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烟梦》 第一话·鱼雁往返 「为什么又不见了?」源千代恨得牙痒痒的想,才刚一发生,又再次重复,她试着回想昨日以来的情景。 一撇一捺,一笔一划,千代试着将眼前樱花树绝美的一瞬刻印在画布,包括落下速度只有每秒五公釐的樱花。 千代的父亲是名日本商人,母亲则是来自台湾的国文老师。今年,她的暑假作业是写生,恰逢今年暑假在京都的奶奶家间度,她天天来到贺茂神社的森林採景,正选一棵最繁美荫盛的樱木。这棵樱花树与眾不同,在此片树林里,就它最高大,屹立参天,彷彿经歷了千年风霜,为了等待自己的发现。 千代将自己的暑假作业高举,透着依稀淡薄的金黄阳光,她自豪的说:「哈哈哈!多么垃圾的功课还不被我摆平了。只差替樱花着色了。」 千代比着胜利的手势,才第一天动笔而已就有如此高效率,实在是太教人佩服了。 千代心满意足的闔上画本,收拾了个人物品与垃圾,除了隔天还会用上且不怎么重要的板凳外,其馀一併打包,踏着悠间,身轻如燕的脚步离开了。 熟知,翌日的同一个时间点,当千代带着画本与顏料来到定点时,景象依旧如相片般呈现在眼底,可是却缺了一角似的。 原来,板凳消失了…… 「唉?」千代匪夷所思,这世道居然有人连个价值不到几毛钱的椅子都要拿走,莫非是清洁夫挪了位抑或扔掉了? 千代把手边的画本与顏料箱先搁置樱花树下,自己则下意识的至附近的垃圾桶踅找一番。垃圾桶乾净空荡的像寸草不生的荒野,根本没有所谓的小板凳。 「没有啊…」千代些许失落的想,偌大的森林从何找起?虽说小板凳不值钱,好歹也陪伴自己十来年了,记忆与眷恋当属无价。 千代落寞的回到樱花树下,盘算着在长椅作画算了。 当她前脚一踏进樱花树的荫影,弔诡的事情硬生生的撕裂自己的双睛,画本和顏料箱,竟然从人间蒸发殆尽…… 「为什么又不见了?」千代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于樱花树下死命翻找,这方面的奇蹟并未降世,画布和顏料在短时间内被人拿走已成事实。 「有鬼,一定是恶作剧啦!」千代一口篤定的认为,究竟是哪个间杂人等做的功德?比咸猪手还要欺人太甚。 正当千代挺直身躯立下诅咒誓言时,「沙沙……」一声引来千代的注目,在疑似不小心误踩的情况下,脚下多了一张摺叠整齐貌似信纸的纸张。 千代拾掇而起,爽脆的开封,好奇心促使她快速阅览。这纸张材质特殊,如同古代的帖纸,帖纸上落着彷彿影印般大方清丽的毛笔字跡,道是:「君乃何人?君画委实极品,笔触深植我心。」 千代狐疑的望自己脚边一探,这封信是谁留下的?未见任何人影,难道又是凭空而来? 剎那间,一股温热的血流直窜脑门,千代心血来潮,索性回写,内容大致如下:「冒昧打扰了,倘您看到我的画作和板凳,可不可以放回此树下,感激不尽。」随后便平放于樱花树的根前,在千代俯身放手的转瞬,真正诡譎的事歷于眼底。 千代犹未来得及眨眼,甫放置的信件早已非自己的手写信,取而代之的是另一张全新的帖纸,上头的字款是:「我一直放在原处,可都未曾见君取走,明明又多置了一幅画,怎的只取信不取物?」 千代的眉头不自觉的颤抖几下,这是在说鬼话吗?抑或是自己的眼睛遭千年累积的业障蒙蔽。她光火的回:「你有这么喜欢我吗?」 那人在极短时间内就传来回音,道是:「我不识君,何以爱君?」 此人的伶牙俐齿真教人望尘莫及,不过理智拉回正轨。对方总是以毛笔捉刀,字里行间不见标点符号,尤其是他的口吻特殊唯有在古典文学才得以一窥。 千代越思忖越不解其中蹊蹺,就在她仍然在领悟箇中道理时,对方又再寄了封信,上头问着一句关键性的言语:「君的笔跡好生奇异,我从未见过,是以何笔书成的?不似宋国之產。」 她隐隐约约的意识到自己正与一位遥远时空的人以文字交流,这点燃起那星星之火得以燎原的好知与好奇心。千代改以真诚的笔调书写,看看是否能顺道交个不同时空的朋友。 她写:「这是原子笔,墨汁是直接贮藏在笔桿中的。方才的言语若有冒犯,实在非常抱歉,请原谅我的一时衝动。我叫源千代,今年十六岁且为女生。那您呢?方便透漏吗?」 对方也十分大方的回信:「我的幼名亦为千代,祇是上有一庶兄,为作区别,故前多加了个“小”字。」 居然如此巧合的撞名,缘分的巧合难以预料,千代的惊喜由想可知。 「听起来好可爱,真有幸与您同名。」 「姬君的欢愉,是我的荣幸。」 二人自此打开话匣子,一来一往的书信有如通讯软体中的远距离对话,聊得相当起劲。 小千代是名与自己同岁的少年,上有一兄,下有弟妹,但兄长早已过继给了叔父。除却日文外,他的汉学造诣高的吓人,各式各样千代未曾读过的诗词歌赋对他而言是信手拈来。十三经、昭明文选、史记、汉赋四大家、唐代各方文豪之作……样样精通,让千代这名在汉字生活圈里成长,国文怎么考都是九十几、一百的学霸感到汗顏。 不过小千代丝毫没有任何优越感,反而看似兴冲冲的回:「姬君也对汉学如此深究,着实是件难得的事,与姬君切磋,方得百年寿。」 被这么一夸,千代的小小心脏如隻云雀直衝云霄。 「嘿嘿嘿!与您相比是小巫见大巫。」在千代准备下笔之际,薰风一送,打入千代耳里的不只是不绝如缕的蝉鸣,更是一声轻笑。 千代吓得向后一瞥,一位衣着华丽,仿若在樱见祭大跳青海波的男子在风轻柔的拂掠之下渐渐清晰。她心怀半许恐惧与狐疑的眼光打量着他。男子爽朗的大笑几声,他的嗓调鏗鏘有力像金玉碰撞。 「别怕,我是下贺茂神社的森林守护神与明辨之神纠。」 「纠神?」千代眼巴巴的乾瞪着男子,下巴都快掉了下来。她暗自在心底埋下真假的疑虑。 「看你的眼睛就知道你不信我。亲爱的源千代。」纠神的双眼都快瞇成一条地平线,但他依旧亲切和蔼的说:「你在和一位名为小千代的少年通信对吧!」 千代的眼珠子骨碌碌的转动,犹如被纠神敏锐的眼际看透而逃避。「祢怎么知道的?」 「因为,这是我安排的。让你们两人之间的关係奠定基石。」纠神嘴角的弧度已至祂极限的高度,宛如一道彩虹掛在嘴上,「其实,我找上你是打算请你替我圆一个梦。」 「是什么梦呢?如果我能帮得上忙,我乐意帮您。」千代本持本性的热忱善意,直接答应纠神。 「事情是这样的,我希望你能替我陪伴在小千代身边,代我好好爱他。」纠神在阐述这些语句时,不知为何地,他原本的神采飞扬已逐渐落寞,彷彿午后日晕转为傍晚夕阳的馀暉。 「爱小千代?这要怎么达成?」千代斜着头,头里满载几吨重的问号,爱是极度抽象的。 「爱,就是尽可能的帮助他,你今年多少岁数?」 「十六岁。」千代不假思索的反应。 纠神闻后露出见猎心喜的笑靨,祂搓揉着双掌,说:「我打算把你送到小千代的时代去,我已在那时代的既定歷史上动了一点手脚,也已特别为你设立新的身分。就算是改变了歷史走向亦无所谓,尽情挥洒按照你的意念想怎样活下去就怎样。」 「咦?不行啦!我走了,我父母呢?奶奶呢?他们会担心死我的,尤其我是独生女。」千代猛地晃头,排除阻碍家庭和谐的一切事物。 「唉呀!我话还没说完呢!等到你在那时空,完成我的任务,然后死了,终了了,我会原封不动的送你回到这里,如同大梦初醒,醒来还是现在十六岁的模样,不痛不痒,无伤大雅,就当作个梦。」纠神表现得“我是纠神,纠神万能”的神态。 千代综合纠神的承诺与姿态,考虑片晌。「反正就当做了春秋大梦嘛!多活一辈子也不错。」 她说服着自己,终于点头答应:「好啦!我去,不过小千代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纠神一谈及此事,完全判若两“神”,祂双手抱胸,不停的扭动身躯,千代大致猜想得到他正沉浸于拥吻小千代的粉色幻想中。 「小千代是我所见过最美,最体贴的孩子……」纠神情不自禁的露出少女娇态,千代总算见识到基佬的情竇初开长成何等模样。 纠神过了数秒才意识到自己的原形毕露,吓得赶紧收敛正襟,清了清嗓抑止千代即将溃堤的笑意。「反正就是这样,到了小千代所属的时间,你会返老还童,肉体年龄减少到十岁,但心理年龄依然相同,方便你使用,现在请闭上双眼……」 千代遵循着祂的指示,闭上明亮灵秀的灵魂之窗让寧静盘踞心灵,将自己接下来的命运与未来全数交予纠神…… 第二话·初来乍到 千代环顾四周,炽热耀眼的阳光洒在大地,原本繁盛璀璨的樱木只剩一棵即将枯萎的老杉木,满头粉色缀饰但成童山濯濯。人行道和长椅从未出现,取而代之的是极其原始的泥土路。 面前,一名相貌年近三十的男子正目视着自己,他的双目极为深沉,有股谜一样的气息,与他一身似雪花白净至一点污渍都绝跡的狩衣相较颇为突出。 男子见千代正注视着自己,顏面的严肃剎时转为一抹微笑,做人之道乃礼尚往来,他礼貌的开口:「我是(1)穀仓院别当,安倍晴明是也。纠神下了旨意要我助你一把。」 「什么?你是晴明?」千代把眼睛瞪得跟铜铃一样大,风靡亚洲的大阴阳师安倍晴明居然就这么活脱脱的在自己面前出现。 「那源博雅呢?」 「博雅三位早于十四年前亡故了。」他丝毫不带任何嘻笑的回答。千代明眼得视,此人的殞落对晴明而言无比沉重。 「纠神要我接应你,你暂且先住我宅邸。」 「好。」千代顺从的应允,毕竟人生地不熟的,对方是自己目前得以依靠的人。 两人急促如流星颱风过境的迈出神社。晴明领着千代以最快速度抵达宅邸,见着千代放心自然毫无质疑的任由他引领着,不禁略感意外的笑说:「还真听话呢!难怪会雀屏中选。你今年几岁?」 「大概十六岁。」 「真的啊?怎么看起来就像十岁小孩一样矮矮小小的?」安倍晴明惊讶的打量千代上下。 千代将实情全数告知:「我真的已满十六岁,但纠神偏要把我的外貌还原成十岁的模样。」 「呵呵!」安倍晴明忍俊不禁的笑了出声,他好笑的道:「纠神就是任性。」 街景市井的整齐划一和唐代的长安城有异曲同工之妙。一切真真实实的体现眼前。 安倍的宅邸就在神社不远处,千代跟在他的背后,行走在直方的渡廊上,经几番转折,他在某间厢房前停下脚步。 格子门前,一位老练的女房早已逢候多时。 安倍晴明叮嘱着:「给她换上(2)姬君的服饰,完事后记得唤我。」 女房应了允,随即推开格子门,恭恭敬敬地迎着千代入内。 推开格子门,一件件摺叠齐放的衣物便躺在斗室内,那女房手脚俐落的替千代穿褪衣裳。千代作名动眼人,还跟不上动手人的手劲。 繁琐和服的穿脱在须臾之间即完成,「姬君,裳已着毕,我们赶紧让穀仓院别当过目。」女房作势搀扶千代,她本来还眼带狐疑的凝视着对方,詎料,在她站起身后,才深知其中之奥妙。这身和服和甲冑无异,许近十公斤,且仍为礼服的入门款,倘换作十二单恐怕上达数十公斤。 千代挺起坦克车般的身躯,自格子门出。在安倍眼里,她适应状况尚佳。若让千代得知他的真实想法,一定立马祭出无影脚踹死他。 「从今日起,我就是你的姨父,记住了没有?」安倍晴明正襟跽坐,装得一副煞有介事的样子,令千代噗嗤而笑,「什么啊!哪里像?明明满是破绽。」 「喂喂喂!这是事实,没唬你的。纠神赋予你的角色是源式部卿与我妻上的妹君之女。只是我妻上的妹君甫病故,又非正室,源(3)式部卿不认此帐,现下由我来照料你的起居。」安倍的眉挑得特高,连额上的几条皱摺都被挤出了。 「喔…」千代轻声应答着,纠神未免太会设计了,让安倍晴明成为自己的姨父,真教人猜不准。 「好啦!初来此地,有何事欲知的?」安倍看似一脸万能,让千代的求知慾大发,她默默的把指腹置于唇前,「姨父会召唤大天狗吗?金发蓝眼睛的那种…」 「不会。」安倍晴明秒回,否则倘千代真要他召唤出来,自己可就黔驴技穷了。 「我想也是…嘻嘻!」千代拍头而笑,这问题的确幼稚,日本人没有金发蓝眼睛嘛! 「不过…」安倍晴明露齿笑着,那张笑脸促使千代将膝盖向前挪移。「几天之后,将有天狗食日,天皇陛下希望我到那智山封印天狗。想跟着一块儿去吗?」 「女孩子能够参与那类仪式吗?」千代好奇的问,粗略的看过枕草子与源氏物语,好像都没提到女生参与这种活动的字句。 「放心啦!你才十岁而已,犹未着裳剃眉与染齿,换上男装与男童无异。且你生得这样可爱,带出去多有顏面吶!我会让你乔装成我的小童,明白吗?」安倍晴明打得这般如意算盘,可使千代兴奋不已,这下她得要隆重的感谢纠神的决定了。 不过这一切是有代价的,安倍晴明奸笑了一声,随即恢復原来的一号表情要求:「在封印天狗后你得把古今和歌还有各式各样的中国典籍背的滚瓜烂熟才行。」 直教千代的两眼都冒烟了。 「一定吗?」 「对!」 「能不能中国典籍就好……」千代和晴明讨价还价了起来…… 「不行……」他摇摇头,像是在拒绝小孩子买糖的请求。 「谁规定的?」她鼓起双颊不死心的问。 「我,你的姨父。」他字正腔圆的叙说每一个字,彷彿在下一秒就会拿出鸡毛掸子打小孩的模样。 千代知道再也拗不过,不过她非常不甘心,遂躺在地上疯狂打滚,「纠神啊!祢怎么不选妈妈来穿越啦…」 晴明此时剎的转身背对千代,再度露出一抹邪笑,加上竖起的大拇指,「呵呵!」 (1)全国粮食机构的最高长官。别当,即为“某某院”的最高长官 (2)贵族小姐的称呼 (3)式部省类似中国吏部,主掌文官任用与礼仪,甚至开科考试。而卿则是“某某省”的最高长官,官居正四位。 第三话·封印天狗 几天嘛…倒是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时间。熬着等待某事,它是长的,待某事终于到来,那它是短的。出发至那智山的日子是千代自出生以来度过最刺激期待的前奏了,阴阳师到底会使用何种精彩把戏呢?想到这里,千代平摆在跽跪大腿上的手早在微微抽搐。 「呵呵!」安倍晴明见千代的反应如此,觉得有趣的笑了,「千年后的你们都把我夸大到哪里去了?我没有那样多的本领,我只是像唐土宋国的太史令,专门观星测云,卜及国家大事与替显赫人家算黄道吉时而已,当真平庸。」 「但您要封印天狗,得先算出天狗食日何时发生,持续多久。够厉害的呀!用肉眼历法推算而已吔!」千代嚮往的道,或许安倍晴明没有后世传言的传神,上通碧落下达黄泉,他在千代眼里就是“敬佩”二字。 「太可惜啦!可惜你是女孩子,命不于此,否则我定会将天文道与阴阳道全数传授给你。」安倍晴明叹息再三,否则他能够自千代一身白净神职狩衣看到阴阳神教大放异彩回到唐土的那一天。 那智山的祭坛便嵌在山顶。幸好千代来自千年以后,体能远比此时的贵族妇女好太多太多了,爬山对她而言实属小菜一碟。 沿着木板阶梯一步步爬上祭坛,千代脸不红气不喘的模态把安倍晴明衬托的好整以暇,颇具来势汹汹,天狗必死的架式。 风一吹,棘草嫩叶皆望之披靡。两人越往祭坛迈进,满天乌爪般的黑云则更加雄浑拍击如浪花洒在赤壁之上。祭坛上,几名阴阳寮的官员早已端庄整齐的竖立两旁。 安倍晴明如鹤立鸡群的站到祭坛的最高点,在他立定的同时,顿时狂风大作,捲起千堆浪,直扑安倍晴明。原本金玉盘的太阳被大天狗吞噬,成了一颗了无光辉的黑体。 千代着实好奇何谓封印天狗,只见安倍晴明不慌不忙的自大袖中取出一张符咒,在天空比划了几许,嘴里满是有条不紊的符咒,如同连珠般未曾停歇。 胡乱的风吹扬千代的衣袖,她的眼皮险些儿因进沙而睁不开,安倍晴明却屹立不摇的平举手上的式盘,将式盘上圆盘刻画的天罡指向方盘上的乙卯方位。 这时他忙碌的手指停下工作,晴明更换了口中的咒语,呼唤:「六合卯主,阴阳和合,急急如律令!」 剎地,一道切劲甚猛的风切从式盘打向黑压压的天空。剎那间,天狗侧渐渐露出日晕。 阴阳寮的官员则陪着晴明唸咒,并跳起了专有仪式的舞蹈,呼嚕呼嚕的咒声伴随萧萧风声,倒有几分相似黑魔法。 安倍晴明持续此动作直到微微曙光将黑暗推开,世界又重现光明…… 「呃…就这样?」千代愣了良久。她本以为在封印天狗的仪式中会看到浩大磅礡的法术。「这就是把古今和歌集、中国典籍背的滚瓜烂熟的酬劳?」千代突然有种误上贼船的感觉。 实际与想像实在大相逕庭。 不过安倍晴明算是顺利完成天皇委派的任务了,千代理当替他感到开心才是。 那智山的山脚下因恐惧而团聚的人们无不欢声雷动,方才的颶风呼啸,祭坛上的官员稳如泰山;现下的欢呼,倒让他们个个都自地面跳了起来。 不怎么甜的甜头一下子就嚐完了,履行承诺的时候却极快的到来。 三天后,千代便捧着数本几乎能埋没自己的典籍到寝殿寻安倍晴明,她艰难的在渡廊蹣跚前进,好不容易到了寝殿,殿外却被大群女房包围的水洩不通,寝殿内则传来除了安倍晴明以外的人声。 「敢问大人今日造访有何指教?」安倍问着。 「哈哈!」房内传出一阵爽朗宏亮的笑声,「嘘!别教外人听见了…」那人刻意压低喉嗓,「女方又在狮吼啦!故假借(1)忌避,领着儿子来避一避。」 此时传来另一人的言语,听来喉结才刚成熟没多久,却相当的浑厚温柔,予人酥酥暖暖的感觉:「当心母君知道了……」 「臭小子,你不说出去她会知道嘛这?」这语调非像责备,像是开个玩笑,安倍也觉得有趣的凑着说:「内大臣还是不失风趣呀!」 千代见挤也挤不进人群,乾脆先探探贵客的身分消息,究竟是谁能有这般像冬日暖阳的嗓音? 「里头说话的是谁呀?」 「回姬君,内大臣偕(2)若君有殿大纳言賁临我们这儿躲忌避。」回答的女房言谈间视线仍挪不开寝殿内的倩影。 千代委实不解这有什么好看的,还不都是人,又不是什么奇形怪状的生物,故她问:「就达官贵人嘛!为何大家全聚在这儿?」 女房满是错愕的望向千代,彷彿听到了惊世骇俗的怪诞言论,「姬君,难道您没见着吗?(3)内大臣与(4)大纳言殿君都长得好帅啊!尤其是大纳言殿君,才十六、七岁而已,其美早有口皆碑,堪称平安京之花。」 「蛤?」千代傻了几秒,好大的口气,竟敢号称平安京之花。不过,安倍晴明当初要求自己在今天顺道亲手把典籍搬至寝殿,最大目的原来是要让女房们有间暇之馀一睹美男风采,教自己在这儿运着书要死要活的,连美男子的一根发丝都碰不着,实在是太过分了! 千代越想越光火,这时,女房们突然都装作恰巧路过的一哄而散。晴明自妻户走出,探了探廊外,恰恰碰见娇小身躯埋没书堆的可怜模样。 他转了转尷尬的眼珠子笑道:「千代,今天无法抽背了,明天吧!」 「等等…不抽背了,那书呢?」千代真希望能将书一扔收手了事,岂知晴明下了她最不希望的决定:「那就先搬回去,明早再搬来吧!」 「不~重!重!」千代死命的甩头抗议。 「重重……」晴明故意模仿千代稚嫩的嗓音,后道:「没有什么重不重的,这是磨练心智,去吧!」 千代对现下的晴明可是气得牙痒痒,如此不近人情。脑筋灵活的她猜准晴明这是不愿在内大臣目前出丑,故她佯装得泪水都快飆出来的委屈模样,并拉高吸鼻涕的音量,说:「嗯嗯…千代知道了,要仿效虞舜的逆来顺受。体会闵子騫母在一子寒,母去三子单的意境。」 晴明的眉头剎时蜷曲成一块儿,心里正吐嘈着:「真爱演……」 贵客听了千代的一席言论之后,纷纷探头。 内大臣何等老成之人当然明瞭千代的把戏,但当他一比对千代的外表年龄与言行,倒惊为天人。 「穀仓院君,这样对待她太可怜了,这孩子多大啦?就先叫她把书放在这儿,抑或差下人搬回去吧!」 「十岁大……」晴明先迎着内大臣心疼的眼神,后紧瞅着千代。 千代一闻内大臣的指令,立即放下手边书,寄予晴明胜利的奸笑。她先是缓缓后退几步,脱离安全距离后则是以跑百米的速率逃离现场,离开前不忘留下一句大喊:「谢内大臣恩赐!」 「哈哈哈!这孩子还真机灵啊!」内大臣被千代可爱的举动给逗乐了,他的笑口常开使他的外貌更加年轻俊美。 大纳言之君则瞥了千代遗留的痕跡,她的伶牙俐齿与他颇为熟悉的印象。 「方才的小女孩叫作千代是吧!我好像不曾听闻别当有孙女儿呀!」 「她非在下孙女儿,她乃在下妻妹与源式部卿所生,生来怪调皮的。」晴明无奈的望大纳言的眼帘收揽处而望,叹道。 「源…千代!」大纳言尾音上扬,难掩一丝寻获宝藏的兴奋。 「源式部卿之女呀!不错,学识渊博。欸?照辈分看来,她算是雪子的表妹哩!伊周。」内大臣点了点心情懌愉的儿子。 「嗯?…呃…对…」伊周一闻内大臣这么叙述,内心的雀跃瞬间急转直下,与方才的状况判若两人。 (1)为避开与自己近来相衝的方位,当时的贵族会离开家里到外头借宿,最少一天。 (2)姬君的相对词,原来称呼主君的儿子抑或少主,类似少爷或公子 (3)太政官体系内,官居正二位ps.太政官即日本古代可参与讨论朝政的官员,又称议政官 (4)亦于太政官体系内,官居正三位 第四话·有殿大纳言 千代对安倍晴明的不留情面怀恨在心。翌日的一大清早,千代准备要做的非在抽背前的温习,而是趁着东方仍未全白的时辰,跑到后院的院墙边。听女房们说过,院墙上的藤花是晴明没多久前才特地请人佈置的。 藤蔓上条条蜿蜒歌咏的是鲜丽的紫,艳绝的红,纯净的白与天真的粉。大家似在朝千代招摇随风摇曳的扶荑,唱着:「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千代投了邪恶的目光往安倍寝殿的方向。 随后,她毫无顾忌的,开始一朵一朵的将花自院墙上摘下,像小猫抽着被子里的棉絮,兜起的裱衣色彩越来越繽纷。在疯狂的扫荡之后,只剩下最后一朵,也是最与眾不同的蓝花。可它偏偏发在院墙之顶,千代费尽其力的跳呀跳、搆呀搆的,连一根皮毛也未曾碰上。 「吼!」千代鼓起两颊,忿恨的跺了几步,自己的身躯实在过于矮小。正一筹莫展之际,千代的眼帘中驀地横过一隻手,把千代心之所及的蓝花攀了下来。 「给你。」来者是名少年,他把小花递向千代。 千代甫一仰首答谢,遂与少年皎若云间月的双目对焦。少年拥有精緻绝美的五官,秉绝世之姿容。 「谢谢……」千代接过花儿的速度减缓,似是太过于震惊,被如此美貌震慑。 「不客气。」看到千代挺有趣的反应,少年的脸上掛起专属他的招牌笑容,上头还附有一对对称令人称羡的小酒窝。他不笑的样子已是世界上最美的风景,而他真诚的笑容则连任何一幅画都无法暂留他美丽的永恆。 少年的温暖笑意与他和外表相称的嗓子直闯千代的感官,教她不禁双颊泛红,在内心泛着花痴:「天吶!这世界上居然有这么俊美的男生存在。这笑顏真极品,帅中带点可爱。他还不满二十岁吧!」千代的头越垂越低,乾脆让发丝将自己自叹弗如的容顏遮覆。 「怎么突然垂头丧气了?是我无礼了吗?抱歉抱歉……」少年以为做错了什么事,紧张地先行赔罪。 「不不不!」千代吓得阻止他的道歉,索性实话实说,虽说自个儿害臊的要死:「若君并无无礼。只是觉得蒲柳之姿不抵您的盛世朝顏。」 「哪有?」少年笑道:「山樱一褪,容顏便不在忧思之中了,遑论你长得还满可爱的啊!千代。」 「您怎么知道我叫千代?」千代诧异的问。一个素不相识者竟知己名。 「穀仓院别当昨天说的。源千代,你就是可爱的源千代。」少年的口吻满是愉悦,其实千代不懂为何一个陌生人在知晓自己名字会这么开心,不过由此而知,对方乃内大臣之子大纳言之君。 「您是…大纳言殿君?」千代愣了几秒,立即向他赔不是,否则照方才的打笑态度相当忤逆:「方才如有得罪,望殿君恕罪。」 「哎呀!不要紧的,你要知道我……」大纳言之君本要继续逗着千代玩的,背后却冒出一阵笑声:「才头一次见面可别吓着人家呀!伊周。」 内大臣自阶梯走下接近二人,「不过不错呀!千代不怕生,否则换作一般女孩子,一和伊周近距离接触,早羞得逃之夭夭了,连隔着帘都不敢哩!」 「这算好事吗?」伊周抬高眼瞼故作委屈的问。 「更胜我当年呢!所以啦!既然千代被你吓不着,便让她陪伴雪子唄!」内大臣将目光挪至千代身上,瞇成一条直线的双眼满是笑意。 千代驀地举眸,又要叫自己搬家了,虽然内大臣位高权重又看似容易相处,千代对新环境感到不信任与不自愿。 「陪雪子……」伊周的表情显得比千代更加不情愿,心不甘。 「伊周,和你说过多少遍了?女孩子是用来宠的,你对雪子甚此冷淡,教雪子多孤寂呀!找个玩伴儿相陪,且又恰好是其表妹,挺完美的。」内大臣挑着眉,此决定能让伊周立于不败之地。 这时,安倍亦自后方出现,他一出现即碰上千代质疑的眼神。他的到来正是要通知千代此事,「去吧!千代,纠神的指令万万不可违抗。」 千代思忖了片晌,权衡了利害关係,她豁然开朗,反正又死不了,担心什么?何况天天又有美男养眼。 最后,当她应允之时,就是搬家之始。 临行前,千代只须收拾好个人贴身的重要物件,其馀的内大臣家都会提供。 内大臣把千代视为一家人,邀她同父子俩共乘一车。千代从未搭乘过这种模样古老到连自己都不曾见识过的马车。 此车拥有高轮、高辙,空间看来也没有说非常大,至多容纳两到三人就了不起了。 她站在车前揣摩着该如何搭乘此车,内大臣见状以为千代因身形娇小上不了车而发愁,故唤着一旁的伊周:「伊周,抱她上车。」 「是。」伊周应和着,随即伸手要抱起千代。 安倍见着连忙上前劝着内大臣,岂可劳烦显赫尊贵的有殿大纳言?「内大臣,这不必劳驾大纳言殿君,在下来即可。」 内大臣打趣的拍了拍安倍,眨了眨眼后轻声笑说:「让他们俩培养感情无妨,才对得住源前大纳言与式部卿一家。」有意不使伊周听闻。 安倍晴明明瞭的頷首,旁观千代被伊周细心的抱上车。 至于千代,她毫无防备的被一把抱起,不由得心一惊,她诧异的问:「大纳言殿君,您这是?」 伊周瞥了她一眼后,体贴的笑说:「车子有点高,怕你上不去。」其实对于千代而言有点高不算什么,再陡峭的山坡阶梯她都爬得上去,何况只是辆马车。 上车后内大臣亦随之挤入斗车,空间略嫌狭小,且是两名大男人将一名小女孩夹在中间,仿若饼皮夹着肉馅。 内大臣意识到尷尬的一点,遂亲切的对着千代说:「切莫嫌我这老头子。早知道会遇着你,就乘大一点的车子,挤着你实在抱歉。」 千代小心翼翼的以视线轻轻扫过内大臣的五官,他本人看来才三十七、八岁而已,且又保养得当,充满青春活力,如同天上云雀。 「哪有。」千代晃晃头,她用十岁孩子的童言口吻掩饰自己看出的真相:「大人您骗我,您才二十多岁吧!哪里老了?」她还故作嘟嘴。 「唷!嘴真甜吶!」内大臣听了龙心大悦,笑得比往常更加卖力。他时常被下属称讚年轻英俊,都不如今日千代的讚美来的满意。 他抚着千代的头顶,欣悦的道:「哈哈哈!千代,你就坐我腿上吧!空间较大较自由。」言毕,便把千代抱至自己盘坐的大腿,这下千代成为内大臣的掌中宝给逗戏着,她则技术性的与之互动,像是玩弄他浅紫直衣上的纽带,抑或不时露出甜死人不偿命的笑靨,让内大臣心花怒放。 「比定子、雅子有过之而无不及呢!咕嘰咕嘰……」 眼巴巴的望着千代讨着内大臣的欢心,伊周的屁股火热着,他羡慕的靠至内大臣之侧,眨着暗示性的眼神渴求的说:「父君……」 内大臣自然明白儿子的心思,他打趣地朝伊周嘖了一声,揶揄的问:「唷!要是对雪子也这么有心,那该有多好?」 伊周乾瞅着内大臣,他的神态无比认真:「父君,倘若雪子和千代同时是我阿妹,您疼谁?」 千代也觉得此问题煞是有趣,依两人的对话推测,雪子应是大纳言殿君的妻子。猜着猜着,她的双睛恰恰强碰内大臣炯炯有神的两目。 玩弄千代入神的内大臣遇着千代雪亮灵秀如琉璃的眸子,不小心且不由自主的脱口而出:「当然是千代啊!」 「对嘛!父君。」伊周发出不平之鸣。 被伊周这么一喊,内大臣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口误,他心想:「完蛋了……」连忙补正:「不是啦!我是要说“当然是千代与雪子通疼”。」 伊周知晓自己说不赢内大臣,遂默默将自己与内大臣和千代二人隔绝,不再发言。 第五话·二条北宫 賁临二条北宫,在目睹二条北宫以前,不知壮丽为何意;但见二条北宫,连贺茂神社也难以蹴及。 一踏入二条北宫,光一条长廊便可绵延数里,廊上抑或石地都有女房走动犹似过江之鯽。 内大臣与伊周一下车,车后立即呼喊着:「主公和少主公回府囉!」 此声经一人传一人,传至整座二条北宫。一踏入内,许多女房、下役皆前来迎接,大家面容全载留着愉悦的气息,纷纷夹道欢迎:「主公与少主公,欢迎回宫。」 千代跟在两人后头,对平安时代大户人家的生活感到新奇不已。大家的目光全放在主公与少主公身上,随之才注意到作着小跟班的千代,揣测之音如影随形。 内大臣吩咐女房:「你们赶紧将后殿的厢房整理整理,腾出可供小姬君生活的空间。」 伊周眼见无自己的事可忙,遂向内大臣告辞:「父君,那我先回屋了。」 「好,记得对雪子好些儿。」内大臣依旧惦记着自家的媳妇,伊周口头上应允着就离开了。 内大臣领着千代往主殿方向前去。 隔着一条掛桥,主殿便在飘逸、半透明的帘幕与(1)妻户之后。 主殿内,一名雍容华贵,却又不失精明干练的美丽女子在内大臣前脚一到就以讽刺的口吻发话:「哟!不是说再也不想见到我这老太婆吗?怎么又回来啦?」 内大臣堆起讨好的笑容坐到女子跟前道:「哎呀!妻上大人,我知错了。你都不晓得,外厝的花姿柳色万不比妻上大人的秀丽端庄啊!一日不见,便害相思。」 女子只是撇过脸,不理不睬眼前的内大臣。 内大臣此刻彷彿无赖上身的揽住女子,将嘴迎上索讨着:「妻上大人消消气吧!让我亲一个……」 女子则以掌抵住内大臣愈靠愈近的脸孔,道:「都几岁人了,还当你二十岁?」 「妻上大人在我心里永远只有二十岁。」内大臣亲暱的道。 千代可是看在眼里,甜在心里,着实羡慕内大臣夫人有这样一位丈夫疼着、呵护着。 「你这回外出,竟带了个小女童回来?你连一个孩子都下得了手?」内大臣夫人眼尖瞥着在妻户附近观望的千代,语带调戏的道。 「你这是哪里话啊?像我这种正义凛然之士,岂会做出甚此齷齪下流之事?」内大臣先猛往脸上贴金,一会儿,再呼喊千代:「千代,快来见主母。」 千代听话的上前,一摆定身子,便礼貌的道:「见过主母。」 内大臣的眉宇洋溢着自信非凡,他告诉妻子:「贵子,这你就有所不知啦!这两天我在穀仓院别当府第度过,恰巧发现这孩子。她是别当的妻甥女,更是源大纳言之弟源致明之女,天资聪颖,伊周喜欢的很。你也知道,伊周那孩子平常时候是挺顺从的,不知怎的,就是不肯就一就雪子。而她又恰是雪子表妹,陪陪雪子解寂嘛!况且,倘若万一……」内大臣压低嗓子,轻语附于贵子之耳:「也好补上…」 「原来如此,毕竟伊周的大纳言一职是源大纳言相让促成的美意,切莫让人家觉得咱家欠缺风度。」贵子頜首,同意的说,不是半路随意拐来的小女孩那就好。 她把焦点挪向千代,与方才锐利疑惑的目光相较,现下的眼神明显释出偌大的善意:「孩子,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几岁?」 「回主母,我叫源千代,今年十岁。」千代毖敬的回答,在大户人家家里,突来的放肆不被允许。 「唔?千代?这么巧也叫千代啊!」贵子好笑的道,接着眼带笑意的说:「还真有缘吶!」 千代满腹狐疑,莫非此地也有个千代不成? 「早说了嘛!」内大臣的信心飞扬,他信口一开:「尤其昨夜,我梦着了纠神,祂信誓旦旦的向我推销这姬君。她是神明担保的呢!」 千代听闻心都热了一半,原来纠神无所不在。 之后,千代便住进后殿的厢房,在住进以前,千代被女房引着与这些时日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源雪子见面。 「姬君,今儿非常巧呢!(2)大君也恰恰在后殿陪着少主母。」一旁的女房颇是热切的说,「姬君,从今天始,我便是您的贴身侍女,倘侍候不周,姬君且能当面指责,我会立即改善。」 这位女房丝毫不与千代生疏,和她的对话极为流利。 「往后我该如何称呼你呢?」千代小心翼翼的问,谨慎又不失活络。 女房亲切的笑道:「我来自出云国,您直接唤我出云之君即可。」她大抵有把千代视为己友之势。 「喔~出云之君,我明白了,往后就请多指教囉!」对方的态度让千代感到十分舒适,她自然而然的把对方视为友伴的热络起来。 「嘿嘿,姬君,您太客气了啦!我承受不起。照料您是我的职责,岂能受您的礼?」出云之君轻快的道,她的性格开朗外向,看来很好相处。 主僕二人极快的便聊开了,后殿也在转眼间来到眼前。 两人的脚步声只在回廊响起,便闻得后殿母屋的女房惊喜之声:「哇!据说主公领了源式部卿女来给您作伴哩!」 「如此一来大家又多了一个伴儿了。」 「唉呀!人家都要到了,快些坐好。」 出云之君掀开母屋前的障子,暗示千代先行入内。 千代以膝行而入,母屋的中央,两名少女跽坐于蓆垫之上打量着千代。 两名少女浑身散发大相逕庭的气质,左席者生得温柔端庄,美而不艳,微微一笑宛如冬日的暖阳;右席者则直剌剌的直视千代,天生有股说不上来的贵气与高冷的清艳,似荷花出淤泥而不染。 左席者满脸期待与欢迎的问:「你就是千代吗?真得好可爱呀!」 千代倒有些惊异,自己才蒞访没有多久,便眾所周知了。 「阿哥方才才来过一趟而已,听他描述的活灵活现,教我好想认识你。」左席者怕千代听不懂,又继续介绍:「对了,伊周是我阿哥,我是伊周的阿妹叫藤原定子,请多指教。」 千代的视觉大吃冰淇淋,原来枕草子中的人物现在都活生生的在眼前出现,所以内大臣即是后世人称中关白的道隆;而伊周即是定子的兄长,全名藤原伊周。 千代的心情早拋飞至九霄云外,但她却压抑住喜悦,不忘礼数的道:「见过大君。」 「你我同辈一场,又是未来的朋友,叫我定子即可。」定子温柔的笑说,听她的语气即能窥知在大和抚子的婉约下被克制的兴奋。 定子和千代寒暄数句,但见右席少女连一句话也没搭上,连忙关切:「雪子,快快介绍自己呀!她是你的亲表妹,毋须拘束。」 雪子的头微低,放在腿上的手掌攥得可紧。 「你好。」她淡然的说,顏面表情仿若船过水无痕。 「雪子,毋须见外,千代是专门来陪你的呢!」定子劝呀劝的,雪子的视线依旧放在斜前方的地上。 定子赶紧向千代解释:「不好意思,她叫源雪子,性子本身较含蓄怕生,她没有恶意的。」 雪子方才肢体的微妙变化全被千代看在眼底,她晃晃头,将最友善的一面展现出来:「阿姐生得好漂亮啊!千代喜欢。你有什么特别喜爱的事物吗?之后的每一天千代都来陪你。阿姐有玩过纸鳶吗?几天之后待千代准备好材料,马上教你。」 雪子一听到有自己未曾尝试过的新鲜玩意儿,缓缓矫首望睇千代,犹似问着:「真的吗?」 一边定子知悉了也新奇的靠上,低眉轻声的问:「那你也能教我吗?」 「当然好啊!」千代见定子也甚此热忱,难掩欣喜的露出甜死人的笑靨,「我今天立刻准备。」 (1)正门 (2)大小姐 第六话·纸鳶高飞 话说,当夜千代便着手製作了一隻纸鳶。製作风箏在千年之后和吃饭喝水一样简单,但现下不比未来,许多材料都得寻找替代方案。 「姬君,您这是在做什么?」出云之君难掩好奇之心的问。 「这是唐土的纸鳶呢!定子姐姐与雪子姐姐都亟欲一试哩!」千代一边作最后修饰,一边和出云之君解释,「明早我要去庭院测试测试,出云之君要不要来观望?」 「好啊!」出云之君猛地点头,风箏这玩意儿她可从未见过富家小姐游戏过。第一次的目睹教人血脉賁张。 翌日,主殿里,伊周掀开障子,便见贵子端坐于蓆垫之上,一脸忧心的迎着伊周的身影。 「母君,您找我来有什么事呢?」伊周眼见贵子神情不对,小心翼翼的问。 「伊周,快坐吧!」 伊周依着贵子之言拉来一旁的坐具。 待他坐稳后,贵子开始苦口婆心的劝导:「母君跟你说,你怎不能好好儿的与雪子共处屋簷之下?你们俩是夫妻不是别人。也幸好你父君硬是把雪子接来,否则若让她住在娘家,你恐几百年也不会走一遭。」 伊周委屈的垂头,这类词句他已听过不下百回了。「母君,雪子好难相处,无论我如何和她说话,她总是不理不睬,爱理不理的。您和父君怎么都不先了解情况再论断?」 