫谢松陷害卫家。 这世,他?要连本?带利地讨回来。 第34章 旧疾发 重生后的曦珠会救王颐, 卫陵明白她是在挽救卫家将来的颓势。 而得救后的王颐喜欢上曦珠。他也没有半点疑惑,她这?样好,谁喜欢上她, 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自然地,他没有生气。 但不生气是一回事,可要?任人觊觎他的妻, 便当他还?是死的。 更何况在去?神枢营之后,他也没有闲暇还?盯着?王颐, 只能在之前解决这?桩事, 却也不想?用过激的手段。 若是让曦珠得知, 就是白费了她那时救王颐的用心,毕竟不知这?个?举动到将来,王颐的父亲王壬清会不会在哪里起作用,正如前世确实左右了帝位大统的继承。司天监监正这?个?职位似乎在往日?的政斗里算不得什么, 但真论到此种事上, 也算其中关键。 现?在王家算与镇国公府交好,母亲想?将曦珠嫁进王家, 也会考虑到这?层。尽管不知有没有用处,确如她说?,王颐是很不错的。 再者从青坠那里得知,曦珠早得知王家要?相看的事,她定在烦恼。 倘若在两?人相看后, 王颐得知曦珠无意于他, 起了退心, 推辞这?门事, 最后受人议论的也会是曦珠。 倘若继续,便会生出更多?变故。 唯有在之前, 让王颐主动放弃。 照她目前的处境,很难妥善此事。 不如他来,这?本也是他的事。 可叹那日?秋猎,尚未重生的他,与王颐有了那番被中断的话,让他这?些日?子,不得不迂回打消王颐的戒心,才能演今日?这?出奉山的戏。 一壁昏黄火烛,卫陵在想?,该怎么好好给她解释这?事儿。 他没想?瞒她,这?世他做什么事都会让她知道,不会叫她担心的。 况且也瞒不住她,迟早会怀疑到他身?上。纵使不算什么心计,这?时候的他却也干不出这?种事来,更可能忍不住地直接打王颐一顿,逼其弃掉对她的心意。 与其这?样,不如主动交代。 卫陵想?了想?,落笔在纸上,只不过两?个?字,她的名,太?过顺遂了,就似前世无数个?边关的深夜,严暑或是冬雪,他一人在灯下,想?要?写信给她,却都中止在那一捺末端,沁入浓重的墨。 现?在他再次停住,就似惯性。 很快卫陵就反应过来,这?不是那时了,但仍将那张纸抓揉成一团,丢进火盆里。在炭火燃烧那张过去?的旧迹时,他从拜匣中翻找出几张帖,又看了看上面的字。 其实重回过往的这?段日?子,他已经练习过这?些,不断把自己拉回到这?个?年纪。 但现?在,他还?是怕她认出来。 卫陵反复临摹字体,反复斟酌语气和用词,终于重新落笔。 直到撂开笔,手心起了一层薄汗。 这?还?是他前世今生第?一次给她写信,隐约有几分可笑。 好在今日?之后,这?桩事便算是了结了。 表妹薄情( 双重生 ) 第53节 他知道曦珠不会对王颐动心,历经那么多?坎坷的她,王颐凭借什么想?要?撬动她的心。难道仅因为三?面和几句话吗? 王颐还?配不上。 夜色逐渐浓了,如同?黑色的潮水漫涨,冲垮了门窗,将屋内的一切都卷入进去?,灯焰被不知哪来的风吹熄。 他好似又回到熟悉的黑暗里。 “卫陵已经死了,他不在了!你为什么就不肯清醒过来,重新找个?男人过接下来的日?子?我也不在乎你还?想?着?他,我认了,不和他争你心里最重要?的位置。样貌品性能力上,我也不比他差,是不是?” “这?些年我对你如何,你是知道的。曦珠,我知道你在情上受到两?次伤,我起誓,绝不像他们那样对你。” …… “我当时就该不管不顾地娶了她,她不愿意,我也要?娶她!不至于让她为了你们耗干了自己!卫朝,我告诉你,你们卫家永远都对不起她!” “是你们害死了她!” “哈哈,她回家也好,你三?叔算什么东西,配得上她吗!啊,我问你,他配得上吗?” 似恶咒缠缚,头如千万根针扎透,痛地几欲分裂,他颤着?手从襟内摸出药,咬开瓶塞,一径将药往嘴里灌。 喉结不断滚动,吞咽而下,大口?喘着?气。 天上的云翳慢慢被吹散了,露出一盏冰冷的月亮。 从冷寂的院墙铺入,穿过窗棂,笼罩着?书案前半张惨白至极的可怖脸容,血丝遍布的眼珠子不停转动,眼白翻滚,不知在看何处,发冷的汗水从额角,顺过坚硬的腮角,从颌骨一滴滴坠落。 许久后,他擦了擦汗,复抬起头,又是一张懒散逞意的脸,翘起嘴角,呵笑了声。 就似方才,不过是一场噩梦。 现?在梦醒了,自然让人喜悦。 * 曦珠半垂长睫,握着?王夫人送的白玉竹镯看。 起初,她以为这?只是一只玉质上乘的镯子 ,但不想?王颐说?是家里传下,王夫人出嫁时就戴着?的。 这?般贵重,王夫人却在第?一次见她时,就送给了她。 曦珠再回想?今日?王颐情真意切的话语。 她对他并无半点情意,不能欺骗他,说?自己也喜欢他。 可这?玉镯,要?怎么办才好。 想?退还?回去?,却没有合适的缘由,都收放在身?边几月。 又想?起今日?种种怪异,一切都太?过凑巧,从昨日?卫虞的来邀,说?是三?哥的主意,到今日?奉山的碰见,那时卫陵的怪异神色,以及青坠以找荷包的缘由离去?后,王颐的到来。 最后是卫陵的那句话,说?是会与她说?清楚。 一回到春月庭,青坠直接与她说?,是受到阿墨的指使,才那样做的。 曦珠自然没有怪罪于她,她已经有些明白卫陵为何这?样做了。 “表姑娘,快过来将羹汤喝了,别凉了。”青坠在外?间唤。 曦珠不禁叹气,将镯子放回匣子,走了出去?。 青坠将食盒里的雪燕羹端出后,又从怀里拿出一封信,尽管屋内只有两?人,她还?是悄悄地放到桌上,声音放地很轻,“这?是我刚才回来时,遇到阿墨,让送到您手上的。” 曦珠微微一愣,这?还?是头回得到他的信。 好一会,她才将信封拆开,取出里面的信纸,折叠地方正。展开来,上面的字却是杂乱无章。 唯有起头两?个?字看上去?像是端端正正写的,一笔一划,到后面是越来越潦草。 有好几个?字曦珠都没瞧出是什么,还?是从上下文推来。 他说?前两?日?伤后好到岁寒堂请朋友吃酒,王颐也在,不过喝了两?杯就说?喜欢她,还?要?过不久让两?家相看,他一听气地直恼火,差些就要?打人,还?好想?着?她的话,忍住了。 他絮絮叨叨大半张纸,全在说?王颐哪里哪里不好,衬地他哪里哪里好,甚至说?当时不答应他,是不是喜欢王颐?可接下来一行字,他推翻了自己的话,说?定是不喜欢,不然今日?也不会拒绝王颐了。 跟着?解释今日?的事,他说?自己与王颐谎称,她不喜欢王颐,王颐自然着?急,他就出主意可以让他问清。 他又说?收买了青坠做事,还?去?找小虞帮忙,要?不是她正巧不到楼上去?,那也要?找个?机会,让她与王颐单独见面。 写到此处,字都似含着?怒气般,歪七扭八,力道极重。 他说?自己是憋着?火的,憋屈地要?发疯。倘若她答应了王颐,那他也要?去?和母亲说?。 曦珠看到这?里时,惊吓了下。 接下来的字又似高兴地飘飞,说?是好在她没答应,又说?不许喜欢别人! 翻来覆去?的,其实就是那么几个?意思,能被他写这?三?大张纸。 曦珠看过后,将信纸放进火盆里,燃起橘黄色的火焰,舔过上面的字,它们渐渐变成了灰色的余烬。 * 日?子就这?般一天又一天过去?,王家那边始终未有动静,想?来王颐已与家里说?过。即使王夫人找过姨母再谈,但因姨母没和她说?过王颐的事,不必多?此一举。 京城彻底入了冬,曦珠仍会去?藏香居,只是会到晌午才出公府。 卫陵已入职神枢营。 每日?早出晚归,她怕撞见他,索性晚些。 可不过两?日?,青坠拿来一封信,说?是那边送来的。 曦珠不明还?有什么事要?说?的,拆开来,却是他在里面写自己这?一日?都做些什么事,见了什么人,就似把他这?日?的行程都告诉她。 才扫一遍,她就合上了信纸,照常烧干净。 翌日?晚,青坠又拿来信。 这?回曦珠没有看。到半夜,翻了好几身?,还?是睡不着?,一下子坐起身?,在床帐内发好会呆,拢了头发下床,又坐在桌前片刻,才将压在妆奁下的信拿出,借着?淡胧的月色,拆开来。 其实也没写什么,不过是说?营里没什么好玩的,一日?下来,累地半死,一回来就想?睡觉,又问她今日?都做什么了,好歹给他写封回信啊。 曦珠自然不会写,打起火折就将这?信又烧掉了。 隔了两?日?,卫陵都未再有信来。 兴许是因她没回信的缘故。 到第?三?日?晚,青坠偷偷地再送来封信。 曦珠这?下连信都没接,说?:“把信送回去?,你跟他说?,以后别写了。” 青坠出门去?,不过一会就回来了,手里仍有那信。她支吾道:“三?爷说?,姑娘若要?还?回去?,就亲自去?,我拿去?的他不要?。” 这?话蓦地叫曦珠有些动火了。 这?是不见他的人,还?要?让她时刻记得还?有他。 因而第?四封、第?五封、第?六封、第?七封信送来时……曦珠全堆到盒子里。 她本来也想?烧掉算了,但才烧去?一角,又放在地上踩灭了。 当第?九封信送来的第?二个?晚上,曦珠回来时,恰在偏门见到了卫陵。 他牵马站在门前,显然才刚回来。 檐牙下灯笼被风吹地晃动,昏昧的光也在他身?上的玄色武服上飘荡。 曦珠微微顿住,自重生起,她见到卫陵时,他一贯穿的都是颜色鲜亮的锦衣华服,不会像后来的他都穿这?样的暗色衣裳,就连头发都整齐束起。不由看向他的脸,就对上一双沉郁平静的眼。 恍惚地,她仿若看到前世的他。 很快,一道轻笑的问话让她醒神。 “表妹才回来吗?” 卫陵看向了躲避他的人。 这?都快过去?一个?月,他未再见她一面,她连他一个?字也不肯回。实在很想?,只好刻意着?时辰在这?里等她了。 如今见到她,干涸的心逐渐充盈,让他不由笑起来。 曦珠垂了垂眼。 蓉娘轻轻地推一推她,她才上前去?,朝他点了点头道:“是才回来。” 曦珠实在不愿与他多?说?,怕被看出,旁侧还?有门房处的人。 她行过礼,便带着?蓉娘朝门内走,不再看他一眼。 卫陵侧目,看向从身?边经过的她,跟着?要?踏出一步。 破空苑和春月庭同?行一段路,他还?可以看她好一会儿,但顿步间,他没有跟上。 他看着?她一步步远去?,没入昏暗里,忽然发现?无论是前世的后来,亦还?是重来这?世,看得最多?的就是她的背影。 唇角的笑渐渐敛下。 须臾,他才将缰绳交给小厮,兀自朝破空苑走去?,思量起今日?东宫诞子的事。 此时的春月庭中,蓉娘靠着?炭火烤去?腿上湿气,问起走来路上听说?的事。 青坠将表姑娘的斗篷拿去?挂,转头颇有几分喜悦道:“太?子妃晌午时诞下皇孙,国公夫人便跟大夫人进宫看望去?了,也才回来呢。” 她又说?起太?子妃和太?子只有一个?郡主荣康,这?可是当今陛下的第?一个?皇孙。 闻言,曦珠先是一怔,接而想?起上辈子太?子逼宫落败后,被囚,最终一条白绫自缢悬梁,太?子妃一族同?镇国公府卫家一样,阖府被抄流放。 皇长孙也因突生的风寒逝去?。 只有郡主荣康还?活着?。 但那时卫陵被陷害战死,北疆防线失守崩溃,狄羌南下,不断侵占大燕疆土。登基的新帝不得已,将郡主荣康封为公主,送往北方和亲狄羌。 后来。 不出半年,公主荣康客死异乡,再也没能回来。 曦珠隐隐觉得眼中起了酸意,又在升起的炭热中眨了眨眼,不由朝闭拢的窗看。 现?下凡是太?子一党的人得知太?子妃诞下皇长孙的事,包括卫家,想?必都很高兴,但不会知晓后来会发生这?样的惨景。 而她能做的,似乎只有将那些烂熟在心的消息告诉他们,提早避开祸端。 可倘若她说?出那些话,会有人信吗? 表妹薄情( 双重生 ) 第54节 或是当她精神失常了,毕竟太?子党和六皇子党争斗,但论起胜算,太?子成为下一任帝王毋庸置疑,此时也只是皇帝脑子犯了糊涂,为了一个?温贵妃要?动摇大燕江山。 她能告诉谁呢? 谁才值得她信? 曦珠不由看向窗纸上的一个?地方,破空苑的方向。 这?晚,她将那些信都拆开了。 还?是一贯散漫的言辞,啰嗦,又有些……幼稚。 譬如天愈加冷了,要?多?穿衣裳,可别生病了,免不得到时身?体难受; 譬如入冬后城东头张福记的羊肉锅子最好吃,他想?与她一道去?的,但现?在不能,只好委屈她一人去?了,还?说?她太?瘦了,该多?吃点; 譬如还?有七日?就是休沐的日?子,要?不到时找个?法子,两?人出去?玩,好不好? 譬如一整张都是哀怨的语调,诸如我很想?你,你想?我吗?你应当不想?,不然怎么会一封信都不回我? …… 曦珠却将目光久久地落在其中一封信上。 卫陵说?他在神枢营结识了个?叫洛平的人,和姚崇宪有过节,准备要?收拾对方。 她不知这?信是什么时候送来的。 事端未开始,还?是已然结束? 前世的卫陵是如何与洛平交好的,曦珠并不清楚,可两?人不该起冲突。她有些后悔没早看到这?封信,很快,她就这?封信回他。 在落笔后,曦珠就明白,或许可以将那些事都告诉他。 只是如此,她与他只会越来越分不清。 这?让她些微不安。 第35章 吃了它 自午后起, 京城上方就蒙了一层淡灰的影,堪漏稀薄天光,照地底下的人躲在各自的地界, 不愿多动,只仰着头望,不知要不要落雪。 直望到?天色黯淡, 街边檐角的灯笼亮起,今年的第一场雪, 终于在十一月十八这日的傍晚到?来。 跟着来的, 是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柳伯与姑娘归算完这日的账, 又论完即将到港的香料运送等?事?,说是?天晚该回公府去?了,忽听伙计奔来告知门外来了个官爷。 柳伯忙不迭出去?,见?到?来人?, 被那威严目光唬地连头都不敢抬, 再瞧到?补服上的品阶,吓一跳, 还以为铺子犯了什么?天大的事?,惶恐地上前询问。 却得说大人?恰好路过,来买一二香料。 他陡然松懈下来,又疑惑这般杂事?,何故不让人?跑腿来办。 紧接着注意到?那说话的随从有些眼熟, 他记性?好, 就想起那是?和姑娘中秋翌日去?信春堂时, 拦住他们去?路, 说他家大人?邀姑娘过去?说话的人?。 那日回去?后,姑娘脸色一直不好。柳伯问过, 姑娘只管说无事?,可那样子,哪里是?没事?的。 柳伯担心许久,可后来不了了之,他也当?无事?了。 既这回是?来买香料,他便?当?作生意,要招待入座。 也是?此时,身后的毡帘被掀开。 曦珠一出来,就对上转望而来的沉压眉眼,倏地愣住。 这些时日发生的事?,让她自顾不暇,担忧将至的翻年后,会出现?更多难以预想的事?,难免忽视了还有这样一个人?。 但也不曾想过有一日,他会直接来找。若知适才伙计说的是?他,她不会出来了。 袖内的手握紧,被一众人?望着,不得已上前去?。 及到?跟前,她先是?行礼,忍耐道:“不知大人?来此所为何事??” 秦令筠看向四周整齐的香柜,常声道:“来这里,自是?来谈生意的。” 曦珠便?转向旁侧,让柳伯与他说,还道天黑落雪,自己该回去?了。 话音甫落,却听?一道显然威压的冷声。 秦令筠转目看她,“本官这样的身份,还不足以与你亲自谈?” 堪堪一句话,让在?场的人?都噤若寒蝉。 指甲陷进?手心的肉里,曦珠咬紧牙,屈膝再次给?他行礼,“方才是?我?无礼,还望大人?大量,不要怪罪。” 却没有得到?回应。 也没有人?敢说话。 曦珠知这回他是?露了本性?,不像之前两次还会装地和颜悦色,不断揣测他这次为何而来。脸色因吹涌而来的寒风愈加白,腿也渐渐发颤起来。 才听?他沉声道:“起来。” 一屋子的人?终于得口气缓,柳伯原顶着残余的威压想要开口,却见?姑娘眼神?示意,便?闭上嘴,接着见?姑娘邀人?进?入阁室,并让准备热茶过来。 他不知姑娘是?怎么?和这样的官惹上关系的,方才那一番打压下来,却是?先前那点猜测都没了。 阁室是?平日待客的地方。 呈茶而来的伙计退出去?,里面只剩下两人?。 一室清寂,秦令筠坐于上首,巍然不动般将那盅茶望一眼,“连奉茶都不会?” 曦珠垂下的眼闭了闭,重新睁开抬起时,上前拎起茶壶,沏了一盏茶,然后双手端至他面前。 “请大人?用茶。” 身前一双白皙柔嫩的手,捧着天青棱玉杯盏,里面盛七分满的茶汤,清透红亮。袅袅的松烟香气后面,虚掩着一张低垂的清稚面容。 不过十五,眉眼已是?明媚动人?,纵使现?下冷着脸,可想一颦一笑,尤是?动人?。 但浮动这层皮肉之下,比及上回,似乎又多了些不一样的东西。 在?她的地界,他旁若无人?地,将这张脸细细地看,目光撵过一轮又一轮。直到?她低落的长睫微颤,直望着他,好似忍受不住地切齿,再次唤他。 “请大人?用茶。” 他才接过她递来的茶,喝过一口,是?上好的正山小种,却非他喜好的茶种。 将盏搁置,便?见?她又退回去?,与他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秦令筠捻转圈扳指,然后从袍袖内拿出一张折叠的纸,两指夹着,递去?予她,道:“你看看这上面的香料可都有?” 曦珠起先还在?猜他此次来的目的,可进?这处后,实在?捱不住,只想他赶紧离去?。 这会,他与她说生意上的事?,不管是?真?是?假,她也只能再次上前。 但那纸被折成方正小块,堪至他遒劲的指间,要接过,无论如何都要碰到?他。 曦珠抿紧唇,半晌都没有伸手过去?。 直到?那纸被放在?桌上,指节叩敲一下,他问:“可以看了?” 曦珠心里堵着一股郁气,走去?拿起,又退几步,打开看过。一共十二味香料,沉香、乌木、檀香、降真?、干松、麝香……都是?很平常的香料,但所需的量很大。 可她不会做这笔生意。 她清楚,这绝不是?桩普通的生意那么?简单。 “总不能告诉我?能在?这个地段开得起铺子的,却连这些香料都没有?应当?随意找个铺子也能找到?。” 却还未开口,迎面而来他的问话。 “既如此,大人?另选他店,不必来此处。” 秦令筠靠着椅背,“那你怎么?不问问我?,为何就是?来你这处?” 他在?明知故问。 曦珠不是?听?不懂他的意思,若她真?地问出口,绝对不会想听?到?他的回答。 秦令筠对上她毫不退避的目光。 有意思的是?,尽管她惧怕他,却还是?敢于和他对峙。 “不敢问?” “大人?既有要求,我?做到?就是?。开了门就是?做生意的,没什么?分别。” 曦珠已然明白她今日要是?不答应下来,恐怕他接下来的话,不是?她能承接得住的。 她紧着一口气,又将话扯回来,平声问道:“还要繁问大人?这些香料什么?时候要?倘若着急,我?这里是?匀不出来的。将近年底,库里只有零散,只能等?开年才能调来。” 秦令筠慨道:“不急,只要明年三月初时能齐全就好,所需的量纸上都标明清楚。全要最好的那批,价钱不成问题。” 仿若真?是?来购置香料的,并无其他居心。又是?大方。 曦珠又问道:“这些香料到?时是?送至府上?” 这般大的量,阖府都用,怕是?三四年都用不完。 “非是?,到?时全都运到?青云山的潭龙观。” 潭龙观? 曦珠隐约觉得熟悉,似乎是?在?哪里听?过的。 秦令筠起身整袍,“其中具体事?项,明日我?会叫府上管事?来此处商议。” 他看了看半开透气的窗,外间的雪愈发大了,是?不好再留。 今早才往吏部领了调令扎付,也还有些事?没处理妥当?。不过三日就要离京前往西北黄源府,担巡抚一职,不知何时能回京,少则数月,多则半年,才在?临行前抽空来看她。 他朝门外去?,见?她不动,道:“不送送我??” 既好不容易应付完这人?要离去?,曦珠只好跟上去?送他,隔着那般距离,望着他的后背,忽而有些想松气,却在?快至毡帘时,前面的人?蓦地停住脚步,转身过来。 曦珠猝然难料,已然往前一步。原本两人?隔着五步,现?下硬缩至三步。 她心一紧,慌地想往后退,却听?到?他的笑声:“柳姑娘不必如此提防我?,我?向来不强人?所难,那样实在?是?很没意思的事?。” 他最后看她一眼,掀开帘子朝外去?了。 表妹薄情( 双重生 ) 第55节 须臾,风雪之中传来马的嘶鸣,车轮碾过道上薄雪,渐行渐远了。 * 卫陵回到?破空苑后,从阿墨口中得知半个时辰前,秦令筠去?了藏香居。 他解开护腕的动作一顿,问道:“她回来了吗?” 阿墨知道这话问的是?表姑娘,道:“一炷香前回的。” 自三爷去?了神?枢营入职,他再不能跟在?身边,就被指去?跟表姑娘,将每一日的行踪都禀明清楚。阿墨如今摸不准三爷的心思,也不明白这番为何,唯一清楚地就是?表姑娘在?三爷心里顶重要。 三爷还特地说了几人?要留意,秦家那位大爷就在?其中。 卫陵接着解衣襟,将被雪水湿透的玄色外袍脱下,搭到?木施上,只着身月白里衣坐到?案前,凝目灯下的兵籍。 黄源府处于西北,自大燕建朝以来匪患一直严重,百年间朝廷出兵数次围剿,起先取胜为多,但也折损兵力颇重。这十余年来,东南海寇兴起,北方狄羌更是?凶猛肆虐,能征善战的将士都往北疆调遣,留于黄源府的主将是?大哥的岳丈,只作防守。 而当?地缴入国库的税也是?一年少甚一年,根本不足以支撑军资耗费,甚至还要朝廷贴入,渐成一个无法补全的亏空。户部年年叫穷,此种状况下,是?再难起兵。 也是?此次闹地太大。 一个多月前秋闱放榜,中举的七名举人?陆续上京以备来年春闱,却被匪贼截杀,一时震撼当?地。当?地州府学政先后闹到?三司处,联同百名官员上折送京,定要朝廷剿灭匪患。 这些日,京城的一些举人?也义愤填膺地联诗,要为那死去?的七名同年讨回公道。 左不过是?说贪官藏富,勋贵奢靡。倘若将他们的家都抄了,难道还填补不了亏空,灭不了匪贼吗? 今日他从神?枢营回来途中,又见?被绑缚,要送入狱中待审的几个年轻学子。 不过几句诗,却得罪那么?多权贵。不至于打死,毕竟功名在?身,却一定要见?血,让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长教训了。 遑论朝廷里有官员趁机弹劾参人?,好一番浑水。 这般哄闹下来,皇帝只能择人?前往处理此事?。 一如前世,选中身为左佥都御史?的秦令筠。 还是?自荐。 明年七月回京述职,官升一阶,得皇帝重用,会作重臣考量。 便?是?这样一个在?世人?面前公正威严,却精于仕途的人?,卫陵也有些不明为何他会对曦珠起了心思。 前世最后那般境况,即使秦令筠于新帝登基一事?上有再大的功劳,可对于传信泄情的曦珠,不知上下要动用多少关系,才能将人?保下来。 这世将要去?黄源府那样的险地,离别去?见?曦珠一面。 这些,绝不仅仅是?贪图容色那么?简单。 为何重来的一世,会出现?这样的偏差,亦或是?前世,还有他不知的事?…… 头又隐隐痛起来。 也许在?前世这个时候,秦令筠就想要得到?曦珠了。 不对。 他还错漏一件事?,前世的曦珠不可能瞒着这种事?,还对他说那番话。更可能是?两人?的第一次见?面在?明年的七月,也即是?秦令筠从黄源府返京之后,但那时曦珠已经和许执定亲。 灯下一双眼晦涩难明。 原来在?那时,不仅他在?暗中窥视,还有另一个人?。 而秦令筠忍到?了卫家败落。 长久的忍耐,卫陵知道那是?什么?滋味。而之后的爆发,是?不受控的。 * 梦里,她恍若再回到?刑部牢狱,凄厉似鬼的惨叫、结满血痂的刑具、浸透鲜血的地砖,一张张人?脸从她面前经过,很快面目全非地伸着染满血的手,往她身上的鞭伤撕扯。 “为何只有你还活着!” “你犯下的罪比我?们的大,为何你只得一顿鞭子,就能活下来!” “你该死!你这个贱人?,敢勾引那位秦大人?,你还不知他的本性?,迟早你要死在?他的床上,你信不信!” “快将热炭吃下去?,卫提督已经死了,你不是?喜欢他吗?吃了炭,就可以去?见?他了。” “难道你要苟且偷生,为了活下去?做一个供人?玩乐的脔.宠,你对得起生养你的爹娘,还有脸去?见?他们吗!” …… 她流着泪,爬过去?,伸手去?摸燃烧正旺的炭,一点点靠近。 “对,就是?这样。” “好!” “快,快吃了它。” 烧灼刺痛从手指传来,疼地她打颤,眼前模糊一片。 “你做什么?!” 一只脚径直踢开那块炭。跟着慌乱低声,“快将此事?告于大人?!” 她再次醒来,仍是?半夜。 那个小窗黑黢黢的,雪还在?下。 她烧伤的手指被匆忙赶来的人?抓按,那双沉压的眼怒视着她近乎痉挛的脸,连连冷笑,“想死是?不是??” 他掐住她的脖子,逐渐收紧力道,不管她如何挣扎,睁大的眼睛满是?泪水,求生的意念让她拼命去?掰他的手。他也没有丝毫动摇地冷眼看她。 “你知道我?为了救你,损失多少。” “你要落到?别人?手上,现?在?早就是?一堆骨头。” “跟我?在?一起,就这样委屈,委屈地不想活?” “既想死,我?成全你。” 他几乎将那截脆弱的颈捏断,直到?她的脸涨地发青,双目圆瞪,无力再拍打他,将要垂落时,才松开手。 磅礴寒气猛然涌入肺腔,她趴在?他怀里,剧烈地咳嗽起来,一股辛甜流窜喉间,咳到?了他凌乱的衣裳上。 许久后,她才缓过来,被他捏着下巴抬起。 “还想不想死?” 她翕动着青白的唇,惊恐地看着上方的人?,瑟缩成一团。 “说话!” 她喉咙痛地说不出话,却红着眼眶,孱弱地摇了摇头。 于是?他的手轻柔地摩挲她脖子上的青紫淤痕,安抚一般,低喃道:“放心,我?舍不得你死,即便?要死,你也只能死在?我?手上。” 床帐内,曦珠惊悸起身,在?昏暗中睁大眼,大口大口喘气。 她急奔下床,扑到?镜前,里面映照出一张满是?冷汗的脸,脖子上什么?都没有。她又将衣剥开,露出一副莹白的身体,没有那些鞭伤。 没有。 那些事?都还没发生。 窗外雪声簌簌,曦珠半褪着衣,埋头在?膝上,将那封今夜才送来的信紧紧贴在?怀里。 一纸废言,唯有寥寥几字,是?卫陵无意写的,但对她而言,无异于此时得以平静的慰藉。 她知道,这段时日,不会再见?到?秦令筠了。 第36章 我输了 翌日推门?而出, 雪止天霁,天地一片薄白。院角杏花树梢的最后几片黄叶不堪寒风,也零落坠地了。 曦珠拢紧衣袖, 如往常前往藏香居料事。 及过晌午不久,一人寻来,道是秦府管事, 大?人事忙,此后关?于送往潭龙观的香料生意全交由他负责。柳伯与其洽谈细处, 与先前所有生意的章程一般, 先检样品, 后立契据。 等将人送走,柳伯拿着契书过来,担忧问?起昨日。 曦珠却笑了笑说无事,又道既定下了, 就要赶紧接下来的调货, 虽那些香料不算稀奇,但临近年关?, 事务繁重,还是要抓紧办好?。 接着说起另两桩未定的生意,该去催一催,若是不能交托定金,便撤掉罢。 还有送往津州的年礼, 也要尽快列出单子采买了。 一连两日, 曦珠忙于诸多?杂事, 适逢一个得力的伙计喜得龙凤胎, 散了喜糖糕饼给铺里?的所有人。她高兴地给了不少红银,并让其归家去照料妻子, 等安稳了再回来。 伙计嘿嘿直笑,大?家都说他有福。 隔日,曦珠未再出门?,因这?日是卫虞的十三生辰。 一大?早,公府膳房就忙地热火朝天,尤其以擅做白案的几人最是劳碌。今个来的都是各个府邸的小姐,自然喜欢甜食,偏做这?些耗时耗力。 早些时,大?夫人还来吩咐瓷盘切记要烫热,免得送到时菜都凉了。 此时后园西北角的乔花坞内,已是一片香衣云鬓,团簇一堆,赏玩那些盛放的花卉,不时有赞叹声。 花坞建造不算困难,却需昼夜燃火,以使坑洞定温。 更何?况这?样大?的屋庑,近一亩宽阔,一眼望去全是反季的花木,香气袭人,犹入四月春景,不知一日要烧去多?少柴炭,还要撑至明年回春,这?并非一两一金就能做到。 整座京城,除去皇宫别苑的南灰池,也就镇国?公府后院有此等盛景。 各家贵女又是惊叹羡慕,又是几分嫉妒地围着卫家四小姐,将携来的礼递来。 卫虞今日梳的双螺髻,穿了身?泥金百蝶穿花的缎裳,真如一只蝴蝶落于烂漫丛花,蹁跹着裙摆接待赴宴的朋友。 再挽起表姐的手,与两边见过。 她一直对之前赏荷宴发生的事耿耿于怀,这?番难得机会,便想让她们都和解了,表姐那么?好?,大?家一起做朋友,一起玩多?好?啊。 曦珠无奈被牵拉着。 经掠众人,她见到姜嫣,也见到秦枝月,还见到许多?全然不记,正值芳华的面孔。 这?回,都是再得体不过的姿态,都似忘却那回的不快。 曦珠看着她们脸上的笑,也不在意地微微笑着回应。 表妹薄情( 双重生 ) 第56节 外?间?天寒地冻,不知何?时飘落大?雪,膳房那边陆续开始传菜,丫鬟们脚步不停地穿梭在风雪里?,将一道道热菜送至温暖的花坞专隔的舍内,又在一角红炉摆起架子,熨烫不久前从京郊庄子送来的果酒。用桑葚、山楂、柑橘等鲜果酿成的,味清甘冽,女儿家喝最合适。 席宴热闹,二十余人,分散成三桌。 一大?部分是卫虞去帖邀来,还有部分是被附带,都想借由与镇国?公府唯一的姑娘交好?。 现下都围在一处高高兴兴地吃喝,隔着透亮玻璃屏,又见芳草荣花,言语间?再是几许恭维。 用过饭菜,时下还早,自是游戏花消无聊时日。 卫虞让身?边的丫鬟去取骰子来,早就备好?的,是个以青田玉石做的正体,自一至三点涂成黑色,四至六点涂成红色。 放于骰盘内盖合摇晃,以猜点数大?小,输者要以花坞内有的花木做诗,还需押韵对仗,做不出就要罚酒。 若是赢者,便直接顺应下一人,也可指在场一人作诗,若做不出,也要罚酒。 时下玩开一轮,曦珠赢得一局,也没谁赢了指她作诗,倒似输者在比各自才学,得了抚掌称赞,都嬉嬉笑笑。 到第二轮,渐有不同。 未轮到她,秦枝月猜中大?小,指向了她。 所有人的目光都望过来,曦珠抿紧唇,知道这?是故意为?难,到底还是来了。 她将其余人都看过,各自都笑。姜嫣坐在一边看着她。 没有谁会在外?,又一次丢弃自己身?为?官家女或是世家女的身?份,为?议一个寄人篱下的商户女,让人耻笑。 但失去的脸面终究要找回。 “既做不出,便罚酒吧。” 自游戏开始,还没谁做不出诗,也没谁被罚酒,而她将是第一个。 曦珠跟着她们笑了笑,道:“我确实做不出,这?杯酒我喝。” 她仰头将一杯果酒喝下。 玉骰子从秦枝月手上轮过去,很?快,第二个赢者也指向她。 曦珠并不认识这?个姑娘,但还是对她笑,接过酒再次喝尽。 卫虞察觉到不对劲,在第三人指来时,攒眉道:“赢了又没一定叫别人做诗。” 响起一片婉转驳声。 “还没谁这?样的,各自输赢,怎么?好?找别人代替?” “是呀,做不出诗也没什么?的,可酒总要罚,不然我们还玩这?个做什么?。” “既要玩就要受规矩,方才也有人如此。” …… 左一言右一言,卫虞对着自己的好?友,有些吐露不出的质问?,只会让场面更加难堪。 曦珠握住她的手,哄道:“小虞别多?想,也不只我这?样。” 还有谁呢? 坐在角落,那个叫郭华音的姑娘。在端午日见过的,杨楹要说给卫陵的那个夫家侄女。 兴许是沾了杨楹的关?系,才过来生辰宴。 分明会作诗,且被严苛的孔采芙赞誉过。 却在这?一场戏幕里?,作为?其二格格不入的人,聪颖地喝下罚酒,退避下来,好?让这?个针对她的局不至于突兀。 曦珠喝下第三杯酒,接着是第四杯、第五杯。 骰子终于传到她手中。 在一声声清脆的响声里?,她猜说小。 开出却是大?。 于是在众人注目下,曦珠笑着说:“我输了。” 她端起酒盏,干脆地喝下第六杯罚酒。 也不知是她太?坦然,让人不忍,亦还是大?家都自恃身?份,明白不能将局做得太?过,欺负一个寄人篱下的表姑娘,接下来没有人再为?难她。 温暖的舍内很?快洋溢起娇声笑语,一句接一句的好?诗出口,花香、胭脂香、酒香,扑朔在一起,馥郁缭绕,熏染出一幕贵女欢快行乐的场面。 卫虞还在与她们玩笑,曦珠借口醉酒离开了。 离去前,她没有在席间?见到姜嫣,不知何?时走的。 寒风中轻吐出一口气,拢紧衣裳,又在回春月庭的路上,看到了她。 乔花坞的背面,辛夷树下,有一座八角亭子,地底连通坑洞,冬日围帘。 姜嫣与国?公夫人一起迈上台阶,走了进去。 杨毓拍拍她的手,感叹道:“先前你一直在外?祖家,我也照料不到你,这?年你好?歹回京,却事多?的没见几次,你那继母对你可好?,有没有苛待的地方?” 姜嫣面上淡笑,“您不必担心,她不敢对我如何?,一应吃穿都是全的。” 杨毓道:“她不敢最好?,若是哪时受了委屈,你尽管来找,便是依我与你母亲的情分,她都得听我劝。” 少时,她与姜嫣母亲是闺友,及至长大?嫁人,这?份情意也不曾断绝,可怜后头姜嫣母亲生了一场急病,突然之间?人就走了,这?个女儿也去了外?祖家。今年春时及笄,到了议亲的年纪,才被她父亲派人接回京城。 念及此处,杨毓又将姜嫣细看。 自从卫陵到神枢营上职,每日勤恳,没有缺漏过,就连二儿子也说有几分样子了,到得时候,寻个契机就将他往别处调,升任官职。 仕途一事上,前头有丈夫和两个儿子帮衬,瞧着不用再操心。 先立业后成家,唯下只剩成家,才能彻底定心。 杨毓免不了琢磨此事。这?两年来已经看过许多?人家的姑娘,可能入眼的没两个。她那个小儿子的性子,纵是当下有好?转的态势,可真要管他,没点手段是行不通的。 杨毓是觉姜嫣容貌、性子、家世都好?。再是闺友之女。 只是还得要卫陵自己喜欢。 * 卫陵下值回来时,不巧在侧门?碰见两人正要登车离去。 昏昧不明的灯笼下,秦枝月也没料到会在此时遇到他,自那起争端后,就许久不见,这?下乍见这?身?玄服,衬地整个人冷峻非常,更引人心动。直接问?道:“你才从神枢营回来吗?” 卫陵轻笑嗤声:“你问?这?个是在搭话呢?我还以为?这?时候来小虞生辰宴的姑娘们都回家去了?” 这?话蓦地叫秦枝月红了脸,低下头去。 却听他问?:“听说秦大?人将去黄源府,怎么?还得空来这?里??” 身?边的哥哥回话:“有桩事要与你二哥说,这?才过来。” “哦。”他拉长一声,笑道:“那你此次去那边,路上定要当心了。” 不过两句话,便各自分别。 马车上,秦枝月还在想卫陵的那句话。她本也要在一个时辰前走的,可谁知哥哥有事来寻卫二爷,她便多?留在卫虞那边,就是想试试能不能等到卫陵回府。本已心灰意冷,谁知最后竟等到了。 这?下不免欣喜。 秦令筠见此,道:“他不过一句话,就让你这?样?” 秦枝月羞道:“哪有!” 坐那里?没会,她忍不住说起宴上的事,说那个表姑娘不愧商贾出身?,沾的都是铜臭味,连句诗文都不会,就连那果酒也能喝醉,不过是没脸再待,借口离开罢了。 “你该收敛自己的脾性,迟早有一日,你会败在上面。” “哥哥明早就要走,还来训我。” 秦令筠转着扳指,笑笑不再多?言。 又想起那次卫陵堵住他上朝的路,一番挑衅言辞,末了还言说自己对柳曦珠上心,分明让他不要觊觎。他还以为?依卫陵的性子,过不久就能听到镇国?公府一出新的笑闻了。 却时隔几月,半点动静没有。当下看来,也似忘了两人先前的针锋,兴许卫陵只是一时兴趣。 * 卫陵是在去给妹妹送生辰礼后,得知今日发生的事,不好?多?问?。 回到破空苑,让阿墨去叫青坠。 “对了,我和表姑娘回来时,还看到姜大?姑娘和夫人说话,姑娘在那里?看了好?一会儿,才回去的。” 青坠先将宴上种?种?事都讲了,突地想起此事,只觉得那时表姑娘站在那里?的样子,让人揪心得很?,便说了出来。 “回到屋,问?姑娘要不要醒酒汤,说不要,就上床睡了,方才才醒的。” 昏光残影下,卫陵沉默半晌,才提笔蘸墨,落了姜字上部,笔尖顿住,浓墨晕染糊涂,换纸,重新书写。 * 曦珠收到了来自他的第十六封信。 “我才去小虞那边,听说你今日玩酒令输了,你是不是不高兴?她们为?难你,你就不要与她们玩了,作诗什么?的也无聊得很?,我就从不学这?些,不会就不会,会了也没什么?了不起的,你可别放心上了。 我虽不会那玩意,但玩骰子算有些能耐。我可以教你,只我不在你身?边,只好?画给你看了。” …… 就似连环画册,从放骰子起,到晃动的手势手法,再到听声,最后的落桌,每一个步骤,甚至用细笔在旁注释清楚。连画了五大?张纸。 “我字写地不好?看,画地确有几分好?,是不是?你明不明白?可以试试,应当能十之中八,若是你肯照我的学。” “你别在意她们,以后要是受了委屈,你别一个人闷着,和我说好?了。我现在写着这?信,心里?也难受,要我在场,直接掀桌了!” “不说这?不高兴的事,另说件事。之前你不是叫我不要与那个洛平起争执吗,我听你的话,没和崇宪去收拾人,崇宪还因此与我生了气,这?两日都没和我说话。 其实洛平也不算坏,就是脾气直,容易得罪人,与我一般,忘说他与我年岁差不离,武艺却比我好?上许多?,我是有些没用的,难怪你不喜欢我。从前我不说这?种?话,未免太?贬低自己。” …… 接着又是洋洋洒洒的废言,末了似是察觉到画得好?,竟画了小张自己的丑像,龇牙咧嘴,怪模怪样的,滑稽打趣般。 “开心些,好?不好??” 曦珠却只将眼看着那几行字。 他能听她的,不与洛平冲突就好?。 表妹薄情( 双重生 ) 第57节 不高兴吗?那些不过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她只是在想这?年即将过去,可她还没决定好?,究竟要不要告诉他那些事? 将这?封信放进匣中,已经摞起一叠。 但若告诉,又要怎么?说? 曦珠望向窗外?月夜下,纷纷扬扬的雪花,有些发呆。 第37章 不归家 十一月底时, 随着?北方扑腾南下的凛冽风雪,传来了千里之外的喜讯。狄羌汗王病去,底下几大部落的首领, 为争夺新汗王的位置和草原领地,已与汗王的几个儿子动起兵戈。 内部政权更迭,打地火热, 不得不暂休与大燕的战事,派出使者讲求议和。 得到镇国公奏章的皇帝垂问内阁, 却是成日争吵不止。 一为趁机将狄羌歼灭, 才能得此后百年?安定; 二为国?库空虚, 自开年?起,各地大小?灾情百余数,又是给陛下建造避暑行宫,今年?收缴上来的税银不堪负担, 现如?今西北黄源府正闹匪患, 东南峡州一带也在向兵部催要衣甲粮秣,还不知后头要投入多少银子, 北疆的事只能暂且搁置。 皇帝终是拍板同意,并让内阁拟出和约,愤慨道这么些?年?打仗下来,大燕将士折损良多,要狄羌上贡金银良驹牛羊之类。 很快, 京城的使者带着?这份条约前往北疆, 协同镇国?公完成余下诸事。 卫度在户部, 此次求和涉及财政, 也很清楚,回府后见过母亲, 道不久父兄将要回京。 杨毓喜出望外,以为这年?丈夫长子又要在外分离,不想能回来了,且听二子意思,是能在家长住。 公府上下很快忙活开,曦珠听到?这个消息时,心下惊动。 她?知这日迟早来到?,既在盼望,也在忐忑。 年?关之际,镇国?公及世子的回京,将昭示神瑞二十三年?的过去,翻篇来到?卫家衰落的初年?。 不过月余了,她?从暖融的被褥里钻出来,听从蓉娘的劝说,不再去藏香居,街道落了雪,虽有五城兵马司的人清理,但到?底出行不便。 只是想着?还有些?事没交代妥当,要再去两回。 等到?藏香居,已是晌午,却不想见到?一个出户意料的人。 午后微阳从窗棂落入一张十七八岁的年?轻面容上,眉目间精气神十足,眼睛更是因满含笑意,炯炯有神。 曦珠一时愣住。 赵闻登看她?呆了,挑眉道:“你这样子怕不是不认识我了,这可才一年?不到?,要不要那么夸张?” 他围着?她?转一圈,打量过,噗嗤声笑出来。 “还真别说,来了京城就?是不一样,都和以前大不相同,要在大街上,我都不敢上前来认你。” 他叽里呱啦一堆,见从小?玩到?大的好?友盯着?他,半点动静都没有,终于觉得不对劲起来。 赵闻登凑近些?,瞪大眼道:“你真不认识我了?” 他变化?有那么大吗? 不过是来之前将头发梳地精神些?,选身?好?看的衣裳,不至于和先?前差那么多才是。 蓉娘见姑娘迟迟没反应,也诧异了。 “这是闻登啊,姑娘不认识了?” 当听到?这个名?字,曦珠才缓缓地想起来。 这人叫赵闻登,是她?在津州时,同住一条街的相邻,自幼就?相熟的好?友。 她?努力将那点如?同浮尘碎沫的过去,与眼前的这张脸对上。 前世赵闻登有没有来京城。 大抵没有吧,不然她?怎么一点都记不得。 “你怎么来了?”曦珠望着?陌生?的人,生?涩地以津州话问道。 赵闻登嬉笑:“我原本也不想来,可这年?我跟我爹学做生?意,他往哪里跑,我也只好?跟着?了。而且。” 他顿了顿,挺了挺胸膛道:“我跟露露定亲了,明年?四?月就?要成亲,她?让我这次来,要给她?买那叫什么的绸缎,说是要做床帐。” “不然这大老远的,来回一趟都得两个月,我是来受罪的。” “对了,也想来看看你。你寄去津州的信,我娘看过后,还让我带东西给你。” “噢,还有我和露露的喜糖。她?让我带给你,说她?很想你。” …… 说话颠三倒四?,絮絮叨叨。 曦珠渐渐觉得眼眶有些?热了。 她?忽然明白过来,也许不是前世赵闻登没来,可能是因那时她?一直在公府后院,不曾外出,所以才没有得知这些?事。 即便得知,或许蓉娘说过一句,也忘了。 她?胆怯,怎么敢向姨母提要出府的事呢。 “哎,怎么就?要哭了?” 赵闻登想起那时大家跑出去玩,曦珠是最疯的那个,等回家连鞋都跑掉一只,被柳老爷打地直嚎,他趴在墙上看,还以为要被打坏了,就?见小?小?一个人揪着?满是脏泥的花裙子,绕着?大院子一边跑,一边叫。 柳老爷在后面追得气喘吁吁。 柳夫人则一会喊“老爷,别打了。”一会喊“珠儿,到?娘这里来,咱们不让你爹打。” 后来柳老爷还是抓住了她?,打她?手,问:“下回还疯不疯了?” 手心都打红了,她?愣是半滴眼泪都不掉,撇嘴,硬着?气道:“就?要,就?要!” 也只有读书,才能让她?哭了。 曦珠将泪逼回眼去,“哪里哭了?” 她?又勉强笑道:“你准备在这里待多久?” 说到?这事,赵闻登道:“三四?日吧,还要看我爹的打算。” 两人再说过两句话,赵闻登捂住饿地发慌的肚子,直嚷嚷饿了。 曦珠便带他去信春堂,柳伯、蓉娘和赵父等人一道同行。 等柳伯和赵父用过膳,两人便去京城的商行。 只有蓉娘还等在雅间,劝着?姑娘少喝些?酒。 可见两人说起往事来,姑娘脸上的怅然,她?也不再拦了。从前多活泼的性子,也不知怎么,从进京的那一日起,就?变了。 蓉娘在说话声间,年?纪大了渐起困意。 赵闻登向来是大大咧咧的性子,这会见蓉娘歪靠睡去,说话也没顾忌了。 “要我说,当初你爹要是答应你嫁给阿暨,你也不用来这能冻死人的京城,还离津州那么远。” 少时,他、露露、曦珠,还有阿暨,是玩得最好?的。 那时玩过家家,他和露露扮一对,而曦珠则是和阿暨。 当时阿暨还说等长大了,要娶曦珠。还与家里人说了,要先?定下来,谁知柳老爷固执说他只有一个女儿,以后是要招赘进门?的,绝不外嫁。 阿暨家只有一个儿子,自然不肯同意。 去年?他也定亲了。 这回来京城之前,阿暨还让他帮忙带信,但赵闻登不乐意帮这个忙,道:“你都定亲了,就?别想曦珠了,我不会帮你带的。” 一连几日,阿暨都到?赵家后门?蹲着?,就?等他出来。 后头赵闻登实在没办法,被一同玩到?大的好?友苦巴巴看着?,只好?接了。 阿暨道:“我知道我和她?没缘分,就?是想问她?在那边过得好?不好?,其他什么都没写。” “好?能怎么样,不好?又怎么样?” 赵闻登问他:“你还能飞过去帮她??” 最后两人一起蹲在墙根处,望着?天上的月亮发呆。 年?少时,赵闻登以为自己和露露是一对,曦珠和阿暨是一对,长大了也一样,大家还在一处玩,父母彼此也认识,多好?啊。 世事易变,谁又能想到?后面会发生?的事呢? 曦珠听他这样说,却忘了阿暨的模样,只能依稀想起些?碎事。 赵闻登惆怅地喝了两杯酒,见她?不应,也转过话,矮声问道:“你在公府如?何,他们有没有为难你?” 曦珠低眼,笑道:“挺好?的。” 声调有些?缥缈。 “我听说那大户人家有好?多规矩,更何况镇国?公府,我都不敢想。你晓得我方才见到?你,是什么感觉?” 赵闻登想着?措辞,拧眉道:“就?像变成另外一个人似的。” 奇奇怪怪的,他也不知该怎么说。 昂,就?像利石被蚌磨去棱角,变得圆润,是那种大家闺秀的好?看,但真不如?之前的她?。也是,要住在公府那种富贵地,哪还能活蹦乱跳,随便去玩啊,定是受委屈的。 赵闻登挠挠头,也不愿再说这话了。 “与我说说家里的事吧。”曦珠将盏里的酒喝下半杯,仍旧笑。 赵闻登便揭开新的话,说起那边近一年?的新事。 “你走时不是托我照料你的马吗?之前我给它刷毛,还被它踹地翻地,现今倒不蹬我了,就?吃地多多了,这年?长好?些?,却还不让人骑,我看是还忘不了你。要得机会,我还是将它送来给你。” “你还记得皮皮吗?以前你老喂它,也逮不住它,好?几个月前藏你家宅子南角的柴房里去了,整日喵喵叫的,露露去瞧过,说是下了好?几只崽,我俩就?把它们抱来养,可惜死了一只,皮皮又跑了,不知又到?哪里去了,丢了一堆孩子给我们。” “你家没人了,空宅子竟被贼惦记上,还以为里面剩有什么好?东西,大半夜闹出那动静来,结果被遛弯的陈叔发现,给扭到?官府去,打了二十板子。这事我爹应该写信给你说过了?” “啊,说起陈叔,他家的花饼店都拓开两间,听说还要往镇上开。隔壁的周家酒肆却要拆了,他家儿子在赌场败了干净,连老祖宗传下的酿酒法子都抵押了,后头发现是对家做局,要的就?是那个方子,我来京城前,这事都还在闹。” “说起酒,哎,你不是能喝吗,连我和阿暨都比不得你,不能现在几杯就?倒了?我觉得这京城的酒都还没我们那里的烈。” 表妹薄情( 双重生 ) 第58节 …… * 卫陵回府后,就?得知今日曦珠同人在信春堂喝酒,待了近半日。 阿墨见三爷脸色一霎沉下,忙不迭补道。 “那人是从津州来的,是表姑娘的旧识。” 这段时日,他可算是清楚三爷对表姑娘有多重视了,这种事上更不敢马虎。但表姑娘他们说的都是津州话,他也听不懂啊。 卫陵闻言看向黑尽的天色,捏拳手背青筋绷起。 按照往常,她?早回春月庭,不会留在外面。今日却与人饮醉,到?现在都不回来。 这还是第一次。 “去问怎么回事。” 阿墨便往春月庭去。 青坠正要出门?,国?公夫人让她?去藏香居照顾表姑娘,蓉娘不必再去,来回折腾也累。见阿墨来找,只留一句表姑娘身?子不好?,疼地厉害,才没回来。 阿墨慌张跑回破空苑,告知此事。 可不是醉酒吗?怎么就?成疼地连动身?都不成了? 只是他这话才完,就?见三爷拎起搭在椅背上的外袍穿上,大步朝外去了。 风雪寂夜,柳伯送赵父、赵闻登等人去客栈安置下,回来就?被妻子告知这晚姑娘没回公府。 心下一惊,忙问怎么回事。 “姑娘喝得多了,直说不要回公府,也不要在京城了,要回家去,回津州去。这话哪里能让国?公夫人听到?,免不得多想。我和蓉娘就?商量说是以姑娘身?体不适暂住这里,等明日再回去。现下喂过碗醒酒汤,已经?睡了。” 藏香居前头是铺子,后头除开仓库,天井旁侧有两排屋。 除了柳伯一家,店中有两个做活的伙计也暂住此处。还有屋空下。 不想此时门?外有人来,原是丫鬟青坠。 先?前姑娘来时,有几次带着?青坠,自然见过。 夫妻两个顿时有些?惊慌。 方才让蓉娘带话,但是谎话。现下姑娘是睡着?了,没再说那些?话,可也醉着?,瞧地出来。 柳伯的妻带青坠去那屋,颇为难道:“这是多喝点酒,也就?没回去了。” 青坠不明,但前些?日姑娘吃了几杯果酒就?睡了好?久,这回瞧着?比上次还醉地厉害,只道这晚她?来照看。 夜渐深,雪停风不止,一弯钩月垂挂半空。 窗前榆树枝缀满透明冰霜,摇撞之间,发出清泠的声响。 青坠见表姑娘熟睡,再将那盆银霜炭用钳子拨地更旺些?,要在一旁临铺的矮榻睡下,就?听到?叩门?声。 连着?两声,不轻不重的。 她?起身?开门?,以为是谁,不想看到?一个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雪落在他的发上,肩上,靴上,积起薄薄一层霜白。 一双黑岑岑的眼望过来。 “三爷。”青坠低声惊呼。 一路顶着?刺骨冷风赶来,找暗处翻墙,又据雪地上凌乱混杂的脚步,辨认分析着?找来这处。 气息带着?冷意,紧锁的眉一直未曾舒展开。 他直接绕过面前的人跨过门?槛,走进屋里。 青坠还在震惊,再见三爷毫无半分避讳,更是傻在原处。 “去外面守着?。” 他说,径直朝床上闭眸沉睡的人去。 第38章 前世 前世。 往常封闭的嘉合堂早三日前就被打开大门, 打扫通风,洒水除秽。除夕一早,仆从丫鬟在管事的指挥下, 用巾子擦抹过细处,连地砖缝隙都没放过。 自世子、世子夫人,和国公先后逝去, 镇国公府连续两年不再过节,是为守孝期间不?宜肆乐。 也因从两年前起, 三爷接手卫家军, 常年奔波在外, 与狄羌生死搏命,到?了年关依旧固守凄风大雪的北塞。身体愈加不好的国公夫人担惧,就连该有的年夜饭也不?让做了。 管事原以为这年还是如此,谁知三爷于十月就回京了。 是因吞没军田, 分封将士, 而被言官集结弹劾,最终被皇帝下旨归还军权, 回京待职。 三爷回来的这两个月,除见来拜的官员和亲友,鲜少外出,只在院中养伤。 直到?三日?前,管事被召去吩咐, 说将嘉合堂重开, 让大家聚在一块吃顿饭, 过个年吧。 及至夜幕降临, 万家灯火,辞旧迎新, 京城满是欢度新年的喜声和炮竹声。 公府嘉合堂前的长?廊却起了争执。 垂悬廊下的灯笼被寒风吹地明光晃动,幽幽洒落下方一张瘦削阴冷,可堪往昔冷清的面?容。 “当年你干下的好事,现如今是来了报应。他王壬清定是被那帮人怂恿,才?会在陛下面?前说什?么六皇子才?是天命所归,宜承大统!” “此事我早一日?得知,不?必你在我面?前重申。” 卫度看着眼前一脸平静的人,忍不?住愤然怒道:“你既提前知晓,为何不?与我说!” 自那起外室祸端之后,他就被夺职在家,接着父兄去世,卫家渐衰,太子势力跟着旁落,这两年是靠着卫陵征战的军功才?稳住局面?,皇帝也不?敢再多动卫家。 但当今卫陵回京待职,北疆又遣去六皇子一党极力推举的武将。 现在又是什?么天命之论,皇帝这些年吃丹修仙,昏聩迷信,本就不?得宠的太子若真被废,北疆也被六皇子的人守住,等?待卫家众人的只有死了。 “倘若你那时没去若邪山,还牵扯王壬清儿子死个尸骨无存,何至于这么些年记恨,到?此时才?发难!” 卫度见他不?言,身侧的手紧握成拳。 卫陵望着廊外被霜雪覆盖的树木,漠然道:“你以为没有那回事,他们好不?容易走到?这步,不?会想其他法子说服王壬清吗?” “此事我会处理,你不?用再置喙。” 从前这个三弟最是肆意好玩,事事不?放心上,厌恶谈论前程,一听朝事,恨不?得当即遁走。他劝说告勉,毫无用处。 如今却掌管着父亲留下的卫家军,结交朋党、党同伐异,事事都管控在手里,不?允人分去半点?权利。而他,却闲赋在家。 “你是当我没有官职在身,不?能?插手朝事,是不?是?我们卫家的生死全系你一人身上,你却什?么都不?与我商议,独断专行,还当我是你二?哥吗!”卫度冷声。 “我说了,我会处理。”卫陵的声音仍然平静。 “你如何做!你已被夺去兵权!” 卫度上前去,一把攥住了他的前襟。 卫陵岿然不?动地站立着,只细窄的眼皮沉了几分,对迫近他咽喉的人道:“松手。” 便?是他这副没有丝毫波动的样子,让卫度更加恼怒,却也在此刻,发现自己?竟在这个与他流淌同种血缘的弟弟面?前,有退怯的寒意。 那是经过大大小小几十场战争,杀了无数人,从尸山血海里存活下来,又在波云诡谲的党争里,浸淫阴谋诡计,才?会有的眼神。 不?过两年而已,却比他能?力更甚。 甚至于,卫度不?得不?去猜测,比起大哥,卫陵才?应该是那个最为遗承父亲的儿子。 衣襟越来越紧。 卫陵的神色也越来越冷。 “卫度,别逼我动手。” “你们做什?么!” 一道尖锐嘶声打破兄弟间将近的厮斗。 风一阵阵地刮,被卫虞搀扶着的杨毓远望那幕令人惊心的场景。丈夫和长?子已经去了,好在还有三儿子顶着,才?没出了乱子。她这副残躯,也没什?么盼望了,只希望在世时,能?看着还有的两个儿子和女儿好好的。 不?想有朝一日?,两个儿子要动起拳脚。 她只觉得喘不?上气,一口?寒气滚入,脚底打颤,彻底昏去。 顿时,混乱声起。 是卫虞的喊声,是卫度松手后的急奔声,是卫若卫锦的惊惶哭声,是正往堂中传菜的丫鬟打碎瓷盘的碎声…… 是远处雪夜下绽放的烟花声,是别户家人团聚的喜乐笑声,是孩子踩在雪地咯吱的追逐打闹声,是不?小心碎盘后互相道喜“今年碎碎平安啊。” 曦珠站于一边,目睹了卫家神瑞二?十七年的除夕。 他一把将自己?的母亲抱起,召亲卫去请御医,然后冲入大雪里。 他曾说:“让大家聚在一块吃顿饭,过个年吧。” * 到?了后半夜,御医道无碍,离去了,正院安静下来。 所有人紧绷的心神松弛,饥饿困乏随之而来,各自回去。 卫虞留下照料母亲。 曦珠看到?他在门前,拍了拍卫朝的肩膀,低头?说了什?么,卫朝走远了,他又站了一会,才?往外去。 漫天雪花飘落,很快在夜色下,将他的背影淹没。 曦珠也回去了。 一路上,她走地很慢,兴许是因雪大,走了很久,才?走到?那棵杏花树下。树枝干秃,堆落白雪。 又是那个岔路。 曾经无数次她停下的地方。 表妹薄情( 双重生 ) 第59节 她微侧过身,朝破空苑的方向看去,远远地,有萤火般的光亮。 “姑娘,该回去了。” 青坠提醒。 曦珠回神。她不?能?这样。 却在那时,一个丫鬟自拐弯处出来,是从他的住处来的,手里提着一个食盒,朝她行礼。 本不?该多问,但她还是望着那份沉甸甸的食盒,问了。 “三爷没有用饭吗?” 丫鬟惊诧表姑娘如何得知,点?头?道:“送去时,是亲卫递进去的,奴婢本要走了,又给叫住,说是不?用。” 她暗下嘀咕声:“昨日?三爷也没吃的。” 曦珠听得有些模糊,问:“他昨日?也没吃饭吗?” “是,昨日?也是奴婢送的。” 丫鬟走远了。 后来,曦珠不?知如何在进春月庭前,转回过身,对青坠说不?必跟来,自己?朝膳房去了。 忙碌了一日?的厨娘厨子还在收拾灶台,本该热闹呈到?嘉合堂的菜肴,又灰溜溜地被端回来。他们的费心都流入东水了,好在赏银是一分不?少的。 曦珠在外门听了会,有些进退两难,到?底还是进去了。 走时,她提着食盒,将衣袖内的银子递去给他们,笑着恭贺新年安乐。 姨母病的这些年,因端呈药膳食补,她常来这里,没有谁会多疑。 还在下雪,她撑着伞,走地很快,还差点?因抄近路上的卵石滑倒。 天很冷,饭菜凉地也很快。 在距破空苑还有好一段路时,曦珠倏地停住脚步,她又有些踟蹰,不?敢再前行。 “谁!” 昏光之下,机警的亲卫持剑过来了。 在看到?她时,前一刻严阵以待的架势松懈,极快将锋利的剑归鞘。 “表姑娘?” 她来地匆忙,其实并没有想好措辞。 亲卫看到?她手里提着的东西,神色有些讶然,还有些怪异,最后了然道:“表姑娘是来给三爷送吃的?” “您跟我来吧。” 甚至不?等?曦珠多说什?么,他就转身朝院门去,她也只好跟在背后。 亲卫说:“三爷这两日?是为王家烦的,您该听过,那个司天监监正王壬清的儿子,叫王颐的,好几年前死的。那时去的人多,可谁叫那紧要关头?,是三爷拉住的人,后头?人没活,反倒将账都算在三爷头?上,昨日?又倒腾到?太子殿下身上。” 说及此,亲卫并不?言深。 “三爷昨日?就未用饭,整夜也没睡,方才?回来更是一个人喝酒,我们不?敢劝说,还劳烦表姑娘等?会进去,让三爷别再喝了。” “您的话,三爷一定听的。” 曦珠不?懂亲卫为何会突然向她说这些。自从卫陵从北疆回来,她常常看到?他身边跟着的这些人,都是沉默寡言,只有领命办事时才?会开口?应声。