「如此一听且是你态度不佳囉!你要知道,今儿你的正三位大纳言之职何以来?是雪子父亲礼让的呀!莫要让世人貽笑内大臣不懂恩惠教子无方。」贵子据理力争的说,令伊周有苦难言。 「母君,我…」 「今天始起,你的住所也就挪至后殿对屋,和雪子面对面,便没有理由避不见面了吧!」贵子俐落的不予伊周辩解的机会。 「算了啦!」伊周再也忍受不了同样的命令再次重复,且又是这般强制的作法。 他甩袖起身,愤懣的朝贵子吼着:「父君和母君还不是自由恋爱下认识的?我也有爱慕的对象啊!」说完,便脚底抹油赌气的跑离主殿这充满是非之地。 「哇!姬君好厉害!」出云之君止不住满嘴惊叹的拍手,千代的风箏搏扶摇而直上,是当事人意想不到的。千代本以为在这四周都被房院围得密不透风之处无风无浪,熟知唯独此处通风效果特别好,不必扯着它奔走太久就达到千代的想望。 千代仰视以天幕作为背景的纸鳶,并随着风向走动控制纸鳶的动向。扯着扯着,在空中畅行无阻的一隻飞鸟倏地撞上一座“山”,像山一样高的松木。 「啊!卡住了!」出云之君望洋兴叹的叫道。 千代则双手叉腰,望其项背的说道:「你晓得不?到时候一定要找个没有大树的地方才是。」 她走到树下,身为行动派,也不问出云之君如何作想,逕自攀上树干茎枝,打算靠着手劲与脚力将风箏自陷阱拯救脱身。 「姬君不要啦!这样太危险了。」出云之君在底下呼喊着彷彿等待游子回归的母亲。 「不会啦!你瞧,拿到了。」千代扶着枝干摇了摇手中的纸鳶,纸鳶早狼狈的被树叶拂了满身。 此时,千代遥遥一瞥,一抹熟悉的身影如同壁画刻在眼帘,她指向远处问着出云之君:「那是少主公吗?」 出云之君瞇着眼睨了会儿,回:「好像是……」 伊周杏仁色的脸颊透着鲜明的红,眉骨向下推挤着双鱼似的双目,他的嘴唇不停抽动着,貌似满腹牢骚。 「少主公是不是心情不好?」出云之君害怕的问,有眼睛者皆知伊周脸色不大对劲。 千代也极欲一窥究竟,但她却做了最直接也是最具风险的举动,她引吭喊道:「少主公!」 伊周似是听见某人的呼唤,连忙左顾右盼,却盼不着人影。 「在这里啦!」千代挥舞着右手,伊周一发现千代登如此高眺如此远,紧张地跑到树边查看情况。 他诧异的瞅着千代,一个小姬君何以精力充沛到爬上这么高的乔木?伊周敛起眉,语带责备的道:「千代,快点下来,这很危险。」 千代鼓起腮帮子,以前自己像隻泼猴爬上爬下冒险犯难都无人理会,居然会在此世界被看管的如此严谨,而且对方还是自己同学等级的同辈。 「哈~」千代发出挺不开心的长音。 「源千代,听话!」伊周像千代兄长似的两手抱胸,下着监护的指令。 「好啦!我下来就是了。」千代不情愿的说。她一步一步的下树,评估到了一定高度后,懒得多爬几步的她索性放手一跃,以重力加速度着地较为省时。 「我要跳囉!」她先示与警语。 本来千代已做好落地的准备,岂料在她预估即将完美着地的同时,许是没有沟通协调,伊周竟不解意的衝上前要接住她…… 「碰!!!」 由于力道过猛,伊周脚步没有踩稳,以至于千代也跟着跌得淅沥哗啦的。 「呃…」千代撑起身体,这才发现自己整个人便趴在伊周的身躯上。当她一向下注视,伊周那双比女孩儿还要水灵灵、动人的眼眸同时宛若镜子的回视,两人此刻的距离仅能容纳两座鼻尖。 「这个人帅到在发光……」千代微微颤抖着,有种大吃冰淇淋的感觉。 在感受到对方的气息,也渐渐能感知到体温的发热发烫。他对自己的反应而疑惑,伊周虽喜欢有小女孩像掌中宝似的逗弄在手里,总不至于内心一阵骚动吧! 然而千代眼际所散发出高人一等的韵味倒予以自己血衝脑门的全新感官,此非在雪子身上觅得着的…… 「没事吧!」伊周捏了千代粉嫩的脸肉,口吻温柔的可以出水。 「没事,谢谢少主公。」千代恢復理智后,轻轻的摇头,照例以灿烂甜美的笑容面对。 伊周拍拍沾上沙土的褂衣,他忽地忆起何事,马上问千代:「你也住在后殿?」 「是啊!」千代不疑有他的頷首。 「真的啊!」伊周仿若看见一丝救赎,顏上的怒气全消。 「那千代,我将寝室挪到你的房间隔壁好不好?」 「啊?」千代满脸惊叹号与问号,她不解的道:「您该是住在雪子姐姐那儿不是吗?怎么住来我这儿?」 「就这么说定囉!谁叫你比较可爱。」伊周不问千代答不答应,总之先命人将自个儿的物品、家具全搬至千代的隔壁房,如此交差了事。 第七话·伊周哥哥 出云之君乾望搬着各式家具的僕役在回廊来来往往,狐疑的问向一旁的千代:「姬君,少主公怎么搬到这里来?」 千代委屈的耸耸肩,嘴撅得比眼睛还高:「今早遇着他的那次就决定了,可能一时心血来潮。」 话虽如此,千代的日子依旧马照跑、舞照跳,只是多了些趣事。 翌朝,一大清早,千代便被水声玲瓏给唤醒,「奇怪,为何会有水声?」千代疑惑满重山。 她左顾右盼,出云之君的打呼声仍在涂笼里回盪着。千代将嫌疑挪往隔壁的邻居伊周。 「哗啦哗啦……」她眼一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爬行至与伊周寝屋相通的格子拉门。 千代静悄悄如同小神偷般的谨慎小心,她拉啟眼前隔着如山的拉门,自那微敞透光缝隙窥去。 首先,刻在眼底的,是一块大木桶,再把视线上移,千代的瞳孔一缩,这下她全明白了,伊周正在沐浴。儘管深知非礼勿视,但伊周的俊美与深藏不露教她颇为好奇对方的身材如何,令她忍不住继续看下去。 对方的比例明显属于三五分,故大腿相当修长。虽说伊周是贵族若君,但他的肩膀与胸膛却十分厚实宽阔,千代合理的推测,伊周可能每天疯狂的伏地挺身与仰卧起坐,才会拥有煞此赏心悦目的身形。 伊周正玩着周边木桶里的热水,水从他的指缝飞流直下…… 「哗啦哗啦…」 他自个儿倒是满乐在其中的,殊不知千代在角落以眼品评着他的身段,直到他瞄到千代那双隐藏于暗处,水灵灵的琉璃似的眸子时,她早已探视好长一段时间了。伊周的表情瞬间起了微妙的变化,他的眼眶越撑越大…… 千代不等他的变化完成,便吓得把小缝闔上。她立马衝入被窝,棉被登时凸成一座被丘,她故作船过水无痕,云淡风轻,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过了约莫一刻鐘,一切静如晨露的匀适,千代逐渐忘了此事,一步一步的迈入浅层睡眠,与未做完的美梦…… 「哟!得了便宜还卖乖啊!」 千代隐隐约约感受到熟悉的声音闯入梦境,一股碎碎花香拂过鼻尖,一阵刺痛在颊边漫延… 千代在真理的引领之下睁开了双眼,回到现实。一隻手正以质问模式掐着自己的脸颊。 她意识到报应的来临,连忙可怜兮兮的求饶:「呜…千代不敢了啦!以后再不做贾氏窥帘韩掾少的勾当了。」 「你懂得可真不少啊!」对方听了千代的说词,略带诧异的放手。 千代偷偷地抬隻眼,伊周今日的衣着甚为浓艳,鲜红色的出衣,外搭浅紫深蓝藤纹的直衣,下则着深蓝黄纹指贯,指贯的皱褶一致,与出衣相呼应,他本人也画上淡妆,好像要赴何特别之约。 「这简直比女生美,作男人太可惜了……」一想到不久前的旖旎画面,千代轻声的咕噥。 「说!你刚刚看到了什么?」听到千代的自言自语,伊周故作恶狠狠地质问。 「嘿嘿……」千代尷尬的笑着,她真诚的看着伊周,边说边含蓄的点个头:「原来…你有那个东西吔…」 伊周的目光迅速的扫过自己的身躯,他突然间明白了千代的言下之意。 原来千代已把他的全身上下都看透了…… 伊周眼一瞪,将脸蛋贴近千代,近到下一秒彷彿就要与对方亲上。 千代羞得打算退后,不料伊周竟咯咯的笑了,「那我现在能确定你是女的了。放心囉!」 「什么?」千代认真的瞅着伊周,唯恐方才没听错。 「瞧你偷看我洗澡沐浴还脸不红气不喘,大言不惭的,我怀疑嘛!可爱的小千代。」伊周两颊的酒窝伴随他柔和的尾音,小巧又可爱。 「呵…我是千代,不是小千代,小千代已经有人註册了,我还曾经与他通过信呢!」千代不知不觉的在言谈之间露出身为未来人的马脚,却没有发现地继续正经八百的向伊周表明,认真的模样放在稚嫩的脸容很是逗人。 「我知道……」伊周看着千代的眼神越发温柔,他挑眉:「你习惯怎么叫我?」 「少主公。」千代泰然的回。 「那你怎么叫定子的?」 「定子姐姐……」 「对嘛!」伊周弹指,音量突然拔高,「你都这么亲暱的唤定子了,何以如此生疏的唤我?我叫什么名字?」伊周的食指比着自己,另一隻手则掐住千代圆润弹性的脸颊。 「藤原伊周。」千代有所保留的说,免得被说轻浮、故意装熟之类的。 「以后叫我时去掉藤原,后头再多加哥哥,明白吗?来,再叫一次看看。」伊周扬了扬下頷,双手捧住千代的面庞。 千代甚有不懂的鼓起腮帮,凝眉问:「伊周哥哥这是在调戏千代吗?」 伊周差点忘记眼前千代的年龄,明明她的实际岁数应该不只十岁,怎么长得这副小孩样貌。正是她的毫不怕生与有所坚持,时而天真时而认真,收放自如的态度相当引人入胜。 伊周尷尬的笑说:「你真的只有十岁吗?」他的眼神紧逼着千代不放。 面对甚此美少年的狎暱,千代吞了口口水,为的是抑制自己加速的心音。 「不然您认为呢?」千代笑而不正面回应,否则纠神的事挺难交代的过去。 「我一直觉得你不只十岁,你那双夜星般的亮眸闪烁着你应有的高度。」伊周眉头深锁,似是为了将千代眼底暗藏的韵味一次看清。 俄而,涂笼的木门被唰的拉开。 「姬君,有谁进来了吗?」出云之君揉着双眼,待眼前的薄雾散去,呈现在眼前的是与千代贴得仅薄纱之隔的伊周。 出云之君大感意外,她没料到伊周会主动勾搭千代,而且是以甚此亲暱的动作。 「少主公…姬君还小呢…」出云之君傻眼的道。 「呃…唉呀!你误会了,我只是把她当作定子般疼爱,小小脑袋想到哪里去了?」伊周戏謔的道。 被出云之君见着如此火辣辣的画面,千代的双颊流淌着滚烫的血液。 「那我先离开囉!」他赶紧松手悠哉悠哉的离开千代之房,离开暂时会被人误解的地方,免得让千代难堪。 千代收拾着风箏的製作材料,把方才扰乱一池春水的事物拋诸脑后。 「姬君…」出云之君在千代整理用品时语重心长的道:「我觉得少主公疼你疼过于少主母了。少主公喜欢你胜过少主母。」 千代面对出云之君煞为严肃的空气,轻松以对,因为她的见解是这样的:「他只是把我看作妹妹疼,方才他都是开玩笑的吧!」 「不…少主公从没逗弄过少主母,抑或以此亲密举动对待大君。姬君,虽然您年纪还小,总有长大的一天,您千万不能夺少主母的宠呀!您该撮合两人的,否则主公的用意将本末倒置。」出云之君仔细分析与千代,经她这般提点,千代意识到一些不对劲。 醍醐灌顶之后,千代似是大梦初醒,她以理性作为船舵,点头肯定的道:「我了解了,我会好好撮合他们的。」 千代与出云之君捧携着用具快步移动至后殿母屋,仍未掀开几帐,便听到窸窸窣窣且含蓄的抽泣声与定子的安慰言语:「伊周不是不喜欢你,你要知道,现下的男人们,倘没出门在外谈情说爱与逢场作戏,会遭人讥笑不懂风流,很正常的。瞧!千代来了,莫哭莫哭。」 千代趁定子的一句引言掀帘入内,揭开的不只是母屋,还有雪子的纵横泪阑杆。 「雪子姐姐,您怎么了?」千代跪走至雪子面前,两眼透露疼惜。 定子机灵的环顾左右,尔后将千代拉至己侧,压低嗓子道:「别让雪子遭受二度伤害。事情是这样的,我阿哥方才又出门了,依他的衣着论断,铁定是到故太政大臣家寻芳了,他非常心仪于对方家的大君。不巧的被雪子撞见,难过着呢!」 千代恍然大悟,难怪伊周一大清早的就在沐浴薰香,还打扮的如此体面,这下千代已在方寸划下一撇。 千代将己心的坚定传达与定子,她古道热肠的说:「放心好了,从现在开始,我会使出浑身解数,只要伊周哥哥的动机是寻花问柳,必想办法将他挽留陪伴雪子姐姐。」 「千代,谢谢你了。」定子欣慰与充满感激的望向千代,轻声的答谢。 第八话·雪子的抉择 纸鳶节节高昇,望与天际之力一较长短,争得的不只是定子的满眼惊奇,更是雪子难得一见的扬眉吐气。 两人享受纸繇所带来的放松与愉悦的同时,千代想破头的思略该如何撮合伊周与雪子。这实在是件挑战自我的任务,以往,她连自己心仪的对象都撮合不起来了,何论替人作媒? 不过,千代仍旧在此状态中寻觅到了灵感。 之后,千代一整个午后皆定坐在一方卧室内研究学问,除了书册翻页的响脆,千代更高度留意廊道的动态。 依据定子的推断,伊周还会再回家换套衣物再出门。 傍晚,渡廊上传来僕役的警蹕:「恭迎少主公。」此声此起彼落的传至后殿。 一闻此声,千代自榻上一跃而起,她扣了扣涂笼,附在门缝上再次叮嚀:「等到我喊说“姐妹们!”你们便赶紧扑上前。然后定子就从背后抱住他。」 「谢谢你……」涂笼里传来雪子欲语还休的回应。 在女房与僕役的簇拥下,伊周回到了房间,千代伏在拉门口。 一有脚步声入耳,千代便打开拉门探出头,装作若无其事的问:「您还打算出门呀?」 伊周方将直衣褪下,一见到千代充满灵性双目的询问,连忙停止解开衬衣衣结的动作,回:「是啊!」 「喔…」千代故作失望的垂眸,还嘟着小巧的嘴,「今天午后我在阅览长门赋,发现许多生僻字,也不晓得其意与读音……拜託您指点迷津。」千代晃了晃手边的书籍,再双手合十作祈求状的面对伊周。 伊周面有难色的继续解着衣带,作忙碌状,却仍掛着一贯的招牌笑容道:「对不起啦!我今晚还得上故太政大臣府上一趟,明早好不?一定教你。」 千代没料到对方甚此执着的外出,她先小心的问着:「您上一条院做什么呢?」 「就…嘿……」伊周尷尬的乾笑,这点事实在很难与千代交代清楚。 「我不依、我不依啦!」千代见他吞吞吐吐必有内情,她只得使出杀手鐧。 她先在口头上违着,再赖皮的躺在伊周的大腿上。 「我快来不及了。」伊周焦急的道,但又不好意思驱赶。 只见千代蜷成一颗小毛球似的在伊周腿上赌气,「对啦!对啦!就外面的姬君重要,家里的女眷都不重要。伊周哥哥今宵若不留下,千代也就不起来了。」 她鼓着粉嫩的双颊,眼眶犹泛着泪光,光景着实触人心弦,像走失的小花猫,令人觉得心生爱怜。 见此状,伊周不禁心软,他轻抚着千代柔顺的发泽,言谈之间疼惜满溢:「不哭不哭,我今晚就留在家里不走了,专门陪你。」 「真的吗?」千代翻脸翻得比翻书还快,她连忙自其腿上一跃而起,本以为她是为着得到伊周恩宠而欢喜,熟知下一步,千代竟大喊:「姐妹们,伊周哥哥今晚不去一条院了!」 然后,定子立刻自涂笼大步走出,雪子则小碎步跟随在后。 定子冷不防的从背后抱住伊周,温婉的嗓音内包裹不住的是一心的喜悦,「所以兄长不离开了。」 伊周不明究理的扫视四周,怎么眾所全出现了?和方才千代的要求截然不同,「这是怎么一回事?」 「哎呀!兄长,您驻足陪个雪子不好吗?千代一直希望你们俩能偕老长廝守哩!」定子煽动着。 伊周知道实情后猛回瞪向千代,心里不停的咒骂着:「好一把同情的泪水。」 千代明白伊周的怒意,毕竟自己出卖了他,她装作若无其事的避其锋,躲开他的视线。 她拉了拉定子,附耳说:「定子姐姐,我们先离开吧!留下他们两人用晚膳之类的。」 「好。」 随后,定子与千代便手牵手的逃离现场,独留伊周与雪子二人…… 伊周上下打量着一言不发只垂头瞅着地面,好似地上有何宝藏的雪子,她的手掌在伊周的视野下越拳越紧。 他委实撩不起话题,他和她之间本身就兴趣个性无法契合,两人之间形成一种诡譎尷尬的沉默。 努力说话却说不出话,雪子内心这般的矛盾,好不容易得来的大好时机,便任凭时光悄悄流逝…… 伊周自然没说半句话,既然对方不开口,他索性闭嘴,反正又非他自愿的。 天色渐渐黯淡,眼看两人之间的静默就要持续一晚,直到黎明到来。 伊周一直没有发言的意思,在雪子看来,他就是无心于夫妻之间的感情。他的眼神不断漂移,眼里从来没有自己的身影。 划然间,平常在伊周面前顶不怎么出言的雪子按捺不住气氛,率先发话:「夫君,我有事望与您讲明。」 她的上眼瞼微垂,开口的模态丝毫未带任何眷恋,与平时相比更显清冷。 「您不喜欢我,我看得出来。所以我想暂回母家住,倘您是真心打算找我,再到源府。其馀时候,我们就不要勉强彼此,过上彼此的生活好了!」言毕,雪子即起身,维持一贯高雅雍容的贵族妇人姿态优雅的离去,掀帘而出。 直到篝火微暗之处,雪子的泪水如同泉水涌出般噗簌簌而流,一横一竖纵横爬满了整个脸颊。 伊周目瞪口呆的目视雪子的背影,他从未料想过雪子的性子甚等刚烈,刚烈到这般决绝。 此夜,幽人未眠。 子夜,千代在榻上辗转反侧,她竭尽脑汁也猜不透伊周与雪子之间的矛盾。 千代有意无意的瞥了眼与伊周卧房仅一门之隔的那扇门,伊周此刻是睡下了,抑或与自己相同正思索着雪子的事。 拉抬视角,由高空俯瞰,与千代间隔一扇门的伊周同样是双眼无闔,还佈满血丝。他亦扭头覩视着那扇格子拉门,两人在不知情的情况下隔门相望。 一大清早,初暾未完全自地平线的扇缘露脸,千代即被慌慌忙忙如晨起之雀的出云之君吵醒。 「姬君、姬君,不好啦!少主母正在收拾行囊准备归寧!」她摇着千代。 这串敏感字眼一轰入脑门,千代一飞冲天,急的自被窝里跳起,「什么?」她骇然的问。 出云之君着急的頜首,连言语都无法顺遂的连成字串:「对…大君正试着慰留!」 得知消息,千代下意识的拉啟拉门,衝到伊周的面前猛的推晃着他埋在被丘里的身躯,激动的喊着:「你快起来你快起来!雪子都被你赶跑了,还睡!」 千代越说脑子越被怒意佔据。 「你快点去劝雪子啦!」她在最后一个字加重音量,把愤怒全然加诸于伊周身上。 伊周被晨早的一惊,起床气又未全消的情况下,遭千代的劈头责备,彷彿乾柴强碰烈火,一下子就燃起熊熊火焰。 他掀开被衾毫不客气的回:「你现在有资格责骂我?一切都是你促成的,你凶什么凶?我现在就告诉你,我不去,我死也不去。她要走,请便!」 伊周的反应倒出乎千代的估计范围,她一直以为伊周是名相当温柔和善的人,在面对雪子的问题,理当以前些时日那样客气的处理,岂是如今的无情? 「哼!」千代跺脚,她的理性已被情绪左右,她生气的离场,前脚踏出之前,还不忘大叫:「伊周是渣男、死渣男!渣死了!」徒留伊周的沮丧。 千代赶紧在出云之君的陪伴下抵达母屋,方于帐外便闻得定子的苦劝:「雪子你仔细考虑呀!别衝动做出傻事…」 千代不等定子劝完,也急着入屋加入劝留的行列,「雪子姐姐,你别走,我们去找主公、主母,让他们来开导伊周好不好?」 雪子让自己的女房搬上行囊,她的笑容混着泪液,坚定的道:「不了,我觉得,勉强寻得的爱不甜,亲自找上门的爱才是真切。既然男方不是出自情愿,我也不强求了。」她抽了一口气,笑道:「定子、千代,谢谢你们的相伴,这段时间我过得很快乐。」 去得极快,为的是不给内大臣与夫人时间劝留,免得徒增尷尬。 此事传得沸沸扬扬,最终经由女房们的口实传到藤原道隆的耳里,他感到诧异莫名,伊周与雪子昨日还没什么异状,怎么今日闹得如此僵持? 至于千代,伊周的指责在她的脑海中迟迟无法散去,再和雪子的眼泪与委屈比对,更让千代自责不已,良心催使她到主殿向道隆请罪。 主殿里,道隆正与贵子评论着此事,贵子不禁叹了口气,她安抚着道隆:「咱俩都还不清楚事发脉络,那些女房们则又支吾其词说的不清不楚。待寻得了解全情者,再来论伊周的错也不迟。」 恰好此际逢千代来请罪,但闻她在妻户前迟疑不前。道隆爽脆的道:「千代快进来。」 千代一入内,膝一跪、头一磕,五体投地。不晓得何以,一正视道隆关切的眼神,鮫人之泪竟不由自主的夺眶而出,「恕千代无用,无法增加少主公与少主母的情谊,反倒酿成分居之果,您且怪我吧!」 道隆一看到千代的泪容,心就软了一半,他赶紧扶起千代,安慰着:「没什么、没什么,有事好好说嘛!用不着这样。他们两人之间究竟发生何事了?」 千代对道隆与贵子二人将昨晚至今晨的事一五一十的道来,毫无保留。 其实此事的前因后果都只是导火线,此时不爆,迟早要爆。在道隆眼底,事态却不只“如此”,在眾人看来,伊周犯了一件他的大忌。 听完千代的口述,道隆疼惜的替她擦拭泪水,贵子早预料到今日的事件,也跟着安抚:「其实,我并不奢求他们能如同我与内大臣一样。毕竟伊周与雪子的婚姻是以政治目的作考量的,源先大纳言必曾考虑到这点。只是我站在母君的立场,还是得劝着,但不抱太大希望。所以不必苛责自己。」 「但是!」道隆在贵子说完最后一个字后立刻接话,「伊周犯了我不会轻易原谅的大错。怎么能让女孩子落泪?先是雪子,而后是千代,一次教两个女孩子哭得这么伤心。我最痛恨令女人哭泣的男人!」他敛容且振振其词的与贵子交换脸色。 深知背后缘故的贵子微頜,默许道隆的打算。 他唤来殿外久伺的女房,吩咐:「把伊周叫来。」 那女房目睹道隆难得一见的严肃,丝毫不敢开玩笑,她如实以告:「主公,方才少主公已出门,估计得到傍晚才会回来用膳。」 「那臭小子选的真是时候。」道隆不禁啐了一啐。 第九话·雨中送暖 「定子姐姐,为什么伊周会如此喜欢故太政大臣的姬君到不顾雪子姐姐的地步?」千代不解的问。 「这我也不清楚,兄长喜欢的是活泼可爱一些的,雪子固然不是。但太政大臣大君也不是那类型的呀!且对方年纪又比兄长年长些许……」定子身为伊周最疼爱的妹妹,也抓不清哥哥的心思,就别说其他人了。 傍晚,伊周如同女房的口述回家了,女房与驱役急忙发出警蹕声响,通知宫内上上下下。 道隆一闻讯立即要求女房将伊周领到主殿的对屋。 现在的伊周与往常很不一样,以往轻快如飞的健步不復,取而代之的是蹣跚步履。那阳光讨喜的招牌笑容早已销声匿跡,现下的他彷彿行尸走肉毫无生意。 主殿对屋,道隆久立以逸待劳,他手上的藤条晃呀晃的,等不及要在伊周的皮肉驻足。 伊周大概知悉道隆即将的举动,但他已然麻木,方才在太政大臣宫邸受到的打击早让他对万事毫无感觉,包括道隆的怒气。 道隆眼睛紧瞅着伊周,用眼神把他抓到自己面前。他以藤条指着伊周,言语间了无温度的说:「藤原伊周,跪下。」 伊周宛若一隻小犬般听任主人的指示,扑通的跪着,跪在冰冷的土地上。 「我要让你明白你到底犯了何误。免得你一错再错。今天,有两位女孩子为你而泣,就怪在你的态度。你要知道为父的我,最痛恨的,就是让女人哭泣的男人,这种男人最为“可耻”。」说到语重处,道隆的眉骨驀然一挑。「女人,是拿来呵护的,不是拿来糟蹋的,这句话你听好。准备接受惩罚了没有?」 伊周毫无反应,惟默然呆滞的垂首。 道隆言一尽,藤条末端一抽,便狠劲十足的连同空气唰地落在伊周的肩上。一鞭一肩,一鞭一肩,直至打满二十边。 每一下的击落,伊周的身子皆不禁一颤,他的面容却了无变化。最可怕的是他那双迷人的眼眸,如今只剩空洞。 他一声不吭,道隆施予的处罚并未就此而止。 道隆放下藤条,叹息再三,道:「今宵你就跪在这里,没有我的允许,不准起来。」接下来,他狠下心回到主殿。这算是从小到大,道隆对待伊周最严厉的一次。 伊周被责打的消息在人言可畏的速度下如风般传得整座二条宫沸沸扬扬。许多慕着伊周风华的女房在主殿附近踅着观望,看着伊周什么都没有吃,孤零零的跪着,有的甚至想塞些吃的过去,可是碍于主公的不曾下令,谁也不敢这么做,只出自想法未见行诸。 消息也传送到千代那里,出云之君问着在烛灯前兀自翻书的千代:「姬君,少主公他……」她本望能激起千代的一片同情解救一下伊周,否则他真要跪到天明了。 詎料,千代犹在气头上,她摆摆手,眼神仍停留在书上,「死渣男,给他点教训也好。」此话在与伊周亲暱的千代口里说出,显得特别无情。 嘴巴上作如此言,其实千代心里挺掛记此事的,只是觉得适时的给他一些惩罚也好。 今夜,千代老早就睡下了,她尽可能不把心思挪移至受罚的伊周,她知悉,怜爱之心不可随处氾滥,她频频告诫自己,一切是伊周罪有应得。千代在此矛盾又挣扎的心理闔上双目,却一夜无眠。 不知睡了多久,「淅沥淅沥…」又是一阵水声。 这次的水声不经脑门,硬生生的直接把千代的上下眼皮扒开。 千代登时惊起,朝阳仍未升起,天才渐渐的由蓝取代,黑犹恋恋不捨,下着飘然细雨。 千代连发皆未梳,就掀帐来到渡廊。她伸手接着雨水,测试雨势大小。 一感受到屋外的雨势,千代便把身心交与潜意识,于良心而言去做对的事。 主殿对屋前,伊周已在真木柱的凝视之下,跪了漫漫长夜。 风吹雨打,他都不为所动。宛若槁木死灰,应是受到不小打击。 他依然垂首,任何痛觉、饿觉在此际都起不上作用,像活死人一样。 千代走到伊周跟前,目前他的状况令千代颇为不捨。她将自己其中一顶(1)市女笠戴在他的头上让他先免受雨水的欺凌,并脱下褂衣披在伊周湿漉漉的身姿。 伊周缓缓地抬眼,模糊的视线里,是千代关爱且温煦如小太阳般的神情,映射在他孤寂的心田。 千代掛起亲切的笑容道:「膝盖起来一下。」 伊周拉拉千代替他披在身子的褂衣,一心、一脸茫然的微抬双膝。千代将一块软垫塞在他了无知觉的膝下。 接着,千代同样戴起市女笠,并肩跪在伊周之侧。 「你这是……」伊周上下瞄了一眼千代,愣似木鸡的问。 千代边自怀中掏出一颗热腾腾的饭糰,边笑道:「陪您一起受罚呀!呶!和做早饭的厨子要的,您从昨天开始就粒米未进了。还有,若是渴了,我也有带水,在这里…」千代亮出系在腰间的水壶。 伊周伸出颤动的手接过饭糰,先是浅嚐一咬,再来便越咬越大口。 米粒的温热与千代一连串贴心之举自舌尖暖至心扉。 在狼吞虎嚥的同时,感动之馀加上昨日的负面情绪全达到临界点,在千代面前宣洩而出,一条一条泪痕匯聚伊周因塞满食物而鼓起的脸颊…… 千代被他霍然的反应吓得不知所措,「伊周你怎么在哭?发生什么事了?」 伊周则在千代的关切之下哭得更加厉害了。 他把视线挪往千代,边抽噎边说:「昨天…大君说…我是废物…指控我介入她妹妹与(2)花山上皇的感情…她恨我恨得要死……呜…可我真的没有啊…呜…千代,我失恋了…我好难过,好想死……」 千代愣了好一会儿,“失恋”二字在她心里打上一个问号。她再度扫视伊周全身,长这样子会“失恋”?故太政大臣家的女孩子是不是眼睛瞎了?果真是帅到分手…… 不过看着伊周哭得好不伤心,不仅双眼哭红,连嘴里的饭糰咸味都增加不少,千代的心都融化了。 她赶紧安慰:「好啦好啦,失恋就失恋,我也失恋过啊!」 千代回忆起过往,身为普妹的她这简直是家常便饭。 她一手扶着伊周的右臂,一手放在他持饭糰的手背,把他视为好姐妹一样的安抚:「这真的没什么,那大君分明就是有眼无珠。像伊周如此优秀的男孩子不值得为那种缺乏品味的人伤怀。失恋是一种经验,经过这一次的经验,您才会意悟到何人才是适合您的真命天女呀!那位大君不适合。别难过了,请为寻找您的真命天女重拾笑容,好好活着,快乐的过上每一天吧!」 千代的语调洋溢着幸福乐观,同时夹杂浮夸的手势,这样的欢乐也感染了伊周,他渐渐停止啜泣。 「千代……」伊周蹙着眉与千代对视,「你以后可不可以不要像前天那样骗我,我不喜欢……」他的口吻比落水狗还要可怜兮兮。 「嗯!那件事我也有错,还有昨天早上,对不起,是我太情绪化了。」千代坦然的道歉,毕竟自己真的有过错,过则勿惮改。 伊周面对煞此坦率的千代也开心的笑了,「源千代、千代,其实你该和我同龄对吧!」 「您怎么知道的?」千代狐疑的凑瞧他的五官。 「你先说你为什么会变这么小。」伊周瞇眼奸诈的笑说。 千代明瞭对方这是想套她的话,不过稍稍和他透露应该无妨,于是千代便将她的经歷一语道出,包括纠神赋予她的角色与交代,「…所以纠神赋予我这角色,要我把那叫小千代的少年像小奶狗一样的疼在怀里。」 千代边述说还不忘比划动作,颇是逗趣。 「小奶狗?那是?」伊周感到发噱的问。 「一种很可爱、爱黏人的小狗狗…等一下…难道?」千代张口指着伊周,答案呼之欲出。聪明的千代惟须稍许提示,便能举一反三。 伊周眨了眨眼,残馀的泪珠作最终的滚动,他笑得十分灿烂,「小千代是我的乳名。」 千代确认自己的猜想,比对伊周的模样,噗哧的笑了出来。 伊周深知千代的笑点,他故意把下脣覆于上脣,顰问:「我到底哪里像小奶狗?」 千代见状笑得更大声了,她推了他一把,捧着肚皮笑道:「像,超像…」 恰巧,这打笑的一瞬间被蒞临二条宫的贵客给捕捉到了。他行走于渡廊之上,大步跨入主殿的妻户。 「道长,你来啦!」道隆亲切的问候这名年纪尚轻的弟弟。 藤原道长犹忍不住再向妻户外多留意几眼,他好奇的问:「兄长,我怎么看到伊周和一名小妹跪在对屋那儿?您难道这样处罚伊周?」 一谈到此,道隆不由得摇了摇头,他无奈的说:「昨儿的事,你那儿应也有所耳闻吧!」 道长自然而然的点头,说:「有,倒与源大纳言之女相关吧!我妻君对母家的消息还满灵通的。」 「唉呀!这事嘛,我早料想过有此日,伊周不像你能够接纳源氏之女,我也和源大纳言通信过了。罚着伊周,算是给对方一个交代,只是不知道得活到多大把的年纪才抱得着宝贝孙儿了。」道隆投予道长一个睿智的目光。 「不过跪在伊周身边的小女孩是谁呀!还有说有笑的。」道长微指妻户之外,抑制住笑意。 「唔?」道隆瞪大双目,亲自到渡廊上踅一回,果真如道长所言,两人在雨中打玩。道隆面对这可爱的画面,会心一笑,「那女孩儿是源式部卿的庶女,源氏少女中就她与伊周最合拍。她叫作千代,着实有趣的孩子,咱们过去一探吧!伊周的处罚也该告一段落了。」 千代与伊周聊得正起劲,道隆与道长双双矗立二人跟前。 「唷!好幸福啊!有这么可爱的女孩儿陪你受罚。」道隆好笑的揶揄,两人瞬时住嘴,望对屋的渡廊看去。 「小叔也来了……」伊周惊呼。 千代顺着伊周的视线打量眼前的男子,男子比道隆整整小了十来岁,估算只有二十多而已。一副比伊周还懂得时髦的样子,衣着的配色、图纹与脸上的妆容皆自宫中流传出的时尚。 「伊周、千代起来吧!看来千代已经原谅你了。看着千代陪你跪,还不儘快收手,显得我真无良。」道隆比着平身的手势,千代立即顺从的扶着双腿麻痺的伊周起身至渡廊避雨。 「千代,和你介绍一下。眼前的这位是伊周的小叔,也是你的姑父,宫大夫道长。」道隆退后两步让道长有上前的空间。 道长蜻蜓点水的微微頜之,释出善意:「你好。」 千代与道长四幕交接,对方和善的眼神包覆着隐隐约约的干练。 宫大夫道长,道隆的幼弟,和道隆相同非等间之辈、泛泛人也。 她先是以犀利的目光与之对视,为的是试探他暗藏的干练,果不其然的,他为一位十岁小孩的超龄眼光所震慑,眼底的异状剎时露馅,却在转眼间掩藏住,教人不得不佩服他的精明。 被千代认清底子后,她则继续以天真无邪的笑容接受他原先的善意,礼貌的唤:「姑父好。」 两者眼神之间的交流,唯独两人知道。 (1)贵族妇女外出戴的斗笠 (2)前任天皇 第十话·回房之后 与伊周一同回到后殿,他一跛一跛站不大直的膝盖令千代忆起自安倍宅一同打包过来的药膏,她眨了下右眼,仿若金星的一闪,「您的膝盖几经长跪,应该瘀伤了吧!我那里有应急的药物,先借您用上。」随即“咻”的一声溜至隔壁闺房,比风还来得如火如荼。 看着贴心的千代为自己奔波,谢意与暖意直接映照心头,让他不禁莞尔。 全身被雨淋得和从宇治川被打捞上岸没啥两样。伊周放下髟然长发,包括他整齐俐落的瀏海皆贴在他的脸皮。 正当打算将一泻瀑布束成一支细流般的高(1)元结,他的双肩开始与自己作对,隐约作痛阻挠他的手部活动。 先前受情绪左右,伊周并未注意到痛觉,他赶紧拉开狩衣与身上单薄的衣物,双肩委实惨不忍睹;解下裤带卸下(2)指贯,伊周捲起裤管,双膝更加惨烈,他颇是讶异,自己到底是如何熬过如此漫长的时间? 「伊周,我开门囉!」千代说着,当格子门一啟,放映在眼帘的影像差点儿要让千代惊叫变态,就算把重点拉回正轨,千代亦是惊个半死。 「好惨……」千代打量着对方肉袒的部分,双肩各一片青鬱,定睛一看,一片绿意中佈有一点一点的黯紫;双膝则像一桶红酒釃洒于乳玉实在怵目惊心。 「好严重啊!试试此药吧!这是穀仓院别当送给我的,说是某一药生研究(3)宋国草药的成果,跌打损伤通用,以紓解任何不适。」千代边替对方上药边打广告,她有一刻感觉自己好像是来推销药品的。 一股薄荷的沁凉深入刺疼的肩与膝,令疼痛如同伊周原来的坏心情般一扫而空;加上千代的指上功夫了得,令伊周如入桃花仙境。 千代细心的从事该做的事,伊周认真的凝视并未使千代慌了手脚,她以为伊周的注意力放在她灵活的手指,而非神情。 真正令千代小鹿乱撞的是下一个俄而,他将手覆于千代忙碌中的手背上。当千代做出反射动作,也就是抬眼之际,伊周那双足以教全名流妇女如痴如狂的澄净眼瞳与千代的眼神莫名的冥合。 除了体温的流动互窜,心灵上更互通彼此。不知不觉的,千代的脸颊早不知红成什么样子了。什么样的调戏千代都不惧,惟对心照不宣的眼神交流缺乏抵抗力。尤其此刻的伊周墨发覆身,比女孩子更加绝美,更加动人心弦。 「驱蚊火烟低,一犹吾恋火初燃。愿祈莫再恋,虽求拂恋莫缠身,神岂受诺听吾诉? 千代…你现在的模样真的好可爱……」伊周止不住温柔的说,他欣赏着千代的娇羞,一股甜意竟跃上心头。 千代羞涩的不知该回答些什么,只能任凭时间自流动,凝固…… 在时间凝固的剎那,出云之君的告知声打破原本的平衡,窸窸窣窣的掀帘声,伴随的是迫使时间流动的惊问:「兄…兄长?」 一听到他人言谈,伊周吓得赶忙松开千代工作中的手指。 定子一眼瞥覩,最引人注目的即是伊周的肩膝,她的忧惧是千代的数倍。 「兄长,您还能行走吗?没事吧!」定子挪近身子,一丝丝心疼自瞳孔划过。 「唷!小看我。」伊周拍拍胸脯,自信的笑靨随着他的下頦抬高,「阿妹,像我这种力拔山兮气盖世的男子汉,拜託,铁甲金鐘罩。这点小伤?皮蒜而已。瞧方才我还是昂首阔步自主殿走回来,千代还是我揹着回房的呢!嘖嘖!有没有?」 伊周吹嘘倒脸不红气不喘,说得滔滔不绝,惹得千代一阵鼻气訕笑,「哼哼!要不是我连驮带拉,你能待在这里?」千代不大认同的听着伊周的膨胀一词,灵光一闪。 她瞄准对方的腰间,俐落的一戳。 「嗷!」伊周吓得发出低沉的叫声,腰立马向反方向闪避,「你存何居心吶!」 「怎么了?」定子被伊周突如其来的举动摸不着头绪。 千代扬着食指,挑眉正经八百的道:「这,就是所谓让男人的威严扫地的方法。」言谈间,仍不忘再发动下一波攻击…… 「啊唔……」伊周缩着毫无赘肉的腰间,夸许自己的锐气尽失,唯剩一脸错愕与彆扭,此状可爱到了极点。 「原来如此…」定子瞭然于心,她托頜作思考态。「我知道了…」原以为定子是来解放自己的,孰料…… 「让我试试!」定子受不住诱惑,亦伸手仿效千代。 「啊~饶命吶!」伊周扭动的屁股作百米衝刺,望能逃避两人的追杀,仍旧被团结力量大且具健康优势的两人逼至墙壁…… 「伊周哥哥~」 「兄长~」 两人的目光皆投注在伊周若隐若现的腰腹。 「怎么连定子也这样…我横看竖看寝也妖嬈的阿妹…」伊周巴着照亮全世界的笑顏,向定子求情。 詎知,千代的坏水竟堵死了伊周能言善道的张华嘴:「你站起来跑呀!我就放过你。」 想当然尔,伊周目前无法达成此任务,只能愣视二人…… 「喂喂喂!你…你们离我远一点儿……别过来……啊!!!」 惊声落屋瓦,翔集于枝头的麻雀皆因砰然巨响而飞起四散,匆匆逃逸…… 翌日的一大清早,金乌仍于地面下磨蹭,万物都等候着金鸡甦醒的鸣啼,以求復甦的指令。 令人意外的是金鸡并未出现,取而代之的是一阵剧烈的喷嚏声,万物以为指令下达,纷纷甦醒,包括千代在内。 紧地探头至涂笼内查看,出云之君仍于睡梦之中无可自拔,但喷嚏与咳嗽依旧持续,千代着急的到隔壁厢房探勘,瑟缩的被丘中,传来响彻云霄的声音。 「伊周!你身体不舒服吗?」千代衝上前附于被丘对深埋其中的伊周说。 「好冷……喉咙痛…」伊周呻吟着,言语似从鼻咽发出,充满浓厚的鼻音。 千代下意识的掀开矇住伊周头部的被衾,揭开后迎向千代的是苍如云纸的脸色与发颤的脣瓣。 她轻轻的把手掌覆于对方的额际,却在转眼间缩回,「伊周,你烧得好严重!」 「不舒服……」伊周虚弱的表示,宛若无力残柳,全身还冒着冷汗。 「一定是淋了一夜的雨。我马上叫出云之君找人来,你等等。」言尽,千代速速跳起,回卧房把出云之君狠狠摇醒。她仓促的催着:「出云之君,你快起床,有大事了,少主公发高烧,很严重。」 「哈?」本来还在床榻上流连的出云之君一得知消息,唰地踢开被袄。她临阵不乱的道:「我知道了,我立刻去通知人员请典药寮的医师过来。」 她的当机立断展现出少有的大智慧与高情商。 千代胡乱地抱起残有自己馀温的暖被,至隔壁房替伊周盖上,「你再多撑着点,出云之君已去请人了。」 伊周从被窝伸出一隻窜汗发烫的手,牢牢握住千代的手背。他现下所有身体上的病痛,却藉由此番的借力使力稍作抒解。 千代将另一隻手覆在伊周唯一探出的那隻手,施予她的体温让对方感受到更多温度。 不到半时辰的时间,道隆、贵子与典药寮的医师陆陆续续赶到,医师以唐土的技术为伊周诊断,望闻问切样样来,举手投足无不运用敬词敬语。 医师们大多比伊周年长十岁以上,景况甚为有趣。 「医师,我儿子无碍吧!」道隆抱胸一脸乌云密佈的探问。 主医师诊断完毕之后,立刻回答道隆的问题,此应答较无几秒前的战战兢兢:「大纳言之君是受到风寒,可能为淋雨又吹风所致,在下立刻开出药方让药生调製。典药寮甫新购入舶自宋国的新药,成效颇佳。等会儿便亲手奉上。」 道隆听得着实仔细,眄及伊周毫无朝气、阳光的病容,他又问:「病者可否进食?他一早起便滴水未进了。」 主医师思忖片晌,斟酌伊周的病况后详述:「可以进食,多少吃些蔬果类食物,还有因为大纳言之君现下难以吞嚥,儘量以粥代替米饭较下胃。严禁酒品,只许温水。」 「我明白啦!挺敬业噠!真不赖。」道隆对眼前医师的态度相当满意。 「不敢当、不敢当,此乃在下职责。倘无任何疑问的话,在下先回典药寮送药方了。」医师推辞着,却愈有干劲的说道。 「没了,请回吧!不耽误了。」道隆做出恭请手势,亲切的道。 「那么在下告辞了。」主医师打了个揖,便率领其馀医师退出厢房。 (1)平安时代的一种马尾 (2)搭配狩衣或直衣的外裤,长得像灯笼裤,在平安时代也叫做“裙子” (3)即中国,当时中国正值宋太宗执政时期 第十一话·达官贵人(上)天皇 「伊周,你好歹也喝杯水,抑或吃些瓜果,父君替你张罗好不好?」道隆看着伊周整个人蜷缩到被窝里,强烈的愧疚感油然而生,早知当初便不罚他跪一整夜了,故对伊周越渐体贴。 「不饿…」伊周隔着一层被衾摇晃着一颗头,听来欠缺丹田的出力,煞是疲倦。 「要不喝些粥,父君餵你。」道隆鍥而不捨的关切,伊周大抵了解道隆的心思,但不晓得原因,他老觉得缺乏一种推力与动机,刺激自己的食慾。 「不想…」他低声回覆,并拉紧被子裹住身躯,令每寸的肌肤皆能与布料接触。 「父君,兄长会不会是真的累了?」定子贴心的提醒。 「也许如此…但,不吃点东西怎会有养病的气力?以往伊周总是最爱吃的。」道隆依旧放不下劝食的意念,要不见着自己最疼爱的儿子成这副德性,他内心难受的很。 伊周咳了数声,那几道掏肺掏腑的咳嗽声响对他目前而言十分吃力。 贵子安慰着道隆:「唉!要不先让伊周歇息吧!睡饱了才有体力吃东西。」 「好吧!」道隆沮丧的道。 就在此时,由远而近且轻盈的脚步声从渡廊转角来到厢房,但见千代手里端着一盘削好皮,切成几块的水果与一杯温水不疾不徐的走来。 千代先向道隆和贵子倚身问候:「见过主公、主母。」 道隆眼看千代也来了,忍不住吐了吐苦水:「唉!伊周死也不进食,我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千代瞄了眼手上的水果,乐观的对道隆说:「让我问问看吧!」随后活力十足当作何事都不曾发生的说:「伊周,我削了你素来最喜欢的梨子,要不要吃呢?你若懒得起床,要躺着吃也无所谓,我可以餵你。」 道隆双手一摊,说:「没用的,任性的小孩,我连提出餵食的条件他都拒绝了……」 话仍未落,乃见伊周探头出来,他那双征服所有少女的迷人眼眸正闪着金光。 「好,我要!我要千代餵!」 「好喔!」千代堆起亲切可人的笑容,膝行至伊周床榻边。 伊周满怀期待的眼神投注千代,千代拈了一块水梨送至对方的嘴前,「嘴开开。」 「阿…」伊周服从指示,一口一口让她餵着。乖巧顺从的像是千代疼在怀里摇着尾巴的小宠物。 「好吃!」属于千代赐予的甜味在伊周苦涩的舌尖漫延,将苦味一併驱离。幸福感教他显露暖阳一般,使全世界为他绽放的笑靨。这个笑顏可爱到整间厢房都变得闪闪发亮。 千代望着不禁由衷的犯起花痴,「啊~好可爱,好可爱啦!」她的内心疯狂搅动着。 「只要是千代削的餵的都是人间美味,宛若活在天上人间。」伊周对着白里透红的千代真情流露的道。 本来是一派快乐的春和景明,他突然忆起何事似的,喜气洋洋的五官忽然紧缩起来,「千代…」他登时成为受委屈的小宠物,感伤的问:「紫与遍草无区别,你应该对每个人都这么好,不只对我吧!」 千代顿时愣住了,她从未在脑海演习过伊周问此类问题的情况,不过千代一时灵光乍现,脱口而道:「嘻嘻!惟紫草一株故。现下的好只为你而留。」 「真的吗?」伊周喜孜孜的笑顏愈发璀璨,灼若芙渠出禄波,「谢谢你。」 伊周这一记笑容彷彿飘散万朵花蕊的芬芳,令全场的女性为之融化,男人则为之嫉恨。 他还嘟起两脣瓣示意欲夺得千代的亲吻。 「天吶!这个男孩在发光,好耀眼吶!」千代简直快要一飞上天揽群星与日月,她轻拍现在与撒娇的小奶狗毫无差别的伊周瀏海,回以最为纯真,唯有十岁身体年龄才会拥有的笑脸。 「乖乖,等病復元了,小奶狗想亲几口都没问题。」 「那我得赶快养好病况!」此乃多大的推力与利诱,伊周兴致高昂的回答。 道隆满脸鄙视的旁观伊周营造的粉红气氛,嘴中念念有词,两拳青筋都浮凸肌皮。 「臭小子…这绝对是故意的…只知见色忘父…老子我生病时都不曾有这样讨人喜爱的小女童餵食呀这…」 「父君消气…」定子忍住笑意,拍抚道隆气到弓起的背。 贵子也捕捉到道隆的牢骚,她的嘴角抽搐了几下。 贵子拖着道隆不由分说的说:「走走走!别妨碍年轻人谈情说爱的。」 道隆貌似发现自己甫说错了话,脸色瞬时铁青。 定子的视线送着父母出帐与妻户…… 片晌,「啊!!!」 一道惨叫声在房外如火如荼的进行…… 「妻上大人饶命吶!下次再也不敢啦……」 「你还有下次?有我不够吗?就爱可爱的小女童?你这色老头,连千代这么小的孩子。你都要伸出狼爪,想猥褻么你?看我不治治你…」 「啊!!!痛痛痛,别拧了呀!妻上大人…」道隆的求饶声在廊上直直转转的回绕着,响彻云霄。 「母君又在拧父君的耳朵了…」定子以袖遮面咯咯的笑着,独享此逗人的景致。 接连数日,伊周仅许抱病在家,不许外出游玩甚至连昇殿皆得告假,搞得天皇心中寂寥难抑无处可解。 在一次陪膳的执勤,天皇止不住的问着道隆:「近来好像都是内大臣出现比较多,有殿大纳言呢?多日不见了。」少了伊周的谈笑,御膳亦味同嚼蜡,如少了盐巴的调味。 「大纳言他人病得挺严重的,在府里休养,他还说皇上您定会感到无聊,要我天天昇殿来陪您。」道隆眉是敛着,嘴上却是咧笑着。 「这样啊…」天皇本来表现得无精打采,不过点子宛如潮水涌入脑海,在顷刻间他振奋起精神,一副兴高采烈:「内大臣,那朕能不能到府上探视大纳言,诗经所云“一日不见,如三秋兮。”是他教朕的。朕能深深体悟,也是现在他使得的。」 天皇说的何等情切切、意楚楚,让道隆都动容了,「皇上无论打算几时探访,我方都会诚心接待的。」 伊周养病的日子,千代除了偶尔到隔壁串门子,最多的是与定子聊天、读书、赏画、游戏… 今日风和日丽,平静平凡。千代与定子正以下棋来打磨时光,伊周则躺在被铺上翻着书,无聊时便呼唤隔壁房的两位女孩过来说笑解闷。 怡人的阳光洒在黑白相间的罫盘与两张清纯的脸蛋。 正要以一棋决胜负之时,二条宫像是震起来一样,廊里廊内的女房与僕役皆蹦蹦跳跳的装作忙碌态,眾口无不流传:「天皇陛下驾到!!!」 此声也传至两人耳里,两人相覷,默契十足的问着对方:「皇上为何驾到?」 出云之君跳脱悠悠哉哉的棋局,拉来屋内所有的帘子、几帐、屏风与障子,能拿的尽量拿,以挡在门口。 她的匆匆忙忙使千代不禁解颐,千代咧嘴笑道:「出云之君,你太反应过度了吧!皇上又不一定会来这儿,何必紧张?」 「哎呀!」出云之君跺脚反驳:「总要设个万一呀!大君与您皆是贵女,不得教外头的男人随意窥得容顏的,除非是仕宫女官,否则遭窥见了,会被外人乱传谣言的。」 「那为何近来你们都准许我和伊周互动呢?」千代的逻辑告诉她其中的不合理之处。 只见出云之君尷尬的红着脸,眼神不再像方才那样理直气壮,猛瞄着地上。 「怪怪的…」千代瞇眼量视出云之君。 定子俄顷的插话解救了彷彿被下封口令而难以啟齿的出云之君:「不过我真好奇皇上生成什么个样子。雅子妹妹不常回家,我都没法子问。兄长又说的很主观。」 「说的也是!」千代赞同的把亮着光芒的视线放回定子身上,定子亦衝千代一笑。出云之君则偷偷地喘了口气。 此时此刻,廊外旋绕着警蹕声与(1)藏人的吶喊警示:「皇上小心,别跑得这么快,会受伤的。」 「咦!等等!朕好像听到有女孩子的声音,在说关于朕的事。」 定子与千代闻语立刻从侃侃而谈转而正襟危坐、屏气凝神,丝毫不敢出声。 「算了,先寻伊周哥哥要紧。伊周哥哥!」 千代的耳朵紧贴往格子拉门,隔壁房传来排闥与踏步声…… 「咦?皇上?」伊周放下书籍,一脸讶异的往天皇的身影望去。 本来伊周打算起身迎接,却被天皇按在床上。 「伊周哥哥客套些什么,躺,你躺着就好。」天皇的好客倒令伊周深感不好意思。 看到伊周的表情,天皇拍击他的手,轻快、毫不见外的道:「你生病呢!以病者为大。」 「皇上,您今儿怎么来了呢?」伊周上下眼皮撑的特开,像是目睹二十年之怪状。 「当然是想你啊!上次的史记你还没讲解完哩!仲忠的故事也正要进入精彩处。还有翁丸很想念你的餵食,现下只能每天追着命妇之君跑……」天皇吱吱喳喳的说个不停沉浸在惟自己与伊周二人的快乐天地。 千代在隔壁房俟听着,早已有开门窥探的慾念。 出云之君拍拍千代与定子,二人一回首,她立刻递上两把摺扇,并眨眨眼暗示两人。 得了扇子,千代与定子再也不客气啦,她们开了一条小缝,自那窄道窥天窥地窥世界。 天皇约略十岁,身着乳白色御引直衣,内衬茜色内裹。两边的双股马尾挽起,犹似两个甜甜圈掛在耳边,实在可爱逗人。 定子见状,发现异曲同工之妙处,她在千代耳畔轻声说:「皇上长得和兄长身为(2)殿上童时的模样颇为相像,太可爱啦!」 「哦?」千代寻得新大陆似的道:「照这样说,不就是大奶狗跟小奶狗了?」 定子听到此比拟不小心就噗哧的笑出声来。 天皇在定子笑声一出的当下意略到一件事,他探问:「伊周哥哥,这附近有住着女眷吗?我来之时有听到女孩子说话的声音。」 伊周意识到此点,他朝拉门一眼瞥去,果真一条小缝里塞着四颗炯炯有神的灵眸。 他一肚子坏水的笑道:「有啊!一门之隔住的是我妻君的妹妹,她和我的阿妹定子正在偷窥我们呢!」 经伊周的一说,天皇揪着双睛把头一转,他大步跳到拉门前不予二人闔上门的机会。 「欸?被我逮住了,等等别跑。」天皇眉开眼笑的拉大门缝,一双细长的凤眼都瞇成二条直线。 千代与定子吓得向后退了两步,看着定子摺扇不离手的掩面,千代也跟着照做。 「哇!伊周,她们各是几岁呀?」天皇兴奋的叫道。 定子投以伊周求救的眼光,岂知对方竟吐舌,言下之意即:“才不要嘞” 他乾脆的道:「较小隻的那位是我妻妹,叫源千代,和您差不多岁数。而体态较修长的则是我妹君定子,今年十三岁。」 「定子跟千代…」天皇用友善的目光端详二人,他愉悦的高举双手笑说:「你们长得都好~可爱。」他数着指头,以稚嫩的口吻说着:「那这样按着辈分的话,伊周是表哥哥,定子是表姐姐,千代则是…呃…」 天皇烦扰的搔着头,须臾间,伊周调皮的接话了:「直接叫表嫂吧!」 「对…表嫂…」天皇也就依样画葫芦的接下去。他实在想不到任何词汇可以接替。 「什么表嫂!」千代反驳,她气呼呼的道:「我还没说要嫁他嘞!」 说此句话的同时,千代与定子手上的扇子皆自容面挪开,千代是为着方便说话才放下,定子则是禁不住笑意,一不小心放下。 「哇唔!定子姐姐与千代妹妹一个漂亮一个灵秀,我都好~喜欢。伊周哥哥!」天皇一下子向两人凑得更近,只见定子的腮边红了一大片。 「嗯?」 伊周看到定子与千代的反应,笑得乐不可支。 「我可不可以把定子姐姐和千代妹妹娶回宫作女御?」天皇一脸认真的问着,这教两人,尤其是定子更为害臊了,此乃她头一回被非兄弟的男性调戏。 「这个!」伊周闻言整个人也就止住玩笑跟着认真起来,他义正严词的指示:「千代呢是表~嫂。表嫂,顾名思义,是表哥的妻子,不能让您娶回家喔!但若定子的话,当然欢迎!还有啊!像定子如此美丽高雅的女孩,该是做皇~后金屋藏娇起来,明白吗?」 「嗯!明白!」天皇望伊周大力的点个头,随后复诵着心里得到的见解:「可惜,千代是伊周哥哥的老婆;但是,定子是我怀仁的皇后!」天皇怀仁在末句作了响亮鏗鏘的结尾。 说到这里,千代和定子都快被羞死了,只差地上无洞可鑽,要不二人真会一跃而下。 (1)宫中杂役,官居六位 (2)成年之前入宫替朝官服务与学习礼仪的公卿子弟,年龄约在十到十三岁左右 <小日常· 肉丸子> 待伊周之病痊癒可停止服药的当晚,千代与他隔着一层几帐坐在廊上眺望院中形形色色的花景,平时爱打笑的伊周此刻毫无言语,静得令千代纳闷。花前月下,更需解语花,可惜解语花现下是连解颐都没有,何来解语? 千代无聊的写了张和纸字条自几帐下递过去,戏謔意味的写:「苦短如斯者,秋夜消逝令人惜。或人不咏歌,徒寝待明不知趣,吾见之兮忧且憎。怎么啦?不说话的,睡着啦?」 片晌,伊周便从几帐下回传一张女郎花纹的和纸,道是:「未饱翫花趣,秋风吹拂掠其上。妍哉女郎花,四处遍开在野边,今欲稍寝在此间。」伊周的字跡委实端庄大方,又不失风流雅致,行云流水字若其人。 千代回顾自己的墨字,因为不曾学过书法,书写出来的字跡勉强让人看懂,却难登大雅之堂。 惭愧之馀,千代还是礼貌的回以:「妍哉女郎花,野边多生绽开放,借宿此处兮好色声,不实之名纷纷立。」 对方则在千代回笔之下的空间又续了两首和歌,「吾见女郎花,如见游女感忧思。过而不寄翫,何以女郎在男山,花开处处夺人眼。 隻身孤一人,眺望不触甚可惜。不若携汝至我宿,移植庭中时观翫。」 眼见自己又被言语戏弄,千代习惯成自然,毕竟翻开(1)三代集中,大半和歌皆谓调情为风雅。 就在千代打算再覆上些什么时,几帐下忽伸了一隻手。千代被这么一拉,在毫无防备之下,人也就跌至几帐的另一侧。 「唷!你的字真丑。」伊周展示千代的赠歌,好笑的量视千代的人与字,「字写的不好,但文采颇佳呀!」 「笑!我以前不写毛笔字的嘛!」千代一脸尷尬的将赠歌全数抢回,她眄视着地,手抱胸不甘心的回道。 「欸?哪有人赠歌后再收回去的呀?」伊周笑语晏晏的将赠歌自千代怀中抽出,「别生气嘛!字我能教你写,反正你…只有十岁外表,还小、还小。」 「呃…你可千万别和主公、主母说我的事…」千代忡忡的说。 「不会啦!你怎么这么可爱啊!有我在,你该额手称庆才是。」伊周抚了抚千代梳得整齐浓密的秀发。他凑近千代,以任何女孩子皆难抑抗拒的笑靨面对千代,嘀咕着:「我还能教你弹琴、古箏、琵琶等等只要你想得到的东西,我要让你成为无事不通的大才媛。」 千代一听到可以免钱习得各项才艺,双眼如同群星升起的一亮。 「哈哈!想学对吧!倒要让你看看何谓字与长相成正比。」伊周的指尖刷过千代挺拔的鼻尖,莫名自信的笑意在皎洁明月光的映射下显得俊美无儔。 千代一闻伊周的言语,不禁发笑。 「只可惜明早我得上近卫府的(2)阵定,午后必准时开课。」 午后,伊周自书箱翻出一叠手稿,让千代临摹。 千代练着笔法,发现这些手稿或汉诗,或贺歌,或情歌,一个十六岁少年能有甚多人生经歷,一定精彩万分。可惜之处乃这些文稿皆未能流传后世,千代自顾自的幻想倘有机会将这些笔墨带到千年后,以伊周的名号卖出,自己可就不愁吃穿了。思及此,她开始咯咯的傻笑…… 「哟!心术不正。」伊周覩见千代无缘由的发笑,自觉有趣的捲起书册往她的头顶一敲。 「唔…痛…」千代装作无辜惹人怜的摀着头顶。 「在想什么?笑得这样开心,寔骇人的。」伊周在千代的身边卧下,一手举起千代甫临摹的旧品,故作顾影自怜的道:「是认为我这大情圣的恋诗、恋歌写得太好,连(3)菅三都要同我膜拜了是吧!嘖嘖,真难为情。」 「我真心认为你才华洋溢呀!无可否认的,有才气的男孩子最帅气了。」千代直直睇凝着伊周。 「真的吗?千代真的如此认为呀?那为了让千代更加喜欢我,我得让自己更优秀。」伊周开心的伸展腰背,枕头于肱,笑盈盈的望着千代。 看到伊周这般好心情,大许已自情殤復元,才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速度实在超越一般人。 「你好像摆脱失恋的苦痛了,好快啊!」千代佩服的说。 「因为听了你的鼓励后,我找到了新的目标,一个长远的目标。八月蝴蝶来,翩翾逢坂关。」伊周含情脉脉的对千代表白。 傍晚,夜绕过树影,渐渐笼罩大地。 伊周的女房率先端来晚餐,「少主公,用膳了。」 女房奉上餐点,置于小几之上。瞧她小心翼翼的,连头也不敢抬举,唯恐冒犯对方。 「谢谢你,可以退下了。」伊周和善的道。 千代先预览着晚餐菜色,有嫩菜、笋乾、伴炒萵苣、蒸煮鮭鱼、煎蛋、猪肉丸子,搭着一碗清汤和三碟调味料,各是醋、盐与味噌。千代巴望着,口水都快流出来了。 但见伊周举筯兴致勃勃的道:「我要开动了,吃是人世间最幸福的事了!」随即大快朵颐。 接着出云之君探着千代的卧室喊着:「姬君,吃饭囉!主公人很好,昨儿当我告诉他您吃强饭难下胃后,特地下令从今而后的晚膳尽量避免用(4)强饭作主食。」 「哦!难怪今天改用(5)姬饭了,不过这样也好,好下嚥。」伊周听了这般隔帘赞同这明智的决定。 房内空无一人,又听到伊周呼嚕呼嚕的说话声,她大抵也晓得千代往哪儿跑。 她来到隔壁房,隔着障子先探问一番:「少主公,姬君在您房里吧!我来替她送餐的。」 伊周听到外房的动静,就算嘴里仍有未嚼完的食物,依然急着替千代发话:「她在,快饿死了。」 「那我送进去囉!」出云之君掀帐入里,给千代呈上餐盘。 她无意间瞄到一旁吃得津津有味的伊周,再看看一头忍受着诱惑的千代,不免心生不平的亏着:「少主公您好狠吶!看姬君得忍着您,辛苦的很。」 伊周耸耸肩,边吃边打量着千代,道:「不行啊!换作日常甜点还行,可这样我都不一定吃得饱,还分她吃?岂不变饿死鬼?」 「难怪主母老说您是饿死鬼投的胎。传出去不好听呀!」出云之君目睹伊周的吃相,不由自主的啐了一句。 「像到主公的。」伊周不安好心的笑道,硬是要拖道隆下水。 「真拿您没办法,我先退下了。」出云之君叹了口气。 千代提起筷子,慢条斯理的吃着,她先从菜类自己较不感兴趣的部分开始嚐起。 见千代夹菜彷彿应景而已,伊周诧异的道:「你吃的好少。」 「还好吧!是您吃多了。」千代相互对照了一眼,自己的食量可是一模一样的从千年之后移植过来,算健康的了。 千代投以钦羡的目光,目光扫过他的身材,「而且,你好像吃不胖…」 就在千代的专注放在别处时,伊周早悄悄的伸出筷子,把千代的肉丸子一步一步的夹走。他的缓慢小心犹如偷吃蜂蜜的小熊。 待千代回过神来,碗中的丸子早不翼而飞,尸骨无存…… 「我的丸子呢?」千代不敢置信的问。她霍地抬眼,恰巧对上伊周充满嫌疑,不明鼓起的腮帮子。 他赶紧将口中物一併吞嚥,为不给千代怀疑的机会。 此举无非此地无银三百两,千代生气的说:「被你吃掉了吼!你都不知道…」千代皱起眉头可怜的道:「我是要留到最后再享用的…怎么这样…你!」 她叫道:「你把我的丸子还来!」说着便上前拽着伊周彷彿索命似的。 「唔…」伊周打了个嗝。 他嘟起嘴再摸摸肚皮,一个转头看向千代,「进肚子里了…要出来可能得待明儿了。」他装着无辜的说。 「我打死你,饿死鬼!」千代追打着伊周,发洩怨气,而且最后一句话是怎样啊? 岂料,伊周使出杀手鐧,他咬脣压低下巴,静静斜眄着千代,两隻食指还不停绕呀绕的,有如犯错的小孩。这举动能让任何铁石心肠的人心软,当初伊周倘出此招,必不致于被道隆责打。 千代眼见肉丸子再也讨不回来,随风而逝,忍不住崩溃大叫:「呜…丸子…我的丸子…臭伊周、臭伊周,你看要怎么赔我?我一定给你好看的!」 自此之后,伊周的嘴馋在千代心中刻下鲜明印象。 (1)古今和歌集、拾遗和歌集、后撰和歌集 (2)议政会议 (3)即菅原道真,日本学问之神,字为菅三 (4)以甑将粳米蒸熟,吃起来较粗硬没黏性 (5)又叫硬粥,煮法和口感近似于现今的米饭 第十一话·达官贵人(下)藤原兼家 趁伊周昇殿的一大清早,道隆便遣人到后殿和千代说:「姬君,主公要在下带您到中堂搭车。」 「好!」千代乖巧的答话,她心里相当好奇道隆要领自己到哪里去。 跟着道隆的家司,千代大步的来到中堂,这一路颇为辛苦,因为家司忽略了千代身为小女孩的脚步,让她得搭配小跑步才跟得上。 中堂前,远远一看,一台时髦的唐车正停歇着。车前,道隆和一位男子聊的有说有笑,还以为是哪位大人物,就近一瞧,竟是藤原道长。 千代的人影正朝他们走来,道隆发现后,遂亲暱的张开双臂,呼喊:「千代,快快过来!」 千代一听到道隆的呼声,连忙奔向他厚实温暖的怀抱。 「唷!千代,你这小可爱…咕唧咕唧……」道隆开心的抱起千代,在道长面前逗玩的非常愉悦。 千代也大方的接受道隆的疼爱,任凭他搔着自己的脸颊,还不忘献上一个亲吻,「姆哇!」 「唔!」道隆惊讶的看向千代,随后那惊讶化为一抹微笑,「好乖好可爱。头一次抱上这样讨人喜欢的小女孩儿。」他自豪的对道长说。 「兄长,想来雅子不也这般年纪?怎么不见您这样疼爱?」道长有些不解的问。 「唉呀!却除雅子已入宫,相见总得碍着位分与礼仪,再来就是怕不怕生的问题。女孩子生来总怕生,不允许这样疼,会吓到她们,但千代不会吔!这样子,恐只有你的彰子能比拟了。」道隆回答着。 不过这句话倒让道长更加疑惑了,千代明明看来是如此乖巧可人的小女生,为什么上回遇见时能露出如此犀利的眼神,委实令他不解。 上了车,三人同行,车轮发出窟窿窟窿的声响往目的地前进。 一路上,道隆不停的逗玩着千代,而道长则镇定矜持的将脸面向平视的前方。 「哎呀呀!千代,你还记得你的父亲吗?」道隆忽然想到有关源式部卿的事,这般问道。 千代自然的摇头,说:「不记得了,千代自幼就和姨父住的。」 道长的耳朵此刻也竖立起来。 「这样啊…还真教人怜惜…源致明未免太狠了些……」道隆疼惜的抚着千代的头顶。 道长的眼光放在他处,精神却形影不离。道隆见道长只安静的坐在一旁一副与世隔绝的厌世模样,忍不住劝着:「哎呀,不要这样冷漠嘛!从小就是这副矜持样的,要心存常乐,笑口常开,人才会快活。呶!要不和千代玩一会儿,解忧!」说着说着,随即将千代交给道长。 千代心里不免尷尬,但她还是尽全力的做好偽装,向道长露出一个少女天真无邪的璀璨笑靨,「姑父。」 道长勉强的笑一笑,面对千代,他还真不知该说些什么,明明只是名小女孩,自己竟会如此认真看待。 千代灵机一动,渗着光影之下,她伸出双手比划着,手的光影则活灵活现的像隻活蹦乱跳的小狗。 「姑父,您瞧,狗儿吔!像不像皇上的翁丸?」 道长的目光随即挪至千代所製造的阴影,她的创意十足令他忆起身为孩子的稚气。 道隆则捧腹大笑,「你怎么知道有翁丸这条狗的?还真的是一条狗呢!」 「伊周哥哥说的。」千代不计形象的仿着狗叫,让手影更加维妙维肖,「汪汪!」 这下是连道长都忍不禁笑了出来。道隆见效果已达,内心相当满意。千代的叫声着实太可爱啦!道隆比道长给与更热烈的回响。 唐车经过四足门驶入宅院,目的地一到,就听到车役精神抖擞的喊了一声:「主公!六条院已至。」 道长先行下车,而道隆则贴心的一把将千代抱起。三人一同望最气派的主殿走去。六条院里,建筑的恢弘不说,殿院的座落感觉不下数十栋。然而来来往往的女房与家司仅只于主殿以外,主殿周遭静如空荡荡的纠之森林。 千代在道隆道长兄弟俩的引领下,如入无人之境的在六条院里行走。凡一遇上家司与女房,大家无不不约而同的说:「见过殿君。」 她好奇的抬起头来望向走在身侧的道隆与前头的道长,道长还是一副正经的样子,而道隆是面带笑容的迎接每一个前来问好的下人。 几人在四周掛着唐锦的妻户前停下脚步。千代吞了吞口口水,她明白,等会儿要面见的必是非同小可的人物。 寝殿内,在一张六尺大的叠蓆上,一名大约六十岁的老男人半躺半坐在上头。 道隆人未完全踏入屋内,便先喊着:「父亲,我和道长来探望您了。」 老男人点了点头,挤出皱纹包装下的笑容,「进来吧!」他的嗓音有些沙哑。 看着儿子们陆续入内,尤其是道隆背后跟着踏着碎步的千代,老男人又开口:「听说你近来领了个小女孩,是源式部卿家的人,就是她是吧?」 道隆将千代牵到老男人面前,亲切的笑说:「是的。这女孩子生来活泼大方相当可人。唤作千代。」 「千代?和伊周的小名一样……」老男人脸上的皱纹越挤越多,他打量千代上下,那眼光彷彿在拣选艺术品,看得千代紧张不已。最后老男人下了一个结论:「这孩子长得很一般般吶!与定子、雅子以及雪子比起来普通到了极点。」 千代听了有些无言,还以为这老男人是个正经人,居然是这种以貌取人的色老头。 道隆赶紧向父亲澄释:「唉!您怎么还是这副德性?有时候女人的价值不在于外貌。这女孩有种带给人快乐的能力。」 「算了算了,你们年轻人的事情我这老头子不干涉了。我这老风流在女人间游歷四十年,什么样子的女性都交手过。倘若相貌平庸,哪有什么快乐不快乐的。我果然还是和你不合意。」老男人说话着,色瞇瞇的眼神继续在千代周遭游移。 道长听到他的一句话,腰桿迅速直立了起来。 「不过你愿意来看老父,老父挺是欣慰的,这么一个不合拍的儿子,从小待你也不是多么正视,还有心来探望实在稀罕吶!对了,伊周过得怎么样?」 「伊周他好是好,待雪子就非常不好了,小夫妻俩闹到要分居。近来伊周又被心仪的对象甩了,背着我不晓得哭得多惨。」道隆嘴里硬着,心里倒有些心疼。 「心仪对象?是为光之女吧!应该是花山院挟怨报復。老父的恩怨,竟怪责到伊周身上……」老男人对于伊周倒有愧疚之意。 一个灵感夹击,千代想到了老男人的真实身分,逼花山天皇退位的,又是道隆之父,不就是开创摄关政治的关白右大臣藤原兼家嘛! 「嗯嗯…难怪是色鬼……」千代明其由的点点头。 「道隆,我有话和道长说,你和女孩儿先出去一会儿。」藤原兼家吩咐着。 待两人出了妻户,他要道长一个向前。道长挺直的挪移上前,来到父亲身侧,端庄的坐定。 兼家见儿子自信满满的神态,再望向妻户外陪千代抓蝴蝶的道隆,他笨拙的功夫却满怀笑意的面容,比四季之景还要迷人。 他问道:「想继承(1)摄政关白吗?道长。」 道长一语坚定的坐视父亲,「想。」 「有多想?」 「想到我愿意为它付出性命。」 「好。」兼家再次頷首,问:「假如有人意图和你竞争,你怎么办?」 道长闻后,一抹凶狠自他的眼际闪过,一道凶光染着血色。 「不论是谁,就算是兄长,我也一定会力!夺!到!底!」 兼家浅浅笑着,他意味深长的说:「你长大了,道长……儿子,你成熟了。可你要记得,迎来成熟的果实……下一刻,就是无止境的花落……」 (1)职能类似摄政王,天皇满十二岁前(成年前)称为摄政,十二岁后称之关白,二者合称摄关 第十二话·源式部卿 眾殿上人在宫中徘徊,沾着皇上的喜气,一年前伊周无心的“指导”竟成了真,天皇迎娶定子为中宫皇后。藤原道隆亦缘着女儿的福分,继承父职,成为新任摄政关白。 为此,道隆对伊周的暱称一度自臭小子转成好小子。 道长亦到场给与恭贺,道是:「恭喜兄长,咱们兄弟一辈都得靠您呢!」 「呀!别客气了。一家荣华人人均分。」道隆爽快的举杯向道长,月光杯发出响脆的撞击声,大家一饮而尽。 「兄长,关白之位自父亲之手相传,禪贤、禪德、禪才。可得要祝这荣华延续天长地久。」道长醉翁之意不在酒的举杯相敬,然而道隆却貌似未听出弦外之音,只单纯的道:「是,祝藤原北家长守无衰绝。」 道长回酒,豪气的一乾下肚。 定子入宫,千代便间得发慌,少了好姐妹的陪伴,日子过得煞无趣,故往隔壁房跑的机率便大幅提升,让伊周坐收渔翁之利。 这一天,千代捧着书册在伊周卧房内研究学问,倘有句义与词汇上的问题,即可直接请教伊周。表面上意图如此,其实另有他图。 千代抬眼凝睇,伊周手撑着下巴,靠在小几旁看书,他纤长浓密的睫毛像极了两扇黑扇。一头柔顺乌黑到发光可鑑的长发没有扎成马尾或梳成髻慵懒的披落在厚实的肩膀。套在身上的直衣滑落至肩头,系住直衣腰间的衣带松脱,最外层还多披了件锦褂,像极了女孩子的装扮。某一剎那,千代以为定子活脱脱的出现眼前。 「怎么在看我?有什么不懂的地方吗?」伊周注意到一道小心翼翼的视线对上自己。 「不是啦!我是想和你提出一个请求。」千代直白的道,她诚切的望着对方,她认为此请求非什么重大至极的事,他十拿九稳的会一口答应,故她无理由吞吞吐吐。 「什么请求啊?」伊周问着。 「定子姐姐入宫了,主公不是在聘请伴读女官吗?据说还有几个名额,我想争取。」千代直率地道明想望,她等着伊周的口信。 伊周听闻求请,原本春风满面的笑靨瞬间坍塌,他一口乾脆的回绝:「不行。」随后继续埋首文字。 他的反应出乎千代的意料之外,这类小事伊周竟然拒绝。 她迫切的凑近,问:「为什么不行?我想陪在皇后身边,这样有错吗?」 伊周举了隻眼瞟着千代,内心一丝不愉悦的问:「为什么一定得仕宫,留在这里不好吗?」 「那仕宫有什么不好吗?」千代不服气的问,她着实不明白这有何问题。 「有!大不好。」伊周的音量逐渐转大,「反正我就是不准你仕宫,不准就是不准!」 他的模样像一名赌气的孩子,对任何事情都意气用事的顶嘴。 「算了,我直接向主公徵求,反正最后决定权在他的身上。」千代对伊周突如其来的无理取闹置之不理,索性俐落起身打算一举直捣黄龙,到主殿去。 岂料,在千代起身的同时,伊周竟然一个箭步向前自背后环抱住千代,令她大吃一惊。 正当她开口要询问原因,伊周的率先发话与越揽越紧的双臂阻挡千代的发言:「不要…我不要你仕宫,我不要你离开我……」 他把脸埋在千代的肩头,从他嘴里发出的声音愈加含糊。「你仕宫之后,就和一般姬君不一样,会见到各式各样不同的男人,也可能被很多男人追求,我不喜欢这样…我不喜欢……百花乱咲千万胤,花色几撩乱,一犹我心千万绪。」 「纵是彦星者,牛郎七夕会织女,岂有何年不相逢?你还是可以来找我啊!」千代知道伊周惶惶不安的根源,儘管仕宫和其他男人接触的机会增加了,自己又不一定会看上那些朝臣、宫人。 何况,自己长相这般普通,有谁会想追自己? 但伊周可不是如此作想的,「一岁得一会,虽说每年得相逢。织女唯七夕,得与牛郎共寝者,计其夜数少且寥。我讨厌牛郎织女的一期一会!千代是纠神赐予我,专属我伊周一人的千代,我要无时无刻都知悉你过得好不好。千代…你为什么还这么小…不快一点长大?」 「伊周…」 自他的嗓音多多少少透露着怨恨与不捨,当他的感情终于透出一抹新的曙光,却又得硬生生的强碰黑夜,他深怕千代会爱上其他男人,怕得不得了…… 伊周这会子宛若小奶狗般向自个儿撒娇慰留,那软绵绵的态度与楚楚可怜的姿态令她心里的母爱光辉开始作祟。 她抚着他的手腕,正要出口安慰时,房外传来一位男童的叫喊声:「阿哥!阿哥!不好啦!」 当他驻足于伊周房前,恰巧碰上伊周曖昧的言语与自帘内、几帐内向外渗透的旖旎空气,忍不住说:「阿哥,你好过分,那位新来的姬君我连根发都未曾见过,居然就被您调戏了走,太过分了!」 伊周只得收回紧拥千代的双手,赶紧掀帘请男童入内,并驳斥:「谁让你乱说话的呀?谁要做这卑鄙无耻下流齷齪之事?」 男童瞇着眼观察了伊周一身行头与以袖掩面的千代,怀疑的质问:「那您怎么穿得和女人一样,而且姬君也在您房里?」 「唉呀!隆家你有话快说,不是有急事吗?快快道来。」伊周自知百口莫辩,赶紧转移话题。 「喔,对!」隆家这才忆起自己的来由,神色立刻紧张了起来:「源式部卿听闻小姬君被父君认过户,执意要将她领回去呢!现在正在主殿和父君谈着此事。」 「有这档事?」伊周瞪大双目,他心中明智的一把尺深諳世道的严重度,雷厉风行的发带一紥,风风火火的一边打理装束,边前往主殿探究形势。 「阿哥等我啊!」看着伊周几近狂奔的速度,隆家目瞪口呆。他前脚离开,忽然瞥见一脸茫然的千代,他趁机会说:「呃…我叫隆家……要记住喔!」之后正式离开厢房,朝伊周的背影奔去。 两人离去时,都有一阵旋风擦几帐而过,使几帐飘颺个不停。 千代对素未谋面的源式部卿出现在二条宫,还要求领回自己而感到狐疑。她打死都不会想要随名义加上血缘上的亲生父亲回去,她有预感,自己若跟了,定成为平安时代版的灰姑娘,比落洼姬还要悽惨。 为自己的幸福着想,她步上二人的后尘…… 主殿里,源式部卿扳着脸孔向关白道隆诉愿:「据传在下那借居穀仓院别当府第的女儿被您领至贵府。此事善且善,但小女尚幼,连父兄皆未曾碰过面,即由有殿大纳言惯着,想来若君有意将小女看作未来伴侣培养。若君对小女之情在下明白,但总得按访妻规矩来,否则坏了规矩,两人关係难情当理得。」 道隆听俟着,表面上应着他的言语,实际上自有一步棋。 在妻户外的伊周识破源式部卿的居心,暂不论他居心何在,只要採取带离千代的手段,他概不接受。 他掀帐入里据理力争:「式部卿,实在许久不见。」 伊周以一贯和善的招牌笑容相迎,在道隆身畔拉张席子而坐。 「伊周?你怎的也来了?」道隆诧异的问,这才见识到伊周消息的灵通。 源式部卿大抵明白伊周已将前话听得一清二楚,脸颊衬着浅红。 「对于贵女之事,我与关白悉出疼爱怜惜,并无外界谣传有踰矩之嫌,望君宽心。」伊周堆着笑顏耐着性子道。 纵使脸衬着红,源式部卿仍旧坚持自己的来意,丝毫不畏怯官高数级压死全家的威严,唯态度稍作放软。 「殿公、殿下,在下着实没有侵犯之意,只是小女委实太小,由您们自小栽培,倘您们的目的在于养成未来的媳妇与儿媳,我难向兄长交代。不如让在下领回敝府照料,若大纳言殿下真情钟于小女,前来敝府探望也不迟。」 道隆耳尖,把源式部卿的重点自动摆在最后一句话上。敏锐的伊周也晓得对方意于教自己造访他府,或许有看上他其他女儿的可能。 伊周衡量局势,赫然意识到鱼与熊掌不可兼得。他由衷虽有不甘,但为着自己未来的可能性,他一副误会一场的笑道:「式部卿,你误解了。我并无把贵女视为媳妇的意思,我这会子是希望把她教养成皇后身侧的女官,其天资聪颖寔为下任(1)尚侍人选。」 道隆凝睇伊周,投以讚许的眼光,头一回父子俩的心思如此相通。「是啊!式部卿,我这里正在挑选仕宫女官,还剩最后一个空缺,打算让与贵女,不晓得你怎么想?」 千代在几分鐘前抵达主殿,在妻户外窃听的隆家见到千代身影,速地招了招手,道:「在说你呢!」 她照其言凑上隆家提供的空间,恰逢伊周与源式部卿的争辩与最后一番话。 源式部卿见关白与伊周都将计画说得甚明,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况且,在关白的提拔下如能谋得尚侍一职,可是集荣华富贵于一身,自己也体面。 「谢殿公与殿下提携小女。」 千代颇是讶异,自己的愿望是在此情况下完成的。 她隔帘观察着源式部卿,不免发自内心的吐嘈:「哇赛!