现在却将发生在他身上的事都泄露给她。 更不?懂亲卫为何会说卫陵会听她的。 她被领进破空苑,经过其余亲卫时,他们都露出同样意味不?明的神色。 她不?禁紧张地握紧了手里的提盒。 亲卫将她带到?静室外,站定,叩敲门扉,恭声道:“三爷,您别再喝了,对身体不?好,还是吃些饭吧。” 话音甫落,门上传来砰地一惊声,震地门板晃荡了几下。 亲卫登时被吓地往后退一步,又见表姑娘也被吓地呆住。 一下子找到?主?心骨,硬着头?皮往前去。 凑近了,还将声提高。 “三爷,是表姑娘给您送饭来的,外头?还下着雪,怪冷的,您倒是先让人进去啊。” 离地近的亲卫听到?这番话,都不?由对他膜拜佩服。 太敢了,不?愧是他们这些人里混地最好的。 门背后是长?久的寂静,没再有任何声音。雪花飞舞,一捧白雪从梨花树的虬枝坠落。 亲卫心下揣摩,伸手将门推开,又眼神示意还在愣的表姑娘,让人进去。 曦珠没有听到?卫陵的话,她犹豫不?决。 可在门开那瞬,一股浓烈的酒香就朝她扑来,一个酒坛随着门的动静滚落下来,砸在雪地里。 她还是走了进去。 门哗地一声被关上,她无措地朝背后看了看,一切的风寒都被这扇门抵挡在外。 整间静室很暖和。 是他此次回京,半月的日?子,找工匠翻修出来的。见客、休憩,都是在这里。并不?大,不?过二?十来步就能?走到?底,很空旷,除了一张案几和笔墨纸砚,并没有什?么杂物。 他没有回原来的屋子住。 此时他席地坐在一张楠木矮案后,在晦暗幽黄的灯烛下,又往嘴里灌了一口?酒。 “你别喝了。” 曦珠没忍住朝他走了一步,也是这步,让心里的担忧反催着她不?断往前走。 直到?他面?前,看清所有的他。 他只穿了一件并灰的单衣,料子很薄,勾勒出宽阔的肩膀。领口?微开,锁骨凌厉地横亘,一道长?疤盘桓在那里,延至颈项凸起的喉结,上下滚动之间,酒水从嘴角,流经冷硬的下颌,顺着那道疤,滑进衣襟内。 曦珠怔怔。 卫陵放下了酒,抬头?注视她。 “会喝吗?” 他的嗓音略微喑哑。 不?等?她回答,他已经翻出案上唯一的酒盏,残有酒水,是他用过的,将坛子里的酒倒了一杯,移到?对面?给她。 似乎赌定了他一旦开口?,无论什?么事,她都会答应自己?。 曦珠抿紧唇,半晌,提裙跪坐下,将食盒放到?案上一角。 她看向他,点?头?道:“会。” 端过那杯酒,她仰头?饮尽,辛辣刺喉。 他也喝了一大口?,又给她倒了一杯。 没有任何言语,曦珠默然地陪他喝酒,一杯接一杯,将他倾倒而来的酒水都喝净,仿若他不?停下,她会一直陪他。 逐渐地,她歪靠在案上,衣袖被洒落的酒水湿透。 卫陵忽而笑了,“怎么能?喝那么多?” 酒水浓烈,寻常男子三杯就得倒,她却喝了快半坛子。 曦珠有些晕然,含糊不?清道:“以前就能?喝的。” 她望着他脸上的笑,问:“三表哥,你高兴些了吗?要是不?够,我还能?喝的。” 卫陵将酒坛放下,道:“不?喝了,陪我说说话吧。” “说什?么?” 她手托着泛红的脸颊,问他。 “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做了错事,私吞军田分封将士,应该斩首凌迟?” 话一出口?,卫陵就顿住。 他不?该,也不?能?问她这个话。 却见她撑着身子,坐地端正了,看着他,认真说:“是因为之前黄源府平叛藩王作乱,已经花了许多钱,现在东南峡州那边要钱抵挡海寇,北疆也要和狄羌开战,如今朝廷艰难,户部扣住了银子,拖着不?给,就连粮草都所剩无几,将士没有军饷是很难靠着一腔赤忱去打仗的。国库没钱,谁也不?想出钱,先前军中出了几场哗变,你没办法才?那样做的。” 她并没有说他错了没有,只是在阐述这起事的缘由。 尽管粗简,却说得明白。 卫陵问道:“谁告诉你的?” 她不?可能?知道。 只这念头?才?出,他就想到?一个人。 “是微明与我说的。” 曦珠熏醉地眼睛有些红,可在说出这个名字时,还是滞住了。 卫陵沉声:“许执。” 她垂着头?,轻轻地嗯了声,道:“我问他的。” 她努力回想那日?他回京,她却去法兴寺给爹娘上香了,没有及时迎他,等?回来时天都黑了,花厅那边还亮着光。 他在大发雷霆,震怒的样子吓地她只能?躲在角落,听到?了只言片语。 后来又知道他回京,是因被撤掉领兵之权。 她很担心,在去见许执时,才?吐露一两句,又闭上嘴不?继续了。她怕他也不?知道,为难他。 那时许执正挽着袖子,蹲身用钳子从炉里扒拉出焖烤好的红薯,闻言问道:“是不?是想知道为什?么?” 他开始将那各方难解的纠葛掰碎,用最易懂的话告诉她。 与此同时,他擦去红薯外皮的草灰,细致地剥着皮,在话讲完,看到?她一脸恍然大悟的神色时,微微一笑,将焦黄流糖的红薯递去给她,温声道:“吃吧,小心烫。” 他略去其中残忍龌龊,只将复杂的事实明了说与她听。 卫陵听懂了,许执这些话后的不?忍。【看小说公众号:玖橘推文】 表妹薄情( 双重生 ) 第60节 额角一阵刺痛,头?疾犯了。 “三表哥,是我越矩了,我下次不?会了。” 曦珠见他神情,隐约觉得问这个事不?对。 下一刻,便?听到?他的问,很平和。 “为什?么不?问我,而去问他?” “是真地怕我如别人口?中所说那样,以权谋私,不?再和以前一样了,是吗?” 如今许执才?是她最可亲的人,她才?会拿这种事去问他。 “不?是的,我没有那样想。” 曦珠的声音低下去。 只是什?么呢? 他追问道:“若是我真的有,你怎么想。” “你应当明白,这公府上上下下,从里到?外,处处要银子,不?管是这里的一花一木,一砖一瓦,都要钱,这些还只是小数,人情往来,要拢住那些人的心,甚至让人冒着没命的危险做事,那些才?是大数目。” 这个问题好难,她混沌地沉默下来,醉意开始泛滥了。 “好了,不?说这个了。” 觉得为难到?她,他笑一声,目光盯着她醉后愈加妩媚娇柔的脸,转口?问道:“许执待你好吗?” 她似乎终于能?答上他的问了,笑着将头?点?了点?,“嗯,微明对我很好。” 她真地喝多了。 才?会在他面?前毫无顾忌地,说着另一个男人的好,语气里是难掩的喜欢。 “他会带我去街上玩,吃好多好吃的。他和我一样,都喜欢吃鱼,我们最常去的就是城东的柯家巷,那里有一家食肆的鱼丸最好吃了。” “他在刑部的差事应当不?算清闲,怎么有空陪你玩,怕不?是渎职偷懒?”他问。 她立即反驳,气鼓鼓地瞪他道:“微明做事很认真,不?会偷懒的。他都是休沐时才?会与我出去,其他时候忙地都找不?到?人。” “好,他很好。那除了玩,你们还做什?么了?” 她想了想,笑弯眼眸,“也不?光玩啦,他还问我喜欢哪处的屋子,喜欢什?么样式的,带我去牙行找人看,说是现在他还买不?起大的,只能?先买小的,等?以后有银子再换。” 说到?这,她有些撇嘴道:“我与他说过,我这里有钱,可以先买下来,但他说不?要我的。” “为何要买房?” 又是一个已知答案的问。 “我嫁给他以后,就要离开公府,总要有个住的地方呀。”她不?解道。 “我忘了,还以为你会一直住在这里。” 良久,他望着她眉眼的笑意,面?颊微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问道:“你们婚期是什?么时候?” “明年十月二?十八。” 她又摇了摇头?,道:“不?对,是今年了,除夕过了,已经是新的一年了,是今年的十月二?十八。” 她自顾自地,颇为烦恼说:“我的嫁衣还没绣好,蓉娘教了许久,可我连一半都没绣好,也不?知能?不?能?赶上。” 他问:“为何不?直接让绣娘来?” “我想第一次嫁人,总要自己?做的。” “对了,我还与他一起养了一只猫儿。” …… 忽然之间,曦珠察觉到?他很久没有说话了,只在那盏灯后静静地聆听。她看向他,就见到?一张苍白如纸的脸,低垂着眼睫,额角青筋绷起。 不?知从何时起。 她着急问道:“三表哥,你怎么了?” 卫陵没有再看她,将眼睛闭上,缓声道:“你走吧。” 她没有走,也没有去细辨他此时语调里,几乎要崩溃的压抑,更没有保有清醒时对他的惧怕,哪怕是一分。 当他仰身躺倒时,她失去了所有该有的警醒,踉跄般朝他挪去。 然后看到?一双漆黑却空洞的眸,似抽剥去所有的魂魄。 “你是身体哪里不?舒服?是不?是喝多了酒,难受了?我让大夫来看你,好不?好?” 她应该立即起身离开,真如她所说,去找个大夫来。 而不?是在看到?他额上落下的汗时,伸手去擦。 也许是那时他的神情太脆弱了,让她没忍住怜惜。也许是醉地太厉害,恍惚到?错看那其实不?是脆弱。 是最后扭曲的挣扎罢了。 将要触碰到?他的刹那,曦珠被他一下抓住手腕,力道很大,她痛地叫了一声,接着就被掐住腰,将她一个颠倒间,按倒在他的身.下。 卫陵揿压住她的双手在头?顶,撑跪在她的上方,垂眼看她。 她眼角眉梢都是秾艳的瑰色,长?发铺落,胸前绛红的衣带也逶迤在地,挣动间有清甜的香气浮动,混杂着酒香,让他情不?自禁俯身下去,凑到?她纤长?白皙的脖颈处,深深嗅闻。 他低声问她:“你和他有没有这样亲近过?” 微凉的气息拂落,他的唇缓慢摩挲过她的肌肤,语气很平淡,吐字却是灼烫的,燎烧地曦珠几乎呆滞住,甚至忘记被他禁锢的手上的痛。 只脑袋昏沉不?堪,迷茫地望着头?顶的雕梁。 “我和微明……” “别在我面?前叫他的字。” 卫陵抬起身,满是粗茧的手掌将她整个精巧的下巴收拢抬起,幽深的眸光落在她微微张开的唇上,拇指压在那丰润的下唇。 她的眼神纯净,与她此刻身体所表的媚态相得映彰。 他也不?需她的回答。 “曦珠,我很厌恶你方才?说的那些话。” 他有些痴语的呢喃:“你知道吗?我有时候真希望他不?过一个凡夫,待你不?好,不?论是苛责你,亦还是利用你,怎么样都好。只要对你不?好。你的性子也最容易被人欺负,一定会很伤心。” 他不?惜说出最恶毒的念想,看着她睁大含雾的眼,然后恶劣地翘起嘴角,“到?那时,你能?去哪里,还能?离得开公府吗?” “为什?么还来找我,如今分明怕我,却还要来关心我? ” 他笑了笑,又抚摸着她雪白的面?腮。 “明白我哪里不?舒服了吗?” 她太乖了,被他这样制在地上,任意妄为,还说尽恶心的话,也没有试图挣扎逃离。 是否真地醉地厉害,失去了该有的意识。 连话都不?会说了。 头?疼将欲裂开般,卫陵迫切地想离她更近,闻到?她身上的气息他才?能?好受些,但这些不?够。 他居高临下地俯瞰着她。 终于,他低下了头?,朝她缓缓侵近。 仅有的一盏灯,将他整个庞然昏暝的影,笼铺在她身上。 曦珠仍是澄澈的眼眸,没有一丝害怕,也没有一点?羞怯,只是睫毛轻颤地看着他,就像她根本不?明白将要发生的一切。 亦还是她一直不?说话,是在看透他。 在卫陵的唇要落下时,他听到?她极轻的声音。 “三表哥,你是不?是在害怕我也走了,与你说话的人又少了一个,才?会这样的。” 烛火噼啪炸开一簇细花,他脊背陡地僵冷。 曦珠并没有看他此时的脸,昏醉里恍惚觉得他需要自容的余地,还是望向了顶梁,不?觉被松开的手迟疑下,才?放到?他坚毅的后背,仍是轻轻地,一下下地抚摸着。 她知道,他只是太累了,被这么多事负压在身,却不?能?对谁倾吐。 过去多久,他最终将头?偏侧开,埋在她温暖的肩颈,闭上了眼。 浅薄的欲望颓散,更深处的疲惫绵长?袭来。 她揭示了他真正的恐惧,他怕她离开自己?。 “你别害怕,你还这样年轻,还有好长?的路要走,也还会遇到?好多人,以后会有别人愿意听你的诉说,也愿意陪着你,你要往前看啊……” 但还有谁呢? 在他这一生所遇转折的每一个节点?,都是她陪伴在身侧,现在她却也要放开他,不?再管他了。 窗外风雪声细簌,她的声音很温柔。 这也许是最后一次了。 冥冥之中,他如此想。 她在一声声的安慰里,不?知何时睡着了。 卫陵将自己?的大氅给她盖上,吃了药,又将她带来的食盒打开。 饭菜都凉透了,他还是端起碗,捏着筷子的手在抖,一口?又一口?,将它们都吃完。 吃好饭,卫陵起身走出静室,外面?雪将停,天光熹微。 他唤亲卫过来。 “爷,什?么吩咐?” 卫陵看着满院大雪,恢复了往常模样,平声:“备马出城。” 亲卫明白这是要对那些人动手了,他看向被阖的门,疑问:“那表姑娘?” “去叫她身边的人过来伺候,不?必动她,等?她醒了。” 亲卫先是错愕,接着应声赶去做事。 卫陵没有再回头?,冒着风雪走出了破空苑的门。 表妹薄情( 双重生 ) 第61节 第39章 酩酊语 她?安静地睡着。 在一方围拢的扁青纱帐里, 双眸闭着,鬓边的碎发些许散乱,落于渐褪薄红的莹白颊畔。 卫陵低头, 伸手将那缕乱发轻拨,覆掌在尚且稚嫩的脸腮,触及柔软温凉。指腹一下?接一下?地, 抚摸过她紧蹙的眉,想要?抚平它。 究竟喝了多少, 才会醉成这样?却纵使深醉, 仍是睡得不安稳。 那么平日的夜里, 她?是否都如此? 直到那弯细眉松缓,他才停下?动作?,但仍贴着她?的脸,没有放开。 如今他想要?光明正大单独见她?一面都难, 再多说两句话, 她?都怕被?人发现。他已经有好一段时日,不曾这?样近地看她?, 更遑论这?样亲近她?。 手中忽地起了酥麻,微弱清浅的气息拂过,她?侧枕着,用脸轻轻地蹭着他的掌心。 卫陵不禁唤了一声她?的名?。 他的声音极低,飘忽地几不可?闻, 却似是某个机关, 将她?唤醒了。 她?还沉在醉意里, 只?朦胧见一个影正在床侧, 瞧不清面目,却知道是他, 下?意识地张唇回应。 “三表哥。” 也?是这?声出口,她?似惊醒过来,一下?子坐起身。 浓密乌黑的长发披落她?纤弱的肩侧和后背,霜色的里衣前襟松散开,露出小片洁白起伏的肌肤。 她?睁大眼望着他,好半晌,才呆呆地问道:“你怎么来了?” 她?真地清醒了吗? 卫陵看着她?,平静道:“你今晚没回去,我才来找你。” 他伸手,将她?凌乱的发撩开,把要?滑退下?肩的衣裳重新给她?穿好。曦珠一动不动地,只?眨着眼,长翘的睫毛颤动,乖顺地任由他触碰着自己。 “怎么醉成这?样,是喝了多少?” 卫陵问,手指停落在她?胸前,系好蝴蝶绸带,才抬眸望向她?。 她?揪住了被?褥,垂眼盯着上面鹊踏喜枝的绣纹,小声地咕哝:“我没醉,也?没喝多少的。” “那是多少?” 他抬起她?低落的下?颌,这?回问时带了点笑。 他一双漆黑的眼看过来,她?抿紧唇,犹豫好一会,才慢慢张开手指,比了个三给他。颤巍巍的。 卫陵笑意更深些,“真的?” 曦珠又多出两个手指,悄悄觑他一眼,见他一脸不信,也?不知是不是心虚般,只?是不断摇头道:“我记不得了。” 她?握紧手,复低下?头。 “可?是闻登难得来找我,我很高?兴,才会多喝的。” 脑子昏昏,她?回想起赵闻登说的那些陈年旧事,以及现今津州的变化。胸口酸酸的,声音也?有些闷了。 “他要?和露露成婚了。” 这?句话就像打开了一个豁口,心里的酸楚缓缓倾泻而出。 曦珠屈起双膝,一点点蜷缩起来,“好奇怪为什么他们会在一处呀,我记得那时露露最讨厌闻登了,我们一起出去玩,闻登总是扯她?的头发,拉她?的裙子。露露有一条最喜欢的碎花裙子,被?闻登弄脏了不能?再穿,她?哭了很久,说以后不要?再和他玩了。” 她?问:“怎么以前那么讨厌一个人,后来却会喜欢上他,要?嫁给他了呢?” 似自言自语般,她?的声低下?去。 “我忘记了好多事,今日闻登过来看我,我竟然连他都认不出来。” 卫陵沉默下?来,想要?安抚她?,只?是手才要?放在曦珠的头上,就听到她?的低语。 “他还说起了阿暨,我竟然也?忘记了,分?明那时我们一道玩地最好,他也?最护着我。” 她?好似陷入了回忆。 “我刚学骑马那会,是阿暨教?的我。阿爹不让我学,说要?等我再长大些,怕危险,可?我很想学,只?要?学会了,就可?以到处去玩了。我拜托阿暨,他一开始不乐意教?我,说要?把我摔了怎么办,可?他呀,总耐不住我磨他。” 说到此处,曦珠没忍住笑了笑。 “他还是答应教?我,偷偷带我去学。不过半日,我以为自己会了,逞性骑马跑远了些,结果马突然不听我的,一下?子脱缰,他在后头追好久,直到我摔下?马,也?不知跑到了哪里,那是一片很大的荒草地,望不到尽头,风哗啦地吹着,惊起一片飞鸟。” 她?将下?巴倚在膝上,神情宁和,沉浸到那段没有他的过往里去。 卫陵的心倏然收紧,“你伤地重不重?” 她?轻微扬起唇角,接着说下?去。 “后来大夫来看,没受什么伤,是摔在草上了,可?那时好痛啊,我动不了,阿暨也?不敢挪动我。找不到回去的路,我们就在那里等,等到月亮升起,还没有人来找我们。我肚子好饿,他说要?去找吃的,我不让他去,怕一个人留在那里。” 她?说地很慢,每一句话,都像耗费许多心神去回想。 “后来呢?”卫陵嗓音涩然。 曦珠朝他笑,轻声道:“再后来,他就没去了,我们还是等着人来。我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再醒来就见到赶来的阿爹,然后回家了。” 其实只?是一桩小事,甚至与她?经历过的那些惊涛骇浪比起,这?很不值得一提。 但奇怪的是,或许是第一次身处那样广袤无垠的孤寂,尽管时隔两世?的光阴,才会让她?一直记得。 她?最喜欢热闹,也?最害怕孤单。 可?现在她?讨厌热闹了。 “三表哥,其实那次我是故意输的。” 她?跳话太?快,毫无续接的语句,直接转向另一个场景里面。 从被?面扯勾出一根赤色丝线来,她?绕缠在指间。 卫陵听到她?说:“阿爹很厉害,以前跟过马帮和镖局,也?很会喝酒和赌钱,还总吹嘘自己,我能?喝是随他的,赌钱上他也?教?过我一些,你在信里与我说的那些,我都懂。除了听声,摇掷我也?会,无论几点我都能?晃出,甚至是多个骰子一起,我都可?以。” 语调有几分?骄傲,这?股自得催使她?往下?说:“我也?会做诗的,那些押韵平仄我都知道,一点不算难,微明以前教?过我……” 话到此节,曦珠蓦地委顿无声。 卫陵看见她?咬紧唇,垂下?了眼。 他缓和着,握紧的拳再度松开,就似没听到后面的话,也?似把她?从那又一段他不知的过去拉回来,摸了摸她?柔软的头发,撑起笑来夸她?,“好厉害,我还以为你不会的。” 近乎哄孩子的语气。 她?渐渐被?安抚平静,却仍有些闷闷:“我一点都不想认输,可?我不想再和她?们一起玩,她?们都瞧不起我,一道欺负我。” 卫陵低声:“那就不和她?们玩了,以后我替你还回去,让她?们都不敢欺负你。” 可?她?没听到他的承诺,只?是愣愣地说:“这?是第二次了。” 雪色和月色掺杂,一同映落疏窗的藤纸,朦胧在曦珠泛红的眼眶上。 卫陵以为是那次赏荷宴的事。 可?是。 他却听她?说:“那次我也?输了。” 她?轻声絮语。 “小虞过生辰,我本来不想去的,但我想去看看她?,想去看你喜欢的人是什么样子,然后看到你和她?在说话……” 她?说的不是今生,而是前世?。那段他早已忘掉的记忆。 卫陵明白的瞬间,整颗心绞痛起来,难以抑制地剥烈。 他想让她?别说了,都过去了,那只?是年少时的不知所谓,他对姜嫣再没有任何感情。她?应该知道的,姜家是卫家仇敌,他不可?能?放过姜家的人,姜嫣是生是死他也?全不在乎。 前世?今生,他只?爱她?一个人。 可?卫陵开不了口,他看着她?通红的双眼,知道这?又是一次报复。她?几乎在以自损的方式,也?要?报复他。 他不能?反击抵挡,只?能?承受而下?。 直至她?终于给了他一个辩解的机会。 “三表哥,你说喜欢我,是不是真的?” 卫陵抵着她?的额,声音轻缓,却很坚定:“是,只?喜欢你。” “你喜欢了我,是不是就不可?以喜欢她?了?” 即便两人相抵,亲昵如此,她?的目光仍犹夷不定。 “对,不可?以,也?不会喜欢别人。” 卫陵俯首更近,却看到她?眼里有深埋的畏意。 情绪似六月急雨。 她?被?跌宕的醉意,猛地推入一个深陷的水井里,倒影出将来的祸患,伤心游移淹没,沉浮之间,恐惧袭来。 “她?会嫁给谢松,谢松还没来京城,春闱还没开考,他应该快来了,谢松会娶她?的。” “三表哥,你不可?以喜欢她?,她?的父亲和谢松会害你们的,皇帝不喜欢太?子,也?不喜欢卫家,他们都会害你的。” 就像被?不断扑来的水冲涌口鼻,她?的意识凌乱起来,急迫地寻求着可?以救命的绳索,要?把即将到来的命运都告诉他。 又跳到哪处,就连话都断断续续,不成完整,无根无据。 “卫度会和孔采芙和离,他今年六月回京时,还带了个外?室回来,会被?发现的,孔采芙的父亲会弹劾,温家也?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卫家会被?打压。” “后年,谢松还会和秦令筠一起害死大表哥,就在黄源府……” 她?朝他诉说着,却戛然而止。 就在那个名?字出口时。 卫陵感到她?浑身僵硬住,接着轻微颤抖着,双手环抱住自己的肩膀,唇瓣翕动,眼也?睁大了。是惊恐之状。 “曦珠,曦珠。” 他皱眉,连声唤她?。 表妹薄情( 双重生 ) 第62节 她?置若罔闻,整个人似完全脱离了这?个恍若梦境的世?。 卫陵不得不强硬地抬起她?的头,逼她?将眼落在自己身上。 “看着我。” “曦珠,你看着我。有什么事,都告诉我。” 他的目光不曾偏移一寸,也?只?看着她?,直到她?眼里的惊吓渐渐退散,蔓延而来的是连绵泪水,与她?的话一同锥心刺骨,让他溃不成军。 “他拿鞭子打我,逼问我写了什么给你,可?我不能?告诉他,我信你会活着回来,你说过的,一定会平安回来。” 她?陡然哭起来,所有的委屈都在此刻爆发。 “可?是你为什么没有回来,你明明答应的!” “我一直在等你,一直在等你啊。” 她?哽咽地将近气断,抓住他的衣襟。 这?些在清醒时绝不会宣之于口的话,仿佛都要?趁着这?场沉沦醉意告诉他。 卫陵将她?揽在怀里,紧紧地抱着。 他无言以对,是为自己的食言,也?是为她?所受的折磨。 喉咙哽痛难受,还能?说些什么,才能?宽慰到她?,最后只?是无力?的三个字。 “对不起。” 但又有什么用。她?因他受过的伤痛都能?消弭吗? 她?泣不成声,挣揣出他的怀抱,如同质问地看着他,任由泪水滑落。 “他说你死了,还说会救我。” “他打了我,却还要?给我上药,你知不知道当他掀我衣裳,一遍又一遍地摸我时,我多想去死!” “曦珠。” 卫陵忍痛握住她?的肩膀,唤了一声。 她?却只?觉喉颈正被?一只?手捏住,喘不上来气。 “我不想再见到他,可?为什么重新来过,还会见到他,还要?为了卫度,他讨厌我,我却要?为他,去见秦令筠。我一点都不想管他和那个外?室的事,可?是……” 纤瘦的肩微颤,有抽噎声。 “可?是我想你好好活着,不能?丢下?你,也?不能?丢下?阿锦阿朝他们,让他们再受那些苦。” “我现在每一日都在掰着指头过,每夜都能?想起那些事,有时想地睡不着,可?是我到底要?怎么做,才能?让你们躲过那些祸端。” 静谧深夜,窗外?偶尔从树梢枝头扑落而下?的积雪清声。 她?终于崩溃,抵住他的胸口而泣。 “我不想在这?里,不想在京城了。” “我想回津州。” “三表哥,我想回家。” 那一声声微弱的哭,似是对他的恳求,向他求得准许。 巷口的寒风迎面吹来,卫陵行走在归去的雪路上,觉得惘然起来。 盘算早在他昏睡十日醒来,得知她?生病的那晚定下?。唯有卫家稳定下?来,他与她?,才能?彻底放下?心。 他也?想过,到时与她?一起离开京城,回去津州。无论今后她?要?做什么,他都会陪她?。 而这?一切美好愿景的前提,是改变前世?所有人的命运,最重要?的是太?子得以登基,镇国公?府卫家无恙。 但他没有狂妄到认为重生,就能?得偿所愿。就如战场上的瞬息万变,太?多不可?控会随时随地发生。 神瑞年间后期的朝堂,政局混乱。 倘若他踏错一步,疏漏哪处,兴许再入万劫不复。 到时,曦珠又该怎么办? 真到那个地步,她?绝不能?再淌入卫家这?个浑水。甚至因这?个可?能?,他不能?将与她?的事摆上明面,只?要?扯进卫家,她?以后再想脱身绝非易事。 但为何不在一开始就告诉她?,他也?回来了,让她?彻底摆脱这?份危险? 是他的自私。 卫陵清楚,一旦告诉曦珠自己也?重生的事,她?会离开他,也?会离开京城。她?现在之所以还留在公?府,是因还记挂卫家后来的命运。 可?是现今前世?的负压已经让她?难堪至此。 卫陵感到一股凄然寒意,连腿脚都麻木,衣裳前襟被?风一吹,她?残留的泪水如同淬冰,尖锐地扎入他的心口。 他从不觉得哪次算计是狠心的,唯有这?次,他便觉得这?是一种对她?的残忍,是在利用她?的真心。她?尚且毫无察觉,但这?种算计已先将他罚罪千百次。 她?要?是得知这?样歹毒的心肠用在她?身上,会怎么样? 她?会恨他的。 黑黯的天幕逐渐飞雪,面色被?冷地有些发白,卫陵漫无边际地在大雪里,想着。 他甚至开始想,该如何与她?坦诚,应下?她?的恳求,放了她?。 但走着走着,他一个踉跄,好在撑墙扶住。这?时,他才发觉头疼许久了,已到难以忍受的地步。 他拿药出来吃,咳嗽两声,吞咽下?寒气,才缓过来。 脑子跟着活络冷静,眼神也?清明起来。 他在一条白色的狭窄巷道里,仰起头,望着雪夜下?的月亮。 他从来都想向她?坦诚,可?有时时机一旦错过,便再也?开不了口。就如前世?。 但这?回,至少给他一次机会吧。 比起荒诞的重生之机,能?改变许多事,更甚左右天下?局势,这?不足为道的情爱,对于上天而言,也?不过小小的心愿,不是吗? 卫陵以拳抵唇,咳一声,步履重又变得坚定,慢慢地朝来时的路去。 月亮在一点,一点地往西边落下?。 他总能?找出一条路,为了周全她?。 第40章 欺骗她 次日曦珠醒时, 已过午时三刻。 宿醉的头晕,令她乏力地靠在床头,捧着?温热的蜜水喝下, 才觉得好些了,瞧见?青坠一直朝她看,神情颇有几分奇怪, 不禁问道:“怎么了?” 青坠昨晚一直在屋外守着?,只能隐约听到里头不时泄出的话音, 并?不清楚, 但?显然是三爷在和表姑娘说话。后来更是传来哭声, 呜呜咽咽的。 她担惊害怕,直到三爷离去时,留下句“照顾好她。” 她忙去看睡着?的表姑娘,小心翼翼地揭开?被?褥, 并?无?异样?, 只眼尾浸润过泪水的泛红。 尽管这般,青坠后半夜仍被?这事吓地没睡好。这下表姑娘问起, 她犹如惊弓之鸟,只说:“您可要再睡会??” 表姑娘显然不记得昨晚种种,暗下松口气?。 曦珠摇头道:“不睡了。” 她方才得知自己酒后肆言,这才留在藏香居,以及青坠为何在此?处的缘故。 时隔两世, 再见?到自家乡而来的故人, 听赵闻登说起往事, 和她不在的这一年里?, 那些熟悉既陌生的街头巷尾,又发生了那些新鲜事。 怅然间, 难免不多喝,就此?醉倒了。 曦珠垂眼将蜜水喝完,笑了笑说:“夜里?下那么大的雪,还要麻烦你过来。” “姑娘客气?了。” 这大半年下来,青坠明白了表姑娘的秉性。虽很大方,对?整个院里?的仆从丫鬟都很好,但?若有若无?地,总有疏离,想来是因寄居公府。 曦珠想及赵闻登说来京要采买布料和些物件,且只待几日,匆促得很,不再耽搁,起床后洗漱穿衣。青坠正端来热腾腾的赤豆粥和春卷包子,屋外就响起脚步声,恰是赵闻登来找。 曦珠不留下用膳,转身对?跟上的青坠,将她拉坐桌前,道:“想必你昨晚没睡好的,吃了饭就在这处歇息,等我回来,咱们再一起回府。” 青坠未及说话,表姑娘已然提裙,步伐轻快地迈过门槛出去了,跟着?有爽朗笑声。 “昨天跟你喝多了,回去没叫我爹狠骂一顿,说是不顾忌些。要顾忌什?么,我们以前不是这样??也就这里?规矩大。我刚来时,还听柳伯说你不乐意?回公府,嚷着?回津州呢,要不这次你与我们一道回去算了,还能赶上我和露露的喜酒……” “现下不行,我走?不脱身。不说这个了,你不是讲要买浮光锦?我算有些熟悉,和你一道去,怕你买的花色露露不喜欢。” 说笑声渐渐远去。 曦珠这一陪逛,将近天黑才回到藏香居。 她本不懂婚嫁的细处,也是前世操持卫虞和洛平的那一场婚事,六礼的桩桩件件,全?要她拿定主意?,其中所需的物件,当时她跑了许多地方,才为卫虞置办妥当。 这回借此?,不过几个时辰,就帮赵闻登买了半数。 另添几套头面,宝石璎珞一类,是今岁才从江南那边传来的新式样?,精美异常,熠熠生光。又是京城最大的金楼,自然价钱高地令人咂舌。 曦珠一并?买下,道是给露露的添妆。赵闻登觉得太贵,被?劝说一番,还是收下。 两人又在外吃晚膳。 父亲忙着?与柳伯商议生意?上的事,赵闻登只好自己来办这些,头回来京,原摸不着?方向,好在曦珠晓得,说的头头是道,既知哪处有好物,又会?谈拢价钱,倒让他省下不知多少力。 他难忍感慨:“你曾经哪会?这些,这一年来我跟我爹学这些,都没你这样?懂得。” 曦珠弯眉笑道:“总要学会?的,我也不想将阿爹留下的铺子荒废了。” 她达观豁然,自小如此?。 赵闻登开?怀了,连声笑谢她跟着?忙了半日。另还有些细碎的物,曦珠又应下明日再与他一道来买。 用过饭,就此?别过。 曦珠需得回公府,昨日一出,她还得去和姨母说明。马车上,她思量过,与青坠提及实话,自己是因思家才没有回去,还不等她续说,青坠忙不迭道不会?说出,自是隐瞒。 她放下心。 外面天寒地冻,舆轮碾过地上积雪,轻微咯吱声,车壁的灯火摇晃。 表妹薄情( 双重生 ) 第63节 曦珠靠坐着?,袖里?揣抱手炉,望着?那幽幽暗暗的光影,不一会?睡着?了。 回到公府,她先去正院见?过姨母。 杨毓拉她榻上坐,问过她的身子,还是担心道:“要不再请个大夫来看看。” 说着?,就要让元嬷嬷叫人去外头请。 曦珠忙道:“多谢姨母关心,我已无?碍。” 再推过一番,说过些话,有丫鬟来问府上的事务,曦珠便告退离去。 回春月庭的路上,忽至一阵凛冽寒风,吹拢黑蓝的云层,将最后一丝天光也遮住,只堪见?园子里?乌丫的干秃树梢。 青坠提灯,照亮前路。 曦珠心里?想着?事,昨夜她醉时,恍惚见?到了卫陵,还胡言说些什?么,但?都忘记了,唯记得那感觉与前世的梦一般。她低头,跟着?雪地里?的光朝前走?,倏地那光一顿,随即被?风吹得四处荡动,散掉了。 “三爷。”青坠低呼。 曦珠抬起头,就见?那棵堆满白雪的杏花树阴处,站了一人。 似乎才从外回来,身上穿的还是玄色武服。 闻声,他转身,朝她看了过来。 白茫茫的雪色之间,昏黄暗影,堪照出他浓眉郁色,薄唇直直地紧抿,一双风流眼也蕴着?冷然,像谁惹他了。 可那眼神就定在她身上,丁点不移。 曦珠几分莫名其妙,也在这疑惑时,青坠被?阿墨拉去不远不近的地守着?。 她登时蹙眉,怕被?人撞见?,不欲与他有话说。 只这念出,他就走?过来,劈头盖脸就是一句诘问:“你昨晚怎么没回来,到哪里?去了!” 他压着?声,似也怕人听见?,可那激昂上扬的尾音,满是压制不住的怒气?。 曦珠蓦地愣住。 两世,卫陵都还未用这样?凶的语气?与她说过话。哪怕是前世的后来,他掌管兵权,被?皇帝和诸多人所忌惮,变得愈加残酷冷漠,也不曾这样?说她。 像是她背着?他,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还要被?他当犯人审问似的。 兴许是她怔怔太久,他宛若抓住了把柄,咬着?后槽牙,火气?一下子全?冲出来。 “与你在信春堂喝酒的那人是谁!” 这下曦珠反应过来,明白他为何生气?了。 她本就因宿醉还觉头昏,又辗转各个店铺半日,为那些婚嫁的物费心神,走?地脚酸。回府去过正院,就要回春月庭歇息的,却被?拦住,一顿责备下来,加之梦境残影,她不知怎么也动了心火。 “管你什?么事!” 话音甫落,卫陵绷着?腮角,冷笑,“怎么不管我的事,你与人在外面喝成那样?,都不回来,我活该没被?气?死,让你高兴。” 浑身都带着?少年的气?性。 与你要好时,什?么好话都能说,哄地你不辨东西?,甚至伏低做小也不在乎,仿佛你对?他笑一笑,连天上的月亮都给摘下来送你。可要是忤逆了他,他可不管会?不会?伤害到你,只不断发泄自己的不满,以期你认错,他会?立即原谅。 看,他还是喜欢你的,不然怎么会?这样?愤怒。 与那些信里?呈现出来的他,截然不同。这是另一面的他。 “你让人查我?” 曦珠神色逐渐冷下。 她厌恶这种感觉,好似她被?他管束,一言一行都要被?他得知。遑论涉及故人,更让她烦躁不已。 卫陵朝她迫近一步,声调还是气?的,眼睛却有些红了,“你还问我,你有想过我会?担心你,想地整晚睡不着?吗,我让阿墨去打听下,想你平安,难道还做错了?” 他终于忍不了般,酸楚涌出,“我所有的事都告诉你,可你呢,你有对?我说过吗?一封多余的信都没有。好,我听你的,不与人争执打架。你呢,你有一点想我吗?” “你有事,全?不告诉我,那我有什?么法子!让我去猜吗!” 这一连串的话砸下来,曦珠懵住,后知后觉卫陵这番生气?,其实根源在于回信。 她松缓过来,望向他。 未及弱冠,身量却比同岁年纪的高出半个头,身姿挺直,此?时垂着?眼,肩膀颓然,目光低落萎靡地看着?她,再无?半分装腔作势的阴沉。 整个人委屈到不行。 这样?的态势对?比方才,更让曦珠难以招架。 倘若那个雨夜寺庙,她尚且能反驳他,但?如今,源源不断的书信已将那份生疏拉近,又确实如他所说,他听她的话,与洛平交好了,如同破开?冬河表层的一层薄冰。 她不能再那样?说他。 这种乏力感让曦珠捏紧了手。半晌,她张了张嘴,道:“我……没什?么好写的。” 但?他就像找到缺漏,忙说:“怎么没好写,哪怕你今日吃了什?么,也可以写啊,还可以写几时起的,一日都去了哪里?,做了什?么。” 这样?无?聊的事,他却感兴趣得很。自己也把这样?无?聊的事写给她看。 “还有你要是不高兴了,或是烦恼什?么事,都可以告诉我,我会?帮你的。” 旧话重提,不再是纸上墨字。 亲口说出,说地极认真。 卫陵低声,想要去牵住她的手,却在她要退开?时,适时地缩手回去。 恰当的距离,又是那般语气?,更是不知何处会?有人经过这条路,发现这一幕。 曦珠不愿再牵扯下去,她还没有找到和他相处的方式,因而许多时候只能沉默以待,连同回信。 现下也只剩沉默。 但?在这句应许里?,她隐约觉得要失控了。这段时日,她一直在想要不要将前世的那些事告诉他,只有他,才能直接改变那样?的结局。 她也从不疑他的能力。 只是不知该如何开?口,这时他的话确是很好的契机。 可一旦告诉他,她与他的关系只会?愈发复杂。他是否真地会?听她的? 现在的情形都由不得她,更何况依照他的脾性,不顺着?他,就要闹翻,他不好过,谁也别想好过。就如此?时。 曦珠无?法去想共有秘密后,这条本就偏离的道路,最终会?走?向哪里?。 但?当下国公将要回京,神瑞二十四年快至,她必须决定好。 这比两人的事更加迫在眉睫。 “曦珠,我不是有意?发火的,只是你什?么都瞒着?我,不和我说,我担心你,才这样?的。你以后别瞒我了,有什?么事都可以与我说,我都听你的。” 他将她的沉默当作可以得寸进尺的允许,温声说着?,嗓音在雪夜里?尤为清冽悦耳。 他注视着?她,唇角扬起不被?察觉的弧度,声音也轻了。 “好不好?” 风雪不休,吹卷她霜白的裙摆,与他玄色的袍角纠缠。 一股寒气?灌入袖中,流窜全?身,曦珠禁不住打了个寒颤。须臾,终是闭了闭眼,更轻地回应他。 “好。” 她别无?选择。 第41章 隔岸观 自双十之日的奉山秋行后, 王颐再见卫陵,会觉困窘。因是卫陵帮的他,不然他也不会得知柳姑娘对他所想, 而后实难待下去,匆匆离去?。 那日傍晚,卫陵来府上, 不提他的不告而别,也体恤地不问当时情形, 反而宽慰说:“兴许表妹是有其他顾虑也不一定, 不若再试试。” 王颐摇头, 叹息道:“不了,她说时很坦荡,也是真的不喜欢我。” 说这?话时,真如将他一颗初生情衷的心, 抛入滚沸滋响的油锅, 翻搅捣碎了。 平生第一次喜欢一个姑娘,却以这?样惨淡的结局收尾。 他非是死缠烂打的人, 也再没勇气去?试。 “那你母亲已与?我娘谈说此事,接下来又该如何?”卫陵犹豫会,皱眉道。 面对?此问,王颐低头道:“我去?与?他们说清就好。” 却是如何说,自己也没谱。 第二日, 他就病倒了, 或是心事附重, 加之巨变的气候, 这?一病,直到冬月初时才好转透彻, 只精神还有些不济。 这?会见卫陵来了,他叫丫鬟去?备茶,又让人过来坐。 近两个月,卫陵时不时会带着东西来看望他,与?他闲聊。 来时天总是黑的。 王颐知他入职神枢营,每日早出晚归,想必下值后已很疲惫,却还是会抽空来,关心他身体是否好全。 这?份心让王颐感?动非常,这?一生,能有这?样一个好友是极其?难得的。 当下说起自己要前往江南的事。 “去?那里做什么?”卫陵疑问。 王颐让丫鬟退下,动手沏茶,说道:“我本家那边一个族老过世,昨晚才到的信,我爹走不脱身,就让我与?几个同辈一起下江南,说要去?帮着操办祭拜,敬敬孝道,也让去?认认人,免得疏离了亲戚关系。” 卫陵扫眼过地上堆放的箱笼,“这?是连年都不在京城过了?” “是很急,今日我娘一直在忙打点带去?的东西,再过明日,后日一早天不亮就要走。我还想去?找你说声?,你就来了。” 王颐将热茶递去?,也有些无奈道。 卫陵接过喝了,扬眉兴笑?,“我不如与?你一道去?江南看看,连着十七八年在这?地界,真是无聊透顶了。那江南之地多?的是玩乐地,好些京城的花样,都还是那头北上传来的。” 王颐怕他真起这?个心,忙地挥手道:“不妥不妥。” 他可听说卫陵曾经想一人一骑,出京往西域,都跑出去?百里了,硬是让国公追上逮回来,狠打一顿棍棒,连着半个月不能起身,惨状可见。 现下大?燕和狄羌休战议和,国公这?个月也将从北疆回京,若让卫陵跟着下江南,到时国公追究起来,王家可担不起险。 表妹薄情( 双重生 ) 第64节 卫陵闻言,唉声?叹气好一会。 “行了,不去?还不成?吗?那么怕我爹做什么。” 这?话将王颐噎住,整个京城试问有多?少人不怕镇国公。 此话暂停,两人又一块用晚膳,斟酒说起其?他。 也当是这?年最后一次见面,下次再会,何知年月,连王颐也说不准。 * 这?两月来,姚崇宪心里极不舒服。 原本以为卫陵进神枢营后,自己能有个伴,不至于无聊。谁知卫陵真像来做事的,同是司官的职位,只他在右掖军,而卫陵在中军。 每日点卯从未迟到,下值也不早退,有时遇到杂事,还会留下帮忙。因此结识不少人。 他想与?卫陵一道溜出去?玩,硬拉也不肯。 卫陵直道:“你也知道是我二哥将我弄进来的,那时说好要做事,若被发现偷出去?玩,立即将我调出去?。” 他拍拍姚崇宪的肩,懒意笑?说:“到那时,我们两还能在一块?” “再说,我爹可马上要回来了,到时陆老头少不得在我爹面前说起我,他可是个老顽固,半点不循私情,我要是挨打,你要替我受罚?” 陆老头,说的是神枢营的提督内臣,与?镇国公有些交情。 姚崇宪想了想镇国公揍人时的那一身煞气,得了,他可没卫陵的本事,能挨那么多?打,还撑着不服软。 这?般就算了,可令他真正不悦的事还在后面。 不说那日秋猎,就是卫陵伤好后宴客岁寒堂,豪言愿意帮忙整治那个叫洛平的把牌官,现今又拿不能惹事的话来搪塞。 成?,姚崇宪也不计较,但?卫陵与?洛平交好,实在让他寒心不已。 八.九日前,军营中送来改造过的偏厢车,此种战车原是用于防守,经军器局改造后,多?添远程攻击,可置拒马炮于两车间,防守皆可。 便是在试用时,不知怎么回事,火炮忽然炸膛。 一片碎铁裂断脱落,从热膛内弹射而出,正朝向离近的洛平。若被砸到,还不定在脸上烫出个洞来,偏那一瞬间,卫陵扑过去?,将人护在底下,那铁片飞经他的后背,将衣裳划出一条烧灼的长痕。 就因此事,两人走近了,关系显然很好。 姚崇宪忿忿不平,“你有理不帮我,我也不说什么,可为何去?救他?” “那个关头,哪里能想那么多?,要换其?他人,我也会下意识扑过去?。” 卫陵无所?谓,还纠正道:“用救这?个字太夸张了些。” 又说:“他人不错,多?个朋友挺好,你要是乐意,我将他介绍与?你认识,你们也不过误会了。” 姚崇宪却截断他的话。 “你这?般置我于何地!” 这?副腔调也将卫陵惹恼了,一副似笑?非笑?的样子,冷道:“告诉你,你想如何是你的事,别想管我头上来。” 说罢,径直转身离开?了。 少年挚交,就因一个洛平,闹成?这?样。从前他与?卫陵也不是没发生过矛盾,但?这?次,尤让他觉得憋屈。 这?气还不能发泄出去?,现在洛平多?与?卫陵在一起,要是出点事,卫陵都要找过来。 因而只能恨瞪了。 洛平自是察觉出来自暗处的愤意,不解其?意,倒是卫陵主?动说及,他才明白,也只点头以示知道。 多?余的话却不能说。 他出身军户,家族不显,父亲只是军器局枪部的军匠,前阵子试用的改进拒马炮,有他父亲的一分功劳在里面。因熟悉,当时才会离得近,以看演练结果?,却发生意外?,也认识了镇国公的三子。 大?燕凡是习武之人,又渴望建立功勋,光耀门楣,全都看向一人:镇国公卫旷。 建.国之初,卫家极渺,当时的掌家人不过是一个小?卫所?的百户,后来靠着一代代努力,终于挤入京城武官的行列,得了个五品的职位,直到先帝朝,也没有升官进位。 当时卫家还发生一桩事,传闻是镇国公父亲的一个妾室,祸水红颜,引得纷争,最后祖业凋零,差些家破人亡。 如今卫家子嗣不得纳妾之言,便是由?此定下。 适时,卫家嫡脉只有一个母亲带着一儿一女,艰难过活。 镇国公少时身体瘦弱,却夏不歇冬不辍地习武,听闻流下的汗水都能将地浸透,又夜挑灯烛,习遍传世所?有的兵书阵法,还曾为解惑,翻山越岭百余座,访求隐居世人。 后来的武科考试中得了武状元的头名,又跟了那时并不显眼,仍是十三皇子的神瑞帝,在五王之乱中,被乱矢射中眼,不顾伤势血淌,任眼瞎掉也要清君侧,然后将十三皇子扶持上皇帝的金座。 后又领兵,先后在岭南、西北、北疆一带作战,武将品阶不断提升,终是封侯拜相,得到还是镇国的爵位名号。 现在,妹妹是皇后,太子是外?甥。 这?世上,真是没有比镇国公还要风光,让人钦佩的男人了。 洛平自是崇拜非常,做梦有朝一日,能有这?样的成?就。 与?此同时,他越加不耻这?样的英雄人物竟有卫陵这?样的儿子,不比两个哥哥有能耐,还到处惹是生非,混迹京城,谁不知他的?不是与?谁打架斗殴,就是慷慨掷金于风月。 洛平本和这?号人没什么交集,不巧这?纨绔子空降,要来军营玩,和那个姚崇宪一般。 他与?姚崇宪生恶,但?不敢直面对?上,毕竟家世差的太多?,一个不慎,就让家里遭殃。 原想卫陵来了,要与?姚崇宪勾结,却是上职期间尽忠职守,碰到他,还笑?着主?动搭话。 洛平并不多?加理会,礼节到了就好。 也是不久前的意外?,让两人结识了。言谈之间,由?那火炮,引到军器制造上。 洛平是家学,听卫陵所?说,惊觉他所?懂甚多?,非是只知玩乐的货。又是一番武艺比试,他更是发现卫陵下盘功夫极好,纵使他使出全力,也撼动不了他。只手上功夫不大?好,才让他胜了。 卫陵没有半分输后沮丧之意,还对?他的问,乐地调侃:“我爹时常追着我打,才练出这?逃跑的本事来,你也想有这?功夫?等我爹回来,你随我去?,我让他追着你打一顿?” 这?话说的洛平心里一阵激动。 他一直将镇国公当作人生的目标,也一直盼望能见人一次。可镇国公常年在外?,即使在京,也是神龙见尾不见首。 现在卫陵递来了机会,听着是玩笑?话。 却不想过两日,恰是休沐,卫陵邀他来公府玩。 洛平本就情绪昂然,当见门外?亲自迎接的人时,惊讶不已。这?事原该是小?厮或丫鬟做的。 卫陵挑眉,“用得着这?副神情吗?你是我朋友,我亲自接待不好?” “难道你没将我当你朋友?” “自是朋友。”洛平也笑?地咧出一口白牙。 随后卫陵带他穿过一路园子雪景,等到破空苑,屋里的桌上已有温烫好的酒水。 香气弥漫,是十洲春。 洛平最喜的酒。 “你也喜这?酒?”他问。 卫陵看着他,眼底起了笑?意,道:“城南杨楼巷尽头的酒泸,每日只卖五斤十洲春,曾有人请我喝过,让我记到现在。天冷也不喝什么茶了,我们喝点酒。” 对?坐饮酒,仅剩的拘谨也消去?。 逐渐地,洛平的目光不由?被墙上悬挂的硬弓吸引。那是一把质朴的弓,并无装饰雕刻,但?只一眼,就可见其?蕴藏的力量。 这?是任何一个擅弓者都无法都忽视的。 卫陵循着他的视线看去?,随口问道:“喜欢那把弓?我送你如何?” 洛平一惊,他是喝了酒,可脑子是清醒的。那样的重弓估价昂贵,他心里有数,遑论初次来。 他还未想好措辞,就见卫陵起身走去?,将弓取了下来,擦了擦上面的薄灰,几分认真,笑?说:“这?是我爹送我的,但?你知道我手上功夫差,平日外?出射猎也不用这?弓,放在这?里还积灰了,白没了它。” “我说要送你,也不是白送,这?弓有一石的力,若你能拉开?,我才送。” 这?两句下来,洛平到嘴的话咽回去?。 酒也不喝了,两人往练武场走。 公府西面有一处高台,是当时修建时就搭成?的。大?的令洛平称叹,手里拿着重弓,更想到国公曾在这?里练枪习弓,浑身的热血仿若在逆流。 这?会未下雪,台面还有凝霜,阿墨早得到命令,赶来领几个小?厮清扫干净。 木靶放在远处,上面的红心只可见一点。 洛平戴上鹿角坡扳指,活动过各处关节,深吸一口气,抬臂举弓。 这?还是他头回拉一石的弓,心有不定。侧眼朝前,而后屏气,停顿瞬,肩胛发力,缓缓拉开?弓弦,手腕持平不动,又咬紧牙关,瞄向靶中…… 卫陵神情平和,静目在一旁,只看着靶心。 北风直吹,就像一张铺天盖地的网,让人无处躲藏。骤响一声?撕裂,急矢劈风,嗵地巨响,让人悚然,再见那木靶,硬生生被扎透了,裂纹四散蔓延开?。 在场之人无不愣住。 “好!” 抚掌赞声?随即响起,却是一道娇俏少女声?。 洛平的手还有些颤,闻声?看去?,就见从阶下走上一个身穿紫袄衣裙,头戴兔毡帽的姑娘,梳着条辫子在身前,锦绣绸缎上是琳琅环佩,手上也带着金丝镯子。整个天真烂漫的小?脸,圈在白绒暖和的龙华里。 她的眼睛落在他身上,道:“你好厉害。” “怎么不见你这?样夸过三哥?”卫陵失笑?。 “你那三脚猫功夫,哪里比得上人家?” 这?话让洛平有些臊,搓了搓头发,憨笑?地看向这?个姑娘。他知道了,这?是卫家最小?的女儿。 他忙说:“卫陵武艺不差的。” “你别帮他说话,我三哥什么样,我还不知吗?” 她看向他,好奇问道:“你是哪家的?怎么从没见过你。” “四小?姐,我叫……洛平。” * 一连几日,曦珠天不亮就出府,天黑尽才回府。她既帮赵闻登采买单子上的东西,又要备好年礼送回津州,给尚有联系的商户人家。 临近年关,各处都是人,那些有好货的地方更少不了热闹。 表妹薄情( 双重生 ) 第65节 藏香居也正是忙碌的时候,账目清算,急地人到处跑。以及此次赵闻登和其?父来京,是带着满船的香料来,正是来年要送往预定的地,车马不停,遣人从港口卸下运送入库,登记在册。 官府也在挨着铺子的催收税银,比去?年又重了,就连街边的小?摊子也没放过,时不时能听到民怨。 这?些事拢着堆下来,曦珠虽有条不紊地忙着,却也累地没好好坐下歇过。 直到十二月十二这?日,才处理地差不离。 天落大?雪,香料卸完了,赵闻登与?赵父也要返回津州。 曦珠将备好的礼,让人搬上船,只单留一份,亲手送到赵闻登手上,眉眼弯弯,道:“这?是我给你和露露的新婚礼。” 离别之愁,饶是赵闻登一个男子,都难受得很。这?些日下来,曦珠与?从前的变化,他清楚,这?下再见她面色如常,还是笑?的,更是有一种酸苦味泛在嘴里。 他接过礼盒,郑重道:“多?谢。” 再多?的话,也不适合说了,说多?了,便是徒增离愁。 “还有阿暨,你回去?告诉他,我在这?里挺好。” 赵闻登问:“没有回信吗?” 曦珠摇头,又笑?了笑?,“让他好好对?人家姑娘吧。” 她不知前世故人的命运,却希冀都是美好的,这?世也应当完满,不要有亏欠。 艞板收起,将一层白雪抖落水里,刹那被翻涌而来的水花侵吞湮灭。 落雪了,船驶离港口。 曦珠一直伫立在岸边,任雪落在她的脸上,冻地发青。 她看着船,慢慢向远处而去?。 雪越来越大?,天地一片苍茫白色,雾蒙蒙的,看不清江水波澜。 那是归家的船。 在一点一点消失在眼前。 她忽然落泪,忍不住朝前走了几步,想要跟上它。 一株垂柳树梢下,一人牵马立在那里,看了许久。 船已经消失在大?雪的尽头。 她也再走不了。 第42章 亲一下 小琼山颇具盛名, 山名带个小?字,却连绵百里,更胜地处幽僻, 景色秀丽,山上栽植数以千计的梅花,囊括了千年间十余个朝代培种下的二十多种梅。 夏秋两季, 满山翠绿,并无奇特?。但等冬春, 梅花竞相盛开, 却是哪里都比不上的景致。 与初春暖煦风里的梅花相比, 覆雪寒冬里的早梅,向来?更受世人赞誉,以彰显孤寒的独特。便连能在这座山修建别院的,都是京城中有权有势的官家勋贵, 偶尔得闲来?赏梅。 往年?到了冬月中旬, 公府众人也多会去小住三四日。 但今年?实在?是有太多事忙。好几户人家都要摆席,不是寿宴就是喜宴, 国?公和世子还未回京,往门房递来?的拜帖已经摞起?一叠,还要预备年?节,另还有其他?杂事,也不过十日的时?光了。 杨毓繁忙地推不开身, 长媳董纯礼帮衬着。 几个孩子的教习先生?也回家过节去, 开年?上元后再来?。 因而此次前往小?琼山别院的, 只有几个闲散人。 孔采芙和自己的两个孩子一块, 还要看顾卫朝。 曦珠没再去藏香居,与卫虞坐一辆马车。一路上, 听她说起?爹爹送给三?哥的弓,被?一个叫洛平的人赢走了。 这件事曦珠并不知,自那晚卫陵在?路上拦住她说过那番话,她尝试着给他?回信,真是没好写的,短短一句话就要磨去她半夜时?日。 第一封回信去后,他?明显高兴地不成样子,再来?的信又是洋洋洒洒几大张纸。除了照常说自己一日做什么?了,更多腻人的话,让她都不敢去看第二遍。 他?怎么?能有这么?多话说。 那时?曦珠白日忙事,夜里还要给他?写信,真是累地不成样子。可歇下的这些日,他?那边却是一封信也没来?了。 也是被?他?这出格举止给惯的,让她习惯睡前收到信,看过才?去歇息。 骤然断了联系,她没一回碰见过他?,有时?竟会想他?为何?不来?信了。 这般若即若离的感觉,是很能让人去猜测的。 就连往来?传信的青坠也疑惑,还说要不要去那边问?问?。 曦珠自是不肯。 便是这时?,才?从卫虞口中得知他?的消息,原来?前几日休沐,还邀洛平来?公府做客了。 世事偏离,卫虞和洛平提前认识了。 原该是明年?,或是后年?,两人才?会见面。 曦珠并不十分清楚,在?流放峡州的十年?之前,她与卫虞其实不亲近,更不了解这些事。有关自己的过往许多都模糊了,更何?况他?人的。 只记得再回到京城,洛平就上门来?说要娶卫虞。 自卫家落败,北疆就被?蓄兵的狄羌占去三?分有二,城池在?不断沦陷,关口存活的百姓在?不断迁移南下,是洛平守住了最后一道防线。 从那时?起?,北疆升起?的军旗改成了洛。 卫陵尚在?时?,北方从未丢失过一寸一厘的土地,甚至还从中侵田谋利,当时?都以为打仗并非难事,想要将人拉下自己替上。可人没了,立时?被?虎视眈眈的羌人反扑,打地节节败退。还要做出和亲公主的耻辱事。 北疆就是块烫手山芋,朝中再无人敢与洛平争夺那个位置,倘若最后的城池再崩溃,那这千古罪名是下到黄泉,见了祖宗都没脸的。 由此,洛平权势渐盛,被?封成安侯,也暗中为在?峡州的他?们谋得喘息之机,帮扶他?们。 他?求娶卫虞时?,已过而立之年?。并许诺曾经卫家男子不纳妾,他?此生?也只真心待卫虞一人。 不必说那样的诺言。 近十年?,他?身边未有过一个女人。 夜里,曦珠问?卫虞,是否愿意嫁给洛平? 又有什么?愿不愿意的。 洛平帮了他?们那么?多,她哪里能说不愿意呢。 “你喜欢他?吗?”曦珠问?。 卫虞靠在?她怀里,声音很轻,过了很久才?说:“三?嫂,我已经不知道什么?是喜欢了,但他?等了我那么?多年?,应该很喜欢我,我嫁给了他?,慢慢地,我也会喜欢他?的。” “只是我不想离开你们,可我知道,要是嫁给洛平,你又少操一份心了。而且我们这次回京,那些人都会顾在?他?的面子上,不敢欺负我们。” 曦珠眼眶微热,将抽噎的卫虞紧紧揽住。 她也不再是当初那个被?京城贵女围住恭维,懵懂无知的姑娘。 曦珠不知她走后,两人相处的如何?,但想来?,洛平会好好待卫虞。如此足够了。 “小?虞喜欢什么?样的男子呢?”她笑吟吟问?道。 卫虞没想到表姐会问?她这个,脸倏地红了,但她是胆大的姑娘。 “唔,我喜欢温文尔雅的,穿白衣,说话温柔,不要和二哥会骂人,也不要和三?哥会气?人,和大哥一样最好了,要知道哄人,还要好看,不要长得黑的。表姐,那个洛平比爹爹还黑……也不要舞刀弄枪,最好是个读书人。” 她出身将门,有父亲和三?个哥哥,自然都拿来?做比对。 又沉迷话本子,前阵子喜欢快意江湖的侠客,这两日喜欢能说会道的读书人。 这会提到,还兴起?地将自己昨夜熬灯看的话本,娓娓道来?。也不问?听的人乐不乐意听,只管将自己喜欢的故事说出来?。 马车颠簸,说着说着,竟歪着头睡着了。 曦珠给她盖上薄毯,也靠在?车壁,阖上了眼。 摇摇晃晃里,她又不由想卫陵不来?信,好似就是从洛平来?公府那日起?。 他?不会这样无声无息,没有一句解释。也应该知道今日他?们来?小?琼山了,可昨晚还是没有信。 是这段日子,出了什么?事吗? 曦珠想,等回去了,她还是要去问?问?他?。 到山庄别院时?,正是晌午。 别院常年?空置,不过是国?公名下的其中一处屋子,也只梅花盛开,才?过来?住些日子。 早得到消息的仆从,几日前就把各处打扫干净。 各人原住去年?的屋子,只多出曦珠。卫虞揉着发困的眼,说与她一块住。 曦珠笑应下。 丫鬟将东西拿去屋里安放。 灶上已做好午膳。大家坐一桌吃过后,就要各自回屋稍歇。 卫若牵着大哥哥的手,要一起?去打雪仗。外面堆了好厚的雪。 在?府上,阿娘不准贪玩,可是好不容易出来?玩了,玩一会应该可以的。 卫锦也想玩,扯了扯阿娘的袖子,恳求。 “娘,我和弟弟想去玩。” 孔采芙冰霜般的脸上没有一丝波动,道:“你今日的琴还没有练。” 她又看向卫若,没说一个字,卫若立即松开了卫朝,丧气?地说:“阿娘,我去练字。” 曦珠看着两个孩子低着头,跟着孔采芙离开,微微抿紧唇。 片刻,从隔墙传来?泠泠琴声,散荡在?东风梅花里。一曲将尽,蓦地断掉,不知弹错了哪个音,或是力度不够,被?叫停了。 须臾,琴声再响,同一首曲,练了有百余次。 卫朝可怜妹妹和弟弟,他?是家里嫡长孙,都没那么?严,出门都不让玩。 天知道方才?他?和二叔母一辆马车,憋地他?乖乖坐着,半点不敢动。若非阿娘将他?塞进去,还要他?听话,他?是想和姑母坐一块的。 这下终于?放开,虽没了玩伴,但也不影响玩。 表妹薄情( 双重生 ) 第66节 山间风大气?冷,雪比城内里下得还要大,早一个月前就堆起?了厚厚一层,巍峨起?伏的山势最适滑雪。 去年?来?时?,也玩的这个。 卫虞在?马车上睡足了,跟着他?玩。