我在平安时代的老爸长这样?和道隆公比起来简直是美男与野兽嘛!这种人居然娶得到老婆。」 事情谈毕,千代迎睇着三人步出母屋,自己也就跟着隆家闪避至一旁的子厢房。这下终于明白被道隆认养是何等庆幸之事,否则直接认祖归宗,自己可就要完成一穿越就作死的创举。 因为要仕宫,道隆便提早着手替千代举行成年仪式,像是修眉、染齿……在平安时代能够提升女性魅力的方法。这样的文化对千代而言只能吞泪忍受,谁教自己要答应纠神的要求? 至于宫廷礼仪与各类活动应有的应对进退则由贵子亲自指导,例如:「今儿要教你调製宫中流行的薰香,宫里有时人们兴致一来,即会举办(2)薰物合。你倘对调香有十足了解,在衣饰上作些点缀,则会被视为解趣之人。」 高阶贵子不枉少女时期“高内侍”的称谓,毫不吝嗇授予大量知识,有各季节的香料啦、哪里的產地產何香,熟优熟劣啦,以及一些特殊秘方。 「是,谨遵夫人教诲。」千代认真的道。 对于各项提点,千代无不私下做笔记画重点,因此学习速度惊人,数天内便蜕变为落落大方的宫廷女官,已非昔下村姑村妇,连贵子都相当满意教学成果。 仕宫当天,东方初白,千代正由出云之君伺候换上(3)细长装束,老样子的,一些小地方千代依然央求自己处理,小事情又不是没手没脚。 熟知出云之君竟不松手,笑说:「侍奉姬君的时日不长了,您仕宫后便再无此机会,所以切莫推辞。您呀!是我所侍奉过最善解人意的姬君了。」 千代闻后,内心洋溢着感动与感伤,真是心暖的女孩,只可惜即将别离。 她回道:「那我也得感谢你此一年来的仔细照料囉!」 今天天空灰濛濛一片的,屋外飘着细细春雪,二条宫门前驻足着一辆垂覆苏芳车帘的唐车,千代由出云之君与数名女房迎送顺道遮雪。 车前,但见藤原道隆与伊周亲自俟立于车口两侧,他们俩在距千代几步之遥时,便将车帘掀啟,让千代上车。 她被道隆与伊周的情意震慑,连忙推辞着:「岂能劳驾主公与少主公?千代自己来即可。」 「别客气、别客气!」道隆毫不见外的与伊周一同将千代扶上车,他哽咽着声说:「想到你仕宫之后便只能在宫中相会了,内心就特别难过不捨。要好好保重啊!切莫忘记我这老头子。」 听对方如此一说,千代也跟着不捨道隆起来,她向道隆磕了个首,把情感转化为感激,道:「感谢主公一年来的照料,千代没齿难忘。无论如何我必克尽职守,不辜负您的恩情。」 「不必这样…伊周,你也该上车了。记得,时不时探望定子,也替我察顾千代过得好不好。」道隆吩咐着,说到老泪纵横,顏面上的雪花都因而融化。 「是,父君。」在伊周的应允后,唐车在驱役的扬鞭之下,驶离二条宫…… 道隆望着远离的车子,哭得淅沥哗啦,「呜~千代,如此讨人喜欢的孩子…我好不捨啊…」 (1)主殿司女官之首,替天皇打理周遭事务,同时也是天皇的最高女秘书,也称“内侍” (2)调香比赛 (3)女官所着的唐衣 第十三话·千代仕宫 「千代,我无法天天参上,无法每天探望你,你要好好保重。」伊周像老母亲叨念着,不知道是光晕抑或真实,她觉得他的眼角泛着泪光。 「是,绝不教少主公操烦。」千代微低着头,以表尊敬的道。 「你看你,自从打算仕宫之后,连叫我都如此生疏,真箇伤心。」伊周红着眼眶道,彷彿在下一秒泪液即会夺眶而出。千代看着看着,纵容对方伤心难受也不是办法。 她收起贵子授传予她的宫廷礼仪,以逗笑的意图问对方:「这是主母教导我下对上的应答方式。如此不好吗?」 千代凑近瞧着伊周的脸庞,故作一探究竟的问:「伊周,你是不是哭了?」 「没有…谁哭了,我没哭!」千代的语调挑起伊周潜在的大男人主义,他死命的以袖擦柔着眼,边说还不停流泪的驳斥。 千代扶着伊周的肩,笑道:「伊周,你是少主公,未来势必成为主公,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不能老是因为小事而哭泣。千代还得靠您保护呢!而且,容易弄脏袖子……」她掏出手绢擦拭着伊周袖上的泪渍。 千代打量伊周全身,今日的他穿着面白里红柔软合身的直衣,搭配深紫色的指贯,身上另外包裹着几层白色衣裳,外加红梅织锦褂子,倒类同于唐朝公子的打扮。 千代变声戏謔的问:「唐老爷,婢子用这口吻和您对谈,您扣不扣薪吶?」她仿着汉音的模样加上内容,直接戳中伊周笑穴,他破涕为笑,愁容一扫而空。 「不扣薪,不扣!老爷我喜欢的就是这样的千代。」伊周拧着千代笑开怀的神情,自己也恢復以往幽默开朗的常态。 这句话,他也是用汉音回覆的。 唐车自清凉殿北隅而入,巍峨美丽的皇宫直直映在千代的眼帘。在伊周的领路之下,她来到登华殿。 登华殿十足的典雅,不仅聚天下建筑精华之萃,连那些几帐的色调皆别出心裁,例如现属春神蒞临大地,樱花桃花所代表的时节,几帐全採红梅色。虽云全採红梅,几帐的纹路却各自独立,教人看得目不转睛。 千代越过掛桥,尽头即是登华殿的主殿。 主殿里,一位雍容华贵、美丽,却不妖艳的少女正朝自己笑着。她外披的长褂与层层包裹的衬衣配色更显其优雅蕴籍,彷彿整座殿里的光线皆聚集其身。 对,那名少女正是自己的好姐妹定子皇后。 定子一见到许久不曾晤面的千代,她的面容如花绽放,「千代,委实好久不见了,每当忆及你,眼泪都快流下了。」 定子的温柔婉约着实令千代相当怀念。她亦笑道:「娘娘的美貌与典丽可谓与日俱增,千代都快认不出您了。」 「千代,你坐近点儿,让我仔细看看你,才一年未见吧!气质全然不同了呢!」定子惊艷的招了招手,一旁的女官亦从千代与定子之间的关係与背后的大纳言殿君作第一印象的建立。 千代循其言向前挪了挪身,此时,背后的伊周清了清喉舌,提醒眾人别忽视了他的说:「唉呀!两位,别忘了我。都忘了说明一下,各位,这位小姬君是源式部卿之女,就称呼她(1)式部之君吧!」 四座的女官闻着伊周亲口介绍千代,都万不怕生的靠向伊周,好奇的问:「少主公,怎么是您同式部之君过来的啊?」 「是啊!仍深居闺中时便曾闻女房们间聊,说主公领养了名小女孩。瞧她生得伶俐可爱,怎的没被您给吓死?」 伊周听了这一连串的问题,眉骨高扬的戏言:「拜託,你们瞧我这风流儒雅端坐如佛的正派男子,小姬君会被我吓死?被我吓死的是心中有邪念,阿弥陀佛。」他随口唸了一声佛,那滑稽、故作认真的模样让四座笑个半死。 「切!听您说的,也要看看式部之君怎么回。」女官列中长得最为丰神秀丽,有如棣棠花放的女官上前问着千代:「式部之君,你觉得少主公骇人不?千万别畏惧强权喔!」 千代瞄了伊周一眼,他那自信满满的顏表使她回想起这些日子来吃到的闷亏,她毫不犹豫地頜之,道:「可怕。」 伊周与定子皆愣了一下,尤其是伊周,他素来自认对千代百般疼爱,想不着会做如此反应。 那名女官忍住笑意,又探问了来由,熟知,当千代记恨的道出过往:「少主公抢了我的肉丸子,那可是我打算留到最后享用的,竟被他夹走。少主公的嘴馋,可怕!」全场笑倒了一片,连原来敛眉的定子也跟着笑到捧腹。 女官们纷纷推翻伊周前些时候的言论:「您好狠心吶!竟这般对待人家,看人家记仇到今日还忘不了。」 定子也笑道:「兄长,我还以为您疼式部疼到骨子里,想不着竟这样欺负人家,真是对您改观了。」 「喂喂喂!才吃了个丸子而已,有这样严重吗?」伊周眼见大家的笑声铺天盖地而来,急忙为自己辩驳,这回他立刻双手合十,着急的道:「我一定是造了什么业障,才引来你们大家的欺凌。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阿弥陀佛。来消业障喔!」 现下,有伊周与千代的一搭一唱,登华殿成了皇宫最多欢笑的一隅。 午后,伊周打算前往(2)公卿(3)殿上间,在经过(4)殿上人的殿上间时,发现宫大夫道长在里头(5)职宿,伊周遇着对方后颇为惊奇的道:「阿叔,您也在这里,好巧呀!总是能在最不经意时遇见您。」 道长看到伊周也热忱的说:「只能说有缘吧!有殿大纳言,今天又来陪皇上了?」 「是啊!不过阿叔,您别用这么正式的官僚名称,直接叫小名也无妨,现下没人。」伊周的笑容实乃春天的小太阳,殿上间全洋溢着暖实的气氛。 「仔细想着,像乃父那般,都做了关白摄政了,还煞此亲暱的叫唤着下人,有些违礼的不妥,得麻烦託你转达啦!」 「其实这些话您能直接向我父君提议呀!」伊周笑道。 只见道长嚥下一口气,苦涩的指着自己笑说:「我说吗?怕会令乃父反感。」他的言谈间充满帝王之风,许是天生气质与性情使然。 伊周眼见道长若隐若现的气场,略带暗示性的问:「阿叔,您有没有觉得自己适合关白此职?我觉得您有这架势。」 「关白?哈哈哈!」道长仰天大笑了几声,随后宛如说笑般的道:「关白此职,不,应是说世间所有荣华富贵,都是上天赐予的,你得到什么,势必得还出什么。这句话,你得记住了。」 「此意含我明白,歷史总重演着您甫所言,连我现在都有所略悟与感慨……」伊周无奈的笑说。 道长窥知他的烦恼,加上忆及道隆曾在他面前吐露的抱怨,遂道:「明天是源先大纳言的四十大寿,带些若菜陪我和彰子顺道去拜访吧!」 「好吧…先前和雪子闹成那样,想来也挺愧疚的,明儿去和源先大纳言道歉探候也好。您说彰子妹妹也会去的么?她过得好吗?如今也值五岁了呢!」伊周微压着头,害臊的说。 「越来越有男子气概了,伊周。男人做事就是要敢作敢当。不要紧的,源先大纳言未有责怪你之意,该是说,他早料准你们这一对可能会闹翻。」道长拍击伊周宽敞的肩膀,给与他浅然一笑。 「咦?」伊周惊讶的目视对方,他一直以来的认知与实际状况居然相距甚远。 道长神秘的笑而不答,只继续表达方才未结束的言语:「还有啊,说到彰子,託你的福,现在可越长越美了,头发也越发丰满,总嚷嚷着何时才能见到你。」谈到女儿,道长的笑容增添不少光彩。 「听阿叔这么一说,教我更加迫不及待明天的到来了。」伊周期待的回答。 翌日~ 「父君大人回来了…还有…伊周哥哥!」彰子与几名女童正玩着布偶,玩得乐不可支不可开交,转眼间,当她头一撇,恰恰发现人已在妻户的道长与伊周。 尤其是伊周这名难得的贵客,彰子遥遥望见便兴奋的扔下手中的玩偶,朝伊周直奔而去,儘管步伐有些不堪负荷如此大步的奔腾,她依旧摇摇摆摆地奋力跳入伊周的怀抱。 「彰子,好久不见了。」伊周亦不吝嗇的将彰子一把抱起,她茂密乌黑的秀发披在精緻清丽的五官,再搭上一袭图纹绚烂的锦衣,实在美得与一隻洋娃娃一样。 「彰子,跟父君与伊周一起去母君的家好不好?」道长抚着彰子将来还会发得更茂密的发顶,轻柔的笑道。 彰子听了后开心的猛頜之,她抱住伊周的脖子,喜孜孜的道:「好!跟父君一齐去见母君,然后彰子要给伊周哥哥抱。」 面对谈吐流畅毫不口吃的彰子,伊周惊艷的说:「彰子说话真流利。」 「彰子她相当聪颖,而且她非常喜欢你。」道长拍击伊周的肩头,本该是温馨的时刻,他嘴角泛起的却是难以捉摸的诡异笑意,照例的那也只是一瞬间的事。 「彰子喜欢伊周哥哥,哥哥很“漂酿”,嘻嘻!」彰子童稚的笑靨幸福的磨蹭着伊周的脸颊。如此举动,谁不会心花怒放。 「彰子也好可爱喔!走,我们一起去坐车。」伊周愉悦的笑道。 「好棒!彰子开心!」彰子眉开眼笑的表达期待之情。 望着伊周如此放松的沉浸在于彰子的互动之中,道长的目光又闪过那抹诡譎的笑意。 (1)仕宫女官在官方上要以父、兄或子的官职名称呼 (2)公卿中除了参议为四位,其馀都是三位官以上,地位很高,可随时进入皇宫 (3)等待天皇接见的场所 (4)四位以下五位以上,或经天皇同意可登殿面圣、陪侍的官员ps·宫大夫是四位官 (5)殿上人会轮流留守皇宫 第十四话·恶作剧 这一天,风和日丽,雾气尽散,天色尤其可喜,朝霞犹透着五色光。 在此等良辰美景,天皇竟哭丧着脸的来到登华殿,令眾人颇感意外,尤其是定子。 「皇上,您怎么了?感觉受了委屈。」定子的温柔是天皇的解愁剂,他一碰着定子的嗓子,立马将心中所想一五一十的透露。 「定子,替我想想办法,你都不知道,母后太过份啦!竟限制我吃甜食。没得吃人生还有什么意义?」天皇自认天诛地灭的和定子诉苦。 听到天皇甚此淘气的言论,两旁女官皆忍着笑意,连定子也哭笑不得,静静的俟听着。 「定子,替我出法子,戏玩一下母后啦!还是我们一起想办法。和宫中上下役一同联手。」天皇像隻受气的小兔和定子拗着。 其实定子从未有此类经验,这种经验算是伊周最多,但现下伊周不在场,脑子也蹦不出任何好方法。 此时定子的视线恰巧扫至坐在宰相之君身边的千代,她灵机一动,告诉天皇:「皇上,我实在没有什么点子。不如让式部替您出谋划策吧!」 天皇如临救世主的瞥向千代,醍醐灌顶的道:「对吔!不论伊周如何戏着,式部总有主意反戏回去。式部之君最古灵精怪的了!」 千代本来同宰相之君聊得正开心,忽然被这样一点,心头震了一下。 「嗯?」她怔怔地把目光转移至一脸哀求的天皇。 「式部之君…千代…拜託了,看在我的面子上,所有后果,我不会拖你们的累的。」 千代本忧心自己淌了这滩混水会弄脏衣物,但天皇的苦求让千代极难相拒,对方是万世一系神的化身;自己在这里的身分只是中等贵族,何况天皇自己会承担一切,千代只好勉强答应:「好啦!皇上,办法不是没有,只是我们大家一定都得一同配合才行。」 「式部厉害!」天皇开心的说着。 定子好奇的凑上问着千代:「你这么快就想好了?」 「当然。」千代比了个讚的手势,并眨了眨眼。 千代将计画告诉天皇、定子与围观而来的女官…… 「嘰哩呱啦…嘰哩呱啦…」 大家知道后,无不异口同声的道:「这个好,我喜欢。謔而不虐。」 青天高高,白云飘飘,太阳公公在微笑,虽云光映九重天,却有位莫名其妙的殿上童头顶雨笠,眾者且作遮阳解释。 他急急穿越各童仕,来到隔街的东三条院。 他将捧着的信笺呈上接待的女房。 女房接到信笺,又见到对方奇异打扮,不免要问:「你这信从哪儿来的?」 但见殿上童不疾不徐泰然自若的答:「某位达官贵人结束阵定后见着我要我代送与太后的,但我不知道其人为何,见他着黑袍,地位很高。」 女房见他对答如流,年纪又挺小的,应该造不了假,于是信以为真的道:「好的,但太后受不受理,即乃太后的权利了。」遂将信笺上传,也把此事一併转达:「那位殿上童是这么表明的,不知是哪位(1)黑袍者送的,当公卿辈无疑。」 太后听了后虽觉得略有蹊蹺,但又说不上来,于是一红二白的道:「算了,倒要瞧瞧是谁这么无聊,连我这老太婆都要一戏,论公卿辈,我皆有所耳闻。」 女房们小心翼翼的把信笺递上,深怕对它造成任何损伤,毕竟,公卿辈的位分都高不可攀。 太后展开览阅,信纸的内页是胡桃色调的,且厚度皆不同于一般卷纸、帖纸与唐纸,正感奇怪之馀,信页直展于眼前,里头娟娟大方的字跡写着:「丧服未忍卸,缅怀故主因。汝褪椎柴袖,其是菀柳者?情岂点冰薄易融。 缅怀先帝,为先帝着的丧服还未卸下。而你却率先脱下,就像菀柳的无情,意如冰块随意便融化了。」 信中内容竟嘲讽着自己对亡人圆融天皇的无情,以至于褪下丧服。她不禁怒火中烧,岂有此理? 「可恶极了,是哪个间人如此间情逸致?」太后一口啐着,一旁的女官见太后反应如此,亦围上加入揣测。 「这字挺漂亮的,还懂得引用诗经中的文字,应对汉学有十足了解。」某位女官抒发自己的看法。 经她这番言语,太后赫然读出心得,她抚頜推敲:「等一下,听你这么一说,这字跡好像有些相似于有殿大纳言的,又熟于汉学,位列公卿,岂非他不成?奇怪,这孩子平时挺乖巧的啊!怎会这样恶作剧?」 女官们一闻太后的怪责,无不马上护航:「娘娘,您先别这么快下定论呀!相似而已,非一定如此啊!我们认为有殿大纳言非其人也。」 「所以我才纳闷吶!」太后驳斥着,在她眼皮子底下长大的伊周非此无聊之人,她说:「他人有时调皮归调皮,还不致于欺凌至我头顶上,且他天性善良,绝不拿他人痛处作文章。」 为了确认以上字体,太后先令女房修函寄予伊周,果然,伊周没有多久便致来回信,且是由本人送来的快递。 接待的女官难掩兴高采烈,上报的声嗓也跟着抑扬顿挫起来,「太后娘娘,有殿大纳言亲自赶到,欲弄清事发脉络。」 伴于太后左右的女房在她话一落,原本嘻笑随意摆坐的姿态皆在瞬间转为正襟危坐,有趣的模样让太后忍俊不住笑了一声,气氛也因而缓和不少。 片晌,乃见伊周信步走来,他的乌纱帽微微左倾,鬘发自帽中掉出,一看即知他的特地啟程,这样的他倒别有一番风韵。 「娘娘,这事姪儿得同您说明,我不曾託人送信与您。且我向来素不喜欢让殿上童送信。可否请娘娘将信笺予姪儿确认确认?」 伊周一番诚恳与注重自身形象的态度让太后不得不说:「老身心里老觉得你不会做出这种无聊事来,只是字跡略像,给你识识罢了,或许你认得那是谁的字也说不定。」 太后身边的女房把信送到伊周手里,他拆开一览,黑墨横竖不仅深刻信纸,更在他的眼帘里留下深刻印象。此字仿得着实与自己的字跡非常雷同。虽然仍有破绽之处,能仿成这副模样已是了不得中的了不得。 「娘娘,此字仿着我的字跡。不过,这字尾的墨液显得厚重,代表这些字曾为刻意模仿而润饰,但我写字一撇过去自然而然,故这绝对不是我写的。」伊周把自己的亲手信与恶作剧的信笺比较给太后理解,经伊周的解释,大家无不豁然开朗。 「唉呀!早说了不可能是有殿大纳言的嘛!」 「可不是吗?人美、心美、字美、智美,太得天独厚的人了。」女官们窃窃的评论起伊周,整场相当活络。 「好孩子,就知道不会是你,不过,那会是谁呢?」太后亲暱的笑道。 伊周作思考状,突然灵机一动,他问:「您有无得罪于人?」 「没有啊,公卿辈…真没有。」太后纳闷的道。 伊周统整个人经验,毕竟自己曾任殿上童,殿上童的职务、习性他再熟悉不过了。 「若是由殿上童送来的,非公卿辈的话,肯定是宫中妃嬪的恶作剧了,殿上童有时得接受此类的上级指託,您不妨去问问皇上,让他辨识看看。」 太后私觉颇有道理,于是亲自啟程至皇宫。 登华殿内~ 太后的警蹕声如火如荼,但大家无不老神在在,彷彿何事都不曾发生的接待。 「母后,您怎的来了?」天皇掛着孺慕之深的笑顏问着,定子也以平常待长辈之道问候:「阿姑,许久不见,真想念您呀!」 太后见两位孩子煞是温顺可爱,不疑有他,赶忙把信交与两人,她着急的说:「你们不知,今儿受到这样奇怪的一封信,由一名殿上童作信史来着,你们可识得此字是谁的?老身我问过伊周了,他说非他之作。」 说到这里,一旁女官原忍着笑相覷来去的,却装得一本正经。 定子匆匆上下瀏览过,就好像知道什么事似的,道:「不像兄长的字跡,该是(2)阿闍梨的吧!」 「哪位公卿甚此无聊,还勾搭到法师去?伊周说可能是妃嬪女房们的游戏,而你们这回子说是法师的?有可能是(3)僧正吗?还是中纳言之类的?」太后一副认真欲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模样,让皇上的嘴角蠢蠢欲动,他赶紧以其他表情掩饰。 「唔!这字我曾见过,是左卫门的,她与殿上童最有交情。」说到这里,天皇自己终于破声而笑,定子也跟着笑了出来,唯剩一票只需装着正经的女官还未露出破绽。 太后误解为天皇觉得此事好笑,而非他俩出的主意。她领着接待的女房去指认殿上童,岂知指来指去,再也寻不着那名殿上童,太后这下领悟始作俑者的真实身分。 在此同时,伊周为了探究真相,也自太后的东三条院赶到登华殿。 在伊周踏入殿内的当下,恰好,太后的警蹕声再度回绕渡廊左右,直入殿中眾人之耳。以致伊周前脚方入,便被天皇与女官们拉入母屋内按住身子…… 「怎么回事?」伊周再度陷入不明究理的左右探头。 「伊周,等一下太后来时,你也一起装出无辜的表情,明白吗?」天皇看来神色小心翼翼的说明,此令伊周更加不解到底发生何事。 千代读出伊周的心思,连忙补上:「发生何事,待会儿一併同您说清。等一下太后一来,麻烦请您装一下无辜,像这样……您偷吃我肉丸子后的表情,拜託了。」千代还当场示范一次,紧接着双手合十的央求。 伊周仍旧在状况外,不过既然天皇与千代都这么请求了,而且太后也在眨眼间来到面前,他下意识的默许此请…… 当太后兴师问罪的直捣登华殿,唯见母殿噤若寒蝉,殿里的所有人皆以水汪汪的大眼、可怜兮兮的无辜神情面对着她,尤其是几名实力派,男的帅女的美,表情实在绝妙好辞,例如伊周,光他那双会释放出电流的明眸便先让太后心融了一半,再加上迷人精緻的小酒窝、和女孩子有得比的长长睫毛,与其馀者的无辜气息旖旎柔光,直教太后责骂不下。 「啊呀!算了算了,斗不过你们。皇上,往后别再做这种不成熟、无聊的事儿了。」太后不得已的唸了几句,便不忍心的率领藏人、女孺扭头离开,逃离这群城府深厚的小猢猻。 当太后与藏人的步伐渐行渐远,天皇率先笑倒在地,还不停打滚。 大家经这般紧张刺激的快感,无辜的神情瞬间垮成夸张笑脸,差点笑到岔气。 「你们还没说究竟发生什么事呢!」虽然伊周终于明白此闹剧的影舞者,却弄不清天皇此举的原由。 「唉呀!其实,事情是这样的……」天皇娓娓道来原委,包括动机啦、巧谋者啦,皆一一道来。 伊周这才瞭然的环视眾人,搜寻始作俑者的人影,他的颊窝引领不安好心的笑容,邪魅的道:「那…式部人呢?」 千代老早预料到伊周铁定秋后算帐,她事先将自己埋没在女官堆里…… 「也意想不到式部能将您的字仿得如此相像。」定子格格笑的补足事件的细处。伊周知情之后,搜寻千代的慾念也就更迫切了。 「式部、千代,别躲了,快出来。」伊周朝女官堆前进,女官们也都知趣的将千代让出来。 千代以扇掩面,装作没有听见伊周的唤喊。当对方离自己只剩一人之遥时,伊周每靠前一步,千代便向后挪一步,这景况可逗笑了眾人。 「天津风,快将云中的路吹散唷!」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抽走千代手持的摺扇。 「胆子很大呢!」伊周挑了挑眉,用他的招牌笑容质问千代。 千代依旧故作没事的打声招呼:「今天天气真好啊!」 「好,真的很好,看我怎么治…你……」伊周眼明手快的伸手拧住千代的脸颊,趁势加大力道。 「嘶!痛!」千代奋力挣扎。她的脸颊既粉嫩又丰满,让伊周狠下心乾脆转个三百六十度。 天皇目睹千代的疼痛,忽然灵光一闪的说着:「伊周哥哥,你丸子还没还人家呢,现下又欺负她?这样人情还不完了啦!」 再度撩起肉丸子的话题,又激起眾者的笑意,纷纷亏起伊周,当然包括定子:「对啊,兄长,您这样做太狠了,说不过去,难怪式部老说您可怕。」 「是呀!少主公,再狠也不是这样子的,您好歹也先还人家肉丸子嘛!」 「怎么又说起这事啦?」伊周双手插腰回头与这些阻挡自己教训爱之深责之切的千代辩驳,瞧他说这些话皆脸不红的样子,让人啼笑皆非。 伶俐的千代趁此际开溜,留下胜利的手势。 「千代,你!」伊周瞪大双眼,气愤的欲用眼神把她揪过来。 「哩哩哩哩…」回见的只剩下千代吐舌的鬼脸。 (1)公卿的束带装,也就是说朝服的外袍是黑色的 (2)佛教用语。指能教授弟子法式,纠正弟子行为,并为其模范的人。通常用在修道人上 (3)管理僧、尼,任命僧侣的官职之一 第十五话·清少纳言(上) 翌日,二条宫传来一则惊天动地的大消息此事都传入登华殿女房的耳中。 「哇!此真天大的消息,式部你听说了吗?」宰相之君一大清早便来到千代的住所通知这则消息。 千代始终窥览铜镜,背对着对方,「怎么回事了?」 「少主母怀有身孕啦!少主公就要作父亲了。」宰相之君的语调彷彿天摇地动似的,千代一听闻,整个懒懒散散的态度瞬间神采奕奕起来,「真的呀!什么时候的事?几个月啦?」 「约莫六个月了,倒也奇怪,这种事儿怎不提早透露,非要瞒到六个月大才宣布?」宰相之君挑着眉,她实在无法理解伊周的思维。 「哇!那太好了,是不是代表两人感情升温呢?」千代本雀跃的自我喃喃,忆及当时雪子归寧的模样与今昔对比,她不免欣慰极了。不过当宰相之君做了后半部的提问。千代的喜悦停止下来。 「对吔…莫非…」了解伊周行事作风与心理的千代,嗅得一丝不寻常的气息。 「对了,式部,你为何一直背对着我?还有,要製备参上了呢!好了吗?」宰相之君对于千代的异常越发不解,故上前关切一番。 但见千代猛拨着中分前发,且愁眉苦脸的揽镜观己,宛若天诛地灭。 「怎么了?没事吧?」宰相之君抚着千代丰满光亮的发顶,以为她只是顾着美而已。 詎料,千代驀地转头,眼眶糗到泛红。 她顰蹙着两眉,如同受尽委屈的孩子诉苦着:「怎么办啦!前发盖不到啦,丑死人了,见人恐是要被笑的。」 宰相之君吓了好大一跳,千代的左脸颊出现一块深刻明显且又青又紫的瘀伤。 宰相之君看着看着也私觉甚怜的道:「要不告假一天吧!」 「那怎么行?不是说今儿又有新女官参上吗?不能让人家对我有不礼的想法。」千代咬着脣,着实两难的道。 「啊!」宰相之君灵光乍现,她如获至宝的笑说:「你就以扇遮掩瘀青部位吧!皇后娘娘问起抑或少主公今天也有来就说是有些伤寒,怕传染与人如此一来他们必不会强求。」 「好,只能这样了。」千代接受宰相之君的提议,虽非最好,却是目前仅想得出的方法。 登华殿的母殿之中,一名约已二十好几的妇人静默的坐在定子身边。 她头微微低着,目光只敢于地面游移,对于人生地不熟的环境,连正眼也不敢瞧一下,相当怕臊的模样。与千代当初初来乍到便主动打入人群颇为不同。 她的一头秀发齐身,算是好看的了,唯发质生硬了些。 定子见她甚此怕羞,便主动介绍:「各位,此位即为清原元辅之女,名闻遐邇的大才媛,大家就称呼她清少纳言吧!」在定子介绍完这些名词时,清少纳言则轻轻抬首瞟了眼皇后,恰与定子的笑容对焦,她再度默默的垂首。 当女官们犹在思考该如何与此人相处时,身为识货小粉丝的千代心里如此作想:「哇!清少纳言本人吔!看来好嫻熟优雅,但好像有点害羞……」 活泼热情的千代迈开友谊的第一大步,她将屁股挪至清少纳言之前,首先以灵秀伶俐的圆瞳进行眼神外交,而后运用小孩子天真无邪的外表优势搭訕:「少纳言你好,我是式部之君,本名千代,请多指教。」 果真,小孩子的瞳孔较能卸人心房。清少纳言在面对这种可爱的小孩也缺乏抵抗力。 「你好。」清少纳言羞羞的点了个头,露出靦腆笑顏。 定子见千代相当主动,也跟着向清少纳言介绍着她:「式部之君才十二岁而已哟!非常讨人喜欢,你一定也会喜欢她的。」 不过在介绍过程中,定子发现一处不对劲,她直视千代闪着崇拜光芒的瞳孔,她脸容的下半部竟用扇子遮着,也真奇怪,面对的都是熟稔者,何以遮面? 定子问道:「式部,为何遮脸呀!快快拿下。」 问到敏感问题,千代的眼珠骨碌碌的转动,她作若有其事的说:「娘娘抱歉,我今儿略得伤风,不好意思传染给你们。」 「真的呀!不像啊!听你的嗓子还挺健康的怎么这一下子就伤风了?」定子忧心忡忡的关切着千代。 现下的千代也是有苦难言,正当她要继续为自己的丑态辩护时,藏人女孺的通知响遍登华殿:「有殿大纳言来到!」 狗急会跳墙,千代可不想教伊周发觉自己的异状,她索性借一步,在眾人见不到的角度偷偷地显露左颊让定子瞧视…… 定子的美目瞪大了会儿,一目了然,脚步声越加逼近,千代着急的用眼球向定子求救。 她即刻会意,装作突然忆想起的道:「式部,我差点忘了,你去(1)御匣殿替我和别当取她新抄好的佛经等会儿一併拿来给兄长供养。」 「是!」千代欣喜若狂,她在心里写了遍感谢,随即快步啟程。 在走廊上亦走亦奔,遇到人声杂沓的转角,她二话不说,折返调头循另一条路。一路上的她彷彿逃难,来去如风无可寻觅。 御匣殿别当是定子与伊周的胞妹,小小年纪就入宫担当位高责重的女官。 一得知来者是父亲认领的小女童,且又与兄、姐交好,遂满心期待并拥怀热忱的让女孺延揽千代入内。 至于千代,她亦紧搓着以手心,为面见素未谋面的对方既紧张又期冀。 千代衣襬的綷縩还没传入御匣殿别当的耳里,她便令人准备好暖席,倒屣迎宾。 千代踏着稳重却不用力的脚步进到殿中,在几帐与刻画绝美图案的屏风开出的一条路,人儿便在中央的位置。 眼前的御匣殿别当的顾盼充满对千代的惊奇与热情,虽与千代的年岁相差无几,但她的一綹黑发可比千代的绵长、光洁,许是在皇宫成长一段时序,她的气态、相貌皆比同龄孩子更为出眾。 「你是式部之君对吧!快请坐。」她看着千代时,笑得一脸灿烂。「你叫千代是吧!常听皇上、阿姐与阿哥谈到你。欸?见着我可不必掩面了,都自个儿人。」 她虽然好客活跃,但说话的嗓音仍旧细细轻轻,怡然优雅。 千代想着对方应该不晓得发生何事,她瞄了眼对方,慢慢的放下手中的檜扇,同时掛着羞赧的笑靨。 御匣殿别当抽了口气,将拳打在掌上,不明所以的问:「你受伤了,是谁如此歹毒的?告诉我,我代你教训他。」她的古道热肠与青春洋溢,使千代发自内心感到温暖切实。 千代欣然的回:「谢谢殿君关心,这小伤不算什么,自己伤着的。」 「唉呀!别客套了,同辈一场。我叫雅子,往后像这样私下互动时,便这样称呼我;我也直接称呼你的名字,就这样囉!」雅子握住千代摆置腿上的双掌,显得无比热切。 「嗯!」千代友善的点了个头,此际,她的笑顏堆着瘀伤,看来不大自在,却自有可爱之处。 雅子喜悦的道:「我好喜欢你喔!千代,你真得可爱极了。」不过她下一秒即两眉紧锁,作有人佔据她地盘的防御状,「要是让我知道谁欺负了千代,我绝对打罚翫花之鸟。」雅子的坦率在贵族女子中实为稀罕,成为千代今日发现的瑰宝。 「千代也非常喜欢雅子。得以作你庭中呵护备至的龙胆花,是天地之幸。」 「委实可惜,要是我能晚点仕宫,便能与你在二条宫渡过童年了。」雅子叹息再三,她俩的心灵于此刻匯聚成筑岭波的男女川。 随后,她令女孺取来誊好的佛经,等女孺奉上,她还怜惜的让它们在手上驻留片刻,说着:「若我晚些给你,你便能多留片刻了吧!但我不能耽误你。」她答情答礼却恋恋的把经文交递千代,「往后我定要常到登华殿去。」 「嗯!谢谢雅子的招待,我们之后再见。」千代情深意切的道别。 回程途中,脚步本疾疾,却遭可爱之事逗停留。一隻皑皑如山上之雪的小猫不知打自何时起便跟在己之身后。千代本不以为意,但逢自己上路,猫也始步;自己驻足,猫停步。 千代爱怜之心一起,便伸手将牠一把抱起。那隻猫跟着千代的寓意就是如此,望千代能抚摸自己整齐的皮毛。她搔着搔着,小猫亦乐在其中,还翻开肚皮让千代作弄。 「这到底是何殿的猫呀?」千代不解的道,如果不是特定人士饲养的,她真打算抱回住所。 「是清凉殿的。」背后传来一道优美且具磁性,似幽幽空谷却略显稚嫩的嗓音。 千代惊地回首,站在那儿的正是皇上,他直衣上的纹路及出衣的色彩皆高贵明艷。 皇上朝千代走了过来,像是遇见同好般,伸手笑道:「想不着你也是爱猫之人啊!牠叫命妇之君,昨夜方走失,藏人们搜遍清凉殿皆不见其影,倒是被你找到了。」 千代把赖在自己身上的小猫交予对方,浅然笑道:「也不是特意去寻的,是恰好遭其“跟踪”才发现的。」表现的完全不居功。 皇上量测千代一身的行头,尤其是千代颊边那朵紫花,好奇的问:「你的脸……莫不是昨日……」 经对方这般提醒,千代这才惊觉自己在逗猫之时无意间放下了檜扇,教她糗得连紫颊周边都晕满着桃红。 「好惨吶……伊周哥哥实在狠毒……」皇上轻声叹望着。 千代对上他如目睹鬼斧神工之景,不禁满腹委屈的大吐苦水:「呜…丑死了啦!怎么办?他人现下就在登华殿,被他瞧着后铁定訕笑不说,且…观感不佳。」 「不要紧的啦!你继续遮着脸,能挡多久就多久吧!明儿告一天假,定子会体谅的。」皇上见千代甚此楚楚可怜本想请她喝杯茶水吃个甜点,而后却注意到千代有急事在身,只得可惜的道:「你看来好似有急事,应是定子吩咐的吧!你快去好了,其实,被伊周哥哥看到也不会怎样,恰恰提醒着他不懂得怜香惜玉。」皇上的笑语如今透显着调皮的奸笑。 随后,他呵护着命妇之君,身影也越来越小…… (1)管理宫里衣物布料的机构,类似中国的尚衣局 第十五话·清少纳言(下) 回到登华殿,千代不敢大摇大摆直接大步入殿,眾人的笑声此起彼落,并未引得千代的衝动。 她先在廊柱之后一窥,恰使左半张脸隐藏在柱后。 定子之侧,伊周斜倚房柱,吃着水果,还不忘一个劲儿的开玩笑,似乎看到女官们笑得东倒西歪是他人生最大乐趣。 身为女官团中的一员,千代也止不住的臆测:「何事笑得如此开心呢?」极想加入话局,只不过自己颊上的伤疤教自己却步。 寔不巧,在伊周顾盼流连之间,头一撇,正中自己的行跡,千代不由得紧张起来。 她下意识的以扇掩面,默念皇上的建议,打算速战速决的大步进入登华殿。 待到伊周面前,千代立刻加快脚步,且不忘偷看几眼,瞧他的嘴角泛起的是一片宠溺的笑意,与自己左颊的疼痛相比,千代兴起将他生吞活剥的慾望。 千代呈上佛经与皇后后,遂躲到宰相之君的身后,以避伤状外洩。 伊周对千代的举动相当诧异,她竟然待己这么生疏,不同于以往的互逗嘴皮子。 各式揣测不禁始于渺渺之心,于其底心下了个定论,「会不会是千代知悉雪子怀有身孕后,心里不开心,吃着醋?」 在心里百般思量不比亲自了解准确,他凑近千代,顺道带上手上一盘切片好的水果。 「式部、千代。」伊周连唤数声,但见千代百唤不一回,「千代~怎的不理睬我?嗯?」于是他玩弄起千代的头发啦、裙摆啦…望获得对方的回头。 果真,千代被弄得有些不耐烦,遂以手摀着左颊,以不悦的眼光打量着伊周。 「嗯…千代,干嘛生气啦!来!吃点水果,消消气。」看着伊周与千代互动,明所由的例如宰相之君与定子都窃窃发笑,不明所由者则当作伊周又在寻千代乐的想法看待。 千代属于对事不对人,「欸?有水果。」她眉一挑,二话不说的逕自拈走一块津津有味的吃着。不过碍于瘀伤的隐隐作痛,她吃东西的表情不大自然。 伊周也察觉到异状,再看到千代捂着左脸,千代大抵明白伊周的视线,赶紧转移话题,用兴致勃勃的口吻说:「恭喜少主公作准父亲啦!您何时和少主母和好的?您要好好照顾人家,别让她伤心难过。主公和主母有何反应吗?」见千代霹靂啪啦的问了一连串的问题,毫无吃醋的样态,伊周显得悵然若失。 「嗯…他们相当愉快…」无尽的失望写在脸上,头一次目睹伊周此态,令女官们噤声一片,面面相覷,连定子也感到相当不可思议。最后一次遇着伊周此状乃他遭太政大臣之女拒绝之时,挺久远的事了。 千代见伊周如此,则觉事中必有蹊蹺。 逢着绝处的伊周倏地觅得一线曙光,在隔间的几帐后,有一人的身影藏在那儿若隐若现。 伊周问着左右:「躲在几帐后的是谁?」 「就今儿甫参上的清少纳言。」大伙儿回答。 他眉骨一挑,心里正赌着气,在瞥一眼千代之后,他调皮的起身,走向几帐。 原本在帐后空隙观望的清少纳言还以为伊周要到什么其他地方,孰料他竟走到几帐空隙之前坐下,面对面的与她说话,吓得她扇不离手,紧紧攥着。 伊周将所有他曾听闻过清少纳言的(1)噂吹风全数问过一遍,他深知此人生性怕羞,故以问题逗她开口…… 「真的有这回事吗?听来着实不可思议的。」 此过程中,伊周不忘观察千代的反应,可她唯跟着女房们含笑看待他的举动,没有任何不开心之状。再回观清少纳言,她害羞到冷汗直流,脸面都红到耳根子去了。貌似因为过于紧张,连一句话都无法回答得了。 伊周看她拿扇的素手犹微微颤动,一时觉得好玩有趣,便一把抢过那把遮蔽清少纳言害臊的扇子。 遮掩羞容的扇子没了,她只能以袖权充,想到自己的狼狈,实在恨不得自己是隻土拨鼠。 伊周把玩着清少纳言的扇子,丝毫无半点离开的念头,他倒要瞧瞧千代在何种尺度下才会心有不平。 「这上面的画是谁作的?」伊周眨着晶莹大眼问着清少纳言。如此明眸对任何女性是了无抗体,包括清少纳言,她的顏面越羞越红。 伊周的久久逗留教定子愈加同情她的处境。因为除了千代与家中女眷外,其馀举凡女性,在第一次与伊周来往时,都会被他的长相加上好戏謔的个性吓得逃之夭夭。于是问着伊周:「兄长,您瞧,这是何人的墨宝啊?」 伊周仍旧目不转睛专心的逗着对方,祇伸手向定子:「拿来给我看看。」 「您过来看就好了。」定子努力的替清少纳言解围。 孰料伊周竟回:「我被她逮住了没法子起身呢!」此句乐得全场格格的笑出声。 清少纳言则哭笑不得,羞得无语可答,这是哪门子的玩笑话? 「要不拿来让她看吧!只要是字,她全认得的。」伊周不放过一丝一毫能逗玩清少纳言的机会,照这个样子折腾下来,委实教清少纳言尷尬的要死。 时间度日如年的流逝,好不容易到了傍晚,千代带领清少纳言退回登华殿偏房的住所。 她端详着千代爱笑的眉目,忆及今晨的丑态,怯怯乔乔的问:「少主公大概是怎样的一个人,以前曾听过传闻,据说人挺温柔的呀!」 千代大致猜得清少纳言的言下之意,她仰天笑了几声,随后认真的屏视对方说:「是啊!他人满温柔的啊!也老爱说笑,很任性的一个人。」 千代在这其中不小心露了馅,她的手自颊边放下,那片均匀的紫在清少纳言眼底可谓怵目惊心,她语带惊恐的问:「你的脸被谁掐的啊?真教人心疼。」 「唉……」千代不好意思的抚着紫颊,欲语还休不知该不该开口。 清少纳言的神色忽然变得十分柔和,方才的怯容一扫而空,「我有一个女儿,今年八岁,见着你,好像就如她在我身边讨着糖吃。」 「哇!少纳言的女儿一定可爱极了,不像我老是被打被罚。」不晓得原因,话说到这里千代自动浮现自信的神情。 「呵呵…所以说你脸上的伤也是处罚来的囉?」清少纳言捂嘴笑道,千代的喜感舒缓了她紧绷的神经。 她搓着后脑杓,被人一语点中有些难为情。 她吐了吐舌,当要趁着一鼓作气实话实说时,千代的肩头遭人拍击一下,「千代!」 此人动作所引惹的风拂过千代的发梢,吓得两人赶忙向后察探…… (1)和歌中的流言之意 第十六话·伊周的解释 住所近在咫尺,被这样一吓,千代立刻撇开脸往后躲。 「干嘛吓成这个样子?你今天不大正常……」来者是伊周,瞧他一脸忧心忡忡的模样,千代却一点也不领情。 她叫了一声,随即捂着脸,死也不正眼看他。 清少纳言见状,好像明白了些什么,她怔怔地问着缩进她怀前的千代:「所以式部脸上的伤是少……」 不等清少纳言说完,千代便向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气氛对于千代而言相当危急。 不巧这话已被伊周听进耳里,他把千代的正面拉到自己跟前。他皱起眉头担忧的道:「难怪你今儿一直遮脸,手放下我看看。」 伊周此际的语气正如传言中柔的和云一样。不过记恨的千代依旧不肯束手就范,瞧也不瞧他一眼。 伊周见千代一直不理睬,他索性先和清少纳言赔罪,看来甚为真诚:「今天的事你千万别见怪,本意是希望你能早点交到朋友融入大家。你倘习惯了就知道我不可怕的。对了,你的住所皇后将它安排在式部隔壁,就在那儿。」他伸手指向不远处的厢房。 「谢谢少主公。」清少纳言轻轻的頜了个首,现在伊周的态度让她尷尬的感觉减缓不少,只觉得对方是天仙下凡的人物。 「不用谢了。」伊周的笑容在此刻如同一小球蒲公英善意无害,「还有,抱歉了少纳言,不介意我借一下式部之君吧!」 清少纳言怡然点头,无任何反对意见,因为她察觉到伊周对千代的不同。 「谢啦!」伊周轻快的答道,随手把千代拎到一旁走廊的边缘,自己亦坐到离对方仅一张薄纸厚度之遥的地方。 千代知道伊周的意图,故牢牢抚着俯望地面的脸庞。 不过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伊周轻轻松松地就分开了她相亲相爱的手跟脸,令千代糗得垂下发身,能遮多少算多少。 伊周对于千代的瘀伤心里有数,他昨天捏了千代之后也自我反省,他意识到自己出手太重。 「对不起啦,千代,我昨天出手忘了分寸,痛着你了。」伊周撑着千代的下巴,透澈的眼珠子中闪耀着他的愧疚。 「小伤而已,就丑一点。你现下特别前来有什么要事呢?」千代反握伊周的手腕,她最欲探知的是雪子怀孕的内幕隐情,「倘没特别重要的事,就让我先问我心中的疑虑吧!」 伊周点点头,两颗琉璃珠般的大眼睛将专注留给千代,千代撅起正义凛然的表情,义正严辞的问:「我觉得很奇怪,为何雪子姐姐怀孕此等大事非要等到都六个月了才宣布?通常都是满三个月就会公诸于世了啊!你得老实招来,你!有没有欺负雪子?」千代讯问到重点处时,视线缓缓却锐利的向她认为男人素来最不可靠之处扫过,再挪移至伊周的目光。 「你就这么不信任我……」伊周的眼球也顺着千代的视线走向,他挑着右眉质问着,在话未落之时,千代便猛地頜之,模糊的念了一句:「在这种事情上,没有男人是信得过的。」 「唉呀!我今天来就是要向你解释此事的。」伊周赶紧阻止千代的误会加剧,否则下一秒千代恐会硬生生的把自己的“尊严”一刀两断。 他开始述说那天,也就是源大纳言四十寿宴发生的事情,「那一天,宫大夫,也就是我阿叔带我去参加寿宴。我想说毕竟身为女婿,且又和人家千金闹得这么僵,不去道个歉显得无礼,遂一口答应。 寿宴上,献上若菜之际,我同源大纳言致上歉意,对方也欣然接受,我以为一切会相当顺利的下去。酒宴上,源大纳言与阿叔轮番敬我酒,眾宾客也都在比酒量的孰大孰小,本觉得没什么大不了,我人也不是那么容易醉。谁晓得那回我才喝没几杯就醉了,全身还止不住的发热发抖,甚至冒汗。 你要知道,那日是你仕宫的隔天,屋外还下着小雪,真的很诡异,接下来,我的头便昏沉沉的,依稀感受到源大纳言吩咐左右扶我至偏房,紧接着我就失去意识,完全忘了当下发生什么事情,也不晓得被动了什么手脚。只知翌日清晨初醒,我睁开眼睛,便见我与雪子的胴体躺在一块儿。她也被灌醉,不确定那一夜究竟发生何事。 你瞧,这么刚好。 本还怀疑着,但三个月后,便传来雪子身怀六甲的消息,想必就是了吧!我到底该开心抑或悲怀啊?」伊周懊恼的抱头,第一次见到有人会为当上老爸而烦恼成这个模样。 千代毫不犹豫的回:「当然该开心啊!主公想必冀望抱上孙子许久了吧!真是怪人呢,竟为此事伤神。」她好笑的搥着伊周的胸膛。 伊周惊讶的抬头览视千代,他双目圆瞪,不敢置信的问:「你不感到不开心吗?心里不舒坦吗?」 千代一脸莫名其妙的摇头,狐疑的问:「我为什么要不开心?这非喜事吗?」 在千代的詰问后,伊周的眉头锁得更紧了,他不停的眨动乱花迷人眼的瞳子,腮帮鼓得和金鱼无异。 划然间,伊周扑往千代,将她紧拥入怀,鼓起的颊边还不停的在千代的脸颊磨蹭。 他满腹委屈的喊:「千代、千代!你到底什么时候才会为我吃醋啦?你为什么都不吃醋啦?我寧可你是名妒妇,你这样反倒弄得我好伤心……」 伊周的温热在千代的脸蛋漫延,遥遥地,但见清少纳言躲在廊柱后含笑观望自己,让千代羞得要推开伊周,不料他却越抱越紧。 「清少纳言在笑我们了啦!这种事传出去不好听。」她情急之下道。 「传出去就算了啊!纵得花盗人之名,传世亦无妨。管流言说我是採花贼,我只想攀折这一枝花。」伊周附在千代耳边婉转呢喃,并在她瘀伤的颊上留下一吻。 在千代肌肤上温热的鼻息像千万隻蚂蚁爬入心坎,现下换千代的体温瞬间飆高,脸红的比清少纳言今晨之状有过之而无不及。 清少纳言钦服的在心底评断:「比喻的真好,以花盗人与花作主客比拟,真箇深情款款。所以式部之君就是传言少主公捧在手心的少女囉!」 翌日,六月天的庭院里绽满各式各样的夏蕊与碧草蓝天,定子领着女房们到庭院赏玩。 「少纳言!」千代自七彩花堆中窜出,奔到躲在皇后身后的清少纳言。 「这个给你。」千代踮起脚尖,将甫串好的花项鍊掛在她秀气的颈项。一颗一颗雪白轻小的小球花体缀饰在少纳言左右,把青春气息带到对方身上。 「小式部的手当真巧呢!瞧!玩到全身都遭花瓣包围,彩蝶縈绕了。」定子笑着拍落千代衣袖上的芬芳,那抹浅笑,宛若太阳升朝霞,璀璨无比。 千代亦不忘定子的份,她在定子的颈上掛了一串花饰,笑得灿烂夺目:「我也有做您的喔!一粉一白恰恰好。」 定子浅白修长的手指置于柔软若湉湉湖水的小粉蕊,树叶婆娑间的空隙透着几丝金光,洒在定子的指尖与发川,衬托她婉约的皇后光芒,好像物语中才可窥见一斑的美人。 紧接着,其馀女官也一拥而上,拉着清少纳言说:「少纳言吶!你也别老躲在皇后身后,得走入人群呀!走走走,我们带你去观赏卯之花,宫里的卯之花开得远比其馀处茂菀哩!」 清少纳言,被一窝蜂的女官们簇拥而去,瞧她那受宠若惊略带羞涩的样貌,想必她心里有股声音促着自己合群,可本性却常阻挠她的行动。 「看来大家都很是欢迎清少纳言呢!想来令人放心。」定子目送着女官们的背影,欣慰之情溢于言表。 在树影摆动招致的薰风,天皇躡手躡脚的摸到定子身后,纵使薰风极力提醒,定子仍旧没有发觉。 直到~ 「嘿!定子。」天皇一个劲儿地自后方环抱住定子,令她吓了一跳。镇静下来后,定子拧了天皇的手背,语带责备的道:「皇上,您可不许再这样吓人,快把我吓死了。」 「但是定子吓着的模样可爱极了,我喜欢。」天皇把头置于定子的肩上,含着笑意的赏视定子透着粉光的侧脸。 千代也知趣,她故意唸着:「我也要去寻卯之花囉!」藉机望远方离去,实则藏身于将此二人之举一览无遗收归眼底之处。对于千代而言,见着情侣卿卿我我不妨是件花心开之事。 「怎么,赏花也不通知我一下?」 天皇故作不服输的在定子身边蹭着,闻着她的发丝,「好香,我的定子又美又香。」 「皇上……」定子含蓄的与天皇对视,两人聚焦的一瞬,两者瞳孔映射的都是彼此。 在双方的空气氤氳着属于他们才得以享受的甜蜜时,一粒不大不小的果实不小心因风自树上摔落,定子下意识的一拉,两人顺利的躲过它的一个不小心。 不料天皇竟因此跺了个脚,沉落的眉雁都快可以与撅起的嘴相连,一副顶不开心的样子。 「怎么了?」定子对于天皇突如其来的变脸感到不知所措。 听定子如此一问,他更加委屈的说:「该是作大丈夫的保护妻子啊!你怎么老是在保护我?」 定子笑得越发温柔婉约,她搓揉着天皇的头顶,仿若照顾糖果被人抱走的幼童,「因为您还小啊!您看,我这么随意便能触及您的头顶了。在您的身高高于我以前,由我照顾您;当您身高高于我后,就轮您保护我了。」 天皇狐狸般的魅眼上扬,衝着定子一笑,他将头埋入她的怀中,语带恋恋在定子的衣料漫延,「那好,总有一天,我一定会长大,长得和伊周哥哥一样高大,人也要跟他一样好。这样才能保护定子。怀仁最心爱的女人。」 「皇上,定子一定等您。」定子顺抚天皇的背脊,用母爱般的慈爱包覆着这位年幼的天皇怀仁,就如同蝶恋花、花依蝶,习习相生。 第十七话.草庵谁相寻 将近一年多未曾见过道隆了吧! 今日,道隆至清凉殿向天皇报告议事的消息传来登华殿女官们的耳里。 千代得知后率先向定子请益:「娘娘,我能否前去迎候主公,一段时日未见了,有些想念。」 千代是发自内心的真诚,在二条宫一年多来生活的林林总总着实令千代对道隆的既定印象冠上亲身经歷的喜爱。 定子听千代这么一说,由衷的思念父亲来了。她不但同意,且大大催促:「要去的话最好现下前往,我担心父君会直接自清凉殿离去,不会在廊上踅太久。记得替我问候他。」 「是!」千代接受了口諭,乐不可支的行君臣礼。 得以迎接主公道隆的机会不常有,女官们在千代的拋砖引玉后纷纷响应,十多人迅速跑出登华殿以跑百米的速度在皇宫中穿梭奔驰,袭起一阵秋风落叶,横越半座皇城。 途中,自然以平时便在锻鍊身子的千代拔得头筹,最先来到清凉殿东北隅的渡廊。 大家櫛比鳞次按照次序排成笔直的一列等着侍候道隆,与其说是侍候,不如说是恭逢。 许多殿上人与公卿几百里外一听闻道隆人在清凉殿的消息,全一窝蜂的参上。侍候这事,朝臣们可是抢着做,谁也不让谁。 清少纳言头一遭面对如此大阵仗,不免紧张地问着千代:「为什么大家会如此期待关白殿公的賁临呢?」 「你觉得大纳言之君如何?」千代反问。 「原先以为他言行轻佻,可自从上回他真诚的歉意与表达原委,以及他疼你温柔入骨的模样,现下对他的评价倒是善戏謔兮,不为虐兮吧!」清少纳言不假思忖的道,忆起先前的互动和伊周对千代吟咏的和歌,她歷歷在目且大大欣赏。 「那关白殿公便也是如此之人,还富有十足正义感。」千代笑道,自豪的脸面早涮上一层红妆。 见她的反应如此真情流露,清少纳言頷之,大概得以猜出藤原道隆又是一个开心果。 当道隆自帘幕而出,大家异口同声的说:「恭送主公。」显得比平日更精神奕奕。 在未经预知的情况下望见一班女官的主动相送,不禁欣喜的道:「有这么多的美人儿相送,真箇令人感动,可是要我这老头在大庭广眾之下涕泗纵流吗?」 女官们大多出自内心的自愿,尤其是千代,来到平安时代,道隆待己视如己出,就像千代在平安朝的父亲一样,「主公,我来服侍您吧!」 她走上前要替道隆穿鞋,让道隆受宠若惊,对上那熟悉可爱的目光,舐犊之情肆起,「小式部你这是在做什么?岂能麻烦你做此事?小女孩娇贵的很,是要疼着的。不用不用,这交给男人来就好了。」 伊周恰履随于道隆身后,甫一见状,抢先一步自千代手中拿来鞋履。他先是投与千代一笑,再向道隆道:「还是我来吧!」以寸草心报达三春暉。他的模样庄重无比,清丽与威仪臻于完美的调和。他服侍的举动教在场的任何一人感动万分,包括当事人关白道隆公。 伊周身后纷纷有綷縩之声疾疾靠近,正四位以上的宫人皆拖着长长的黑色裳裾前来迎送,长度大可自藤壶宫排至登华殿。 道隆稍稍咳了几声,正要离开之时,但见大夫之君藤原道长来到门口,头低低垂着,一副诚恳的模样。当道隆向前走了几步路,大夫之君做出眾人皆意想不到的事,他扑通跪倒,当着道隆的面前:「恭送关白。」言语间气势磅礡,对关白好似充满无止境的敬佩之心。 道隆见状深深感动,实在是自己的好弟弟。在场之眾亦给与大大讚许。 这种戏码古今中外各类政治舞台皆少不了,千代实在不喜欢戏精,若是为了博君一笑,那倒无妨,但倘是政治戏精,则让人反感极了。 道隆亲自扶起道长,亲切的笑道,声音微微颤抖:「阿弟,往后不必如此。」 「关白的圣明,教我望之而跪。」他大力曲身,以感悌的口吻说。他有意的瞄了眼眾所,大家皆以好评的眼神寄予。瞄往女官们,他想知道皇后的亲信是何感想,恰巧又对上千代那双透澈的双眼。锐利的双眼长在甚此稚嫩的脸蛋使道长的目光迟迟停留在千代身上。 待他回过意识,照例,他又自然而然的恢復“正常”。再往下瞄则是一张感动到眼眶泛红的全新面孔。 清少纳言捕捉到千代与藤原道长之间那不寻常的眼神交流,不像是平常的她。在回到登华殿的路途,她不解的发问了:「小式部,你方才在看谁呀!大夫之君吗?怎的面露凶光?怪可怕的。」 「你不觉得大夫之君看来野心勃勃吗?他胸中野心无限,却又刻意偽装,城府颇深。我觉得他想要夺位。」千代愤愤地抒发己见,对道长心存芥蒂。 「哪会呀!他的诚心很正经,我都为他的兄友弟恭感动到哭了。」清少纳言扬首,念念不忘方才的景象。 「便是如此,其野心就在此可显露。连大纳言殿君都没有下跪了,他何必下跪?待下一次相遇,定要私下同他聊聊,我相当不喜欢不坦率做作的样子。」千代字字句句鏗鏘有力,如同万箭齐发射向道长那靶心。 「我认为这有点过度解读了,由难得一遇的兄友弟恭可知大夫之君并非此人。」清少纳言与千代互持己见,互不相让。 千代为了加强立场,增添了些实例,说起话来架势十足:「唐土的隋煬帝为使父母废立太子,乔装勤俭爱民、兄友弟恭、重孝讲悌。而后呢?杀兄弒父,这可是任谁也猜不准的吧! 再来,唐末的宣宗还任光王之时,装疯卖傻,博得揽权宦官的信任。直到掌权之时,扮猪吃虎,剷除驾空皇权的拥立者。这些后果,拥立者可料得到? 猛兽将搏,弭耳俯伏。圣人将动,必有愚色。人性可掩,就看手段。」 清少纳言对千代的立论哑口无言,她思忖少焉,口服输心不服的道:「你说的并非毫无道理,但我相信大夫之君的为人。这可是我们头一回意见分歧哩!」 走着走着,经过清凉殿北廊,转角处忽瞥见一名身穿卯花色直衣内搭樺樱色衬衣的青年。他举手投足间的俊逸非凡令千代忍不住多看几眼。 「那人是谁呀?长得满帅的。」千代的目光迟迟停留在青年身上,熟知当他一望这儿看了看,随即一脸嫌恶的以袖遮面,绕路离开,令千代感到莫名其妙。 回头看看清少纳言,她也是一脸冷漠,挺诡异的。 「他呀!就头中将,故太政大臣的次男。不知听信了什么流言蜚语,对我大有敌意,我们别理睬他。」 太政大臣此名词已在千代生活周遭出现许多回了,早见怪不怪。 「哦…难怪。」反正家中女眷是什么样个性的,男眷也差不了多少,遂不当一回事。 这天傍晚,两人回到住所,数名束着双边马尾且漂亮可爱的殿上童手捧各式各样的信纸在女官住处穿梭。 女官的住所充斥着嚷嚷声:「唷!真是好行情,人家又寄信来了。」 「少说我,看看你自己,不也一样?头弁之君心意可足的呢!」 「别嚷了,还不快些回信,对方可苦苦俟着,别让他们做(1)深草少将,怪可怜的。」 千代闻后好事的想,她心底一点也不想嫉妒或羡慕,毕竟自己还小,谁会看上这种小姑娘。 唯千代与清少纳言这边冷清些儿。 此想法方落,某小童捧着信件向清少纳言道:「头中将命令奉上,请您快点儿回信。」 清少纳言与千代相覷了眼儿,千代不解的使了眼色,意下是问:「他不是把你恨死了吗?怎么还会写信给你?」 清少纳言无立刻展书读的意思,只快快揣入怀里,简单的回答:「等一下再回给他。」以此打发那小童。 清少纳言折回千代之侧,打算继续同千代叙聊,并将怀中的信置于一旁,如同她对于头中将的态度一样。 「我们方才说到哪儿了?」她把灯火挪至二人之间,彷彿何事都未曾发生过的问。 「咦?不先看看信里头写些什么?」千代斜着身以视线微指信处。 「那种信可能不是什么和顏悦色的东西,就搁着吧!」清少纳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道,两人遂继续先前的话题。 不料,那小童很快的又回来,急促的说:「头中将要您一定得回信,要不也得将信还回来。」 这可真怪的了,不晓得对方在打些什么主意,千代看着那小童年纪不过十到十一岁,腿不怎么长,却要大老远的来来回回,心生怜惜的道:「少纳言,你也赶快回信吧!,他的腿铁定酸死了。」 清少纳言随千代游移的目光望去,也心生同理心,故勉强展信阅览。 渐渐浮现出优雅的汉字字跡,道是:「兰省花时锦帐下,下句如何?」 清少纳言犹豫的递给千代一眼,千代也凑前一览,原以为是什么恐吓信之类,竟然是句汉诗,她舒眉而笑:「唉呀!就白居易的诗词,还以为是什么可怕的东西。」 「但…」清少纳言面有难色的道:「在男人面前展现对于汉学的知识,恐见笑大方啊!」 千代一听此等小事,以安啦安啦的口吻说:「对方就是要来试探你的,就一鸣惊人吓死他无妨。吓死他,便少个仇敌啦!」 在千代幽默的怂恿下,清少纳言狞笑着说:「方才只是询问了你的想法,原以为你会阻止我回下去,没料到你会支持。其实我早有分寸,想付诸行动许久了,来调戏他吧!」 「好啊!求之不得。」千代竖起大拇指,简洁有力的道。 清少纳言在纸上其馀的空白处,用灯火的馀烬草草的涂写:「草庵谁相寻?」以示对方不相往来教自己于此良宵的闺怨无处排解,送还那小童。 信回了后,她便看作是扔了似的,不再理睬是否有回音之类的。 果真一如猜想的杳然无讯,两人也就心平气和的早早就寝。 翌日参上,两人睡得略嫌晚,匆匆赶到登华殿。 一进到登华殿,大家犹如目睹何事似的倏地扭头看向清少纳言,几隻眼睛睁得明亮,好像猫发现老鼠。 「哟!草庵来了。」 现场哄堂而笑,笑得清少纳言摸不着头绪,「若是说玉楼还好听些,草庵?叫我的啊?」她问着领衔发笑的宰相之君。 宰相之君抚着肚子笑得说不出话来。 定子遂插话进来代她回道:「你太晚到了,若见着齐信来过,你便知那是何种光景了。」说着,定子的面颊竟渗着红润,推测甫笑过不久。 清少纳言听定子这么一说,似乎意会着昨日那封信早被传了出去,她越想额顶愈加发热了起来。 赶巧,天皇也在此刻驾至,他一进殿瞥见定子,便打算把憋在心里许久的事一股脑儿倒出与她分享,「定子,你晓得清少纳言现下已是殿上人们口耳相传的话题了……」 定子点头,并用袖子掩嘴而笑,把目光投向清少纳言。 天皇亦随定子转头,注意力全都转移至清少纳言身上,他的言谈间钦服之情满溢,「少纳言果乃栖栖一代才女,殿上的男子都在扇子上写着那句诗呢!」 千代轻拍一脸尷尬愣若木鸡的清少纳言,似在说着:「嗯!不错,你出名了,昨晚调戏得太好了。」 清少纳言苦笑着,她回视千代,在她心里从未预料到只是小小回戏而已,竟会遭人大肆渲染,头中将齐信到底作何想法? 恰在此际,一阵轻快的脚步声在皇上蒞临后随之光顾。 「各位,早上好!」伊周以洋溢青春,活力四射的模样出现在登华殿。 本来渐悄的笑声在伊周的到来后又死灰復燃一发不可收拾。乃见他一路上拾着一把绘有回眸美人的檜扇,置于胸前微搧着风。美人旁写着飘逸瀟洒的几个大字,正是:「兰省花时锦帐下,草庵谁相寻?」 「皇上也在啊!还有…草庵!」伊周笑盈盈的瞅着清少纳言,糗得她别过脸不敢直视他。 「这事没什么好羞的呀!」伊周安抚着清少纳言,将昨夜之事完整还原:「昨夜头中将留宿(2)宿直所,我则啟奏皇上汉文,赋归之时刚好路过,听说他在宿直所,也进去凑下热闹。 大家也知道他宿直,许多有头有脸的人都到了现场。 当时且见他碎唸着:“这人可恨归可恨,听我留宿宫里,竟也不来同我说话,抑或致个信函什么的。完全不理不睬,也太过分了。今夜索性就由她的回信何如,来决定她的才学与人品。”所以大家都一同商讨着要写什么内容。 本来我就只是凑个热闹,也为你捏了把冷汗。不料,头中将问我:“她是你请的,你对她最了解。你也别老坐在那儿,提些建议吧!” 没办法,我随便吟了一句,想说应付应付,结果莫名其妙的就被採纳,就是信上的那句诗。 信修好了,託主殿司的小童送去,哪晓得居然空手而归,在这时间点挺巧妙的。 大家又把他赶到女官住所,且要求:“无论如何,就算一个字也罢,就是要她回信,要不也要把整封信原封不动的讨回来。” 果然小童没有多久就回来了,还捧着送去的信。 头中将不免愤懣,碎唸着:“还是不打算理睬我……”等等的话,惹得大伙儿一个劲儿的笑着他。没想到他再重新审度原信之时,竟发出“哦哦~”的叫声。 大家好奇的凑上围观,也全眼为之一亮,“哦哦”的叫起来。 “太了不起了。”大家无不嘖嘖称奇。 原本还打算回信,却闹到清晨也没弄好。大家遂决定将此事传开,约定都在檜扇上写下此句诗。」 清少纳言听完不禁冷汗直流,幸亏当时回信还回的令人满意,如有不妥,岂不受眾男士的讥笑不成? 天皇大笑了几声,赞同伊周的说法,道:「对啊!太光彩的事儿了,何须害臊?瞧!我也有喔!」他也亮出手边的摺扇,骄傲的环视眾人。这样的一搭一唱,乐翻全场…… 笑声至此,不久的将来,传出雪子临盆的消息…… (1)传说爱慕小野小町的男士,小野小町和他约好只要连续一百个夜晚到访她的住所,就以身相许。但在第一百个夜晚,深草少将却因路途遥远加上风雪大作,冻死在路上。 (2)殿上人轮流留守皇宫的房间 第十八话·月下之食 「千代,这个消息难以让人接受。但我觉得还是得让你知道……」在一个不必参上的时日,定子把千代单独召上。 千代对于此举的异常在心中早设好一道心理防线,因此听定子这么一说,内心倒不意外。 「娘娘就直说吧!千代撑得住。」千代镇静的道。 「雪子诞下一个男婴,她人却在分娩过程中与世长辞……」定子说到最后,眼眶已然泛红,彷彿下一秒泪水就会溃堤。 千代愣了几秒,待恢復意识后,她不免要问:「什么时候的事?」还有最重要的当事人,「那伊周他人呢?看法呢?」 定子见千代的言行虽激动,却又不失条理,应该相当懂得控制情绪,遂直白的道:「五天前的事了,想来伊周也有多日不曾光顾登华殿了,恐是为此事伤神着。」 千代的脑海为雪子的死作各式臆测,虽然和她相处的时间不多,面临如此年轻生命的歿逝,内心不免是汹涌的惆悵与唏嘘。 回到住所,乃见清少纳言坐在近廊处,她时不时往千代来归的方向观望,似在等候千代。 千代的身影在她的视野下愈来愈大,千代脸色的苍弱在她歷经不少沧桑的双目下显得稜角分明。 「怎么了?气色不大好,发生什么事了?」清少纳言关心的询问。 对上对方好奇的神凝,千代不吝嗇的分享,神情流露叹息:「就少主母诞下子嗣后便去世了。」 「喔…」清少纳言頜之,她领略的回应着,见千代的心情异常低落,遂将心里的猜想以半推测,声东击西的方式问:「你跟少主母交情斐浅吧!」 千代垂得和麦穗一样的头宛如遇风的晃着,她说:「其实也不算斐浅,曾相处玩乐一阵子。」 「咦?」清少纳言惊叹不已,她原以为会伤感成这副行尸走肉的样态铁定交情深厚,岂料只是萍水之缘。她仔细端详千代,一脸认真的问:「我问你,这你得仔细回答。表面上,或许你的意识也是这样认为,你正为少主母的死而忧伤;实际上,最赤裸的你,此刻忧心的,其实是少主公吧!」 千代听了她的惊世骇语,吓得抬头。她正想出口反驳之时,莫名其妙的,意识里的一隻手操控住她的行动。 「我就知道。」清少纳言浅然轻笑,她走到千代身侧,月光就像镁光灯强调她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上次,少主公说过,你为何都不为他吃点醋。看你任他抱、任他逗玩,全然无厌恶之意,还与他打笑,你一定不讨厌他的啊!而且你可知这行为只会出现在两者身上,一是父女,二就是情侣。」 听清少纳言这一说,犹如炙热太阳高悬昊天,晒得千代双颊通红。 「你非常在意少主公,差在你没有发觉。好啦!我话就说到这里,其馀的你细细体会吧!反正你还小,不急的。」点到为止,清少纳言一说完,便笑嘻嘻的回房,留千代一人独自领悟。 雪子逝世的衝击与清少纳言的一席话随千代卷袭入被衾…… 夜间,万物悄然,唯闻皎洁明月光一步步爬上凉如水的天阶。千代反穿衣的睡着,连云的飘动皆听得一清二楚,包括千代自己微微的呼吸声。 「碰…碰…碰…」甚此静謐的夜晚里,多了薄弱至无法辨认的足音由远而近。千代竖起双耳闻俟,待其经过。「碰…碰!」那足音在最大声之际停止,接下来便开始轻拍着格子门。 千代唰地起身,她左顾右盼,那会是谁?採花淫贼吗?宫中治安颇良善的吧! 在千代犹豫之时,那拍门声渐渐消失,她本紧抓小几的手亦渐渐松懈。她松了口气,自责的想“怎么这般无警觉心,万一碰上他人胡闹怎么办?” 才思虑至此,那格子门又开始拍捶声,除此之外,那人轻声的开口:「睡下了吗?我方才怎么还听着衣裾声。请开个门吧!」不经声带之声是极难辨识的。千代虽然紧张,依旧铁了心,抓起手边的小几望格子门走去。 千代有种不祥的预感,如果推开门发现情况不对,便决定先发制人将小几砸去。 她深吸一口气、一、二、三的推开门,以及谜题… 「你想把我怎么了?」在烛光的映射下,是伊周憔悴但又想死命打笑所堆砌而成的招牌笑容。 「是你呀!吓死我了。还以为是仇家要来復仇…」千代放下烛火与小几,冷汗直流,手还残留未退的颤动。 不过多日不曾会晤的人竟然于现下出现,令千代万分讶异,且又在这大半夜的。 「哪那么夸张,现下大家都睡下了吧!」他左右探了探,免得此趟密会遭人察觉。 千代打量着伊周上下,在她眼里,纵使他打扮整整齐齐,总有一丝说不出的凌乱氛围。 正当她要说点什么例如寒暄之类的,却被伊周抢先招呼:「千代,快坐到廊上来吧!有好东西喔!顺道同你聊一聊,不知多久没有与你促膝长谈了。」 千代本就打算询问他是否需要一个友伴谈心,恰好他自己先这般请求,于是随其脚步迎向月夜的怀抱。 两人坐在廊缘,这时,伊周自背后掏出一个藏青色的小小包袱。他解开包袱上的大结,包巾顺势摊齐。 闪闪发亮,玲瓏皎然的糕点在单调包巾的韜养下粉墨登场。 「一起吃吧!」伊周作势请用,自己亦拿了一块塞在嘴里。 「你还特地准备点心呀!大老远的,辛苦了。」千代对伊周的诚意是千百万的感激,未免太有心了。 「没你说的这番神圣,今晚入仕(1)夜殿,又是照例的传授汉文,这些糕点全是皇上打赏的。漫步在夜里的皇宫,突然害怕一个人度过今宵,人生第一次明白孤寂为何意……」伊周将一条腿伸出廊外,语调特别的柔和。 银色光辉洒覆在他精緻俊美的五官,原本开朗活泼的邻家男孩被衬托成高雅清冷的冰山美人,教千代忍不住倒抽一口气,委实不寻常。 「恭喜你喜获麟儿。孩子和你相像吗?好看吗?」千代努力的把话题带往愉悦处,现在的伊周看得千代不习惯到了极点。 「丑!像到了我。」伊周的口吻透露着他的沮丧。 千代发觉现在不适合用说笑或娱乐的方式同他说话,于是直接打开天窗说亮话:「你爱雪子吗?」 「应该不算……」伊周晃了晃头,与当初清少纳言询问自己在乎他与否的模样相去甚远。 「那您怎么跟着低落成这样子,看了我都感到非常不习惯。」千代自低暗处望向他,开始咕噥了起来,在她所预测的伊周不该有这么大的反应。 「其实应该是愧疚感吧!死的好歹是年轻姬君,且是自己妻子的性命。早知道那天便不出席了,也不会害死人家。都是我的错!」伊周痛苦大力的扯着齐眉的瀏海,似乎把瀏海拔除便能驱离内心的纠结,「而且你一定很讨厌我吧!说我怎么这么没用,连一个女人都保护不了,我未来到底有何能力守护最心爱的女人吶?你向来最护雪子了,快说你讨厌我,说“我恨死你了。”快点……」 千代将自己从国小到高中所有校长的五官全换成伊周的脸蛋,不免直打哆嗦,「不要这样啦,你再自责下去,额发都要被扯断了。你若成了秃头男,哪能看啊?」 虽然这般劝着,伊周仍是不停的自暴自弃:「像我这种窝囊废,就算是头发全掉光了也是罪有应得。我是所有人的业障,我没有身为人的资格……」 千代见伊周越说越过分,连忙握住他的手腕,「为什么要把错往自己身上揽?你难道都不曾想过那一天是被源大纳言下药的吗?既然是下药的,那错便不在你身上啊!一命换一命,或许,雪子的生命会在这孩子身上延续。你若感觉愧疚,就尽你所能的把这个儿子抚养成人,教育他、栽培他,发扬关白一族的精神与雪子的遗珠。」 千代两隻眼睛赤裸裸地直盯着伊周迷茫的眼眸,虽说理直气壮,她的心都快小鹿乱撞成石头了。 「儿子取好姓名了吗?」千代转移害臊的笑问。 「嗯…小名就叫松君,正名叫道雅。」伊周的瞳孔映着的全是千代的五官,她的话他放入心坎儿上了,不知是她的话太动听还是千代的主动贴近挑拨了心弦,一股热血在全身流窜,甚至涌上喉间。 「千代……」伊周的嘴里若有似无的喃喃着她的名字。 「嗯?」千代下意识的回应,也许是自己握伊周的力道太大力,令他不大舒坦,同时她松开紧握的手掌。 此正合伊周之意,他趁机反握千代,冷不防的向前一拉,千代便在反应不过来的情况下,扑上伊周挺实的胸膛。 在千代撞上的一瞬间,莫名其妙的安全感逕自扩散至全身…… 不过又来这未先前知会的举动,千代自然责备:「要说几次啦!不要突袭我,会吓死人的。」 「谁教你穿这样单薄的?秋意袭人,用我的身体来当你的衣服吧!」伊周一脸坏笑的端详千代,虽然是邪恶的笑意,掛在他的脸上就成了温柔可爱。 「干嘛说成这样……」千代的腮边差点没烫得着火,这种话也只有他说得出口。 伊周挪了身,乔了最舒适的坐姿。当他的腿一摆,千代便“咚”的坐入其大腿框出的空间,小腿则置于伊周盘坐的小腿上。 他从一旁端来食盒,平放在千代的大腿顶,「就放在你这儿囉!你也吃些,就当作补偿你的,切莫再说我欠你肉丸子了。」伊周挑了个眉,他对称均匀的小酒窝如花绽放,显现的是他的本性又恢復了。 「嘻!这么爱记仇,会追不到女孩子的。」千代对他撅了个嘴,送他的是小女孩才有的烂漫笑顏。 千代毫不客气的拈了一块,不论自己的小嘴装不装的完,一股脑儿的塞入口中。 当伊周俯身凝睇千代的脸庞轮廓,她那富弹性的双颊鼓的满满,嘴边还叼着剩馀未入口的部分,和小仓鼠抢粮无异,逗得伊周发自内心噗哧大笑。 「千代,你好可爱,怎么会有你这样可爱的女孩儿,笑死我了。」千代相当不满意伊周的嘲笑,如临大敌的在他与自己之间设下隐形的一道墙,默默的将身子转往相反方向。 伊周可非省油的灯,他立刻探往千代头撇的那侧,脸蛋一个凑前,她以为对方又要胡闹了,岂知他两指固定住千代的下巴,他勾魂摄魄的五官在千代眼前越放越大。伊周精准的一囓,在两唇相隔不到一片指甲宽的距离咬下千代叼着的口外糕点。他长长的睫毛轻轻地自她的脸颊拂过,撩得她的心脏像千军万马般奔腾。 「好吃,千代的东西就是好吃!」伊周把下頷靠在千代的头顶,为更进一步的挑逗而自得意满。 千代颤颤的吞下口中物,所幸没有噎着,她不解地道:「倒不曾见你这样对待皇后。」 「因为……」伊周在千代的耳根前轻声道:「定子是我的阿妹,无庸置疑。但千代是纠神赐予我的礼物,总是能解我的忧,是我的开心果。谢谢你,千代。我的心情已经好很多了,我会好好活着,将松君抚养成国家的中流砥柱。 千代…心肝宝贝儿…谢谢你…」 他自后头环抱千代,嗓音愈来愈柔润。他将鼻尖埋伏在千代的秀发中觅着女孩子特有的发香,彷彿在像千代撒娇。 「我们俩同辈一场,用不着这样吧?」千代的眼神上瞟,一举直视不可能碰得上的对方双目,她无法预料伊周再这样对待自己,自己的脸会红成何状。 「你我同龄没错,但谁教你让纠神把你变得这么小的?都快三年了,才长这么一丁点儿,唉!小不点。」他发出长长一声叹息,离得以出手的时刻仍有几年光阴要走…… (1)天皇的寝殿,位于清凉殿内 第十九话·家庭聚会(上) 逝者如斯夫,孔子是如此感慨的,定子入宫几年了,道隆因为内政忙碌,以至于没有时间能常常绕至登华殿探望女儿,若说是有,也只是照个面,没有促膝长谈。 加上贵子思女心切,天天听闻伊周口述,未亲眼见到仍旧无法放心,故决定择一吉日,夫妻俩一同賁临登华殿。 身为甫入宫不久的东宫妃原子一得知父母将要造访登华殿,也提出于那日造访其处的要求。 这么天大的一件喜事,定子自是认真以待,故令大伙儿用心的佈置环境,大大小小的厢房甚至涂笼皆不放过。 大家小心翼翼的打理着一切,像是隔间用的几帐都被挪成一列,将许多分隔的小厢房串联成大厢房。所有几帐相接的空隙全得细心系上。 大伙儿忙东忙西,登华殿瞬间热闹非凡,女官们华丽的裳裾在不知不觉中溢出几帐,吸引一些间杂无事恰巧路过的公卿与殿上人的侧目。 千代与几名年纪较轻的女孺与女官们正系着几帐空隙间的纽结,有些结在内里系上即可,有些便得自外头打理,有点麻烦。故时常得让一些女孺在外接应。 「这里得要牢牢系紧才行」千代遇到结在外头的情形,向女孺作如此吩咐。 这动作不知重复多少次了,但教千代意想不到的,前来应援的身影远比自己高挑许多,绑完结后更闻得一名年轻男士的吟咏:「山井兮山蓝,泉井初冻坚难解,君心若似之,何得结解冰且溶?」 你的心就好像山蓝色的山井水一样,方结冻难以解融。如何才能让此结解解开,让冰融化呢? 千代缓下动作,怎么好巧不巧遇上前来搭訕的殿上人? 她环顾四周,大家眼睁睁的凝视自己,充满冀望的眼神就是好奇千代会不会给个答歌。 千代僵硬的回头盯着一帐之隔的人影。此歌挺巧妙的,山井音同山蓝,纽且同冰,该给个技巧高明的回覆才登对。 可惜她的经验值不够,实在蹦不出什么新主意,便随意咏着:「冰薄甚易碎,煦煦日光即消融,莫等莫蹉跎,纽结本松不难解。」 说着说着都快糗死千代了,这种不怎么成熟的答覆和前述相比实在天壤之别啊! 「敢问君为谁?」那男的问。 千代为求自保不被誆骗,她反道:「您答我再答,君子当礼尚往来。」 通常女孩子的发言在答歌后便结束了,不料千代竟会回答到这里,世所罕见。 既然女方都不怕羞了,自己遮遮掩掩的就太没意思了,故回:「实方中将。」 「我是式部。」千代依循诺言而答。