叫丫鬟去取存放在?角落一年?的察纳。 上好红松木和牛皮绳做的木板子,一共拿了两块。 卫虞蹙眉:“怎么?不多拿一块,没见表姐在?这里吗?” 丫鬟踟蹰说:“没多的了,还有一块板子,是三?爷去年?留下的,奴婢也不敢拿。” 三?爷一向最忌讳别人碰他?喜好的玩意。 曦珠原也不想玩,这会道:“你们去玩好了,我就不去了。” 卫虞拉着她的手,道:“那怎么?行。” 又摆手对丫鬟说:“没事,你去拿,等回去我和三?哥说。” 丫鬟只好再去拿。 木板经过一年?的不见天光,仍然红泽光亮,只是板底磨损地要比另两块板子严重,想见用它的人途径多少险地。 曦珠垂眼看着那些斑驳错杂的痕迹,还是接过了。 再回屋去换过衣裳和靴子。 天是澄澈的白,山道堆积能陷进去一截腿的绵雪。横亘山野的寒风送来?一缕缕梅花香气?,时?清淡幽香,时?馥郁芬芳,究竟是哪种梅花,也分辨不清。 曦珠没玩过这个,卫虞就教她。 曦珠踩着板子,小?心翼翼地不敢撑开雪仗滑动,她怕一旦滑出去,要是碰到哪里匿藏的石头,摔倒怎么?办。 卫朝插话说:“不会的,我去年?学时?,三?叔叔也是在?这里教的我,不会出事的。” “你好胆小?啊。” 被?一个孩子这样说,曦珠不好意思地笑起?来?,她沉下心,摈弃那些杂念,认真地听一大一小?两人教着。 都是去年?卫陵所说过的话。 那时?她还在?津州。爹娘过世,她执意守孝半年?,等开春后,才?会前往京城投奔卫家。 而那时?,卫陵就在?这里,与家人以滑雪玩乐。 曦珠学地很快,不过小?半个时?辰,已经能和他?们一样,控力在?雪道间滑出去,又能稳稳地将雪仗停住。 并没有什么?难的。 她自小?也是爱玩的性子,再危险的事都做过,不过摔一跤,又怕什么?呢,爬起?来?接着去玩好了,顶多破点皮流些血,都会好的。 什么?时?候她开始畏首畏尾,变得害怕摔倒了。 刺骨寒风刮过她的脸颊,连吸进肺腔的气?都冷地几乎冻住,但曦珠渐渐觉得血热起?来?,心里有什么?正在?充盈满足,所有的负担在?此时?好似都消失了。 她想更快些,不再控制力道,任由自己在?山雪里,从上往下滑下去。那些淡粉或白的梅从她眼前掠过,只留下云霞般的残影。 她好似在?这样的风里,窥见年?少的自己。 当一切喧嚣静止,她的心还是跳得很快。 紧随其后的卫朝仰头,望着她张大了嘴。 原来?她一点都不胆小?。 卫虞更是直接夸道:“表姐,你真厉害,我第一次都不敢这样。你滑下去时?,吓我一跳,以为要摔了。” 她从不吝啬夸赞人。 曦珠笑着说:“不会摔的。” 卫虞觉得比起?方才?,表姐好似更高兴了,笑起?来?也更好看了。 天色垂下,又下雪了。 他?们玩了有一个多时?辰,精疲力竭,才?回到别院。 琴声已经停了。 卫虞说饿了,要吃锅子。让丫鬟去和厨房说。 不一会,热腾腾的铜锅就摆到廊下,设了座。油味重,也没在?屋里,更是对着满山梅花,纷飞落雪更添意境。 再多加两个炭盆,半点不冷。 卫朝被?仆妇拖去换身衣裳,过来?坐下了。 曦珠看到锅被?分两半,一边热辣红油,一边牛油清汤,沉浮着菜蔬荤食,有阿锦喜欢吃的肉丸子,还有阿若喜欢吃的笋,她知道自己现在?没有什么?立场,但还是问?出口。 “要不要叫阿锦和阿若过来?一起?吃?” 卫虞就让丫鬟去说。 很快,丫鬟回来?了。 “二夫人说不用了。” 吃锅子时?,卫虞说在?别院的后面有温泉池,等吃完了就去泡泡,极是舒服畅快。曦珠笑着应下。 等吃完,雪还没停。 却有人来?找,是另一个别院的贵女,派人过来?邀卫虞去玩。说是才?知道她也来?了小?琼山,原以为这年?不来?的,她那里已经有好些人了。 卫虞问?那个仆从有哪些人。 曦珠在?旁,听到了姜嫣的名字。 等那人离去,卫虞犹豫下,问?道:“表姐要不要一起?去玩?” 她有些局促。她和表姐玩得很好,也跟那些朋友很好,可上回她的生?辰宴,表姐好似是不高兴走的。 曦珠摇了摇头,轻声:“刚玩地腿酸,也有些困了,就不去了。” “一起?去吧。”卫虞又问?了一遍。 曦珠微微笑道:“你去和她们好好玩吧。” 残剩的锅子被?收走,卫虞进屋再换过身衣裳,带着丫鬟赴会去了。 只留下曦珠和卫朝两人。 坐在?廊下,卫朝撑着腮帮子嚼梅子脯,望着雪里的梅景,忽然道:“今年?三?叔叔没来?,一点都不好玩。” 爹爹和祖父一样忙,大多时?候都是三?叔叔陪他?玩。病了会给他?买糖吃,闲了会给做玩具,有时?候会故意吓唬他?,然后哈哈大笑,可他?还是喜欢和三?叔叔玩。 “阿娘说以后三?叔叔有事要做,不会再和我玩了。” 曦珠低头,看见他?鼓着嘴巴,沮丧的样子。 这时?的卫朝还是玩乐的年?纪,并无一点前世承担复兴卫家的样子。 她隐约想起?前世卫陵是来?了的。 又发生?了偏差变化。 这些日,他?到底是碰到了什么?事? 天渐渐黑下,卫朝说自己带了志怪话本来?,是三?叔叔之前给他?的,得空就会念来?吓他?,可故事没说完,他?好想知道那个山怪最后如何?结局了。 “你怕不怕啊?”他?问?。 曦珠笑说:“不怕。” “那你讲给我听,好不好?” 曦珠拿过那本书,点头道:“好。” 这孩子身份贵重,自会说话,府上就请了名师大儒教导,当然早早就认得字,在?外人面前是矜贵的小?公子模样,只到底是孩子,此时?想有个人陪着。曦珠翻到夹角的那页,开始讲。 她从小?也很喜欢这样鬼神精怪的故事。 她常将书上的故事记住,然后说给学堂里的同学听,看到他?们吓地一愣愣的,还有胆小?的跑出去哭了,会觉得好笑高兴。 先生?得知后,气?地胡子都吹了,便会打她手心。 疼是疼,但她下回还敢那样干。 曦珠不自觉压低了声音,放沉了音调。 一点儿都不可怕,但为何?他?会被?吓地扑过来?,抢走书? “你和三?叔叔一样吓我!”他?指控道。 曦珠眨了眨眼,道:“我哪里吓你了?” 他?只憋着嘴,不说话。 “你不要听,那我走了,天黑了,我要去睡觉。” 故事说到末尾,只差一页。他?不情不愿地将书递过去。 曦珠又笑地将书接来?,很平常的语调,缓慢地念着。真相揭露,那个鬼其实是人假扮的,是为了害人。 卫朝终于?松口气?,不是鬼就好。 “你看,你知道他?是鬼的时?候,觉得他?可怕,一旦知道他?是人了,便觉得没什么?可怕的。难道仅是一张皮,你就能忽视那些被?害的人是如何?惨死的吗?”她说。 有敲门声响起?,是别院的嬷嬷,来?说温泉池那边都备好了。四?小?姐还未回来?,表姑娘可以先去,不碍事。 曦珠将书合上,放到柜上,轻声说:“我走了,早点睡。” 转过身的她,忽地又扭过头,扮个鬼脸。 “小?心夜里鬼来?将你捉走吃掉!” 身后传来?哇哇叫声,曦珠止不住眼里的笑,脚步轻快地离开了,跟着嬷嬷来?到后院。 青坠已将更换的衣裳放在?池子边的木盘上,退到外面守着。 表姑娘不喜欢人伺候沐浴。 浅云色的帷幔落下,曦珠脱掉身上厚重的袄衣棉裙后,走进池子里。很暖和,温水逐渐淹过她的腿、腰、胸,直到锁骨,她坐下来?。氤氲白茫的雾气?漂浮在?眼前,让她觉得自己仿佛变轻许多。 万籁俱寂,偶尔有透气?疏窗外,雪从梅花树梢落下的簌声。 疲惫徐徐袭来?,她缓缓闭上了眼。 表妹薄情( 双重生 ) 第67节 她陷入了一个梦里。 她跟着他?。 他?要去哪里呢。 她并不知道,只知道要一直跟着他?,哪怕他?从未回头,发现身后的她。 她不妨被?雪里一块石绊住,登时?尖锐的疼传遍全身,痛地眼泪直掉。 也是那时?,她听到了一个颇为烦恼的声音。 “不过是个纨绔子弟罢了,仗着家中几分权势,要我如何?直说呢,怕得罪他?。” 她忍泪抬眼,看见他?停住脚步,整个人像是愣住般。 “可我瞧他?对你挺好,那样脾气?大的人,你那时?没收他?送的生?辰礼,后面也没计较。你那个庶弟不是欺负你吗,他?还帮你收拾了人家。” “他?那叫帮我?只知打架斗殴,不学无术,他?不来?找我,败坏我的声名就好。” “那国?公夫人有意你,你要如何?说?” “我便是为这事烦,若非我母亲与国?公夫人有交情,我都不想登那个门,就怕撞见他?。” 女子笑闹声。 “哎,嫣儿,那你喜欢什么?样的男子呢?” “我也不求什么?,只要能平平淡淡过日子就好。” “你这副容貌才?学,还能平淡得了?以后说不准要嫁给什么?人物。到时?苟富贵,莫相忘啊。” …… 脚步声渐行渐远,匿迹于?梅林深处。 她怔怔在?原地。 然后听到一道轻飘的笑声。 “觉得我很可怜?” 他?发现了她,转身看她,英挺的眉眼俱是冷意。 模糊的视线里,她慌忙说:“三?表哥,你别听她说的,你很好,你不是纨绔。” 冷冽寒风中,他?的唇角轻挑,讥嘲般,仿若听到笑话一样。 她其实不知该怎么?说安慰的言辞,只反反复复地说着他?很好。除去这三?个字,她哽咽地再找不到话说。 她没想见到这一幕,更不曾想过姜嫣会拒绝他?。 雪落下了,他?的唇角渐渐放平了。 “天冷,回去吧。” 他?提步朝前走,不再看她。 她想要跟上他?,却一动,脚痛得厉害,一步也走不了。 她看到他?越走越远,眼泪忍不住掉在?雪地里。 靠着山石,她滑坐到地上,也不再看他?的背影。 她抬袖,一点点将眼泪擦掉,低头,咬唇忍着痛,将帕子围扎在?脚踝流血的伤处。 直到头顶传来?一道低声。 “你的脚怎么?回事?” 他?回来?了。 她含泪的眸弯了弯,一股喜悦乍然蔓延心口。 她还没说话,他?就蹲下身,俯首,要伸手握住她的脚看伤势。 她忙往后退,红了脸,怯声:“三?表哥,我,我……” 荼白的裙摆坠落,柔软地拂过他?的手背。 她看见他?的手僵住,而后紧握成拳收回。 一息的静默后。 他?把身上的大氅解下来?给她披上,将兜帽给她戴上。 “上来?,我背你回去。” 他?转过背,在?她面前曲下膝盖。 雪花飘飞,落在?他?身上。他?久等不到,声重了些,“上来?。” 她的手脚都冻地发麻了,红了眼眶,咬紧泛白的唇,终于?趴伏到他?背上。 他?搂住她的一双腿,站起?身,顺着片刻前被?踩出的雪印,继续朝前走。 她从未妄想过有一日离他?那样近。 那时?,她竟然感激起?脚上的疼痛。 氅衣全是他?的气?息,炽热而涩苦。 她被?包裹住,而他?只穿了件单薄的衣。 雪花成片落在?他?的发上,肩上,直到他?咳嗽出声。 “三?表哥,你冷不冷?” “不冷。” “三?表哥,你放我下来?,你拿衣裳去穿。” “没事,你穿着。” 他?将她往上托了一把,嗓音很平淡。 她想搂住他?,却一直不敢。 她能做什么?呢? 终于?朝他?靠近些,倾身为他?挡住身后的风雪。 他?背着崴脚受伤的她,走在?大雪之中。 他?没有问?她为何?出现在?那里。 一阵风吹来?,她的泪水倏然掉落他?的后颈,延流进深衣里,她慌乱去擦。 他?的脚步顿了顿,接着往前走。 那条路很长,怎么?都望不到尽头。她希望可以快些到,他?就不会再被?冷风吹了,又希望慢一些,不想他?放下她。 快点吧,慢一点。 快点吧,再慢一点,再慢些…… …… “姑娘,醒醒,醒醒!” 曦珠睁开眼,就见青坠来?到身边,神情担忧。 她揉揉眉心,松缓过来?,笑道:“我没事。” 她从温泉池中走上去,擦干身上的水,穿好衣裳。 推门而出,风雪停了,一轮十六的圆月垂挂山峦,映照下方的梅花林。 曦珠静静地看了一会,然后往前走。 青坠忙跟上去,问?道:“姑娘不回去歇息吗?” “我想去那边看看。” 曦珠朝她笑了笑,又转目踩着绵软的白雪,朝不远处的蜿蜒山涧而去。 濡湿的长发随风翩飞,贴到脸颊,一阵冷意。 走了许久,来?到那块嶙峋山石旁。雪越来?越深,梅香也愈加浓烈,和梦里的一样。 月辉下,一切都很安静,没有任何?扰声。 她停了下来?,望向幽远暗地。 一阵疾风掠过,携夹霜雪扑来?,身后响起?青坠的惊呼声,曦珠还未来?得及回身,骤然被?一双手掐住腰,将她高举了起?来?。 惶然失重,她跌落那个熟悉的气?息里,撞入一片温热中。 她不必去看身后的人是何?面目,已经知道是他?。 她推他?,挣扎着要下马,却被?他?的手臂牢牢紧锢在?两侧,让她不能动弹分毫。 “放我下去!” 他?侧首靠近她的鬓发,吐息落在?她的耳畔,带着蓬勃的热意,声中含见她失措后,得逞调弄的笑意,道:“不放。” “卫陵!放我下去!” 她恼火起?来?,直呼他?的名字。 他?怔了下,随即眼里的笑更深了,“好啊,亲我一下,我就放了你。” 对上他?的无赖,她只能落败。 他?拽着缰绳,驾马走上另外一条路,被?繁密花树遮住的道路,黑漆漆的,望不到底。 “你为什么?来??”曦珠被?迫靠在?他?胸前,忍着气?,咬牙问?道。 这回你又是为什么?来?。 他?目光幽深,低头看怀里不安的她,却缱绻柔声。 “我想你了,所以来?找你。” 曦珠,是不是我不主动来?找你,你不会想见我。 表妹薄情( 双重生 ) 第68节 第43章 想我没 月光如霰, 洒落两侧交错的?树梢,从层叠的?罅隙筛漏,明灭之间, 枝头的梅花似披覆了星星点点的?光芒。飞霜飘动,空气里的梅香静静流淌。 沿途曲折,小径很窄, 堪容一马前行。 延伸而出的?花枝将要碰上她的发梢时,被?一只?手拨开, 惊动树上残雪, 咯呲一声, 随即砸落在地。 一片静谧里,偶有这样的响动。 马蹄踩进绵软的?白雪里,朝望不到的?尽头而去。 曦珠抓着浓墨般的?马鬃,问?:“你要带我?去哪里?” “去一个地方。”他说, 很平和。 她不再说话。 至此?, 她不想?继续争执。 可在行过一段路后,他忽然握住她的?手, 将缰绳交给?她,让她牵住控马。 曦珠正疑惑,就感到颈后有什么?温热拂过,一阵酥麻从脊骨直往上窜。 “你做什么?!” 本就因两人共骑而贴身靠近,又不得不竭力平静下来的?她, 在身体僵硬一瞬后, 睁大眼, 陡然愤怒。想?要扭头, 却被?按住肩。 “别动。” 身后的?声音比起片刻前,略喑哑了些, 隐约有喉咙滚动的?吞咽声。 他稍往后退,哼了声,“你的?头发蹭到我?了,我?给?你挽起来。” 再受不了那股痒意,他直接将她乌云般浓密的?发间,那根摇摇欲坠的?白玉兰簪子拔下来。 顷刻,三千发丝散落,恰落于他的?掌中。 曦珠从温泉池出来时,只?随意挽了个发髻,本就松散,方才一路,更是被?风吹得开了,便是那几缕脱散的?长?发,骚动还算宁静的?氛围。 他的?指腹滑过她如霜凝雪的?肌肤。 “我?自己来。” 曦珠无法忍受他的?一再触碰,憋着气道。 “不要。” 他竟如此?说,语调理所应当般是他该做的?。 曦珠转不过身,只?能任由他在背后捣弄,拉着他交托给?她的?缰绳,一言不发地望着眼前被?月辉照亮的?路。 他托着她头发的?力道很轻,温柔地理顺,以簪身盘绕好几圈,又贴着她的?头皮,轻轻簪进去。 不过须臾,他就放下了手。 “会不会紧?”他问?。 她没?有应他。 他自顾自道:“那是有些不舒服了?” 说着就要再次拔下簪子,重新弄。 她只?得出声,一种颓败的?语气,“可以了。” 他就笑应了。 “那就好。” 曦珠有一种错觉,他在反复试探她对他的?底线在哪里,也在反复强加她对他的?忍耐,让她习惯他。 她看?不见他此?时的?神情,更无法去分辨他是否真地如此?想?。 但接下来很长?一段路,他都没?再言语。 另一种沉默弥漫。 曦珠恍惚觉得不应如此?,倘若多日来他不曾来信,让她想?他兴许是碰到什么?事了,那么?此?刻,又似进一步应证。 方才他是逗弄她,但隐隐地,他是有些不高兴的?。 她感觉得出。 曦珠犹豫好一会,终于开口问?道:“你近来是不是遇到事了?” 身后之人半晌未有回声。路也到了尽头。 拂开最?后一丫低矮的?梅枝,映入眼帘的?是一处崴嵬的?断壁悬崖,皑皑白雪倾覆下方,高低错落间,数不清的?梅花晕染出绵延百里的?粉云。月亮挂在澄澈的?空中,似比在任何地方,都更易伸手够得。 此?处,将整个小琼山尽收眼底。 卫陵勒住马,翻身下来。 仰头看?向她,道:“我?抱你下来。” 马上,曦珠坐在上方,今晚第一次看?清他。 他穿的?是那件玄色武服,外面罩的?大氅是缁色的?,深黯颜色将他的?神情,映托地几分冷然凌厉。尽管紧抿的?唇角有些笑地望她,可还是能瞧出是真的?不高兴了。 曦珠微微愣时,已?经被?他揽抱过腰身,扶住他的?肩膀,带了下来。 他又探进她的?袖子,牵住了她。 他的?手很大,将她整只?手握在里面,源源不断的?热意传来。 曦珠下意识要挣开时,却听他叫了自己的?名字。 “曦珠。” 声音极低,她不由顿住。每当他用此?种语气时,总能说出让她骇然的?话来。 接着就听到他说:“前些日我?瞧见二哥和个女人在一块了。” 曦珠倏地呼吸滞住。 她看?他,这张往常再肆意不过的?脸,此?时却颇为烦躁,浓眉也紧锁着。 卫陵闷道:“我?这几日让人去查,今日才得知那个女人叫俞花黛,是二哥五月办差回京时,从淮安府带回来的?,如今就安置在西四胡同。” 曦珠早想?与卫陵说此?事,这段时日,也在寻机赶在国公?回来前说,但不想?卫陵已?然发觉,且还去查了那个外室。 前世?外室之祸爆发时,已?是不可控的?态势。 她久居后院,又是那样寒微的?身份,只?是粗略得知,经年过去,更是连细枝末节处都遗忘了。可现在,一个具象的?名和住处,正将那起祸端逐渐鲜活起来。 他见她睁大的?眸,将她拉至一旁一块较平坦的?石板。 以手扫去石上的?雪,将大氅铺在上面,才拉她坐了下来。 他道:“我?有些不知该怎么?办好?” 话音落,气愤道:“我?向来以为他最?不耻如此?,可背地里瞒着大家?,干出这样的?事。以往还总是训我?,我?看?他才是那个最?该被?骂的?!” 似一直被?上头清正的?兄长?压制,这番得见对方犯下弥天大错,不可置信中,亦有些报复的?悸动。 他扬高的?嗓音,在崖边吹卷而来的?寒风里尤为激荡,让还在沉想?的?曦珠一下子出声,“你别轻举妄动!” 她一直没?将此?事告诉他。 一是没?有时机,二也是怕他这性子,反使事情更加糟糕。 其实一个外室罢了,放到别户人家?,多得是当家?主?母去打压,左不过赢了把人发卖,右不过输了被?自家?混账迎进府,再慢慢折磨。 但俞花黛,却牵连两党之争,已?是其中一颗棋子。即便还未暴露在棋局上,也不能轻动。 她是因父亲被?捕入狱,随后才被?卫度昧下。 曦珠记得,俞花黛手上有其父亲遗留的?残本,能证清白,不知真假。 毕竟党争残酷,构陷谋害常有。 曦珠前世?撞见过,那时的?卫陵便是如此?,以子虚乌有的?事扳倒了六皇子阵营中的?十余人。 后来,她听说那些人中有两人被?判斩首,剩余之人被?罢官抄家?,其中有一人在回乡的?路上不忍其辱,投河自尽了。 她不禁看?向这时的?卫陵,就见他似疑惑她的?话。 他是因信任,才会告诉她,也是因烦恼,想?要告诉她。 没?有一丝阴翳狠毒。 “三表哥。” 她唤了他一声,认真道:“等国公?回来了,你再将此?事告诉,行吗?若是现在说出,那二表嫂家?里……不大好处理的?。” 她与他说着其中厉害。 那个残本,不管有没?有,都得等国公?去处理。 他静静地听着,却似有些被?她话中,那个不懂形势的?自己而生恼,便觉她此?时的?温声软语,都是安抚他急躁的?情绪。 直到她停下,好一会,他才道。 “我?知道,我?也没?想?做什么?。不过十来日爹就回来了,那时再与他说好了。” 话是如此?说,可语调是带气的?。 曦珠还有些担忧,“你也别让二表哥看?出来了。” “你是不是觉得我?傻?”忽然,卫陵微垂下眼。 曦珠忙道:“没?有。” 她不知他为何这样想?,自己也从未这样想?。 “我?只?是怕你冲动。” 他许久未有声,曦珠偏头。 他的?眉骨很高,左边眉尾要比右边高一些,不细看?,根本看?不出差别,也因这处细微,挑眉笑时风流戏谑更盛,他不笑时,是有锐利沉冷暗藏其中的?。尤其是侧脸时。 卫陵察觉出视线,看?向她。 他问?:“我?说过,会听你的?话,你是不是不信?” 表妹薄情( 双重生 ) 第69节 曦珠不懂怎么?就将话绕到这了,可当下,她能说不信吗? “我?信。” 但这两字出口,就似给?了一个承诺给?他。 曦珠心往下沉了些,见他显然眉眼舒展,又握住了她的?手,合拢在掌中。 “只?要你信我?就好,我?有什么?事都不会瞒你。” 他又一次说。 从哪时起,他很喜欢说这句话。 她任由他,尽力忽视那般亲昵的?触感。 “你的?手很凉。” 他将她身上披着的?氅衣捂得更紧了些。 似是将烦恼的?事说出,他心情好了许多,指着远处的?东边。那里是一座高山,雪月下,高耸入云,一层缥缈的?冷雾虚浮流动,遮去山顶。 卫陵眉眼笑开,道:“若非现下是冬日雪天,最?好是个秋时朗天,在此?处观日出,是最?好不过。以后要得了空,我?们还过来。” “回去吧,可别让你冻病了。” 他伸手掠了掠她耳边的?碎发。 她被?他拉起身。 他要抱她上马,但曦珠不肯,扭腰躲开了,抿唇道:“我?自己上去。” 卫陵笑看?一眼她敏感的?腰,点头道:“好。” 他的?马比寻常的?马高大很多,她踩牢马镫,还是借了他手臂的?力道。 坐到马上后,她又有些难安,想?到要与他共乘。 却见他走开,往崖壁那边去。陡峭垂立的?石壁边生长?有一棵白梅树,月辉照落,一树皎洁莹光,他走到树下那寸土之地,仿若倒退一步,就要坠入下方的?无间崖底。 “你做什么?!回来!” 曦珠心惊,喊道。 他朝她笑了笑,并不理会,仰头在繁盛的?花枝间寻觅。 须臾,他摘折了一捧白梅回来,递来给?她。 “这种梅花别处都瞧不见,只?这里有,送予你,要不要?” 他是问?,但已?不容她拒绝地,让她抱住。 他没?有上马,而是牵起缰绳,在前面,往那条小径去。 雪色和月色映照下,穿过如霞云绚烂的?梅林,一步一步,送她回去。 她穿着他厚重暖和的?氅衣,骑在他似墨浓黑的?马上,怀里抱着他送的?白梅。低头看?他牵马的?背影,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从心底滑过去,分不清,也抓不住。 倏然听到他问?。 “我?这些日没?给?你写信,你有没?有想?我??” 话里含有了然的?笑意。 曦珠一霎抱紧了花。 “你不讲话,那就是有了?” “没?有。”她反道。 “真的??”他挑眉,“一点都没?想??” 她知道他在逗她了。 她没?再说话。似知道她不喜这样的?直抒情意,他也不甚在意地说起除去那桩糟心事,自己这些日还做些什么?了,其中有与洛平结识相交。 絮絮叨叨,一点都不嫌啰嗦。 与来路上的?沉默不同。 将见别院檐下,时隐时现的?灯笼光时,他又有些委顿的?失落,“送你回去后,我?也要回城里了。” 曦珠静了会,问?:“此?时城门是紧闭的?,你怎么?回去?” 卫陵道:“不回府了,到城门处等个把时辰,直接去神枢营。” 有一人奔来,是青坠。 她不敢离开此?处,只?能按着三爷带表姑娘离去时留下的?吩咐,在这里等着。 终于等到人回来。 卫陵松开缰绳,来到马侧,张开双臂将人抱下来,连同扑入他怀里的?,还有那捧白梅。 他放开她,看?着她,道:“我?会听你的?话,别担心那事了。” 要翻身上马前,又叮嘱。 “这两日就好好在这儿玩,若要去何处,记得让护卫跟着,可别再自己一个人。倘若和今晚一样,真地被?坏人掳走了,你要我?怎么?办才好?” 话落,忍不住捏了捏她柔软的?脸腮。 “听到没??” 青坠低头不敢再看?,明白这话有在告诫自己。 曦珠没?料到他在别人面前还如此?举动,立时瞪眼过去,拍开他的?手。 卫陵被?她打在手背上,松开了,又笑笑,拉住缰绳正要上马,听到她说。 “等等。” “舍不得我?走啊?”他眉眼含笑看?她。 “衣裳。” 曦珠赶忙将花拿给?青坠,又把身上的?氅衣脱下,递给?他。 他顿了顿,轻哦一声,失落的?样子,还是接过穿上了。 “我?走了。”他说。 但没?两步,他就转过头,依依不舍地望她。 “你没?话与我?说?” 她道:“没?有。” 他再走两步,又回头,眼巴巴道。 “真地没?有啊?” 那样子仿佛她不说点什么?,他就不会离开似的?。 曦珠叹气一声,最?终无奈道:“路上小心。” “好。” 他才心满意足地骑马离开了。 来时神出鬼没?,走时也静悄悄。 很快,再听不到一点声音。 曦珠抱着花,随青坠回去别院,怕离开太久被?人发现了,不好解释。 还未行一半,天落雪了。 回程的?路上,尽是冷冽寒风,雪花纷纷扬扬地飘落。 卫陵在风雪中,高踞马背,眺望山下点缀零星灯火的?京城,脸上的?笑慢慢地消逝。 那桩事要解决干净,最?好是暗中处死那个外室,再将那起公?案处理地不留下一丝把柄。 但此?事牵涉人员过多,勿说卫度那边,便是淮安涉事的?官员,都需打点清楚,非是他现在无一点实权,能插手进去的?。 更何况父兄皆在,要出手,还轮不到他。 低眼见衣襟上的?一朵白梅花,是方才她扑到他怀里落下的?,他拣起放进嘴里,嚼了两番,馨甜的?花香里丝丝涩苦,朝山下去了。 第44章 异数生 (增修) 青坠诧异这个雪夜, 三爷会突然?来小琼山,犹如那日?表姑娘醉酒,夜出公府来找, 临走?还警她慎言,是怕表姑娘得知。但这回却丝毫不畏了?,还直接将表姑娘带去了?哪里, 又说了?什么。 她虽不知按着三爷的性子,为何不将与表姑娘的事告诉国公夫人, 却猜得出缘由?, 是身份差的太多, 怕上面?不答应。 但如此下去,难保不会有一日,此事被捅出来。 这大半年来,她在春月庭做事, 比从?前在正院更为省心省力, 且表姑娘人好?,除去月钱比其他院里的高出许多, 平日?里,还有?吃食、布料等物的分予。 纵有?时做错事,表姑娘也不责罚,都是温声细语。 蓉娘暗下说过,若姑娘孝期过了?, 只盼国公夫人给说个好?人家, 不拘在这满是贵人的京城寻个多有?出息的夫婿, 只要人好?就成。 青坠曾也如此想, 因此才会在得知王家有?意相看表姑娘时,立即跑去告诉。 但现下, 她变了?想法。 若表姑娘嫁出府,而春月庭的丫鬟重新调配,那她不知要去哪个地方做事,管她的人是何种性情,要遇到刁钻刻薄的,何时是个头。 可?倘或表姑娘能嫁给三爷,就好?了?。 她是贴身伺候的,到时定能跟着一起过去,不出意外,她这一生算是稳妥了?。 青坠虽如此想,但知事成的关键在三爷和表姑娘身上,先不论配不配,她自己是希冀两?人能成就好?事的。 方才三爷送表姑娘回来时,她能看出两?人比先前,好?似要更?情切相近些。 表姑娘还有?些别?扭,但也晓得关心三爷了?。 青坠是头回来这山庄别?院,在屋里翻找好?一会,才找出器皿来。一只乌瓷胆瓶,用水冲净,灌了?大半瓶子的水,拿来装那捧白梅花。 一边摆弄疏密细枝上的梅花,一边惊叹夸赞:“这种梅花我还没见过呢,比寻常的更?好?看。” 表妹薄情( 双重生 ) 第70节 她这话不假,公府后园偃湖的百花洲也种植了?一片梅林,尽力囊入世上的梅花,但到底不如这小琼山。 曦珠正对镜拆发,闻言看向那梅花,被一只乌黑的细颈长瓶,映衬地愈发纯白。 是他枉顾坠崖的险境,靴下的裹雪碎石倾落,也不管她的呼唤,执意要攀折那株梅树。 她微微笑应青坠,转回头,重又看进镜中。 灯烛澄黄的光晕下,她侧过脸,看清被他挽起的发。 发丝被归拢在脑后,绕出个旋花状,才用白玉簪子斜插进去。看起松缓,却紧固地不会掉落。 而那时,她当他随意歪弄。 拔下簪子,长发披散而下,旋花瞬时覆落。 这晚,曦珠侧卧陌生的床上,睁眼望晦暗里,摆在柜几上的那瓶梅。 聆听疏窗外的雪声,不由?将今晚的事回想了?一遍。 想到他温柔的嗓音,想到他的逗弄,想到他的承诺…… 也想到前世的他。 不该这样的。 隐约有?一根线勒在心上,似是被什么攥住,在一点一点拉紧,让她难以呼吸。 追寻踪迹,却不知源头何处。 但好?在他已得知那起祸事,接下来无需她再多想。 梅香如烟袅袅,曦珠终究在这股清香里睡着了?。比之前更?快入睡,也更?安稳。 * 在小琼山的三四日?,卫虞时不时外出与人聚会,曦珠被问好?些次,要不要一起去,但都婉拒。 卫锦和卫若仍被孔采芙看管学琴练字,只在用膳时能见到面?。 曦珠只好?与卫朝一起玩。 说是玩,多的时候在练功习武。 坐在廊庑下的织锦垫子上,曦珠撑膝望他手持长剑,旋腕压肘,踢腿翻腰,一招一式地练,等他一套剑式练完,过来歇息时,拿帕子给他擦额上的细汗,问道:“怎么这么用功啊?” 七岁的孩子仰起脸任她擦汗,接过她放温的茶水,咕噜地往嘴里灌,一边道:“祖父和爹爹快回来了?,要发现我松懈武功,要挨揍的。” 曦珠劝道:“把水喝完再说话,仔细呛着。” 又好?笑,“你怕啊?” 卫朝哼道:“谁不怕了?,祖父揍人可?疼,有?一回我与人打架,祖父气得拿藤条抽我,都把我屁股打肿了?。” 曦珠笑弯眼,却微微张大了?嘴,惊说:“啊,我还以为是你爹打你呢。” 卫朝急忙反驳:“我爹爹可?好?了?,才不打我!” “也就三叔叔不怕祖父被打了?。” 他撅起嘴,黯然?道:“要是三叔叔能来就好?了?,可?以叫他与我练剑,不至于这样无聊。” 说着,攒了?一把脚下的积雪,团成个圆球,奋力朝远处的梅树掷去,惊落一树的白雪与粉花。 曦珠见他无聊,自己也无所事事,便道:“我陪你练。” “你?” 卫朝不可?置信。 曦珠莞尔,“怎么,不行啊,别?是怕输给我?” “哼,我会输给你?” 比试未开始,他已不服。 等他歇息好?,曦珠才去折了?一枝长直的梅枝,将细弱的短枝和梅花摘去,握在手里。抬手间,曳长的袖子累赘,她索性压折好?,将抽带系地更?牢固些,免得滑落下来。 此次外出,卫朝携带的剑并未开刃,是因教武师傅不在身边,怕其自伤。 曦珠也就不必担心会见血。 卫朝见状,还是不信,“你真的会吗?” “试试吧。” 曦珠不大确信重生这样久,都没再练过一次,自己还记得多少,但对付个小孩子,应当还是可?以的。 她利落地翻了?一个腕花,鞋尖碾过雪地划过半圈,笑道:“来吧。” 对方架势都摆开了?,卫朝的小脸也神情收敛,认真起来,握住自己的剑,沉肩静气,率先攻了?过去。 …… 不过半柱香,那把剑就被打落在雪地,梅枝抵在他的心口。 他输了?。 “你怎么会的?”卫朝错愕自己的惨败,睁圆眼望向她。 “不告诉你。” 果真太久没练,又是十五岁的身体,她微微喘气平复,有?些得意地翘起唇角,却对此闭口不言。 * 身处雪山梅景,曦珠陪卫朝闲练了?两?三日?的剑,心情舒畅。 一直到第四日?晌午,一行人才启程回城。 曦珠记起前世,因她不慎被利石伤了?脚,大家提前了?一日?回去,那日?落的雪很大,几乎将下山的道路给埋了?。但今时的天?很好?,万里无云,一山雾蒙的雪色,整片天?如水洗的蓝。 似乎一切都在朝好?行进。 摇摇晃晃大半日?,终于进城。前头马车里的孔采芙遣人来说,让她们?先行回府,并帮忙带上卫锦和卫若。 丫鬟解释说:“二夫人的琴昨日?下晌断弦了?,要去更?换,才让奴婢来说,也不知何时能修好?,让四小姐和表姑娘先回。” 卫虞知二嫂最?是爱那些风雅,不在意地摆摆手,说知道了?。 如此卫朝和卫锦登上这辆马车,曦珠将卫锦抱坐在膝上,而卫若则和卫朝挤一块玩。 两?辆马车在一个十字路分开。 孔采芙让车夫往城东去,行过近半个时辰,才到一处幽僻地界。 车停在外,她抱琴来至一户宅院前,推开半阖的门扉,走?了?进去,正对一条小路,路的两?侧栽植成片的青竹,白雪落于枝叶,更?是翠色.欲滴。 她行至半途,骤然?一阵琴音穿林而来,如鸟鸣声脆不绝,泉溪流转长远,幽微舒缓。 是《乌夜啼》,极高的琴技。 孔采芙一下顿住脚步,于竹林幽径,静静听完这一曲,这才迈步走?进春山琴房。 便见到了?背对书条纹窗棂,端坐圆凳,面?前桌上是一把神农式,正以手按琴止音的人。 闻门外动静,她抬头看来,露出一张柔情似水的脸。 是一个容貌上佳的女子。 烟眉俏鼻,檀口含朱,斜梳堕马髻,插两?支同色相配的丁香磨珠花步摇,双耳坠红玛瑙珰。云鬟细腰,身着银红绉纱裙,腰束掐花紫云带。 “敢问姑娘姓甚名谁,琴艺师承何处?” 那美人似是讶异这般突兀,并未立即答话。 恰这琴房的主?人出来,正是京城中出名的斫琴师,是个淡泊之人,从?来少接客,但自他手中制出的琴,向来被那些贵人追求,纵是千金,也是一琴难求。 可?若谁的琴声能打动得了?他,哪怕白要,他都会眼都不眨地慷慨相送。 这会,便为代答,抚手大笑说:“这是一个痴乐者,想必是听得你的琴声,想与你结识。” 在此处,不必言说各自浮于红尘的俗人身份。 孔采芙称是。 那美人便起身,望着面?前气质似冰霜的女子,行过一礼,道:“我姓花名黛。” 她敛目一笑,“至于琴艺承师,不提罢了?,是自学来得。” 待孔采芙的琴修好?,已是一个时辰过去。两?人同坐桌前,相谈甚欢,全是有?关琴技。孔采芙这才得知她的琴身有?损,半月前拿来修整,这日?来取。 花黛见外头天?将黑下,歉声道:“我该回去了?。” 孔采芙跟着往外走?,却见她没有?马车,邀道:“我送你回去。” 花黛推辞不过,也在方才的交谈里收获颇丰,更?是感激。 两?人在车上又聊了?些许,待至西四胡同的巷子口,花黛敛裙,抱琴下车,再三道谢,才缓缓一个人朝胡同深处里走?。 马车转个向,朝公府的大道去。 路上,嬷嬷忍不住道:“那是个不知底细的女子,夫人不该让她上车来。听说这片住的多是外室,那些男人最?喜欢将人往这儿藏。” 孔采芙却不在意,难得笑道:“她的琴艺很好?,她是何人,与我又有?什么关系。” 如此,嬷嬷不再多言。 花黛回到院子后,将那女子在泛音勾劈上指点的几处细练,果真将自己一直不通的地方都清楚了?。 恰一个婆子走?进屋里,端来这日?的晚膳。 “到了?年底,二爷在户部?忙得很,这半月都没过来了?,也不见你多问两?句。” 花黛随手剔了?个商音,道:“他既然?忙,我还去烦他做什么,不若问多了?,让他快些厌弃我?” 不管婆子的抱怨,想着那女子说是后日?有?空,可?到春山琴房。 拨动按弦,只将这曲再练上一遍。 * 到二十九日?,除夕的前一日?,镇国公和世子就要回京。 各处打扫干净,膳房备好?吃食,用炉子热着不能凉了?,整座府里的灯也都点了?起来。 元嬷嬷上晌来过春月庭,笑说让表姑娘晚上去嘉乐堂用饭。 表妹薄情( 双重生 ) 第71节 寒腿的蓉娘好?一阵担心,硬是从?床上爬起来,在箱笼里一阵翻找,硬是找出不那么素,又符合孝期礼制的衣裳出来给姑娘换上,再三叮嘱在席上可?得谨言慎行。 曦珠被她和青坠接连摆弄衣裳和头发,无奈地笑应。 “知道了?。” 天?都黑透了?,公府的人在大门口迎接,都等了?近小半个时辰。管事原说要不在花厅等候,这天?冷啊,元嬷嬷也劝,但国公夫人要出门等,大家伙只好?跟着都动了?。 平日?出入都走?侧门,这会常年闭合的大门启开。 门处,一排人在石狮子前头,揣着手炉探头盼望,仆从?们?提灯照光。 曦珠站在末端,想到那事,没忍住看了?也在后面?的卫陵一眼,谁知让他察觉出,转眼过来,趁着大家说话的空闲,几步挪过来,俯首悄悄问:“怎么了??” 见她微白瑟缩的脸色,和她身上外罩的镶兔毛斗篷,到底会冷的,怕她冻病,低声说:“这儿风大,我给你挡着些。” 说着,就往吹来她的风口站定了?,又拉着她到身后些。 曦珠被他的举动惊吓,这会那么多人,忙要躲开。 也在这个时候,长街尽头传来震地的马蹄铁声,跟着公府派出去的小厮奔跑回来,欣喜喊道:“夫人,公爷和世子回来了?!” 第45章 家门宴 夜风呼啸, 雪堆檐下?,铁骑的嘶鸣声穿街而过,恍若携带战场的煞气, 将还滞留长?街的百姓都骇然,接着被?南城兵马司的官兵呵退,忙不迭往两边退避。 不忘拱着前头的人, 看热闹地望向此刻违制大开的南城门。 卫旷进入城门,与守在那里的兵部官员交付印信后, 听自宫里来的秉笔太监笑道:“天晚风寒, 国公又?是从边疆乘雪赶回, 想必多?有劳累,这晚就?先?好好歇息。明日宫宴之前再前往觐见陛下?,陛下有些事想问询您。” 卫旷颔首应下?,与身后众多将士分别。久未归京, 适逢年节, 大家早就?思家心切。 等?及人散地差不多?,他才随长?子, 带着剩余二十余名亲信家丁,按循熟悉的道路回去府上。 一路快马加鞭,当见门口等?着的众人时,勒缰下?马。 杨毓忙奔下?台阶迎上去,望着面?前身着紫花罩甲, 体形健硕魁梧, 却也鬓发斑白, 从左侧眉弓到下?脸有长?疤, 瞎了一只眼的男人,眼里瞬时滚热, 哽咽道:“你回来了啊。” 卫旷常年不苟言笑的脸终于得见笑容,声?音浑厚。 “是,等?久了吧?” 他自去年年底,连年都没过,就?领了调令,离京奔赴北疆抗敌。若非不久前狄羌内部出了乱子,不得不休战议和,这年怕还要?在边关?度过。 卫虞抱着母亲的手臂,在旁笑地梨涡都出来,喜地插话道:“原先?娘与我们在厅里等?爹和大哥,但好一会都盼不见人回来,就?出来等?了。” 卫旷笑地花白胡须颤动,伸手比量着小女儿的个子,道:“瞧着都到你娘的肩膀了,比我走时要?高好些。” 他转目看向一边的二子和二媳妇。 卫度也高兴,平日冷清的脸上,此刻带着笑,叫了声?爹。孔采芙跟着行礼。 卫旷对?着夫妻两个点点头,跟着看向后面?,就?见小儿子和一个姑娘站一块,一下?愣住。 这一望,将众人的目光都引过去。 曦珠僵住身子,这时才注意到旁边的卫陵自见国公,好似也一直沉默。 杨毓笑说:“这是曦珠,玉莲的孩子,之前与你说过的。” 曦珠抬眼,看着面?前已至知天命,权势滔天的男人,心微微发紧,想到前世这样一个人物,最后却落了那样潦倒的结局。上前去,曲膝行了一礼,恭敬道:“曦珠见过国公。” 卫旷想起去年津州确实来过信,说要?交托女儿到公府。 他面?容肃整些,点了点头。 此时卫朝已经扑入爹的怀里,他都近一年没见过爹爹了。 曦珠又?看向身披薄甲玄衣的男子,再行礼。 “见过大表哥。” 卫远单臂抱着儿子,一手虚抬示意,笑呵呵道:“表妹请起,不用见外。” 卫陵在旁见她再一次曲膝,不觉皱眉抿唇,正要?开口,卫度打断道:“都别在门口站着了,进屋说话不迟。” 他也顺势笑道:“二哥说的是,这外头冷,有什?么话,都进屋再说。” 灯火摇曳,长?廊传来匆忙却有序的脚步声?,和时不时的传唤,管事领着亲信家丁去偏厅用饭。他们都是得国公和世子重用,又?未成家或是有要?事在身,才随行听候安排。 杨毓一面?跟元嬷嬷说多?派几个丫鬟去厢房那边,再看看有没有缺漏什?么,赶紧补齐。一面?让管事去膳房吩咐,再多?做些肉菜送到偏厅,另说热水也要?备足,吃过好洗漱歇息。 都是餐风饮雪的人,又?是为公府做事,这些细处没得亏待。 这边路上,卫远将儿子抱起,感?慨道:“重了许多?。” 董纯礼眉眼带笑,“每顿都能两碗饭了,自然长?大好些,先?前不喜吃蛋,现下?也肯吃了,每日还要?吃两个。” 卫朝搂住父亲的脖子,奋声?道:“娘说只要?吃了,就?会变得和爹爹一样厉害,那我就?可以和爹爹一起去打仗了。” 卫远听了,没忍住对?妻子发笑,曲指弹了下?儿子的脑瓜子。 “小子,你以为打仗好玩啊?” 且行过一路,快至嘉乐堂,前头忽传斥声?。 “去秋猎也能将自己摔昏过去,你说说你,平日关?起门来,不认真习武也就?罢了。出去了,那三脚猫功夫,不是给我惹祸,就?是给我丢脸!” 这番话委实不客气,一回来就?教训人。还是号令过三军的嗓音,自带严厉森然。 来来往往的丫鬟和小厮听见国公教训三爷,只管将头低下?,赶紧做事。 那时杨毓急得不行,什?么法子都想了,但卫陵还是昏睡不醒。适时丈夫来了家信,直到卫陵终于醒来,杨毓才回信,自然也将此事写了进去。 卫远上前两步拦说:“三弟,爹是关?心你,娘送去的信,他刚看开头,就?担心得很,着急地连信都拿不住,也是看到后面?,晓得你没事了,还高兴了好几日。” 卫旷被?揭短,睨一眼长?子。 卫远笑着住嘴。 卫陵插科打诨道:“爹,我那是一时不小心,也不知那日怎么回事,惊雷受了惊吓,恐是头一回见那么多?头狼,直接将我摔下?去了……” 谁都不知当时的情形。 这话倒是将罪责都怪到一匹不会人话的马身上。 卫度嗤道:“总归与你半分关?系没有,不是?” 卫陵反笑,“二哥,你偏要?在爹和大哥回来的日子,呛我的不是,就?不能其乐融融,大家高高兴兴的?” 若按往常,三弟定要?与他争起来,现下?却将卫度一噎。 卫虞笑眯眯道:“就?是就?是。” 众人在前头说笑,只曦珠和孔采芙两人落在后面?。 等?到厅中,圆桌上已摆满热菜,丫鬟正呈端上最后一道酒糟牛尾狸,角落有两个大火盆烧着银丝炭,热烘烘的。 卫锦和卫若两个孩子方才未出去,只在仆妇看管下?等?候,这下?见祖父回来,都有些怯地那一身气势。 卫旷见两个孩子,各自抱起来颠了颠,听得孙子孙女叫了自己,将其放下?,才坐到最上的首位,而后道:“都坐下?吧。” 杨毓坐到丈夫右侧。 随即一众人纷纷落座。 卫度坐于父亲左侧,顺着排下?,是孔采芙和卫锦,再是曦珠、卫虞、卫陵、卫远、卫朝和其妻纯礼。卫若因?年岁尚小,够不足桌面?,还是单独由?仆妇照料吃饭。 席面?上,杨毓给丈夫布菜。卫旷则与儿女们说起话。 卫家军功兴家,没有书香门第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又?是久未归家,自然都有许多?话要?说。 两相问话应答,桌上热黄酒的香气,与精致佳肴的饭菜香气混合飘飞,和着时不时的笑声?。 曦珠微低眼帘。 她知这一桌人既定的命运,再见此时他们一家言笑晏晏的模样,总会想起前世的后来,再没有这样的团聚,心里止不住地涌上酸楚。 有时,她会觉得自己就?像是目睹卫家兴亡的那个人。 她不可避免地再想起那一桩接一桩的祸事,心不在焉地吃着饭,一只胳膊倏地碰到自己,她看去,是卫锦倾身,够着筷子去夹杏酪羊肉,却因?手短,只得搭着自己的手臂。 曦珠回神,卫锦是喜欢吃羊肉的,给她夹了一筷肉到碗里,轻问:“还要?不要??” 这时,她才留意到似乎游离于这场席面?的,还有一个人。 孔采芙的神情有些恍惚,正在看与公爹说起黄源府匪患的丈夫,并不知就?在一侧,方才女儿的难处。 卫锦摇头,小声?道:“不要?了。” 曦珠收回视线,继续低头吃菜。 卫陵看了一眼那边,不动神色地继续问起大哥狄羌如今的形势。 直到听父亲问:“你在府上住的如何?” 问的自然是曦珠。 卫陵手中的筷子一顿,见她再有礼不过地说:“姨母安排的都很好,多?谢国公关?怀。” 她朝母亲弯了眼,母亲也笑了。 父亲点头,转去与二哥继续说话。 卫陵置放膝上的手捏紧成拳,她察觉到他的视线,抬眼看过来,但在交接的一瞬,又?极快地低下?眼去。 卫陵默不作声?地将目光移回来。 他知道她现今在想些什?么,也看出这个家里,并没有将她融入进来。 忽然桌子底下?的腿被?撞了下?,他偏头,对?上大哥的笑眼,眼神在他和曦珠之间轻绕了下?。 卫陵笑着撞了回去。 这顿饭吃的快,因?人风尘仆仆地从千里之外归来,早就?疲惫不堪,加之军中用饭向来迅速。国公落了筷,大家跟着都放下?筷子。 “快些回去歇吧,这一路来想是累坏了,明日还得进宫。”杨毓道。 夜很深了,残席被?收拾,人都各自回去院子。 卫陵落在后面?,看着曦珠远去的背影,又?看向大哥,笑道:“大哥,我有些话想与你说。” 董纯礼本想着丈夫辛苦,回去还要?耽搁沐浴收拾,等?歇息时不知何时了。这会听此话,不觉蹙起眉。 表妹薄情( 双重生 ) 第72节 卫陵拱手作揖,歉意道:“大嫂,要?借用大哥一些时候,不会耽误很久。” 卫远摸了把卫朝的头,道:“跟娘先?回去,一会爹就?回去了。” 两人沿着后园中的一条汀步小路走,身后的小厮丫鬟都屏退了。 有多?久没这样和大哥独处了,卫陵几乎算得上大哥带大的。他年幼时,南方土司不安分,父亲忙于战事,小虞刚出生,娘一心扑在妹妹身上,二哥也为仕途悬梁刺股地读书。 大哥就?带着他在身边,教他习武。 但他受不了那个苦,总是没学两日,就?跑出去玩。不是今日与姚崇宪去偷桃斗蛐蛐,就?是约好明日要?去作弄哪家的小娘子。 如此两天打渔三天晒网,等?爹回来,得知他惹出的一堆祸,抽了家法就?要?打人,大哥替他说话,说是自己的过错,是自己这个长?兄没有教好。 爹被?气狠了,将一向听话的大哥也打了。 长?大些了,他更懂得自己的出身好处,觉得上头有父亲和大哥顶着,即便?他真做个纨绔子弟,又?有什?么干系,他并没有建功立业,名留青史的大志向,一生那么短,为何不及时行乐。 也甚少去想父兄的压力。 后来初入战场,面?对?羌人红了眼的砍杀,他完全不知该怎么反杀,那瞬,死亡的恐惧让他完全傻住。 是大哥救的他,事后破口大骂:“你是不是想死!我教你的全他娘泡水了!”亲自罚了他二十军棍,打地他皮开肉绽。 那是他第一次被?大哥骂,也是第一次被?大哥打。 但再后来。 齐王叛乱,大哥被?派去剿灭叛党,却困守孤城,粮草全断。 是谢松和秦令筠一道出计,与六皇子一派的人害死的。 卫远率先?笑说:“你不是有话与我说,怎么,还没想好怎么开口?” 他是带着三弟长?大的,怎么会看不明白三弟看向表妹的眼神。 唔,还别说,那时大门口,当见他们站一块,倒是很般配。只是表妹的身份…… 卫陵微微叹息。 卫远问道:“还是连我这个亲大哥都不能说?” 卫陵笑了笑,“就?是大哥看出来的。” 他并不打算隐瞒大哥。兴许积郁于心两世,有人得知分担,他觉得轻松一些。 “娘那边是不是还不知道?” 卫陵点头。 卫远:“那你打算何时与爹娘说?” 卫陵:“还不打算说,如今只是我一厢情愿,她并未答应。” 这倒让卫远惊诧了,他知道母亲要?给三弟找个媳妇来管他,他还曾笑过这样的性子,连爹都管不了,一个姑娘家来管,别到时每日都哭了。 可当下?看三弟的神色,和说话的语气,这是真上心了,若不然依着霸道的性子,哪里管表妹答不答应,都要?直接去和爹娘说,定下?来算了,还来与他这个大哥兜什?么圈子。 不过,表妹怎么不答应? 卫远好笑了,调侃道:“你是哪里让人家瞧不上?也是,整日不着家的,只想着玩,想找你还得派人去哪个犄角旮旯寻。” 他还是清楚,这京城想嫁进公府的姑娘多?得很,即便?三弟不着调。 卫陵跟着笑起来,“我如今都改了,哪日都回家,就?连去神枢营,也没一日缺勤的,大哥要?不信,去问二哥好了。” 卫远方才也听母亲和二弟说起这事,都夸是懂事了。 他道:“我还记得你从前说女子里最不喜欢端庄的,觉得无趣得很,不能陪你玩,还要?反过来管束你。倒不曾想到头来也还是喜欢了,真应了那个词,言不由?衷。” 卫陵笑笑,“那时又?哪里能料想到后头的事,再说了,我现今觉得这样挺好。” 且说聊行过段路,将近卫远的院子时,卫陵止步,看向他,郑重道:“还要?请大哥不要?将我与她的事说出去。” 卫远道:“晓得,你先?不说,我赶在前头做什?么。” 他又?凝眉,“只是到时你可要?想好,爹那里怕是……” 话未尽,意已到。 “我知道。” “你要?是真心待人家,要?我能帮得上忙,你尽管说。” 卫陵回到破空苑,和往常一样点灯。 火光青荧,浮照低垂的脸。 狠摁额角,他的头疼在见到父亲与长?兄那刻起,再次发作,暗里吃了好些药缓解,不让人看出他的不对?,如今打开瓷瓶,却是一粒药都没有了。 他看向春月庭的方向。 今晚想必她会再想起那些事,也不会好睡。 他收起瓶子,在一阵阵的燎烧刺痛里,将那些想过无数次的谋算又?过一遍。 他现在还不能有所?动作,时机不到,至少要?等?到明年十月底,狄羌内部政权交接完成,北疆再陷战事时。 更不能将与曦珠的事说出。 这些日再多?与她的亲近,只是为了让她信任他,放心地将负压在她心上的事,转移至他身上。 他没有忘记要?留有余地,倘若最后卫家重蹈覆辙,他也要?让她全身而退,不必卷入如同前世的暗潮漩涡。 他希望在一切未定前,她只需看着就?好。 第46章 焰火 天光昏昧, 静静地从藤纸筛入,又渗进缥碧色的纱帐。 曦珠再次惊醒,猛然?起身, 不断喘息。过了片刻,她掀开帐子?,趿踩鞋子?下床, 到窗边的榻前坐下。 冷茶入口,逐渐地压住那些繁杂复乱的画面, 她终于缓过?来。 她再次梦到了前世卫家的惨像, 大?表哥被叛军围困至死、董纯礼的一尸两命、国公病逝北疆、卫度被射杀宫墙内、卫皇后自焚冷宫、卫陵被构害战死雪谷、太子?被囚、姨母亡于流放途中、公主荣康和亲狄羌…… 也梦到在峡州, 那些永远也做不完的苦役,还要担惊受怕海寇的突然?抢掠。 卫锦痴傻地哭闹,她只能整夜抱着哄睡,睁眼撑住困乏, 听卫锦一遍又一遍地喊着阿娘; 卫若身体自幼不好, 常常生?病,她一次又一次地叩响看管他们?的官员大?门, 低声下气地求医; 卫虞不堪劳作的崩溃大?哭,她将?那个从未遭受过?挫折的姑娘揽在怀里,安慰说都会好起来的,却?自己的双手都是燎泡,疼痛难忍, 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摆脱这样的日子?; 卫朝的沉默不言, 与那些穷凶极恶的海寇拼命挣得?功勋, 她给他满身的砍伤上药, 分明疼地直打颤,却?还是红着眼咬紧牙关说:“三叔母, 我会让你们?好过?起来的。” …… 好似从那日在小琼山的悬崖边,与卫陵那番话?后,和他又是时不时的信,她莫名心安下来,没有?再梦到这些。但今晚见到国公和大?表哥,又想起了。 她坐在半明半暗里,将?脸上的汗水擦净,而后抬眼,在更漏的滴答声里,望着正渐渐明亮的窗,等待晨曦的到来。 翌日是除夕,满京到处是热闹的欢声,一大?早,就听到远处坊市的噼啪炮竹声。 公府的下人正在门前涂抹糨糊,张贴春联,又在檐下登梯高挂红灯笼。 “哎,往左边些,歪了!” “对了,再往右边一点,好,好,就这样!” 管事?在下方?仰着脖子?喊,冷不丁被膳房来的老嬷嬷拉住,递来个单子?,道是有?些菜见不到好的,这年节关头也不知去哪里买。 管事?接来一看,急了。 “这都是夫人定下的菜式,再是买不到也得?想法子?,甭管多少价钱,到时来的都是些什么人,可拖不了。” “那您给拿个主意啊。”老嬷嬷更急道,不想砸手里头。 外间各处忙碌,正院室内也正冗忙。 早在半个月前,宫里就送来了这年要赴宴的帖子?。 一早,丈夫和长子?就先进宫去觐见皇帝,是为报此次狄羌的战事?和议和等事?。而二子?也往东宫去了,说是宴上再汇合。 杨毓一壁问询各处布置,一壁让丫鬟服侍穿上繁复的礼服。 又听是哪家送来拜年礼。 这个月忙地她脚不沾地,先是几场侯爵之家的喜宴,推辞不了,跟着要筹备各家年礼,先不说家里媳妇及姻亲,还有?朝中那些官员,零零总总算下来,都要有?上百家,送礼加回礼,礼单都翻不到底,看地人头晕眼花。 这东西一多,那银子?就跟水淌似的,最?易出事?的关节。 现下却?是宫宴,更为要紧。 等收拾妥当,眼见日悬半空,时辰不早,不再耽搁,就要出门,与家里剩下的人一同赴宴。 管事?再来问几日后丈夫宴客的菜式,怕是要换,也没空细想,道:“先搁着,等我回来再说。” 将?跨出门槛,才在混忙里,想起曦珠还留在府里,叫住管事?叮嘱两句。 “那边她有?什么要吃的,就叫膳房做。” 管事?连连应下。 春月庭中,蓉娘得?知国公夫人等人已经进宫,今晚要在皇宫过?除夕。 因先前与膳房打地好关系,她说要借用灶台,自己做菜就好,就不麻烦在为正月初那一场宴备菜的厨娘,厨娘乐地少样事?做,自然?应下了。 两边各自做事?,等鱼肉香味飘出,好些个厨娘手里还择菜,却?围过?来往锅里正咕噜冒汽的红烧鱼汤瞧,问道:“这鱼闻地怪香,如?何做的?” 蓉娘笑地眼角皱纹骤起,道:“这是津州的菜式,老一辈传下的。” 她也不吝啬,将?做法说与她们?听。 四方?暮合,天暗下来,一盏盏红灯笼被点起,照亮偌大?一个空荡公府。 家人团聚的日子?,连下人都去过?节。 曦珠给院里所有?的人都发了压岁钱,丫鬟们?祝她新年平安,都笑着接过?各自去了。青坠也回家去了。 蓉娘将?菜用食盒端着回来后,曦珠在前院那棵最?高的槐树下,点了烛,烧了纸钱,跪地祭拜爹娘。 蓉娘在旁看地抹眼泪。 表妹薄情( 双重生 ) 第73节 曦珠起身后,拉过?她的手,笑着说:“吃饭吧。” 桌上摆地都是她喜欢吃的菜。 曦珠吃了很多,也给蓉娘夹着好些菜,道:“您也多吃些。” 夜空不知何时有?烟花绽放了,外间的屋檐下铺了一张暖和皮毛,又架起一个小火炉,上面用铁网烤着橘子?、花生?杏仁核桃等干果子?,还有?陈皮山楂果水。 炭烧地通红,橘皮软地熟透,散发沁人的清香,干果也蹦蹦地跳着。 曦珠捧着果水,喝了一口,酸酸甜甜的。 她望向皇宫的方?向,不由想起前世峡州的那十年,每当过?年时,那一幕静默的场景。 此时他们?能一家人高兴地过?节就很好了。 “您的腿又痛了?” 曦珠放下瓷盏,忙帮着揉按。 蓉娘阻拦不得?,膝上一双手巧劲地按摩腿寒,慢慢好转起来,心里愈加心酸。 这一年来,姑娘是愈加明理懂事?,但不比从前,很多时候自己一个人坐在那里,很久都不动一下,不知在想什么,有?时她问了,姑娘只是笑着轻轻摇头,说是没什么。 “蓉娘,我想家了。” 忽地,她听到这样一句。 再见姑娘抬脸,很淡的笑,很轻地问:“若是以后有?机会,我们?一起回家去,好不好?” 这已是她清醒时的第二次问,就似在坚定什么。 * 兰台设宴,器乐不绝于耳,歌舞升平,飞觥献斝。 皇帝身着赭黄十二团龙袍坐在銮座之上,左侧是卫皇后,右侧是温贵妃。再往下,是太子?和六皇子?,以及另两位嫔妃所生?的皇子?,还有?三位公主。 此次宫宴应邀到来的,照例有?镇国公府、温府,还有?内阁诸臣子?。至于其他文官武将?,只朝中三品以上的官员,及其女眷嫡嗣。另有?皇亲国戚。 乌泱泱地坐了一堆人。或聚头相交,哈哈笑笑;或隔空对盏,以示友意;或愁眉深思?,暗窥四周异动。 这是一场再寻常不过?的宴会,在即将?翻过?的神瑞二十三年。 宫人来来往往,步履匆匆地传送吃食文书?,又赶去哪处,是哪个达官显贵说欠缺某物。 宴会还未过?半,温贵妃侧身对皇帝说了什么,皇帝关怀两句。 她便起身朝殿后走,绣金丝鸾鸟的大?袖衫一扬,留给诸人的只有?一个光见背影,就可知是如?何媚骨天成?的一个美人。 而卫皇后始终端庄地坐在那里,看着温贵妃离席,眼波动了动,再无异样。 《胡腾舞》尽,《七盘舞》起。 司礼监的掌印太监悄悄地来到皇帝身边,呈上一枚朱红的丹药,皇帝吞吃下去,紧皱的眉头才松懈开,缓出口长气。 卫陵瞥过?一眼,随手拣起盘中的一块核桃粘吃,仍与邻座的长平侯长子?、宁安长公主的次子?说笑地热闹。 说些什么,都是纨绔,左不过?是些玩乐之事?。 忽有?宫人来唤,道皇帝和皇后召见问话?。 卫陵站起,将?衣袖整理齐整,收敛面上的嘻笑,这才前往。 到了跟前,先是行大?礼,叩首问候。 “臣,拜见陛下和皇后娘娘。” 皇帝摆手,“起来吧。” 卫皇后身处宫阙,规矩森严,难得?见家人一面,也只这样的宫宴才得?几个时辰的相聚。 见人起身,这才问道:“此前你因秋猎而昏睡多日,如?今可都好全了,是否有?遗症?” 卫陵恭敬回话?:“回娘娘的话?,臣的伤都好全了,并未遗症。” 