实方中将这称谓于千代既熟悉又陌生,反倒是对方对自己的名声相当有感。 「式部?倒有所耳闻,我知道了!你可是有殿大纳言的?」 千代的表情剎那铁青,她在那一当下意识到自己的名气是建立在伊周之上,搞的自己已是他的爱妻爱妾一样。 骤然间,清少纳言不知从何处冒出来,一脸惊奇的问:「咦?这不是实方中将吗?怎么?又在挑逗人家姬君。」她的口气突显她的熟门熟路与活络。 「想挑逗也得看看名花有主了没呀?」那人咯咯笑道,两人应该早就相识,否则说起话来不会这么亲切。 「近来又有新欢了是吧!」清少纳言挑眉,一副见怪不怪的说。 「这种事不光彩,说给姬君听不好……」实方不好意思的笑道,只闻其声转小。 千代观察着清少纳言的谈笑自若,一点也不像甫入宫的她,时间果真是万症的良药,包括怯病。 翌晨,大伙儿极早便将格子窗推开,等待关白殿公夫妇的光临。 女孺们替定子梳理光洁、泻如瀑布般的长发。 定子问着清少纳言与千代:「你们可见过淑景舍君?式部应该是没有,她生性比较害羞,比较不常到后殿寻伊周。」 清少纳言与千代不约而同的摇头,但清少纳言回稟:「我曾在贺茂祭典望其背影。」 定子舒眉笑道:「小心些儿的躲在我身后的屏风,从我这角度望去,很清楚的。别看她不爱说话,生得可是比我标緻哩!」定子对此充满自信,她欲把妹妹的美发扬光大。 她今天身着红色的外褂及紫色的衬衣,衬托其高雅美丽。她照着铜镜,半开玩笑的道:「不晓得父亲会否嘲笑我又穿红衣了?我就喜欢红与紫呀!」 「您不管穿什么顏色,都是美啊!」千代笑道。 清少纳言陶醉的凝睇这霓裳羽衣与天仙容姿相衬而更显风雅的女子,心里亦想:「淑景舍之君大底也是如此雅致秀丽的。」 未几,忽闻警蹕声响起,藏人喊道:「关白殿公到!」 随后而入的是贵子与淑景舍原子。 高阶贵子多穿了一件裳裙,一袭雪白的女官装扮,似是在定子之前,得表现得体的礼仪。淑景舍原子也跟在一旁,她的打扮则时髦许多,年轻的活力展露无遗。 关白道隆穿着浓紫色的直衣与青绿色的指贯,且浆得整整齐齐,看来昳丽瀟洒。 他环顾四下,自豪的道:「瞧我这些女儿们多标致呀!倒是我年纪已长,要不和你们比比定不输色。」 淑景舍原子青涩的笑了笑,十分可爱,如同含苞待放的海棠。皇后定子则欣然接受父亲的讚美,其成熟韵致与原子相形,形成绝美画面。 轮到早餐时间,女孺一一进膳,因为空间关係,原先设置好的屏风得要挪移,才方便人员进出。 清少纳言眼明手快,拉着千代转藏至帘幕与几帐之中。 关白道隆见着宫廷御膳,不禁打趣的道:「你们二人皆有美食得以享用,可别让我成了乞食于人的糟老头哟!」 贵子睨了眼他,不以为然的道:「都多少岁数了还嘴馋!不早就吃过饭了吗?」此举逗得两名女儿抿嘴而笑。 其间,伊周与隆家相继参上。伊周亦领着走起路来摇摇摆摆的儿子松君,道隆一见到松君便迫不及待的把他抱在腿上疼着。 清少纳言拽了拽千代的袖子,轻声道:「快看,少主公的儿子哩!都长这么大了,好讨人喜欢,他那一身装束都在屋里洒了一地。」 千代紧地自几帐上端的缝隙望去,松君有如一隻被女孩儿疼惜的娃娃般。 千代开心的頷之笑道:「真的可爱极了,小小一隻的。」伊周先前对于松君的模样保密到家,说什么年长一点再带过来,原来只为“金屋藏娇”。 「少主公一表人才、中将隆家则气宇轩昂,委实得天独厚。」这一家子的得天独厚引得清少纳言羡慕的道。 千代暗自笑说:「该说是基因太强大。」男的俊,女的又生的不差,后代自然是俊男美女。 道隆请着:「你们二人拿垫子来坐。」 中将隆家这般照做,但伊周却推辞:「我还得上皇上那儿一趟,松君便交给您了。」 「好,快去忙吧!」道隆便也不强留,委实可惜的很。 伊周起身,那视线恰可窥得几帐之后的的双眼。他知道千代与清少纳言在窥伺,故衝她一笑才急急离去。 千代唰地下蹲猛拉清少纳言之手,惶惶的道,却仍保持细声:「少主公发现了我,我们原型毕露了。」 清少纳言视了状况,安心的道:「他不会说出去的,你瞧,他离开了。」 道隆注意到儿子的视线,往几帐后望去,即见清少纳言溢出的花纹裙襬,他有些责备的问:「是谁躲在那儿偷看的?」间杂人等怎可做出踰礼之事。 清少纳言与千代的汗发显些竖立了起来。 定子连忙道:「是清少纳言与式部之君,是我让她们躲在那儿的。」 道隆闻后,挺直腰桿解颐道:「哟!真是的,我这番美色让清少纳言迷了去倒不见怪,没想到连千代也买我的帐。唉呀~不是我在说的啦!我这风采,嘖嘖…」开始往脸上贴金。 贵子大力的拧了道隆的手臂,恶狠狠的警告,瞬间扼杀他无限幻想:「喂!我说您啊!啥时成了这副色老头的嘴脸?就和您说过少打千代的主意,要让女儿们见笑吗?」 「唉唷喂呀~饶命饶命啊!妻上大人,快疼死我了。隆家救我。」道隆故意叫道,而隆家则识趣的装作没听到,睁一隻眼闭一隻眼,引得在场一片哄笑。千代搥抚着心窝,清少纳言则拭了拭额上的冷汗。 这会儿,东宫的藏人参上,将东宫的亲笔信函奏与原子。她原想与父母分享,可在阅览完毕后反而害羞的缩了手,信件可有什么亲暱的对话? 身为姐姐的定子一眼就看出端倪,笑道:「居贞亲王真是具富情调。」 原子垂眸,面庞泛着羞涩的笑意,甜美极了。 道隆开着玩笑,其实内心也挺好事的:「唉!害羞什么?倘我不在此,你可是投书投得更勤的吧!」 说中心坎儿,原子更是羞得无地自容。她母亲好事的拿起纸笔,急急忙忙道:「我来替你回书吧!别引来东宫的焦虑。」遂直接替她写信投上。 松君扯着道隆的衣袖,对眼前大人们的举动感到新奇不已,高兴的喊道:「回信、回信。」那嗓音着实娇嫩,如乳燕归巢。 道隆戏弄着松君,感叹的说:「松君生得这般可人,若说是定子的儿子,不明究里的人都会相信都会信以为真的吧!」 午后,裳裾的綷縩声越来越响亮,登华殿外早铺了一层长长的地毯走道,原来天皇驾至,后头更聚集了如过江之鯽的藏人们。女官们与道隆夫妇啦、中将隆家等皆识趣的退至南面厢房。 贵子观察了身为自己一手调教出来的千代仪止,亲切的笑道:「比三年多前生得还要灵秀呢!谈吐举止也进步不少,还是一样聪明伶俐。」 「小慧不及主母的辨琴咏絮。主母仍然青春美丽。」千代恭敬地回道,她虽心喜,仍一表谦虚。 「在你们这群才媛面前,我可被比了下去。」道隆故作怏怏地自嘲。 「主公,您别这么说嘛!我们再优秀也是主公指导出的呀!」千代向道隆撒娇着,用道隆最喜欢的口吻同他说着。 道隆一听立刻笑顏逐开,「唉唷!嘴好甜吶!千代,谁教你的?」 此时,松君猛扯着道隆纽带,伊伊呀呀的道:「小猫猫。」 「哪儿有猫呢?我这纹路可不是猫喔!」道隆以为其言乃自己直衣上的花纹,自顾自的同他解说。 不过松君仍继续喊着:「有猫儿。」 倏地,千代背后一道柔媚的「喵~」之声,前些日子的命妇之君在千代侧磨蹭着。 「命妇之君,你怎的在此地?」千代一手揽起讨着怜爱的命妇之君,松君兴致勃勃的又跳又叫:「摸,我要摸!」 命妇之君此刻慵懒的闔上双目牠大概是少了天皇的爱抚,故来此地讨人疼的吧! 道隆笑道:「命妇之君天性柔弱乖巧,让松君玩玩吧!没关係的。」千代乃松手使松君得以近身玩弄。 松君的一举一动、童言童语与命妇之君的绝佳配合令平淡的南厢增添不少赤子之心的趣味。 夜间,落雨侵蚀着廊阶,渗着一丝落雨的湿味,清少纳言前至千代卧房里串门子。但见千代埋首于灯前。 房内四壁曖曖暗暗的,只有围绕千代端坐紫金莲的灯影将她衬托得好像辉夜姬下凡巡视。 「在做什么?挺认真的,你这样子还真美。」清少纳言走向千代,若赏着艺术品似的。 「美?哪有,姿色明明平庸的很,少抬举了。」千代一口自嘲,同时摇摇手上的一把檜扇,原来平淡的绢面上多的是一隻活灵活现,翻着肚皮呈撒娇态的小白猫。牠享受其中的神情不禁挑起女孩子皆具备的少女心。 「哇!小式部,你未免太有才华了,意想不到你的绘画功夫如此了得,这是今天所见的命妇之君吗?」清少纳言宛如目睹名人伟人画跡倏地兴奋凑近千代。千代亦毫不吝嗇的借她仔细瞧翫。 清少纳言接过檜扇后即一脸沉醉的埋首于精美的图案,她讚叹的唇瓣从未间断:「你方才都在画这个啊!为什么一隻普普通通的小猫画在你手里竟变得甚此可爱?太厉害、太厉害了啦……」 「没有啦!」千代害臊并自谦的道:「我只是捕捉到命妇之君最为可人的那一剎那,将它一笔一划描绘出来,就是这个模样,没有比较厉害的道理。」 「没有没有,我明白了,往后,你的小名即是猫君,好!就此称谓,适合!再贴切不过了。」清少纳言的两颗发放智慧,优雅的瞳眸瞇成一条漂亮的弧线。 「好啦!这样的称谓我还能接受。」千代温和的回答,古人取绰号当真文雅很多。 第十九话·家庭聚会(下)藤原道雅 下了一整夜的雨,今晨方止。朝暾燁然,庭院里的嫩叶皆披上亮晃晃的露衣,有的甚至不堪其重而垂直下落,弹出脆然似珠的响音。 辨之君採来了不知名的小草,拿来问着大家:「这是什么草啊?」 此随即引起女官们趋之若鶩的围观,连皇后也兴饶的靠近,紧接而来的是一场热烈讨论。 「这是事无草吗?」 「看来不像,应是车前草。」 「错了吧!车前叶哪里是这么一回事?」大家面面相覷,想不出个所以然来,清少纳言在后头暗自窃笑,与其馀人的举动不一样。定子见她这番,即是心有灵犀一点通。 眾人猜了许久,让定子忍俊不住的闢谣:「少纳言都忍不住啦!不就是诗经之“卷耳”么?」眾所这才恍然大悟的抚掌大笑,互嘲前后左右的駑钝。 千代赶在此时入内,她露出天真稚嫩的笑靨,热情的道:「各位快瞧,这野菊之叶纹理很是美丽。」 大家传递了下去,此叶的叶脉清晰,虽已乾枯,却是它完好保存的要因。 「哇!挺神奇的呀!」 「这纹路一根一根的好细緻呢!恨不得近些观察。」 大家皆予以好评,待传至清少纳言处时,她抬眼看向千代,頷之道:「精緻是没错,猫君眼睛颇灵光的。」 清少纳言望向前方的卷耳,宋玉悲秋、菅原道真上身感慨的道:「无耳草呀无耳草,见者人人夸。太多却徒伤情,不如野菊巧且好。」 真正懂得欣赏者有多少? 辨之君笑道:「何必死守着你那野菊?那儿都见得着,不如卷耳少见哩。」 千代思索了此话片晌,遂回清少纳言:「情用赏为美,事昧竟谁辨?这种东西,各自解读嘛!每人所体会的美永远不同。」清少纳言惊喜的凝覩千代,以眼神传达千言万语,酒逢知己千杯少。 倏于含情脉脉之间,大纳言之君参上,小松君则步伐琐碎的跟在其后,看来颇为吃力。 他今日穿着女郎花色的狩衣,内搭天蓝色的单衣,看来极为合身服贴。 伊周一入殿即环顾四下,见着大家围成一圈一圈的小团体,不免好奇的问:「怎么回事,大家在做什么?」 定子便将方才的卷耳、野菊之叶与清少纳言作之诗叙述予他,伊周听后不意外的笑道:「果真是少纳言的作风,老喜欢藉机挖苦。哎呀!情用赏为美,事昧竟谁辨嘛!」 定子的视线挪至千代再挪回伊周,笑道:「您这话可晚了一步,方才甫被千代捷足先登去了。」 「唔~」伊周回首瞥了千代一眼,自己的巧思竟被抢走了。 当定子与伊周谈话的同时,松君早溜往女官群中,尤其在清少纳言与千代此区。 松君双目雪亮如星,他兴致昂昂的问:「猫儿还在吗?」他娇小的身躯依然层层叠叠,华丽的衬衣更显其可爱。 千代尷尬的笑道:「不在了呢,在清凉殿内吧!」让小孩子失望,千代有些难以啟齿。 「嗯…」松君失望的垂下小巧丰满的脸蛋。 清少纳言瞥了千代一眼,安慰着松君:「猫儿不在,但猫之君在这儿呢!不妨让猫之君请猫儿出现吧!」 说罢,清少纳言便独自笑去,看着千代的应变能力能否带来欢笑。 千代横眉竖眼的瞪着清少纳言,感到莫名其妙的甩头,道:「我又不知道命妇之君在哪儿。」 松君听了清少纳言的一席慰语,将充满希冀的眼神投往千代,教千代有些心慌意乱。不过她也非省油的灯。 「对了!」千代灵光乍现,她自大袖取出檜扇,唰的展开。扇上是一幅色彩鲜明的画作,一隻两眼雪亮至映照天地的小花猫。 松君目不转睛的瞅着扇面,兴奋的手舞足蹈,他乐陶陶的欢呼:「猫之君变出猫儿了!」 松君爬上千代的大腿,作势要环抱柱扇中猫。 千代同他玩着,她仿猫的叫声:「喵!」顺势挥挥檜扇,让他搆着搆着。 松君乐不可支的笑道:「小猫儿叫了。」 清少纳言作如是观,钦佩的笑道:「小式部反应挺聪敏的嘛!果乃猫之君。」 定子注意到千代那边的动静,景况颇令人会心一笑,她轻轻的暗示伊周:「兄长您瞧…」 伊周回头望去,乃见此逗人温馨的画面。 定子扭头,一派享受的笑道:「松君挺主动的呀!可比您受欢迎哩!」 竟遇着了比自己还更会纠缠千代的竞争对手,伊周打趣的假装生气说:「啥?敢和我抢千代的宠?」 他走到松君之处,想见习见习,遂在千代与清少纳言之间坐下,问:「满有趣的样子,何事怎不先知会一下?」 清少纳言手比坐在千代腿上的松君,笑道:「这事儿且问松君吧!」 伊周向左瞥向千代,首先入眼即是那把檜扇。 他惊艷的问:「这上头的画是谁作的?可否借我看?」眼底可探出哇的一声。 千代闻后便要将它呈上,松君则忿忿不平的追着它不放,但取者是父君,个头高大他无从抵抗,只能以咕噥宣示主权:「那是我的猫儿。」 伊周故意伸手举高檜扇,呈现仰姿自顾自的赏画,任凭底下的松君如何跳呀跳的,仍是搆不着。 「哇!画得真好,栩栩如生、唯妙唯肖,难怪松君这番着迷。」伊周讚许,故意拖延时间。 「父君坏坏…」松君气得一副泫然欲泣,伊周依旧调皮的不肯松手,惹得清少纳言与千代格格而笑。 「您还真忍得下心呀!」清少纳言调侃。 「这是谁画的呢?咦?上面有题字哩…」他眼尖捕捉到扇面右下角那不醒眼处的几个字----小千代君。 野人献曝使千代略些害臊了起来,她自嘲:「这是我画的。技巧可能有些拙劣。」 「为何题着小千代君呢?」他瞄了千代一眼,一脸好奇的问。 「啊~还来啦!眼睛这么好做什么?」千代听到了伊周已然发现璇璣图中的玄机,吓得打算一把抢过扇子,谁料伊周敏捷的左闪右闪,说什么就是不肯让千代抢走。 「要不回答我的问题呀!不然不还你。」伊周调皮的道。 「现在还不是时候啦!还给我,藤原伊周。要不然诅咒你续不了弦。」千代如狼似虎的与伊周搏斗,但无论如何千代屡居下风,总好像被伊周把玩在股掌之间。 伊周逗弄千代的景况已引来全体女官的围观,清少纳言藉此搧风点火的呼道:「皇后娘娘,您瞧瞧,少主公除了欺负松君外,还欺负着式部。」 伊周早有所准备,他靠近清少纳言,自松软的狩衣的接口拿出一叠昂贵的纸张,偷偷塞给对方,细声咕噥着:「嘘……嘘,别让别人说我偏对你好,就通融一下吧!檀纸誒,產自东北地区,以构树为原料,价格不菲。快疼死我的小小腰包了,我省吃俭用,少吃了多少甜点,都为你着想誒……」 清少纳言一听“檀纸”这响叮噹的名号,眼为之一亮,她从以前就十分嚮往能在此款纸张上写字。被伊周这样一收买,清少纳言屁股一挪一挪地向后退,沉浸在和纸的精美皱纹上,忘却千代的死活…… 本来笑着伊周的定子好奇的往清少纳言那方靠去,一见到那纸上的纹路,即明瞭其乃檀纸,她惊讶的说:「他这么大手笔的贿赂你啊,打算写些什么呢?」 「尽日后厅无一事,白头老监枕书眠。就写“枕”吧!」清少纳言灵机一动的回。 不过,全场不只清少纳言一位女官。 「少主公,您肉丸子到底还了人家了不,又再欺负她了。」女官们边笑边嘘着伊周。 「这人情早还了!又在开肉丸子的玩笑了,都几年前的事儿,早过期了。」伊周大眼瞪小眼的和四下对峙着,虽然上回已以物易物的向千代谢过罪了,仍洗刷不了污点,他已然成为后宫新派的玩笑。 第二十话·佛经供养(上) 太后打算在清水寺举行法华经供养的法会,皇后与眾大臣皆会参与,故大伙儿们正讨论着届时的衣着打扮。最后,眾人的决定是一致的艷红唐衣。 定子于前一日归寧,移居至关白府第二条宫。 傍晚,皇后乘上凤輦先行,之后才是女官等杂役。 能賁临二条宫是天大之幸,大家迫不及待的挤上车,争先恐后的,唯恐少了她们的车位。 这副模样似赶着去看贺茂祭典,人都快被挤扁了。千代自知同他人争位必无己份,不如以退为进,先至一旁等会儿。 千代目视女官们为了争车那粗鲁的推挤,嘖嘖称奇:「丑死了。」像在看着热闹当着局外人。 「是呀!」清少纳言忽自千代身后冒出,与她附和着。 「难看极了,可不是吗?反正到最后一定会有车搭的。」清少纳言直白的抱怨,和千代不同的是,她多了一丝不悦。 等待的过程挺无聊的,千代与清少纳言便间聊打发时间,有说有笑,欲忘却眼前之景。 一群沙丁鱼挤了好长一段时序,好不容易才都上了车。前方的驱役开始作最后的确认,他点了点人头,赫然发现一件要不得的事:「还少两人。」 「是谁?」 「呃…啊!少了清少纳言与式部。」 「奇怪,不都上了车了吗?都已要让女孺上车了。她们人呢?」 驱役们慌忙了起来,这两名女官辈分很高,万万不可得罪才是。 此际的清少纳言与千代姍姍而来,清少纳言尖牙利嘴的道:「无妨,我们晚上车,娘娘责怪的绝非我们二人。」 那驱役啐了几句,内心虽说不满,人家位阶比自个儿高,奈她何呢? 她们上车后,后头跟着的即是下级女官的车辆,在幽幽暗暗的灯火下,二人抵达二条宫。 定子早已进入二条宫,一切皆已安顿完善。本要宣布夜宿的事宜,不料发现眾女官中独独少了清少纳言以及千代。她还命令左京、右京女官寻着二人,都苦无结果。 定子焦虑的催问:「怪了,怎么不见了?到底发生何事?不都一起前来的吗?」 女官们面面相覷,方才一片混乱,无人特地注意二人上车了没有。 清少纳言与千代下了车,还未安顿好一切,甫见左京焦急的连拖带拉,把清少纳言带到定子处。 定子一见到二人,平时温柔和善的眉头霍地紧锁,责备着:「躲去哪里了?不是说好一块儿来的吗?这样教人多担心吶!」这责备一点也不吓厉,多了几许忧虑。 清少纳言偷偷地环顾周遭的女官,垂头稟道:「望您恕罪,我和小式部乘坐最后一辆车子,故无法及时参上。」 定子听闻此句怪诧异的道:「岂不和下三位的女官一同前来的?太不小心了吧!如果同下层阶级者共乘一车,可就要被人看笑话了。」 这回换千代答道:「之前上车时人争先恐后的,令人窒碍难行,故乘坐最后一辆车前来的。」 「是呀!同着大伙儿一齐挤车,挺困难的。」清少纳言趁机补了一枪。 大伙儿皆羞愧的低头以脚揉着地面,没人有顏面直视定子。 定子晓其原委,转而向一旁的女官道:「看看你们,那模态可真不优雅,又不是说没了车位。」 大家可谓咬牙切齿,当晚无不咒诅着清少纳言与千代哩! 二条宫的一景一物实在教人怀念,同样的院落,同样的渡廊,连来来往往忙碌不已的僕役与女房都相当面熟,彷彿又回到姬君时代。 定子开始发落住所,基本上,女房皆被分发到南院北殿的各大厢房。 唯独千代,当提及千代时,定子的眼神明显柔和且充满关爱,「至于式部呢!你就是住在原处,便是主院后殿的对屋,那一带你比较熟悉。」 千代受宠若惊的抬起恍惚的神情,这委实太美好了,有机会重温当时的温情,简直如梦似幻。 「谢谢娘娘。」千代满怀感激的频频道谢,一旁的女官在千代道谢声侧发着好事的言语:「哟!太可惜啦!少主公人不在二条宫里,否则有好戏看囉!」 「在说什么啦?老爱乱点鸳鸯谱,你们吼……」千代瞇起一隻眼,无言的回着,其中有数隻乌鸦飞入她的脑海。唉!真是八卦的一群人,千年前后的人性依旧换汤不换药。 这一晚,道隆临于定子之侧,与之间聊。他身着縹色指贯,配上面红里白的直衣,显得格外年轻俊美。他还是活力充沛,岁月不曾老化他的心灵。千代对于欣赏美男挺是热衷的,凝覩着他的英俊,他的幽默,人生哪会无聊? 他观赏着仕宫女官们,带着羡慕之情道:「在后宫好幸福,左眄右望尽是美人容貌无一不好,可惜皇后无比吝嗇,可有好好善待你们?像我,打小细心呵护皇后长大,如今连件旧衣裳的赏赐也没有。做人哪,还是别说些间话比较好… 唉唷!我又说间话了。」他说着忘我,随即以袖遮口,两颗滑溜的眼珠子左右滚动。 这是故意拿定子开玩笑的吧!大家皆心心相印,笑在心中。 「呿!把我看作傻瓜去了,竟这番嘲笑,我要哭出来了,真箇伤心的。」他的表情甚是滑稽。大家见状隐藏于衷的笑意一爆而出。 「主公岂傻?主公是我们最为爱戴的大人。」千代开朗的摊开双臂,彷彿聚春之煦、夏之艳、秋之清与冬之粹。 她的言语如同甜蜜的蜂蜜,令道隆心花怒放,「哟!千代,来,坐到我这儿来,还是你最讨我喜欢。」 千代依循其言膝行至其侧,宛若爱女似的,道隆的言行举止之间处处可见温情与亲爱。 「时间过得真快,定子与千代都长这样大了。」道隆边疼着她边道。 其馀女官们见状无不忆起了伊周与千代不同凡响的关係,都击掌笑道:「主公,您这样会让少主公吃醋的。」 「吃什么醋?」道隆的眉毛高高挑起,「那怎么行?这臭小子搞不好是把千代作妻子培养,未免太诈了吧?」道隆拧了千代的鼻头,防小偷的表情活灵活现,更是引发一阵轩然大笑。 夜色正浓,大伙儿们早已在南院的北厢房睡下,千代步伐雀跃的望久违的老房间迈进,出云之君在自己仕宫后即被调遣为松君的女房,打点着大大小小的杂事,应该相当忙碌。 老房间的气氛一点都不老…… 千代发出轻微的叹息声,她在房外踅了踅,笼天黑幕所包围的熟稔席捲而来。她探了探隔壁厢房,现下的她底心有股想探望伊周的骚动,只不过他今晚不会住在这里,大家是这样说的。住在二条宫里少了伊周的调皮,还真缺乏愉悦的气氛。 无聊的千代倒也不想只静静等着睡着,总觉得一睡下,离开二条宫的时间又更往前一步。故她越过渡廊,往大大小小的庭院花园走去。 经过西厢房,爽朗的笑声经夜幕传递耳边。 关白道隆正与二位朋友饮酒作乐,满面通红的他,却不忘一个劲儿的说笑,两位酒伴亦是酩酊大醉,坐着仍是摇摇晃晃。 屋外有夜色的大衣裹覆,道隆看不清;屋内有篝火,灯烛褪下黑夜,千代看得可是秋毫分明。 「咱家定子越发越美啦!真是令人欣慰,一定是长得像我。」 「那还用说,殿公相貌堂堂,可不知迷倒多少女性哩!」 这便是关白的私生活、真面目。千代十分震撼,以往她在此时间点早睡下了,不会主意到主殿如何。她忧心的嘀咕着:「主公这么嗜酒吗?不知主公懂不懂得节制,这有损身心哩!」 「是谁在外偷听的?」一位酒友昏昏沉沉的瞥向窗外,不知是否惊觉。 在萤火虫尚未使其曝露行跡之时,她赶忙望前方奔去躲入黑夜的怀抱,装作什么也没有似的。 庭院四下的二条宫出奇的寧静,假山假石上的灯笼一闪一灭,加上几隻萤火虫的歌调,唱着千代心灵的平静。 「欸?」千代眼光瞥见灯笼之前有一片相同品种的白花,理应所有顏色都该齐致。唯独其中万白丛中一点红,一朵红花挺直的昂首,相当独特。 千代好奇的蹲下身倾前轻抚,当下她忘记一件要事:美是危险的。 「嘶…原来它有刺!」千代吸吮着她受伤的指头,深刻的警惕自己,「难怪长得这么好……」 「咦?千代,怎么夜都沉了,还没回房睡下?明儿还要早起吔!」 一道熟悉的声音吸引千代的目光,她霍地抬头,在人犹未自黑暗露面以前,千代便问了:「说我呢!你不也还醒着?明儿你也会一同至清水寺吧!」 伊周走到灯笼前,手上提着一把未开刃的长剑,笑盈盈的瞅着千代。 「是啊!我也会去。」伊周上下打量着对方,本以为无恙的景象竟冒出一斑红,他瞬间皱起修长浓密的眉:「你的手流血了。」 「被花刺到了,没事的。」千代尷尬的笑道,她赶紧转移突显自己笨拙的话题:「我听大家说你今晚不在,为何突然冒出来呀?吓死我了。」 「定子归寧势必领着一票女房,这种花心开之事,我当然不能错过。」伊周上前掏出绢子替千代擦拭血液,脸上掛着亲切的招牌笑容。 「谢谢…秋尚早,而你的心却已经一夜魂九升了吧!」千代回应他前语用到的典故,「对了,你拿剑做什么?且在此等深夜。」千代的视线瞟至系于其腰的那把剑好奇的问。 「嘘……别和其他人说…」伊周突然装起神秘的把头低到和千代差不多的高度,「我在强身。」 「强身?」千代惊讶的问着,和他同住这么久,从未听说他有如此习惯。 「唉唷!我都趁着半夜起来练练剑术、健身习武的啦!除了避免筋骨松弛,还能提高剑术的能力,仿效司马长卿。汉书读多了,嚮往他们的允文允武。只不过这种事父君、母君定当反对,毕竟自己是文官。」伊周笑道。 千代这才理解为何他的身段会生得如此好看的缘故了,一想起几年前偷窥对方洗澡的画面,她不禁满脸通红。 「真捉摸不住你的想法,居然现下脸红。」伊周掐了千代的脸颊,嘴角扬起的是纯粹的享受。 千代这才恢復意识,她挑了挑眉,永不服输四字则写在她的脸上:「什么嘛!我这是为你过上健康的生活而庆幸。运动是好,也要将汗擦乾,免得感冒。」 「是!亲爱的源千代。」伊周亲暱的单手环抱住千代的肩膀,「我陪你回房吧!」 「好……」千代的肌肤隔着几层布料与伊周相连,他只着(1)单衣、衬衣与指贯,并未套上狩衣或直衣,微微透出的体温令千代乐在其中,打自骨子里暖和起来。 「松君过得好吗?」两人漫步于浓浓的夜色,千代忆起松君玲瓏可爱的身影,忍不住问。 「过得非常好。」伊周简洁的答,显露出他的不耐烦,与不久前的懌愉大相逕庭。 千代灵活的眼珠上下端详伊周,「生气了?」她揉了揉凝脂似的下巴,揣测着伊周心境,真不愧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她立刻察觉端倪。 「伊周吃醋了!」千代瞇起眼快乐的笑说。 「哪有,谁…吃醋啦!和小孩子吃醋,真没度量。」伊周刻意避开千代的视线,一副死不罢休,嘴也硬的要死,但他镜明般的瞳孔却出卖了他的心思。 千代主动的张手揽住伊周的腰际,将身子贴近对方,此时此刻的伊周可爱的教她不由自主的想像小奶狗一样亲近他、怜爱他。 「小奶狗吃醋的样子好可爱,千代喜欢。」在千代的撒娇之下,伊周心底的酸意早遭一併剔除,反而增添几许甜蜜侵舌的笑意与幸福。 他搓着千代在夜里散发几点光亮的头顶,沉浸爱神赐予自己的河澜之恩。 (1)内衣(一定是纯白的) 第二十话·佛经供养(中) 供养之日,太阳在东方徘徊,女官们三三两两地起床,有的点了高坏灯赏画。但大多数者都在仔细的妆扮,像缝牢裳上的物件、浓妆艳抹一番,像极了几百年来只为今日打扮。 为了让穿脱便利,千代也早早起床将各层衬衣与裳简单的缝合。 针线一入一出的在布与布间穿梭,昨天她主动撒娇的画面一幕一幕深深烙印脑海,自己到底吃错什么药,居然会做出这样容易让对方遐想的事。她偷偷观察隔壁邻居的动静,发现房里静的惟有一隻小小蜘蛛攀爬上网,他早已不在里头。 「誒!看来他挺忙的啊!」千代开始为他的健康着想起来,昨夜伊周也挺晚就寝的,「下次得提醒他,否则坏了身体一切都不值得了。」 千代套上层层叠叠相当正式的唐衣,萌黄配色衬托她伶俐气质里的精明与智慧。 千代在房里等待的时候,少了出云之君的陪伴,类似昔日的生活过得不如昔彼,如同一道丰餚少了酱料提味,一切索然无味。 间着间着,朝暾大明,晨星下落,千代加入女官们的行列,步行于渡廊,或战战兢兢,或老神在在,同种情况两样心情。 在主殿西侧唐风的厢房处,定子、淑景舍妃与贵子早已躲在车子的御帘之后。唯独道隆仍在车外等着,依他的性子,定是要欣赏美丽女官的风采。 他那与伊周截然不同的笑靨充满成熟男人的魅力,令许多人见状都不敢明目张胆的直视,大胆一点的也只敢偷窥个几眼。 千代对他的神采奕奕相当吃惊,这真的是一个通宵饮酒的人?莫非是天生的酒桶?那他应是投错胎了。 女官的车辆之侧,伊周和隆家负责掀开车帘,让女官们上车。 避过道隆的目光,迎来的是下一名俊丽到令人自形惭愧的男子在一旁含笑观望。使女官们无论怎么挪、怎么遮,怎么迈开步伐都靦靦腆腆,显得扭扭捏捏。 驱役们开始唱名,大家赶紧依喊着的顺序上车。 「……左卫门、右京、少纳言、式部。」 唱名的驱役在千代的称谓加重语气,想必千代是最后一名上车的。 车厢有一定的高度,三年来的成长虽让千代长了些许,仍略显不足,尤其在这种正式场合不允许出丑。 她遥遥一望便在思量如何上车较为优雅,「要慢慢爬的、还是大腿开开伸出无影脚跨上?」千代想道。 但时间不准许她多想。须臾便轮到千代上车,本打算一鼓作气忽悠忽悠的上去,恰巧碰上隆家的视线,不过也只是剎那。 他的年龄与千代的身体年龄相差无几,个头却比千代高大许多。 伊周发现千代与隆家的眼神接触,眉头倏地一紧。他有力的臂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把千代推上车,简直到了硬挤的地步。 她的心震了一下立即扭头道谢。才一个转头,车帘便遭斩钉截铁的拉上,她根本不晓得该向何人答谢,遂直接把受词冠上二人的名字。 「不用客气。」回答的声嗓乃出自伊周,他的语调彷彿完成一件惊险要事。 随后车子由前门拉出。车上,有些女官抚着自己细心梳理的头发抱怨:「不知道头发有没有竖起来?可别让大纳言殿君和中将之君发现才好。」 「不会啦!几百年才梳一次头的,对方早就见识过了。」清少纳言反嘴,与大家搞熟后便成了一副天生反骨的性子。 「就只会损我...」那女官朝清少纳言白了一眼。 车辆驶往清水寺的外街,大伙儿得在车上等候,待太后抵达清水寺,皇后才能出发。关白与文武百官则需前去恭迎太后。 时间特久,大伙儿等得有些无聊,恰逢一些不识相的男士靠近搭訕,他们大概认为凡是宫廷女官都比较识趣。 某名五位的男子前来攀谈,大老远的就开始吟起些浓诗艷词。女官们的经验老道,三两下便反驳回去。 那男子惊觉吃力不讨好,遂找藉口告辞。待其一转身,坐在帘边的女官随即伸手抓住拖的挺长的裳裾。男子离开的同时,女官趁势一拉,便也跌个狗吃屎,这挫挫的模样与先前那般威风凛凛判若云泥,女官们皆幸灾乐祸的大肆嘲笑,以如此接连打发了数人。 「唔~好可怜。」 一阵熙熙攘攘,方是太后入寺,一般百姓争相目睹皇室风采,整条街道被堵塞的水洩不通,太后的车走在最前头,后面跟着的是服侍太后的女官。眾臣竞先上前迎接太后,景象颇为壮观。 再来即是皇后的凤輦,輦上有玉龙与金凤,在灼灼阳光下显得熠熠生辉。随侍的侍者牵着輦上四端的绳索,见来好不庄严,大家见着无不惊叹。 在此同时,大伙儿的车辆终于可以向前行,大门边响起各种乐器演奏的佛乐,响彻云霄。连天上的云朵也经意的驻足探勘。寺外早已佈置得色彩繽纷,绚丽夺目的帷幕轻飘,有裊裊之感。 正当眾人犹对周遭难以忘怀之时,车帘突被掀起,原来是伊周与隆家,他们催促道:「快快下车吧!」 那些先前担心梳理过的头发可有蓬蓬松松的人又开始害臊不已。她们向伊周提出要求:「您们能否退避一些,否则我们可是心慌意乱的。」 「怕羞呀!」伊周大能体会女孩子的娇羞,故同隆家向后退至远处。 大家逕自下车,鱼贯往皇后御前前进。换千代下车了,可大家的脚程颇快,皆已走远。她们好似忽略了背后的千代。她自知人生地不熟,不可以落单。为了追上各位,千代情急准备纵身一跃。 顿时~ 「欸!等一下!」这声音可吓着千代。 「你怎么还没离开?」千代诧异的问,大人物都是走在前头的啊,他竟然会压后? 伊周笑道:「你们是我负责的,当然要等你们都下车了我才能走。小心点别用跳的,这车槛有点高,摔跤了可不好。」那笑容极为温柔,他伸出胳臂示意千代扶着。 伊周今日雍容清丽,穿着圆头鞋,(1)裳裾拖的迤邐,似能塞满全场,千代小心翼翼,避免踩到,否则可就糗不完了。 伊周的好意往千代全身灌注一泉暖流,千代不吝嗇的表达这种感铭在心:「谢谢你,你人真好,爱你哟!」 她那唯有讨糖的孩子才会露出的天真笑顏迟缓了伊周的反应,就像电流的流窜。 他眨了如扇开闔的睫毛,笑容愈绽愈烈,虽不晓得她的告白是不经意抑或有心,他的内心早乐得出乎意料般的不可开交。 伊周的笑顏逐开在千代的眼帘下慢动作播映,直直戳中千代的笑穴。他嘴角堆砌小酒窝的过程是绝美的剎那,而慢动作则让剎那暂停一段时序,期间有几片白云自头顶飘过。 「你笑得好慢!」千代捂嘴把心意全笑了出来,连细短的发尾都遮住了爱笑的双眼。 面对使眾者心花怒放的可爱姬君,伊周儘管为对方为己绽放而欣慰,但在这殿上、地下人四处走动之处可相当危险。他牵起千代的大袖,把她往己方拉近,他的眼神比方才更加亲密。 伊周笑道:「嗯!继续为我笑吧!记得与我齐步,靠近些儿。」 他满意且放心的迈着强健稳重的步伐,能以身体挡住千代只属于自己的迷人,这自豪就是他的昂首阔步,瞵视昂藏。 千代明白伊周的动机,却知趣的不一语道破,嘰哩呱啦的和他分享一天当中诸多的乐趣。伊周不仅是最佳听眾,还会时不时以言语逗得千代笑破肚皮。 二人聊着聊着,不知不觉便来到皇后御前,那些先下车的女官已佔据最佳观赏区。 千代随意观望,倘能爬上清水寺之顶,大可摘星了吧! 此时,千代注意到衣着明艳的藤原道长躲在不远处的榕树后,有些鬼鬼祟祟,他的眼睛正对着这里而来。 伊周向皇后啟稟:「人员都到齐了。」 定子听见伊周的声音,连忙从几帐挪出。定子露面了,那位躲在隐蔽处多时的道长急忙走上前朝女官席陪罪,佯装匆忙的光景:「教你们久候了。」 定子毫不见怪的向女官们亲切的道:「大夫之君方才认为陪侍太后的衣裳已给人目睹不宜再作侍奉皇后用,因而命人重裁一件,才会这么晚到。大夫之君可要打算与潘岳比美?」说着便与一票女官掩嘴笑了起来。 话说,这身行头着实与孔雀无异,太过花俏了些。道长见定子解颐,也松懈的笑了笑,女官们则随她的笑声延续。 千代冷静的观察着道长的一切举动,他总觉得光打扮的动机就很不单纯。不过他仿如塚虎的一步一脚印的精神也挺教人感佩。 道长的目光扫视四下,千代的不随眾人笑闹依然夺人眼目,她眼底曖曖的明澈对于道长而言永远是寒冰芒刺,但,也只有她懂自己。 伊周诚切的笑着,颊上对称的小酒窝率先释出善意:「阿叔,我们都是一家人,不必拘束成这样啦!只要人到,心意足够,就很圆满了。」 「谢有殿大纳言恩典,在下感激不尽。」大夫之君慎重其事的曲腰道谢,依旧不忘伊周的官位高于自己。 「唉唷!阿叔,早说了直接叫我伊周即可。不必这般生疏。」伊周赶忙劝着他,作侄子的不乐见与叔辈关係如隔座富士山,地位的束缚着实骇人。 「有殿大纳言是长上,当皇后娘娘之面,礼数不可忘。」道长不可动摇的坚持原意。 看着两人的推託与客气,委实觉得道长也有可取之处。厉害的不在吃虎的气概,而是在于扮猪时的沉潜。千代下了决心,她希望能有个切实的机会与道长这样世所稀罕的人物单独谈上几句话,或许获益良多。 与伊周寒暄间聊了几句,道长便以任务在身,办事为由,暂与定子请辞。 千代见机会千载难逢,便取扇掩住眼睛以下的五官,趁眾员仍未到齐,谈笑叙说近来种种之时,像猫一样踏着轻盈且无声无息的脚步跟在道长的阴影。 碎步跟呀跟,远离百步以外的喧嚣,到了也不是杳无人烟之境。千代评估时候已到,她深吸一口气,将勇气与睿智一併吸入体内。 「呃…大夫之君…姑父!」千代唤着对方。 听到意料之外的小姬声音,道长驀地回头。 当千代玲瓏小巧的身姿映入他深邃的瞳孔,脸色下意识的一沉,但又努力摆出和蔼温善的问:「有何贵事吗?话说,你好像喜欢注视着我,是我哪里打扮的不好吗?」 「不不不……」千代一闻眼神之事,连忙驳斥,「我只是觉得您有心事。」 她亦礼尚往来,因为千代的优势是甫满荳蔻年华的少女之容,故任一天真无邪的迷花眼笑皆能自然流露,毫不做作。 道长对千代的神情环抱的是一丝狐疑与内心的不确定性,他以歌试探:「红白相间兮,美艷何尝减却春。若何分其色?如今红白浑休问,唯君辨得清如许。」红白梅色相间,该如何辨别呢?无人过问且发觉,只有你看得最透彻。 道长大抵是问自己有何难耐看出这些异于常者的微癥微状,于是千代信口答道:「怎敢敌春寒?不与凡花斗色新。若更分红白,馀香渗身犹不得,还需青眼靠傍看。」当然要分辨还是得凑近点瞧。 「是伊周教你的吗?」道长的目笑夹杂流动仓促的空气。 「没有,伊周不会教我这种事情。我只是想问,您这些动作动机为何?明明并非出自本心,却还要这么做,不会感到害怕吗?」千代认真的把内心深藏已久的话一股脑儿道明,犹如在火山下蠢蠢欲动的泥流瞬间喷出。 「你还太小,又是女人家的,懂什么?」道长一语蔑笑的看待千代,纵然她在他的直观中好像真有些不同。 他随随便便打发千代的模样让她感受不到应有的尊重,她抑制住自己衝上前揍他的衝动,平静的以知性主导全场:「您想成为关白内大臣的接班人,成为关白,我说的没错吧!」 道长压低下巴,沉默不语,千代深信她猜对了,故趁一鼓作气继续说:「这样的确没有任何不可以。我理不明白的地方在于您的行事。 照理而言,您该澈底施展您的才能,令内大臣欣赏,甚至心服口服,进而认定您是未来关白的继承者。倘若如此,您岂需在内大臣与皇后面前做了好大的样子? 您应晓得这样做只是告诉人家您的永远臣服,绝无贰意,与内大臣的传位与否丝毫没有任何关联性。」言至此,千代理性的双眸透露出来的剑光寒气已然出鞘,教人没有勇气直视,但千代仍未有停下来的意思,「我臆测到的原因是,您不打算让内大臣心悦诚服的传位给您,而是打算松懈他们一家的心防,横刀夺爱。」千代直视着道长的双目,她此际发现了道长的致命弱点:缺乏自信。不像道隆的明朗与肯定自己的迷人,他的眼神飘渺不定如丝竹的结尾,千代从他的外在表现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姑父,我明白了,谢谢您听我这番喋喋不休。」千代再度恢復一名十三、四岁少女应有的可爱与浪漫,带着原有的状貌折返…… (1)裳裾越长,位分越高 第二十话·佛经供养(下) 愣睇着千代的背影,道长突然发话了:「等一下!」 千代被这样叫住,自然转头回望,长发飘逸下的纯真面孔与方才的权谋相较具有谜样的吸引力。 「你会说出去的吧!」道长一副早做好心理准备的笑问。 「不会……」千代诚恳的晃晃头。 「我不信。得到这般严重事态,讲出去,领了功,不是很好吗?」道长露出不屑一顾的笑靨。 「我说了也没用,谁愿意去相信一名未经世事的小姬君?」千代耸耸肩,一切经过重重考量的说:「我不想破坏你们一家子的感情。我看内大臣和伊周都很喜欢你,倘我这么一说,他们可能会认为我意图挑拨离间。但我的不说,希望能换得您的不伤害他们。」 「你,相当了不起,你的强大,任何人皆无法捉摸。但我还是要奉劝你,我终究会成为关白,任何人都非我的敌手,既然你有洞烛先机之明,早日投靠,早日是好。」道长的语调混杂着一丝无情狠戾,他总算现出真面目了,这才是真性情嘛! 千代挑眉笑道:「姑父的好意,我心领啦!不过,我还是喜欢在内大臣身边的大家。我走囉!再见。」 归途果然是一日看尽长安花的心情,除了舒畅,还是舒畅。 不过道长会如何对付道隆,这的确是个有趣的问题。没和道长表明的是,由于此世界已经纠神改造,基于信任道隆的能力,千代暂不担心此严肃的问题。 道隆与御匣殿别当在参见完太后之后亦接踵而至。今下,定子与雅子为显对太后之尊敬,皆着女官礼服,如此一来在场的女性都整齐划一的穿着隆重的唐衣与裳。 雅子至始至终都优雅的以扇遮面,那气度可非一般贵族女性可比拟的,高贵又进退得宜。 雅子一瞥见千代那抹杵在女官席列的可爱身影,连忙上前与她打声招呼:「千代,好久不见了。」 「是啊!经上次一别,约有一年不见了吧!雅子过得好吗?」千代的双手任凭对方握攥着。雅子的仪态与细长的嗓音令千代有种春风拂过的感觉。 「过得很好,看到你依然是这样可爱,我就好。」雅子变成一弯新月的灵眸闪烁着无比幸福。如此情感可非三言两语得以言尽的。 连道隆见状都钦羡了起来:「你们的感情何时这么好了啊?也不即时通知一下,我也好想加入你们的谈话呀!」 说着说着,松君此时也在四位、五位的朝臣簇拥下聚集至此。喜洋洋之情溢于顏表,松君兴奋的迈开奔跑的步伐,想要扑向爱的怀抱。 清少纳言正揣测着小傢伙会往其父奔去抑或至猫之君处时,不巧,乐极生悲,松君踩到自己宽大的裤管,正面直直扑倒在地。 他放声大哭,叫喊着疼。一旁的朝臣赶忙扶着松君起身,身为父亲的伊周急得离席察看儿子的状况,可任他怎么唬着都没用,松君依然止不住豆大的泪滴。 人多方法多,伊周将儿子抱来席间,尷尬的笑问:「你们可有法子?」 道隆爱孙心切的道:「让我试试。」遂接过孙子,逗弄了片晌,不似以往一逗便笑,松君仍是哭丧着脸,小小的嘴撅得高高。 清少纳言以肘碰了碰千代,示意她上场,千代会意的自长袖取出檜扇,不完全张开扇面,使扇皱明显一点。尔后膝行移至松君之前,向他道:「猫儿来囉!」 千代不停的乔着扇面的角度,一下子后倾一下子前倾。 她在扇面后倾时道:「猫儿开心笑了。」 在前倾时道:「猫儿伤心的哭了。」就这样连续的哭又笑、笑又哭。 在松君这方面看来,向后倾猫儿便如同眼瞇成一条直线,彷彿笑着;向前倾则如脸面狰狞的哭了。 松君年幼的心灵感到些许慰藉,最爱的小猫使他嘻嘻地笑开怀,道隆等在场人事全为千代的创意拍手叫好。 道隆借来千代的檜扇仿她那般玩弄,哈哈大笑的说:「原来扇子也能这样玩哩!」他笑到乾咳起来,并掏出帕子摀口。 他瞟了帕子一眼,又摺齐放回裤袋,继续同大家打笑。 从千代的近距离可认出发生何事,帕上出现艷红的血丝。 危险的顏色吓了她一大跳,不过她却装作若无其事的退回女官席上。 千代偷偷地和清少纳言道:「方才主公咳血了。」 清少纳言猛然瞅着千代,充满质疑,「在这种庄严的深刻可别乱说话,主公看来气色尚佳的呀!」 「从我刚刚的距离和角度恰可瞥见主公帕上的血丝。」千代信誓旦旦的道,这回绝对不是假的。 清少纳言沉默许会,后说:「得私下同少主公提醒一声才是。」千代亦举同意一票。 法会开始,名僧、贵族,与各殿上人、地下人皆手持一朵人造莲花,莲花里放置数卷法华经。大家列队而行,井然有序各突显威仪。 诵经的师父賁临,领导眾僧诵经游行于佛堂周围,更咏回向文。佛音参天,音绕寺中高耸樑木,委实动人肺腑。之后更有一系列的舞蹈与乐曲,法会就这般持续到深夜。 在这之前,天皇令藏人通知皇后该是回宫之时,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清少纳言调皮的望了眼定子与仍在清水寺参访的同伴们。 定子拗不过天皇的任性,想到倘若违令,天皇会如何鑽着、黏着自己,只得提早回宫。清少纳言也就趁时随定子溜往皇宫,拋弃共事的好同事好姐妹。 大部分的女官全然不知定子临时回宫的消息,直到法会结束时,才被道隆发现一行人还在观望。这事自然又成了他调侃的题材。不过调侃归调侃,他仍是古道热肠的替大家出点子。 道隆道:「要不就在二条宫多歇一晚,明晨再参上吧!不然皇宫也要宵禁了。」 女官们面露尷尬的垂下头,到头来还是得麻烦道隆,但也十分感谢他的体贴。 大伙儿共乘夜车,气氛很不一样,尤其少了清少纳言,不过车上依旧维持原本的人数。 这少纳言竟不知会的先随皇后而行,大家不禁抱怨了起来。 「连式部也被拋弃了,少纳言也真是的。」 「最主要的是麻烦了主公与少主公。」 「不要紧,我又不觉得麻烦。」伊周也跟着凑趣,他反而感到一丝享受呢! 车帘高高掀起,月光直射车箱。千代凭览着夜景,街景寧静,星儿点点,银河故意洒在天空呈一片晶莹剔透。待她回过神来,向后望去,人声已止,大家皆打起瞌睡来了。 在月光的照射下,所有人的睡顏一清二楚的映入眼帘。在场唯一男士裤袴上的葡萄显纹相当突出。他雪白的直衣因纽带松落而自然的滑至肩部,令其山蓝色的出衣与若隐若现的半透明单衣大剌剌的接受月光洗礼。 伊周睁开双眼,恰巧碰上千代的视线,千代下意识的回避,装作若无其事的乱看,再度望向帘外。 千代的做作不管在何种时刻皆能挑起伊周无比兴趣,那般可爱,那样引人入胜。宛似一本名着或含苞待放的花蕊。 无聊的他把身子挪到千代身边,打算和她培养感情。 千代看到伊周坐到自己身侧,用膝盖想也明白他的意图,都相处几年了,还能不了解对方?她遂转个身面向他。 伊周低声的道:「大家都睡了,只剩你跟我。」 千代不怀他想的頷之,揣测伊周接下来的发话。千代凝视着他在月光下皎洁,与自己相望而似水柔情的脸庞,如是教人百看不厌的面孔提点了她脑中差点遗忘的事。 千代自大袖掏出画着命妇之君的猫之扇,诚恳的递与伊周。 他清澈的瞳底正探问着她的缘由。 千代娓娓道来,说的全身血液都加速流动:「之前没和您说明上头的小千代君之意。其实,我是打算等到你生日的前几天再赠送的,只是那一天为了哄松君,又猜不准你会凑热闹,才会被你发现的。送你!愿得入郎手,团圆郎眼前。伊周,生日快乐。」 她的笑意比往常异常开朗,亮比东山顶上的斑斕皎月。千代的脸庞已然浮现在伊周心上。 「好美的礼物啊!」伊周会意的答道,他的视线不曾自手中接过的猫之扇挪开,彷彿错过一分一秒,便会消失似的。他不曾预料到千代把自己看的甚此贵重。欣喜之馀,他亦注意到千代满足的神态,何等的从容悠然。 伊周灵光乍现的自馨香袖中拿出香薰四溢的檜扇,扇尾吊有一块清澈的碧玉。 「咦?这又不是交换礼物,不需回餽的啊!」千代眼见伊周将檜扇置于其前,急忙推辞着。 伊周柔声的轻附在她的耳朵:「你就收下吧!如我将会随身携带你赠予的猫之扇。当我是此檜扇吧!毕竟我不能天天遇到你。今来此去捐,忆及你无时无刻都把我放在身上,挺安慰的。」 千代这才意会伊周的用心良苦,好奇地打开扇子嗅了嗅,一股幽幽清香扑鼻,十分熟悉且往往使千代会心一笑的香气,「属于伊周特有的味道。」 伊周目视着千代的一举一动,再把视明月,二者相映别有风韵。她对他的魅力与时俱增,就算要他目不转睛的盯着千代一整晚,也好像只是一瞬间的事。 何时方得与千代形影不离? 「今晚的月色真美。」伊周特意对着月色有感而发。 千代瞅着他的面容,他的悠哉与慵懒激起她心中的大片涟漪,这句话,千代隐隐约约探得几丝弦外之音。 何处无月夜?唯少闲人如吾两人耳。 “明明都是一样的月夜,今晚的月色在我心里却特别的美,这是为什么呢?因为我与你共享今夜的月色,怀抱着喜欢你的心情呀!”伊周心里正这样热情的吶喊着。 千代意会伊周的意思,她情思一涨,回以:「是啊!我死也无憾了。」 伊周煞地瞥向千代,矛盾的眉皱嘴笑:「你倘真心亦然,我会满心欢喜。但是,说什么死不死的呢?你绝不可以先死,无论任何理由,你若死了,我无法孑然苟活。」 碰上对方的认真以对,千代委地惊慌,她错估伊周对自己的用心程度,赶紧加以圆场:「别把话题聊得严重到此地步嘛!我只因为认为两句话可以做个完美无缝的相呼应与双关而已…」她话仍未说完,即让伊周抢了去,「在你面前,此等事逃避不得。你要记得,我的命已交付在你的手里。」 他一把攫过千代的手掌,在她的皮肉上用指尖轻轻比划自己的名字。 伊周轻柔的手劲在千代的皮肤上留下痒痒暖暖的感觉,接着,他如呵护稀世瑰宝在她的手背上留下蜻蜓点水的亲吻。 千代细细的感受手上的温存,潜意识由衷的窜流…… 此月夜,除了良辰美景解语花,更是三者的天人合一。 月的搅和成了一罈甜与蜜。 第二十一话·物换星移(上) 今年春季的(1)除目仪式,藤原道长顺利升任权大纳言。 中关白道隆择定阵定日期,集合所有太政官于左近卫府。 大家到了场皆依自己的位分与身分入座。反正就是每个月待开的朝政会议,所有人都如期到了场。 在偌大的朝堂之上,裳裾依地位越来越长,中关白以严肃端正的态度主持起此一回合的阵定。 「由(2)大宰权帅上奏的紧急表章,眾卿势必阅览。三千(3)刀伊蛮夷边境来犯,造成对马国民物力与人力的损伤。」道隆言毕,立即心领神会的让左大臣先抒己见。 左大臣頜了个首,立即侃侃而谈:「区区刀伊,又远洋来自宋国东北,舟马劳顿。我们只须以逸待劳,丝毫不必畏惧,提供军粮补给即足以抵御。」 轮到右大臣,基本上也持差不多的意见,再传到以下太政官员,大家一致认定刀伊蛮夷就是个来自中国的草原民族,能千里迢迢来到北九州,铁定经歷不少神风、气候的摧残,早晕的七荤八素了,应该只要由中央调动粮草、军费至大宰府,不出良久即能大致消灭刀伊的势力,讨论底定。 最后由外记将讨论过程与结果拟成定文交予藏人头。 朝政议论结束后,在眾人以为会议该要结束之时,中关白突然提出临时动议。他郑重其事地站起身,颇具威严的扫视眾官,他这样的眼神已予眾人一个心里准备,即将有大事发生了。 他徐徐开口:「今年此月,我当辞让内大臣一位。」道隆慎重其事的向左、右大臣点头致意,朝臣们面面相覷,此事如同暴风雨般匆匆蒞临,谁不震惊? 何况道隆也才四十岁左右而已,正值强仕之年。 他健步走向公卿之席,在同样目瞪口呆的伊周面前停下脚步。 道隆冷不防的把伊周从席上拉起身,节节有力的高举伊周下垂的左手,用雄浑的音调宣布:「今年此月,即由有殿大纳言继承内大臣一职,望眾卿能用心指导有殿大纳言,成为称职果敢的内大臣。」 道隆此话一落,席下一阵嘈嘈的讨论声,交头接耳之语无非围绕于:「有殿大纳言今年无非才二十一岁来着。年纪尚嫌小。」 「是啊!从未有煞此年轻的内大臣先例,年纪轻轻,可服得了人?」 道隆在吱吱喳喳的意见中划上了重点,他清了清喉舌,面带具有人际魅力的笑容说:「眾卿的疑虑无非在于有殿大纳言的年纪是吧!」 大家一听全把注意力再度挪移至道隆身上,包括席上满脸错愕的藤原道长。 「排除年纪,眾卿还有哪里觉得不妥都欢迎提出。」道隆敞开雅量的胸襟问。 不过当他作如此询问,四下无不止息,方才那般热烈的耳语。 四座上百隻眼在伊周上上下下打量来去,其实撇除年纪不论,他们还真挑不出任何不适任的毛病。 在一片噤声中,向来钦服道隆的右大臣发话了,他理性的组织语言,公正的评论一切:「除了年纪,其馀的确值得一试。」 「有殿大纳言自幼博览群书、博学多闻,独霸(4)劝学院,就任(5)参议时亦常有独特的行事见解与行动,现又担任帝傅,确实毫无不妥。」 既然右大臣都表态支持了,左大臣亦不遑提出同意的评析,他向伊周投以认同的眼神,伊周也谦让的回以一个頜首,表示感激他的正面肯定。 左、右大臣的言论屹如九鼎,此言一出,许多杂言蜚论宛若被风暴打回原处,谁也没有第二句话。 内大臣一事即在大眾的默许之下暗然进行中。 步出左近卫府,在回二条宫的路上,伊周把内心的所有疑惑与诧异一併吐露,但见道隆勉强的挤出一丝笑意,说没三两句话便咳嗽不止:「我该退居幕后了,有些事可以让你自行闯闯……」 看着道隆咳成这副模样,伊周于心不忍的拍抚他的后背。 一般人实在难以体会方才的阵定道隆是如何压抑自己的喉间恙感强作威严镇定。能够成为关白的人物,无论智商抑或情商,皆是不同凡响,方有此能耐担纲。 北风送雁,也送来如雨的梅瓣,灵鸟在片片花雨中扑翅,牠独立梅枝,瞵视昂藏。正当牠陟在高处,刺骨的冽风袭来,这回,灵鸟要学习在高处不胜寒中如鹤挺立。 今年秋季的除目,在关白的暗中使力之下,天皇独排眾议,擢拔藤原伊周至正二位的内大臣,越过各叔辈,成为年轻的先河。 道长对于道隆将内大臣一职让与伊周之事相当耿耿于怀,通常这般重大的位置该是交予像自己这样年纪较长的兄弟辈才是,竟是直接传与伊周这样乳臭未乾的年轻人。好不容易攀升到与伊周平起平坐的地位,竟要被一举追过,他越想就越不是滋味,如此一来岂不暗示着未来关白的人选就是伊周,毫无疑问? 看来,为了争权夺利,他得使出最万不得已的最后手段了。 这一日,道长心血来潮,前去拜访居于东三条院的皇太后詮子。天色尚早,他踏着徐徐的脚步前往,一边散步一边参透晨幕下的景致。薄雾中,隐隐约约有一名相貌俊秀的男士自东三条院里出,他的乌纱帽只随便的置于头顶,直衣也斜斜的未见穿好,他的一举一动鬼鬼祟祟,似乎挺防着人的。 藤原道长目送着眼前这般景象,便知何事。他佯装若无其事的走上廊间,来到卧殿,立于几帐之前。女官、女孺们显得有些慌忙,衣襬声交错响亮,杂沓声不断。 好不容易,太后才姍姍来迟的挪身至帐前,故作亲暱的道:「你怎的不先知会一声呢?天色方白,什么兴致促使你的到来?」 道长笑着吟道,一副自然无意:「为赏樱故晨早起,晓月淡然浮天空,未料露珠先我止。竟让实方中将这样无血脉关係的人抢先拜访,真罪过哦!」 道是无意却有意,太后羞红了脸,垂头不语。因为道长的蒞临事出突然,其束带仍未系紧,残留夜晚的温存。 「阿姐啊!」道长笑语晏晏的掀帐入内,故意步步进逼,带给她压迫感,「为弟的自然不会外传啦!」 太后挑着长眼斜睨着一副不待见也不乐见的样貌,她上下打量他后,防御性的问:「你要说什么?」 他明瞭亲姊姊的底心,威之以利诱,详之以厉害的向太后步步进逼:「阿姐你放轻松一点,我是你的阿弟,自然是站在同一条阵线上的。不过你从来不曾考虑过此事会自男方口中传的沸沸扬扬吗?」 「我已同他说过了,他绝不可能外传。」太后紧接着以冷眼驳斥道长。 「哎呀!阿姐,你未免也太相信人了,你岂懂得男人的底心?能够同一位了不得的女性交好,自然会自豪的惦记心上,就算再如何小心督促自己,仍是会在无意间的场合上与几个知己好友分享。论这样,实方中将与伊周有私交,他那儿可能已有所耳闻。」道长说的煞有介事,令太后有些动摇,她垂头思考着,将脑中所想喃喃洩漏:「如果伊周知道这件事,凭他的性子,应该不会说出去吧!」 道长眼见自己逐一突破太后的心防,机不可失,他牢牢握住此点继续进攻:「是啊!他不会说,但伊周已自兄长手中获得内大臣一职,此代表何意味?他乃兄长心中内定的关白人选,你不担忧待伊周接任(6)内览的工作,权力如日中天,会以此把柄威吓你的皇太后地位吗?」 太后不敢想像此景,不过忆及伊周仿如小太阳的笑靨,她下意识的摇头否决:「不会的、不会的!伊周不会是这种人…」 道长再度以鹰隼俯衝之姿,一举衝入太后心扉:「那可不一定,伊周是什么人?阿哥之子。你以为阿哥待你好,姪子就会在以后待你好了?而我是何人?你的亲弟。咱们俩自幼一齐长大,熟亲熟远?姐弟亲大于姑姪亲,姐弟亲至少还有同父之缘,水乳交融,密不可分。不像姑姪亲,可能因权与势的诱导就毁于一旦。 你想想,皇上会长大,不会永远听令于你,而且伊周与皇上的交好程度情同兄弟。你就不怕哪一天他和皇上串通,做出不利于你的决策?几年前他们俩不就串通恶整你了吗? 你难道还想重温弘徽殿女御的那段时光?无权、无力,任先皇打,先皇骂? 所以我说,你信谁的,阿姐?」 太后的权力慾望早已被道长的言词给说的晕头转向,尤其是弘徽殿女御这个名词,她彷彿大梦初醒,眼巴巴的瞥向道长,急促的欲斩草除根:「要不然你说,我该怎么做,才能防止此一事发生?」 道长对于太后完全栽入掌中而得意发笑,他笑道:「这还不简单,剷除他不就得了?具体行动,你只需依循我的建议执行即可,现下仍不是时机。但要记住,为弟的永远同你站在同一条阵线上。」 人类的私心一起慢慢的向恶势力靠拢…… 「希望你自幼的古灵精怪能在此时发挥最大成效。」太后扬起下頜,语态又恢復先前的平淡,似乎已表态默许之意。 (1)官员人事升降、任用仪式,在春秋两季举行。 (2)俗称镇西府大将军,坐镇大宰府。可以调度日本西南诸国府(整个九州甚至四国)的军队,也负责全九州的行政,位居从三位 (3)女真海盗,当时时常骚扰日本与高丽 (4)藤原氏子弟的学校 (5)弹劾官,同时也是太政官,位居正四位 (6)可以先看进呈给天皇的一切文书的役职,一般由摄政、关白担任 第二十一话·物换星移(下) 卸下内大臣一职的道隆基本上就在家里休养身子。 他躺在卧榻上,想想人生一过彷彿过往云烟,匆匆不待人。他不禁对天长叹:「我的二位酒伴如今已在极乐世界了吧!」 「别如此消极,平常的你是不会这般作想的。」高阶贵子劝道,毕竟心境也是维持健康的因素,何况道隆才届四十不久,正值壮年,没什么好担心的。 道隆闻爱妻之言打起精神满足的笑道:「不过呀!见到儿女成行,且个个才貌兼备,真令人宽心。可定子何时方得生个外孙让我得以含飴呢?不像伊周在她那般年纪便生来了松君给抱,可惜雪子短命啊!千代也不晓得同不同意嫁给伊周,唉!还想再抱到第二个孙儿,难喔!」说罢,又叹了口气。 「唉!不是说说些令人愉快的事儿吗?怎又谈到伤心事啦!」贵子赶紧转移话题,或许病痛会改变一人的个性。 「看你呀!如今也年近四十了吧!岁月不饶人。想当初,全后宫就你一个“高”内侍性子最硬,外人都流传着先皇身边多了个(1)小野小町。」忆起当年,道隆拿贵子调侃一番。 「我性子硬?您也不遑多让。当年情书诗文送得最勤的人不就属您吗?要不我现下怎么会在这儿?」贵子仍不忘与道隆斗嘴,与以往无异,希望让他放松身心,不再鑽牛角尖。 「仔细想想你倒挺难追求的,我记得十分清楚,这情书大许是写到第一百封时你才肯回信的啊!」回忆将美好縈绕,道隆的脸上浮现幸福的笑容。 「有回信对当年的我而言已是不错了,要不都像那位伊势女官剪了阅毕二字送还(2)平中哩!」贵子得意的扬眉,重温当年的高冷。 「喔~原来你早对我青睞有加呀!太教我感动了。」不费当时的苦苦追求,淋了这么多的雨,道隆眼中泛着泪光,非常真挚,不似(3)平中的墨泪。 在此同时,由于定子皇后目前无特别要事,大伙儿也就暂在住所歇着,晚些时候再参上。 清少纳言与千代共处一室切磋文艺,当两人进行文学攻防兴致正高昂时,一道熟悉的声音自帐外打住了两人的唇枪舌战。 「你们两人都在房里吧!两大才媛的口条果乃犀利出了名呢!」此男声貌似在何处曾领教过,千代回忆以往的同时,清少纳言的率先问候倒提点了千代。 「可真殷勤呢!实方果真是当今第一间人。今天蒞临有何事指教?」她一出言即是毫不留情的调侃。 「说这话可毒着呢!我这一趟来可非闲闲无事忙。我是来向式部之君请教一些问题。」 「咦?我?」千代本以为又有好戏可看,置身事外的,结果他的目的竟与自己有关。 藤原实方在千代的问号之后不留缝隙的回:「是的。」 千代听了,略些迟疑的传眼色与清少纳言,唯见她眨了眨眼,笑道:「天下第一间人难得有正经事,就别顾忌我了。」 她推了把千代,既然这样,千代只好挪往帐边,与外头的实方对话。 綷縩之声的远近与人形的由小变大告诉实方人员已至,故赶忙开口:「你是师内大臣的,应该对他认识颇深吧!」 他给与千代的称呼令她又羞又恼,她隐隐约约可感觉的到清少纳言的窃笑,「什么师内大臣的啊?我是我的,师内大臣只是与我有交情,我不是他的。」千代吐嘈着。 「好啦!听你这么一说,应该和他熟的很。」实方敛起玩笑,转而一本正经的道:「对呀!看样子,师内大臣是一心一意喜欢着你,可最近怎么老有传言,说花山院与他公开为敌?」 「花山院?」这个称谓于千代而言依稀有些印象,伊周和那色老头都曾提过。 「据说花山院打自五、六年前便开始追求故太政大臣的中君,但中君对花山院一直不理不睬,原因是中君真正的心上人是师内大臣。为此花山院相当恼怒,我想问的是中君为何会喜欢师内大臣?」 千代一时间也丈二金刚摸不着头绪,之前伊周追求的是大君,与中君何干?她仔细的回忆伊周曾和自己吐露的隻字片语,将目前已知的如实以告:「师内大臣曾经喜欢大君,后来却因为一些奇怪理由被嫌弃了,依稀记得提到过花山法皇。那理由我也有些忘了,他很久以前和我说过一次。我总觉得他是太过帅气以至于被甩了。他当下哭得超惨。」 千代的说话方式倒教帐内外的人都噗哧的笑了出声。 「这话挺妙的啊!」实方笑到不能自已。 千代惊觉自己说出了些不怎么大雅的话,在两人快乐的笑声中,夹杂着苦笑。 「哎呀!你们到底在说些什么,太夸张的言论了。」帐外散透着不一样的薰香与不同的声音,但闻实方以一种不可思议的口吻说着:「齐信?曾几何时你也成了会来光顾女官的男人?」 齐信此名词千代不曾忘记,她怀疑的观望着帐外的人影,毕竟他和清少纳言有段心结。 「本来是寻草庵的,谁知碰巧撞闻你们言谈的内容!唉!真是一群摸象之人。」 「哟哟哟!才一来这舌可毒着嘛!寻草庵之人,非花盗痴汉不成?」清少纳言不甘示弱的顶了回去,只不过她的语调没有以往的厌弃。 「但我现下改变主意,不寻草庵了,打算告诉你们实情,否则我们家族的名誉都快毁在你们手里了。」他说着说着自然而然的坐下,清少纳言早嗅到好戏的前兆,凑近聆听。 头中将齐信不经清舌,直白了当地开始道来:「师内大臣追求我的大妹,花山院追求我小妹,两者并不衝突。当时,师内大臣相当热烈的追求大妹,情书会面样样来,我挺支持这桩美事的。至于小妹为何喜欢伊周,是因为大妹有时会请小妹代笔回信,小妹也就在那时喜欢上伊周的文采。 有一回,大妹身子不适,请小妹代为应付回话,经过一些对话与偷偷窥见伊周的样貌后,整个人栽进单恋之中,至于花山院早属意小妹许久,发现小妹爱上伊周便记恨在心,在大妹面前詆毁他。 原本可以开花结果的恋情出现嫌隙,我这作兄长的也无可奈何,毕竟和上皇有关,只能劝解。最后,大妹过于衝动,选择採取激烈的方式结束这段恋情,一段姻缘就这样可惜的告吹了。才不是什么太过俊美被拒绝呢!在说这种话以前,先动脑想想吧!」 最后一句话煞刻薄的,千代的眉骨不经意的一挑,她瞇起双眼呈猫姿态,回道:「哇啊~啊不就好棒棒?请各位为他掌声鼓励鼓励。」言罢她便拋砖引玉的拍手,其馀两位听眾也在千代之后附和击掌。 「喔~」三人一致的发出一种近于揶揄之声。 「喂喂喂!你们这什么态度啊?」齐信见被几人包围且步步进逼,自我防护的叫问。 不过三人并不打算答覆其言,鼓掌越加如日中天…… (1)平安着名女歌人,曾担任嵯峨天皇的尚侍,不随意接受一般男子的追求 (2)平贞文人称平中。生性风流,曾追求伊势女官遭到拒绝。 (3)平中善以泪水博取女性同情,故经常会在眼里滴几滴水瓶中的水,装出泪眼汪汪的模样。妻子发现后便故意在瓶中倒入墨汁,使得平中在故技重施后眼眶一片墨黑。 第二十二话·双皇之爱 天皇正一边搔着命妇之君的肚腹,边欣赏定子温婉美丽的侧脸,经时间的推移,定子身上散发的成熟嫵媚越来越浓密,愈加吸引男人的目光。 望着望着,也就陶醉其中。 定子老早就注意到天皇灼热的注目,此刻,她放下手边的书册,往天皇看去,恰巧遇到他如痴如醉的笑靨。 「皇上,您怎么净看着我?」定子感到好笑的问。 「没有啊!因为定子你真得好美。」天皇挪身至定子身侧,亲暱的玩弄她柔如蚕丝的青丝。 他的视线转移至定子膝上的书籍,那本书籍的纸张早已泛黄,且页与页之间蓬蓬松松,应当被翻过许多回。天皇拾起书翻了翻内页,里头的诗文颇是熟悉。 他点点头,止不住口中的讚语:「定子好认真,想必这本古今集早被你背的滚瓜烂熟了吧?」 「没有到滚瓜烂熟的地步啦!」定子谦谦的答道。真正的高手总会明白自己的不足。 天皇把玩着古今集,忽然灵光闪动,他用一种捣蛋调皮的的眼神瞅着定子。 随后,竟出乎意料的拉了几帐挡在两人之间,定子感到一阵莫名其妙,「皇上这是?」 天皇暂不回答定子的问题,随意翻览着书籍问道:「弥生三月朔日,在原业平朝臣咏了什么和歌?」 经天皇这么一问,定子方知原来如此。此事的确新颖有趣,不过要是自己不小心口误或记错了那该如何是好,故忧喜参半。 在住所里调侃着齐信的千代与清少纳言,忽逢主殿司的人到来,兴致昂昂遭如此打断,四人停下言语看看对方到底是要说些什么。 主殿司的人见聚集了不少有头有脸的人,不自觉的吞了口口水,才继续说:「皇上召式部与清少纳言上登华殿,并带齐古今集二十卷。」 齐信与实方皆是头一回听到煞此奇怪的指令,异口同声的问着对面隔着一层帐子的女孩们:「你们平常到底都做些什么工作?」 千代见怪不怪的道:「没什么,就简单的陪侍皇后而已,只不过有时会有些意料不中的临时命令。」 清少纳言彬彬客气的对待两位男士,和方才打笑的态度可转了一百八十度。「委实失礼了,我们俩得参上去了,此回招待不周,下回再来聊吧!」 「也是…」实方齐信明理不为难两位的起身,之后才轮着清少纳言将书阁上的古今集全然取下,与千代一起分摊,揣着书离开卧房。 有趣的是,实方与齐信并未直接离开,而是在不远处偷偷窥视着两名女官的风采,女官们手无闲暇攫扇与遮面,故两人的容貌仪态皆教他们看得一览无遗。 「草庵这女人生得倒挺风流雅致的。那名唤作式部的傢伙,想不着才这般岁数。还以为她满双十了呢!」齐信远而察之,不免嘖嘖称奇,尤其是千代的年纪,他原以为能毒舌至此,经验老成的人物,应该早满二十岁了,想不到只是名十五岁左右的小姬君。 「唉呀!女人的真面目总隔座山,我老以为式部与师内大臣年纪相仿,如今看来她比我想像的小许多。只能说得再实事求是些。」实方頜之同意齐信所言,并添加自己对千代的看法。 清少纳言与千代匆匆前往登华殿,虽然大抵猜得并非何等重大急事,方才主殿司派来的人的语调倒像天崩地裂令二人不由得加快脚步。 抵达登华殿,从对屋远远瞥览,乃见天皇坐在近廊外缘处,登华殿妻户之口立了一处藤草纹质的几帐,两人大步向前朝天皇问候。 天皇不等二人开口,率先以眉飞色舞的神色问:「古今集都带齐了吧!」 清少纳言与千代相覷片刻,她们不明白古今集的重要之处。 「是的,皇上,都带齐了。」 「那好。」天皇满意的莞尔,「你们快些坐到我这边来,不必拘束。待会儿我要考考皇后对古今和歌集的参透程度,你们可听好,倘她有背错,便取一粒棋出。」 看到天皇跃跃欲试的神情与语锋,千代与清少纳言这才犹如醍醐灌顶,原来天皇是要玩这种游戏。 两人依天皇的指示当场坐下,隔着几帐的面色虽没有亲得阅目,定子的紧张与心慌意乱可自氛围静静体会出。 天皇自古今集一首一首的考出来,每次问的方式都不大一样,有时问下句如何,有时考作者为谁,有的甚至只问日期与作者,让定子背答出应为何歌且内容为何。 天皇不予定子缄默权利,硬性要求对方一一作答。 定子含蓄了点儿,时而放慢答题速率,时而压低声量,但这些情况都在一个前提之下,倒背如流毫无一丝差错。 天皇书越翻,越觉得不敢置信,通常就算再记的滚瓜烂熟者,遇着抽背考的状况下,难免口吃或口误之类的,这些现象在定子身上完全不着痕跡。他越想越觉得得抓到定子的漏网之误才肯罢休,故赌着一鼓气,硬是要考到定子出错。 可是打从下午直至傍晚,足足超过十卷有馀,定子依旧不为疲惫而露出破绽,她的条理仍然清晰有理。 清少纳言和千代俟听一旁疲累归疲累,依然不敢在天皇面前打着任何不雅的呵欠。她们将注意力放于双皇在此其中的恩爱无绝与定子对于学问的深入与考究。 最后,是天皇这名主考官先暂停此试,不过他心里的那股气犹纠结着,天皇遂叹着:「算了算了。」 他边说边把书籤置入手中的那一卷、那一页,「我今儿也累了,明天再来一决胜负。」天皇死不服输的拗性和伊周颇为相似,可能跟在伊周身边久了,言行举止与性格多多少少也被他传染,令在场女性无不掩口偷笑。 「但是!」天皇顾及一些公正性,他一脸严肃的瞄了二位女官一眼,随即往定子身上扑去。 天皇的偷袭化为一片桃李之红爬上定子的双颊。他露齿而笑,顏面上尽是一抹胜利与调皮的奸诈。 倏地,他一把抱起定子,令她吓了好大一跳,惊喊:「皇上您……」定子的娇羞宛似海棠初绽,天皇可是越看越满意。 他对女官们眨了个眼,道:「为了不让她有机会偷查别的本子,今宵我要把定子紧紧拥在怀里,不让她逃跑。劳烦通知主殿司,我今晚留在登华殿。」 清少纳言与千代默契绝佳的同时頜首,识趣的退出登华殿。 甫赌定子难得一遇的娇态,两人不约而同的给予对方一个满足的笑容。 几天之后,千代应登华殿女孺的通知,比眾女官要提早许多抵临登华殿。 千代一抵达登华殿,便嗅得一丝不寻常的气息,一踏入母屋里,自己也就洞悉得更加透澈。 定子坐在屏风之前,脸色阴沉的候等着千代。 千代谨慎小心的膝行前进,定子的端庄秀丽宛似自屏风上精美物语走出来的美人,但她表情的凝重令千代的注意力不敢挪移至他处。 定子为了不让千代太过紧张,在她坐定的当下便立即述说自己的小小打算,「千代,我们作朋友多年了,有件事我想拜託你。」 千代相当担心定子的情况,从她的眼色不难窥探出她正操烦着某事。 「娘娘儘管说,能做到的我定尽一份心力。」千代认真的说。 「事情是这样的,因为父君病了,且病得还不轻。我身为皇后,无法任己意的归寧。所以千代,我予你一天假,你能否代我回二条宫探望一下父君?父君他相当喜欢你,见到你定会非常开心。」定子微微央求着,这点小事对千代而言也非什么难事,况且她对探望道隆亦热衷乐见。 她一口答应:「能!主公有恩于我,能替他加油打气是我的荣幸与报恩的机会。」千代的义无反顾使定子舒眉放心了不少,她欣慰的握住千代的双手,情切切的道:「谢谢你,待会儿我会託家里的人来接你,危难当头总是你最可靠。」 「千万别这样说,主公、少主公和您视我如己出,这份私情我都不知该怎么还清呢!」千代为自己总算有分小能力可还定子人情而暗自欢喜。 千代回女官住所收拾一些随身用品并换上外出服壶装束。 清少纳言看到千代甫一回房立即东忙忙、西忙忙的更衣整顿,不免探出好奇的头问:「怎么了,猫君?方才皇后娘娘可交代了何事?」 「皇后娘娘要我告假一天,回二条宫探望主公。二条宫那边会有人来接我。」千代边整理仪容边与清少纳言有条不紊的对答,这样的能力在清少纳言心中留下了不起的评价。 千代以最快速度打理着琐碎之物。此刻,匆匆跫音的回响在廊中回盪,终在不远处打停。 此沉稳有力的脚步声听来相当熟悉且平易近人,「千代!」 对方在房门外呼唤着自己的名字。 「咦?」紧接着听到的是清少纳言的疑问声,「少主公,您亲自来接猫君啊?」 「是啊!亲自接送自己较安心,恰巧我也要回二条宫一趟,便顺道接她。」伊周的言谈间自然流露对千代的宠溺,她是他眼底最闪亮的明珠。 完事的千代赶忙揣着檜扇自屏风、几帐而出,才一粉墨登场,清少纳言的笑窝便随着千代的檜扇展开。 「猫君委实幸福,有这么优秀的男士护送。」 千代向她回挤了个好事的眼色,反讽笑说:「才不像你有这么多男士追求呢!」 忆起大多数的殿上人蒞临,十有八九都是来寻清少纳言的,千代突然体会到伊周的可贵,转移视线衝他一笑。 伊周闻此句,内心竟不自觉地窃喜起来,和千代相视而笑,她已然成了他笑容里的唯一。 千代与伊周齐步走向车马驻足处,她一路上除了流览皇宫不同边角的景致与来往的殿上童和女孺,更多的是一点一滴思虑着齐信几天前所叙说的故事。 这事到底问不问呢? 问了恐伊周感到不悦;不问又好奇难耐,她这下终于明白自己的真心有多难伺候了。 到了车马前,伊周体贴的先让千代上车,替对方打理好市女笠,作垫后把关的动作。 他将裳裾塞入腰带,一脚踏入车厢,最后由车役拉起拉帘。 车途之中,千代终于按捺不住慾望的怂恿,慾望的声音强烈的催促着自己。她在脑子演练一回使用何种问法较为客观,不带有任何成见。 待十拿九稳了后,才谨慎的问:「伊周,你恨花山法皇吗?」 伊周看来甚为讶异的睹视千代,他清明的眸子满是不可思议。 「怎么突然问起这种问题?」 「几天前,听头中将叙说你与花山法皇的恩怨情仇,加上亲眼目睹您曾为此哭得很伤心,所以挺好奇的。」千代斜倾四十五度角望伊周咕噥。 伊周一副了然于心的模样,在千代开口后不出几秒,他便饜足的摇头,亲切的笑道:「不恨。」 千代抬起佩服的眼眸,同时也为这种宽容所感动与疑惑,「若非花山法皇,你早已获得一段圆满的姻缘啦!这种大事当真不恨了?」 千代认真的表情激起伊周想疼爱她、呵护她的理智,他用食指推了千代宽敞的额间,满是幸福与宠爱的道:「千代,你真是傻的可爱。花山院教会了我如何看清事实,判断一个人的真偽,使我避开一段看似光明似锦却危机重重的姻缘。如果没有他,我可能至今仍不晓得我的天女在哪儿……」 他的瞳孔映着千代崇拜的面目,一丝光芒闪过,她钦慕的说:「哇!真嚮往这样的情操。」 「是你告诉我的啊!