他又转目看向皇帝,道:“先前听母亲说因该事?,陛下与娘娘担忧,整个太医院的御医都换了遍医治,这才治好醒了过?来。臣还未曾当面谢过?。” 说着,自是趁着除夕新年说了许多吉祥话?,直逗地皇帝大?笑。 卫皇后也是笑。 等回到席上,冷不然?地一道愤恨眼神望过?来,卫陵朝对面瞧过?去,半眯眸辨认了好一会儿,也没认出是谁来,直到长平侯长子?谑道:“他人被你打成?那样,别是认不出了?” 经提醒,卫陵才知那人是温甫正之子?,温滔。 他似笑非笑一下,未多理会。 温滔再见到卫陵,自是想起被那一顿鞭子?打的惨叫狼狈样子?,养了好几个月的伤,上个月将?好,还因此瘦了许多。原是想找卫陵麻烦,但谁知早前怀孕的继母竟生?下嫡子?,父亲一时高兴地不成?样子?,看他越来越不顺眼,他也不敢再出府。 好不容易宫宴,他一个庶子?本就不得?参与,但因他是温家独子?,父亲还是破例让他来了。可等以后弟弟长大?,他还能有?这样的机会? 方?才卫陵的眼神扫过?来,让温滔看出轻蔑之意,这让他更加恼怒,想起卫陵之前骂他不过?是个妾庶子?的话?。 迟早的,他要收拾卫陵,让他后悔。 水榭之上,一簇簇烟花在夜空乍开,将?整个幽暗的天幕照地大?亮,众人纷纷抬头,去看似同流星四散的花瀑。 琵琶扬琴编钟的合音仍在继续,曼妙婀娜的腰肢还在舞动。 卫远正与太子?说话?,忽一个太监来寻。 他侧身过?去,听说三弟已经走了,不必找他。 卫远一愣。 太监退身,身边的太子?疑问:“方?才好似听到是三表弟,是出什么事?了?” 卫远端酒盏的手指捻了捻,浓眉隐笑,道:“说是无聊,回家去了。” 卫度没耐住骂:“他是自由惯了,也不等我们?一道。” 离去宴会的最?后一刻,卫陵回首看去。母亲大?嫂正在那些贵门夫人的奉承里,妹妹小虞在跟那些达官贵女游戏,大?哥和二哥在和太子?说话?,父亲便是光坐在那里,就有?许多官员过?去恭维。 很热闹。 他转回头,由太监领着,将?那热闹抛掷在身后,只朝宫墙外走。 在宫道上,他遇到正被宫人们?围住,举着焰火玩耍的荣康。 那束焰火五彩斑斓,绚烂夺目。 他看了很久。 直到一声脆生?生?的唤叫了他。 “三表叔!” 焰火燃尽,荣康提着金灿灿的百鸟裙朝他奔过?来,宫人怕太子?之女摔跤,忙着喊:“郡主慢些跑,慢些,可别摔了!” “三表叔,今年有?没有?压岁钱啦?”荣康仰起一张小圆脸问。 卫陵怔了下,往袖子?里摸索,才摸出一个压岁红包来,递去给她。 “好漂亮呀!” 荣康去接,高高兴兴地低头揣进荷包里。 今天她收到了好多好多的压岁钱,母妃说她会是大?燕最?幸福的公主! “荣康,可以送给三表叔一根这个烟花吗?” 荣康起初不愿意给,她知道三表叔最?爱玩了,她也只剩下三根,可刚收了三表叔的漂亮红包,她不好意思?不给。 “三表叔,我只有?三根了,再让她们?去拿。” 郡主荣康嘟嘴,要唤宫人去,这是工部今岁新做出来的,还未拿去市面上卖呢。 “我只要一根。” 卫陵笑了笑。 荣康问:“要不要点燃?” “不用。”他摇头,小心地接过?。 荣康举着焰火,看着三表叔一点一点走出热闹的光亮,身影消失在一片乌压压的树影后面,灯光的尽头。 * 廊檐下,两人坐了许久,也说了很多旧事?,最?后蓉娘困地眼皮直打架,炉子?也要熄了,曦珠劝她回去睡,自己还要坐一会,但蓉娘不肯,说要陪她。 曦珠不想她的腿寒更严重,只好道也去睡。 洗漱过?后,蓉娘吹了灯出去,曦珠躺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 倏地窗子?传来轻响,她一下子?睁眼看过?去,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但很快,又是一声轻嗵,似是小石子?砸到窗棂上,晃过?一道急坠的残影。 她起身,在床沿坐了一会,才下床,将?外裳穿上,推门走了出去。 清脆的鸟鸣声在哪里啾啾地响起。 她循声看去,就见一人蹲在那棵杏树背后的墙上,以指抵唇,又吹了声昂然?的鸣叫,一双恣意风流的眼流动着笑意。 是卫陵。 曦珠心惊胆战,先是看了四周,并无人见这幕。她没想到他胆子?这样大?,竟敢做出翻墙这样的事?。 她忙跑过?去。 他也从墙上跳了下来。 “你怎么来了?要是被人看到,要怎么办?” “别担心,我来路上都看过?了,他们?都过?节呢,不会注意我们?。你院里也没人。”他四处看看,问道:“都去玩了吗?” 曦珠不想搭理他,闭口不言。 卫陵见她披散着头发,摸了摸她的头,笑问:“要睡了吗?” 她将?他的手打掉,“就是睡下了,也被你吵起了。” “你快些走吧。” 他有?些闷地道:“我以为来找你,你会有?点开心的。” 她闻到了他身上淡淡的酒香,再看此时他垂眸的神情,实在一时无言。 表妹薄情( 双重生 ) 第74节 但这样的沉默只是暂时,他极快地兴奋道:“有?没有?火折子?,你拿来给我。” “你要做什么?” 她问。 可他不停催她,说:“你只管去拿,去吧去吧。” 他甚至将?她转过?身,推着她的肩膀,让她进屋去。 她没法子?,只好折返屋里,取了火折出来。 而后又被他拉到杏树下的一处角落,那里有?一只大?水缸,盛夏时会飘浮粉紫的水莲,此时因严冬的到来空空如?也,一层薄冰之下,隐约有?小鱼游动。墙角的冬草也被积雪压弯了。 院角坑洼,他将?自己的袍摆铺落青石一角,而后将?她拉坐下来。 今日他进宫,穿着也比往日更加矜贵华丽。 墨绿色的水纹绸上满是若隐若现的唐草纹,肩膀处也有?金银线绣的麒麟纹。 他毫不在意地任自己的衣袍被她垫坐。 “你别挪了,坐这儿,别脏了你的衣裳。” 他皱眉,不满她要往一边坐去,又赶紧将?那根烟花从袖里掏出来,往她面前送,“这是我从宫里拿来的,很好看,想给你玩。” “快拿着!” 他硬着塞进她手里,将?火折擦燃,点燃了那根烟花。 芯子?一触到火,冒了星子?,接着往下烧去,烧到底,碰到那冷冰冰的漆黑火.药,砰地一声,乍然?窜起一束璀璨的焰火,色彩斑斓,耀眼夺目。 滋滋的微响里,迷离的火光中。 他扬眉笑望着她,眸里只倒映她一人,嗓音温柔。 “曦珠,新年快乐,岁岁平安。” 那刻,她仿若看见另一个影。 大?雪之中,他不知为何提前从宫宴回府,从袖里拿出一封红色的压岁钱来,递来给她,很平淡的笑,“新年快乐,岁岁平安。” 他们?重叠在一起,也在焰火燃尽时,彻底遁入黑暗。 “好不好看?” 就似急于得?到夸奖,他问。 曦珠的眼睛有?些酸胀,却?笑着点了点头。 在那个第一个来京的新年,她听着这片陌生?之地的欢庆喜声,似是被遗弃在这个偌大?的公府,直到他的归来,那个压岁钱,她才知道,还有?一个人记得?她。 “宫里的宴会一向规矩多,无聊得?很,若非一定要去,我想陪你过?年,我们?可以一起溜出去玩,西边坊街今夜可热闹,好多摊子?可以逛。人也好多,我回来时都得?绕道,但现下天都晚了,要回来时碰到爹娘,被他们?瞧见不好。” “不过?上元节可以出去,你还是头回在京城过?这个节日,到时我想个法子?,带你去玩,好不好?” “对了,你今晚都吃些什么了?” …… 他语调既平常,又兴起地问着她,时不时要侧目看她,后来索性撑着下颌望她。 即便她甚少答话?,他也仍是笑吟吟的。 “其实我就想和你这样坐一会,哪怕什么都不说。” 在她又一次缄默时,他这样说。 接下来,果真不再说话?。 他安静下来。 他们?在那个偏僻的角落,无言地坐了好一会。 成?片的烟花在空中大?肆放开,翻来神瑞二十四年,正月初一终于来临,隐约有?人声混在其中。 卫陵慌了下,忙说:“他们?回来了,我要走了。” 她起身后,他的衣袍下摆已经皱巴地不成?样子?。 他随意拍了拍上面的灰尘,道没事?,洗洗就好了,跟着三两下攀到墙上,靴底一踩,窜到了墙头,扭头回望,留恋不舍地道:“我走了啊?” 她仰起脸,轻道:“好。” 他笑,“别忘了上元带你出去玩。” 话?落,翻身跃下。 曦珠在那里站了许久,直到大?雪飘落下来。 她看向空荡荡的青墙上,唯有?一处残留的印记,昭示他曾来过?,也正在被迟来的白雪覆盖。 第47章 伏祸端 自镇国公回京, 从各地得到?消息的人都往公府门前凑,每日送上门的拜帖和新年贺礼堆满了门房。 偏正月初是走亲访友的时候,杨毓自宫宴回来的第二?日就开始忙碌, 还要为初十那日丈夫办宴费心。 请帖发放,座位安排,装点布置, 礼节训导,菜肴碗盘, 戏班乐伶, 甚至要定下唱曲戏幕。两个儿媳都在身边帮衬。 卫旷因经年伤病, 得了皇帝允准的休假一月,二?月假毕,便要前往军督府任职都督同知,督备军器局武器制造。世子卫远授佥事, 于上元翌日十六上职, 巡视京中三大营的军纪,协将士训练。 北疆狄羌暂时消停, 却要防备将来战事。 卫度身在户部?,从去年年末起,就在为年初的财务,与部?里的几个大人,和其他五部?争吵不休。 去年底起, 京城以北, 夹缝北疆军防线的七八个县城大雪成灾, 压垮房屋, 冻饿死不知多少人,需拨款赈灾;今年江南贯通北方的几条河道需要修理整改, 另迁移百姓需要银子?。 还有东南峡州,海寇闹地比去年更厉害了,那个傅元晋也向朝廷要粮秣兵甲。 皇帝头疼不已,本?想着与狄羌休战后,可以匀出银子?修宫观。这下可好,督察院的几个御史?,还有六科的人,只差没将手指着他鼻子?破口大骂了。 前两日西北那边,巡抚秦令筠传奏折回京,说黄源府匪患已是十分严重,竟有官匪勾结,欺上瞒下,残虐当地百姓,并?将名单附于其中,已定?下处理之法,只事情重大,需今上裁夺。 一连几日,为着这些事,内阁就没消停过。 * “沙门关?要守不住了!” “程庞带三千甲军过来了!” “圣上御旨,此诏宣众时,即刻卸去镇国公府卫陵提督之职,押送京城,受审三司,延误拖时,立即处决。” “京城怎么办?太?子?还在京!” “不好!刘慎安投敌,领着羌人打过来了!” “卫陵,成王败寇,这怨不了我,也怨不了姚家,要怪就怪太?子?气数尽了,你?卫家气数也尽了!” “我们反攻回京,还有一丝胜算!” “不行!城池沦陷,那万万数的百姓要如何!” “大人,快做决策!” “快做决策啊,我们的性命都在您手上啊!” “援兵!援兵何处!” …… 零碎的,染血的一张张脸从眼前晃过,卫陵仍旧平静地给海东青喂食,是大哥此次从北疆带回来送给他的。 头羽纯白,双翅缀褐斑花纹,眸如电,爪似钩。正蹲在枝丫上,低头拣食他手里的牛肉块。 前世最后一次见到?这只鹰,却是曦珠几乎舍命送往北疆的那封信时。 她在等他回京。 “可是你?为什么没有回来,你?明?明?答应的。” “我一直在等你?,一直在等你?啊。” 那日,她醉倒在他怀里,攥着他的衣襟痛哭。 手上忽地被锋利的喙啄了一口,皮肉破开,殷红的血流出。 阿墨过来时,恰见这幕,不由小声?惊呼。 “什么事?”卫陵问。 阿墨也不先咋呼,将姚家送来的请帖递来,道:“姚二?公子?派人送来的婚帖,说是家里下的帖子?是到?国公和夫人那里,这张帖是他亲笔给三爷写的。” 跟在三爷身边这么多年,他再清楚不过那姚二?公子?和三爷之间的情意,比钢板都要硬,就连成婚的喜帖都要单独写。 卫陵接过,并?未打开看,只是问:“方才让你?送去洛家的帖,办好了吗?” 阿墨现?今哪里敢半点含糊偷懒,忙说:“已经送去了,说是三日后定?会过来。” “那就好。这只鹰这几日让人别喂食,饿个几顿再说。” 话音甫落,就见三爷往外走去了。 * 正月初九这日晚,孔采芙在库房帮忙董纯礼,整理翌日宴上要用到?的器皿盘子?等物。待事毕,才回到?院子?歇息。 昏晕灯下,墙角的几株红山茶正开地热烈,刺骨寒风里,满树繁花,在漫天白雪下,更是红地艳丽刺目。 品名十八学士,当年她嫁入卫家时亲手所植。 她看过一眼,走进室内,接过丫鬟递来的热茶,撇盖呷了一口,问道:“二?爷还没回来吗?” 丫鬟道:“还未。” “阿锦和阿若睡下了吗?” “小姐和小公子?一个时辰就睡了。” 孔采芙点了点头,又去更换衣裳,沐浴过后,挽了个半干的头发,在灯下修剪香几上的一盆石菖蒲。 待修地满意了,着人清理残枝落叶,兀自坐到?窗边的海青石琴桌前,垂眸弹起价值千金的焦尾。 表妹薄情( 双重生 ) 第75节 卫度回来时,天色晚极,人也疲惫不堪。 他走进自己的院子?,却听妻子?在弹琴,手脚不觉放轻了,自己换过常服,就坐在一边喝茶,听着琴音稍休憩会。 有多久,夫妻两个没这样相处了。 倏然之间,他隐隐觉得这曲子?在哪里听过,等回想转,竟和两日前在花黛那里听到?的曲子?一样韵律!一个惊吓间,手里的茶盏掉落,碎了一地。 茶汤香气弥散,白玉瓷片溅跳。 孔采芙以掌止住颤动的琴弦,回首望他,问道:“怎么了?” 卫度看着她的脸,神色仍旧冷淡,没有半分不对劲之处,过了须臾,他才道:“没什么,今日累了些,才没拿稳杯子?。” 他的嗓子?紧涩,“你?弹的这首曲子?叫什么?” 孔采芙道:“前些日子?我自己编的曲谱,还未取名。” 卫度的脸色已然难看许多,但孔采芙仍和没瞧见似的,唤丫鬟进来打扫碎瓷,抬来热水侍候他沐浴。 这晚,卫度整夜未睡。 而他的妻子?还和往日一般,双手叠放在腹前的被褥上,不一会就睡着了。 卫度听着她绵长?幽远的呼吸声?,睁眼到?天亮。比及起床见她梳妆打扮,是为今日公府的宴会,端坐镜前,还问他哪个簪子?好看些。 卫度指了那根银凤镂花的点翠长?簪,她也戴上在乌黑鬓发间,对着铜镜左右照了照,并?无?半点异样。 * 公府办宴,应邀而来的人还未到?时候,就已将大门前的那条街道挤满了,停摆的轿子?和马车相互挨着,还生出几个口角摩擦来。来得晚的,只好徒步穿过中间留予人行的道路,赶来公府门口,递帖核验身份后,方准入内。 席桌多达将近三十桌,来的多是官宦人家,便连内阁的阁臣都请了来,以及与国公相识的部?分武将,以及其身边副将亲信。 因这样的年节,携带家眷,还分成了男女席面,将两处席按着官位品阶、地位尊卑来摆。 品阶越高,席面就越大,桌上摆的碟子?也越多,最多达六十六碟。现?下先上了糖食、糕饼、点心等干碟,以及这个严冬时节,珍贵的在极南热地产的果品。凉菜先上了两道大盘,热菜还未开始上。 熙熙攘攘里,一片喧嚣吵闹。 卫远正与兵部?尚书的长?子?说话,转眼见三弟带了个人过来,面生,似是来找他的。他也就笑着先招呼眼前人入座,这才走过去。 “这是谁?”卫远直问。 洛平是三日前收到?卫陵送来的帖子?,说邀他过来公府的宴会。 若是从前,以他的身份,哪里有这样的机会,可这段日子?,因与卫陵的结识,两人关?系愈加亲厚。 临出门前,父亲还对他千叮咛万嘱咐,让他千万注意些,可别出了岔子?。 父亲对他寄予厚望,他自然知道那些话里的意思?。 当下见到?镇国公世子?,观其相貌,挺鼻薄唇,额阔顶平,与卫陵有四分相像,身躯凛凛。 瞧着颇为平和近人,却是军中出名的笑面虎,洛平不由拘谨起来。 卫陵引荐道:“大哥,我先前与你?说过的,这是我在神枢营认识的朋友,叫洛平。” 经这样一提醒,卫远想起回来的这些日,在与三弟闲聊时,说过的话了。 他打量起面前这个眼如丹凤,体格健壮的人,“这就是你?说的的那个能拉开一石弓的朋友?” 洛平不安更甚,赶紧拱手作揖。 “见过世子?。” 卫陵却是扶起洛平,笑道:“我大哥也能开一石弓,少有敌手,哪日寻得闲空,你?们比试比试?” 卫远跟笑道:“说的不错,我正有此意,若得空,我们就约一日。” 三言两语下来,洛平明?白了卫陵的用心,也不露怯,坦然笑应下。 都是直率之人,又是三弟的朋友,卫远不讲那些弯绕,问过其家里境况,得知洛平父亲是军器局枪部?的军匠,此前他们在北疆攻伐羌人的火炮,便是出自枪部?。 而父亲不久后正要前往军器局,监察改良武器。 三人正侃侃而谈,卫远扫到?匆匆行过的人,给叫住了。 “你?到?哪里去?方才父亲让人喊你?,说你?的岳丈来了,却四处寻不到?你?。” 卫度停步,暗下闭了闭眼。 今日一早,他让信任的随从去西四胡同,却得知花黛已不在那里,连同伺候的婆子?,消失无?踪。 那首曲,那首曲…… 采芙,你?到?底要做什么。 “你?的脸色怎么这样差,是哪里不舒服?” 卫远攒眉,关?切问道。 卫度极勉强地笑了笑,“没事,我一会就过去。” 说完,就朝门外去了,似是有什么急事。 卫陵看向他些许凌乱的脚步,眸光敛暗。 第48章 论亲事 (增修) 在这样的宴上, 能见到?姜嫣,并非一件意外的事。 她的父亲姜复是翰林学士,自被受邀而来。 曦珠如今见到?她, 并不作他想。只是依此看来,卫家和姜家关系尚好,还未撕破。 而此?时围着姜嫣的一圈贵女, 低笑羞声不断,正说起一个人。 “你?可见到?陆松了, 他可是传闻里的谪仙貌?” “他的诗作?我曾看过, 这世上真是没比其更有?才华的人了。你?觉得?他的品性如何?” “他怎会住到?你?家里去?我听长兄说你?们两家是认识的, 这才到?你?家中备考春闱,可是真的?” …… 左三言右两语,纷乱地?姜嫣不知先回答谁好,一张柳眼梅腮的脸上爬满羞红。 卫虞也正兴致勃勃地?听着。 实在无怪这些常年深处闺阁的女子如此?, 难得?聚在一处, 这开年来最引人瞩目的,便是三年一回的春闱科考。 而自去年秋闱之后, 各地?中举的学子陆续上京赶考。 这些日?子,已有?大半入住京城的客栈,而书肆茶馆等市井之地?更是议论起下月的考试,其中提到?最多名字的就是陆松。 他所著的时文也在一众同年里广泛流传,人人称赞不断, 直呼这年的状元非此?人莫属。 现今陆松更是住到?了翰林院学士姜复的家里, 更是坐定了这个猜测。 年仅不过三十二, 就做了大燕的内阁首揆,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掌天下政事。 确实能力卓绝地?令人可怕, 而成为神瑞二十四年的春闱状元,是他踏出的第一步路。 曦珠想到?前世,即便卫家剩下之人远在峡州,他仍不忘打?压,当时卫朝因杀敌有?功,被上官赏识,曾要提携卫朝,却被内阁授意?压制,是为了不让卫家复起。 后来,是成为刑部尚书,能与之分?庭抗礼的许执,联合其派系的朝臣,与是成安侯的洛平一道推动此?事。卫朝才得?到?重用。 再后来,他们能重返京城,都得?因于此?。 许执,他如今也到?京城了吗? 前不久她听说西?北黄源府的匪患猖獗,有?好些举子被杀,秦令筠才被委以重任,派到?那边巡抚。而许执祖籍云州,来京必定要穿过黄源府。 他的右边小?臂外?侧有?两处长疤,交错成一个乂,在炎夏做杂事时,总要挽起袖子,露了出来。 她曾摸着那疤,问?他,是怎么弄上的。 他不在意?地?笑笑,说当年上京赶考时,被一帮匪盗拦住去路,砍了两刀,好在他命大,逃过那劫。 那时黄源府的匪患已平息下来,她并不知当年是如何凶险,很快就被他的其他话引开了注意?。 重新来过,把当年事再经历,她听说那些匪贼所行残虐,才有?几分?知晓许执当时一人赴京赶考,那一路是如何艰辛。 他平安来京了吗? 曦珠出神时,忽听有?人叫她,抬头见一个姑娘朝她走来。秀眉杏眸,圆润如玉,温婉端庄的相貌,梳盘桓髻,穿了身耦合妆花素面小?袄,下着淡黄螺纹彩绣裙。 是郭华音。 去年端午,杨楹要说给卫陵的那个郭家侄女,赏荷宴上见过,再是上次卫虞的生?辰宴也见过。 “我可以在这里坐会吗?”郭华音问?。 曦珠点?头,道:“可以。” 方才她看出这个姑娘在那些贵女里,也同样格格不入。 “我是与叔母一道过来的,她现去正院拜见国?公夫人,让我来这里与她们认识。” 说着话,郭华音袖里揣捂一个瓜棱手?炉,坐到?曦珠邻座的凳上,靠地?很近,朝不远处正谈说欢笑的姑娘们看去。 曦珠明白她的意?思?,微微笑望着她。 “我们之前见过三回,但一直未有?机会说话。” 郭华音的声音低了些:“你?上回在卫四小?姐的生?辰宴上,是故意?输给她们的,是吗?” 这是一个聪明的人,曦珠上次就瞧出来了,更何况还被孔采芙夸过聪慧。 曦珠并不反驳,问?道:“你?如何看出的?” “只是感觉罢了。”郭华音垂下细眉,“我与你?一样,都是寄人篱下,明白那般处境该是如何难受。当时她们拿我做了盾,还望你?不要多想的好。” 曦珠笑着摇摇头,“我并未多想什么。” 她隐约记得?杨楹说过郭华音的身世,父亲是闻名遐迩的戏作?大家,常年四处游历,母亲病故,因此?交托女儿到?弟弟处,也即是杨楹的丈夫郭朗。 一时安静下来,郭华音笑地?有?些涩苦,话却坦荡,道:“叔母常带我来公府,揣的什么心思?,便是谁都能看出,但我很清楚,国?公夫人并未瞧上我。” 她的姨丈想要将她嫁进公府,配以卫家三子,以谋得?仕途上的稳固上升。 这话让曦珠一时不知该如何接。 表妹薄情( 双重生 ) 第76节 又不免想到?倘若她与卫陵的事被姨母和国?公发现,到?时……她捏紧了手?指。 此?时,恰一个丫鬟找来,说是杨夫人要见她。 她略微欠身向郭华音告辞,跟着丫鬟往正院去,是姨母来请去的。 穿过纷繁扰声,行过月洞门,见菱花窗前的那几尾落雪芭蕉。还未进屋,就听到?里头传出的低语笑声。 曦珠跨过门槛,走了进去,便见一片眩目的金簪玉钗里,交椅上坐了□□位夫人,身后各自有?丫鬟侍候。穿着华贵,各个脸上都是浸淫在高门大户里多年,当家主母才会有?的内敛。 董纯礼和孔采芙陪坐。 她甫一进门,她们都望过来。 而姨母拉住她的手?,对左手?边的一位尊荣富贵的夫人道:“这就是曦珠,玉莲的孩子。” 杨毓拍着她的手?,道:“你?该唤声舅母。” 杨家至杨毓一辈,有?嫡出两子两女,其中一子早年夭折,剩下的按照年岁来排,便是当今的杨家家主杨闰,长女杨毓,以及次女杨楹。当年杨楹走失,而曦珠的母亲玉莲被当作?二小?姐收养,也照例叫杨闰长兄,称其妻嫂。 其中关系讲透,曦珠便当面行礼唤人:“曦珠见过舅母。” 杨夫人拉过她的手?,将她的脸以及身段观一观,赞道:“长得?可真是好。” 又说:“你?母亲随你?父亲去津州那年,我才嫁进杨家不久,与你?母亲却是很好。这些年来,她常记得?杨家,你?的父亲也送礼来,关系是从未断过的。你?此?次来京大半年,怎不来望望呢,你?舅舅这次过来,还叮嘱我要见见你?。” 满室看来的眼神,曦珠按下隐隐的烦躁。 她不喜听到?这些。 曦珠不知哪里出现的偏差,前世这场宴上,杨夫人并未见她。 而她也不想与这些人有?联系。 最后是姨母解围,又让她见过其他夫人。 曦珠再是一个一个地?行礼过去,其中还有?孔采芙的母亲、姜嫣的继母。 直到?最后一位,是秦令筠的夫人。 这是一个身骨瘦弱,脸色苍白到?近乎透明的女人。尽管年逾三十,仍可窥见少时是何等的美貌动人。她似乎生?过大病,眉眼间萦绕一股沉郁病气。 那次法兴寺的上山路途,隔着一帘车帷,各自堪见一个剪影,并不知对方全貌。 当下两人视线相接那刹,曦珠明显感到?她眼里闪过惊讶。 杨楹就在一侧。她最不乐意?见到?柳曦珠,但不会在众多官家夫人面前丢脸。 她也是厌烦姚佩君病歪歪的样子。 但就是一个不经意?间,杨楹竟觉这两人有?相似之处,尤是侧脸,若是姚佩君年轻时,简直要一模一样了。 不过是忽然提到?她,召来见过罢了。 曦珠向所有?人行礼后,便退了出来,却不想再遇到?赴宴的一人,是王颐的母亲。不由停住脚步。 王夫人见到?她,也是一愣。 原先和国?公夫人说好了,让两个孩子见面相看,再瞧缘分?,是否定亲。 但十月初时的一日?,儿子王颐从外?头回来,就生?了病。等病好了,正是江南本家一个族老过世,他便下江南,代他父亲去主持送祭文。 王夫人问?他这一走,与曦珠的事该如何,他闷不作?声。 王夫人疑问?是不是不喜欢人家了? 他摇头。 孩子是她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哪里能瞧不出他难受。 “那是为着什么,你?倒是说啊,要急死娘啊!” 最后让他憋出一句:“娘,我与她的事就算了。” 王夫人不知他此?前痴迷,这会又为何要剖他心肠的样。他却一个字不肯再说。 王夫人没法了。若国?公夫人问?起,她也有?法子应对。 只是这个姑娘实在好,不仅是生?得?好,性子也好,若是能做她儿媳妇,该是多好的事。 可叹儿子如何想的,和个闷葫芦般。 早些时候,卫陵已将王颐下江南的事告知她,曦珠算是释然了。但现下再见王夫人的神情,到?底有?些过意?不去,行礼问?好,走过之后,依稀能听到?王夫人的叹息。 她站在月洞门处,顿了顿。 前院有?婉转戏腔传来,身后是说笑的正院厅子。而更远处,是一众贵女的欢闹声。 她站了一会,只觉得?嘈杂,一种乏累从四肢百骸涌来。 不知何时离去的青坠回来,附耳低声:“表姑娘,三爷说您不喜欢热闹,今日?人多又吵又闹,左不过一堆人聚在一起吹捧贬低,您觉得?累了,就回去院子歇息。我送您回去后,再去四小?姐那里说声就好。” 曦珠一怔,“他说的?” “适才阿墨来传说,姑娘别担心,今日?人多,不能有?人看见。” 青坠心想,自家的宴,也就三爷能说出这番话来。 * 此?刻前院高朋满座,觥筹交错。卫陵被姚崇宪勾肩搭背,拉到?一边。 姚崇宪瞟向正和一当副将的远房亲戚说话的洛平,问?:“他怎么来了?” 卫陵扬眉说:“行了,别吃醋了。我心里头,除了家里人,我可将你?排第一位的,你?呢?” 之前因洛平与卫陵起争执,这些日?两人关系才好转,姚崇宪索性放下那段纠葛。这会被一打?岔,立即道:“前两日?家里下喜帖,我可是第一个想到?的你?,给你?的那封帖子还是我亲自写的。” 卫陵笑道:“我这两日?正愁要送什么礼给你?。” 姚崇宪将他的肩膀揽地?更紧些,“你?能来就成,哪里要什么礼,不过到?时的酒,你?得?帮我挡着些。我不比你?能喝,别到?时我被灌地?不成样子,让人笑话了。” “自然。” 姚崇宪接问?:“这回你?爹回来,没说起你?的亲事?” 卫陵斜他一眼,“有?话就说,别拐外?抹角的,你?知我最讨厌这套磨叽样子。” 姚崇宪不拖沓了,颇有?些抱怨道:“还不是枝月妹妹托我来说,说她已经改了许多,让你?多瞧瞧她。” 讲到?此?节,又说:“她都喜欢你?好些年了,处处都按着你?的喜好来,再没有?比她更诚心的了。” 卫陵嗤道:“若非你?告诉她,她哪里知道什么我的喜好,再说了,谁喜欢我,我就得?娶她,那我不得?娶上十七八个。你?现今倒像个媒婆,自个不嫌啰嗦,我的耳朵倒是听得?长茧子,还没找你?算账,你?又提她叫我想起来。” 姚崇宪尴尬,枝月妹妹求他,他哪能不说,就连从前卫陵在外?头玩耍时,夸了哪个歌伎长得?好看,唱的曲也好,他都说出去。 “她使你?来做说客,你?也真的来。你?跟我在一起长这么大,又不是不知道说起大事来,我在家中半分?插不上嘴,何况是婚事,更要我爹点?头。秦家纵使有?意?,那也得?让你?姐夫去和我爹说。我爹要是答应,我还能不娶的?” 这话说着玩笑,却是实话。 姚崇宪想及自己的婚事,颇有?些同病相怜,“我就带个话,活说的我逼你?似的。要国?公答应,我怕是你?也不娶,准不定要跑。” 卫陵不置可否,转过话头,问?道:“说来你?那两个通房如何处置了?”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姚崇宪叹气,“还能如何处置,都被我娘发卖出去了,我暗下又给她们些银子安身立命。” “先前不是说喜欢得?很,这样就弃了?”卫陵谑道。 姚崇宪瞬时笑了,“不过是个通房,还要如何。当真不要身份权势?即是真心喜欢的,也不能够,当演那些不离不弃的话本子呢。” 两人说笑间,小?厮和丫鬟已将热菜摆上桌子。 羊肉锅子的热汽散开,文官武将各自分?开说话。 次辅孔光维和翰林学士姜复正谈到 ?二月九日?的春闱,说起那个还未开考,就已才誉满京的陆松。 姜复吃口热酒,道:“不过是一个属官托信来让我照看。” 孔光维道:“陆松的父亲陆尺,我倒是有?些印象,十多年前去过一趟遂州,那时陆尺不过是个县令,这些年过去,才到?府城做了官,倒没想到?能生?出这样的儿子来,文采斐然地?难得?。” 两人论起陆松的文章,另有?一些其他贡士的。 还未考试,各地?解元已经被京城的一些官员注意?,预备招揽。 邻桌的刑部尚书卢冰壶却是不喜那陆松的文章,纵使浑然天成,写地?极好,但怎么也进不到?他心里头。倒是友人向他推举的,那个叫许执的举子所著文章,很得?他喜欢。 不见其人,但从字里行间的用词,就可知此?人极务实。 卢冰壶正要与卫度说此?人。 他曾是太子老师,被皇帝指派讲授经文,那时卫度又是太子伴读,自然也是他的学生?。 但看过去,卫度魂不守舍。 “你?今日?怎么回事?瞧着心事重重。” 卫度见岳父正与姜复放言,还不知情,心里尤是惶恐。若是父亲得?知……更是咽了一口唾沫。 当下要尽快找到?花黛。 听老师叫自己,脸皮不由抽搐了下,揉着眉心,“昨晚没怎么好睡。” “二哥,你?别不是做了亏心事,才睡不好觉。” 猝然,身后一道揶揄。 卫度回头,见是卫陵。 卫陵对上那道满是锋茫的疲惫双眼,并不搭理,只向卢冰壶敬酒。 卢冰壶抚须趣问?:“你?小?子何时这样懂礼识礼了?” 耳中涌入旁桌事关陆松的言语,卫陵笑道:“从来知礼,只对着的人不同,礼也不同。” * 宴散时,已近昏时。 杨毓盯着人撤席,大儿媳纯礼让她回去休息,自己来叮嘱。 回到?内室,丈夫卫旷恰是沐浴好,侧趴在藤椅的白虎皮上,一日?应酬下来,陈年旧伤发作?,真是痛地?能将个九尺男儿冷汗不止。 偌大一个镇国?公府都是用战功打?下来的,三十余年下来,身上自是少不了伤,北疆雪大风干,吹得?伤口裂开又愈合,总没个好的时候,沾了水就皲裂泛白,没有?一块完整的皮肉。 杨毓净手?后,用热油给他推拿,又给他扎针缓解。 表妹薄情( 双重生 ) 第77节 卫旷疼地?直吸气,道:“在北疆倒没觉得?身上多痛,反倒回了京城,一歇下来,时时要发作?。想来这人是不能舒坦的。” 杨毓心疼地?蹙眉道:“明日?递帖子请院判来与你?看看,这伤都好些年了,都没好全过,这年瞧着更严重了。” 好在狄羌议和休战,不然这年再待在北方,还不定成什么样子。回京的这些日?夜里,丈夫伤痛起来,没一晚是睡整的,时不时咳嗽。 且说两句过去的旧事,又论起各自在男女席面的新事。 杨毓免不得?提及卫陵的婚事,今日?几家借着这宴的机会,再来过问?她的意?思?。 她心里早有?主意?。 虽然小?儿子现在神枢营做事,稳重了些,但说起婚事,还是没半点?意?思?。可婚姻大事,终归还是要做父母的操持费心,哪能真地?让他混下去,与他同龄的各家公子大多都成了婚,就连崇宪那个孩子,两个月后也要娶新娘子了。 再这么蹉跎下去,也不知何时能见到?他的孩子,他两个哥哥的孩子都这样大了,他现在却连媳妇都不知在哪家。 姑娘们的年华就摆在那,也是不等人的。 还要定亲走六礼,那么一套下来,都得?一年。 当下,杨毓一边给丈夫上药,一边将钟意?的那两户人家告诉。 说是两户,还是这些年仔细看过来的。不提杨楹说的郭家侄女,原本她看好的有?三户,秦家的女儿作?备,因其性子易莽,但秦家与卫家关系是好的。 却那出赏荷宴的闹剧,虽是卫陵率先发难得?罪,但秦家女儿不会再考虑。另原先看好的太常寺少卿的次女,也不再多思?,同样在背后议人口舌。 如此?只剩下两户,一是翰林学士姜复之女姜嫣,也是她故去闺友之女;一是国?子监祭酒家的小?女儿。 容貌家世品性才能,都是再好不过的。 卫旷伏在枕上,凝眉忍着背上伤口被药的咬噬,阖眸不语。 待妻子说完,才道:“姜家不可。” 他仍是闭目。 “姜复那是个老滑头,一直摇摆不定,今日?能来我卫家的宴,明日?就能去他温家。” 他知妻子与姜嫣母亲是旧识,恐是情在,只问?:“你?与姜家那边说了?” 杨毓拿帕子给他擦脸上被疼出的冷汗,道:“哪里,这不是要先与你?说过,才决定下来?” 听丈夫所言,她暗下思?索姜家一番,不再多话。 卫旷缓出口气,随即说起今日?他那边的状况,也有?人向他暗递结亲的意?思?。 正是神枢营的提督内臣陆桓,如今卫陵的顶头长官。 也与卫旷有?早年交情在。 陆桓有?一外?孙女,其父在江南淮安府任知府,姓白。 淮安正是卫度去年出京办差之地?,上任知府因受贿治罪,接任的便是陆桓的女婿,其女这年恰北上京城,来恭她外?祖母在三月的六十大寿,现住在陆府。 “陆桓那人性子戆直,想来他的外?孙女不错。” 这话一出,杨毓就知道丈夫的意?思?了,她点?头道:“等这段日?子忙过了,我便到?陆家走动。” 卫旷虽忙于战事军务,但对儿女之事也极为关心,儿媳都要在他这里过目了,才能定下来。 如此?让妻子打?头阵过去,这话算是揭过,说起卫虞,也有?人家来问?了。 卫旷道:“咱们的宝贝女儿,不急,多留两年再说。” 杨毓也是如此?想。 最后说及曦珠。 杨毓道原要说与王家嫡子,王家也先有?意?,但拖些时日?,今日?王夫人过来,态度是和气,却有?推脱之意?。 司天监监正王壬清从来少与朝臣结识。 卫旷也是回来后,才得?知清楚若邪山的事,因此?事,王家与卫家多有?亲近,这次王壬清也应帖赴宴,卫旷与其见过。当下与妻子寥寥几语,说过那门被推亲事罢了。 * 自那日?小?琼山的倾诉后,及至国?公回京,曦珠一直在等卫陵告诉国?公,卫度与那外?室的事。 却一直未有?动静。 她都担心卫陵忘了此?事,但不好多问?。 直至上元日?,他如先前那场盛放烟花下的许诺,带她出去玩。 那时正是华灯初上,游人如织。 外?室之祸在悄无声息里结束,另有?一起祸,却如蓬勃的烈火,直冲她来。 第49章 琉璃灯 闭拢的窗外是十里长街, 车水马龙。熙攘人群里,不时有欢笑爆出,嚷闹嘈杂。 许执席地而坐, 在?窗下的长?桌前,低头垂眸,在?昏黄的烛火下, 提笔书写?策论。 门外忽地响起两声轻叩,随即有人问道:“微明, 你在?吗?” “在?, 请进?。” 他仍将目光落在纸上, 笔尖蘸墨,继续写?最末的两句。 门?被推开,走进?一个穿青袍的男子,见他还在?刻苦, 啧了一声, 道:“这过节的日子,大家都出去玩了, 只你还在?学。再是外头吵得很,你也能写?得下字?” 许执写?完最后一字,将多余的墨捻去,收笔搁放,这才回头, 严肃的神情微松, 问道:“既如此, 你怎不出去玩?” 张琢笑道:“还不是想?着你, 邀你一道。他们都在?楼下等着,要不要去?” “那劳烦治玉兄等我片刻, 我换身外袍。” 许执走到角落的竹箱旁,打开箱盖,从里取出件叠放整齐,稍厚的芦灰绵袍子。 张琢看到,道:“你这衣裳看着应有许多年了,不见得暖和,我那里有件毛披风,闲置没穿的,拿来与你,今日虽说过节热闹,但?天?气却冷得很。” 他说这番话并没多余的意思,也不担心许执会?多想?。 刚见到此人时,穿着就极为朴素,袍摆袖口都磨地发毛,洗地发白,就连头上束发的幅巾也是粗布。这般寒颤打扮的贡士也是难得。还单独一人,身边不见书童小厮伺候。 大家都是从各州府选拔出来的举子,即将参与春闱科考,难免不相互交谈打量,得知从哪个地方来,是哪个名师教导,秋闱名次如何?。 许执一一回答,却是从哪个偏僻穷地出来的,位处大燕疆土的西北之地,要穿过时今正闹匪患的黄源府。 众人听得,也不知是什么地方,倒是一人事先探听朝廷中事,问是否与刑部尚书卢大人同出一地? 许执应道:“是,许某幸与卢大人同乡。” 这一问一答下来,旁人吃惊不已,忙问此次进?京,可与卢大人有联系,毕竟同乡,可有的帮忙了。那位卢大人做过太子老师,这要能帮衬,仕途岂不方便许多? 许执却是笑了笑,道没有。 尽管如此清寒,又不得同乡大官相助,他却一点不被这样的窘境为难,甚至常与同住一个客栈的同年交流探讨问题,询问他们的观点,说他们学从名师,想?必各有所长?。无?论年纪大小,都有恭敬为师的态度。 此间过程他一直谦逊,弯腰躬身,获知后诚谢答惑,因此即便是比他富有的学子,短短时日,也愿意与他结交。甚至对他颇有微词,瞧他不上的人,后来都与他交好。 张琢自然很愿意与这样的人做朋友。 与其交谈里,能得知其才能卓越,再是做人的气度,也不知春闱会?得什么名次,但?现今先交好总是没错的。 许执整理着衣襟领口,温和笑道:“多谢你好意,不用?麻烦,我这件虽看着薄,却是暖和的,再者我也不如何?畏冷。” 这般便是拒绝,张琢不多言,拍拍他坚实的肩膀,感慨道:“也是,你这身体瞧着可比我好,若是我,可没有胆一个人过黄源府,上京城来。” 因路途难行?,三日前,许执才抵达京城。 这个时候,各大客栈几乎被赴京的学子住满,他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偌大京城里,遍寻许久,才落住这间百福客栈。 只剩下最后一间逼仄的屋子,连个床也没有,只有一张矮桌。 他这些日都是席地而坐,睡时盖个褥子,烧盆炭取暖。 许执换好衣,再将那盆炭用?钳子摁熄了,俯身吹灭灯,关上门?,与张琢一道往楼下去。 上元佳节,箫鼓喧腾,满路飘香。各色花灯编结成串,悬于街道之上,明煌灯火,恍若白昼。 一众人慢行?,穿过纷闹人群,往热街而去。 不知谁提到:“你们有没有听说一件事,陆松住进?了翰林院学士姜大人的府上?” 这话霎时惊地同行?几人凑过去,有人问:“你说的莫不是姜复姜大人?” 许执也望过去。 “就是了,我今日去书局买墨,无?意听人说起,说是陆松的父亲与姜大人是认识的。你们说说,他有那般学识便罢了,这下更是直接住到姜大人府上,那位姜大人曾是两榜进?士,这可不是得了天?大的便宜?” “嚯,真是好。”一人羡慕道。 “说来这陆松的父亲是谁来着?” “只听是遂州澄明府的一个六品同知。” “那怎么就与姜大人认识?” “谁晓得呢。” “这下状元是没得到其他人头上喽。” 倒不是他们灭自己志气,都是寒窗苦读过来的,谁不想?做榜首,可也得看看有没有那个才学本事。陆松便是那人,文采出众地惊人,真是百年都难出的人物。 谁不被自己的老师拿来与之比较,最后只能被叹:“罢了罢了,能得个进?士就是好的。” 张琢家中虽算得上富庶,但?不过在?镇上经?营田产钱庄,等到这繁华京城,却算不得什么。他嗟笑道:“这人啊,生来命就是不一样 。我只要能中,就是能光宗耀祖的,便不求什么了。” 眼前一阵迷离灯光,笙歌叠奏。许执拢了拢发毛褪色的袖子,宽慰道:“治玉兄放宽心,你必定?中得了。” 后来没再说。 有人道:“好了,都别讲了,要论也得玩过今晚再说。” 其中年岁最大的举子来京城参加春考三次,便过了三个上元节,这回也是他带路,指着远处的一处彩楼名赊月,道每年上元,工部都会?将特制的宫灯放在?那里,以猜中谜底得灯,供百姓取乐。 历年来,得灯者十?有八九能中进?士,而其中三分?又是状元。 这样一说,人人都是兴奋,要去讨个彩头。 * 表妹薄情( 双重生 ) 第78节 卫虞近些日痴迷话本里满腹经?纶的读书人,再是几日前家里的那场宴,听得最多的便是那惊才绝艳的陆松。这日趁着上元,一出府上街,就直奔赊月楼去。 这年春闱,定?然能在?那里遇到许多学子。 也不知那陆松会?不会?来。 卫虞这般想?,却不敢说,怕三哥笑她小小年纪,竟思春的话。 她不过是好奇罢了,才不想?那么早嫁人,要一辈子待在?爹娘身边才好。 “拿饮子给我。” 走没多久,渴地发慌,卫虞朝后伸出手。 等了半会?,不见递来,横眉转头,就见黑大个手忙脚乱的。 卫虞只好自己去拿他手里的竹杯,往管子里吸了一口,没忍住道:“你好笨呀,这点东西都拿不好,早知道应该让葵儿来的。” 那是她屋里的丫头,本该随身侍候,可三哥说今日人多,还带个丫鬟,要不要玩好了,若有东西拿,他来好了。可好,到了地,竟遇到不久前见过的人,洛平。 她记得他,因她就没见过这样黑的人。 分?明上回瞧上去多厉害的人,今日不知怎么有点笨了。 洛平见卫四?姑娘鼓着腮帮子,喝豆蔻熟水的模样,憨笑了声。 一大早,他就被卫陵派人来问晚间要不要一道出来玩。上回公?府宴会?,卫陵带他认识好些人,他还以为此次灯会?,是和卫陵一众男子约着,却不想?是陪府上的四?姑娘和表姑娘。 此时他手里提着一堆东西,是卫四?姑娘方才在?街上买的一些小玩意,没下人跟着,只能他来拿了。 今日国公?和姨母在?府中主事,大表哥带着妻儿出门?去玩,卫度也带着妻子和一双儿女回去孔家。 曦珠不曾想?卫陵会?叫洛平一道出来,她先前就知两人要好了。 迎面寒风,她偏过脸,看向一侧的卫陵。一盏鲤鱼灯正悬在?上方,淡黄光晕落在?他低垂的微皱眉眼。 似乎从卫虞提议要来赊月楼,他的心情就不大好。 这一望,他抬眸看向她。 这时卫虞转身道:“三哥,你那么慢腾腾地做什么?” 卫陵哂笑:“我又不是那些要考试的贡士举人,要去得个名头彩花,急什么急。” “还不如到瓦市去玩,那里说不准来了好些外藩的新鲜玩意。” 这话催地卫虞有些烦他了,“左右灯会?要到天?亮结束,现没到未时,去过赊月楼再去瓦市,也还来得及,三哥总催着做什么,你要是不去,那就先走好了。” 她这话也就随便说说,知三哥不会?撂下她,却不想?下一刻三哥问起表姐来,“你也不见得喜欢那无?聊的猜谜,我们一道走好了。” 洛平瞬时就慌了。 若是卫陵和表姑娘一走,就剩他和卫四?姑娘了。 好在?表姑娘摇头。 曦珠见他们兄妹拌嘴,洛平也急着看自己,不免失笑道:“我不想?走,这里挺好的。” 一片欢声虚影中,卫陵望着她的笑靥,唇角的笑意逐渐散淡了。 * 前世,最后一个上元日。 圣旨在?早前一日颁发,恢复卫陵提督的职位,令其领导北方边军抵抗狄羌。 此前派去的将领顶不住羌人的猛烈攻势,频频发奏折回京,六皇子一党心焦如焚。皇帝只能重新启用?他。 静室内。 幕僚家臣皆笑,却又愤怒,纷议筹备军资粮秣的困难。 皇帝要他打得胜仗,却连这些基本的,催人奋命的东西都不能给足。 监军还是六皇子的人,要辖制他的权势。 卫陵将一双眼在?下方的十?几张脸看过,神情不一,或深或浅的心思,与他们谈论,语调始终平和。 天?黑下来,送走人时,卫陵让管事给他们节礼,道这些年跟着他辛苦。 众人拜谢离去。 卫陵回到室内,铺纸写?信。 亲卫进?来劝说:“爷忙了一日,只早时用?膳,身体哪里受得了,我让人送些饭菜来?” 他将写?好的信折好放进?信封,递去。 “将这信送去杨府,要舅舅亲手拿到。另外让陈冲和张允之明早辰时来见我。” “出去吧。” 等室内复入清寂,他按揉刺痛的额穴,取过药吃下,阖眸缓了缓,才起身往正院去。 卫陵接过丫鬟手里的药碗,侍奉母亲汤药。 “娘可觉得身体好些了?” 杨毓靠在?枕上,笑了笑,“好多了。” 自那日除夕卧病,到今时,她的气色好转过来。 卫陵见床柜处摆放有账册,道:“我先前不是找了几个人帮衬?” 杨毓虚声道,“外边的人哪里比得上家里人,娘还是放心不下,你在?外头已很辛苦,这府上哪处开支能节省些都好,可别让底下人钻了空子。” “看着是多,但?好在?有曦珠帮着,花了好些时日,昨日都看完了,娘没累多少……” 说着,杨毓停下了,有些哽咽,未完的话,终化?作一声绵长?幽叹。 “她是个好孩子。” 他端碗的手蓦地一顿。 “可你与她没那个缘分?,她与许执也要成婚了。” 他垂下眼。母亲定?是听说了那晚的事。 “我知道你自小脾性犟,但?缘分?的事强求不来。这些年你不在?京,不知道她对家里的尽心。倘若她未许嫁他人,必然是我卫家的三媳妇。” 他的喉咙微微发紧。 “凡事不能全美,许执也是个好的,他们的感情很好。娘看得出来,曦珠是真的喜欢他。从前的事,她放下了,你也放下吧。” 他说不出一个字。 母亲的手轻柔地抚过他的脸,流泪道:“你就再听娘最后一次,放过她,也是放过你自己了。” 沉默之后。他开口,声调很平静:“娘说的我都清楚,我也未做越矩的事。” “您的身体不渝,还请照顾好自己,不必操心我。” 他说出自己将于二月前往北疆的事。 又听母亲说起那些关切之言,从兄嫂和父亲走后,就常说的。 他耐心地听着,在?母亲说地睡着后,给她擦净脸上的泪,压好被角才起身,嘱咐丫鬟照看。 走出正院,卫陵去了祠堂,点香烧纸,祭拜灵位。 回去时,他走了要经?过春月庭的那条路,碰到青坠。 上回姑娘喝醉,三爷让人叫她去破空苑照顾,她吓一跳,这下再见到三爷,更是抖了下,行?过礼站在?一边等人过去,却见人走过两步,停住了。 “等会?四?姑娘她们要一起去看灯会?,你和表姑娘说声,让她也一道去玩。” 青坠讶异,又像是难以开口。 他冷道:“这件事很为难?” 青坠只好咬牙道:“回三爷的话,昨个午后许公?子来了帖请去玩,表姑娘一个时辰前就已经?出府了。” 许久未有回声,她再抬头,就见三爷已经?走远。 灯会?繁盛,人流如潮。 卫陵遇到几个官员,为首叫罗真平的笑请他入座,谈起皇帝又要重用?他的事,再是恭维祝贺之词。 卫虞一左一右牵着卫锦和卫若的手,问:“三哥不和我们一起了吗?” 卫朝有些失望地看着他。 卫陵吩咐护卫保护好他们,说:“你们好好去玩,回去时也不要等我。” 他被请入席间,有女子献唱弹琴。 罗真平笑说:“曾听人说卫提督喜好扬州曲,小人也以为这世上论起小调,还得是江南来的最地道动听,尤其是扬州那样的宝地。整好今日这三位姑娘打自扬州来,再地道不过的。” 语毕,招手让花费颇多的瘦马过来。 薄纱微掩之下,各个肌肤赛雪,身段柔媚,软弱可欺。真应了那句再地道不过。 卫陵将目光落在?中间那艳冶生姿,香娇玉嫩的女子身上,打量须臾,靠在?椅上,一直肃冷的眉目自入席显然有了轻笑。 他问:“会?些什么?” 那身着缠枝牡丹绛纱衣的瘦马便羞怯一笑,怀抱琵琶走上前来,袅娜地福身,一双盈满秋水的媚眼潋滟绝伦。 “婠儿见过卫大人。” 待将自己所会?技艺说完,她娇声道:“大人要奴会?的,奴都可以学。”嗓子几乎滴水般的柔。 罗真平不由一喜,这位是他花费最多的,可见卫提督是看上了。 “罗大人打听地倒是清楚,我却是好这口。” 罗真平闻言更是喜上眉梢,忙道:“您要是喜欢,我就将这人送您。” 却听似惆怅:“那时为个曲子能一夜抛掷千两,但?到底是几年前的事。这些年常在?边疆,过的是风餐露宿的日子,听多了风雪兵戈声,这雅乐是再无?福享受了。” 卫陵笑意更深些,“若是再迷上,都不知还能不能拿得动刀枪。” 也是边关顶不住,才重新启用?这卫三爷。 罗真平听他话里深意,不敢多言,忙敬酒陪笑道:“是小人自作主张,大人莫怪,莫怪。” 挥挥手让人都下去。 表妹薄情( 双重生 ) 第79节 卫陵看向落雪的窗外,道:“是我看这雪,难免想?到边关,倒是白费罗大人一番好意了。” 他叹气:“这正月里的京城,下雪也算够大,那北疆可比这大的多,哗啦下来,都能埋了人。边关每年要冻死多少人,这年怕还要更难过。罗大人在?户部做事,想?必比我这个闲散在?家几个月的还清楚。” 罗真平隐隐皱眉,道:“确实知道些。” 窗外的雪大,却抵不过上元的热闹,不觉间,红炉子的炭重添一回。两人已过几轮机锋。 卫陵道:“听说罗大人就是扬州人,家里生意做得好,那边的码头有大半都是罗家的船,就方才那位姑娘应当不下五万两。” 罗真平讪笑道:“哪里哪里,靠着祖宗留下的产业,才有的今日。” 卫陵将他送来的酒喝了口,“我祖上历代从武,我也只能做个粗人,比不得大人能帮衬家里。” 罗真平算是明白过来。 “提督,此话……怎说?” 卫陵面上是贯常的笑意,低声道:“大人诚心,我们便不说那些弯弯绕绕的话了,你既要我帮忙,那桩涉命的公?案我可以帮你翻,但?我也有个事要大人出些力。” 雪停了,街上仍旧热闹。 卫陵出来时,看着来往欢笑的人,神色冷淡。须臾后,他走进?人群里。 有多久没见这样的热闹了,这样时,也不过是四?年前的事。 匆匆几年,竟发生这样大的变化?。 穿梭人群里,卫陵走的很慢,看着那些在?灯会?出来玩的人们,将一张张脸看过去,望着上面的笑容。虚幻的光下,他走地越来越快,偶有听人说这年的灯会?比往年更热闹。 “爷,您是在?找四?姑娘他们吗?”亲卫跟着,不解地问道。 卫陵顿住,就连旁人都看出他在?找人了。 他沉默下,道:“回去。” 他往回去的路走,挑了条僻静的道,却也是在?那里,在?一座石桥上,看到了她。 她今晚打扮地格外好看,穿的层叠粉色裙装,紧束细腰的如意丝绦飞舞,手里提着一盏宫灯。 许执在?旁侧,两人相视而笑。 卫陵就那样静静地看着,直到许执转过眼,看到了他。她顺着看过来,显然一愣,脸上的笑僵住,随即挣脱了许执的手。 两人走过来,许执拱手作揖。 她站在?他身后,低着脸,捏着灯柄的手很紧,指节泛白,轻唤了声:“三表哥。” 卫陵牵动唇角笑了笑,“晚膳后我才说好不容易节日热闹,小虞阿朝他们出来玩,让你也一道,竟想?不到还早出来了。” 他的嗓音很冷,和着河面吹扑来的寒风。 她抬眸看他,又极快低下头。 不过一瞬,也足够卫陵看清她的妆容,薄粉琼肤,黛眉朱唇,真是再清丽娇媚不过,只怕用?了十?二分?的心。 许执接过话说:“此事不怪曦珠,是我昨日就邀的她。也是借着三爷的光,这年还有灯塔瞧。” 卫陵道:“都是一家人,这种事有什么好怪的。” 他再摆摆手,“你也不要奉承我,听多一分?都生厌。” 便是这句话,让她尴尬。 他看见她的手指紧攥地愈加苍白。 那是一盏绿琉璃灯,八角镂花的样式。灯架紫檀木,灯壁外贴精磨的贝壳云母,饰以盛放的莲纹,各角垂落绛红的丝穗流苏,里面正透出明黄的灯光,有蜻蜓绕飞。雍容华贵,精致夺目。 望着那盏灯,他问:“这灯瞧着好看,看规制像是工部出的?” 轻巧地就将话转开了。 许执:“适才去了赊月楼,确是工部的。” 卫陵:“怕是费了一番心。” 他望着两人笑起来,余光里,她却是不安。 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 如何?离去的? 卫陵淡道:“我有事先走,还烦你顾好曦珠,护好她回来。” 许执颔首:“你放心,这是我的分?内之事。” 分?内之事?卫陵琢磨着。 许执是她的未婚夫,说这句话天?经?地义。甚至在?借由这句话,警告自己吗? 那他呢,在?说出口时,他又算什么? 她不记得那晚的事了。 不当开口说最后一句话,更不该见到他们。为了得到许执的那四?个字,和她的不言局促。 直到快要隐没一个巷子口,随着烟花绽放天?空,他回首看过去。 她还在?桥边,在?一片灿若星河的光下,仰起脸不知在?对许执说什么,眸中含笑。 两人靠的很近,适才拘束的裙装翩飞,几乎与那袭袍衫纠缠在?一起。 宫灯影绰地在?两人中间。 在?烟花消逝的刹那,他转身没入巷内的黑暗。 * “你是不是不高兴得很?” 耳畔一声问话,卫陵看向曦珠,她的面庞明媚,却没有那些惑人的脂粉,还是素裙,不是艳装。 曦珠想?应是卫虞要来此处,而他想?去瓦市,拗不过,才会?这样。 却是无?聊,想?起前世第一次来赊月楼,好似也是和他一道。 过去太久,记不大清了,只记得那时他分?明兴致昂然,为何?重来会?这样。 他如今在?她面前,一直外露情绪,有什么话都说,现在?却闷着。不知怎么回事,曦珠问出了口。 卫陵抿起唇角,定?定?地看着她,道:“我不喜欢来这里,你呢?” 曦珠还未回答,又听他闷声:“你别说,就当我没问。” 这下她几分?奇怪,却也不问了,只望着不远处的卫虞和洛平。他们正在?那边猜灯谜,似乎赢了好些,卫虞眼角眉梢都是笑。 他一把牵住她的手。 “在?这里见他们玩,我们不如也去猜一猜,花磨些时间。” 曦珠被吓地微微睁大眼,若是被人瞧见,可怎么好,她挣起手来。 卫陵只顾着带她往前去,“今日人多,谁注意我们两个,都忙自个玩呢,怕什么?” 没人的时候,不怕;人多,也不怕。 真是好话赖话都让他说了。 只这人多就是比没人的时候,还要让人心惊。 说到底,不怕的只有他一个。 方才就不该出声打断他在?那里自己不高兴,这回换成曦珠心里有些闷气了。 争不过他的力气,也不想?在?这里和他争吵,这年纪是说不通的。 她只能低声说:“你松开,我自己走。” 他是松开了,嘴里却念叨开话:“我不喜欢的,都无?聊来玩,你一个人在?那里做什么,你是不是不喜欢玩,总一个人待着,也不嫌闷。” “不过这确实没什么好玩的,还不如瓦市呢。要去那里,能瞧见许多有意思的东西,你以前肯定?没见过的。” 曦珠确实没去过,但?她现今对玩没什么念想?。 也懒得和他说。 不说罢了,说了恐要惹来他一堆的话。 曦珠从前没想?过他那么能说,两人如今这样子,她真是半点想?不到该怎么办。 谜面被放在?大箱子里,是随机拿的,并非街市上可选。涉及世上事物种类颇多,不定?谁来猜专选自己会?的门?类,因而都是混作一起,全凭运气。 “爷自个来!你拿的,我还猜不准呢。” 曦珠心下微微叹息,瞧他不要人帮拿,自己凑过去,伸长?手臂往里面掏。 拿出张卷起的纸,将外层红细条子拆去,展开。 她在?后头,只能模糊看见短短几个字,是什么,并瞧不清。 他一直站在?那里,背对着她,就盯着那上面的字看,半会?都没动下。 整个人像是僵住了。 曦珠没忍住上前去,挨着他的手臂,要看清楚,卫陵乍然手指一握,将那白纸攥捏在?掌中。 她疑惑地抬眼望他,正对上他垂落的目光。 卫陵紧绷着唇角,对她笑,“这个不好,再换个来猜。” 曦珠以为是难了,他猜不出,才这样说,倒也笑了笑,正要开口说些什么,不远处猝然响起此起彼伏的杂声。 她被吸引了目光,望见不远处一群人围住,争相和里面的人说话。都是读书人的打扮。 而姜嫣在?旁侧,笑盈盈地看着。 曦珠待要细看那人,又见一人从旁侧的楼梯口踉跄地跑过来。 是藏香居的伙计。 伙计急奔,只差冲撞过来,才停脚,这样的冷天?浑身满是汗水,他喘气个不停,红眼道:“姑娘,掌柜叫你快些回去,铺子不知怎么就发了大火!全烧没了!” 轰隆一声,曦珠大脑一刹空白。 卫陵待要问清楚,人却提裙跑远了。 “曦珠!” 表妹薄情( 双重生 ) 第80节 洛平注意到这边的动静过来,问发生何?事。卫陵不及多说,只对他道:“你送小虞回家去。” 话落就追人去了。 却在?快至长?廊时,余光扫到一人,眼角微动,旋即变冷,定?看那人一瞬,转时跑下楼去。 许执只堪与他对望一眼,轻皱了眉。 不想?此处竟遇到陆松。身后是同年凑围陆松,想?要与之攀谈。 许执转到凭窗边,低眼望向底下密密的人群,灿然的明月灯火里,绿影追着白裙,两人逆着流动的人海,向远处去了。 寒风将一张被捏皱的纸吹来,许执俯身将它捡了起来。 展开来看,是一张谜。 谜面:“九死一生还。” 实在?不好的谜底。 第50章 燎沉香 佳节盛会?, 通往赊月楼的街道上万头攒动,到处洋溢着欢声?笑语。 艳丽的彩带拂过肩发,被碰到的花灯摇晃。 曦珠一路疾跑, 穿梭过他们,往人少的道路奔去。 卫陵跟在她身边,帮她挡避开周边的人, 不断说让让。等到了停车的地方,她一把牵住缰绳, 踩住马镫, 一跃上了伙计报信骑来的一匹栗色马, 双腿一夹,朝藏香居而去。 卫陵翻身上了洛平的马,拨转马头,对府上车夫吩咐:“今日人多, 送四姑娘回去时定要平稳, 若是出事,必罪于你。” 不等?车夫答话, 见三爷扬鞭抽马,追着表姑娘去了。 只?有那个伙计气喘吁吁地跑来,方才?寻来得知三爷和表姑娘他们去向后,没来得及问?缘由,就一溜烟跑地没影了, 这会?车夫问?他到底发生何事。伙计来回跑地喉咙燎火, 撑着膝盖干咳两声?, 咽口唾沫, 才?讲起来。 这晚整个京城都沉浸在上元的喜气里,除了主卖灯具, 和吃玩物什的店铺还开着,其他多闭了,和家人过节去。 藏香居也是如此,给铺里做事的伙计们放了三日的假,但因临节,少不了烟花鞭炮,再是天?干物燥,每年到这个时候,走水的事时常发生。 早在过年前,西城兵马司的官兵就过街张贴告示,说是留意防范火情,别到时候失火,给他们找麻烦。 因而掌柜柳伯给足了节礼,排了伙计在后仓看管。 毕竟上元一过,重开门做生意,里面可存放着开年要送往那些医药堂、脂粉铺、酒楼的香料。还有那位秦大人定下送去道?观的,更为重要。 此事柳伯不敢马虎,何况姑娘反复说要小心些,早时还叮嘱用?油纸包拢护住。 但没料到还是走了水,将后仓烧去大半。 柳伯一见姑娘急来,登时有些站不住了,正端着去灭火的铜盆落地,水泼洒出来。 自从?老?东家去后,所有的当铺生意只?剩下藏香居。这晚受了刺激,顿觉罪责难当,老?泪纵横。 “姑娘,是我让人没看好,是我的罪过啊。” 曦珠浑身发热,喘了好几口气,望着眼前混乱忙碌的场景。 火焰四窜,各种香料燃烧的气味混杂在冲天?的烟雾里,扑涌向四方,让人如入香炉,几乎溺毙于沉重浓烈的香气里。熊熊烈火之?中,烧灼的哔剥声?,街坊邻居帮忙的泼水声?,闻香赶来路人的惊呼声?。 浓烟熏地她眼疼,吸进好些香气,呛地咳嗽起来。 卫陵拍着她的后背,低声?道?:“曦珠,你先到外头去,别在这里。” 柳伯话里含着哽塞,也劝说:“姑娘快些出去,这里泼水灭火,烟气大,要伤了身体。” 曦珠又咳了声?,缓过来,睁开发涩的眼,陡地听到一道?惨叫声?,循声?看到枇杷树下的水井旁,有个人正躺在那里,两人围着。 她急步过去。 地上的伙计手脚已被大火烧开,半褪的皮粘黏血淋淋的红肉,隐约有烧焦的腥臭气,让人不觉干呕。 大夫在给他上药,淡黄的药粉撒上去,他紧咬着布条,眼珠子几乎瞪脱出眶,痛地乱动。另一个伙计抹把泪,强压住他的肩膀,忍声?道?:“你一定要撑住啊!” 那是一副血肉模糊的画面。 “曦珠。”卫陵拉住她的手,想要带她离开,不忍她看下去。 曦珠甩开他的手,开口的声?音是半哑的,问?询伙计的伤势。 大夫为难道?:“这都烧掉一层皮,都不知能不能……” 曦珠闭了下眼,镇定道?:“请您尽力医治,不管需要什么尽管提。” 柳伯噎声?道?:“今日是曹伍看守的后仓,等?火烧起来时,我们过来,就见人是昏过去的。” 曦珠又转去看救火的人。 后仓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装着香料这样易燃的东西,一是要赶紧扑灭火,二是要将还未烧着的香料赶紧搬离,当减轻损失。 现下井边取水的人影急促,曦珠对那些人喊道?:“你们护好自己?,别让火烧到!” 她捡起适才?柳伯掉落的铜盆,也去取水,帮着灭火。 卫陵见她要往火堆里钻,沉了脸,一把抓住她的手臂。 “你知不知道?里面多危险,不准去!” 盆被晃掉半盆水,她转身过来。 “难不成让我眼睁睁看着火烧,让他们自己?救火!” 她的一双眼往常再温软不过,此时却冷静到令卫陵哑然。 “这是我的事,与你无关!让开!” 她扯不开他,几乎嘶喊。 下一瞬,卫陵松开她,却抢过她手里的铜盆,神色肃冷,厉声?喝叱:“我说不行,就是不行!” “你给我出去!” 他将井水全淋身上的衣袍,又接过一个累地瘫下的伙计旁边的水桶,灌满水,提着就往那燃火的后仓去了。 柳伯原也要劝姑娘别去,可见卫三爷和姑娘争吵,那一身气势骇的人不敢多动,可没吵两句又往火场里冲,更是吓得胆颤。若是这位爷出事…… 不能想下去,他跺下脚,自己?取过盆水去灭火时,要将人拉回来。 曦珠被卫陵疾声?厉色的样子震慑,半晌没反应过来。 柳伯的妻来拉人,说:“姑娘与我先出去,再急也别过去,万一被烧着怎么是好?救火是男人的事,哪有姑娘家去的?” 又安慰:“火一定会?被扑灭的。” 后仓的烟熏火燎里,柳伯劝说不动,反被卫陵斥咄:“少说两句,这火早灭了!” 柳伯不敢再言。 只?见这位三爷穿着一身华贵的锦袍,来来往往地与伙计们,还有临街店铺的男人们一块灭火,火光映照一张沉郁的脸,他指挥人先行搬运还未烧到的香料箱子,又去扑将要蔓延的火势。有条不紊,井然有序。 夜空烟花还在肆意绽放,等?火被灭尽已是一炷香之?后。 场院上堆放着尚且完好的香料,救火的众人纷纷累瘫在地,靠着台阶喘气。 柳伯的妻女赶紧去烧水,好让他们解渴。 曦珠一一过去看,先是躬身对那些来帮忙救火的邻里道?谢。 对街当铺的掌柜赶紧摇手,被烟熏黑的一张脸,笑地露出白?牙来,道?:“谢什么,先前我的孩子有那夜里惊厥的毛病,闹大半宿都睡不着,折腾地一家人难受,看了好几个大夫都不管用?,要不是姑娘给我媳妇的土法子,哪里好得了,这忙是应该帮的。” 另个布庄的东家直畅道?:“我的铺子就在隔壁,要火烧地厉害,也是连累,姑娘不必这样客气。” “是啊,邻里邻居的,这忙定是要帮的。” …… 正热茶煮好,曦珠便?不再多说那些谢词,将他们都记在心里,请去前面的屋子,道?:“这晚多谢你们,你们先去坐喝口茶水歇息。” 恰前头去赊月楼唤曦珠来的那个伙计没马,自个跑回来,他跟在柳伯身边多年,做事算是沉稳。柳伯便?叫他安排带人去,还有几个伙计也一道?去休息。 转头来,见卫三爷还杵着不动。 方才?也是这位爷最出力,若是没有他的指挥,那些香料恐怕要全被烧掉了。 原以为这京城的勋贵公子与他们这些人隔着一条堑,哪想到半年前有温家公子那事,这下又帮着救了火。 柳伯道?:“您也去歇息,顺道?让大夫看看。” 他更怕这位爷伤到哪里。 卫陵看着那被从?火里抢出的二十多个香料箱子,没应一声?。直到曦珠唤他:“三表哥。” 他才?将目光落在她的脸上。 曦珠微微抿紧唇,道?:“多谢你帮我,你先去歇会?。” 卫陵抬袖擦了把脸,抹去一道?灰,说:“谢我做什么,这我该做的。你要拿对别人的客气,也来对我,是吗?” 柳伯被这话一惊,还没来得及细想其中意思。 忽有一人跑来,慌道?:“姑娘,掌柜,曹伍快不行了!大夫说要撑不住了!” 房内,被烧伤的曹伍被挪到床上,整个人已叫不出声?来。 一张垫褥被不断流下的脂水湿透,他呆望着上方,快没进气声?。 曦珠捏紧手,不断对大夫道?:“您再想办法救他,再想想办法!” 大夫无奈叹息:“老?夫尽力了。” 她转过身,看向卫陵,双眼有些红了,只?是话未出口,卫陵就轻轻摇了摇头。 太医院的御医是要用?拜帖去请的,也不可能会?为一个平民?医治。 这已是西城能请来最好的大夫。 卫陵将目光转开,走了两步,在一众人的静默里,开口问?那个奄奄一息的人:“火烧起来的时候,你有没有看见什么可疑的人?” 这话一出,乍起众人看过来。 原先大家都在过节,等?火被发现时,已经不可收拾,而看守后仓的伙计曹伍是昏过去的,也好在人是在门口被发现的,若是在里头,怕早成一具焦尸。 后来都忙着救火,哪来的空问?起火的由头,等?歇下时,也有人说恐是哪里的鞭炮火星子燃起来,引发的大火,每年过节这样的事多。 表妹薄情( 双重生 ) 第81节 叹声?倒霉罢了。 但这卫三爷的话,不知为何,让人怀疑起来,都看向曹伍。但曹伍说不出话,只?有嘴唇在轻微地颤抖。 卫陵俯身下去,不避看他那黏腻流水的大片烧伤,凑耳在他上方。 他回想后仓内的可疑处,放轻声?音,再次道?:“有没有看见谁?” 曹伍极力挣扎嗫喏着,想要说出什么,最后却像是跌入尘土里,彻底没了气息。 卫陵见他断气,抬起身,重新站定,望着痛极死去的人。抬手,将那双惊惧睁大的眼抚上了。 被火烧死,是如何痛苦不堪。 他知道?。 卫陵望向曦珠,见她直直看着曹伍,一动不动。他正要唤她。 曦珠神色有些滞,却在他的目光下,又看向柳伯,静地声?音无澜,道?:“明早城门一开,就出城去安县接曹伍的爹娘过来。” 去年十一月,曹伍得了一双龙凤儿,还分发大家糖饼吃,大家都说他是有福的人。 她给曹伍休假陪同妻儿,直到这个正月才?回到店铺,并?主动说上元他来看守,嘿笑说自己?许久没干活,还领着银钱,怪不好意思。 柳伯心中愧疚自责,忙不迭应道?:“姑娘放心,我晓得的。” 曦珠终于看向卫陵,道?:“你方才?话里的意思是今晚有人纵火?” 她的嗓子都哑了。 只?话才?出,大夫又说曹伍脑袋后面有木棍击打的伤势。 到底是谁?选在这样的日子,要杀人放火。 突然门外砰砰个不停,一个伙计慌张跑来,说是一列官兵闯进来了。 卫陵眼皮沉了几分,凝目对曦珠道?:“我先过去看看。” 第51章 心疼他 “早些时爷没说要注意些防火, 累死咱们算了,这一晚上多少火。其他人?吃香的喝辣的去,整个西城就靠咱们弟兄几个, 真他娘倒八辈子霉了!一来京城就忙活大半个月,没个休息的时候!” “火呢?在哪儿?” 腰间佩刀的官兵大步迈入藏香居,一时骂骂咧咧, 又被燃烧殆尽的香料气熏地直捂口鼻。 只听从铺子里传来一道冷声。 “你们要来早些,还能找到几粒火星, 也亏来得巧, 就不辛苦官爷几个了。” 这般嘲弄只?叫得了信报来救火的西城兵马司领头气翻火涌, 就要教训从?门内出来的那人?,却被底下的副手拉住了。 即便?满身黑灰,狼藉不堪,但那张脸可再熟悉不过。 在京城混的, 谁不认识镇国公?府的卫三爷, 各处游逛的常客了,驻守大小城门的官兵更是见过, 只?这靠裙带关?系新调入京的上司不晓得,副手可不想和他一起真倒霉,凑上去耳语。 不过须臾,那领头的就支吾起来,“三……三爷。” 卫陵没与他们废话, 直接道:“别叫唤了, 将此处的纵火案报到京兆府去。” 领头惊吓一跳, 没忍住道:“三爷, 小的没明白,这不是来灭个火, 怎么就变纵火案了?” “这不是你管的事,去给京兆府说有人?蓄意纵火,还烧死了店里的一人?。” 外间卫陵和人?打着腔话,里屋曦珠带人?先简单料理起曹伍的身后事。 一刻后,那几个官兵清楚事情,见卫三爷冷脸,不敢含糊,忙叫柳伯跟着一起往京兆府报案去。 曦珠亲自送走了来帮忙的街邻和大夫,重新回到场院,遥看那片后仓的废墟。 方?才一时轰热的地界,此刻只?有轻旋的寒风。 她低敛了眼?,让人?取来今岁的清单本子,和采购的账本记录,并与两个伙计清算起这次的损失来。 自从?爹爹在海上遇难,柳家十余条大船沉没海底,剩余七条船以及家里所?有的货物,都在阿娘的主持下卖于当地商户,全部?银钱归入她带进京的嫁妆里。 如今藏香居那些产地外藩的香料只?能从?熟商手里购得,赵闻登家便?是其中之一,一路从?津州辗转漕运过来京城,价格翻升好些。也不单是海运加河运的一路波折难处,其中还需花费月余时日,再是京城地价高等诸多缘由。 因而在京城做茶叶瓷器香料这样的生意,都预先要与买家签订契据,以防任何一方?变卦,损失了各自时间。得了银钱,还要转给津州那边。剩下的,才能归入账中。 这一场大火,不仅把开年将要交托的香料烧去十之有九,损了本,还要赔上两方?银钱。 但两个伙计先前多是管着杂务,对算账一事并不很通。曦珠望着他们被灰覆的疲惫面容,沉默了会,声音放轻了:“你们去休息吧,也没有多少了,我自己来就好。” 两个伙计犹豫,再推说便?先去了。 曦珠一下子坐到石阶上,任由尘土将一身白裙染上。账册放在膝上,握着笔的手撑抵额角,低着头,闭眼?一动?不动?。 卫陵一直在旁看着,他走到她身边,落下一阶坐了。 想要伸手摸她的脸,但因手上的伤,只?是用手指将那根因这夜频发事端而歪落的发簪拨正,重入旋花髻中。柔声说:“曦珠,我帮你,好不好?” 她望向他那双仰看过来的眼?。 卫陵道:“我读书是不好,可算数是精通的,算表背的最快,那些最难的算筹题我也都解的出来,以前先生还常夸我来着。他们算不好,我能帮你。” 他眼?中再坦诚不过。 曦珠沉默会。 她将其中一本账拿给了他,两人?核算起来。 他算得很快,甚至不用算盘,默算得出结果,就报给她听。 每说一个数,都要抬头看她一眼?。 曦珠没有看他,一直都在对帐,冷冽的北风吹得手发红,一页页翻过去,她的脸色越来越白,唇色几无。 当卫陵低声报出最后一个数字后,他没有再低头下去,而是看着她,唤她的名?字。 “曦珠。” 曦珠没有说话,只?是将手中的账合上了,站起身,身子摇摇欲晃。 卫陵扶住她。 她摇头:“我没事。”挪开手臂,自己往前面去了。 曦珠在前面的屋子等柳伯他们回来,直到天飘细雪,才等到人?。 柳伯说今晚的京兆府门前都挤满了人?,案子很多,抢劫偷盗拐卖的,哭声骂声成片,也是借着卫三爷的名?号,由人?带进去,记录在册,说会尽快派官员和仵作来看查。 曦珠点?点?头,并将那个核算过的账本递去,与他说了起来。 卫陵站在门边,望着远处夜空下的橘黄天灯,已过子时。背后是她与人?隐约的说话声,并听不清楚。 “明日我会早些过来……曹伍……我再想想。” 冰冷的雪花落在他脸上,他所?有的表情归于平静,直到脚步声来到身边,他看向她。 曦珠道:“回去吧。” 他一直在等她。 “好。”他应道。 回公?府时,两人?坐的是店里的马车,方?才奔波于北城的京兆府和西城间,这会又有雪,走地有些慢了。 曦珠靠在车壁上,侧着脸避在阴影里。 从?开年起,她从?来忧心忡忡。已经能预想到接下来的动?荡,只?是没想到第一件就落在她身上,还死了曹伍。 她问:“二表哥的事你打算如何做?” 卫陵偏过身,将车帘压实,挡住从?窗外吹向她的风雪。他明白她为何现今陷入困境,却还挂心卫家的事,并没有问她为何忽然问这个。 他低声道:“父亲回来后本就一堆事要忙,常不在府上,他的身体还因积伤复发,这段时日也一直在养伤。我打算等这个上元过后,就去与他说。” 他又道:“你别多想这事了,是卫度自己做错的,欺瞒家里,没道理让我们瞒那么久,操心他做什么。” 曦珠没办法与他说其中严重,又听他的打算,轻应了声。 当今她要先处理好这起火事。 第一,是要找出纵火的人?,以此追究责任,但这中间不知要耗费多少时间,也不知那人?目的何在,更不知能不能找到人?。 第二,今晚一过,明日起就有要交托香料的买家,必然要去和他们说清楚,契据上违约的条款也要先赔,这笔钱只?能先动?自己的嫁妆。至于更晚些定下的,还是要先找出纵火的人?。 只?有走一步看一步了。 “今晚的事,待我自己去和姨母说,三表哥,你不要…” 她忽地顿住。 卫陵知道她的担心,正要答应,但接着感到一股视线落在他身上。 他今晚穿了身鹦哥绿的窄袖圆领袍衫,在冲入后仓救火时,被漫天的香烟熏地发灰。袖子手肘处已经烧坏,臂膀上精绣的团窠奔鹿纹毁断。整件袍子被水淋湿了,也被冷风吹地半干黏在身上。 下一刻,一只?手伸过来,卫陵将手臂撇去躲开,但才挪动?些,就被她抓住了袖子,接着就被握住手腕,将手心翻了过来。 上面都是火燎烧的灼痕,尤其是手心处,有血泡。 曦珠低头看着。 “是不是去救火时弄伤的?” 卫陵无所?谓道:“没事。” 曦珠渐渐咬住唇,问:“为什么不说?” 此刻,在这个寂静时,她才注意到。 卫陵弯眼?笑,“一点?小伤,有什么好说的。”他翻过手掌,不让她看了。 曦珠觉得有些难受。 她拿出帕子,倒了些车内残剩的冷茶弄湿了,凑近些,执意捉过他的手,给他擦着掌心处的灰土。 他见她垂眼?,小心翼翼的认真模样,忽而说:“你是不是心疼我了?” 曦珠一顿,却没有回答他。 卫陵又玩笑了,道:“方?才我是真不想让你担心来着,你今晚已经够烦累了,可现在看到你这样心疼我,我又有点?高兴,这样你才能记得我的好。” 表妹薄情( 双重生 ) 第82节 他虽不觉得疼,但皮肉还是在她轻柔的力道下,微微颤动?了下。 他不由想,若是前世的自己,这手也不会有这样的伤,让她瞧见累她的心了。 曦珠没有说话。 风雪声里,逼仄的车内,将他的手搭在膝上,头低着。那盏壁灯火焰摇曳,她细细地,一点?一点?将那些被燃烧成灰的香烬擦掉。 她第一次将他的手全貌看全。 宽大,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手背青筋凸起,一直延伸纵横往袖里的手臂去,突出的腕骨内侧有一颗小小的红痣。指腹已经覆上些新茧,尚且单薄。 现下掌心都是血泡,一个挤着一个,渐凝成紫红的血块。 曦珠只?觉鼻腔一股轻微的酸楚涌出来。 又听他说:“曦珠,今晚的事我会帮你,好歹在京城混了好些年,算是认识人?,做起事方?便?,一定会查出今晚纵火的人?,也定让他赔上损失,和曹伍的性命。” 停顿下,他道:“你放心,我不会让你为难,让爹娘知道我们的事。” 曦珠不知再能说些什么。 一直过公?府偏门,同行一路,即将在那棵杏树的岔口?分别时,她才开口?,转头唤住他,然后轻声叮嘱:“你回去后要记得上药。” 卫陵点?头笑应:“知道。” 最后,他道:“别多想,好好休息,还有我呢。” 他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匿于黑魆魆的树丛后,才收敛了笑,折身往破空苑去。 * 今晚三爷不要人?跟着,阿墨清楚三爷这是要借着节日,与表姑娘多亲近,出门前还特意穿了新做的衣裳。 他也没去哪处,就在府上躲懒与人?抹牌,连赢好几把,正上瘾,有人?要接他的位置,催道:“还不快回去,三爷回来了!” 忙不迭赶回来,就见挂在木施上的新衣裳脏地不成样,三爷现下穿的身灰鸦色常衫,正坐在榻边,就着灯光,拿着木片在上药。过去一瞧,阿墨吓地惊呼一声:“这是怎么了?” 又要抢过帮忙上药,卫陵却闪开,“用不到你。” 问他:“你今晚上哪里自在去了?” 阿墨搓把头发笑,“就和胡九他们打牌。” “赢了多少?” “三十多两银子呢。” “真是厉害。”卫陵又挑些药抹伤,道:“我看我要是不回来,你能玩到天亮,那些人?不得恨死你。” 阿墨呵呵笑:“恨就恨呗,我还跟银子过不去不是。” 跟着三爷在赌场混久了,自然也懂得门道,倏地反应过来,被打岔了,赶紧问:“三爷不是和表姑娘出去玩嘛,怎么会弄成这样?是被火烧的?” 卫陵语调平平:“告诉了你也没用。” 身边只?一个阿墨,平日他做事受到颇多掣肘,现今简直是无人?可用的境地,得先将这年过去再说。 他上完药,问:“你方?才说胡九也一道打牌,我大哥回来了?” 阿墨道:“大爷今晚没出去,胡九不用护卫,自然得空过来一道玩了。” 想了想,说道:“说是二夫人?请大爷和大夫人?到正院去,道有事要说,大爷和大夫人?正要出门去玩,就这样耽搁了。” 卫陵眉头微紧。 陡然地,他想起卫度的不对劲,一下子起身,往外面去了。 一路上,他思?索着,当赶到正院时,有父亲的亲卫在门外守着,也是此时,卫陵听到一声爆喝:“混账东西!你给老子滚出去!” 随即一记重物落地的痛声。 走进去,就看到上首是父亲和母亲,左侧是大哥和大嫂,右侧则是孔采芙。 而卫度跪在地上,被一脚踹地翻滚在地。 卫陵的眼?神落在他身上一瞬,又转目看向神情冷淡的孔采芙,扯了扯唇角。 第52章 冷情人 自正月初九那晚回府, 听到妻子信手?而弹的那首曲子,卫度昼夜难眠,惧怕后知后觉地从脊骨攀爬上来。 临近年关的那段日子, 户部?太忙了,他甚少回府,遑论多想西四胡同还有一个外室。 后头父兄回京, 一堆事压下来?,他更是不敢多动。 等?听到花黛失踪, 已距事发不知过去多久。 他不停催促随从, 赶紧去寻人, 大街小巷,城内京郊,每一个?地方都不要放过,隔一个?时辰就要与他报听消息。 他还令人去查这些日妻子的动向?, 连同她身?边的那些丫鬟婆子, 全都要彻查清楚。 花黛是?否真的被她得知,且也是?被她藏起的。 但他又疑惑, 为?何她得知后,不与他直接对峙? 这些日,她依旧与从前?一样,晨起后弹琴看书,教导两个?孩子, 午时休憩, 见客回礼, 并无半分异样。 随从也为?难说:“国公和世子归府后, 府上人员来?往甚多,又是?访亲拜友的正月, 便连二?夫人处,亦有好些人来?访,属下已经在尽力找寻,但怕……缺漏某处。” 卫度狠狠揉捏疲钝不堪的眉骨,回想这桩事的起始。 去年二?月初,他领了朝廷派下的差事,前?往淮安办案。淮安知府俞礼贪污受贿,暗中又是?温甫正的人。 这些年,太子党和六皇子党都在互揪错处,打压对方派系的人。 他前?往淮安,便是?要除去俞礼此人,而后再由同僚举荐己方官员。 淮安地处江南鱼米之乡,富庶繁荣,每年上缴入京的税银占据国库一角,知府职位自当是?一份美差。 为?收集证据,他住进了俞府。但谁知俞礼一早得到消息,胆小得很,为?了保命,令其?最貌美的庶出女儿花黛前?来?侍奉他。 花黛温柔貌美,擅长琴诗。 这便是?专攻他的喜爱之处。席上,他能听出她琴艺的高超,也明白她来?侍酒时,莞尔一笑背后的深意。 他并不吃这套,那时他还想着京城里的妻子,以及两个?孩子。 一日日过去,到了四月,他已将?俞礼犯法的罪证掌握大半。 那晚,兴许是?俞礼知晓结局不可逆转,将?气?都撒到了花黛身?上。 他听到书房内,那一声清脆的巴掌声,和诸如“没用的东西!连勾引人都不会!”之类的辱言。 随即门被打开,她捂脸跑了出来?,眼里盈满泪水,撞见他,撇过一眼,就匆匆跑进朦胧的春雨里。 那时,兴许是?江南的烟雨太过柔软了,待了两月的他,心里竟莫名泛起一些怜惜来?。 等?证据全齐,判定俞礼罪行那日,俞家被抄,府上的女眷都将?被充入教坊司。 而他也在收拾行李,准备返回京城。 他不该再去那个?园子,自然也不会听到她的抚琴声。 她应当得知了自己即将?到来?的命运,琴声悲凉至极,隐约有啜泣声。 便是?那一刻,他想保下她。 想要在名册上销去一个?只是?庶出身?份的女子人名,于他而言,并非难事。 自此,花黛跟随他身?边,来?到京城。 花黛对他说,她自幼就被兄姐欺负,母亲也被父亲的原配夫人磋磨至死?,自己一人躲在角落里长大,自学琴棋书画,长大后是?因一副容貌才被父亲重?视,要将?她送人谋利。 她跪地朝他磕头,说感激他的救命之恩,以后会一心一意地侍候他,只望他不抛弃她。 一连多日,缠绕卫度脑子的,除去他私养外室被发现后,恐会引发的轩然大波而担怕,还有花黛的这句话,越发明晰。 然而妻子,始终平静。 她一定是?知道了。他愈加笃定。 焦灼惧意,似同那场绵绵的春雨,要将?他淋的骨消魂散。 “为?何不质问我!你?究竟要做什么!”卫度几乎想朝孔采芙吼道。 但他还在忍,他不能先说出口。 日夜紧绷的神经,都因她一个?动作,一句话而更?加拉紧,将?近极处。只要再多一丝的外力,都要拉断。 直到上元的到来?,她要带两个?孩子回娘家孔府过节,他陪同一起。 他与岳丈说话时,时刻注意着她,然后看见她与岳母一道去了后院。 母女两个?自然有私话要说。 她会不会将?此事说出? 他坐立难安,恍惚错乱。岳丈问他怎么回事,两个?孩子争先恐后地说:“爹爹这几日都这样,昨日还险些被门槛绊了一跤!” 童言无忌,他只能搪塞过去。 回公府的马车上,他们一路无言。 而也是?这晚,随从来?说有花黛的消息了,压低声音,战战兢兢地告诉他:“二?爷,人在二?夫人的别院里,还好好的。” 天地恍若一霎崩塌在眼前?。 卫度终于将?那句话说出口:“花黛在你?那里,是?不是??” 与预想不同的是?,他也很平静。 既然被发现,就要想好接下来?该如何处理。 “二?爷找了这几日,是?不是?觉得很害怕,我知道依你?的能力,迟早会找到我这里。”妻子闻言,还在看书,连眼皮都不抬一下。 “你?知道为?何我要这样做吗?” 她冷若冰霜的脸上不见丝毫愤怒,道:“我想让你?知道,当我得知你?有一个?外室时,是?何等?惶然的心情。” 从娶她时,卫度就知道,这是?一个?与世俗所标,截然不同的女人。 “还记得你?当初要娶我时,说过的话吗?”她问。 表妹薄情( 双重生 ) 第83节 接着冰冷地复述当初他的一字一言。 “阿芙,我发誓,此生此世只衷情你?一人,也只对你?一人好。” 那时少年情钟,轻许诺言,经年倥偬而过,到底是?什么消磨彼此的感情。 他低下了头,唤她:“阿芙。” 多久没这样叫她了。 她没有应。 “阿芙,我会将?俞花黛送走,我们重?新开始。我们还有阿锦和阿若,你?原谅我这一回,好不好?” 他说,在求她了。 她用叶签放置看至的页间,合上了诗册,终于看向?了他。 “我还以为?你?忘了阿锦和阿若,原来?你?还记得自己有两个?孩子。” 她清淡的语气?,在嘲讽他一般。 “想要我原谅你?,可以。” 她端坐榻边,瓷白肌肤泛着冰凉的光泽,缓缓道:“你?现在就去与爹娘说出实情,将?事情始末原原本本,一丝不漏地告诉他们,以防你?下次再犯错,我就原谅你?,当此事从未发生过。” “否则,我亲自去与爹娘说明,然后与你?和离。” 她垂下眼,俯望他的神情。 卫度沉下心,他知道她说到做到。 他想,即便爹娘得知,会打骂他,但关起门来?都是?自家人,父亲更?不会容许太子一党与次辅孔家生出龃龉,从而断掉关系。 采芙会原谅他这一次。 花黛还能活着。 他已经没有后路可退。 卫度听从了妻子的话,又眼睁睁地见她叫丫鬟去请大哥和大嫂,一同往正院去。 她如此说:“这样的事,难道不该大哥和大嫂也知道吗?” 她要将?他的脸面按在地上狠搓。 而他无能以对。 他撑着一口气?,犹入地府,与她一起往正院去。 但很快,卫度就知道,孔采芙是?要将?他打入十八层地狱。 她说谎了。 自相识起,成婚多年,她第一次说谎。 * 连着大半月的繁忙,自今晚十五一过,好歹能歇下来?。 杨毓给丈夫身?上的陈年旧伤上好药,收好药盒,就听元嬷嬷说二?子和二?媳妇过来?了,道是?有重?要的事要说。 还将?长子和大媳妇也叫来?了。 她讶然,不是?刚从孔家那边过来?吗,难不成是?那边出了什么事? 卫旷拧眉,背后伤痛翻滚,也不等?药干,径直起身?拢好衣襟,大步迈出去,道:“走,去看看。” 杨毓紧随丈夫身?后。 到了厅中,却见卫度跪在地上。 没等?诧异询问,就听到那一番罪己的话。 卫旷脸色骤然一沉,一只眼惊怒地紧盯二?子,只觉得身?上的伤更?为?胀痛,心火窜动,胸膛起伏不断,听完后半晌没动,缓了好一会,终究抬脚,一下踹了过去。 “混账东西!你?给老子滚出去!” 卫远本要与妻子和孩子出门玩了,却被叫来?正院,也是?不解。 这会被二?弟的话震在当场,再见父亲气?地大动肝火,赶紧上前?拦住。 他知祖父那辈,卫家就因一个?妾闹地家道中落,父亲呕心沥血,才有今日卫家的荣光。 卫远作为?家中嫡长子,又是?世子,自幼跟随父亲身?边,他再清楚不过一旦触及父亲的逆鳞,便没有丝毫容忍的余地。 而卫家的将?来?,是?父亲最在意的。 因此,卫家的子孙不管再如何肆意言行,狂妄作为?,也要牢记一点,绝不能丢卫家的脸面。 倘或此事外传,后果不可料想。 卫旷气?急攻心直骂:“我卫家的家训你?还记得吗?我看你?读这么多年书,是?读到狗肚子里去了。我还没死?,你?就做出这种事!老子今天打不死?你?!” 卫远强拉住父亲的手?臂,心下叹息,二?弟表面冷然,却是?家里最易心软的人了。 杨毓也被二?子气?地两眼发黑,被同样吃惊的元嬷嬷扶住,再听到二?媳妇说:“他既做下这样的事,我必要和离。明日一早,我会让爹娘过来?商讨此事。”更?是?险些跌倒。 卫度的心口被父亲一脚重?力踹地飞出去好远,痛地将?要吐血,又听到孔采芙这句话,睁大了眼。 就是?再蠢钝的人,也该明白过来?。 她是?要他先认下自己做的事,再谈和离。 她不会原谅他。 反而要治他的罪。 也是?在这一刻,卫度第一回 认清了孔采芙。她是?真正没心的人,不会顾忌两个?孩子,更?不会管卫家和孔家之间的关盟。 他蓦地意识到,从他得知花黛失踪的那天,她就在骗他了。 卫度撑跪在地,压住胸口的疼痛,眼睁睁望着她走出厅堂,清风朗月般地往外去了。 身?后是?父亲沉静下来?的吩咐。 “去把?那个?女人带回来?,所有的痕迹清理干净。” 大燕最炙手?可热的王公权贵,清君侧扶势弱皇子登基、喋血疆场的三军统帅、一家之主,如果只知发火泄愤,也爬不到如今的位置。 “是?,父亲。” 卫度转过头,见大哥领命去了。 卫远看二?弟一眼,又是?一声叹息。父亲的意思明了,无论如何,那女子是?要没命了。 * 孔采芙走出正院厅堂,要回院子。她要等?到天亮,孔家来?人,接下来?将?会有更?多繁琐的事。 不想在小径的拐弯处,一道声音叫住了她。 “二?嫂留步。” 她抬眼看过去,就见卫陵站在一块太湖石旁,似乎在这里等?了一会。 “何事?”她问,语调清冷。 卫陵唇角牵扯一丝笑,略微歪头望她。 “你?既要干干净净地脱离卫家,你?自己也要是?才对,不是?吗?” 孔采芙怔松一瞬,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要你?适可而止。” 孔采芙声调冷下:“我不知你?在说什么。” “二?嫂,有些事你?心里有数就够了,何必我直说呢。” 卫陵哼笑,说出了那个?名字。 “沈鹤。” 前?世孔采芙与卫度和离后,不过半年,就二?嫁了沈家长子。 当时他对这种事不感兴趣,也没闲空去清楚透彻。但重?来?的这世,让他在那次去法兴寺寻曦珠时,看到了一出好风景。 实在有意思。 他不知重?来?一世,哪里发生的偏差,俞花黛竟被孔采芙发现,外室之祸提前?发生。 正如他无意看到的那幕雨落山亭、郎情妾意,前?世也是?未有的。 第53章 酸不酸 半个时辰前停下的细雪, 在依旧翠绿的松柏上堆起薄白,寒风一吹,针叶微晃, 抖落霏霏雪声?。 孔采芙看了片刻,道:“是去年十月初二的法兴寺吗?” 她忽而问:“你难道不怕我将你与柳曦珠的事说出去?” 无缘无故的,那?样的天气, 又是重?伤方愈,他前往法?兴寺, 能与之相?关的, 只有那?时同行前往的柳曦珠。 卫陵并不否认, “与二嫂这样的聪明人说话,果?然省力很?多。” 他面?上犹笑,声?低了些:“我?当然怕了,但我?相?信我?再怕, 也比不上二嫂的怕, 二十余年的高风亮节可别毁了,让人背后议论得好?。” 又是半晌的静默, 顿然一声?极短的吐息,而后是泠泠笑声?。 “想不到这个家?里最难料的人竟然是三弟。” “彼此彼此,二嫂不遑多让。” 孔采芙端视他。 这还是嫁进卫家?后,她第一次正眼看卫陵。原以为纨绔不堪,成日玩乐, 却不知何时已会揣摩人心, 继而拿捏了。 她收敛淡笑, 问:“你想我?怎么做?” 卫陵哂然:“我?向来懒散不管闲事, 二嫂该是清楚的,你要与二哥和离, 也不关我?的事,我?只是不想在外面?听?到此次和离,是因一个外室的任何风言风语。” 本是想告诉父亲后,暗中处死那?个外室,再将?淮安那?边的公案,消除卫度留下的把柄。 表妹薄情( 双重生 ) 第84节 但当今生变,只得改法?。 他直言:“卫家?这边父亲会处理,只是要二嫂守口如瓶。” 孔采芙问:“你要保你二哥的名声??” “他的名声?算什?么东西,我?唯一要保的只有卫家?。” 卫陵好?笑,眼见后面?母亲和大嫂追赶上来,躬身垂首,朝她作?个揖礼,沉声?道:“烦劳二嫂最后费心一番,自然地,二嫂担心的事我?也会烂在心里。” 溅雪回风里,玄影远去。 孔采芙站了一会,才微仰起头,望着头顶的明月光。 那?时,沈鹤说当年他也去了那?场春日诗会,却晚了一步,她已与卫家?二子一起离开?。 不久后,就传出?孔家?和卫家?缔结婚姻的喜讯。 他便离开?京城云游四方,直到去年入秋才回来。 “采芙!此次是那?个混账对不住你,我?与你公爹会教训他,保他以后不会再犯,至于那?个外室,你公爹已让人去带回来处置。你心里有怨,娘能理解,我?们都站在你这边,定都帮你。” 方才二媳妇出?来后,杨毓见丈夫气地旧伤发作?,咳嗽不停,赶紧让其服药。丈夫缓过后,让她先来稳住二媳妇。 这么些年来,董纯礼与这个弟媳因性情不一,私下并不大亲近,也说不上几句话,但平日府上事务繁杂时,都会尽心帮忙。 她是真没想到向来清高的二弟会做出?那?等败风之事。 但这会,她得帮着劝,“采芙,你再想想还有阿锦和阿若,你要与二弟离了,他们可怎么是好??” 孔采芙听?着她们的劝说,想起卫陵的那?些话。 她的面?容恢复冷淡,仍然从容道:“我?与他是一定要和离的。” 看向了婆母,她说:“但我?可以应允一件事。” * 卫远刚与亲信嘱咐完父亲交代下来的事,遣人去淮安那?边,将?可能残留把柄的地方再翻查收拾干净,眺到不远处过来一人。 当时父亲气在当头,二弟那?副身体哪里能扛得住父亲的揍,他顾着拦住父亲,在门内瞥到过三弟一眼,但一会功夫,人就不见了。 “我?方才见你在门外,怎么后来就没影了?” 卫陵笑道:“原是有事要找大哥帮忙,听?说你来正院了,过来寻找,哪里想到二哥做下那?样的龌龊事,父亲还发那?么大火,我?还敢上前凑热闹不是?” 卫远听?他这样一说,顺着问道:“什?么忙?” 卫陵便将?今晚藏香居有人纵火的事说出?。 卫远惊诧,这晚真是异事频发,不觉攒眉问:“要我?帮你查纵火的人是谁?” “是,案子虽报给京兆府,但正月年节里,衙门里头有得忙案子,等找到凶手,都不知要到何时了。” 卫陵道:“大哥手下那?个叫张允之的,最擅追查此类事,所以才想请大哥让人帮这个忙。” 卫远失笑,“你连这个都清楚?” 他又说:“我?们是亲兄弟,说什?么请,尽管开?口就是,我?即刻让张允之过去。” 卫陵道:“现下爹娘都在为二哥操心,大哥可先别让他们知道了。” 卫远知晓卫陵是担心爹娘知道他与表妹的事。他拍了下三弟的肩膀,道:“你放心,我?是那?个多嘴的人?” 此话暂且过去。 卫陵浓眉微紧,问说:“爹的身体怎样,这次可没被二哥气出?毛病来?” 卫远轻摇下头,道:“前些时御医过来诊看,说要平心静气地修养身体,但你也知爹那?个脾气,方才吃过药……” 两人说着话,先一道往内室去,看望父亲。 * 除夕宫宴后,温滔每每想及卫陵那?个轻蔑的眼神,恨意与日俱增,时刻在想法?子报复。但国公回京,他又怕惹出?什?么事来,不好?对付。 还是他身边的一个小厮说,既然卫三爷不好?教训,那?个表姑娘倒是可以欺负。 总归不是卫家?的人,只是一个与国公夫人扒着丁点关系,才去公府寄住的商户女,不若一个好?好?的姑娘家?,怎么常独自出?来做生意? 真是一个好?主意! 温滔摸一把身上因养伤而消去许多的脂肉,那?时卫陵便是在藏香居门前用鞭子打的他。 痛地他差点一命归西,咬牙切齿地与小厮商议,很?快就选定在上元节。 往年到了这日,各地走水的事常有,藏香居若是烧起来,也只会被认为是意外。 瞧瞧他多聪慧! 到十五当晚,底下人忙活一通回来,说是那?个后仓有人看守,他们翻墙放火时被发现了,只得将?那?人敲了脑袋,然后挪到里面?一起烧。 温滔搂着新掳来的哪家?姑娘,捏捏小手,摸摸细腰,乐道这种细枝末节不打紧,只要烧了藏香居就好?。 虽说那?个表姑娘长得让人神魂颠倒,但谁叫卫陵与他在这京城不对盘了十多年,烧了铺子也不能怪他。 要怪,就去怪卫陵。 当晚听?得藏香居的后仓几乎被烧个精光,温滔心情大好?,往长乐赌坊去,大肆投金扔银,与人赌地尽兴。 也是时来运转,从前都是十之赢六,但今时却是十把赌局,能赢□□。 一旦上瘾,便什?么都顾不上了,只埋头在赌桌上。大家?都围住他,说这是好?运来了。 温滔索性住在赌坊内,豪言要杀地来者?输个精光。 却是翌日下晌,一桌围赌的人群外层有人喊道卫三爷来了! 凡是在长乐赌坊玩的人,都听?过卫三爷的名头,那?是个稳赢的人物,从没失手过。起初卫三爷传出?些名时,以一份赌资获十倍的利,只要有点赌性的人,都要去挑他,但都输地口袋空空,铩羽而归。 甚至有人输地倾家?荡产,都跳护城河了,愣是让卫三爷唤人救起来,嗤笑嘲弄:“就你这点家?底都输不起,还敢与我?赌,输了就想寻死?那?也得先将?欠爷的银子补上。你死了,难不成爷的银子得去阴曹地府找你要?” 围观的人哄然大笑。 渐渐地,没人敢与卫三爷赌了。 再后来,听?说卫三爷又是救人养伤,秋猎昏睡,跟着就去神枢营了。 短短半年,跟变个人似的,都不来这里玩上两把。 乌烟瘴气的赌坊内,各个挨着相?传,喧腾吵闹里,得知久不见人的卫三爷来了,纷纷让开?路来。 一直延到温家?公子那?桌。 温滔望向过来的人,一时有些慌张,怕卫陵得知他让人火烧藏香居,才过来找他算账。 谁知见人坐下了,随手拿骰盅摇了摇,开?口就是:“之前你哪回不是输给我?,手气臭到不行,适才还没进门,就听?说你今日运道好?得很?,还要杀遍全场。” 卫陵不屑道;“我?与你赌一回,来不来?” 起先一通贬低暗讽将?温滔说地冒火起来。 以前不是没与卫陵对赌过,确实次次输个精光。 当下赢得一昼夜,兴头激昂,拍桌道:“来!” 不赌就是认怂。 周遭人一瞧,嚯,这是有好?戏看了。 按着规矩,开?赌前要摆上各自筹码。 卫温两家?都是京城摸不着底的权贵门阀,若非这两纨绔子弟沉迷赌事,赌坊内的众人可接触不到这等人,都凑过来观战。更何况再见卫三爷下场,要学看其中门道。 一个挤着一个,都没落脚的地。 但谁知片刻过去,三局下来,卫三爷竟输了一局。 震地人呆住,随即争议起来。 接着三局,卫三爷又输两局。 议论声?更大。 “这怎么就输了?难不成气运用完了?” “别不是给转到那?姓温的身上去了?” …… 赌这门事,多的是人信这玩意。 温滔愈觉身心舒畅,见卫陵手攥紧成拳,指节咯咯作?响,眉飞色舞起来。 再听?人群言语,更觉得天眷好?运于他。 “再来!”卫陵满脸郁色喊道。 这把三局,是全赢了,终于得见笑意。 温滔却是沉下脸,“继续!” 接着三局胜两局,重?赢。 卫陵将?骰盅狠掷在桌上,“来!”。 同样三局胜两局。 …… 不知不觉间,天色暗下,深夜来临。 赌坊内灯火通明,桌上的人赌地忘乎所以,甚至记不得吃饭如厕,围观的赌徒们也看地热火朝天,聚集的人越来越多。 也不怪他们如此,实在是越往后面?赌,那?筹码不断往上累加,已到了一个骇人的数目。 纵使?他们几代家?底,都拿不出?来。 温滔双目赤红,及至半夜,已是输掉两座庄子。 分明一开?始赢得卫陵许多,但到后面?,却是一局未赢。 周围人声?喧嚷,他更是不甘心。 为了赢回来,继续加筹码。 已不管拿出?来哪处的田产屋契,小厮拉劝他,别再赌了,他全听?不见。 表妹薄情( 双重生 ) 第85节 “滚!” 温滔一把推开?小厮,接着与桌对面?的人赌。 一切终止于天光熹微时。 温滔终于输到再拿不出?一分筹码,眼见卫陵要走,明白过来先前是在耍他,登时恼羞成怒,抄起了椅凳,就扔砸过去。 众人眼前一花,就见卫三爷一脚踹飞了那?张凳,扑过去将?人一把摁倒在地上,一拳砸了下去。 一时场内鸡飞狗跳,骰子银子撒落满地。 有人争着抢银子,有的拉架,还有的呐喊助威。 温滔脸上才被揍了一拳,顿觉得整个牙关都脱落下来,口内满是血气。眼前的手指成爪,都要袭向喉咙,他吓地瞳孔剧缩。 那?一瞬,他觉得卫陵真的要打死他。 但最终没有落下。 “等着吧,你的死期还没到。” 卫陵收了手,冷笑一声?。 随即起身推开?人群,往外走去。 * 连续两日,曦珠忙于藏香居失火后需处理的杂事。曹伍家?人的哭闹、京兆府官员查案、仵作?验尸、开?年买方的香料契据重?立,以及赔付…… 她看着契纸上需赔的银钱,撑抵着额角,纵使?将?这两年铺子的盈利全都填进去,仍然不够。 还是要动那?笔嫁妆。 曦珠已在想回府后,该如何与姨母提此事。 当时进京后,成箱的嫁妆是被登记在册,放入公府库房内的。 她还在想,倏听?帘子外柳伯讶然的声?音:“您怎么来了?” 她疑惑是谁,望过去,那?方靛青的布帘就被掀开?,一人走了进来。 是卫陵。 曦珠慌地一下子站起身,疾步过去,还没问他为何过来。 他径直将?手里的一方黑漆描金檀木盒递了过来,道:“你看看,这些应该是够的。” 曦珠打开?盒子,就见里面?叠放着一摞银票,一张张,面?额都是一千两。全加起来,是一个惊人的数。 比那?晚他与她核算下来的数,还多出?一千五百两。 卫陵道:“我?知道你在发愁这个,所以拿来给你,若有哪处账面?漏掉了,还不够,你与我?说,我?那?里还有。” 她捧着盒子,愣住。 忽地嘴里被塞进什?么,一股酸意漫开?,她不觉蹙起眉来。 “是什?么?” 她含糊地问。 卫陵嘴角略弯,“糖,酸不酸?” 实在酸得很?,她有些想吐掉了。 他道:“咬一咬。” 曦珠咬了,里面?裹着浓稠的糖浆,缓慢地流溢出?来,混在那?股酸里。 “还酸吗?” 卫陵伸手,笑着轻轻捏了捏她的脸腮。 “别闷闷不乐了,不管什?么事,我?都会帮你的。” 她慢慢吃着,知道他在哄她了。 第54章 逼疯她 “你拿回去, 我不能?要。” 曦珠想,该是那晚他与她清算账目,知?晓她的?难处, 才会拿这些银票给她。 虽说赔付的银钱巨多,但她赔得起,并不需他的?帮忙。 更何况前世那些年姨母重病在床, 而董纯礼早两年难产过世,随同大表哥下葬, 她协同姨母管理公府中馈, 除去各处开销出入, 还有各房各院的?账,自然?地,也清楚卫陵名下的那些产业。 这样一大笔钱,对现今全依托家里的?他来说, 是不易凑齐的?。 又仅仅一个昼夜。 曦珠有些疑惑, 却?都不收下,怎么好问。 她咽下嘴里的?最后一丝甜味, 将盒子捧去他面前,与他解释道:“三?表哥,我有钱的?,可以?先挪用我的?嫁妆,等京兆府抓到纵火之人?, 再想法子补上来。” “你将银票都拿回?去, 若是被姨母发觉少了这些钱……” 不言而喻。 曦珠还未与姨母说藏香居失火的?事, 但这晚回?去, 必定是要说了。 她自觉都说得明白,见他还是站着, 不伸手接过,只低垂眼抿紧唇,猜是他脾气又上来了,正要再劝,就听他说。 “曦珠,此事是我对不起你。” 曦珠莫名其妙,下意识问道:“什么意思?” 卫陵肩膀几番颓然?,都不敢看她,语气也低下去。 “是我牵连到你了。” 话出口后,似是起了头,他便不管不顾道:“纵火的?人?是温滔,他想找我麻烦不成,转而报复到你身上,才会让人?在前晚烧了后仓,让你现在为难成这样。” “还连累死了那个叫曹伍的?伙计。” 尾音带了些犯错后的?惶恐,和渐起的?愤怒。 曦珠被这一连串的?话怔住,好半晌,才反应过来。 她看向卫陵。 “你放心,这些银票不会让娘发现的?,我昨日下晌去找了温滔,当时他在长乐赌坊,我就与他赌了一晚,赢得这些,一出来我就来找你了。” 他抬头瞥了眼她的?脸色,又赶紧落下。 “我先前答应你,不再去那些地方,但这回?……我发誓,这是最后一次了,我以?后不会再去赌坊了。” 曦珠这才注意到他一身空青的?窄袖锦袍皱乱许多?,一双眼内亦有彻夜不眠残留的?疲倦血丝。 她后退一步,跌坐到椅上。 她没料到这场蓄谋的?大火,只是因?为他与温滔的?那些恩怨。 只是因?世人?所说的?,两个纨绔子弟之间的?纷争。 却?使无辜之人?丧命。 曦珠想到昨日一早,曹伍那对年迈的?父母来接走儿子,哭倒昏晕的?场景,以?及那个尚且年轻的?妻子,撕心裂肺地叫喊。 曹伍还有一双尚未满百日的?儿女。 前世,流放峡州后,失去一切庇护的?她,才知?道未有支撑,一钱一厘的?难挣,也与许许多?多?的?贫寒百姓交道,得知?他们生活的?艰辛。 然?而如此,他们有时还是会送来瓜果,或是教她缝补衣裳,又告诉她哪里有活做,可以?多?挣几板铜钱。 她隔墙听到过,他们说,一个十?八岁的?姑娘家,带着几个孩子,够可怜的?,也是够傻的?。 他们的?一生沉淫柴米油盐里,说话不免带有粗俗,争议个没完,胡乱猜测,就像她曾经?最厌恶的?那些长舌的?人?。 但当她遇到难处时,他们又会尽心尽力地帮她。 临了道:“要有事不懂,就来找叔婶几个,晓得不?” 正因?在真正的?世俗里生活过,曦珠才更难理解当今。 这一刻,她从卫陵的?话里,恍惚意识到权贵与平民间,是彻底分?裂的?。 藏香居失火后,需赔付两方的?银子,她可以?承担,但人?命呢。 “曦珠。” 他半蹲下身,握住她的?双手,以?一种不符他身份地位的?低微,仰眼看她,神情担忧。 曦珠俯视他。 她眼前又晃过那时他的?厉呵,然?后冲入火场中,与那些街邻一起救火的?景象。 “你在想什么?”他问。 她看他好一会,终于道:“曹伍的?死怎么办?” 卫陵承诺道:“这件事因?我而起,自然?我去解决,你别?担心,我会让温滔偿命的?。” 曦珠不知?为何,脑中有一瞬的?眩晕。 他将木盒塞进?她手里。 “你拿着,别?再推了。” 盒子的?沉甸让她缓过来,顷刻,踟蹰地张了张嘴,终究问他:“你手上的?伤怎么样了?” 卫陵将自己?一双消去血肿的?掌伸展在她眼下,有些被眷顾到的?欣喜,脸上有了笑容。 “我听你的?话了,有好好上药,你看,是不是好多?了?” * 昨日晌午,属下张允之回?来将藏香居失火的?始末都告知?,卫远惊讶间,就知?此事难以?善了。 勿说因?太子和六皇子夺嫡,卫温两家不对付,三?弟与那个温家的?独子温滔,不时就要闹出打架斗殴的?事。现下三?弟喜欢表妹,更是不能?罢休。 此次回?京,他听说三?弟曾在藏香居门口,将温滔狠鞭一顿,还惹地温甫正进?宫告状,皇帝下旨责罚三?弟。 表妹薄情( 双重生 ) 第86节 这回?情形更加严重,三?弟可别?做出什么错事来。 父亲正在二弟的?火气上,再惹上去,不知?后果。 卫远想过转,自己?又去忙活次日孔家上门之事。 二弟和二弟媳和离,并不单是卫、孔两家的?纠纷,还涉及次辅孔光维对太子一党的?态度。 另外诸多?其余因?素掺杂,实是复杂,必须处理地慎之又慎。 翌日正午,卫远与父亲送走孔光维,见父亲正召幕僚门客,要跟上前去,瞥眼见三?弟过来,暂停了脚步等他。 人?至跟前,就问:“你昨日没去神枢营,晚上也没在府上,到哪里去了?” 上元一过,照例要去上职。 卫陵哪里来的?心情,晚上到长乐赌坊去。他不瞒着大哥,老老实实地说了。 卫远道:“你也不怕被爹逮住骂了?” 卫陵笑说:“爹现在哪来的?空管我?” 跟着偏头看了看议事厅,问道:“我刚瞧孔次辅走了,说的?如何?” 卫远皱眉。 当初二弟要娶孔家的?女儿,爹就不答应。那时二弟也是真痴心,愣是跪在爹书房一夜,求得这门婚事。 这下要和离,又是二弟先犯的?错。 这么多?年下来,不论是卫锦和卫若两个孩子,亦还是卫孔两家的?关系,爹娘都不同意和离。 但照二弟媳那样的?性子,这事是拦不住的?。 十?五那晚,娘和他媳妇劝说回?来后,道人?定要和离,但可以?答应不将那外室的?事说出去。 对外,两人?只是因?感情不合而和离。 这缘由说出去,只怕要惊吓整个京城贵门,没听说哪家夫妻是因?这个由头和离的?。 日子再是过不下去,无论家族争斗婆媳磋磨,还是为了妾室或外头哪个莺莺燕燕,也得为了孩子,为了两家联盟的?利益,硬着头皮过。久而久之,几十?年过去,都老了,折腾不动,也就安息了。 望着膝下的?子子孙孙,笑着感慨或是埋怨一两句,一生就那样过去了。 但这由头按到二弟和二弟媳身上,似乎说得过去。毕竟当年两人?要成婚,也够让人?吃惊。 只是…… “他是疑女儿不可能?无缘无故要和离,当下那边怕是在搜查,就连你二嫂也被孔夫人?亲自接回?孔家,怕是盘问起来了。不过父亲已在考虑应允和离,想来她不会泄露。” 这外室的?事要传出去,足以?丢尽公府卫家的?脸面,父亲忙碌大半生,绝不允许这样的?事发生。卫远心里清楚。 如今淮安那边早让人?去抹公案,卫度当时消除俞花黛在名册上的?踪迹,是以?病故之由,如此也方便处理人?,现下京城这边凡关那个外室的?痕迹,全都抹杀干净,孔光维想查,哪里能?查得出来。 卫陵闻言,不由想起前世这桩外室之祸,并非如此简单。 前世事发时,应在六月初,而非上元。 说起事发的?起因?,便让人?觉得几分?可笑。一个官员夫人?为了追查丈夫在外养的?女人?,结果发现卫度和俞花黛,惊骇之下,赶紧回?家告知?属六皇子一党的?丈夫。 之后,就是俞花黛消失。 父亲发觉此事时,同样怒打了卫度一顿,极快派人?去找外室,要处理干净。 而与此同时,俞花黛再次出现,便要报案,说镇国公府要谋害她,紧跟着说出当年卫度隐瞒官差,强逼她做外室,甚至拿出其父亲遗留的?残本,说卫度纠集官员谋害良臣,自己?的?父亲是无辜被害。 孔光维率先上折问罪卫度,接着以?温甫正为领头的?六皇子一党官员开始大肆弹劾。 皇帝下旨令三?司重查当年旧案,俞花黛被关押刑部受审,却?中毒而亡。 适时太子老师,也曾是卫度老师的?刑部尚书卢冰壶,被牵扯进?来。 嫌犯中毒一事系他营私舞弊。 一个小小的?外室,最后牵连甚广。 卫度被夺职,孔采芙与之和离,太子一党失去孔家的?支持。 刑部尚书卢冰壶被贬谪出京,内阁重组,翰林学?士姜复代其入阁,成为阁臣。 六皇子一党大胜,在皇帝的?暗许下,年满十?六岁的?六皇子,不必按制远走京城,封王就藩,继续住在皇宫。一时太子一党不敢多?动。 秦家见形势大变,转投六皇子。 后来也是在两个月后,狄羌内部政权更迭完毕,北疆又陷战事,皇帝又想起镇国公府,重新启用。 卫陵道:“孔光维当年见太子兴起,想找门路与咱们搭上关系,还装的?一门清高,要卢尚书来说亲。现在不见得一定要查出什么,做出这个样子,无非就是向外表明是二哥的?错罢了,与自家女儿没什么关系。” 又是笑笑,“再说二哥和二嫂和离,卫锦和卫若不是还在吗?那也是他孔家的?外孙外女,打断骨头连着筋,只要孔光维有心,与卫家哪里能?断?” 现在可不是太子党式微的?时候,孔光维最会见风使舵,还得和卫家绑着。 若是以?后事态变化,孔家也不必再交好了。 这番话将卫远好一顿错愕,与父亲所说一样。 “你什么时候看得这么透了?”卫远扬手,要往他脑瓜子拍去一记。 “我又不傻。” 卫陵一矮身,躲过大哥的?偷袭,揶笑道:“大哥别?是没看出吧?” 卫远不想他躲得快,又被他似嘲,也笑了。 “哦,确实没看出,只待会可别?有人?求到我面前来。” 话音甫落。 “大哥,你是我亲大哥,再帮我一个忙。”卫陵求饶道,伸头过去,“你打吧,只别?将我打傻了。” “行了,多?大的?人?了,说吧,是不是温滔的?事?” 卫远不跟他闹了,问道。 卫陵站直,敛淡脸上的?笑,道:“这回?他将京城以?及京郊好几处田庄屋舍都输给我,但我不想便宜放过他,这些年他在外犯了几桩人?命案,强抢妇人?投井自杀都有,我想请大哥找人?收集罪证。” 豪门勋贵的?子弟,多?有人?命案子,或明或暗里的?。 谁不招惹谁,都当无事发生,毕竟一揭发,就是互相揪把柄了。 “你这是要置人?于死地?”卫远静问。 卫陵道:“我当时没将他打死,已是我手下留情,让他多?活一段时日。” 眼见三?爷和大爷在那头说话,阿墨还在想一桩事。 近日来,他一直疑惑在心。 自去年十?一月初,好似就是秦大爷去藏香居见表姑娘那次后,三?爷就让他筹备起银两来,还是一笔巨大的?数目。 他不知?要做什么,自三?爷重伤醒后,许多?时候,他都照吩咐做事,不再多?嘴。 而昨日,三?爷将那些兑换成的?银票都拿走了,去过长乐赌坊,就往藏香居赶,出来时,没见那个盒子。 银票是都给了表姑娘? 阿墨才知?道藏香居失火的?事。三?爷事先准备,是早预料到了? 另有一个猜测,他不敢去想,太过悚然?。 * 天?色逐渐暗下。 他回?来时,已经?很晚了,在廊下犹豫好一会,才端着药,推门走进?去。 屋里很安静,他轻关上门,转进?内室。 清透的?月辉下,她披散着头发,抱膝在窗边的?榻上,只穿了一身单薄的?白衣,埋着头,似是睡着了。 他忙过去,把药碗放在桌几,将薄毯掀起,要给她盖上,抱她去床上睡。 却?见她抬起头,看向他。 她并没有睡。 他的?动作顿住,缓缓地,还是将毯子披在她身上,坐在她身边,温柔道:“你今天?都没吃什么,刚才来时我让人?去做了,等会就好,现在先将药喝了。” 她冰冷的?眼神落在他身上。 苍白孱弱的?脸上,一双淡琥珀的?眸盯着他。 “我问你,当年藏香居是不是你让人?烧的??” 他闭了闭眼。 “你究竟还有多?少事瞒着我!自始至终,你都在骗我!” “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她忽然?歇斯底里地质问他。 他喉结滚动了下,道:“我可以?解释,那时秦令筠对你虎视眈眈,那年十?月底羌人?要南下,我必须去北疆。若你总是在外面,我怎么能?放心……他后面回?来了,都想尽办法要将你抢走。” 她浑身颤抖。 “不要再提那件事!” “好,我不说。” 他伸手掠压了下她鬓边的?碎发,然?后端过那碗温热的?药,“御医说你的?身体要好好调理,药必须得喝,听话,好不好?” 她扬手打翻那碗药。 浓黑的?药汁泼洒他的?衣袍,一片热气袅散。 下一刻,她抓住他的?前襟。 “我说了不喝!你是不是听不懂人?话!” “放我走!” 他道:“再等等,快了,等所有的?事都安稳下来,我就放下京城的?一切,与你一道离开。” 他将她抱在怀里,紧紧地,按住她的?挣扎,听她一遍又一遍地惨厉喊道:“我会被你逼疯的?!” “迟早有一日,卫陵,我会被你逼疯的?!” 表妹薄情( 双重生 ) 第87节 …… 床角一盏明煌灯火,卫陵从黑暗里猛地睁开眼,胸膛起伏不定,冷汗淋漓。 抓过枕下的?药,灌入口中,吞咽下后,他喘了好几口气,才渐渐松缓过来,自言自语地喃喃。 “原谅我这一回?……原谅我。” “曦珠,曦珠……” 第55章 再相逢 温甫正得知儿子温滔在长乐赌坊, 将五座庄园别?院,还?有京郊临县的大片田地输掉时,气地直翻白眼, 差点厥倒在地。 被仆从搀扶住,抄起正洒扫丫鬟手里的扫帚就打上去,大骂:“你?个败家?玩意!” 他是出了名的铁公鸡, 一毛不拔。 若是先前只有这一个儿子,在外面捅出多大的窟窿, 都得帮着摆平, 不至于动气成这?样, 但?去年继夫人给他又生个嫡出儿子,好?好?培养,将来?便能继承家?业,这?个庶子好?似显得没那么重要了。 温滔连挨许多下打, 一边用手挡, 一边咋呼喊道:“爹,是?卫陵诈我!定是?他出千, 我后头才会一直输!” 那晚彻夜与卫陵对赌,他虽愤怒得很,但?害怕很快冒出来?。 倘若被爹知道自己将家?产输掉那么多,他准没好?果子吃,怕得不行, 在外躲了两日, 实在瞒不住, 被逮回来?了。 温甫正打地自个没力气了, 见?儿子趴在地上直抽搐,气喘吁吁地接着骂:“窝囊废!叫人家?设套骗走家?里那么多地, 你?说说你?,生你?出来?做什么的!” 温甫正打骂一顿不算,还?想将那些田产地契给拿回来?,翌日就带着这?个窝囊废儿子,登了镇国公府的大门。 卫旷近日正被二子和二媳妇要和离的事闹得心烦,本就与温家?不对盘,当?下不客气,直接让下人轰走,半点脸面都不给。 比及卫陵从神枢营回家?,被叫来?正院,一番详说那晚上元的经过。 “那个没本事的废物,不敢报复到我头上,反作弄到表妹身上,我本想告诉爹,但?谁知出了二哥那档子事,我怕爹闹心,才没敢说,只让大哥帮忙。” 又气道:“还?污蔑人出千行骗,输是?输不起的,竟还?敢上门来?讨,我看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卫旷当?即训道:“你?个小兔崽子要有本事,就别?每回让我与你?大哥给你?收尾!” 这?些年不知惹出多少祸来?。 声调高了,肝火动气,没忍住捂住泛疼的胸口。 卫陵忙扶他坐下,又是?拍背,又是?倒茶,关切道:“爹,我保证只这?回了,您先喝茶,消消气。” 卫旷不避讳道:“这?话说的多了,我懒得信。只你?年岁不小,快十九了吧,总不能让我与你?娘操心你?一辈子,我现今身体也?不大好?,不知什么时?候就没了。你?也?不是?不懂,只是?不肯将心用在正途上,以后好?好?做事吧,趁我还?在,给你?将路铺平了。” 卫陵不禁喊道:“爹。” 卫旷摆手,叹声:“行了,你?与你?大哥说的,我都知道了,此次温家?剩下的事我会处理。” * 京兆府很快查清藏香居纵火杀人的真相。 大燕纵火罪判罚严重,归属刑部审理,更何况烧死了人,又有国公暗下授意。 很快,温家?长子温滔被缉拿入狱,案子移交刑部。 翌日一早,就有太子一党的官员御史?上折弹劾温甫正,道其身为大理寺少卿,却家?风不严,令其子知法?犯法?。话里话外,德不配位。 温甫正气地要吐血。 但?这?口血尚未吐出来?,就有一些人聚集在衙门前,击鼓鸣冤。 直呼有自己妻子被掳的,有妹妹被当?街抢走的,还?有未婚妻子被污投井自尽的……全是?温滔这?些年来?,在外强抢民女造下的罪孽。 先前这?些人苦于权贵门高,无处申冤,但?近来?有人愿撑其后背,自不畏惧。 遑论申冤的人一多,站在一处,更是?得理。 一时?激起围观百姓的群愤,愈演愈烈,后来?多案并审,由刑部尚书卢冰壶亲审。 这?还?有天理了! 满朝上下谁不知卢冰壶是?太子老师,与卫家?站一块的,温甫正急地焦头烂额。虽说这?个儿子不中?用,但?到底是?他的长子,还?得想办法?救人。 当?下想找人先将那起纵火案顶罪,遍问长子院里所?有伺候的小厮,得知最初这?个主意是?一个叫陈冲的人提出,但?此人在不久前说家?里有事,请辞离开了。 温甫正派人去寻,却连个踪迹都没有。 * 外间闹个哄热,公府里面僻静地只闻幽远琴声,不听杂音。 卫度面色憔悴地拿着和离书。 他不由想起自幼他习武,总比不上大哥,得不到父亲的满意。若他有三弟对世事的毫不在意和洒脱,不管爹娘的批评责骂,也?不至于总在乎那些。 固执起兴,他改走文?路。 与孔采芙的第一次相遇,便是?在一次宴会上,他不忘带着昨夜写就的诗词,躲在假山背后的柳树阴影下斟酌。 兴许是?轻声诵读被听到了。 他听到一道拍手声。 “好?。” 抬起眼,就见?面前站了一个身穿蜜合石榴裙,头梳蝉鬓的姑娘,朝他落落大方道:“你?方才吟念的诗词我很喜欢,只是?有一个字用的不好?。” 甚至不及他反应,她已经走过来?,弯下身,凑到他眼前,望向他手里的宣纸,夸赞道:“你?的字写的真好?。” 又指向那个她认为不妥的字,道:“你?瞧,这?字若改成‘送’,是?不是?要更好?些,更合韵律,也?……” 她的声音有别?于一般姑娘家?的凉意,在那个炎热的夏日,让他发愣。 只顾着看她轻落纸上的手指,又白又细,根本没看自己那被她点评一番的诗词。 直到她问:“你?有听我说吗?” 他回神,赶紧点头道:“听了。” 她又正身,主动道:“我是?工部右侍郎孔光维的长女,名采芙,请教公子姓名?” 太过直接,没有任何过渡,他从未见?过这?样直白的姑娘。 但?没道理一个姑娘自报家?门,他一个男人扭扭捏捏。 他便起身,抿唇作揖道:“姓卫,名度。” 他以为她也?要像其他人一样,问他的父亲是?不是?名震天下的镇国公,他是?不是?那个改走文?官仕途的卫家?二子。 但?她什么都没问。 当?晚回去后,他将那首经她改字的诗重新誉写一遍,果然比之前那篇好?上许多,多了清静豁达之意。 他将那首诗念了好?些遍,亦在心里将她的名念了许多遍。 他万没料到第二次再与她见?到,她会将自己谱写的琴曲送给他。 “我上回留意到你?手上有拨弦留下的薄茧,这?是?我给那首诗谱的曲子,不知合不合你?的心意,你?可拿去试试,若有不妥处,下回见?面再与我说。” 又是?夜晚,他回去后,窗前月下,对琴拨曲,只觉得极妙,全然合他写下这?首诗时?的心境。 但?她所?说的下回再见?,却是?何时?? 第三回 再见?,已是?暮春时?节。那年,她成了春日诗会上最负耀眼的人,当?之无愧的,被众多贵女称赞才华。 而那年,他也?中?榜春闱,得了探花的名次,春风得意,一日尽看长安花。 他终于再见?到她。 他说,她写的曲很好?,只有一处抹挑,他觉得可改成泛音。 她当?即取过琴,让他弹奏。 于是?,他坐下,将那首演练过上百遍的琴曲弹与她听。 她站在一侧,聆听过后,果然点头笑道:“你?说的不错,确实改过后要更好?了。” 她不知羞赫,直道:“只是?你?好?似有些紧张了,曲调紧绷,有些不合意境。” 他坦言:“确实紧张。” 他深吸一口气,郑重地看向她,不再犹豫,问道:“卫二今日冒昧来?见?,其实还?有一事要问,不知孔姑娘是?否有心仪之人?” 那刻,她惊讶地看他,如同冰雕玉琢的脸有些木楞。 他不觉笑起来?,真觉得她有些可爱了。 有没有人劝过他呢? 有的。 他的同窗曾说孔采芙在女子里,实是?奇葩,一入书堆,一论琴曲,是?连饭都能忘吃的人。若是?身为男子,必能有所?成就。 但?身为女子,委实无趣得很,娶妻娶贤,也?不要这?样的女子。 他却愿意,为了娶她,去求说父亲。 父亲并不答应。 他现今犹记得那时?父亲的沉沉目光,最后跪下请求,说此生只娶她一人。他知道,爹娘已经在为他相看将来?妻子,但?那些人,他都不喜欢。 他只喜欢采芙一人。 他跪了一夜。 直到父亲说:“起来?吧,你?自小不曾求过我什么事,这?回我答应你?就是?,待我与你?母亲商议。” 他欣喜起身,乃至因久跪膝软朝前扑去,徒让丫鬟忍不住笑出声,他也?觉得高兴,没觉得丢脸。 但?后来?呢。 后来?,又是?怎么样的? …… 表妹薄情( 双重生 ) 第88节 这?世上有多少人还?记得初心,并坚守住它。更甚者,许多人连初心是?什么都不清楚。 从那些浪漫绮丽的诗词中?,转入晦暗沉浮的宦海,渐渐地,他不再有空闲去翻一翻书架上变潮的诗书,也?不再有心临摹前人的字帖碑刻,或是?静下心,哪怕弹拨半首曲。 他与过去的自己越来?越远,也?与她,愈加没话说了。 那么过去的这?些年,他都做了什么。 卫度恍然发现好?似都记不住。 他模糊地想到与孔采芙很少有坐下吃顿饭,连陪两个孩子的时?间也?少。常常他回来?时?,留给他的只有一扇漆黑的窗,和闭合的门。 琴声缓缓停息,过去发生的一切,连同那首两人共同谱写促成的诗与曲,消散在寒风里。 孔采芙伸掌止弦,起身理裙。 她看着他,朝他最后行礼拜别?。 “唯望郎君此后安康无虞,也?照顾好?两个孩子。” 经年过去,她的声音依旧清冷,不曾改变。 所?有她的物什,早在上元之后就收拾装入箱笼里。只是?在等与他的和离。 卫度点头。 “好?。” 将和离书放下,他道:“我送你?。” 他知道,此次是?他做错了事,而她没有揭发。 二月初的风,仍旧寒冷。 卫度一直跟在她的身后,送她出了院门,穿过后园垂花,过前堂影壁,到了侧门处。 后面传来?两个孩子的追跑哭声。 “阿娘,阿娘!” 孔采芙登车的脚步一顿,又坚定地掀开车帘,进入车内。 帘子飘然落下,再不见?那张冷若冰霜的脸庞。 卫度让仆妇抱住哭喊的卫锦和卫若,看着马车缓动,车轱辘碾过青石砖,慢慢地,消失在街道的云霞尽头。 * 曦珠便是?在二月初二这?日,得知了卫度和孔采芙和离的事。 消息压得太紧,直到分别?离府时?,众人才听闻,一时?讶然不已。 她方从正院回来?,姨母召她去问藏香居的事,说自己都已清楚事发起因,好?一顿骂了卫陵,问她还?有麻烦吗,有无要帮忙的地方。 曦珠摇头,笑说若有需要,一定会说的。 她出来?后,要回春月庭,听到不远处隔着葱茏松林,卫锦和卫若的哭喊。 心里蓦地揪疼起来?,想起那些年,卫锦将她当?作母亲,夜里窝在她怀里时?,那一声声的阿娘。卫若少话,但?她知道,这?个孩子也?是?想念母亲的。 曦珠抬头看向暗下的天色,眨了眨微润的眼。 至少这?世,这?两个孩子不会再经受那些苦难。 卫家?的人都不会。 一切都在变好?。 她继续向春月庭去,在想另一件事。 她没想到这?起纵火案牵连起来?,会引发这?样大的反应,刑部召她与柳伯去问过许多次话了。 柳伯说,纵使将契据上该赔的银钱,都赔付干净,后面要想重新将生意做起来?,也?是?很难了。 扯进卫温两家?的纷争里,谁做生意愿意牵连这?些,怕一个不慎,就要得罪人。 曦珠捏紧手,父亲留下的最后一个铺子,也?许要关闭了。 * 从上元圆月当?晚,直到二月初,外室之祸曦珠不再担心,反而忙碌藏香居的事,时?不时?奔波于衙门和铺子之间,还?要去往城外县里看望曹伍的父母,及妻子。 来?来?往往间,周遭都在议论春闱将于二月九日开场。 心神微漾,她不免又想起许执。 而也?是?在临考前的二月四日傍晚,她无意见?到了他。 那时?,她和柳伯与人又商谈完一笔赔付,下了酒楼,晃眼间,陡然见?到对面书局棚架下,不被人留意的角落站了一个人,头戴苍色毡巾,穿的一件灰蓝衣裳,单薄地不足以抵挡寒风雨雪。 但?他脊背挺直,不曾弯折一分。 就如当?年初见?时?。 时?隔前世十年,她终于又见?到了他。 第56章 未婚夫 上辈子, 曦珠有时?会想,兴许是因为许执预料到不久后,镇国公府卫家会陷入难以翻身?的灾祸, 才会来退掉和她的婚事。 * 那日是神瑞二十七年的九月二十三,距离他们大婚还有半个多月的光景。 许执请丫鬟到春月庭,约她去奉山。 曾任刑部尚书的卢冰壶是当年他高中春闱, 提携他的老师,虽卢冰壶因那起外室祸端被降职出京, 但到底借着这层关系, 与卫度算是同门, 自然熟识,也会递帖来公府探讨些政事。 更?多闲暇,顺便邀请未婚妻出去游玩,无可非议。 毕竟他们的父母俱已不在, 就连主持他们定亲的姨母, 那时?业因连失丈夫和长子长媳,缠绵病榻已久, 不再管这样细枝末节的事。 曦珠收拾妥当?后,便跟着他出府。 她整日在公府后宅,除去被蓉娘教着做些绣活,为大婚准备,再也没有其他事做。 若是能出去走一走, 总比这样闷着好。 但她没有想到此次许执约她出来?, 是为了退婚。 一路上, 他比平常少了许多话?, 神情也凝重,似是有什么心事。她以为他是被部里的那些案子烦扰, 想让他开心些,还说了好些笑话?。 之前两人在一起时?,他偶尔有这样的时?候,只?要?她逗逗他,他总会开怀的。 但这回?,他一直没笑。 她有些不知所措了,揪着他的衣袖,轻快的脚步沉重起来?,不由越走越慢。 “微明。” 她仰起脸,问道,“你怎么了?” 他停下来?,却没有说话?。 “是在刑部碰到什么烦心的事吗?我不懂,但我可以听你说的。” 她知道这一年来?,皇帝病况愈烈,到了不能起身?的地步,太?子党和六皇子党争斗地愈加厉害 。而许执因明站公府卫家,被人针对?。 他的仕途并不大好过。 他很少再有时?间陪同她。 尽管她也没多少闲暇,在忙两人的婚事。 这回?他好不容易有空了,约她出来?玩,她便想与他高高兴兴的。 她等待着,尔后听到他从未有过的疏淡声音。 “曦珠,我今日约你出来?,其实是有一件事要?与你说。” “我们的婚事……” 一片片赤红的枫叶飘旋落下,掩去远处的人声。 静谧深处,她定定地看着他,过了好一会,才慢慢松开抱住他手臂的那只?手。 后来?,许执又说了什么,曦珠全都记不得,只?记得他递还那个她初学做的荷包时?,说了这样一句话?:“若有一日公府出事,你一定要?想办法尽快离开。” 当?时?她不懂即便要?退婚,他只?需遣人上门说就是,何故要?单独约她出来?,再是最后如?同谶言般的话?。 直到神瑞二十八年正月的来?临,曦珠才渐渐明白了。 许执不仅敏锐地预测到将来?朝局变化,才会与她退婚,还那样隐晦地提醒她,当?卫家出事之时?,卫陵被困之际,不要?掺和进去,而是要?赶紧离开。 他不能直言。 她到底还是在一众慌乱里,因给卫陵传递消息,而被求于?活命的公府丫鬟告密禁军,抓进了刑部牢狱。 也是在那里,见到秦令筠,被逼处于?鞭刑的酷罚中,意志因那些同处牢狱之人的惨叫,而濒临崩溃。 秦令筠的沉声问询,更?让她犹在黑渊。 可也因他每一日的到来?,她才能确认卫陵还活着。 高热反复,将曦珠烧地混沌,眼?前俱是灰茫,喉咙似被火燎烧,不停咳嗽间,只?能贴着被风雪冻硬的铁墙,让自己清醒一些。 这样的日子过去多久,直至那日她梦到卫陵战死,秦令筠走进牢狱,应证了这件事。 接着被强灌下那碗退热的药,她才意识到自己接下来?的命运,不再受控。 身?上的鞭伤阵阵裂痛,手脚也被冻僵起了疮,疼痒酸麻。 秦令筠解开她的衣裳,她无力去推拒,只?能忍受他给她涂抹着药膏,疼地几欲昏死。又听他说,两日后,她这样一个泄露机密的囚犯,会被接出去,成为他私养在外的人。 只?因卫陵已死,她不再有任何用处,如?何处置,端看他们这些跟随六皇子一荣俱荣人物的心情。 那晚,曦珠在昏沉间,看着秦令筠吩咐狱卒悄生的炭盆,绝望一点点蔓延,愈堆愈重,让她不禁伸手,要?朝盆中烧烫的红炭去。 若是死了的话?…… 但她没有死成。 “你说你是不是不受罚,不知道听话??” 表妹薄情( 双重生 ) 第89节 被触犯忤逆的人抚弄她的脖颈,前日被他掐出的淤痕,沉声:“自己将衣裳脱了,我给你上药。” 她在他的冷目下,恐惧一点点攀爬脊背。 终究颤着手解开衣带,在那方血腥的方寸铁牢里,流着泪将衣褪到腰间。 “总得习惯了。” 秦令筠的手从她的胸肩滑过腰肢,每游移一寸,她都忍不住要?抖一下,听他徐徐发?问:“你这副身?子还没有被许执碰过?” 又是一个深夜。 牢门的铁链突地响起来?,曦珠陡然睁开眼?,惊惧地看向那里。 不是秦令筠,是许执。 披戴风雪地走了进来?。 自那日奉山分别?后,曦珠已有四?个多月未再见他,回?想那时?他说的话?,只?觉恍如?隔世。 许执就站在不远处,静静地看着她。 曦珠倏地眼?中酸涩。 她一身?污秽不堪,却要?面对?也追随新帝,一身?簇新官袍的他。 许执走了过来?,蹲下身?唤她:“曦珠。” 似隔着太?多,这声都嘶哑。 曦珠直直盯着他,紧咬住唇,才能不泄出一丝哭音,让自己在他面前,显得更?加狼狈。 “我知道如?今想向你解释再多都是枉然,留给我在此处的时?间也不多,秦……” 许执的嗓音低下去,几若似风,只?有她一人能听到。 “秦令筠过来?的事,我得知了,我会想办法救你。” 话?至此处,他无法再续言,最终道一句:“抱歉,是我之错。” 错在何处? 错在当?时?不应该去退婚吗?可若是不退,此时?连他都要?被牵连进太?子党中,寒窗苦读二十载尽付东流,焉能好端端地在这处。 曦珠只?字不言,直到他从袖中拿出一个浸染鲜血,残破脏烂的平安符。 她才转动了下无神的眼?瞳。 听他说起另件事,那时?卫陵接到她传递去的消息时?,北疆因出奸细,狄羌同时?犯境,军营一片混乱,卫陵最终还是下令抗敌,是为了引开狄羌军,否则必然连失重镇,百姓遭殃。 曦珠怔然。 她一霎明白了,为何在那个噩梦中,卫陵战死时?,会一直看着京城的方向,是那样的悲戚神情。 在京城家人,和北疆责任间,他选择了先承担责任。 也没能再平安回?到京城。 许执将平安符递到她的手边,道:“卫陵的尸首已被洛平运送回?京,葬在了卫氏族陵,这是他身?上留下的东西,我将它拿来?予你。” 他微微哽咽道:“他临走前,让我照顾好你。曦珠,你定要?好好活着。” 也许那刻许执只?是想让她有个物件做念想,让她活下去,却不知平安符是她曾经送予卫陵的。 曦珠满心悲怆,紧紧捏着平安符,听到耳畔的承诺。 “再等我两日,我一定会想到办法。” 泪水将落,曦珠竭力忍住,扯住他的袖子,恳求道:“我不要?你救我,我要?你帮我一件事。” 那刻,兴许是利用了许执的愧疚。 她让许执去看蓉娘,还有藏香居柳伯等人。他们都不是公府的仆婢,但因她之故,不知会如?何。 是她连累了他们。 “若是无事,你让他们赶紧回?津州……” 曦珠喉咙干涩,每说一个字,犹如?利刃划割一般,疼到连声抽气。 话?至尾端,她的声音弱到只?有气音,却紧拽着许执的袍袖,哀望着他。 “求你帮我。” “好,此事我会帮你。” 许执应下,又不放心地道:“但你也一定要?等我,我会找到办法拦住秦令筠。” 曦珠仰首看着他,惨然笑了笑。 他不过一个小小的刑部主事,如?何与身?为督察院左都御史的秦令筠抗衡。 只?要?他将蓉娘和柳伯他们安置妥当?,她便很感激他。 日夜轮转,曦珠等待着,不是在等许执,而是在等秦令筠。 他说过会在两日后接她出去。 平安符熨帖着心口,泪已流尽。 不知过去多少日,她一直未等到秦令筠,反而再次见到许执。 仍是深夜,顶处的小窗,莹莹雪光映落他一身?。 曦珠记得很清楚,那时?他清隽疏朗的脸显然瘦削许多,眉宇尽是疲惫,眼?底泛出乌青,却对?她温和地笑,道她拜托的事,他已做了,蓉娘柳伯等人在回?津的路上。 而她,也被之上的人裁定,一道与卫家剩余之人流放峡州。 这是他为她争取到最好的一条路。 “曦珠,退婚一事是我之错,是我先对?你不住,愧对?你从前待我的情意,让你落到这般境地,但请此去三千里,万望你珍重,或许将来?某日,我们会有重逢日,到时?你若有所求,我定万死不辞。” 这便是许执对?她说过的最后一句话?。 也是一句重诺。 而曦珠最后一次见到他,是流放峡州出京那日的霜雾天,茶楼之上伫立而望的人面容朦胧,但她知道是他。 后来?。 曦珠念出这两字时?,总会觉得怅然和不可追忆。 世事易变,当?卫家倒塌后,会有新的世家顶上,太?子一党的官员被杀头判刑后,会有新帝提携的官员补上。 源源不断,不会断绝。 也是在后来?,曦珠才知晓为了她的事,许执彻底得罪了秦令筠及其一派的人,令他在仕途上受到重击,差些命丧贬官的远途中。 等迁官回?京,不出两年,秦家就因已成宫妃的秦枝月谋害皇嗣一事,被许执带人弹劾,连同贪污渎职、私吞良田等罪名,最后秦令筠被午门斩首,秦家被抄。 跟着牵涉出当?年支持六皇子登基各派的明争暗斗。 新一轮的朝廷斗争已经开始。 曦珠再听到许执这个名字时?,是在流放的第八年。他已经是刑部尚书,虽不以翰林身?份入内阁,却深受皇帝器重,手握权柄,一时?可与首辅谢松分庭抗礼。 也是在那年,立下无数战功的卫朝被谢松一党的官员压制,不得重用。 纵使有洛平帮忙,但一个常驻北疆的武将,始终无法决衡朝廷的人事调用。 罪臣之后想要?翻身?,谈何容易。 寂寂明月夜,曦珠坐于?桌前,想到与许执的过往,怎么落笔都不知,但她总要?试试。 起头“微明”两字,让她羞愧难当?。 企图让许执看在以前的情分上,还有那个承诺上,求他帮帮卫朝。 那段日子,她日夜盼望他的来?信。 他来?信了,并没有让她多等。 许执答应了她,说自己会想办法,让她等等。又问这些年她过得如?何,若有其他需要?帮忙的地方,尽管说就是。 曦珠不禁想起以前,许执对?她说过的话?:“我平日里事多繁忙,有时?候顾忌不到你,无法得知你的情绪,你若是不高兴了或是烦恼了,直接与我说就好,我都会陪你的。” 她看着回?信上更?加稳重内敛的字迹,想起这些年在峡州经受的苦,忽然想与他说,但知道,已经不行了。 那一封信已然耗去她全部的勇气和廉耻。 她甚至不敢去想,当?年许执为了救她,险些丢命时?,是如?何想的。 是否有过后悔。 而在更?后来?,曦珠得知那时?他刚做刑部尚书,谢党时?刻攻讦他,他分身?乏术,但还是帮了她,几番推波助澜,最终让皇帝同意重用卫朝,让身?为罪臣之后的卫朝任职峡州将领。 他的处境从来?不易。从一个自幼苦读的农家子,一步步,走到后来?的位极人臣。 最后的后来?,重回?京城,曦珠在街道边偶遇许府的马车。 隔着人群,那是她离许执最近的一次,但没有见到他。 到底物是人非。 她听说他已经娶妻生子,妻子是一个大官嫡女,两个孩子也聪颖懂事。 他过得很好。 曦珠亲自备礼,让卫若送去许府,谢他当?年提携卫朝的费心,到如?今才能当?面感激。 过往如?云烟,她也能释怀地笑一笑了。 * 柳伯照姑娘的吩咐,将油纸伞送来?棚架下,给躲雨的学子。 离得近了,便见是一个挺俊的后生,怀里抱着一摞白纸。 因五日后开考,许执过来?书局购置纸笔,却出来?时?,放于?棚架底下的伞不知被谁拿走了。 准备向书局掌柜借伞,对?街匆忙而行的人群里,一四?旬上下的男人跑来?,道送伞予他。 他正要?推拒,却见偏飞雨雪里,一个穿荼白衣裙的姑娘,撑伞在栏桥望着他,隔得远,却依稀能知她眸里含着笑。 这是他第二次见到她了。 也在这时?,听到紧跟的第二句话?。 表妹薄情( 双重生 ) 第90节 “我家姑娘说,春雨虽小,但考试在即,还望公子收下伞,不受雨淋伤身?,来?日必能高中春榜,前程似锦。” 微微愣然,许执不觉笑了笑,收下油纸伞,对?面前之人拱手作揖,道:“替我与你家姑娘说声多谢。” * 坐马车回?去的路上,听到溅落车顶的淅沥声响。 曦珠靠在车壁上,整日的劳累,让她有些昏然地闭上眼?。 眼?前恍然是四?月了,春闱放榜时?,也正是踏青好时?节。 她与卫虞一道出门到京郊玩。 卫虞与好友要?去哪里游玩,她难以融入其中,只?能说自己累了,要?去亭子那边歇息。 卫虞应下,道等会来?找她。 但后来?落了雨,卫虞一直没来?。 她坐在围廊下,对?青坠说雨停再回?去。但等了好久,雨没停,反而随风吹进来?,四?周踏春游玩的人也越来?越少,青坠急道要?去看看能不能借到伞,话?落就跑了出去。 有什么好急的呢,她有些不想回?公府,想在外面多待一会。 发?丝被春雨打湿黏在颊边,手指扯着腰间的绦带缠绕,她低着头,丧气地,一下下地轻荡着双脚。 忽然视线中出现一双黑靴,她停下晃脚的动作,抬头,就见一张清隽疏朗的面容。 是一个男人。 她慌乱站起身?,往后退了退,又被椅靠边沿绊倒,坐了下去,后脑磕到柱子,疼地她伸手去摸,腮颊也鼓起来?。 倏地听到一声笑。 温和清朗。 她惊讶地看向这个男人,他脸上犹敛淡笑,往后也退了一步,将手里的伞递过来?,道:“在下唐突,路过见姑娘没有带伞,这把伞就送予姑娘。” 她才不要?别?人的东西,还是陌生男人的。 “多谢公子好意,我的丫鬟已经去寻伞了。” 却听有人喊道:“微明!” 她循声看去,亭外有三五人撑伞,探头张望这边。 “春雨不知何时?停,亭小难避风雨,还请姑娘收下。” 他将伞放在旁侧的石桌上,往后退两步。 “哎!” 她不要?,拿起伞着急要?还他,他却转身?朝外走去,灰蓝的背影没入莺色的雨丝里,快步钻入好友的伞下,一同往远处去了。 有揶揄声从雨幕之下传来?。 “微明,没看出来?啊,我还以为你在这事上古板一个。” “哈哈,你别?看他整日钻书里头,可一点都不呆。” “这几日约他去坊市玩,人姑娘上来?问学,都能稳如?泰山,不想红鸾星动,能如?此积极。” …… 那便是她与许执,前世的第一次见面。 第57章 新婚礼 二月四日, 宜嫁娶。 黄昏将尽时,雨才停下。 姚府外街鞭炮声成?串,谷豆糖钱尽散, 孩子们欢快争抢。高挂的红灯笼下,人头窜动,挤着观望自街前而来一对新人。 新郎官下马, 在一众好友的挤眉弄眼里,笑着提脚, 狠踢下轿身, 给?立了丈夫的威严。 里面坐得?端正的新娘子被震地?颠了颠, 凤冠垂落的金穗流苏打了脸,随即被牵出大红轿子,跨过火盆,迈入正堂, 被引着三拜, 送入新房。 后院围着妯娌女眷,前院是一堆男宾。 宴席这才开始。 今日金吾卫统领姚顺成?的嫡子成?婚, 参宴而来的,汇集了朝廷大半数的高官。 当年姚顺成?还是卫旷身边的一个副将,跟着簇拥神瑞帝起事,后来事定功成?,得?封守卫皇城的武职。这些年无功无过, 如此关?键的职位, 也硬坐了二十余年。 席上语笑喧哗, 传杯弄盏。 宾客一半去敬为?儿娶妻的姚顺成?, 一半去敬也来贺喜的镇国公。 这边都是些在朝堂上混久的狐狸豺狼,那边却是些尚冒头的青头小子。 姚崇宪被凑上来的好友们连连灌酒, 真怕等会洞房起不来,扯过卫陵,有些眼?花道:“你之前可答应下的,我现下不能再多喝了。” 卫陵一大早就过来姚府,为?当御者。 一日下来就没坐下歇息的时候,这会又拦在姚崇宪前头,扬眉笑道:“可别为?难他了,你们要敬他酒,都我来喝。” 婚宴上常有亲友挡酒,大家都知卫陵和姚崇宪自小长大的情分?,未免过分?,不再作难新郎,转而来灌卫陵。 比及雨时笼空的雾气散去,月亮出来,堂上的蜡烛烧地?通红。 宴至末尾,卫陵与人笑闹到半夜,喝地?酩酊大醉,走路不稳。 小厮来搀扶,要带他往常住的那个厢房去。从前卫三爷来姚家玩到深夜,时常留住,因此府上专有一间房留着,平日也有丫鬟收拾。 不想被推开。 “去,去备车,我要……回?家去,不留这儿。” 镇国公府的马车已先回?去,国公夫人还留话说,等卫三爷醒了,提醒他记得?回?家。 小厮再劝,喝成?这样?可不好回?去,但一边劝一边拉,自个都差点?摔跤,实在拗不动。 这喝醉的人最没道理可讲。 最后只得?说给?主子,安排马车送回?,一路上看顾昏醉过去的人。 国公府的门房被敲醒起来,满肚怨气要撒,听闻是三爷回?来了,赶紧去接。 等阿墨赶来,将踉跄的三爷搀进?破空苑,人立即倒在榻上,闭上眼?睛。他不禁感叹,这是喝了多少,除了国公,他就没见过比三爷还能喝的。 又捧来热水,要帮着擦脸,三爷却兀自伸掌将热帕子捂在脸上,遮去神情。 半会没动下,阿墨都以为?人睡着了。 忽听到一声略微嘶哑的问:“她今日去了哪里?做了些什么?” 好嘛,喝醉了都还惦记表姑娘。 阿墨已然习惯每晚跟三爷禀报表姑娘这一日来的踪迹,当下说起来。 其实没什么特别,这些日表姑娘忙里忙外,都为?藏香居失火的事。若说不一样?,不过是给?一人送了把伞。 “应当是即将要参与春闱的学子,穿的有些破旧,瞧起来贫寒,表姑娘看他躲雨,发?了善心?才会送伞给?他的。” 不过是件小事,但因每日无聊,这样?的小事也值得?说上一说。 阿墨并不多想,见人昏昏欲睡,才关?上门离开。 门轻合的声响,惊动烛火轻微的跃动。 躺倒床上的人半睁开眼?。 许执。 她今日遇到了的人是许执。 * 前世,卫陵并未注意到府上来过这样?一个人,直到听说母亲为?表妹和一人定下亲事。 那刻,他一霎迷惘,无措地?呆站许久,才让阿墨去打听那个叫许执的人。 等了近半日,才等来那些令他无端愤怒,却无处宣泄的消息。 许执,云州常安府人士,农家子出身,父母双亡,唯有一个大哥长嫂,也因穷苦的矛盾闹地?分?家。 听到此处,卫陵一拳捶落桌面。 他没料到母亲会给?表妹说这样?一个人,家境贫寒至此,凭什么娶她! 甚至不及听全接下来的话,他冲出去,到正院找母亲,却见二哥也在那里。 卫度道:“此人卢尚书称赞不已,他不过一时困苦,将来在朝堂上定能有所作为?,前程不可限量,我们当下借着这桩婚事,也好多拉拢个人才,何乐而不为??” 卫陵只觉怒气暴涨,几乎是吼道:“你只顾着那点?利益,你有问过表妹的意思吗!” 卫度诧异,继而冷笑:“她来京城投奔我们卫家,吃住皆在公府,如今我还给?她找了这门婚事,已算得?我好心?,你倒还来指责我,眼?里还有我这个二哥?再者,此事与你有何干系?” 有何干系? 卫陵怔怔,也不明?白在听到此事时,会如此愤慨难平。 他只是不想让表妹嫁给?那样?的人。 甚至。 甚至那一瞬,卫陵想,无论是谁,他都不想表妹嫁给?那个人。 她只能是…… 卫陵转目看向母亲,却听母亲向来温言的语调也冷下。 “许执我让你二哥带来看过了,无论是相貌品性和才学,都是再好不过的人,更何况也有意于曦珠。” 许执能有什么理由拒绝这门婚事? 太子党刑部尚书卢冰壶的提携,镇国公府卫家二子的赏识,国公夫人的亲自问婚。 若是答应下来,依照当时公府的权势,一介农家出身的他在仕途的道路上,只会走得?更加顺畅,还会有一个美貌如花的妻子,又有携带的丰厚嫁妆。 当将那点?无足轻重的喜欢和有意剥去,还剩下什么,只有冰冷到让人醒神的利益。 表妹薄情( 双重生 ) 第91节 试问如此,一个贫寒了二十余年的常人会拒绝吗? 可是表妹呢? 她要怎么办? 在这问要出口时,他听到母亲说:“曦珠也应下了这桩亲事。” 卫陵望着二哥和母亲那洞若观火的面容,觉得?陌生?了。 不可置信地?往后退。 混乱的思绪缠绕,让卫陵迟钝地?回?想起许多事,许多曾与表妹的事。 也想到那晚,她小心?翼翼地?靠近,赤诚直率的表白,以及她转身逃离时,满目的泪水。 但随着他亲眼?见到表妹和许执站在一处,言笑晏晏的模样?时,那些如同?幻梦般的影斑驳破碎。 卫陵这才发?觉自己到底失去了什么。 可他再也不能上前一步,只能在远处,在隐晦里,在不被看到的地?方。 看着她与另一个人在一起。 少年心?性单纯,初时只觉得?难受,可当后来祸端一桩桩来临,不过短暂几年,就将卫家四分?五裂时,性情被磨砺骤变,卫陵再看向两?人,也能平和至极。 可只有自己清楚,白日的平静消失,夜晚暴露的,是一张如何扭曲的面容。 在年月的流逝里,在前往北疆征战的艰辛里,在太子一党面对更大的压力时。 在离曦珠越来越近,将要嫁给?许执的日子里。 他以为?自己能淡忘了过去。 但没有,反而在一年中难得?见她时,在见到她愈盛的容色,和窈窕的身姿时,妄念蓬勃丛生?,似不受控的潮,落去又涨。 他脑中全是她。 他很想她啊,想她永远陪着自己,而不是嫁给?别人,离开自己。 那瞬,卫陵会想,若以那时他的权势和地?位,自己想要她,公府中也无人再能阻拦,其余人更不敢多加置喙。 至于许执,他会另找一个女子做其妻,解除与曦珠的婚约。 但终不过是虚想,第?二日熹光到来,卫陵便清醒了。 整衣外出,又和寻常一般。 再见曦珠,仍旧端着沉静。 卫陵想,即便许执虽初时因利,答应了母亲说的亲事,但待曦珠好,依他能力,以后不会差。 她此后应当过得?很好。 若是不好,也还有他。 这般想着,卫陵压着那股不断窜起的,会被她憎恨的臆想。若是她得?知了,会如何看他? 他有些庆幸她将那晚的事都忘记了。 一干二净,全都不记得?。 上元日的河畔,烟花之下,她与许执那样?般配。 及至神瑞二十七年的二月初四,他前往祠堂祭拜父兄后,朝大门去。 一路上,都刻意慢着。 在等她。 一夜清醒未眠,卫陵都在想这最后一次,她会不会来送他。 战事不知何时结束,他也不知何时回?京。 到时,她恐怕已经嫁给?许执,不会再住在公府。 他没有任何理由再能见她。 好在听到熟悉的脚步声,她来送他了。 喜悦骤然涌上心?头。 她也知道,这兴许是两?人的最后一面。 月色下,随着摇曳渐近的裙衫,她来到他面前。 “我来送你。” 她的声音很轻。 卫陵甚至来不及将她的面容看清楚,就见她低下了头。 他只能低应了声,提灯照亮前路。 不知从何时起,她有些怕他了,也不敢再看他。 涩苦漫涌。 卫陵想,是和从前的他不同?了,是吗? 一路慢行,卫陵都在想该说些什么。 到最后,却只能说些非出他愿的话。 只有静默。 到大门时,卫陵才将手中灯递给?她,也是最后一次看她。 灯火中,她抬眸道:“三表哥,你一定要平安回?来。” 卫陵低头,望进?她澄澈的明?眸。 那刻,她眼?中又只有他一人了。 和从前一样?,也当真正是最后一次。 将眼?前这张面镌映心?中,他不由地?笑了,点?头道:“好。” 不能再说更多。 他只能从哽咽吞痛的喉间,再平静不过地?道一句:“你也要照顾好自己。” 扬鞭离去时,卫陵想回?头再看她一眼?,到底没有。 但卫陵未曾料到许执会提出退婚。 入了北疆,数不尽的军务,以及从京城传来的各种变故,太子愈加式微,让他忙地?无暇分?身,几近被曾经那些极厌恶的诡诈阴谋淹没,半刻得?不到喘息。 直到一日深夜,卫陵收到一封从京城来的书信。 夜风呼啸,孤灯在侧。 卫陵将上面的字反复看了无数次,薄薄的一张信纸边角被揉皱碾碎。 那刹,他恨不得?回?京将许执剁了。 可沉压在肩上的负担,令他不能离开北疆。 但想让许执好过,他不会容许。 愤怒之后,卫陵听着营帐外的刀枪兵训声,禁不住想起许执这样?的人,绝不会冒着风险转投六皇子…… 有些事,分?明?有所预知,却不能接着往下想,只会更觉疲累。 而更后来。 陷入黑暗中,洛平的话,刑部大牢中曦珠和许执的那些话。 在他无能为?力时,是许执救了将被秦令筠带走的曦珠。 那时早被打压成?刑部主事的许执又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才愿意冒险去救。 抛弃种种利害,就如当年卫陵想此人是为?了利处,才会答应和曦珠的亲事。 那刻,他终于相信了许执对曦珠是有情意的。 再是后来,卫朝被提拔为?峡州的将领,是许执的帮扶。 …… * 卫陵望着床角那盏幽幽的火光,想到离京的前晚。 他将那份新婚贺礼交给?卫虞,让她保管,待到曦珠和许执大婚时,若是自己还不回?来,就转送给?他们。 那时,他是真的放下了。 只要她余生?平安,顺遂美满,那他此后也就放心?了。 …… 他敛息半晌,将自重生?起,就一直放在怀中的香缨带拿出来,置于唇鼻,闻着上面的涩苦香气,轻缓出一口气。 第58章 半夜会 曦珠这日仍是酉时末才回?府, 踩着湿漉漉的砖石,提灯穿过园子。 北风吹得花木瑟瑟,悬枝的水珠摇坠下来, 面庞倏至寒意,她拢紧了衣衫,快步朝前走。 回?到春月庭, 喝过姜茶,她坐在镜前拆解发髻上的素簪, 散开头发, 听青坠唤人备来水。 走进湢室, 脱衣入了热水,氤氲的雾汽让人泛起困意,眼皮不觉沉重而落。 撑在?浴桶边的手臂一个打滑,曦珠将阖的眸睁开, 已泡了两刻钟。 揉揉眉心, 起身后擦干身体,穿衣拢发, 坐回?妆台前,往脸上涂抹润肤的香膏,任青坠在?身后帮着绞发,用炭火烘干,时不时说些话。 等一头长发弄干, 已是半个时辰后, 亥时过半。 青坠将烛芯剪熄后, 合门?出去?了。 室内归入夜晚的沉寂, 床帐内,曦珠困得闭上了眼。 表妹薄情( 双重生 ) 第92节 这些日为忙藏香居的事, 总是早出晚归,来回?奔波。 当初租赁店铺的地主听闻失火涉及到温家的人命官司,前两日来问?询,接下来这铺子是何打算,若要转手,要尽快与他说,京城这个寸土寸金的地方,又是那样的繁华地段,少一日进项,损失的银子都够一家大半月的吃喝。 话里话外,也是催促,但或许因卫家,并未说透难听。 她已与柳伯商议,要关闭藏香居。 明日去?除了还没赔完的契据条款,还要处理铺里剩下的各种香料,以及烧掉的后仓要找工匠修缮完整,才好交付。再是店里伙计的安排,还有柳伯一家,若是外面没有生意可守,她要如何安置他们…… 方才沐浴时都要睡过去?,现下屋里只?有她一人,重想这些事,却愈加清醒。 翻了几个身,不免烦躁。 忽在?一片晦暗不明中,听到轻微异响。她透过轻纱床幔,看向?窗牖处,声音是从那里传来的。 公府防卫森严,每夜都有护卫轮班巡守,更何况如今国公回?京归府。 再是胆子大的刺客,除非真的不要命了,才会来行刺。 曦珠这般想时,脑子里陡然钻出一幕似曾相?识的场景。 她登时被?心生的念头吓一跳。 声响仍在?,固执一般还在?撬动。 曦珠不再迟疑,赶忙掀开帐子,趿鞋下床,走到窗前。蒙着的厚实窗纸上,有一个模糊的高大灰影在?鬼祟。 她先是紧了一口气,然后将窗栓拉开,伸手一推,把合拢的窗叶往外推去?。 一声轻唔响起。 她看去?,就见窗外的人正紧拧着眉,一只?手捂住鼻子,抱怨般低呼。 “痛。” 应当是方才开窗的动作太突然,撞到了他。 曦珠真没想到卫陵胆子这般大,竟然大半夜又翻墙进院子,上回?除夕罢了,这回?又来做什么? “你来做什么。”她骇然地不行,压低声音问?他。 两侧房里可睡着蓉娘和青坠,还有几个丫头。 这可不是大家都在?玩乐的时候,倘若被?人发现,要完了。 只?这话才出,偷摸而来的人没半点自觉,越发走近,她尚未反应过来,他已经单臂撑着窗沿,一手制推她的肩朝后,翻进了屋里。 窗被?顺手关上,咿呀闭合声里,她被?一拉,揽到怀抱里。 曦珠这下是真被?吓住了。 她试着挣脱他,但横亘在?腰侧的两条手臂如同铁钳禁锢着,连转动一下都难。 卫陵埋首在?纤弱温暖的颈间,吸嗅着她身上馨香的气息,轻蹭了两下,沙哑低声:“我?想你了。” 也是在?两人贴身时,曦珠不得已靠在?他胸前,闻到他衣襟上残留的酒味。 他平日不是这样的。 她蹙眉问?:“你是不是喝多?了?” “没喝多?。”他语调含糊不清,“我?记得要回?家,你还在?家,答应你的,不在?外面鬼混,每日都会回?来的。” 一听这话,怕是喝了不少,醉的不轻。 不知去?哪里喝的。 灼热的吐息落在?耳畔,他的唇似有似无地摩挲过肌肤,曦珠僵硬住,见他没一点松开的样子,硬推是不行的,咬了咬唇道:“你先放开我?,好不好?” “不好。” 他毫不犹豫道,竟抱地更紧些,似是怕她跑了,嗓音委屈地低落:“你是不是一点都不想我??” 曦珠不想和他探论什么想不想。 隐觉他醉后性情更加黏人,但不管如何,此时他得赶紧离开春月庭。 若是被?人察觉,联想后果,她惊惧地冷汗都出来了。 “你先回?去?睡觉,等明早醒了,我?们再说,行吗?” 曦珠软声哄他。 卫陵摇了摇头,鬓角蹭磨过她的脸颊,一阵痒意,太过亲昵的动作,引得她手指都似冻住。 “不行,我?要是回?去?睡觉,明日一早醒了,你准出府忙去?,哪里还顾得上我?,你在?骗我?。” “我?这些日都没写信给你,就是怕烦你,今日好想你,想得睡不着来找你,你还要赶我?走。” 他终于舍得从她的温馨柔软里抬起头,控诉般望她,眼尾不知何时有些泛红了。 “你说我?是不是再不来见你,你都要忘了我?!” 自从藏香居失火之?后,一堆事压下来,曦珠自顾不暇。就连卫度和孔采芙和离,也是在?孔采芙离府那日得知,一桩沉甸心上的重事放下,她更是投入自己的事里。 卫陵除了那日给她一盒子的银票,以及在?刑部堂上因审温滔见过几面,其余时候真没见过。 也一封信没让青坠送来。 之?前他每夜来信,都会写自己这一日都做了什么,再是些胡言乱语,情意绵绵之?类的话。 曦珠都习惯了每晚拆开看过,才会上床入睡,因怕其中遗漏什么重要消息。 这大半月来,起初确有些不适,但很快,她也忘了。 毕竟外室之?祸结束后,这上半年对?于卫家而言,应是平稳的,不会再出什么大事。 兴许是她犹豫太久,他睁大了眼。 往常都是恣意不羁的,此刻却蔫巴地垂着长睫。 “你真的忘了我??” 倘若起先一句是想求得安慰的质问?,如今这句反问?,满是确凿的不可置信。 抱着她的细腰,语调里满溢出来难过。 “你心里没有一点我?,是不是?” 曦珠有些心累,说来说去?都是这些车轱辘的话,偏他这样子,好似是她忘情负义,存心抛弃他。 最终叹口气,道:“没忘。” 清醒时就招架不住,遑论醉后,怕他闹起来,只?能顺着他。 白?日够累了,晚上还要应付他。 曦珠将嗓音放地更低柔了,继续哄他:“我?怎么会忘了你呢,你知道的,我?这些日忙得很,等忙完了会写信给你。” “我?今日很累了,真的想睡了,你也回?去?睡,好不好?” 若他清醒,她决不会如此说话。 当下顾不得他翌日会不会记得,只?想打发他赶紧离开。 不想卫陵就似没听到,直接躺倒一侧的榻上,歪过身去?,还扯了叠放在?榻尾,她小憩时用以御寒的薄毯,蒙头遮盖住自己。 如意石榴花纹的殷红毯下,拱出一小座山来。 太过熟稔,若非知情的,都要以为这里是他的居所,他只?是和平日一样,在?外面喝得多?了,回?来懒得多?动,索性在?榻上睡了。 随性得很。 曦珠被?他这耍赖般的举动怔松。 清醒时他恨不得时时答应你说的所有事,以此让你相?信,他会听你的话。 酩酊大醉时,性子里的恶劣就暴露出来。 但曦珠不能让他这般胡闹,想到国公和姨母若是得知此时卫陵在?这里…… 她不敢再想下去?。 “要睡回?去?睡,别在?这儿。” 她过去?矮身,要将蒙住他头的毯子拉扯下来,却比不过他的力气。 里面还传来他闷瓮的犟声:“我?不走,就要在?这儿。” 曦珠几番扯,连个角都掀不开,折腾地她累起一层薄汗来,坐在?一边喘气。 瞥望一动不动的他,绸毯之?下,轻微的起伏波动,像是睡着了,真要赖在?这里。 本来心里就有郁气,愈瞧愈气。 也是深夜,不知什么作祟,她跪趴过去?,摸索着,按住他脸上的绸锦,将他捂在?下方。 不过片刻,该睡去?的卫陵憋着气挣扎起来,呜呜两声,手臂撑起,将她怎么也扯不下的毯子一下子拉下来。 连带着她,手一下滑脱,趴到他身上,又赶紧爬起来。 他露出一张些微涨红的脸,浓眉紧皱,像是被?从好梦里拖拽出来,颇有些生气地瞪她。 “你要捂死?我?了!” 曦珠见人好歹醒了,低声斥道:“醒了就赶紧走!别和个孩子似的,要说多?少遍。” 压抑声调,不敢大声。 她是真的气,连斥责的话犹如说教一个不听话的孩子。 便?在?话出口的瞬间,曦珠哑住。 她想起卫陵最厌烦有人拿这样的话压他。 曦珠低头,就见他似愣住了,眼角的潮红渐褪,清明逐渐漫进眼里,嘴角紧抿。 她这番话,骂醒了他。 下一刻,他握住她的肩膀,撑身翻滚,跪膝抵在?她腿间,压住了她的裙,也将她压到了身下。 这个举动太猝不及防,以至于曦珠只?觉晃眼颠倒了周遭,再抬眼,撞入一双漆黑晦涩的眸。 他的目光盯着她,面无表情,声音冷然低沉。 “你说什么。” 表妹薄情( 双重生 ) 第93节 曦珠呼吸都滞住,便?在?此时,她仿若看见了前世的卫陵。 他生气时,便?是如此。 她久久地看着,一语不发,恍然一副被?他吓到的模样。 突然,又听到他一声笑。 乍然崩出灿然的笑意,将刻意覆着英朗面皮上的阴暗驱散。 他埋首在?她的肩窝处,笑地不可自抑,显然逗弄得趣的震颤,由紧贴的身躯传递给她。 “以为我?生气了啊?” 卫陵扬起头来重看她,“你想骂就骂,我?怎么会生你的气呢。” 眼眸里漾着似水温柔。 曦珠回?过神,方才他是在?耍她,气恨地捶了一记他的胸口,却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她有些抽剥地游魂,想到那时被?世事压身,以漠然无常的面孔示人的他。 “若还不解气,你就打我?。” 卫陵抓着她的手,朝自己的脸就打了过来。 清寂半夜里,在?她的惊愕下,极清脆的一声。 他是多?要脸面的人,不管是这时,还是后来。谁要打了他的脸,他能揭了那人的皮! 便?在?此刻,她隐约觉得他今晚异样,要细看他骤变的神情,他却不想被?她瞧见,一偏头,复抵在?她的肩侧。 又是颓唐的样子了。 “你怎么了?” 须臾后,她终于开口问?他。 听着她胸口略微急促的跳动,他感到平和,喉咙却哽痛涩楚。 声音很低,飘若浮雾。 “我?刚才做了一个梦,梦到我?做了错事,你很生气,不论我?怎么求你,你都不要我?了。” 他紧抱着她,几欲将她嵌入自己的血肉,让她无法与自己分离,却怕力道锢地她疼,手臂上青筋暴凸,控制着不敢用力。终于只?将一直埋藏心里的话,吐露给全然不知的她听。 “曦珠,我?很害怕。” 他闭着眼,些微颤抖地说出了这句话。 第59章 因果说 他还是走了, 似乎今晚临时起?兴,翻墙进春月庭,只是为了将那个噩梦告诉她, 想要得到她的一两句安慰。 譬如“无论你做什么事,我都不会生气。”“我不会离开你的。”“我怎么会不要你呢?” 诸如此类,能证他在?她心里地位分量的话。 可哪怕是虚假的哄骗, 她也没有说。 她能感到他搂抱她的手臂在?发颤,她有些好奇那个梦, 他究竟是做了什么错事, 不可饶恕到他这样的人, 说出害怕两个字。 但只是有些好奇罢了,她没有问。 担心无休无止的对话,会让人发现两人的“私会”,她还是轻轻地?对伏在?身上的他劝说:“回去吧, 你在?这里待的久了。” 她的语调柔和到一种难以描摹的境地?, 似同一片白色的纱绢垂挂花枝,被皎洁的月光映照着, 夜里清凉的风吹拂过,缓缓地?随飘落的晚花,抚摸过他的脸颊。 于是,他没有得到任何她的安慰。 在?得知她今日见到许执后,所有的不安却都平息下来。 他知道前世的她兴许一开始只是迫于那门忽降的婚事, 答应下来, 但后来却是真的喜欢上许执。 曾经, 他可以轻而易举地?得到她, 却不知珍惜她小?心翼翼捧出的真心,只有失去, 才明白自己的心意,反复受着她与另一个男人在?一起?的煎熬。 最?后释然地?放手,是因知许执值得托付,恰如她母亲所托。 “若到婚嫁时,请说一个诚实可靠之人,不求大富大贵,只要待曦珠好,足以。” 从前,他无数次地?怀揣嫉妒,暗下将自己与许执比较,一次又一次地?想要向她表明,比起?许执,他才是那个能真正待她好的人。 但那些都是幻想,当沉重?的世事如山压来。 在?前世的终章,他才发现自己比起?许执,输了彻底。 他给了她什么呢?不过一个虚空的卫三夫人的名?头,以及一副重?担,让她在?峡州那些惶恐的岁月里,消磨了自己。 重?来,又卑劣至此,隐瞒了她。 “嗯。”他应道,在?她的颈侧蹭了蹭,才起?身。 也拉着她的手,让她顺势坐起?来。 他揉了把她散落毛茸的头发,哼笑道:“我走了,别担心,不会被人瞧见的。” * 曦珠到后半夜才睡着,不过两个多时辰就醒了。 将那扇对榻的窗推开,迎面?吹来寒风。 天光未亮,院子里稀疏的花木模糊着轮廓,在?昏暗的风里摇曳,窸窣作响。 倚在?引枕上,她裹紧毛毯,目光不由落在?那棵杏树下的院墙。 风逐渐停息,微茫攀爬上青墙,穿梭过尚且干秃的杏枝影,扑落在?草叶上的白霜,折散出细碎的莹光。 天亮了,新的一日到来。 曦珠照常出府,赶到藏香居与柳伯忙碌那些杂事。 她没有心思再去多想昨夜的事,甚至连午膳都是蓉娘来催,她才暂放下还需整理的契据。 这晚回到公?府,又是酉时末,天黑尽。 曦珠才沐浴完,青坠就过来,有些欣喜地?悄悄递来一封信。 好些日子,破空苑那边都没信送来,她还担心表姑娘和三爷之间出了什么事。 今晚阿墨重?来传信,她才安稳些,只要三爷还惦记表姑娘就好。 夜深人静,曦珠拆开了信封。 灯下,她将那一行行字看过去。 雪白薄纸上,起?先他的字迹工整许多,一撇一捺地?写。 他说昨日姚崇宪大婚,他被拉去挡酒,喝得多了,才忘记分寸,半夜冒着被人发现的风险去找她,让她担惊受怕。 写着写着,他的字忍不住飘起?来,说自己是不是胡说八道了。 以后他不会了。 他解释一通,又是道歉。 曦珠捏着纸角,看了好一会儿,才擦起?火折,将它点燃。 火舌舔上墨字,在?香炉里化作灰烬。 一如先前,她将信看过后烧掉,不留下任何供人翻查,以证她与他之间有“勾连”的罪证。 连续几?日,她仍旧忙。 曹伍的五七祭日,她准备与柳伯一道出城去。 柳伯去放备好的礼,吩咐套车,还有空余时间,她便?去看正修缮后仓的工匠,问进程如何了。没一会功夫,有伙计来说,外面?有个夫人找她。 她让伙计送水与工匠解渴,才朝前铺去,掀开隔挡的棉布帘子,便?见存放郁金、捺多以及和罗的香柜前,背对站着一个身穿烟红褙子,下缀木兰色长裙,只以一支菊花檀木簪,盘着妇人髻的女?子。 背影孱弱单薄,身边有一个丫鬟随侍。 闻声,那女?子转身过来。 两人视线相触时,曦珠看清了她的面?容,有些愣然。 是秦令筠的夫人,也是姚崇宪的长姐。 一如那次公?府的宴会上,在?后院所见时的模样,脸色苍白近乎透明,眉眼微恹,妆容素净清淡。 但此刻她看过来的眼神里,携夹一种打量。 曦珠感到自己被她从头到脚都扫过了一遍,这般感觉仿若秦令筠看她时,心里生出说不清道不明,微妙的厌恶。 她上前去,恰当适宜的笑,问道:“不知秦夫人来寻,是有何事?” 姚佩君浅笑道,“正巧路过,过来瞧瞧。” “听说我夫君离京公?干前,还专门来了一趟这里,要定去潭龙观的香料。潭龙观是……” 略顿下,她道:“他父亲修道养身的所在?,每年都需大批香料,此前都内定下亲友的铺子,不想这年倒变了。” 话落,依旧是笑看面?前这个不过十五,几?与她儿子一般大的姑娘。 不着半点脂粉,却抵不住妍丽明媚的姿容。 曦珠微捏紧手。 从适才的打量,再到现今的这番话,姚佩君应当得知了些什么,才来试探。 前世在?京的那五年,她与秦令筠只见过屈指可数的几?面?,直到最?后的牢狱灾祸,也才得知世人称其公?正的衣冠之下,是如何的一副禽兽心肠。 更与姚佩君未见过一面?,不知其结局。 而重?来的这世,偏差频出,先是秦令筠,后是姚佩君。 但她一点都不想与秦家的任何人有交集。 倘若姚佩君得知秦令筠对她的心思,那么作为正室的姚佩君,会如何想? “我还疑惑怎么那日秦大人过来,要定那么一大批香料去道观,得幸大人照顾生意,也不敢推脱,但当时都要年尾,是真抽不出多余的香料来,原跟大人说要推,怕来不及,大人倒是不嫌晚,说三月初时送到就好。” 这桩生意本非她所愿。若非秦令筠强压给她,也不会有这样的后续。 表妹薄情( 双重生 ) 第94节 曦珠语调为难,又看了转周围,歉意道:“可谁知前段日子失火,铺里的香料几?尽被火烧去,我两日前已与夫人府上的管事说过此事,三月初要送去道观的香料我们也没有办法了,定银,以及需赔的银子也一并交给管事了。” 秦令筠私下来找,定不会告知姚佩君。 现今这些事都各自怀揣在?心,没有揭开,她只能借这些话,让姚佩君知道自己的想法,别来针对她。 让姚佩君去和秦令筠揪扯。 “我也是随口问问,他许多事我向来不管的。” 姚佩君说了这样一句话,而后敛眉,关切疑问:“听说是温家的那个庶子在?上元纵的火,还被关押进牢里,可有定下什么罪罚?” 曦珠只能与她说起?来。 好在?两人闲说几?句话,柳伯来说车已套好,可以走了。 姚佩君这才拜辞,带着丫鬟先跨出铺子。 曦珠看了一眼她离去的背影,这才跟柳伯一道上车,往城外安县去。 * 藏香居被人蓄意纵火,连累看守后仓的曹伍被烧死,最?终温滔被连同奸.□□人,逼死良家子,欺压百姓等多案合并定罪斩首。 此事被百官弹劾,皇帝无奈之下,不得不将温甫正大理寺少卿的职撤了,令其在?家反省。 不过一个庶子,此前因其是温家唯一的男嗣,才被家里纵地?无法无天,现下家里又有一个可以继承家业的嫡子,这个无用的庶子若要丢弃,不过权衡两番就能决定。 若再闹下去,还不知后果,温甫正消停下来。 一路乘车过城门,将近三个多时辰的路程,才抵达安县,进了一条小?巷子,拐了两个弯,最?终在?一户探出柿子树桠的门前停下。 下了车,隔着墙,隐约有人在?说话。 “要我说,老五死的冤枉啊,被卷进那起?子纷争里去,咱们这泥腿子,要啥没啥的,能斗得过那权贵啊,老五他娘,你可别扭着筋地?要讨公?道了。” “可不是,你不如趁这个机会,多和那个铺子的东家要银子,上回头七她不是来了嘛,就一个小?姑娘,看上去软和,还带那些好东西来赔礼。多要些银子,给你那对孙子孙女?攒着用,他们那样的人家,多要个几?十两,也就手指缝漏油。” “老五媳妇,别哭了,多想想你两个孩子。” --- “爹,老五死都死了,可不能叫他白死,以前他回家来,不是说铺里那些贵的香料,叫什么龙脑来着,一小?盒子都要上百两。您也晓得开春来,学堂要招学生了,泥蛋儿是咱们家最?聪明的,好歹要送去上学,这拖了好多年了。” “你还有没有良心!你要拿你五弟的丧命钱叫你儿子读书!” “我怎么没良心,爹,你想想啊,只要咱们曹家出了读书人,还用种一辈子地?吗?爹啊,你想想清楚,可别犯糊涂!” ---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就惦记那银子,要去补外头欠下的债。” “媳妇,话不能说这么难听,等我还了债,去做了生意得利,会将赚的钱再还给五嫂,这叫有借有还。” “那之前五哥来问你还那五两银子时,你怎么不还?” “哎,你还说呢,我没给你买头簪子啊,可花去二?两银子多,你没高兴疯,现在?别指着我骂!” …… 各种细微嘈杂的声响,充斥在?一方小?小?的院落里。 曦珠垂眼听了片刻。 柳伯唤她一声,“姑娘。”欲言又止。 曦珠摇摇头,伸手推开挂着白灯笼下,一扇有些掉漆的门。 步入了世俗的泥沼,在?纷异的眼神里,将温滔的定罪告知了曹家人,以及这日赶来祭拜的亲友,想他们得知冤情已申。 随后响起?七嘴八舌的争论,与尚在?襁褓中?孩子响应般的嚎啕大哭。 她置身其中?,看懂了他们眼里,与富者?鄙薄穷者?相反的冷视,也听懂了他们话后的示意。 一个女?人直冲过来,紧扒住她的衣服,头发凌乱,涕泗横流地?直骂:“若不是你们这些人,我丈夫怎么会死,怎么会丢下我和两个孩子,你还我丈夫来!” 悲愤和痛苦里,女?人举起?拳头,砸了过来,落在?曦珠的身上。 失去丈夫,不能将坚韧的女?人打垮,真正让她动手的缘由,来自这些日听到的那些算计。 她满腔愤怒,不能对向近在?咫尺的夫家,也不敢对向遥不可及的权贵门阀。 便?都冲向这个比她还要稚嫩的姑娘。 她们都夹在?其中?,似乎都身不由己,被沦为这场卫温两家之争的棋子。 柳伯就在?旁侧,慌忙曲肘来挡,但他毕竟上了年纪,而眼前一个心有恨意的女?人,是使了全?力的,怎么拦得住。 曹家那些人被这忽至的一幕吓住。 或许没有吓住,只是在?旁观,等待一个合适的机会,再去把一个悲恸发疯的寡妇劝下。 但在?之前,需给那个年轻的姑娘一些厉害,以此让她知道曹伍的死,价值几?何。 混乱的场面?里,就连角落里的鸡鸭也被惊地?扑扇翅膀,咯嘎乱叫起?来。 再一拳落下来时,身后有一只手伸过来,将沉默无声的人拉到自己怀里。 那拳,便?落空了。 女?人用力过猛,蹡踉摔落在?地?,扑起?地?上灰尘,呛入口鼻。 灰茫视线里,她看见一双鹿皮皂靴,上面?有以银丝针勾绣画的祥云暗纹。 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这个忽至的人物。 锦衣玄服,一副世家子弟的装扮,端地?是矜傲的姿态,冷眼扫过院里的曹家人,只偏头对身边跟着的公?府管事说:“你去与他们交涉剩下的事。” 管事一大早就被国公?夫人叫去正院,让他跟随三爷来安县一趟。 因藏香居失火,追根究底,是三爷惹下的祸事,怎么也要来看望一番。更何况听三爷说起?那曹家不大对付,表姑娘上回去就被为难了。 这下看来,这家人口众多,各自心思拢作一堆,真够闹腾。 管事应下。 卫陵径自拉着曦珠出门去,将那些繁琐的俗事都丢在?后面?。 直把人推送上马车,他跟着一起?钻入其中?,将帘子放下,仍是没有放开她的手。 他迫不及待地?问:“她方才打你哪里了?疼地?厉害吗?” 卫陵懊悔自己来得晚了,等阿墨去神枢营找他,说她去了安县,他又去找母亲,却遇母亲处理庶务去,一番等待交谈下来,再与管事赶到这里,见到的便?是那一幕。 他竭力按捺下火气,才忍住没有动手。 曦珠微微偏转头,低声道:“我没事。” 卫陵试探着碰了碰她的肩侧,隔着一层衣料,便?见她瑟缩了下。 他抿紧唇,不好看她的伤,只能道:“回去后,我让阿墨送药过去,很快能好的。” 马车行走起?来,折出狭窄的巷子,朝宽阔的大道去,往京城内城的方向。 卫陵看着她低落的侧脸,将她冰冷的双手合握在?掌内,过了好一会,他说:“若非我与温滔过去的争执,曹伍也不会死,你心里别多想,若有什么因果报应,都归咎于我,与你半点关系没有。” 一路上,她没有再说话,始终低着头,眼眸有些缥缈地?望着哪点虚空。 但卫陵感觉到手里的她逐渐放松了自己,不再僵硬,变得柔软暖和,他的心绪松缓下来。 他想,她本不该来这种地?方。 第60章 紫丁香 天黑后, 卫度收拢案上?的赋册,要从户部下值归家,又有同僚邀请往酒楼同聚, 但他婉拒了。 这大半月来,总有人对他与孔采芙和离之事趣味,好奇要探究一二。 他不蠢, 哪里看不出他们的心思。 父亲令申过,若在?外听到一丝有关此事的风声, 败坏卫家丁点名誉, 到时便逐他出门, 免得再丢卫家的脸面?。 至于俞花黛,他问过最终处置,大哥只?伸手做了一个手势,他就知不好了, 但事?到如今, 还?能如何。 大哥警醒他道:“此事?以?后莫要再提,惹父亲动气。” 孔家那边一点动静没有, 孔光维接受了与卫家姻亲的断却,不再查这乍然的和离,一如孔采芙应下的话,不让家里人,更或外人得知两姓断盟的真正缘由。 卫度曾派人去探, 孔采芙自归家, 除去待在?府上?, 时常外出, 往琴舍雅集,与富有才学的女子一道品茗论琴, 丝毫不受和离影响,甚至比起在?镇国公府,脱去卫二夫人的身份,愈加自由轻便。 马车从衙署侧门的小街石路转出,行入热闹的街市。 一日做事?下来,想到这些,卫度疲惫不堪,捏揉紧皱的眉头。 车外响起“卖糖葫芦喽,又甜又脆的糖葫芦哎!”的吆喝,行近声大。 他想到了两个孩子。 自孔采芙走后,成日哭喊着要阿娘,他抱哄他们,却徒劳无益,卫锦甚至不顾仆妇的阻拦,似有所感地哭扑来打他这个父亲。本?就体弱的卫若还?病倒了,闭眼张嘴地要娘。 这些日子,两个孩子都被母亲接去正院,亲自照顾。 “停车。” 卫度叩敲了下车壁门板,叫住车夫,随即吩咐人去买糖葫芦,要了三根。 其中两根给自己两个孩子,剩下的给大哥的儿子卫朝。 在?卫陵还?未去神枢营上?职前,爱与一帮纨绔朋党厮玩胡闹,隔好几日归家,常带这些玩意?回去给几个孩子,逗地他们开心。 卫度不重?口腹之欲,更不用外面?这些小摊小贩的吃食,觉得不干净,也不允卫锦和卫若吃,奈何公务事?忙,没个管教的时候。 等发?觉时,比起他这个生?父,反倒卫陵更与他们亲近。 卫度叹息声,接过随从递来红彤彤山楂,裹满金黄糖浆的糖葫芦,又吩咐道:“你去看附近有哪些孩子喜爱吃的,找干净的铺子,花样多买些。” 随从惊讶,他跟在?二爷身边多年,少见二爷这般关心孩子,但想过转,就明白过来。 领命而?去,不过半柱香的功夫,手里提携几纸包的吃食,油炸糕点糖食都有。 卫度将它?们都堆放在?车内的柜里,仔细不让压着,才让车夫继续赶车。 等回到府上?,他不让随从拿这些吃食,全都自己拎。 表妹薄情( 双重生 ) 第95节 适时天幕正由澄明,转往沉暗。 他走在?去正院的鹅卵小径上?,碰到一个脚步匆忙的丫鬟,灰蒙的视线里,丫鬟行礼过后,捧着一样东西就要错身而?过。 卫度已走出两步,想起这丫鬟是春月庭的人,方从破空苑那条路过来,他眉头跳了跳,转头,冷声叫住人。 “你去破空苑做什么,手里拿的又是什么?” 青坠被这般语气唬地吓住。 这日表姑娘还?是和往常一样,和蓉娘大早就出去了,不想回来却是和三爷一起。她懵地不知所以?,难不成三爷和表姑娘的事?要泄露不成,是后头蓉娘讲明,她才晓得原来是出城去安县,为那个被烧死伙计的五七忌日,表姑娘被为难了,三爷带着管事?去救场了。 此事?还?是国公夫人过问关怀的。 更何况一早预知两个主子的事?若是暴露,她这个贴身伺候的丫鬟必定要被问话,青坠早在?腹内演练过数遍,当着二爷冰冷探究的眼神,一阵紧张过后,端着恭敬,老实将来龙去脉说了。 最后道:“三爷过意?不去,说他那里有许多伤药,让奴婢去取来给表姑娘用。” 讲完后,她低垂下头,屏气等二爷发?话。 在?听得一声:“知道了,你去吧。” 青坠重?行过别礼,转身朝春月庭去。 卫度望着丫鬟离去,渐缓绷紧的神情?,继续去正院,免不得分出心神。 一个寄人篱下,与卫家八竿子打不着关系的表姑娘,别是觊觎要长久待在?卫家就好,只?怕惯于玩乐,不知轻重?的三弟受不得那样一副相貌的引诱,让人得逞。 大半年前,温滔被鞭打,跟着赏荷宴那出闹,他就疑心过卫陵是否对人有意?,却一直没抓住,后来卫陵竟有发?愤图强之意?,主动要找差事?做,规矩地不行,他也松懈没管。 这两个月,他自己且陷和离的事?端,等脱身而?出,才知那日上?元游灯会,藏香居被温滔蓄意?纵火。 接下来的事?都由父亲接管了,跟着朝堂两党互骂一通,以?温甫正罢职在?家,温滔被定秋后处决为结尾。 他的老师卢冰壶还?将此事?与他说过。 藏香居被烧倒好,能借此将温家打压一番,也让人不要再往外去抛头露面?,除了一张脸,还?有甚用处。 青坠回到春月庭,进了内室,拿药给蓉娘。 莹润冷白的肩项处,被常做农务重?活的妇人砸拳落下,淤青一片,残带紫色,瞧上?去颇为严重?。 曦珠半褪下衣裳,听到青坠的吸气声:“这是下了多重?的手!” 她却笑?道:“只?是看着吓人,但浮于表皮,没痛哪里。” 蓉娘是在?姑娘尚在?夫人肚里时就到的柳家,自然清楚姑娘这身皮肉磕碰到哪里,都会起痕迹。 小时候跟闻登阿暨露露他们跑出去疯玩,都会带着一身青痕回来,胳膊膝盖到处都是,几日前的还?没消下去,过两日又有新?的,时常急地老爷夫人奈何不得,管教也不听。 但那是自己造出来的伤,哪是现今被人打出来的。 蓉娘忍不住心酸,她今日留在?藏香居与伙计们整理香料,马车又堪坐两人,便没跟去安县,不知那里的事?,还?是归来的柳伯与她说起当时情?景。 倘若三爷不赶去,她都不知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这会拿来药,挖了一大块,小心给伤处涂抹。 青坠道:“三爷说这药是宫里赐下的,一夜就能消肿去青。” 蓉娘不想这药竟是宫里的,珍贵得很,转而?想姑娘遭的这罪,是为谁受,犹有不忿,却不好说。 青坠还?在?这,到底是公府的人。 曦珠知蓉娘所想,也默不作声,待药敷了一层,她轻拍下蓉娘的手背,以?作安慰。 青坠却在?想被二爷撞见的事?,踟蹰半会,还?是明日寻空,与三爷说过才好。 * 自那日从安县回来,姨母找去谈过,说曹家诸事?府上?管事?会去处理,没道理让她一个小姑娘家,去收拾那个混账留下的烂摊子。 又说及藏香居关闭后,柳伯等人的安置,若是愿意?,公府名下的一个茶庄可以?安排进去。 年关前原掌柜因年老提出辞呈归乡,现让副掌柜顶替,但还?未定,若是柳伯愿意?,便直接过去做事?,之前柳家做过茶叶的生?意?,这类该是轻易不难。 至于其他伙计,若不舍离开,也可一道跟去。 曦珠隐约想起那个茶庄,每年盈利少至五千两白银,她曾在?前世看过流水账目。 是一个很好的去处,但她并未一口答应下来,道要去询问。 接下来的日子里,料理完关闭藏香居前的所有事?,她才问柳伯愿不愿意?过去做事?。 柳伯摇头,几分苦笑?道:“姑娘便帮我回绝了国公夫人吧,我也上?了年纪,时常眼花,怎好去管公府的产业?若是再出岔子,可怎么是好?” 他还?念着藏香居失火,曹伍被烧死,虽是人谋害,却有他责任在?。 心疲难以?再管事?。 再是他一个外人,纵使得了主家的意?去,底下的人都非亲信,怎会服从,果真出事?,他自己倒罢了,别连累了姑娘。 当下两人安静下来,半晌,曦珠忽而?道:“不若您回去津州。” 柳伯还?在?思索今后的路,闻言震然。 曦珠抬头看向柳伯,操劳两个多月下来,他的头发?都稀疏花白许多。 她心有酸楚,道:“这京城并非什么好地方,我知您当年拖妻携女,被爹爹派来京城管这香料的生?意?,还?预想要开拓,其实不愿离乡,只?后来爹爹去后,不得已在?京勉强撑着这铺子,费心许多,现今铺子也要关闭,您不如趁此归乡,若您有想法,再想自己做些生?意?,我可供您银钱,那片地比起京城,您是熟悉的。若是觉得累,便在?乡养老,都比这里好。” 柳伯急忙道:“姑娘可别这样说话,若我走了,你呢?” 曦珠道:“还?有蓉娘陪着我,您不用担心。” 她垂眸笑?了下,“再者您知道老宅没人住,有人还?要往里去偷盗,您回去后,还?可住回老宅,便当为我看管,时不时扫扫灰尘,去去蛛网,别让长草荒废了院落,说不准以?后……我也是要回去的。” * 从何时起,卫陵送来的信纸不再四方,而?是变作一个个新?奇的折纸事?物。 洒了金粉的粉蜡笺被折成莲花,层叠盛放,小小的一个托在?掌心,烛火下精巧绝伦,熠熠生?光。 不知他是如何折出来的。 他于字上?很难夸好看,但在?这样的玩.物上?专擅。又是第一次送来,自然要表现,极尽巧技。 倒让曦珠一时不忍心拆开了。 或许是青坠告诉了他。 后来再送来的信纸,没再如此复杂,或是乌篷船,或是小猫小狗,风车花笺、蝴蝶…… 没有一样重?复。 翻飞的各色信纸里,事?物变幻,被人盼望已久的春日也悄然来临,严寒正被驱赶,等待下一个冬季。 历经?九日的春闱结束,终于在?三月二十这日,贡院放榜。 也是在?这日傍晚,藏香居关上?大门,撤下了牌匾。 三月二十八日金銮殿试,一番奏乐仪式,传胪唱名之后,随着陆松被赐状元,神瑞二十四年的春闱落幕。 阑珊春光里,状元由京兆府尹插花披红绸,携榜眼探花,以?及一众进士拜谢皇恩,观黄榜、谒孔庙,后过龙门游街。 满城沸然,水泄不通。 人人都挤在?天街两侧,要一观状元的风姿。 便连酒楼客栈都爆满了客人,二楼之上?的门窗全部大开,各处游廊也围着以?扇以?面?,羞赫含笑?的各家小姐们。 这年的状元还?未定,就已在?各有见识的言谈里定下。 听说才二十四的年纪,连中六元。 又传谪仙风貌,尚未娶妻。 便在?一片浩荡喧嚷里,唢呐震天,鼓声雷动,拥挤的人潮被官兵开出一条路,一个头戴方翅乌纱帽,帽侧簪金花,身披朱红绸的年轻男子,骑着御赐的金鞍朱鬃马,在?前呼后拥里,由远处出现在?众人的视线里。 那张高姿玉朗的面?容甫一出来,登时一片欢声。 看不起谁起的头,忽然之间?,数不清的鲜花从天而?降,朝他扔了过去。 榜眼和探花全都沦为陪衬。 更何况后面?的进士们。 他却噙着淡笑?,始终从容。 马蹄踏落,踩碾过地上?的一枝桃花。 洛平引马避开人群,在?巷口望着这幕,亦禁不住感慨:“真年轻。” “长别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卫陵在?旁瞥他一眼,“你不也是状元,还?更年轻三岁?” 洛平叹道:“哪里能一样?” 大燕自建朝起就重?文轻武。太.祖武将出身夺得天下,惧怕后来者也学了这套,要翻他辛苦打下的江山,祸害他的子孙,在?位时就抑武重?文,还?杀了一大批追随他打仗立功的开国勋贵。 几朝下来,自不约而?成这样的规矩。 也是当朝的神瑞帝当年起事?时势弱,镇国公几乎舍命扶持其登基,助其清君侧,后来又立下无数战功,这朝的武将地位比起前几十年都要重?许多。 但到底比不上?文官。 卫陵知他意?思,不置可否。 望着不远处被簇拥的人,眸底幽暗,面?上?却笑?笑?。 * 陆松,其实不姓陆,应当姓谢。 庆徽年间?,其生?父谢直为内阁阁臣,兼礼部尚书,在?朝廷中占据一位。 但随庆徽帝年迈衰老,太子之位迟迟未定,底下的几个皇子逐日不安分起来,争权夺嫡愈演愈烈,渐成五王之乱。 最后,却是毫不起眼的十三皇子继位大统。 那晚宫城内死伤无数,鲜血顺着阶缝尽流护城河,春花在?火光里灿然盛放。 晞光大亮时,罪臣残孽尽数被伏,压审判刑。 谢氏一族所支持的三皇子终究落败,兴许愧对追随自己的一干能臣,竟饮鸠自尽。 谢直被新?帝定罪斩首,满门抄斩,除去女眷被充入教坊司。 表妹薄情( 双重生 ) 第96节 适时尚是稚子的谢松,被父亲一个叫陆尺的幕僚暗中保下,带回家乡遂州,改换陆姓,自此当作亲生?孩子抚养长大。 陆松少时聪颖,过目不忘,在?当地有神童之称,自不忘家族仇恨。 二十余载读书,终在?神瑞二十四年的春闱中一鸣惊人,入翰林院担编修之职。 并于同年四月,与翰林学士姜复的嫡长女姜嫣定亲。 随后便是一步步向上?爬,站入温贵妃之子:六皇子的阵营,为了扳倒曾经?构陷谢家的仇敌。 经?年而?过,那些人都身居高位,被皇帝所重?用。 而?其中,便有镇国公府卫家。 …… 曦珠扶在?围栏上?的手微微发?紧。 无论是改换朝代,亦还?是皇帝更迭,更甚是一官一职的调动,都会引动风波,搅动涉事?人的命运。 她无法去评判什么,只?是想到前世卫家潦倒时,本?该和谢家最后的结局一样,但因那时身在?北疆的卫陵抗敌战死,几乎所有的卫家军折损在?雪谷,牵制住了攻城掠地的羌人,挽救了万万数的百姓。 新?朝里不少官员上?折请求,轻罚卫家剩余女眷子嗣。 纵使卫家因携太子逼宫这样的大罪,应该全去头颅,但当年镇国世子为齐王叛乱,困死孤城,后来镇国公又因征战病逝。 这会卫家最后一个成年男嗣也如此忠君爱国,没趁着京城大乱带兵回来造反,够那些老臣感动地涕泗横流。 卫家就剩下几个孩子,和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便轻判了吧。 登基的新?帝迫于压力?,无奈改判流刑。 却是去峡州,海寇猖獗的地域。 置身一片欢呼声里,满目纵飞的花枝,全都往天街上?的那个人投掷而?去。 身边的卫虞亦朝他扔去一枝海棠。 与一众豆蔻少女们满脸羞涩。 曦珠抬眼,看到对面?楼上?那张熟悉的面?容。 柳眼梅腮,笑?靥灿烂。 是姜嫣,靠在?窗沿,正俯瞰下方盛景,往那个骑着高头大马的人身上?,也丢去一枝粉嫩芍药。 闲人扔落怀里的花,陆松一枝未接,唯独接过这枝。 周遭瞬起长嘘短笑?,闹哄哄里,顺那弯长弧仰头看去,便见是一个美人。 姜嫣侧过身,以?团扇遮住微红的脸。 曦珠正收回眼,忽感下方有一道目光落在?她身上?,她望过去,便见头戴皂纱巾帽,身着群青衣袍的进士堆里,榜眼及探花的后面?,一人骑匹棕红马抬首看她。 不想在?这里第三次见到了她,仍是白裙,一眼就能瞧见,许执不觉朝她笑?,想到那时她托老伯带的话,“来日必能高中春榜,前程似锦。” 他已尽最大努力?,得了第九的名次,并无任何遗憾,应了她的前半句。 后半句该作勉力?之言。 卫虞这日拉着表姐来观状元游街,讨的是个好运喜气,还?让丫鬟去买了花,自己一枝,表姐一枝。 但状元郎都快过去了,表姐却还?没丢花,急地她推搡表姐的手臂。 “快扔呀,人都要走了,快呀!” 沸然嘈杂里,人们争先恐后地将花都送予了最前头的人。 曦珠稍往前,对经?过下方的人,弯眸,回应他的笑?,随即将手里那枝淡紫的丁香,轻轻一抛。【看小说公众号:玖橘推文】 缤纷的花雨里,许执抬臂伸手,一下接住她扔来的花。 却在?这时,察觉到一道强烈的,难以?忽视的视线。 他捏着花枝,在?热闹声里看去。 一个巷子口,同样踞坐马上?。 一匹纯黑的汗血宝马上?,一个身着蕈紫圆领袍,尚未束冠的世家子,隔着人群,正冷眼观望这边。 许执认出了他,上?元赊月楼,他追着这个常着白裙的姑娘远去时,便是这般眼神。 说不上?漠然针对,其中隐有说不清的情?绪。 但许执能看出他对这个姑娘是在?意?的。 花静静地躺在?许执手里,他对不远处的人微微笑?了下,接着转眼,轻握住花,心无旁骛地揽住缰绳,跟着游街向前。 他没有再抬头看楼上?栏前的姑娘。 曦珠跟随许执望过去,便见到卫陵,一时心莫名忽地发?紧。 他与洛平并辔避在?人潮后,见她望过来,立即高举起手臂,弯笑?一双眸,嘴角翘起,朝她招手。 生?怕她没注意?他似的。 彩旗飘动,人声鼎沸。 他一直挥手,以?期求得在?这片无关他们的热闹里,她的回应。 曦珠捏握的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 他未曾放下手。 她也没有回应他。 直到楼下的众人朝前而?去,卫虞依依不舍地,从状元郎远去的背影转开眼,看到了挥手的三哥。 她带着表姐奔下楼,与往这里赶来的两人会面?。 曦珠在?旁听兄妹俩的谈话。 今日是月初休沐,卫陵不用去神枢营点卯上?职,便约了洛平,往洛家做客玩去。 他昨日在?信里说到过。 待快要晌午,洛平父亲说家里饭菜算不得佳肴,怕招待不好,要让人去酒楼买菜,卫陵道不用麻烦,直接与洛平出来寻地方吃饭。 不想碰上?状元游街的场面?,人多过不去,又见到她与卫虞在?这里凑热闹。 “不过一个状元,有什么好看的?” 听到三哥的讽笑?,卫虞刺声道:“那也比你这个不学无术的强。” 她没法说长相,毕竟三哥在?她见过的所有男子里,是排第一的。 身处的贵女圈里,谈论起三哥来,最多说的就是相貌。 除去身份地位,只?这个能夸了,实在?没什么才华可言。 而?现在?风头正盛的状元郎,与三哥的姿容仪表比起来,说良心话,旗鼓相当。 再论能力?,自然是状元郎胜出了。 当下,卫虞便以?此为反击。 卫陵冷哼一声,不与她继续吵,道既在?酒楼下撞见,他懒得再找地方,便一起用午膳,账他来付。 洛平本?是想请他,再加两个姑娘无妨。 但被卫陵笑?拒,道:“下次你请客,这回便我来。” 卫虞乐地人多,答应下。 曦珠一言不发?。 将马托给小二牵去马厩喂食草料后,都上?楼进入雅间?,四人无论怎么排座,卫虞都要坐在?她身边,而?另一边,早被卫陵提前坐下了。 洛平坐到卫虞身边,抓了下膝上?的袍衫。 他适才看见卫四姑娘朝那个状元郎扔了花,现下挨着坐,这样近,还?要一道用膳,感到颇为不自在?,怕自己平日的粗俗让人不适,举止都放不开。 小二来问点些什么菜,卫虞率先点了几个,都偏甜口,先不管两个男人,问表姐有没有什么要吃的。 曦珠轻微摇头,笑?说:“我都可以?,你问三表哥他们吧。” 卫虞又转向洛平,问:“你呢,有要点的吗?” 小二跟着看过去,等客人点菜好记下,能在?这个日子包下酒楼里最贵雅间?的客人,可得招待好了。 洛平被卫四姑娘一盯,有些结巴,不多明显。 “我都行。” 他看向卫陵,道:“你点吧。” 卫陵的目光在?他与妹妹身上?逡巡过,了然笑?一笑?,便不客气了,问小二:“时下春日,有什么鱼新?鲜肥美,刺少肉多?” 小二答道:“这个时节最好的就是桂鱼,今早鱼市送来一篓鲜鱼,刺算少,拿来蒸炒都极好。” 他将做法简说,问:“您看要如何做?” 卫陵直道:“便做两样,只?炒鱼那道菜要少辣。” 又问:“可有虾?” 曦珠暗下攥紧些腿上?的绢帕。 小二连忙道有,将虾的几个做法说来。 卫陵听着,觉得做成虾圆最好,用鸡汤煨煮,多添道汤。 瞥眼窥来的曦珠,她迅速挪转目光,他唇角笑?意?更深,若带壳,怕她在?这席桌上?不好剥,自然不肯吃。指节叩敲了下桌面?,让小二记下。 再点了烧鹅、熏肝、八宝豆腐、荔枝肉等□□道菜,又要一壶陈年十载的金华酒。 另两盏桂花酒酿软酪,白云片、金团、合欢饼给两个姑娘吃。 等小二走后,卫虞没忍住了,问道:“你不是从不吃鱼虾吗?怎么就点了?” 三哥从不吃这些,不管鱼虾还?是螃蟹,凡是河湖海产的,觉得腥气得很,一口都不会吃。 方才点菜,其他都随意?,只?点鱼虾时还?多问两句。 卫陵觑一边的人,轻笑?出声。 曦珠被他这一笑?,心跳更快些,本?就有所觉他点这些是为自己。 表妹薄情( 双重生 ) 第97节 她早知他从不吃这些。 “只?我们两个点,你看另两个吃什么都行,我这个请客的总要让你们吃尽兴不是?” 卫陵道:“表妹是从津州来的,想必喜欢吃鱼虾。” 挑眉问她:“是不是?” 曦珠只?得道:“是。” 还?要谢他体贴,“多谢三表哥。” 卫陵转向洛平,道:“前几次与你一道吃饭,看出你喜欢鹅肉,这家的烧鹅做的还?算可以?,但要我说,还?是城南户台街最里档口那家的烧鹅最好。” 说起吃喝,真没谁比他还?要熟悉这京城各处了。 洛平笑?道:“没听说过,等有时间?去尝尝。” 等菜上?桌的功夫,两人竟就吃说了起来,都还?未深涉世事?,能谈甚么多高深的话。 小二先送来了几个甜点,卫虞舀吃起桂花酒酿软酪,可不管他们。 曦珠也默下慢吃软酪,才吃两口,忽觉手腕痒意?,一只?手不知何时从桌底钻来,轻挠她腕上?的细肉。 便知他这是按捺不住逗弄她了。 差些被软酪噎住,她有些气地拧了一下他的手背。 兴许揪地有些用力?了,卫陵轻嘶一声。 抬起一看,手背上?一片通红伤口,被揪拧后,更使灼红。 曦珠一怔,瞧地清楚。 她没留意?他手上?有伤。 卫虞放下瓷勺,惊疑:“三哥,你的手怎么回事??” 洛平皱眉忙问:“变得严重?了?” 今日卫陵去他家里,正逢他父亲在?锻打枪炮所需的铁器,两人聊地尽兴,到后头还?试用了还?未上?呈军器局的火.枪,到底不成器,才几枪就炸开了,好在?反应及时,只?被飞溅的火药炸伤了手背。 卫陵不在?意?地甩了下手,还?在?笑?,“磕了下桌腿,没什么事?。” 恰小二呈菜进来,很快就转过话,摆开吃起来。 纵使有喜欢的菜肴,曦珠还?是有些难以?下咽,卫陵再伸手过来,动作更强硬些,硬要按住她的掌心,紧扣她的手指,还?蹭搭在?她的腿上?,她不敢多动,怕又如方才。 只?能任由他,索性他只?握手,没再做其他。 曦珠有些明白了。 楼上?楼下时,他一直对她招手,想要她的回应。 但她没搭理,这会是在?愤愤。 好在?他没有注意?那一幕,不若以?这个性子,定要闹地厉害。 低头喝着虾圆鸡汤,曦珠不由分神,想到片刻前的游街。 春闱许执中了进士之后,应当还?会如前世,进刑部从主事?做起,但因外室之祸未发?,不出意?外,卢冰壶会一直任刑部尚书,有赏识的老师照应,他以?后的仕途会好走许多。 这算是近日来的一件幸事?,前世的恩情?她偿还?不了,便只?能盼望他这世顺遂。 那时她病重?卧榻,模糊听说许执意?图革新?大燕律法,却处处受阻,得罪了许多人,包括当时的首辅谢松。 在?更早些年,两人还?有亲事?时,他似乎就有了那个念头,她曾在?帮他归理架上?书籍时,无意?翻落一本?私集,仅薄如一寸的册子,当时震惊里面?的内容。 他发?现后,却没有一丝恼怒,反而?与她说起现存律法里的种种缺漏,判刑的衡量,人命的可贵…… 他是真正做实事?,为百姓着想的人。 诡谲的宦海沉浮十余年,一直未变。 过于出神,连与自己十指相扣的那只?手紧绷地不成样子,也分毫不察。 第61章 玉蛇镯 (增修) 自过天?街, 随着官兵列阵阻隔,鼓乐暂歇,拥簇围观的人群渐散, 新科状元携榜眼探花,并四百三十四名进士,在京兆府门前下?马。 京兆府尹亲自接待, 引入大门。衙署内早为这些后起之秀,筹备好午宴。 丰盛的宴席上, 杯觥交错, 语笑喧哗。 各人互相打探起来, 好为今后仕途筹算。 除去上座各位高?官,敬酒状元陆松之人最多。 席面座次排布,按春闱名次安置。 许执为第九名进士,自在数百人中坐到前方。 又年轻得很, 相貌清正?端方, 府尹询问,竟才二十三, 比状元还小一岁,想与之结交的人不少,他亦笑饮薄酒,与其说谈。 比及申时过两刻,众人再?拜谢皇恩, 宴才结束, 出府各自归去。 许执略微整袖, 跟着步出京兆府, 在大门处的拴马石旁见到张琢。 张琢考试过后,总疑未理解透彻文?章立意, 自己所做策论偏倒甚重,便?很颓丧,都让陪行的小厮收拾好行礼,准备得到确凿落榜消息后,就回家去,再?苦读三年,为下?一个春闱。 不想中次第四百二十六,虽是倒数,却足以欣喜,好歹全了爹娘期盼,还有自己这几?十年的辛劳。 更?没?料到在下?榻的百福客栈,结识交友的许执会得第九的名次! 纵使?看?出此人才学斐然,又虚怀若谷地向人问学,该是个人物,但二甲第六着实让他吃惊不小。 想到方才席上,两人隔着百余人,都瞧不清前面,被皇帝赐宴到底喜悦,却在那般场景下?,落差到底有。 张琢现下?徘徊,有些担心许执与他疏远,故在此等?候,便?不为多一个二甲的朋友,也为在客栈备考时,许执有时会指点他些经术时文?,当作?感谢。 当见人立即就迎上去,被酒晕染红透的脸上满是笑意,“我此次中第是托了你的福,终不用再?埋头苦读。适才人多围着,我没?得机会与你说话。” “我让小厮叫了马车回客栈,就等?着巷口外,你与我一道?” 许执往石阶走下?,与人一同站到平地,才笑着道:“是治玉兄自己勤勉刻苦,能托我什么福?倒是我时常得了你的照顾,还未来得及道谢。” 他没?有拒绝与人同乘,作?揖道:“劳烦你载我一程了。” “哎,说的哪里话,用得上劳烦?”张琢连忙将人的手托起,笑颜逐开。 许执能再?叫他的字,称他兄,便?当如?之前。 “我们两个都不要再?客气,走走,回去再?说。” 张琢拉着人,便?一起出了京兆府所在的巷口,先让人上了马车,自己才借着车夫的搀扶上去。 他喝得不少,已经醉醺六分。 摇晃着上了车,被许执扶住落座,吩咐完车夫赶马,便?转头与许执说起话来。 起初尚有些清醒,谈及状元陆松,好一阵羡慕,说及游街时那阵浓香花雨,楼窗前各色女子?们都朝他看?。 方才席上京兆府尹还邀请落座,实在风光得很。 到后头话语囫囵,醉地揽住许执的肩膀,哈哈笑说若是以后做了大官,可别忘了他这个半路认的兄长,多多帮忙提携才是。 又说明日还有恩荣宴,到时便?可见到此次春闱的座师。 最后咕哝说自己要赶紧修书一封,快马送回家去,让爹娘妻子?高?兴。 “对了,怎从没?听你说起过家人?你也该写封信回去,让他们晓得你的功名。” …… 一路上,许执留意不让醉倒的人摔落座,等?到客栈侧门,和车夫一道把?人扶下?车,送进房内,交给书童照料。 正?要回去自己的房间?,掌柜急步过来,一张脸堆绉地笑起,说要给他换个好地,原先那间?屋简陋得很,还不收银子?。 在京城这富贵地待得久了,做的又是八方来客的生意,掌柜懂的道理可比别人多。 保不准这些落榻他客栈的学子?们以后发达起来,念旧照顾生意,那可比一二两银子?贵重得多。 许执却笑着礼拒,道是习惯了。 进了房,将门关上。 他所住的这间?屋内设清简,还有杂声,多是大堂传来,仍在议论朝时的状元游街。 许执将袖里藏的紫丁香拿出。 小半日过去,已经蔫巴好些。 放到案上赋文?书堆旁,他先是摘下?巾帽,然后解腰间?的单挞尾革带,微仰起下?颚,松颈间?扭结,将身?上的礼服脱了下?来。 衣裳是从国子?监领取,要归还回去。 他仔细折叠好,放在一边。 又取过竹箱上搭放的灰袍穿上,整理好袍袖衣襟后,走去外间?,寻小二要了一只小白瓷酒瓶,洗净后装了半瓶子?水。 回房,推开窗,坐到桌案前,将丁香放入瓶里斜插着。 明媚的春光洒落在淡紫柔嫩的花瓣上,逐渐复有生机。 许执看?得分明,那时她将这枝花抛掷而下?时,是给他的。 将花移到案角,他撑手抵额,望了一会儿墙边靠立的那柄桐油伞,待暖风吹散午宴残剩的酒意,缓出一口气,才将赋文?翻开昨夜做记的那页,埋首续读起来。 不知不觉间?,天?光暗下?。 * 卫陵回到破空苑时,天?已黑透。 晌午那顿饭后,目送曦珠和妹妹乘车离去,他与洛平又一道去找姚崇宪。 寒食将近,每年到这个时候,皇帝都会举办马球赛。 此番休沐,不当为了休息,得要提前预练,免得到时比赛输了。 寻了十几?人,直在近城郊的一处草场玩到日头偏西,云霞漫天?,又去酒肆吃喝一顿后,才各自分别回家。 满身?凉下?来的潮腻汗水,解了外袍,随手挂到木施上,松着领口,阿墨唤人送来温水。 表妹薄情( 双重生 ) 第98节 沐浴过后,换上崭新的、熏过香的白色里衣。 将人都屏退出去,坐到翘头案前。 疏窗大开,墨蓝的半空之上明月高?悬,星子?闪烁,映落院墙边那棵百年的梨花树。如?雪堆覆的花枝,夜风缓吹,零落洒下?一阵花雨。 他不禁想到那支花。 他知道,她是扔给许执的。 今天?一整日球场上的奔驰击球,挥汗如?雨,也没?能消解心里的那点不安。 尽管清楚她对许执不再?有更?多的感情。 卫陵闭眸缓了片刻,目光移转案前,将烛挑地更?亮些,沉静下?来,压袖磨墨,回想今日与洛平父亲谈及到的火.枪机关细处,继续伏案修改画图。 微晃的光亮里,夜色沉落,案上慢摞起一叠精绘的军器图纸。 * 柳枝抽出嫩黄的穗芽,盎然韶光里,京城进入四月。 厚重冬衣被脱下?,各色春裳被穿上。 一个风暄日丽的日子?,趁着天?气盛暖,蓉娘将箱笼里堆放了一个冬日的衣裳都拿了出来。 纵使?姑娘因在孝期,不能穿这些色艳的衣裳,但也得晒晒去尘,免得陈旧生味了。 此时内室桌上、床上、椅上,到处摆放着衣裙。 青坠看?晃了眼,表姑娘自进公府,一直穿的都是霜白荼白这般的素裙,就连裙上的花纹都淡的瞧不清。 她还从未见表姑娘穿过稍艳的衣。 映入眼帘的,怕不下?百余件衣裙,颜色多地好似没?有重复,布料全都是上好的绸缎绫罗,花纹繁复明快,样式亦多的让青坠惊讶。 其中有些裁剪,她还是第一次看?到。 蓉娘笑地拿起手边的一件胭红扩口袖短襟,道:“这是津州的衣裳样式,只那里的姑娘穿,京城还没?见过呢。” 说着拉起曦珠,拿衣上下?比划一番,唉声道:“这袖子?短了,怕是以后穿不得了。” 自姑娘前年来过月信,个子?就长得快,去年及笄之后,更?是窜着朝上长。 比同龄的姑娘们,都要高?出半个多头来。 这还不满十六,以后且有的长。 长得高?好啊,是说养得好,但对于一个姑娘家,若过高?,以后嫁人又多个难处。 总不见得丈夫乐意娶个比自己还高?的妻子?,便?不说走出去让人瞧见说笑,光是男人那点自尊心作?祟,都会觉得没?脸。 蓉娘吃了几?十年盐,还能不明白。 曦珠被展开手臂,低眼望着这件衣。 她摸着柔滑的缎布,记忆模糊,道:“好似是阿娘在我十三岁开春时做的。” 就似打?开话匣子?般,这年过去,对故去之人有了释然,蓉娘便?絮叨起来,笑说:“可不是嘛,那时夫人让绣娘给你做了好几?件春衣,你最喜欢这件,说是颜色最艳最好看?了,常穿出去玩。” 姑娘小时爱玩,却也爱俏,凡穿着都要最漂亮的。 便?是连人,也喜欢长得好看?的。 老爷曾抱着姑娘问:“以后爹爹给咱们珠儿招婿,你说咱们要找个什么样的?” 姑娘没?有任何迟疑和害羞,张口就道:“要找好看?的!” 逗地老爷和夫人直笑。 蓉娘及时压了压哽声,赶忙拿过后边一条簇新的莺黄刺绣妆花裙,再?对比起来,也短了。 姑娘腿长,前年能遮鞋面的裙,现今却短过脚踝。 还有一年半的孝期,到时定穿不了。 蓉娘少不得感慨:“可惜啊,这裙子?姑娘还未穿过。” 柳家只有一个女儿,自然娇养长大,衣裙每年四季都做的多,不穿也要摆在柜里。 曦珠看?过一转周遭,觉得浪费了,便?问起青坠:“这裙我一次都没?穿过的,看?你应当能穿,若是喜欢,拿去就好。” 青坠一眼就知裙子?价贵,不论绣纹,光是布料,她怕是半年的月钱都买不起。 忙摇头道:“姑娘不用的。” 曦珠笑道:“你不要,我又穿不得,少不了要扔掉。再?者你马上要成婚,你侍候我一年了,我没?什么现成的东西送你,只要你不嫌弃这衣放箱笼里一年了,拿去晒晒就可以穿的。” 青坠并非家生奴婢,与人成婚是在外头,婚期定在两个月后。 姑娘这般说了,她不好再?推,也是真喜欢那裙子?,接了过来,欢喜道谢。 曦珠接着和蓉娘一起,把?自己不能穿,又全新一次未穿过的衣裙整理出来,先让青坠选。 青坠挑了七八条,心里高?兴得很,却不好意思再?拿了。 剩下?的,曦珠让她拿去问院里的其他丫鬟。 正?莳花打?扫的两个小丫头欣喜地选过,在窗外喊道:“多谢表姑娘!” 曦珠朝她们笑笑,接着与蓉娘收拾起旧物。 她已经穿惯了素裙。 即便?前世脱了孝期,在公府穿的仍然清淡,只有与许执出去玩时,才会穿的稍艳些。 后来流放峡州,在那样一个海寇肆虐的地方,连容貌都恨不得毁去,怕惹来恶意觊觎,哪里敢穿这些,成日裹在灰布里。久而久之,曾经令人艳羡的容貌损折,她连镜子?都不敢照,也不再?奢望。 将衣裳收拾完,已过去一个多时辰。 青坠找来绳子?,踩着高?凳垫脚,栓绑在几?根白玉兰树丫之间?,牵出四五条长线来。 曦珠与蓉娘把?衣裳和裙子?抱出去,扯开袖子?和裙摆,搭晒在太阳底下?,用竹夹携住,不被风吹落。 等?忙活完,又过去半个时辰。 春月庭的后院,满眼看?去,一片缤纷。 洁白的玉兰花随风飘动,春光铺在晃荡的衣裙上,金银绣线若隐若现地折散碎光。 前院石匾旁栽种的黄木香,今岁春天?竟顺着青墙黛瓦,延伸至后院,与攀墙的粉蔷薇纠缠,成云般的花引来蜂蝶,在隐有暗香的衣间?翩跹。 燕子?南归,飞撷春泥,嘁嘁喳喳地叫,修筑檐下?去年的旧巢。 曦珠坐在廊庑,望着眼前的景象,不觉眼眸微弯,唇角翘起。 柳伯已于两日前启程回津州,说会回去照看?老宅。 如?今只有蓉娘陪在身?边,她却感到一切都在变好。 重生将近一年,此时的她,觉得前所未有的轻松。 “姑娘,我怎么不记得你有这镯子??” 身?后的窗里忽地传来蓉娘的一声惊叹。 曦珠回头,蓉娘已经走了出来,手里托着一个打?开的红匣。 待近处,她看?见了递来面前的匣子?里,一块月白素纱上,一只湖蓝的蛇形玉镯静静地躺着,绿松石的玉化料,色纯无质,水波纹路。 蛇首蛇尾相错而过,栩栩如?生,就连鳞片也纤毫毕现。 不是寻常的镯子?样式。 曦珠愣住,她没?有这只镯子?的。 蓉娘也疑惑,晒完衣裳,她去整理其余箱子?里的杂物,便?发现了一个做工精美的沉香木匣子?,不应放在那里的,又是何时放进去的?她打?开来看?,当见里面的玉镯,登时就睁大了眼。 活这么大岁数,她不是没?见过好东西,但这么一大块绿松石料子?,还没?一丝杂色,价贵不可想,便?是想买都找不到地方。 还雕刻成蛇。 蛇,正?是姑娘的属相。 “难不成是之前谁送的?” 蓉娘实在想不起来,可这样的玉镯,凡人见过都不会忘记,难不成自己真是老了? 曦珠接过匣子?,看?清了它,瞬时,她捏紧了手指。 是那个剔红嵌玉刻芙蓉纹匣,去年及笄那日,卫陵送给她的。 她从没?有打?开过一次,便?将它遗忘在了哪个角落。 原来里面装的是这样一只镯子?。 她将它拿了出来,触及冰冷,是被困于黑暗里太久,熬过寒秋严冬,终在这日得见天?光。 一刹那,前世的不堪,与今生的荒诞,如?同双绞的线,将她心里那个残酷冷漠的他更?加剥离,绞碎了些。 曦珠笑了笑。 “我也记不得了。” 迟疑了下?,她将镯子?戴进左手,尺寸没?有偏差,全然合适。 明媚春光下?,她抬起手,在光下?看?它。 玉蛇颜色艳丽,纯粹的蓝,宛如?家乡一望无际的海,弯曲盘绕上自己的手腕。 第62章 一起玩 (增修) 清明前两日为寒食, 万家禁烟冷食,多用杏花饧粥。 大燕开国?皇帝热衷马球,在世时, 每年此节都会举办马球赛事,不仅为娱己乐人,也为检视膝下皇子武艺, 及其领导才能,所附官员党派。 国?祚至今一百二十六年, 历代皇帝都如此, 这几乎成了心照不宣的规矩。 神瑞帝早年夭折过一个皇子, 现今只有四位皇子,不算多嗣。 其中嫡长?子太子出自中宫,六皇子出自温贵妃。 另两位皇子平庸,其母都是不受宠的?妃嫔, 家族也不足显赫。 表妹薄情( 双重生 ) 第99节 这年的?马球赛照旧在观鹿苑举行。 上任皇帝因喜爱鹿, 大肆扩建林苑,下旨命各州府搜寻当地?形美貌异的?鹿, 贡入京城此苑,并改名观鹿。 神瑞帝登基后,将苑里的?千余只鹿选出百数,着人继续饲养,其余都放归山林。以至于好一段时日, 有人时常在山道上遇到?窜逃的?鹿, 至于胆子大的?逮杀吃鹿, 便是另一裆事。 院地?空出, 充作草场,平日达官显贵的?子弟可来此处游玩。 今日却禁严, 金吾卫抽调了最?精锐的?军士,将整个林苑围住,披甲覆胄,持枪握刀,间无空隙地?巡视防备,出入大门,以及各个侧门都需令牌手谕。 皇帝携皇后贵妃、太子和皇子们出宫游乐,王公大臣及各家女眷子嗣陪同,此种?关头?,唯恐出事。 再是这年三月初,六皇子年满十六,依照祖宗例制,应当划分藩地?,封王出京,此后不得召,永世待在藩地?不得出。违者,视为判臣谋逆。 三月中旬起?,朝堂就此事争论不休,迟迟没有结果。 争论双方,自是太子党和六皇子党。 势强势弱,一眼可见。 太子有镇国?公府卫家作母族,内阁也多站嫡出正统。 纵使卫家二子卫度与孔次辅的?女儿和离,也丝毫不影响孔次辅上折,洋洋洒洒地?恳切言说?,不承大统之皇子封王就藩是祖制,万万不能违背。 首辅及朝廷大半的?官员亦附言,此前百年未有帝王违制,若今朝破例,此后嫡庶尊卑岂非乱套了? 忠君之言都快将皇帝的?御案淹没。 而六皇子背后的?母族却拖后腿,一个温家庶子都将老爹折腾的?丢官,尚待在家里反省,今次的?赛事都未来。 若其出京,以后再难回来,如此一来,帝位毫无悬念,必属太子。 但闹得再厉害,最?后定板还得是皇帝。 有皇帝撑腰,一时双方尚在对峙,没出结果。 这还是太子和六皇子第一次对阵马球赛。 姚顺成稳坐金吾卫统领三十多年,虽为人五大三粗,但清楚地?知道这个时候马虎不得,倘若有个什么杀手刺客混进苑里,自己必定第一个被治罪。 再三吩咐属下小心?巡视时,林苑里恰传来阵阵鼓声,伴随二十多匹马的?铁蹄落地?,一时轰隆作响,球赛将要结束。 绿草如茵的?场地?上,一众儿郎身着窄袖锦袍,义襕束带,紧揽缰绳纵马疾驰,如风飞掠,冲锋陷阵,攻入对方阵地?,手里球仗高扬,追逐急飞滚落的?白球。 太子虽自小学习诗书?礼御,却温慈性软,还多次因此被皇帝责说?。 在此等激烈赛事上,观台处父皇高坐,母后陪同,另官员勋贵汇聚,纵然再想表现,依旧心?有余而力不足。再见六皇弟指挥人冲开阵势,挥仗而来,将要抢去球,更是心?急不已。 便在这时,一个玄影疾行冲来,替他格开了六皇弟的?攻势,一记俯低推杆,将球转入自己的?球仗下,驾马往对方的?防守球门而去。 太子看去,是表弟卫陵。 “殿下跟着我!” 姚崇宪、洛平追随其后,持球仗护在两侧,挡住奔赶而来,要劫走?球的?敌营之人。另有其余世家子弟随后,负责善尾。 鼓点愈加剧烈,昭示球赛将要收场,而双方持平得分。 太子不再迟疑,跟在表弟身边。 卫陵始终将球控在仗下,直到?对方球门前,朝左侧之人睇去,姚崇宪收到?示意,与之前敌对的?洛平交换眼神,两人各自带队引开围攻。 便在千钧一发之际,趁防守全神贯注在自己身上,卫陵倏地?将球传给太子。 “殿下,快进球!” 太子甚至不及明白表弟的?用意,球仗已下意识扬高,猛地?击打在旋转的?白球上,尘土飞扬,一道流光迅疾在半空划过,在不被设防的?状况下,飞入球网。 鼓槌落下,回音不绝,年轻的?起?身拍掌叫好,百官则沉稳许多,只脸上各异的?神情。 皇后浅笑。 温贵妃面色淡郁。 皇帝先是看看喜悦的?太子,又看看气愤丢下球仗的?小儿子。 最?后将目光落在那个正与同伴笑闹获胜的?少年身上。 卫旷这第三个儿子,倒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还有前年的?武状元,怎么与卫家交好了? * 太子没想到?最?后定胜负的?一球,卫陵会?传给自己。 他知道以表弟的?球技,必定能进球,却给自己,是为了他的?颜面。 太子擦汗道:“若非你护着孤,又将球让与孤,那球怕要被抢去,也赢不了。” 卫陵笑道:“我们为殿下而战,自要护殿下平安,说?不上让,殿下客气了,况且我们能险胜,还要靠大家的?努力,怎好说?是我一人的?功劳?” 太子在前半段话里感动,又在后半段话里醒悟过来,好在这番话淹在人声里,并无人听见。 在与母族卫家的?交往里,其实他与这个表弟并不多热络。 最?熟悉,也最?要好的?是自小作为太子伴读的?二表兄卫度。 但今日,卫陵这份情他是铭记在心?的?。 在近日与六皇弟的?争斗里,倘或此次比赛输了,无疑会?狠打脸面,下不了场。 他转过身,与今日一道参赛的?众人道谢。一众儿郎们虽还沉浸喜悦,却还知受不起?这声谢,纷纷还礼。 场面一时其乐融融。 六皇子愤然,他的?球队还是父皇下令,从?禁军里精挑细选出来的?将士组成,与太子那帮全精通马球的?子弟比起?来,不知要强多少。 原以为要赢了,却不想败在最?后一局,让太子进了球。 回到?观台,坐到?母妃下首,父皇安慰说?:“年纪还小嘛,再练练,以后有的?是机会?和你哥哥比。” 他才舒坦了。 只要父皇不松口,谁能赶他出京! 不由向太子瞥去。 与皇弟一同来的?太子闻言一凛。 皇后看了又去安抚温贵妃的?皇帝一眼,收敛了对儿子获胜后的?笑,面容重?变得端庄雍容。 这话让离得近的?太监们都低下头?去。 陛下可不是在暗示不会?将六皇子封王就藩么,不然还有什么机会?,继续留在京城,接着和太子殿下比打球? 卫陵隔着高台,眺到?太子低头?,六皇子昂首的?情形。 望过一眼,转头?来,得胜后的?笑犹在,与好友们哈哈说?着话。 暂且不提此话被消息灵通的?各党得知后,又是如何?一番暗涌。 球赛过后,要移驾清凉殿摆宴。 一众上场打马球的?人早有预备,带了更换的?衣裳,四月的?天,纵马打球下来,身上必然大汗淋漓,不能不洁于宴上。 卫陵去偏殿擦过身上的?汗,又仔细洗净手脸,换过一身杏黄底团花窄袖锦衣,出来找到?正与首辅长?子说?话的?大哥,拉到?一边角落,说?自己要先走?。 卫远低声:“你二哥今日不来,你也要走?,到?时爹问起?来,要我怎么说??” 卫陵笑嘻嘻道:“大哥再帮我瞒一回。” 卫远见他簇新鲜亮、好一副去见心?上人的?装扮,不打哑谜,直问:“又和上回一样?” 指的?是除夕宫宴,提前走?人,就为了回去陪表妹。 卫陵应了声。 卫远算是看明白了,三弟一逮住机会?就要找表妹去。这个过节的?日子,爹娘都被邀来林苑,若是两人私会?,确是再好不过的?机会?。 昨晚三弟来找他借马,分明自己有马,他以为做什么呢,原来在这里等着。 卫远皱眉问:“她可会?骑马?” 卫陵止不住地?笑:“会?。” “那就行。” 卫远还是有些不放心?,嘱咐道:“我那匹马瞧着温驯,但发起?脾气来很是厉害,你可小心?别让人摔了。” 卫陵点头?道:“大哥放心?好了。” 两人见太子过来,卫远不再多言,摆摆手,“行了,赶紧去吧,别带人跑远了,记得早点回家来。” “知道!” 话音甫落,人跑地?没影了。 卫远好笑地?背过手,真是够精神,打完球半点不见累,还要约人去玩。 太子望着远去的?欢快背影,疑问:“要开宴了,表弟到?哪里去?” 卫远随便胡诌了,回道:“他说?腹痛难忍,先走?了。” 下一刻,他看向太子,神情沉下,嗓音跟着低了下去,问道:“我方听说?陛下与六皇子殿下……” 等及开宴,卫旷见到?神枢营的?提督内臣陆桓,谈到?卫陵这半年来在营里的?表现,向来苛刻的?陆桓连声夸赞,再是方才球场上,无顾自己的?得失,反倒让太子击球落网,显然心?性有所成长?。 其中不乏有要与卫家联姻的?意思。 说?地?高兴,卫旷一转头?,没见到?那个小子,问长?子人呢。 卫远又以那个理由道。 卫旷听知敷衍,想必跑哪里玩去了,骂一声,遂作罢。 * 京城西郊有一处草甸原野,名潇水湾。背抵小琼山,春梅盛放,满山粉白,面临云湖水,清波荡漾,岸堤杨柳依水飘动,拂碎湖上金光。 每年清明前后,来此处踏青插柳、游湖赏景、野炊纵酒、放纸鸢的?人络绎不绝。 今年同样如此。 就连春闱中榜的?进士们也出城赶来,举目望去,多着蓝白青袍,几人成聚。或闻名此处风景来观,或被友人拉来作伴,或借此机会?结交同年。 当然,还有人怀揣艳遇的?心?思来此,难得贵女出游。 表妹薄情( 双重生 ) 第100节 京城贵女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与男子所参加的?春闱一般,每隔三年,四月春时,都要在此处办一次诗会?,常人称潇水诗会?,以此评出京中最?负盛名的?才女。 三年前是文家的?七娘子,当年年末嫁给了榜眼,如今姻缘美满; 六年前是孔采芙,当年夏时嫁给了探花卫度,虽这年初和离,但好歹嫁进过镇国?公府; …… 更早些时候,甚至连当今陛下宠爱的?温贵妃,曾也是诗会?的?胜者。 今日来此的?贵女们,早年前做足了准备,遑论围观状元游街之后,见到?惊才绝艳的?陆松,恨不能通宵将上下三千年间的?诗歌文辞学透了,以此夺得这年的?才女称号。 其实诗会?和春闱并无必然联系。 但常困深闺的?女子们,总有些浮想。正如诗会?与春闱都是同年而办。 尽管传出些消息,什么陆松被翰林学士姜复赏识,已与女儿定下婚事; 什么姜嫣和陆松早就两情相悦,上元灯会?,陆松将在赊月楼猜谜得到?的?那盏宫灯,送给了姜嫣。 但事既未成,便还有机会?。 家里凡有心?思的?,都遣人去请状元郎陆松做客。 为官的?爹帮着做功,这头?自己也要争气。 听说?陆松今日会?来此处,若夺得名次,定使人留意自己。 便不为陆松,赢了这场诗会?,名声更盛,于自己的?婚事也极有好处。 衣香鬓影里,姑娘们和气问好,笑声盈盈,却待诗会?开场,便要正锋相对了。 姜嫣随丫鬟走?近,眼见这样的?场面,心?里一沉,就知这年的?潇水诗会?,比起?往年要更多危机。 她暗下缓口气,想到?陆郎已与自己交换过定情信物,抬眸,重?振信心?。 * 与孔采芙和离恍若昨日的?事,不过三月,便有人陆续登公府的?门,与父亲母亲说?及继妻的?事。 卫锦和卫若听说?要有一个新的?阿娘,又闹起?来。 卫度罚过多嘴的?仆妇,驱逐出府,仍是不抵两个孩子的?哭吵,几个夜晚没睡着,烦躁难消,连今日观鹿苑的?马球会?都推辞不去。 在家榻上躺了大半会?,却怎么也睡不着,又莫名来到?潇水湾。 在一处缓坡俯瞰下方,暖风由湖面吹来,繁花盛放处,正聚集今岁将要参与诗会?的?姑娘们。 当年,他与孔采芙便是在此立定情意。 一股怅然涌入心?间,他轻叹声。 忽地?,身后一道温婉的?声音:“卫二爷?” 卫度紧唇转身,凝眉看向来人。 一下子,他认出是谁。 那个贪权附势的?郭姨父的?侄女,寄住在郭家,还妄想说?亲给三弟,嫁进公府。 卫度本记不住这等人。 偏生年初正月,父亲邀同僚官员的?那场宴,他得知俞花黛不见后,急让随从?去寻。 整日恍惚,随从?来后院报消息时,他没留意白墙背后还有一个人。 等要离去,骤听到?一声松缓的?气息。 蓦地?回头?厉呵。 “谁!” 静谧中,一株木绣球萧疏干枝掩映下,从?贝叶纹花窗后面,慢慢转出一个上穿耦合小袄,下着淡黄彩绣裙的?姑娘,揪着帕子,吓地?低头?垂泪,连忙说?自己一个人游逛到?此处,没想偷听,也什么都没听到?。 便是那时,得知她叫郭华音。 兴许如今得知他与孔采芙和离的?真正缘由,在外的?还有她一人。 卫度颔首应了声。 郭华音望着湖边姹紫嫣红的?裙衫,柔声问:“二爷也是来看诗会?的?吗?” 有时候不得不说?有些姑娘聪明,能轻易察觉他人的?情绪,知道何?时说?些戳人心?的?话。 初见胆小地?被吓哭,这会?又胆大到?直接发问。 兴许是她知他此时的?烦闷,春风和煦,卫度不知怎么就记起?带俞花黛回京那日,他在孔采芙那里看到?的?那首端午诗。 绝妙非常,押韵平仄,全都顾全。 他心?下称叹过。 未见其人,得见其诗。 倘若不是生在郭家,而是诗礼簪缨的?官家,必然好极。 卫度反问:“你是来参加诗会?的??” 郭华音神色微怔,挽了挽鬓边被风吹散的?碎发,而后垂眸微笑道:“是啊。” 她福身一礼,道别:“二爷,我先走?了。” 卫度不语,看她携丫鬟朝下方即将开场的?诗会?走?去。 * 恩荣宴上,许执结交认识了些人,受了对方邀请,于四月三日,与张琢为伴,来西郊游玩。 确是一个好地?方,烟柳画桥,涴花新水。 当下沿着湖畔慢走?,观望画舫游湖的?远景,伸手拂开杨柳枝,听同年说?话,左不过是几个进士被榜下捉婿的?好事。 谈及此,众人免不得将话引到?许执身上,虽是清贫,但人年轻,相貌好,气度渊澄如璋,还没半分不通达,与谁都能交往,又是二甲第九的?好名次。 自然有京官递来橄榄枝,要嫁女帮衬一把?,听得官位最?高的?是工部右侍郎,家中有六女,愿嫁第五女给许执。 许执却婉拒了。 有人好奇问道:“难不成是那小姐长?得不行?还是脾性不好?或是其他什么地?方不如意?” 许执摇头?笑道:“小姐很好,是我自己贫寒,家无资产田地?,再上无父母长?辈,长?年孑然一身,实在不是良配人。” “你这不是托词?若娶了人,你说?的?什么钱财、田产、爹娘,可不都来了?” 能读得起?书?,且春榜有名,多的?是脑子灵活之人,一听许执这话,就知他没瞧上人家。 但先前大家相邀,夜游坊市,少不得叫上四五个秦楼楚馆的?姑娘,个个貌美身娇,弹琴唱曲,联诗陪酒。 都沉溺温柔乡,唯许执一人正襟危坐。 看着竟是不近女色之人。 也不知他瞧得上什么样的?女子,眼光忒高了,同年腹诽。 这时,有人遥指不远处的?潇水诗会?,那里可聚集不少当朝大官的?女儿,便连勋贵的?女儿也有,若能娶得其中一个,还用发愁自己的?仕途,老丈人不得帮着开路? 这话让大家笑起?来。 “你一个已经娶妻生子的?,还妄想这个,别来个铡美案才好!” 虽这般说?,众人还是忍不住往那边瞧。 京城富贵地?养出来的?姑娘,就是比别处不一样,蹁跹香衣,金簪玉钗,让人觉得晃眼。 还都是十多岁的?如花年纪,娇俏可爱。 许执随着看过去,目光倏地?顿住,纸鸢飞于碧青高空,草色山道停了一辆双色白马并驱的?华贵马车,车窗内一张笑靥,正对车下一个着菱红华裙的?姑娘说?话。 没一会?,帷裳落下,车夫扬鞭,马车接着朝前去,越来越小,逐渐消失在山道里。 她并未下车。 张琢见许执望着某处不动,循着他的?视线看去,就见远去的?马车,还有正往诗会?而去的?一个姑娘。 嚯,那身打扮光瞧着就非富即贵,身后还跟着两个丫鬟、两个仆妇,和四个威严护卫。 排场是在场的?谁都没有的?。 甫临近已经搭起?台子的?诗会?,那些贵女们都朝她围去,殷切的?模样。 一个京籍的?进士识得人,啧道:“那是镇国?公府的?卫四姑娘。” 大家震然,却不多议论。 各自心?里清楚,那与他们差距甚大,不是一路人。 许执默然地?收回目光。 游街的?第二天,他曾拿着那把?柄上刻有藏香居字样的?油桐伞,找到?了那里,想要将伞归还她,但店铺大门关闭,问询临铺,才知道了上元日的?那场大火。 原来初见时,她跑地?那样慌急,是为此。 也知道了她的?身份,是镇国?公府的?表姑娘,姓柳。 当时卫四姑娘呼喊三哥,那个对他隐有冷意的?人,便当是镇国?公的?第三子。 但他生长?西北,至春考才至京城,此前并未与卫家三子有任何?交集,更谈不上得罪。 若硬要找出联系来,只能是……柳姑娘了。 * 青布帘子被暖风掀起?一角,掠过半坡上葱茏树木里草亭的?檐牙,曦珠看过一眼。 那是前世她避雨,初见许执的?地?方。 他应当来了此处,或是此时就在云湖水畔的?哪里,与友人相谈甚欢。 去法兴寺要经过此地?,她才会?与卫虞同路。 春光落在膝上的?白裙,她翻转过手,斑驳的?光影浮在手心?。 今日是一个朗天,该不会?下雨。 他应不会?再为她,吃那些苦了。 马车摇摇晃晃,顺延山道,往寺庙而去,等到?时已是晌午过后。 表妹薄情( 双重生 ) 第101节 这样的?日子,来庙上香祭拜的?人许多,佛殿外的?铜鼎堆满将溢的?香灰,烟雾如团云,飘散春风中。 由沙弥带领,绕过佛殿,来到?供奉长?明灯的?后堂。 青坠守在外面,曦珠独自进去。 提裙跪到?蒲团上,她接过沙弥递来的?长?香,低声道谢,沙弥退出门去。 堂内只有她一个人了。 清寂里,檀香弥漫,沉重?的?撞钟声,自远处悠悠传来。 她跪了很久,香都烧掉一半,残灰落在手上,微烫,都没有动一下。 忽有一阵沉稳脚步声自身后而来。 她轻颤下长?睫。 一人在她身边的?蒲团跪下,手里也拿着香,沉肩持肘,对着桌案上释迦佛前的?两盏长?明灯,静跪片刻后,恭敬地?磕头?。 三下,坚硬的?青砖发出三声轻响。 又一段香灰断裂,扑落而下。 她微抿下唇,站起?身,腿脚有些发麻,被跪着的?他伸手扶了一把?,站稳后,将剩下的?香插.入香炉,她转身走?出后堂。 他跟着起?身,将香与她的?并在一起?,追在她身后。 她一直走?,没有说?一句话,走?下石阶,直到?红墙下,一排蓄水的?太平缸旁。 墙外的?菩提枝叶越过黄瓦,婆娑摇曳,映照石缸里初出水面的?嫩绿荷尖。 她被拉住了手腕。 卫陵的?声音忐忑:“你是不是生气了?” 曦珠转身看向他。 他看着她的?眼睛,解释道:“我来找你,想着既然来了,我这个晚辈,应该与姨母姨父上柱香,总不能无礼。” 不说?他是肆意惯的?人,难得见对人有礼。 更何?况她与他攀上表亲关系,是为了暂时的?庇护寄住,那他呢,与一家商户称亲戚,还是那样的?三个响头?,是为的?什么,曦珠心?里清楚。 默了会?,她问:“来找我做什么?” 卫陵见她没有生气,双手牵住她的?手晃了晃,眸光晶亮,笑起?来。 “想带你去玩,就我们两个,好不好?” 第63章 春日歌 两人见面的机会其实很少?, 无论?是在外面,还是在公府,身边总有眼睛盯着, 更何?况单独相见,多讲几句话?。 曦珠不合时宜地想到前世的自己,想要见他一面, 或是经与别人的?旁敲侧击,或是园子小径上?的?偶遇, 无法预料, 也许下一刻就看到他, 也许十天半个月连个背影都瞧不到。 从来都是她主动,重新来过,反而?成了他。 寺庙后山的一条林荫小路上?,连片的?乌桕枝叶随风滟动, 斑驳金光筛漏, 在她月白的?素纱裙上?浮游,卫陵托住她的?腰身, 又压住她飘飞的裙摆,将她扶上?了马鞍。 他的?马太高了,她不大能自己上?去。 “怕摔吗?”他问。 曦珠垂眼看他接着将自己的?裙,凌乱的?地方整理,很仔细。 她抚摸了下马脖子, 看着马扬起漂亮的?头颅, 甩动长顺乌黑的?鬃毛, 在光下晃过一道流畅的?弧, 打了一个不轻不重的?响鼻。 反问:“它会摔我吗?” 他的?马是西?域正统的?汗血马,价值千金, 高贵的?血统,自然有桀骜的?脾性,难以降服为骑。即便驯从,除去主人,并不允其他人上?身。 曦珠从未单独骑它,上?回冬夜的?小琼山,始终有卫陵牵绳,它不敢摔她。 倘若要她一人控缰,怕会出?事。 卫陵抬头,见她有些紧张的?神情,笑道:“有我在,它不敢。” 他拍了拍马首,薅了一把?它的?耳朵,才转身抬脚踩镫,上?了另一匹银鬃马。 曦珠放心下来,驾马跟在他身侧,朝小路深处去。 目光却不由落在那马上?,迟疑道:“这是大表哥的?马吗?” 卫陵点头。 转见她微咬的?唇,明白她的?担忧,是怕家中人知道他们的?关?系。他揽缰驱马,将上?半身靠近她,凑上?来说:“别担心,他不知道,是我偷偷从马厩里牵出?来的?。” 他的?嗓音本就清冽,加之刻意的?轻声,果?真像他偷摸去做了坏事。 “这马的?性子是要比我的?好得多,但我不敢让你骑它,怕会真摔了。” 轻笑在耳,曦珠信他没让人察觉后?,随即问道:“现下你与大表哥他们不是应当在观鹿苑吗?球赛比完了?” “早比完了,在赐宴呢,又是一堆人聚在一起吃喝,我不想在那里。再说了,这样难得的?机会,当然要来找你玩。” 他的?话?极其率直,紧跟着说起马球赛的?战况,绘声绘色地,让人身临其境。一张英朗风流的?面容上?,尽是掩饰不住的?笑意。 曦珠静静地听他说着。 春日树林里鸟雀多叽喳,但都比不上?他吵闹。 说到那至关?重要的?一球,他倏地停下,唇角翘起,问她:“你猜最后?是谁赢了?” 曦珠道:“是太子殿下赢了。” 没有一丝犹豫,语气笃定。 卫陵挑眉:“怎么?猜的??” 曦珠看一眼他,到底耐不住笑了一下,说道:“若是输了,你应当不会有现在的?高兴了。” 卫陵笑起来。 她记得前世的?那场马球赛,太子输了,他也受了伤。昨晚的?信里,还嘱咐他不要逞强意气,留意别受伤了。 他当然会听她的?话?。 阒无人声的?林间,马蹄嗒嗒踏进山泥,一丛淡黄春兰被踩弯,簌出?一阵幽香。头顶是遮蔽的?绿影,阳光跃动而?下,朦朦胧胧的?光晕里,他一直望着她,没再说话?。 直到曦珠受不住这样被紧盯的?沉默,再转头过来,就对上?一双漾着笑的?漆黑眼眸。 “你……” “我原本以为表妹不乐意和我出?来玩,还想着要怎么?说服你。” 他分明笑着,神色却恍若疑惑。 曦珠一时抓紧了手中的?缰绳,偏眼回去。 再往下说,便要将当下两人的?相处摊开了。 卫陵了然地笑笑,没有接下去,也看向前方的?道路,“怎么?不问我要带你去哪里,这么?放心跟我走啊。” “若是我将你拐去卖了呢?” 此时,他的?语调陡地沉了下去,周围林木茂密昏暗,细虫戛戛,便有些阴森森的?。 他总喜欢在言语上?逗弄人,尤其这段日子以来,本性更是暴露出?来。 曦珠没觉得害怕,又不觉失笑:“那三表哥要将我卖多少?银子?” 这话?将卫陵噎住,闷会方道:“玩笑话?,我哪里舍得了。” 京郊的?山一座连着一座,崴嵬险峻。此处又不知是哪里的?山,哪里的?林了。 三番两次,他总带她来这种人迹罕至的?地方。 曦珠问:“你要带我去哪里?” 她一直跟着他,从寺庙后?山,在深林慢行,并不知要去往何?地。过了许久,直到此刻,经由他的?话?,才想起来问。 话?落正转过崎岖山道,一股凉风便从一个峡谷窄道,细细地吹来,穿梭过两岸成片的?桃花林,拂低十里碧草,挟来山泉的?流动潺声,将粉嫩的?花瓣吹扑到她的?身上?。 曦珠微微睁大眼,望着这幕景象。 卫陵笑道:“我也不知这儿叫什么?,没名的?地界。” 他持鞭的?手抬起,以柄指向不远处的?夹道,说:“过了那里,会有一大片草地,花也更多,比这里更好看。” 曦珠伸出?一只手,看着花儿飞落掌心,须臾,又被风吹向溪涧,随水漂泊远去了。 她问:“这里景色这样好,不会有人来吗?” 卫陵见她喜欢,又带着她朝前去,道:“这处鲜少?人知,我从前来时,偶然发现的?地方,还从没见其他人来过。再说了,今日踏青赏景,都去郊外了,谁会往那么?一大片深山林子钻,也不怕迷路。” 这时曦珠再回首,才发现来时的?路左转右拐,异常弯绕。 她回想,真地都忘了要怎么?回去。 “表妹可得跟紧我,我许久没来这里,都有些记不得路了,若是弄丢了,我又找不到,怕是哪个草丛角落藏只饿急的?老虎,或是狼什么?的?,将表妹吃了,可怎么?好?” 不知从何?时起,他一直叫她的?名,只有在旁人面前或是玩笑时,才会唤她表妹了。 一而?再,再而?三。在这样的?灿然春日里,他仿若不逗她,会浑身难受似的?。 曦珠懒得看他。 “那我要回去了,不跟你走了。” 说着,就要驾马折返,又蓦地一顿,垂头看骑的?黑马,道:“这是你的?马,我也不要,自己走回去算了。” 她按住马鞍,就要翻身下去。 卫陵忙道:“别,是我说错话?,不是故意吓你。” 他抓住她的?手臂,她挣扎着。 卫陵连连认错。 “我真错了,要有什么?豺狼虎豹,我一定护在你前头,让它们先吃了我好不好。你身上?几两肉啊,够它们吃吗,它们要不笨,也得先奔我来。至少?吃我,比吃你要饱些不是?” 曦珠挣动两下,又兀地被他的?话?逗笑,急撇开脸,抿唇望着桃花流水,只不看他。 表妹薄情( 双重生 ) 第102节 卫陵弯唇。 这个样子的?她,他还从未见过。 “走吧走吧,我们好不容易出?来一次呢,我带你去更好玩的?地方。” 他拉着她的?袖子,摇啊摇的?,继续哄道。 半晌,曦珠扯回自己的?衣,撂下一句“你的?话?就没可信的?。”就驱马朝前走。 卫陵笑跟了上?去。 “如何?不可信?我难不成真会丢了你不管?” “那你之前出?事,差些被狼吃了怎么?说?” 曦珠看向他。 踟蹰下,终究道:“自己都顾不来,还能多护一个我吗?” 这话?将前事揭开,不免牵扯她拒绝过他的?表白,又很有些伤男人想在爱慕之人面前,示强的?自尊,尤其对他这般极其要脸的?人。 她心里暗紧。 却听到他的?一记笑哼。 “那都多久前的?事了,这大半年来,我可没缺一日地往神枢营去,在里面跟练兵似的?,休沐也没偷一点懒,早起还练武半个时辰呢,身体都比从前强健许多。倘再碰上?当时的?情景,我决计不会再出?那样丢脸的?事。” 还怕她不信。 “要不我脱衣裳给你瞧?” 伸手就将襟前的?盘扣解开了。 曦珠一惊,实在怕他动真格。她慌张挪开视线,道:“我信你,你别脱。” “噗嗤”笑声。 卫陵到底解开了剩余的?盘扣,将一只杏黄的?袖子褪下,压折进腰间的?蹀躞。露出?右边宽阔的?臂膀和胸膛,雪白单薄的?衣,勾勒蜿蜒且挺拔的?线,小臂处玄色的?护腕紧束。 他揽缰赶到她前头,扬唇。 “天热,还不准我脱衣裳凉快些了?” 曦珠瞥他,这样的?穿着在白日底下,确没不妥。他方才又在耍她了,觉得郁闷起来。 卫陵见她额上?有些细汗,憋不住地笑问:“你热不热?” 今日春光大好,骑马又难免出?汗。 “不热。” 怕他再说些什么?,曦珠忍不住道:“你少?话?些,行吗?” “不行,出?来玩儿,哪有不准人说话?的?。” “那有你这样多话?的??” “我不说,你会有得与我说?喔,我要是一句话?不说,你不定觉得我无聊呢,更不喜欢我。” “到时,你能负责么??” “……” 等过峡道,入目一片低缓草坡,广袤无垠。青草上?点缀着野花,坡上?生?长着数以百计的?,顶着一冠粉紫繁花的?高树,密密麻麻,像一大团轻飘的?棉云。 从坡沿俯瞰到山下,鲜红的?杜鹃花锦簇,迎风招摇。更远处,溪流纵横,如一条条交错的?银带,围绕成海的?油菜花田,金黄灿烂。 山远天高,万里无云。湛蓝空中,悬飞着极远之地的?,数不清的?彩色纸鸢。 万千线索的?另一端,被牵引着往潇水湾去。 隔重山水,好似那挤满了人的?红尘喧嚣,与她离得很远很远。 清风徐来,拂散曦珠鬓边的?发丝,她望着眼前的?一切,辽阔天地间,忽然听到身边的?人问:“要不要比一场?” 她转目。 卫陵眸子微挑,“怎么?,不敢?” 兴许是他玩笑似的?挑衅,激将了本身的?她;更兴许是那时的?风很和煦,光也很温暖,让她对他的?话?动了心。 “为何?不敢?” 等曦珠回神过来,她已?经握紧缰绳,纵马在那望不到尽头的?春色里。 马背猛烈起伏,她俯低了身,疾风扑面,将她的?长发都吹乱,飞舞在身后?。心口狂跳不止,余光里,杏黄的?影飞掠追来。 他眉眼含笑地望她。下一瞬,赶超过她。 她催马急奔,四蹄飞扬,不过一刹,与他持平。 盎然春光里,两人在山坡上?策马追逐,一直到精疲力尽,汗水湿透衣裳。 最终在一棵花树下,卫陵下马,来到曦珠马前,拦腰将她抱了下来,见她潮红的?脸,一双琥珀色眼眸熠熠发光,比平日明亮许多,他拨着她面颊上?被汗湿黏的?头发,低头,微微喘息地笑问:“高兴吗?” 欢乐之后?,她气息尤乱,并不说话?,只是看着他笑。 两匹马踱步在不远处吃草。卫陵仰身躺倒在地上?,树底的?阴影里,他的?胸膛还在震动,笑着拍了下身侧的?草地,想让她也躺下歇息。 离他一臂之遥,曦珠只是坐了下来。 双腿并拢,手撑在如茵青草上?,仰起头,张唇呼吸着。 天苍野茫,他们远眺山景。 此刻,晌午最为炽热的?时候。 都没有开口说话?。 直至过去多久,似是所?有的?狂热都退散,心跳平复下来。 花香浓郁,蜜蜂嗡飞。 卫陵倏地听到她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柔。 “你喜欢我什么??” 他一下愣住,好半晌没反应过来。 偏头看她。 曦珠的?目光落在他脸上?,沉静地没有一点波澜。 她之前一直对此沉默,他惑疑起来。 卫陵看着她。 她一身素白纱裙,曲膝席地而?坐,手搭在膝上?,指甲齐整半月形,没有染蔻丹,干干净净。她瓷白的?面庞仍然因骑马,还有些红晕,丰盈的?唇瓣润红。秀挺的?鼻上?,浓卷的?长睫下,是一双如猫似的?眼。 比前些日要圆润些了,脸上?也多了肉。该是吃好睡好的?。 卫陵眉梢微扬,轻佻道:“看表妹姿色动人,我见色起意成不成?” 曦珠问:“难道这世上?没有比我长得更好的?姑娘了?” 世上?美人何?其多,千姿百态,各自姝丽。 他出?身镇国公府,又生?性爱玩,常去那些风月之地,不管是世家小姐,还是红尘女子,多识美貌。遑论?他真地只是看重容貌,又怎么?会发生?前世的?那些事。 她也能辨出?,他每回看她,甚至捉弄她时,那些视线里并无因容貌的?狎昵。 她不信他的?话?。 曦珠俯视着双手枕在脑后?,躺在草地上?的?卫陵。他所?有的?神情,都尽收眼底。 长久的?沉寂后?。 方听到他问:“还记得我们的?第一次见面吗?” 蓦地重提一年前,曦珠有些惊讶。 她至今回想,大抵是无法相信重生?这样荒诞的?事,必须要见到活生?生?的?他,才会相信。 卫陵脸上?的?笑敛淡了,道:“那时我感觉你都要哭了,我就想自己是不是以前欺负过你,才会让你那么?难过。” 他望着缄默的?她,认真道:“其实我不知该怎么?与你说清,我唯一确定的?便是要让你以后?高高兴兴的?,可别再伤心了。怎么?之前每次见我,都那么?难过呢?你一要哭,我心里就难受。” 曦珠怔怔。 卫陵伸手过去,捏住她的?脸蛋,笑起来,“你问我这个,怎么?,这样坦白,是要与我摊牌了?” “现在与我在一起,还会觉得难过吗?” 有些事,还不到时机,不能摊开来说,以至于两人不上?不下。他满腔赤诚爱意,捧送到她面前,没有得到过只言片语的?回应。 但今日,他显然察觉到她的?松动。 曦珠被他揪地脸肉变形,拍掉他的?手,偏头过去。好一会,都没有回答他的?问。 卫陵没有执着地追问,收手回来,继续看一碧如洗的?天空。 有时不回答,也是一种答案。 他已?经明白了。 过了很久,再听到她的?声音。 “卫陵。” 曦珠没有唤他三表哥,而?是郑重地叫了他的?名字。 卫陵复看向她。 曦珠垂眼注视他。 “我以后?不会留在京城,是要回去津州的?。” 她的?语气极坚定,吐露出?的?每一个字,都清清楚楚,没有任何?含糊。 卫陵终于知道今天,她为何?愿意与他出?来,还与他说那许多。所?有,都只为引出?这句话?。 他没有一丝迟疑,无所?谓道:“你是不是想回家去,以后?我与你一道回去,反正待在京城十多年也腻了。” 曦珠先是诧异了下,而?后?咬住唇,攥紧了裙摆。 “可姨母和公爷……” 表妹薄情( 双重生 ) 第103节 “家里还有大哥二哥,少?我一个不会怎样。” 这番话?几乎骇俗,但卫陵的?神情很平静,他意识到她并非完全放下过去,对他生?有情意,才会问的?这话?。这只是她心里的?一个想法,只关?乎她一人的?,但她愿意袒露,甚至可以说是试探他。 更是在给他一个机会。 重来,她不会妥协,他更不愿意她再妥协。 他说的?话?也全是真的?,心甘情愿,不是敷衍哄说。 卫陵心里极喜悦,骤然急跳,情不自禁地握住了她的?手,紧盯她如同审视的?眼睛,如同誓言般。 “曦珠,只要能与你在一起,我去哪里都可以。” 曦珠的?手指不觉扣紧。 便是在这刻,他在她心里,彻底与前世的?那个他分裂。 潜藏在那些沟壑深处的?痛楚,仿若都随着从山坡吹涌来的?一阵春风,携来花香,散了干净。 但不知为什么?,她还是莫名觉得酸涩。 遽然地,就被一道急力猛地扑倒在地。 曦珠下意识闭上?了眼,等睁开,看到身前的?他。 卫陵撑跪在她身侧,垂头看见她潮湿的?眼,按在地上?的?手,筋脉尽显,抓断了几许青草,可他还是笑的?,缓缓压低了身子,直到两人呼吸勾结纠缠,他在她眼里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他的?喉咙微微发干,嗓音放低,柔声问:“我想亲你,让不让?” 她的?睫毛颤抖着,在愈加亲近,两人鼻尖即将相贴时,忽地一只手抵在他的?肩膀,一把?推开了。 “不要。” 卫陵顺势躺了回去,被从叶隙射来的?光照地闭下眼,喉结滚动,吞咽了下,转见她要起身,笑道:“躺着舒服些,起来做什么?。” 被他这样一闹,那点微末的?酸都没了踪影。 曦珠盯着干净的?草地,道:“脏。” 她穿的?是白衣,最易留下印记,可不比他,随便去哪里都没谁追究。 闻言,卫陵站起身,就将整件杏黄团花锦衣都脱了下来。 “做什么?这副样子,我连亲你一下都不敢,还敢做更过分的?事?” 他将外袍拿给她垫,又笑她躲避的?眼神,毫不在意地,只一身雪白里衣躺下。 曦珠夷犹下,也在树荫里躺了下来,眺望向青空远山。 “那你夜里还翻墙来找,就不过分了吗?” 卫陵反驳:“那也是白日根本没机会与你说话?。” “好多次都想不管不顾地亲你,可想着你本来就不大喜欢我,要是觉得我人不好,更不敢动了。” 他哼道:“是不是觉得我不好啊?你知不知道与我玩的?好那些人,但凡有个喜欢的?,可使上?不少?手段偷香窃玉的?。” 就没见谁这般坦坦荡荡的?。 曦珠笑了下,刺声:“那我是不是该称赞三表哥品性高洁,没与你那些朋友学坏了?” 明知他不会是那样下流的?人,或许是山风和煦到,让她如此回他。 卫陵忍俊不禁,道:“你不如说是我太喜欢你了,不想你受委屈,哪怕是我给的?。” 她的?脸皮没他厚,有些时候注定落败,曦珠不做声了。 一会儿,他自己没忍住。 “你怎么?不问我在外头,有没有其他喜欢的?姑娘?” 好似他有自知之明,知道她会听到他的?那堆烂事。 曦珠道:“不想问。” 他又笑:“你今天与我说这些,怎么?会不想知道呢?” “问吧问吧,你想知道,我都告诉你。” “不想知道。” 事实上?,不需她主动问,他已?急于展露自己的?忠贞心意,说了起来:“你可别听人胡说,我之前是喜欢去那些青楼巷子,但都不过听曲看舞,再喝些酒,其他可什么?都没做。喜欢上?你之后?,就再也没去过,外头与朋友吃酒,他们请来弹唱的?那些姑娘,我也没多看她们一眼。” 难得两人在一起的?日子,他无时无刻不在表明自己多喜欢她。 他的?话?真多。 直到他随手捡起落到身上?的?一片叶子,像是想起什么?,说:“早知该把?笛子带出?来的?,将就些,我给你吹个曲子吧。” 将微硬的?碧绿叶片卷绕在指上?,凑到唇边,试了两个音。 卫陵垂下眼,望着她笑,慢慢回想着,重又吹奏起那首曲。 空空荡荡的?山谷里,轻快明亮的?曲调,悠然流淌,萦绕不去。 曦珠隐约觉得熟悉,却一时想不起来。 当晚回去后?,从破空苑那边传来了一阵笛声,她坐在窗边听着,心神一霎震颤,终于想了起来。 前世她病重,搬离破空苑,回到这里养病。有一天,卫虞突然带来了一个木盒子,说是从前交托他人,再辗转多处,没想到还能归来。 卫家被抄后?,除去金银玉器直充国库,还有许多东西?流于市井。 想必这个奇怪的?盒子,那时也流落了。 卫虞却流泪道:“三嫂,这是三哥临走前,让我送给你与许……送给你的?。” 那时她的?眼睛半瞎,也不大能听得清声音了。 盒子里的?机关?齿轮斑斑生?锈,滚动碾压间,发出?喑哑嘲哳的?噪声。 卫虞应当是为了让她活下去,才会那样说。 他怎么?会送给她东西?呢。 但她还是卧在病榻上?,模糊地看窗外的?春光,一遍又一遍地听那个怪盒子,却只能混沌地听出?前半段的?曲调,后?面都堵塞了,再也发不出?任何?响动。 原来完整的?一首曲是这样的?。 今日的?后?来,她觉得曲子好听,没忍住问他叫什么?。 摇曳的?树影底下,他懒散笑说:“没名字的?,两年前的?春天,我无意跑到这儿来,发现这处没人的?地,只有我自己一个人,一时兴致,随便吹的?。” 常混歌舞,自然熟知音律。 他又说:“我那时就想,若是我以后?有了喜欢的?人,一定带她来这里,就我们两个,然后?吹这个给她听。” 关?于她与他的?前尘旧事,曦珠摇了摇头,不再去想了。 连同那个怪盒子。 她决定,要彻彻底底地放下那些。 当在花树下,他问,是否可以亲她时,她放任了他。 她想知道,自己对重生?后?,却喜欢上?她的?卫陵,到底是怎样的?感情。 直到最后?一刻,她在他眼里看到了疼惜,才推开了他。 今日,卫陵带她看那样的?景色,与她比赛骑马,对她说那些话?,都是想让她高兴。 他说,见不得她难过。 曦珠不是真的?十五六岁了,早已?忘记了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样子,亦不知自己是不是喜欢上?了他。 年少?时的?初次动心,她不会再有了。 如今的?她,只是听着窗外的?笛声,忆起沉重的?将来,想,倘若没有他,绝不会比现在好。 * 前世,是从何?时喜欢上?曦珠的?,连卫陵自己都不确定。 假若一定要有所?谓冠冕堂皇的?理由,便从那个雪天,她目睹姜嫣对他的?背后?之言计较吧。 现在想想,他都记不清那些奚落的?话?了,大抵与爹娘对他的?训斥,外人对他的?调侃一样。 只记得很清楚,她笨拙的?安慰,维护他被人贬到地上?的?骄傲。 从没有谁像她一样,坚定地相信他,认定他不是只会玩乐的?纨绔子弟,说他很好。还替他伤心。 他听着觉得有些好笑。 当时两人才见过几次啊。 又那么?傻,脚伤了流血,一声都不吭。若非他回头,她是不是要一个人待在那里,哭红眼睛,被漫天大雪给埋了。 他背起她时,觉得好轻。 那是他生?平第一回 背一个姑娘,她趴在他的?身上?,一动不敢动,却还问他冷不冷。 她应该又哭了,泪水都落进他的?后?背。 他望着眼前白茫茫的?一片天地,不知怎么?想起来,好似她刚来公府,第一次相见时,她也是哭的?。 怎么?那么?爱哭呢。 后?来入职神枢营,不知是向谁证明。或许是被家中催得紧,也或许和她话?里一样,自己真不是纨绔子弟,虽比不上?两个哥哥,但好歹有点正事做。 那年除夕宫宴,美酒佳肴,歌台舞榭。 他厌烦宴会上?的?那些恭维交锋,只觉无聊至极,到御花园游逛,看到了雪中红梅,忽地想到小琼山的?那片梅林,也想到了她。 她现在是不是一个人在府里。 不过一个小念头,很快从脑海里滑过去。但他在宫里待得倦了,还不如出?去玩,随便差一个太监去与家人说过,就步出?了宫门。 可在那些张灯结彩的?街道上?,或是三三两两的?观看百戏杂技,或是一家人牵着手游玩。 他们脸上?都是笑容。 他一个人,觉得索然无味起来。 又一个人冒雪骑马,四处晃荡,最终回到公府。 他直接回去破空苑,却在园子的?路上?,听到两个丫鬟说起表姑娘。是春月庭的?丫鬟,得了她发的?压岁钱,很欢喜。 表妹薄情( 双重生 ) 第104节 他停下脚步,不由想到,她有没有收到新年的?压岁钱。 她一个人来京城,这里没什么?其他的?亲友。 他这人虽纨绔些,但对家里人都很好。 衣袖口袋里有长辈们送的?压岁钱,沉甸甸的?,可他还是回去院子,从一堆新红封里翻出?最好看的?那个,重新封了一个红包。 来到春月庭外,才想起男女有别,终不好进院子的?。 他又要折返回去,打算找一个丫鬟送去给她。 却一个错眼,看到门里,一盏明煌灯笼下,她就坐在廊庑旁,望着墙角的?光秃树木发呆,不知在想什么?。 孤孤单单的?,也是一个人。 他踌躇顿住,不过一瞬,她抬起头,也看到了门外的?他。 一下子站起身,提着裙子跑了过来。 她跑地太急了,堪要撞上?他,又很快站好。 “三表哥,你回来了。” 她仰起脸,轻声叫了他,眼眸弯弯的?,也亮晶晶的?。 他被她的?样子讨喜,弯了下唇,低嗯了声,从袖子里将压岁红包拿出?来,递给她,祝她:“新年快乐,岁岁平安。” 他看到她瞪大了眼,不敢置信一般,怯问:“是给我的?吗?” “这里还有别人?” “拿着。”他说。 她接了过去,脸都被寒风吹得发红,微微低了头。 “谢谢三表哥。” “进屋子里去,外头风大。” 转身临去前,他对她说。 已?经走出?七步,听到一声“三表哥!” 他顿步回首,她还站在那里,一身白裙,怀里紧抱着压岁红包,盈着浅泪的?明眸泛红,朝他温柔地笑。 “新年快乐,岁岁平安。” 深夜雪下,烟花绽放,绚烂了半空。 ___ 再相见,是十五日后?,上?元游灯会。 爹娘在府上?,大哥大嫂带着阿朝去玩,二哥跟二嫂带着阿锦阿若,回了孔家过节。 他无所?事事,妹妹缠着要去赊月楼,道今年那里一定热闹得很,说不准那个叫陆松的?状元郎要去呢。 他不喜文?墨,不爱读书,自然对春闱没兴趣,更对谁得什么?名次不在意。 只是几日前家中办宴,听说那个陆松竟借住在姜府,姜嫣还对其有意的?样子。 再想到姜嫣的?贬低,心下暗嗤。 春闱还没开考,满城就谈什么?状元郎,非陆松莫属,未免太自信些了。 笑说两句妹妹,到底一起去了赊月楼。 还有表妹。 到处都是人,喧嚷欢腾。 他百无聊赖地,陪她们游逛着,望着眼前的?景象,觉得没多大意思,每年都是那些花样,都看了十多年,早腻了。 不知何?时,妹妹与偶遇上?的?闺友,一起去猜灯谜了。 留下她与他。 他这才注意到她停落在那些花灯上?,兴致勃勃的?目光。 背靠廊道的?凭栏,他对着拥挤的?人群,抬了抬下颌,道:“想玩?去好了,我在这儿等你。” 她望一望那里,又转过头来,望一望他,最终摇了摇头。 小声说:“三表哥,我不想玩的?。” 他看了一眼她揪紧的?手指,没再多说。 不想往人多的?地方去,只在那处稍静的?地待着,等妹妹回来,再一起归家。 他撑在栏杆上?,在迷离灯火里,望着四周欢闹。 好一会过去,余光瞥到她,还在看那些灯。 分明想玩,却要待在他身边。 “走吧,我们去看看。” 他站直身,见到她如玉般的?脸上?顷刻有了笑容,追了上?来。 他的?唇角提了提。 她显然不大会猜谜,连着七个,只猜出?三个来。 他也不大会,但能帮着再多猜出?两个。 与一旁那些来松缓考试前紧张心绪的?贡士们,连连猜中的?场景相比,实在相形见绌。 但对于不擅之事,各人有所?长,他向来不强求自己,也不觉得有什么?。 直到工部规制,以示与民同乐的?琉璃灯摆出?。所?有人的?视线都被吸引,全都看向那盏精致夺目的?宫灯。 若想得到,需猜出?礼部的?九道谜,最快者获胜。 他在身后?,看到她也盯着那盏灯。 “喜欢吗?” 她眼都不眨一下地还在看,道:“喜欢。” 话?音甫落,才回神过来,转身看了下他,脸有些红了,似不知要说什么?,又咬着唇说:“肯定很难的?。” “喜欢就去试试。” 他说,带着她朝前去,纯粹凑热闹罢了。 她却蹙起细眉,捏着白纸黑字,像是要盯出?一个洞来,绞尽脑汁地思索谜底。他跟着想起来,真是好些时候,没这般费脑子了。 周遭纷议起来那些谜。 便是在那喧哗里,两人珊珊来到。 姜嫣和陆松。 比肩而?站,几分亲昵,也来猜灯谜,想得那盏宫灯。 一个抬头,才子佳人的?景象。 他看着。 “三表哥,我猜的?这个不知对不对。” 一道兴奋的?声音,伴随一只手拉住他的?袖子,“你看,这四个字的?意思是……” 她倏地停下。 他低头看向她,她已?循着他的?视线,望到了不远处的?一幕,怔怔地呆住。 不过须臾间,众人哄笑,那盏琉璃宫灯被送入姜嫣的?手上?。 陆松笑看姜嫣。 他的?唇角牵动了下,扯回她手中的?衣袖,转身抬脚往外走。 步子很大,走得也很快,将那些令他烦躁的?扰声都甩在身后?。 “三表哥!” 他听到了她叫他,但他没有回头。 “三表哥!”一声声的?。 他走地愈来愈快,穿梭过那些眩目的?花灯。街道上?都是笑声,她的?呼唤也越来越弱。 终于再也听不到她的?声音。 与此同时,听到接踵的?人潮中一声凄厉嘶喊:“孩子,我的?孩子不见了!” 他蓦然停住脚步。 今日人那么?多,若是她也丢了怎么?办? 那刻,他冒出?这个念头。 他转回身,重又延着来路回去,回去找她。 每年这个时候的?拐子很多,她那样的?容貌,又那样傻,若被拐走…… 想到后?面,他走地更快了。 可一路上?,没有看到她,那些被彩灯映落的?脸,全都不是她。 他四处观望,目光从一张张脸扫过去。 不是她。 不是她。 不是。 …… 胸腔中涌出?一种难言的?感觉,他张了张嘴,看着川流不息的?人群,想要喊她的?名。 但就在即将出?口的?瞬间,他看到了她。 隔着五六个小摊子,一身素白的?裙衫,从远处奔来。 表妹薄情( 双重生 ) 第105节 骤然地,他松了一口气,吞了吞干涩的?喉。 她跑过来,再次回到他身前。 纤弱的?肩膀发着颤,额发已?然被汗水润湿,脸颊红透,不断地喘着气,一双眼含着泪花,将落不落地望着他。 “三表……” “你的?右耳坠呢?” 他一下注意到她右耳的?坠子不见了,只有左耳下,银蝴蝶的?穗子还在摇动,晃过沁着细汗的?耳根。 她摸了摸右边耳朵,又擦了擦眼角的?泪水,低着头,像是想了想,才张口说:“我方才不小心撞到一个人,应当落哪里了。” 声音小的?不能再小了。 “回去吧。” 他偏开眼,道。 “好。” 她点头,乖顺地跟在他身后?。 回去的?路上?,他走的?很慢了,听着她逐渐缓和的?喘息声,跳动剧烈的?心也一点点平静下来。 沉默中,忽然她停了下来。 他侧首,见她正瞧向一个卖灯的?摊子,木架子上?悬挂着各种样式的?花灯,旁边蹲着一个戴皮帽的?老人。 她轻声唤了一声“三表哥。” 而?后?听到她说:“没关?系的?,我本来就不是很喜欢那盏灯。” 她指向了那许多灯里,其中的?一盏,小心翼翼地问:“我更喜欢那个,你可不可以给我买那个?” 他滞住,垂眸看她。 她的?手不安地绞紧。 最后?,他走向了那个摊子,她跟上?来。 “是这个?”他指着一盏红色鱼灯,问。 她垫起脚,指向另一盏,道:“不是那个,是这个粉色的?,这个更好看!” 他便抬手,将那盏粉色的?彩鳞鱼灯从高架上?摘了下来。 很寻常的?一盏灯,只要十六个铜板。 他身上?带的?最少?是半两碎银,也没有让老人找,都给了出?去。 接着一路回去,她提着灯,一晃一晃地跟在他身边,昏黄的?粉光落在她的?白裙上?,时不时仰头朝他笑。 笑靥如花明媚。 她又一次维护了骄矜的?他。 ___ 寒食节那日,他没料到她又丢了。 那天,观鹿苑的?马球赛,六皇子得胜,太子败了。 沉压的?氛围中,仍要赐宴聚会,父亲大哥脸色不好,二哥暗讽。 天飘落雨丝,他独自回了公府,下马时,忍不住踉跄了一下。 他的?膝盖受了伤,被对方队伍里的?谁,用球仗击中,抢走了那个球。 那支球队是皇帝为了六皇子,从禁卫军里选拔出?来组成的?,力气皆大,策略奇善。他平日再如何?与好友击鞠,几无败绩,但多以玩乐,与那些专从武事的?人相比,终较量不过。 没让仆从搀扶。 不是断腿了,还能走。 他要回去院子,很累,想要躺下睡一会。 但没走出?两步,身后?传来一阵马车的?动静。 他回头,看到朦胧细雨里,丫鬟撑伞,妹妹正踩凳下了马车,走上?台阶,抖着裙角的?水珠。 仆妇收起了轿凳,然后?马车被车夫驱使,往马厩去。 他想到今日妹妹去潇水湾,表妹也是一道去踏青赏景的?。 “三哥,你不是该在观鹿苑,怎么?回来了?” 他只问:“表妹呢?怎么?没见她?” 妹妹惊讶住,道:“她没回来吗?” 转听妹妹问门房。门房摇头,说从未见到表姑娘。 他问:“人呢?” “她不是自己回来了?” 他皱眉,再问:“她自己怎么?回来?” “原本我们一起的?,可后?来表姐说走的?脚酸,就不跟我和枝月、嫣姐姐她们去玩了,说去亭子那里等我,可后?来下雨,我让丫鬟去找,却没找到,又听那里的?一个茶摊子伙计说,表姐留话?给我,她自己雇车回来了。” 囫囵难言,不辨真假。越往后?说,着急起来。 “我以为表姐回来了……”隐隐哭音。 他觉得一股气堵在胸口,压制不住,怒呵出?口:“你与她一起出?去,不顾着她,只自己去玩!这般大的?雨,你让她自己回来!” “什么?伙计?姓甚名谁?他说什么?你都信?” “蠢货!” 那是他第一次朝妹妹发火,骂她至此。 见一边呆站的?仆从,更是火大,吼道:“都愣着做什么?!还不去找人!” 他叫牵来自己的?马,推开上?前阻拦的?管事,翻身上?马,疾驰在滂沱大雨里,往京郊去找她。 天上?乌云聚拢,雨丝成串,砸在他身上?。 眼前模糊一片,他不停眨眼,却看到越来越沉的?天色。 他赶到潇水湾时,天都黑尽,雨也停了,那个茶摊早已?没人。 一片广阔原野,明月高悬,湖泊远山。 他没有找到她。 遍寻三回,不见一点踪迹。 直到追赶上?来的?仆从说,表姑娘早半个多时辰前回府了。 只是他纵马太快,走的?也不是一条路。 所?以他们错过了。 他的?肩膀陡然松弛,松了口气。 月光下,他又骑马回去了。 那时,他只以为是一件小事,虚惊一场。 但不曾想过,就是在这一天,同样另一件小事的?发生?,将会引发后?来的?天翻地覆。 直至回到公府,自己的?院子,才听到阿墨从哪儿来的?小报,今日的?潇水诗会上?,姜嫣得了魁首,与陆松同游。 但那时他腿疼的?厉害。 “滚出?去,我现在不想听这些!” 阿墨滚出?去没一会,又滚回来,说:“表姑娘来看三爷您了。” “我好得很,让她走!” 他恼火地忍受疼痛。 寻她的?路途颠簸,腿受雨淋,肿胀不堪,似欲断掉,到回来才察觉出?。 便是在这刻,他发现了一件事,自己还从未为一个姑娘做到这个地步。 即便是姜嫣,他也不曾。 去年七月的?赏荷宴,因王颐之死,他躲在藕花深处的?一条小船里,酩酊饮醉,不想那群贵女乘舟游玩,闯入进来。 而?当时,姜嫣坐在船头,怀里一捧荷,他最先看到。 将近半年,他是对她各种殷勤,但至那回梅林,听到那番折损他的?话?,心里愤然,他已?不作多想。 他生?来锦衣玉食,想要什么?没有?何?至卑微轻贱到去讨好人。 在这世上?,谁也不能让他自伤。 表妹,也不能够。 他怎么?会看不懂她,每回望向他时,眼里流露出?的?爱慕。 与那些想要嫁给他,以图权势的?贵门女子;与那些想要从他身上?,搜刮钱财的?青楼女子一样。 甚至有一些女子的?眼神,比她的?更动人。 三番两次,他可以对她好。 但因她住在公府,暂算卫家的?人,年纪又比他小些,还长得好看,性子乖软,他便当她与卫虞妹妹一般。 可是从何?时起,哪里不对劲起来。 疼痛一阵阵地从腿膝传来,他一遍遍地回溯两人屈指可数的?见面,却记不大清了。 人的?一生?,何?其短暂。 他不会牢记每一日发生?的?事,更甚过一日忘一日,及时行乐,方是他心里的?道。 当晚,他腿疼地没睡着。 天亮了,一整日,破空苑人来人往,独她没来看他。 他为何?躺到现在,她不知? 表妹薄情( 双重生 ) 第106节 没良心的?。 紧跟着混乱的?思绪,他愈加烦,不明自己对她到底是何?种心思。 自姜嫣之后?,他只会更慎重地考虑此事。 当时的?他,自然想到两人的?家世,若按俗世言论?,全然不配。但他并不多思,在他看来,只要自己喜欢,便没什么?能比之更重要的?。 半个月后?,传出?姜嫣与陆松定亲的?消息。 他听过一耳,到底有些落寞,并非难过,却又说不清道不明,不由再想起王颐来。 第一个死在他手上?的?人,不是他杀害,但是他没拉住,才会掉落坑洞,尸骨无存。 下月初三,是其祭日。 仍然记得在那一片黑暗里,他的?无能为力。 入夜之后?,他坐在池畔,独自喝酒。 她不知哪时来的?,等他回神,就见她犹犹豫豫地走上?前来,直到跟前,却不敢更靠近。 “三表哥。” 她轻声唤他,有些哑了。 眼睛是红的?,好似又要哭。 看到她,更是想到这桩未理清的?情。他还没想好。 闷灌下一口酒,他实在不想说什么?,也不想在清楚前见到她,哄她别哭云云。 但让他始料未及的?是,她率先说出?了。 “你别喜欢她了,喜欢我吧,我会对你很好很好的?。” 前面半句话?,他反应好一会才明白。 至于后?面的?话?,他早知道了。 她当然对他很好。 可他都没办法给自己答案,怎么?给她回答。 他沉默下来。 便是在这沉默中,他甚至用一种审视的?目光凝视她。究竟自己到底喜不喜欢她? 他脾气不好,也真厌恶管束。 近日,爹娘不知与他提了多少?遍相看婚事,与他说了多少?家贵女。 他还得想想。 那时,他便是如此想的?,以至他与她之间,所?有的?事都从这个夜晚,开始偏离,最终背反。 他的?无言,她哭着跑远。 而?这一幕,都被二哥看见了,去告诉母亲。很快,也许就是翌日,母亲就与她相看了人家,尽管她还在孝期。 也许再隔了两日,亲事就定下了。 比他的?亲事定地还要快。 快地他措手不及,完全呆愣。 不过短短几日,她竟然就与一个贫寒的?进士定下了亲事。 他愤怒至极,去质问母亲,却听到了母亲与二哥的?那番话?。 他以为家世阶级,门当户对是无甚重要的?,原来在他们口中,是最为重要的?。他之所?以胡说,全然是他年轻,靠家族荫庇,没受到一点苦,才不懂半点俗世。 那个进士虽然贫寒,但观其才学品性,定大有前程。 而?表妹她,也答应了。 他有时会想,是不是那时的?母亲对她说了什么?,她才会答应的?。 一定是说了的?。 后?来的?他,已?经明了了世上?那些难以破除的?规则。 难,也并非一定不能。 但自那年起,卫家接连出?事,父兄逝去,太子党式微,他便再没有开口的?机会了。 三年后?,他看到她的?目光已?经移转到那个叫许执的?男人身上?,会对那人笑,会与那人相约。 会在他面前,说着想嫁给那人的?话?。 前世的?最后?一个上?元,在他还未坠入黑暗,还能看见光亮时。 他再次见到了那盏琉璃灯,但不一样,更漂亮了,就在她的?手中。 许执送给她的?。 他终于彻底明白了,她不是不喜欢那盏琉璃灯,只是他不是那个能为她赢灯的?人。 那样漂亮的?一盏灯,她怎么?会不喜欢呢? 石桥上?,她盛装提灯,望着许执的?笑容,是那样的?好看。 她与许执,初见于那年寒食的?春雨。 他弄丢了她,再也找不回来了。 * 可一切都重来了。 卫陵坐在梨花树下的?青石板上?。 吹奏完最后?一个音,缓缓放下了笛子,看着满地雪白梨花。 他感觉她对他不一样了,在敞开心扉接受自己,尤其是今日在山坡上?的?那番对话?。 可他还是会有点迷惘,不知这样走下去,是不是一条正确的?路。 他在骗她。 柔和月色下,他望向春月庭的?方向,弯唇笑了笑。 但她还会爱上?自己,这个诱惑又足以摧毁他的?迷茫。 第64章 八音盒与信 (番外) ——匏土革, 木石金,丝与竹,乃八音。 * 匠人姓苗, 年六十?四,居于京城的西南坊市,一条满墙爬满凌霄花的长窄巷子里。 这日一早起床后, 迎着寒露凉光,边提着小紫砂壶往嘴里灌茶, 边嘬嘬地?逗弄笼子里的八哥。给鸟喂食后, 才挺着大肚往门外去, 慢悠悠地?,直走到巷子口,在一株垂柳树旁的馄饨摊子落座。 “一大碗的笋蕨馄饨,多加辣子。” “哎, 您坐会儿, 马上好!” 摊子不大,只小夫妻两?个忙碌。 大筒里满当地?滚着骨头汤, 清透白亮,火炉上架着一只铁锅,噗呲噗呲地?沸着水,往里丢入十?五个新包的大馄饨,待过熟透, 抄子捞起, 倒入碗里, 给加上骨汤。 木柜的小抽屉全都打开?, 依次加酱油、陈醋、香油、小葱,再是一满勺红腻油亮的辣子。 妻子方擦净桌椅, 要接过丈夫手里的碗,送去给客人。 “我去送。” 丈夫望一眼她的肚子,憨道:“你歇会,可别累着。” 妻子搓洗抹布,斜他道:“现还不忙,要等?会忙起来,你一个人来得赢?” 馄饨摆到桌上,匙子一舀,油辣子侵入汤里,翻动出喷香的热气来,直朝鼻子里钻。苗匠人撅起两?寸短须,低头吹着气,笑道:“这是有喜事了??” “昨日才诊出的,回家去昏了?,找大夫来看,原是有孩子了?,还吓我一大跳!” “好事,头先几月要注意些。” “大夫也?是这般说?,我让她别来,偏要来。” …… 苗匠人在这家馄饨摊子吃了?十?余年,与之闲谈几句,等?圆肚里热乎乎,将铜板给了?,才捏着茶壶,又喝口茶,往自?己的铺子去。 铺子离住的地?不远,就?一刻钟功夫。做的是典当古玩、修理器物等?一些闲杂生意。 徒弟早半个时辰就?挪开?板子,敞开?铺门迎客,见苗匠人来了?,忙上前说?:“师傅,那梁商人又来了?,就?坐里头等?您。” 苗匠人走进去,不等?那人开?口,径直挥手道:“不卖,你走吧。” 梁商人起身道:“上回的价你不满意,我便再加一千两?。” 苗匠人仍然摆手,“不卖。” 梁商人伸出两?个手指头,比个价,道:“我再给八百两?,我是真心喜欢那东西。” 一番纠缠,苗匠人烦了?。 “那是卫提督留下的东西,人是为国战死,不管出多少价,我都不卖!” 也?怪他那日没留意,将八音盒露外,让这姓梁的瞧见,要买去。 梁商人被这死活不卖的态度给激怒了?,道:“嘿,我看是你想私自?昧下!” 苗匠人赶人:“走走,别搁我店里,耽误生意!” 等?人走了?好半会儿,苗匠人才从衣兜里掏出把钥匙来,将一个柜锁打开?,从里将那个四方的八音盒小心拿出来,仔细给擦抹灰尘,又拆解那些零琐的机关,用个小棉签子,给里面?复杂的机关上油。 年纪大了?以后,愈发老眼昏老,手上动作慢得很,也?不由?想起当年卫四小姐将这物拿来时,外部被摔,内里有缺,给足定银,叮嘱他定要修好,说?是卫提督的东西。 当时观其外表,上等?檀木,外绘华纹,已很精美。等?拆开?来,他更?是惊叹里面?的构造,冷冰冰的铁石金玉,机关齿轮相互牵制,无一处不精巧,比外更?甚。 极尽其能,虽仍于外,全然是好,只需拨转那个圆钮,便从盒子里传出一首曲来,曲调优美,也?非世?上现存的任何一首曲,但还是在修复后留下了?瑕疵,隐于里面?。 表妹薄情( 双重生 ) 第107节 这样的稀奇物件,乃他生平第一次见。也?不知叫什么,思索许久,遂取名八音盒。 后来,苗匠人想过复刻,终是不能。 他一直等?卫四小姐派人来取,但不想翻年后,就?传出卫提督战死北疆、卫家满门流放的消息,他便将这八音盒留了?下来,隔段日子就?给除尘上油,免得锈掉了?。 苗匠人是认识卫提督的。 第一次见,还是十?多年前,就?在今早用朝食的馄饨摊子。 那时摊子还是一个老婆子带个五六岁大的孙子做生意,孙子便是晨时的那个男人。虽才开?张不久,但味道好极,他喜欢去吃。 那条巷子紧挨着梨园戏楼,那天正是冬至,天色只一丝蒙亮。他坐在条凳上,等?馄饨端来。 闲等?时,就?见半昏的街道前头,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穿一身青衫锦袍,牵着一匹黑马,从戏楼而来。 将马引到摊子旁的柳树边,系好缰绳,怏怏地?打个哈欠,懒洋洋道:“一碗馄饨,不要葱。” 说?完话?,就?撩袍落座,满身一股脂粉香气,撑着胳膊在桌上,眼皮半低着,似是没睡醒。 馄饨煮好后,是孩子捧来。 快到跟前,兴许是太烫了?,碗一倾,差些洒出来。还泛着困意的人一下子睁眼,伸手端起,问:“烫着没有?” 孩子忙摇头。 老婆子急来,慌忙说?是孙子不当心,有没有烫到他。又抹着泪说?这孩子爹前些日才打仗死了?,娘也?早产死了?,总归放一个孩子在家不放心,今日才第一回 带他出摊子,帮帮忙。 等?馄饨吃完,少年给了?一整两?的银子,老婆子为难地?翻找着所有的铜板,凑出来给余钱。 “你家的馄饨好吃,就?不用找了?,我也?不想揣着铜板叮当地?走路。” 话?落,就?走去牵马,翻身上去,往远处去了?。 可那时苗匠人分?明瞧见他是有碎银子的,不必给那一两?。 后来又在那个馄饨摊子遇见过几回,每回都是不要葱,走后给一两?银子。 一次偶然,苗匠人得知了?他的身份,原是镇国公的第三子,那个满京逍遥玩乐的常客。 好一段日子,他没再见过卫三子,直到听说?了?镇国世?子被围困黄源府战死,跟着国公病逝北疆。接二连三的丧事,出殡时十?里长街,人山人海,铺天的雪白纸钱,和哀哭嚎声。 卫三子一身白麻,头缠白巾,默低着头,捧着灵牌在最前头。 自?那之后,苗匠人再听说?卫三子,已换了?身份。 镇国公府已是他主家,卫家军也?交到他手上,北疆防线赖其驻守抗敌,他有了?另一个名头,卫提督。 大致两?年后,上元的彩灯还未摘完,就?传出卫提督吞没军田的事。 苗匠人听人义愤填膺地?辱骂,一耳朵过去,并不大信,虽天子脚下,比及他地?,能更?快得知些消息,但朝廷的水可混着呢,那些大官斗地?你死我活,哪知道背后真相什么样子。 便在之后两?日,苗匠人见到了?卫提督。 天未亮,摊子才点炉子生火。 他一身玄服,外披大氅,在细雪里,独自?一人牵马走来。 他还未开?口。 “卫大人,小的知道,一大碗肉馄饨,不加葱!” 苗匠人看见卫提督僵冷的脸上笑了?下,又很快敛淡下去。 摊子只有一人在忙碌了?。 卫提督问:“你奶奶呢?” 声音没从前的清懒,变得沉了?,有些哑。 已然撑起一个摊子的年轻男人忙着煮馄饨,低头道:“去年的时候,没熬过冬天,去了?。” 卫提督走时,年轻男人不收他的钱,笑着道:“您戍守边疆,保家卫国,这碗馄饨,便当我请卫大人您的。” 苗匠人看见卫提督骑马,消失在风雪里。 那是苗匠人最后一次见到他了?。 次年正月,全城戒严,无声的硝烟弥漫,不久后神瑞帝去世?,新帝登基,改元光熙。 卫提督战死北疆的消息传回京城。 “师傅,就?这么个东西,值那么多银子,你为何不卖啊?”徒弟不解道。 在他看来,那个梁商人都出了?三千多两?,已然很高了?。 苗匠人朝徒弟的后脑勺打过去,骂道:“你懂什么,若卫提督还在,狄羌能打过来?人没了?,我就?要卖托在我这处的东西?” “话?这样多,交代?你的差事做完了??” 徒弟去做事了?,苗匠人想到这年初狄羌提出和亲,皇帝封先太子之女为荣康公主,远嫁北方的事,狠狠地?唉了?声。 苗匠人年纪七岁时,跟在师傅身边学木工机巧,做的都是精细活儿,刻苦钻研,三四十?年后,已是京城最好的工匠,但也?落了?一身毛病。 他将死前,把儿子叫到面?前。他这个儿子是爱好吃喝嫖赌的性子。 苗匠人再三叮嘱,千万别将那个八音盒卖出去,若今后卫家人还能回来,一定要还回去。 他这一生,可不曾做过拖欠的买卖。这是他修复的最后一样物件,别砸了?他的名声。 但苗匠人咽气后的两?个月,他的儿子就?卖了?八音盒。 买它的人是温家的公子温滔,是温太后的弟弟,皇帝的舅舅。 就?是借他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不卖给当朝的国舅! 谁让他说?自?个手里有卫提督的东西,老爹千叮咛万嘱咐地?让他别在外多嘴,可他没奈住不是? 不过一个怪盒子,有什么珍惜的。 温滔带着八音盒回了?自?己的别院,一边听着里面?的曲子,一边怀里搂着美人,大笑着说?:“当年卫陵与我作对,死在北疆可算是便宜他了?,倘若当年他敢带兵回京,定要凌迟处死他!” 他喜听靡靡之音,那般清淡的曲子听过两?遍,觉得无趣,便将八音盒丢到了?一个角落。 他一个得宠的妾看见后,很喜欢,讨要了?去。 妾细细地?用帕子将盒子上的灰尘擦去,拨转着曲子,听着轻快的调子,心里很难过。 她是一个月前被父亲送给的温滔,但她早有心悦之人,说?等?他考取功名,就?立即上门提亲,但最终不了?了?之。 妾听着曲,想到了?那些年与竹马嘻嘻玩闹的场景,那时春日,他会采摘最鲜艳的花儿,给她编一顶最美的花冠,笑着给她戴上。太阳落山,漫天夕霞,他会牵着她的手奔跑,说?:“回家了?!” 只是竹马家世?不好,抵挡不住温家权势罢了?。 半月后,妾失宠了?。 别院又来了?几个美貌的女子。 妾还在听八音盒的曲子,她觉得这曲子动听极了?,也?听说?了?是那位卫提督的东西,是送给谁。她觉得定是送给一个女子的。 她每日都给盒子擦拭灰尘,外面?锃亮精美,但她并不知如何打理内部。 终于有一日,八音盒发出了?聒噪的声音,变得断断续续。 又在一天,盒子被她不小心碰落在地?。 她惊慌地?站起身,听到外边的兵荒马乱,侍妾们的逃跑哭喊声。 温滔被皇帝下旨处死了?。 不知何时起,皇帝忌惮起母族温氏,那嚣张到不可一世?的势力。首当其冲的,便是作恶多端,被百姓所耻恨的国舅。区区一个庶子,便拿其开?刀。 别院的妾都被遣散了?。 她们围在一起,商议以后该怎么办?最终,许多人都说?要回家去,但回家后呢?谁也?不知。 都低低地?哭起来。 她也?哭,也?打算回家去,尽管不知竹马是否还在等?她,她都得回去。 但在临走前,她有一件事要做。 八音盒已被磕坏了?一个角,再无法发出曾经的泠泠声,曲子也?不再完整。 可她想,还是要回去。 她听说?卫家人回京了?。 她有些愧意地?抱着坏了?的八音盒,登了?卫家的台阶,敲响了?大门。 * 卫虞从未见过她,但在见到八音盒,听完她的诉说?后,眼睛湿热。 卫虞接过八音盒,并去取了?一百两?银子给她,感激她,言作她归家的盘缠。 门缓缓阖上,单薄的身影迈上未知的路。 卫虞也?走向了?春月庭,脚步越来越快,到后来,甚至跑起来。 她泪如泉涌,这是三哥离京前交给她,让她在三嫂与许执大婚时,送予的新婚礼。但不想就?在万事全备时,许执来退婚了?。 这份礼便没能送出去。 她并未打开?看过,仍然放在柜子里,打算等?三哥回京,再还回去。 但一日丫鬟打扫屋子时,没留意碰到,掉在了?地?毯上,露出里面?的一个四方盒子。 她不知是什么,着急找人修复,可不过两?个月,太子落败,卫家被抄流放,峡州十?年,她再没能去取。 没成想会这样流落,辗转多人。 卫虞捧着八音盒回到春月庭,看到三嫂缠绵病榻,一整日未醒,想到太医的话?,她擦掉泪水,连忙找来洛平,赶紧寻匠人修复。 可最好的匠人已经死去,八音盒又坏地?太厉害,无人再能修复完全。 卫虞还是将竭力修补后的八音盒,拿去给了?三嫂,说?是三哥临走前送她的。 她记起母亲逝去前,流泪与三嫂说?的话?了?。 “我晓得你先前喜欢卫陵,那时是我愚见……后来那个孩子说?喜欢你,可你已与许执定亲了?……我没想到你会因他入狱,受了?那么多苦。” 便是在那时,卫虞知道了?三嫂是喜欢三哥的。 曲子一遍又一遍地?轮转,只有前半段了?,调子不再明快,沉压地?模糊,时不时有铁片刮过的刺耳声。 “开?窗吧,我想透透风。” 表妹薄情( 双重生 ) 第108节 支摘窗被推开?,春日到来了?。 微风吹动纱帐,她还躺在床上,枯瘦的身体?,干瘪地?只见骨头,声音几如曲子的钝,转目看拂落的杏花。 整间屋子浸透浓郁苦鼻的药味,终是散了?些。 八音盒彻底断声的第三日,交代?完那番遗言,三嫂便走了?。 卫虞依她的话?,着人抬来温水,忍泪将她的身体?小心仔细地?擦净,穿上一身素净的衣裳,梳头,整理仪容。 尸身暂停堂屋,设置香案,点明灯。 立即请来道士看批书,因要带回津州,走海路拖延不了?,有避讳之处需尽得知注意。 接着报丧、赶制孝服、打彩棚、揭白。 翌日吊丧大敛,白幡飞扬,洛平来帮忙,先吩咐府中管事将冰窖里所有的冰取出,运往港口,再招待重又续接的卫家宾客。 晨时,卫虞卫若、携卫锦在卫家祠堂禀说?。 下晌,卫若收拾完行李,便扶棺往河道港口去,登船后,亲手将冰块料理在棺椁四周,防尸身于路途腐坏,便哽咽着启声开?船。 大帆迎风,破开?水面?,船往津州而去。 河岸边,卫虞淌泪,拦抱住大哭,一声声呼唤“阿娘阿娘”要追去的卫锦,终也?痛哭出声。 是卫家对不起三嫂,否则最后她为何说?出那番话?。 分?明不过母亲的空口之言,她与三哥也?未成婚,明明可以不管他们,有更?好的选择,却还为了?他们,受苦至此。 若是没有三嫂,卫朝不会被皇帝重用,他们也?不会重返京城。 回去后,卫虞与洛平仍接后事。 在薤露歌里,头七,做水陆道场;后至六七,念经做法事。 直到辞灵出殡那日,才算完整。 卫虞以为一切都终止于这个春日。 春去秋来,寒来暑往,卫锦在峡州惊惧害出的痴病,也?在三嫂生前带去的那个大夫那里治好了?,仍时不时去卫家祠堂祭拜三嫂。 远在峡州抗敌海寇的卫朝还是得知了?消息,于去年秋日请旨归京,昼夜奔驰回来,在卫家祠堂请三嫂入卫氏族谱,并设灵牌,与三哥同?置,道虽遵三叔母遗言,那么京城和津州两?处都需打点,但卫家后人也?绝不能忘此恩情,及过去屈辱。 又一个春日来临时,惊蛰节气,多雷雨,惊声震震。 一道闪电突地?劈中破空苑的那棵百年梨花树,自?中间分?裂,苍白的树心陡然暴露,高大耸立的树冠摇坠倒下,将十?年未再住人的主屋压塌。 一面?墙应声而崩,砖石坍落,一个埋藏其中的匣子,也?跟着砸在纷落的雪白梨花里,内藏的信件散落,没入淅沥冰冷的春雨。 卫虞闻声赶到,着急去抢那些凌乱的信,但终被淋湿,沾黏一起。 她小心拆开?一封,大半模糊不清了?,墨字糊涂,依稀可辨几句。 是三哥的字迹。 ——近来很忙,要列阵排演战法,新运来的粮草里掺了?沙子,我得去处理,有好一阵没与你说?话?,抽空写信予你,你近来可好? 卫虞愣住,三哥是写给谁的? 她接着打开?第二封,被雨水湿透,仍只见一两?句。 ——不知为何最近总觉很累,但还有一场硬仗要打,我还得撑着。你还好吗? 卫虞打开?第三封信,可以多见几句话?了?。 ——卫家军不服我,其是父亲一手组建,又交给大哥,都是父兄的旧部。尽管我是父亲的第三子,仍不可掌控,一些人拥护我,但更?多人想自?立,或是脱离,现军中混乱,我准备借势杀一人……兴许之后,会好很多。(五月十?三落笔) 卫虞顿了?顿,更?快地?拆信来看,一封又一封。 ——进入腊月,北疆下雪很大,城墙结了?厚冰,羌人又来攻打,战死一百四十?六人,重伤四百八十?一人。我第一回 独自?处理这些事,伤药不够……京城可落雪了?? ——几日后有一场仗要打,大抵没空写信了?。 ——我第一回 杀那么多人,手都在抖,盔甲上都是血,但我需立威服众。此次奔袭……真是很累,此句落笔,我便要睡去。暂至此处,你可也?要安睡?祝好梦。 ——汗王阿托泰吉已领兵驻扎在沙门关外,朝廷又在催促出兵,但当前出兵必败……你还好?(九月三日落笔) ——我还是有些怕死的,尽管有你送的平安符。时时刻刻,都将它放在胸口,我并不大信这些,但望你能护我平安。很想你。(十?二月二十?三日落笔) ——我今日预判失误了?……本不该死那些人。我真该死。 ——我今早外出巡视,看到树枝抽穗,才发觉已至雨水,最近太忙了?。京城应当来春更?早些,近日,你有去哪儿玩吗? ——最近我头疼地?越加厉害,郑丑给我看,他是一个很厉害的大夫,说?即使将来战事休止,我也?不会活的长久。我有些怕。你还好吗?(四月十?二落笔) ——近日又发了?一通火,心情很差,一将未按我令,穷寇莫追,以致死伤百人……北疆形势严峻,防线拉的太长,我很担心,若要解决,需一劳永逸解决狄羌,但当前限制太多,我没有办法……太子又与信给我,京城…… ——最近很忙,有大半月没写信了?……还有三日是你十?七生辰,我没法与你过,真是抱歉……我很想你。(八月二十?七落笔) ——战事又起。 ——军营又起一场哗变,是第四起了?,因军费户部未批,一再拖延……人人都说?赤胆忠心,精忠报国,但谁无私心,钱财权势、封侯拜将,总得让人向上爬,若无这些实际利益吊着,那些都不过动听白话?……再如此下去,后果不可设想,我好像不该与你说?这些。 ——我想将北疆那些可耕种的军田籍册重理,按劳重分?,势必得罪一些人,但我没别的办法。 ——要过年了?,我还得驻守北疆,不能回京与你们过节……你会想我吗? ——明日要前往雁鸣口,兴许那里可以设伏。 ——前面?一场战役我受了?些伤,左胸被长戟贯入,好在平安符护着我,没刺中心脏。……伤好后有了?咳嗽的毛病,每次隐疼,都难以喘气。你会担心吗?不用担心,喝过药好多了?,这是我吃过最苦的一副药,有些想吃糖,但不大方便开?口。 …… ——我快要回京了?,你会不会有些想见我?我好想你。(九月二十?二日落笔) 最后一封信。 卫虞早已泪流满面?。 她想到那些年,父兄皆逝,二哥罢官在家,唯有三哥在外撑着整个卫家。他不再笑,沉默寡言,瘦了?许多,面?容更?甚阴冷,看人时,目光犹盯死物。 她好几次见三哥对人发火,神情狠戾。 就?连最后的除夕,嘉乐堂前,若非因母亲急病,是不是就?要对二哥动手了?。 卫家未出事前,她与三哥打闹玩笑,但那时,她不敢再与他多说?话?,也?不敢再靠近。 却原来三哥是会有这许多怕,会有脆弱。 只是他不说?,也?不吐露给他们知道,那些寄回的家信里,一字一言都没有。 直到此刻,卫虞方才明白,当时的自?己,那番想法是何等?……那时的三哥,是如何想的。 这些信,全都是写给三嫂的。 她想到一件很小的事。神瑞二十?六年十?月初二,三哥率军归京那日,席面?散去,问她表姐去了?哪里,之后母亲寻人,却不知三哥到何处去了?。 那个一直被三嫂放在身边,不曾离身的平安符,是法兴寺的平安符。 六十?三封书信,被雨水洇湿,再也?看不清字了?。 所有的书信落笔于神瑞二十?五年四月至二十?六年九月二十?二。 而那时,三嫂与许执定亲,可三哥还是这样写信,却只能藏起来,不被谁看见。 到最后一年断了?,应是前往北疆之后,不再写信。 三哥离京前晚的神情,缓慢地?,清晰地?映入卫虞的脑海。 他交托给她新婚礼,明月下,久不见笑的脸上竟有笑意,但是否太久不笑,些许僵硬。 声音很平静,他说?:“到时,小虞你就?与你表姐说?,祝她与许执……此后……” 他微低下头,停了?下,“祝他们此后……” “与她说?……” 嗓音似是含沙,哑地?难以继续一般。 “三哥。” “只将这个交给她吧。” 他抬起头,叹了?很轻的一声,笑了?下。 他说?不出来。 卫虞望着倒塌的梨花树,和一地?残墙碎瓦,忽地?流下泪来。 原来母亲当时的话?不是假的。 但三嫂已经过世?一年,再看不见这些信,也?不会知道三哥同?样喜欢她。 人会有轮回吗?若是有,现今他们遇见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