重拾笑容,为寻觅真命天女而加油。唉!真希望到你长大嫁人之前,都没有男人追求你。」伊周叹在口里,笑在心里。 千代睨着他打趣的笑道:「这句话怪怪的……」 「哪里怪?我觉得挺好的啊!」伊周的迷人炫目荡漾着整辆马车。锦织的车帘,远比不上他的璀璨与出类拔萃。 车马毫无停蹄的往二条宫前进,直至抵达二条宫。 千代在伊周的陪同之下,迈入曾经长居的宅院。侍女与下役们的面孔依旧如此熟悉。大家看似疲惫,仍把笑容掛在脸上,面对所有人。 穿梭在有若时光倒转的渡廊,道隆的气息越发接近。他的寝屋前,那股感觉越加强烈,使千代不由自主的鼻头一酸。 伊周示意千代在妻户外稍歇,自己率先进入寝殿。 没有多久的交涉,但见伊周自妻户掀帐而出,亲切的招手告诉千代:「快进来。」 千代依循他的指示鑽入帐帘,穿过层层叠叠的帘幔,那一抹透闪着怀念与眷想的身影愈渐显明…… 第二十三话·晨星殞落(上) 「主公,您好些了吗?」千代堆着发自内心关爱的笑顏热情的问。 能在这种时刻与活力四射、青春洋溢的千代见面,道隆的笑容也不知不觉被千代砌了起来。 「看到你还愿意告假探望我这老相偺,让我好感动啊!」 「这是应该的呀!主公,您平时待我如己出,能予您笑容是我的荣幸。」千代膝行靠前,定格于道隆床榻之缘,清澈如山中深泉的瞳孔迎着道隆喜悦的病容。 「岁月不饶人喔!转眼间,你已长得这般亭亭玉立了。」他揉着千代的头顶,亲暱的像对自己亲生女儿说话一样,「来,千代,再像以前一样,坐在我的腿上吧!」 千代害臊的抬眼瞄了道隆一眼,不好意思的道:「我怕现在的我太重了。」 道隆听闻千代的顾虑,放开束缚大笑了几声,好笑地掐了她润滑弹性的脸颊,道:「不要紧的,快点上来。」 苍白里的一抹曙光,他的盛情千代难却。 千代小心翼翼放轻力道的坐上道隆盘起的大腿,彷彿回到两人初遇的时候。望着千代乌黑柔顺的发丝,以及融合着青涩与成熟的脸孔,他情不自禁的道:「小不点再不是小不点了。」 他眼神中经歷病魔的沧桑,是他笑靨下的黑暗。千代回到当年似的伸手环抱住道隆,在他的怀中磨蹭、撒娇着。 「主公,您要好好休养身子,好好保重,皇后娘娘都相当担心着您呢!」 「让儿女操烦委实罪过呢!」道隆不自觉的扬展苦涩的嘴角。 「才不罪过哩!您知道吗?清少纳言给我起了个叫猫君的小名,您也能这样称呼我吗?」千代如小猫般向道隆讨着疼爱。 此景与言语令他回忆起上次家庭聚会时的命妇之君与把松君逗得开怀大笑的猫之扇,一股甜意涌上喉结,「猫君,挺适合的呀!猫君、猫君……」 反覆念诵着这个小号,道隆不由自主的解颐而笑,眼角的泪水也顺势滑落…… 千代隐隐约约能从他的怀中窥得一丝端倪,却不加言明,继续让他享受自己的撒娇可爱。 「不知为何,每次只要看到猫君,心情都会拨云见日……」他深吸一口气,为的是消弭抽噎声与浓厚的鼻音。 「猫君也爱主公。」千代低着感性的嗓子说。 倏地,道隆问起了他最关切,同样也是家族大事,他徵求且试探千代的意见、想法:「千代,你愿意作我的儿媳吗?」 敏感的词字睁大了千代的双目,这是在替伊周徵婚吗?的确令人难为情。她面临好多层问题,一是自己对伊周的真心如何,二是该如何化为言语转达。 道隆明白此为尷尬的问题,非得以轻易应允的决定。 于是,他向站在妻户附近的伊周摇摇手,道:「伊周,过来我这里。」 伊周依父言来到道隆的床头边端端正正的坐下,他的举止气度越来越有内大臣的风范,稳重可靠。 道隆回忆着过往,试着将影像组织成文字,「还记得当初雪子离开二条宫的那一晚,我狠狠的责罚你吗?」 「嗯…记得。」伊周頜之,老实说,那一夜的重点好像不在那场责罚上。 「那次的责罚,我是打给源大纳言家的人看的。这事没和你说是为父的错。」 伊周摇摇头,认真的注视道隆的愧疚,「父君,那一晚,是我脱胎换骨的契机,没有那一晚,我不会是现在这副模样。」他衝着千代一笑,因为那一夜,让他澈澈底底爱上千代。 千代也深深体会到那次事件之后,伊周对自己的情感有莫大的转变。她害羞的哂笑着。 道隆注意到底下火热的化学反应,连忙拉过两人的手,任重道远的道:「既然这样……」他把两人的手交叠在一起,语重心长的说:「千代,我们伊周就劳烦你关照了。虽然他任性了点儿、幼稚了点儿、爱哭了点儿,你可千万别嫌弃。」 「咦?」千代惊讶的抬头,道隆消瘦却俊美无儔的面目写满着慈祥和蔼。 「是的,主公。」千代毫无犹豫的点头,她的手紧紧握牢掌心下比自己大点儿的另一隻手。 「如果你这般答应,那我也没什么好担心的了。」道隆满意的笑道。一语之出,是两人的悸动。 傍晚,伊周乘车送千代回宫,道隆卧病看起来并不严重,不过如此情况令千代回忆起藤原道长于清水寺的肝胆之言,不由得为道隆担心了起来。 她告诉伊周:「伊周,你得对大纳言道长有所提防,他有抢夺关白的野心,虽然我不知道他会採取何种方式。总之,你要小心一点,尤其是主公患病期间。别给他趁虚而入的机会。」 千代的一席话使伊周惊诧不已,此类话岂会从千代这种女孩的口中说出,同时亦对其言感到疑惑,「阿叔?他有夺位之志?」他思忖着千代的言语,仍理不出道长有何不对之处。 千代也知道未有事发,伊周是不会轻易起疑的,她悉心劝着:「哎呀,反正你就多留心一点,多一分准备,少一分灾祸。」 在此同时~ 「认真点儿,叫你把这些书唸完,不要心不甘情不愿的!」 「我又不是兄长,我为何非得这样?我天生唸不好书啊!」 藤原道长仔细的回想着过往…… 十五岁的道长坐在桌几前,饱受煎熬、恶狠狠的瞪着眼前高高在上的那人。 「我藤原兼家堂堂的右大臣关白,可不希望子嗣不学无术。道长,你是为父的么子,对你寄予厚望你可得明白。」兼家毫不以平等的视线看着道长,眼神尽是严厉。 道长听了相当不服气,他咕噥着:「反正,在怎样也读不赢兄长,在劝学院里名次总是得从后边开始数。」 兼家双手叉腰,瞇起不以为然的双眼,「你是为父最疼爱的侧室所出,我对你的期望,远比道隆还来的高。我要你赢过他。为父不怎么关切,他就自己奋发图强;而为父如此栽培,你却如此不知感恩。」言毕,藏在身后的藤条即自背后如刀影拂啸而出,直竖竖的打在道长的背上…… 「呜…父亲我错了,再也不敢了……」道长发出一丝呻吟的求饶,那痛楚可是漫延在一整个后背。 「既然知错,那就赶快给我念,别满口诌话,没有背好,今晚也就不要睡了!」兼家以鼻孔出了一口气,随即瞄一眼对方,背之而离。 就这样,道长日以继夜、焚膏继晷的苦读,他不晓得未来的方向,十分单纯的苦读着…… 「阿叔,你为什么要读书读的这么辛苦?」约莫才六岁,还绑着双股狐狸尾巴似的马尾伊周斜着脑袋,不太能理解大人世界的模样。道长本打算随意应付这小姪子,不料伊周为了逗他答话,调皮的爬上道长曲在桌前的身躯,玩弄着他的头发、衣领…… 「吼……」道长倒有些被吵的耐不住性子,再加上父亲施加的压力与愤怒无处宣洩,他大力的摔开墨笔。 道长低下头来准备一把抓起这小不点,孰料才一低头,伊周便极力的凝着整齐修长的眉,两颗大死人不偿命的双眼闪烁着无辜的亮光,他以四十五度角向上凝视道长,那比女孩子更美丽,更惹人怜爱的神情反而教他不忍责备。 「唉呀!算了算了……」道长晃了晃头,欲摆脱伊周的可爱攻势,不过看着伊周这如此讨人喜欢的小娃儿,他的满腹牢骚在此时禁不住的倾泻。 他瞄了伊周,叹了口气后说:「阿叔也不知道……」 「那阿叔喜欢读书吗?」伊周见道长回他的话了,连忙把握机会继续问下去。 「这…」道长有些语迟,他的确是不喜欢的,故这般答道:「不大喜欢。那么小千代呢?」 伊周听到道长的问话,他童顏言语,天真直白的说:「喜欢!小千代最喜欢母君教小千代读诗了!每次只要小千代背好一首诗,母君就会说小千代好棒!」他说着说着还手舞足蹈起来。 「而且阿叔,母君总是跟小千代说“读书是为了以后的幸福日子,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小千代要为了以后而加油,阿叔也要加油喔!」伊周露出积极且幸福的笑容,那明媚光彩的灿烂彷彿冬日的暖阳照入道长原本乌云密佈的心灵。 道长的心情也跟着愉悦起来,他的手指在伊周的发间摩挲着,伊周则是闭上灵眸,一脸享受的如同小宠物般任自己搔着玩着。 「对呀!父亲会对自己这般严厉,或许就是有意选定自己为关白的继承人。所以自己比兄长道隆和道赖付出多一点也是应该、也是值得的……」 道长便一直对此信念深信不疑,就算兼家将道隆擢拔为内大臣的那一刻,他都还自我安慰着那只是父亲打算给自己的磨练而已…… 直到兼家剃度出家的那一天,上书将关白传位给道隆的那一刻…… 「父亲,为什么关白之位不是传袭给我?」道长无比忿恨的质问。 但见年迈的兼家睁开佈满皱纹的眼皮,虽然如此,他的嗓音依旧宏亮:「道隆的性格,比你还适合管理这偌大朝野,这黎明天下。我太低估了道隆的能力,他不用我教,竟表现的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是治理天下的良材,加上你的年纪尚轻,还有待歷练。」 这句话深深刺痛着道长的心,事到如今仍会一点一点的抽痛,明明自己付出大把青春,将一切投注在心目中那至高无上的地位。但现在兼家却以这理由回覆他十几二十年来的奋斗,他不甘心,他憎恨,他发誓要夺回这多年刻苦努力应有的报偿。 「兄长,对不住了。」 一名小童端着补品来到二条宫。大家自然要探问小童的来意,他表示:「大纳言之君听闻殿公身子不适,故送来补品予殿公进补,望其保重。」 道隆頷之,他是一个容易感动的人:「道长便是体贴呀!」 并令人郑重收下,给予小童不少的犒赏,小巧的粉嫩颈项掛满各类赏赐,还挺辛苦的,道是甜蜜的负荷。 当晚,道隆便倒在床上不停抽搐也不得言语,无奈子时之夜,大伙儿无不睡下了,贵子为了让道隆好好休息,自寝屋搬出,自动挪至隔壁房间。他颤动的头乾巴巴的转向妻户外的一轮明月,二条宫陷入绝望的寧静,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星辰落下几度?旁观多少日落? 晨初的再会竟成诀别。这一度,藤原道隆带着苍白且遗憾的面容静悄悄地薨逝,得年四十三岁。 第二十三话·晨星殞落(中) 「不是原来还能说、能坐、能走,好好儿的吗……」 道隆逝世后,定子皇后成天以泪洗面、叹息终日。天皇疼惜定子,凡一下早朝便直抵登华殿陪伴,委实难得一遇的好丈夫。 「定子你瞧,这朵梨花真美呀!和你一样。」天皇将梨花插在定子的发饰上,定子一见到天皇与他具有磁性的嗓音,眼泪便扑簌簌的落下,他替定子拭去方落下的筯泪。 「呜~别哭囉!我好心疼喔!」他托着定子柔弱无助的脸庞,几尽柔情。 天皇竭尽所能的逗着定子,望博佳人一笑。但他老觉得自己对于取悦他人很是笨拙,尤其是定子的泪液仍旧不为所动的流淌,最后还是自破自功,「对不起,我真的很不会安慰人…」天皇沮丧的垂下头。 其实,他认错的模样才是最为逗人的,挫挫的可爱极了。 定子了解到丈夫的体贴入微与心意后,再看到他那逗趣的面容也渐渐的破涕为笑。 至于千代亦是感到无比的错愕,那一天的相见欢,竟是永别前的饯别,寔是不胜唏嘘,莫非这也是纠神的安排,让自己见上道隆的最后一面。 晨起还好好儿的人,竟熬不过须臾短夜,出乎人意料之外。 她真心景仰藤原道隆,一切无不令之感怀。绿叶在泪洒之下成为红花,千代端视着那隻受道隆託付的手掌,泪珠止不住的滚落其上。 伊周内心定不好受,已经连续数月不曾见其现身,以往从未有此先例,由此可推测伊周的痛苦有多沉厚。 想到伊周的情况,千代同样心疼不已。 虽他一出现总爱逗弄自己,但少了他的玩笑,千代内心反而遭孤寂缠身,甚难排解,对于道隆的逝世也就更加惋惜。 千代的少女心事总是逃不了清少纳言锐利的观察力。这一天,千代表面上正紧瞅着唐画,实际上灵魂已脱离肉体。 「猫君…猫君…」清少纳言唤了数声,千代皆千唤不一回。清少纳言摇了摇出神的千代,看可不可以唤回其魂。 千代轻轻的道:「伊周现在心里很难受吧!」模样应是自言自语。 「哎呀!猫君,早说了你对少主公的心意不单单朋友之情而已,瞧你为情苦恼成这模样。」清少纳言伸手盖住千代眼前的唐画,提醒着千代出神的举止。 千代在她的一搅,驀地仰首,她惊觉自己无意间出卖了心思。 看着千代含羞却不怯恨的直视,清少纳言回想自己在千代此一年纪时的光景,钦羡的说:「少女情怀总是诗啊!着实羡慕你遇着的是甚此优秀的对象。」 千代的脸瞬间红到耳根子去了,她以大袖矇着两颊,万万不敢直视对方,她羞涩的吐露:「我…应该是喜欢他的,只是……」 「只是?」清少纳言见千代这副娇羞的表现,忍俊不禁的贴在她的脸庞问。 千代探出一隻眼,如含苞待放的粉嫩花蕊,「我…不确定我俩拥有的是相同感受。我怕我们的感受不对等……」千代一鼓作气的说完。 清少纳言相当能理解千代心情的大力点头,她用亲近千代的语言道:「这我了解,我的曾祖父曾咏过一首歌,道是:人心不可测,知其无理无物依。若非如此者,何以今朝相逢时,犹恋君似远游人? 有些男人会让你觉得他爱上了你,其实,他并没有;而女人会让你觉得她不可能爱上你,可她却动了心。」 「嗯嗯!所以你认为呢?」千代对清少纳言的言论予以极大的认同,果真一针见血,痛快极了。 「少主公呀,他绝对是真心喜爱你的,且胜过你喜欢他的心意,和逢场作戏的男人不同。哪一个花心的男人不四处游走在各色女人之间?除了你以外,就从未听闻少主公和哪位女性再有曖昧了。」清少纳言肯定的揉了揉千代的肩窝,言下之意是:「现下专情的男人屈指可数,得好好把握才是。」 「嗯…」千代点点头,内心依旧如同毛球丝线缠绕,无乱刀得斩乱麻。 这一天的定子不同寻常,频频晕眩呕吐,脸色苍白如纸,千代目睹好朋友受病魔之苦,忧心到心脏都快从嘴里跳出来了,却仍佯装正常的坐在榻边守候,清少纳言的心态也不遑多让,她默默的朗诵佛教经典,一刻不敢松懈。 天皇闻讯,亦加紧遣典药寮的药生与侍医诊断。 侍医一到,大家便急得像乌云密佈快要下雨的促着:「皇后娘娘这是什么病症?请快些教大家安心吧!」(1)侍医掀帘入殿,在以唐土的诊疗方式与询问了皇后一些症状后,缓缓吐露是与否之外的答案,恰巧天皇即时赶到现场,也同时获悉第一消息。 「皇后娘娘这是有喜啦!已怀孕三个月。」 大家脸上的焦虑瞬间转为兴奋之喜。最喜孜孜的莫过于当事人:天皇与皇后。 天皇来到定子榻前,紧握她柳丝无力的双手,话中蕴喜的道:「定子,我们有孩子了,我们有孩子了!」 定子虽身体不适,仍衝着天皇一笑,原来自己的肚子早已孕育了幼小的生命,令人又惊又喜,「未来的日子真是令人期待不已。」 「是啊!但何止于期待呢?我们将拥有属于自己的家庭,有你、有我,有你腹中的孩子。」天皇年轻的容貌在此刻被雕琢的棱角分明,渲染着成熟的气韵。言尽,他兴奋的与定子相拥,双皇之间的形影不离让在坐的女官有种恋爱、甜滋滋的感觉。 清少纳言与一票女官暗自称庆。看到她眉上皱纹舒展开来,千代走到她的身旁,笑说:「还真是可喜可贺哩!」 「是呀!峰回路转,这样的结局再让人满意不过了。」清少纳言揽住千代的肩膀,亲暱的笑容和方才沉甸甸的神情形成天壤之别。 这件事带给道隆一家崭新的希望,视定子的腹中儿为道隆生命的延续。生命生生不息,如同烛火传薪。 今年的新年很不一样,原本沉浸在关白之死的阴鬱中的皇宫焕然一新,多了一分可供慰藉的喜气。 正月十五为望粥之日,大家私自藏着煮粥的木材,没有的还不忘自厨房讨了一块。定子正与天皇共食望日之粥以除凶避邪,大伙儿们都躲在屏风之后,趁着小俩口你儂我儂之时,商讨该如何捉弄帝后一番。 大家你看我,我看你,该是让谁打先锋?得由胆大心细者较佳。宰相之君的眼神扫过四下,终究按捺不住,自告奋勇:「我来。」 大家的视线都转而集中到她的身上,脸上无不掛上看热闹的笑意。宰相之君挺直躯干,勇敢的站起身,跨出大大的脚步。 她落落大方的来到皇后身边,弯下腰藉口收拾东西,「让我来收拾这里把!」趁皇后毫无戒备之时,以(2)望粥薪木拍击她的腰间,她本以为宰相之君是忠心耿耿的女伴,料不着竟这般对自己恶作剧。 大伙儿哈哈大笑,定子连理睬都不理睬,害羞的望向他处。天皇则对这有趣的情节以看殿上童嬉笑的态度看待,微微笑着。 打到老虎了,再如何疯狂也不怕,大家逗趣的相互打来打去,东奔西跑,不管是像千代这样的小女孩,抑或清少纳言等成熟女子,现下都如小孩般玩闹。 清少纳言被逼到墙角,眼见那木材都要打了下来,她紧的求饶:「欸欸欸,我这身早已是一女儿的母亲了,哪须再求子?」 宰相之君眉一挑,不怀好意的笑说:「一男一女恰恰好!」说着便不由分说的打了下去。 千代在旁环伺已久,卑飞敛翼彷彿将击之鷙鸟。眼见时机已成,她趁人不备,袭击宰相之君。 她吓得叫了好大一声,回神后千代早就逃之夭夭,追也追不着。天皇在旁幸灾乐祸的笑道:「看吧!害人害己喔!」 调皮的千代听他这么一说,连忙调头绕到天皇身后,一鼓作气的补了一棒,并大喊:「祝皇上生得麟儿。」她赶紧如风般逃逸的无影无踪。天皇回首,脸颊红的要死,打定子就算了,打自己是要怎么生儿子,无性生殖吗? 这回,大伙儿停下脚步,目光都转移到他这里,千代的所作所为引得一阵哄堂大笑,连定子也反来笑着他。 天皇羞赧的、瞋恚的紧闭双眼大喊:「小式部!亏我老为你向内大臣主持正义,再不替你讨肉丸子了!」 千代则回头予以无辜的表情,故作皇上您错怪我了的样子,实则挑衅意味浓厚的表示来打我啊,打不到嘞!委实逗人。 (1)隶属典药寮,以中国说法即是御医 (2)被望粥之木打到代表祝福生儿子,用于女人上 第二十三话·晨星殞落(下) 纵使道隆的辞世带来朝廷的无限扼腕,政府的运作仍得继续前进不得回头,尤其是(1)大宰府面临的棘手问题,更不容许朝廷的疏忽。 阵定之中,右大臣敛着粗獷的眉,朗诵着(2)筑前国的军函,情况看来不大乐观,暗藏潜在危险:「刀伊蛮夷分乘五十艘战船突袭对马国,国司藤原远晴弃守逃隐大宰府。壹歧国司藤原理忠率一百四十七名将士力战,全数阵亡。此外,刀伊于壹歧国大肆屠戮,鳩分寺僧兵顽强抵抗,仍不敌外侮,鳩分寺遭到焚毁佔领,僧兵全数捐躯。」 如此重大的外敌来犯堵塞了诸多太政官的嘴,日本太久没有外患来袭,朝臣面对即将开展的战役皆毫无头绪。 内大臣环视四座,见无人愿意表态意见,他凭着中、日史书曾经记载的各大战役之前因、过程、后果,提出大胆的建议:「敌眾我守,敌寡我攻,既然无法靠推拖拉来削弱敌军势力,就採取猛攻,杀个他寸甲不留。」 内大臣话一落,立即引来会议中的面面相覷,此提议大家不敢否决也不敢认同,毕竟歷史上日本少在战术上採取主动出击的先例,除此之外却别无他法 在一片不知该如何是好的寧静之中,大纳言道长以狼顾的姿态引吭驳论:「内大臣此言过于偏激,未经深思熟虑,是想陷大日本国于不义吗?」此话略嫌以下犯上,将眾者的目光都聚集在道长身上,惟见他抬举着鄙夷的鹰眼,彷彿以长辈教训晚辈的态度。 「要不也请眾卿集思广益,我只是单纯抒发己见。」内大臣语锋一转,不直接和大纳言对衝。 不过他也吃惊的愣着想,以前,无论自己提出任何见解,道长都会以更好的建议或改善之处来反驳,而非现下的为反对而反对。 向来自己的重要他人,何时成了这副怨恨自己的模样? 「现在都是内大臣的意见,何来其馀见解?」道长以锋利的口吻刁难着。关白骤逝,尚未决定继承人选,他趁着长兄亡故,大肆的攻击内大臣。 「好了,大纳言。内大臣也只是表达看法而已没什么。今儿的会议就到这里吧!外记,把内大臣的言论纪录下来。散会!」左大臣缓颊着阵定中前所未有的剑拔弩张,顺势宣布散朝。 回程的途中,道长的嘴角浮现着一抹诡譎的笑顏,是大事将至的萌兆。 今日的留宿殿上,几名殿上人聚集在清凉殿的昼御座前,讨论着和歌的好坏,包括齐信、实方等等,连太后亦蒞临隐于御帐后俟听着几名歌人的评论。 头中将齐信自信的瞥了实方一眼后,率先讚许:「稟皇上,昨日臣与三五好友,实方君、重之君、道信君共游东山。恰逢午后落雨,实方君便于花阴下避雨作此歌,“若夫此世中,不曾有樱存之者。春日虽临之,世人看心何从去,无樱焉能得闲散?” 臣与眾友认为此乃此世绝唱。」 天皇闻之亦投以称许的眼神,他面带钦佩的笑容道:「实方之才,此世难觅出其右者,果然不违风流才子之名。」 实方碰着圣顏笑开,兴致勃勃的作揖谢恩。 詎料,道长的家臣右近卫中将行成撅着宛若批判对方说得毫无可取的唇道:「你这人这么骄慢,歌虽美,岂足让人称美?」 不晓得对方是为着什么缘故甚此厌恶自己,实方听在耳里很不是滋味,他以不大友善的口吻反语:「你对我有何不满可以直说无妨,不必这样拐弯抹角。」 行成见实方越往怒火的圈套靠近,心里的喜味更大肆地漫延,仿若流水的扩散。 他挑着盛气凌人的眉骨,洋洋得意的道:「我并未拐弯抹角,我只是有话直说罢了,你硬是要这样认为我也无话可说。」 他的口吻相当傲慢,令实方的火气如灼灼之日中天,「你现下的话就叫做拐弯抹角!正人君子就是要坦荡荡,而不是在那儿看不得人好,说三道四的。」 气氛越发烟硝味浓厚,齐信上前挡在双方之间,劝着实方:「哎呀!好了啦!别跟这种人计较……」 行成紧抓大好时机不放,在着火的柴房增添柴火,「连点情绪都控管不好,心术不正,还配得上歌人?哼…可笑…」 他的嗤之以鼻澈底惹恼了实方,就连天皇也无法袖手旁观,本要开口责备行成,孰晓得慍火中烧的实方竟先天皇一步一把抢过行成的头冠,连同方才所受的气一併摔在地上,发出响亮的“碰!!!”一声。 在场的人无不目瞪口呆的愣视着犹如定格的场景,记忆依旧停留在头冠落地的那一刻。 俄而,鏗鏘、毫无半丝暖意的嗓音自帘后传出:「将左近卫中将实方外放为陆奥守,录进歌枕!」 此刻的变革将眾人的脸别向御帘后隐隐约约的人影,惟右近卫中将行成依旧泰然自若。 最为震惊的莫过于实方,这岂会是从太后懿旨下达的口諭? 「太后娘娘,冤枉啊…」 「母后?」天皇拔高音量提醒着太后过于苛责的分寸。 太后一语赌气的道:「左近卫中将缺乏度量,为此外派至陆奥国,有助颐养心性。这是老身的意见,倘皇上不愿採纳,老身我往后再也不过问你们的事务了,算老身多管间事,你们自己看着办。」 她的口吻煞是激动,为子孝顺的天皇看到母亲的怒气,也不忍拂逆。身为一国之君不注重孝道,该教全国百姓看笑话? 天皇瞟了为事发而得意的右近卫中将,与一脸错愕的实方中将。由衷叹了口气后下令:「将左近卫中将贬为陆奥守,仿周诗官至陆奥国採歌。」 天皇之令一下,避于御帘之后的太后抚着起伏不已的胸膛,松了好大一口气。 最可怜的莫过于实方中将了,不諳政治角力险恶的他,竟遭交好的女人阻断大好人生的前途,此事在朝堂之上成了万人震慑的话题。 清少纳言这几日老闷着不说话,千代不敢烦扰她,近来纷纷扰扰数也数不清。实方中将被贬为陆奥国守,遇到此无常之事,竟连一封告知信也没给,抑或差人道别也没有。亏两人还被外传是情人关係,如此看来此传言当要破灭不成。 就算不是情人,也是心灵相通的朋友,实方的不告而别令她心里相当难过。 千代静静的坐在她身旁,心底委实同情,实方的贬謫必不是他愿意的吧!否则不会像这样什么都不说就逕自离开。 在此同时,一封信札由一位主殿司的藏人以十万火急之速送达女官们的住所。 「清少纳言,陆奥守临行前託与在下此封信,说非得待他离开平安京才能给您过目。」 两人诧异的互覷了眼,清少纳言随即领过信件,此一信纸採十分简单粗糙的帖纸,应该是在忙乱之中下的笔。 她急急忙忙的打开一览,里头笔跡凌乱,道是:「虽思君如此,藏于方寸不能言。伊吹山蓬萌,汝或不知我心思,思火炽烈燃身心。 对你的思慕点滴心头之深切却无法说出口,我的情意就像伊吹山上的艾草般炽热的燃烧,而你永远不会知晓。 此回的无缘,是我俩之缘,也是我俩的决绝。当你收到此信,我已在伊吹山附近徘徊了。贬謫的原因,我说不出口;但在贬謫的当下,我第一个就想到了你。 陆奥一行,我将不会有归期。所以这大概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赠恋歌与你了吧!想来还真是不捨。 诺子抱歉,临走之前还是艰难的无法开口,我可能永远都忘不了你,但请你忘掉我,不再见面,也不再留念。」 清少纳言的双手与视线迟迟挪不开实方送来的饯别信,一位好不容易,称得上是心有灵犀一点通的知己,藤原实方,永别了…… (1)日本的外交窗口与管辖全九州的地方行政机关,同时也是九州及周边区域的军事指挥中心,大宰(权)帅坐镇其中。设于筑前国。 (2)位于现在的福冈县太宰府市 第二十四话·皇后归寧 (一)(上) 随着定子的小腹越来越大,到了该是归寧休养的时候。定子出宫之日,一路上百官迎迓,包括左右内三大臣、各省、职府的官员无不缺席,一条不长的大道塞得人满为患,条条裳裾溢出街口。定子对此辉煌叹了口气,这难道是父亲道隆送给自己和他无缘见到的孙儿的最后礼物?思至此,不禁满是慨叹。 回到二条宫,头一个来与定子皇后叙旧的是高阶贵子,其面容好比面临深秋的黄花,丧夫之痛还深刻的刻印在她眼中的落寞,至今还身披丧服。 本来打算在女儿之前打起精神,但与定子谈到道隆之时,忆起以往之种种,又免不了一阵落泪。 「这世间的纷纷扰扰真教人痛恨。」贵子略带厌世的道,道隆对自己的爱,她再也无法感受到了。 庭园道隆生前手植之树闻着此语,绿叶转黄纷纷飘飘,花谢落英,迈向既永恆又虚邈的境地,死亡。 在二条宫住了两三天,明晓得自从伊周晋升内大臣之后即自立门户,搬到平安京城尾的九条大路与室町小路的街角,离二条宫远得很,自己的记忆时而仍停留在互为邻居的日子,以为对方犹在一门之隔,因此养就了饭前饭后睡前拉啟拉门的习惯。 话说已将近数月不曾和他会晤了,虽然千代总是提醒自己该把重心摆至生活眼前,依然戒不了开门的性格。 乾脆,她厌烦了这种心神不定的感觉,在最后一次手指不由自主的触碰拉门之际,她心一狠,直接“碰”的一声,拉门被推到遥远的边缘,两间厢房瞬间合为一体,变得无不宽敞。 千代抖了抖手上的细小尘埃,吐了鼻气,想着:「这样一来就不会再手痒了吧!」 不过虽说治了标,本却未能根治,她的潜意识中迟迟顾忌着伊周现下的感受,忧惻着他是否走出伤痛抑或继续在暗夜里哭泣。 这样的惦记,连千代本身都感到习以为常,故未发现自己最真切的心境。 清少纳言与宰相之君间暇时馀来到千代的厢房探访,一来有邀约意图,二来间着也无事忙,索性来寻千代乐子。 大家一进房,便为千代能有煞为宽敞的房间而新奇万分,「哇你的住所好大……」两人惊叹着,所谓望洋兴叹,她们两人的动作鲜明的很。 千代乾笑着解释:「没有啦……」她随即起身至拉门边,拉上门道:「这是两间功用不同的厢房,这儿是我住的地方,隔壁原先是少主公的房间,现下空下来啦!所以都变我的了。」 「喔~」两人不约而同的慢动作点头,好似明白了些什么,心照不宣。 千代大致明瞭两人的心态,两眼一瞪后说:「别想歪了,你们难道没听说过青梅竹马吗?你们来找我有何要事?」她赶忙转移话题,免得惹来一阵钦羡声。 「左京提议至下贺茂神社寻子规鸣啼。要不要一同前往?」宰相之君眨着调皮的美目邀着。 清少纳言是最支持探访花鸟草木悠悠之情者,她连忙附和:「风和日丽,不善加利用太可惜了,据说现在的牡丹花开得正漂亮呢!在贺茂神社恰得一窥究竟。」宰相之君身为她的同事,对其心中之的可说是格外分明,她亏着她说:「想和咱们走便走吧!不必隐讳成这副德性,这里没有栋世。」 「唉何必提到那人,一听着他,兴致便减半了,成天说什么入仕的女人都教其他男人看去了的话,烦死了。」清少纳言深深地吐了口气,一副想把晦气排出体外的样子。 千代曾闻清少纳言提起,藤原栋世是清原家看上的新女婿人选,相当排斥清少纳言仕宫。 「要去的话咱们赶紧去和娘娘说吧!」宰相之君催促着。 「好,我也一块儿去!」千代一口率性的答应,自从穿越来到平安时代后,她就再未光顾过下贺茂神社了,不晓得那儿以成何种光景了。 几名女官集体向定子告一天假,大家的(1)壶装束皆已上身,再加上知悉了目的后,定子乾脆做个顺水人情,通情达理的道:「你们要去便去吧!记得把那儿的盛况确切的回告我。」 得到定子的允许,一群人兴奋期待的跟着领头羊前进,嬉嬉笑笑的人声越来越远,直至静如无人之境。 大家兴致勃勃的乘着铺展着蒲葵叶的牛车,一路上聊着子规何处寻的话题,而千代则仔细的回忆着曾经与纠神的谈话,老实说,她相当感谢纠神予她与平安人们缔结良缘的机会。千代最想做的,就是寻觅纠神的踪影,向他答个谢,抑或再把一些注意事项问详实些。 牛车驶入森林,偌大的树林里,在子规的指示下,车夫将牛车停驻在一辆达官贵人的车附近。 几人依序下了车,森林湿土的气味异常清新沁脾。 清少纳言一脸舒服的沐浴在大自然之下,一片参天空林之中,惟有此辆不知是谁家的车,令人有种觅得知音之感,可惜车上却空无一人。 她问着:「这人也是来寻子规的吗?」 宰相之君虽也很想知道,却只能耸耸肩说:「或许吧!谁晓得呢?」 几人在结束此话时,即兴冲冲的往神社走去,千代见三人健步如飞,再不表白就来不及了,她赶紧呼唤着:「那个!我想在森林里踅一会儿,你们先去神社内寻子规。」 三人志在子规,也就毫无疑义的同意这件事,加大步伐望神社迈进。 千代满意的游走在名为纠之森的森林里,在这片原始林中,樱木反而成了少数树种,季冬之际,经过北风的摧残,大半树种早已剩下残枝,残枝之下铺满的是大片的红、黄、橘三色,遥视之下宛如用笔刷一抹而成的景致。 千代端详着被自己踩在脚底的落叶,除了认不得的植株品种,最使她眼为之一亮的是夹杂期间的,鲜血织染般的枫叶。 她拾掇起一片,再放开拈着叶柄的两指指腹。在两指分开的剎那,枫叶彷彿樱花般的坠落,有别于樱花的是,在下落过程,它一直旋转着它曼妙的身姿。 千代霎时灵光乍现,她屈身蒐集着枯落的枫叶。所有蒐得的红叶,全装载在千代的市女笠中,直到斗笠的内里都成了血红色的叶海。 千代拎着市女笠,小心谨慎如猎捕牛羚的虎豹,一步一脚印的攀上枝干最强壮,看来也最靠谱的落叶木。 眺望远处,纠之森呈现黄澄澄的一片,树树之间的间隔在眼帘底处格外分明。 「纠之森真美呀!这都是纠神的杰作吧!」千代心旷神怡的凭览一切,蓝天、黄地,以及一名上着柔软的雪白直衣,下袭与自己雷同的薄苏芳花色长袴的一点人影穿梭在林木之间。 由于相当醒目,千代灼热的视线直瞅着对方,看看那人的动机与想望。 「他应该就是那一辆车的主人吧!」她睨之揣测着。那人由远而近,但他好像没有察觉不远处的树顶有一位姬君正直视着他的头顶。 顽皮的千代动了玩念,她瞄了市女笠里的一整堆枫叶。慢慢地、慢慢地,沙沙的跫音越加响亮,当那人的头顶经过自己脚底下的瞬间,千代将市女笠中的枫叶一股脑儿的向外洒出,蓝天、红叶、黄地,一大片犹似子夜星海的枫叶在空中漫舞,红衣舞孃们循着一致的节拍跳着属于她们的胡旋舞。 那人的目光婉转,被突如其来的枫叶舞曲饗宴紧抓,抬起原本面向平远处的脸孔。舞孃般的枫叶仿若等待这位平安京之花到来,所有旋绕的枫叶将他琉璃似的瞳衬托的愈加闪烁。 千代璀璨的笑靨隔着一层枫叶红的薄纱与对方对焦。若说,樱花落下的速率是每秒五厘米,那枫叶可能更快一些。 对方仰视着千代,龙胆花色小褂、薄苏芳的长袴与眼前的枫叶雨融为一体,再加上那身散发着芬芳般的笑容,此刻的她是他所目睹过最迷人的千代。 两双明眸在枫叶轻盈的舞蹈紧紧相连,成了剎那绝美的永恆…… (1)外出服 第二十四话·皇后归寧 (一)(下) 不过千代的笑靨却越发越愧疚,她觉得现下的此番举动浪漫归浪漫,总不合时宜。 她敛起了方才的嘻笑,赶紧自树上折返回地面,像做错事的小孩一样,头垂的低低的,一点也不敢和伊周再有眼神上的交流。 伊周至此犹对千代方才的顷刻恋恋不捨,他伸出修长的手指拂开遮掩惹人怜爱五官的几许发丝。 「怎么不笑了呢?」伊周的口吻毫无半点责备,反而縈绕着眷恋。 「我…对不起…在这样伤心的时刻还不识相的开着玩笑。」千代依然避着伊周的视线,不过这未免太巧了,竟然会在纠之森遇着伊周,人果真常在最不经意的时候遇到最经意的人。 伊周的嘴角泛着一抹苦笑,他安慰着责备不已的千代:「伤心、遗憾嘛…在所难免,但,难道要一直沉湎在伤痛里吗?」 千代这才缓缓的挪移着双眼。在她转移的过程,某一熟悉的物件于视线中留下深刻的残影,千代好奇的将他怀中那本相当眼熟,也颇是突兀之书化为字字句句:「你拿的是何物啊?感觉怪怪的好大一本。」 伊周尷尬的掏出千代瞳眸紧攫的物品,说道:「还是被你发现了。」 迎向伊周那一面的图示转至千代面前,她杏眼圆睁,白色的纸张上头残留的是铅笔的画痕,一笔一划明显为一棵繁茂的樱树。 她这下明白了些什么,「我的画本!」千代激动的双掌握住画本的页缘,高兴的都要一飞冲天了,毕竟画本的地位如同日记般,记载着从小到大的记忆。 「是啊!这幅画应是在纠之森完成的吧!照你画的如此唯妙唯肖,想说寻寻此木到底是哪一棵。只是这里貌似觅不着如你所绘的那样高耸的樱花树。」伊周的下唇上撅,受到小小委屈的说。 经他的一番言论,千代意识到一件事,「对吔!这时候的樱木在纠之森的确是弱势树种,怪不得见不大着它的踪跡。」 「不过…」伊周瞇起了勾魂摄魄的诱人灵眸,「你怎的会在这里出现?要是被其他男人撞见了,很危险的!」 千代有正当理由解释此事,她名正言顺,光明磊落的答:「清少纳言、宰相之君与左京之君邀我一块儿来寻子规鸣啼,只是我在这里多逗留一会儿,没想到就遇见你了。」 能在此莫名其妙之际与伊周碰面,,千代内心有种说不出的喜悦。伊周这也就释怀了些。 两人继续聊了一阵子,忽然闻得左京、清少纳言与宰相之君的说笑声在树林中回绕迂转。 伊周催促着:「好啦!你赶快去和她们会合。和她们同步,若是遇到什么野男人,我也比较放心。」 「啊?」千代斜着头,此话的逻辑和她的频率搭不上线。 伊周衝着发愣的千代一笑,调皮的道:「和左京与宰相两位绝世美人走在一块,你与清少纳言也就相对安全啦!」 「吼!」千代还以为伊周会提出一些高妙的理论,竟是说着风凉话,她大力的追打伊周,「现在是嫌我长得不够美囉!」她虽然自知自己没有好看到哪里去,但由对方口中说出,听在耳里总觉得吃味。 俄而,伊周回攻,猝不及防的牢牢回拥住千代,两人碰额两不移。 他轻柔的呢喃彷彿细细薰风拂过,予人酥酥麻麻的感觉,「这样也好,如此一来,你就只会是属于我心里最美丽的一朵花。」 此句话一步一步的蹿上千代的两颊,伊周的睫毛就在自己的肌肤上磨蹭着。 动心归动心,真心到底如何?不过对方看起来颇是陶醉于与千代的亲近狎暱,她便姑且相信吧!谁教他是她忻慕的对象? 其实伊周会在贺茂神社出现也是有其用意。既然定子归寧,将于二条宫住上一段时日,他索性领着松君暂时入住二条宫。一方面方便照料定子,让贵子抱抱松君解忧,另一方面又能和千代培养感情,委实两全其美。 不过正事还是得先办妥才有间暇时馀谈情说爱。 他慎重其事的向定子与贵子说明:「明日我会请(1)法琳寺的僧侣替你诵经祈福,祝你安產。」 贵子明事的頜之,她向定子千叮嚀万交待:「此子为天皇陛下的长儿,更是你父君生前的寄託,得要小心保护才是。」 定子乖顺的应允,毕竟这也是她和天皇的第一个孩子,一想像未来他会如何疼爱这还未出世的小生命,定子原本惨澹的心情即有所好转。 贵子此时也把矛头指向伊周,一一表达对子女的关切:「还有你呀,伊周。正如你父君生前所催促的,你何时才要再续个妻?松君总还是要有母君照料较妥当。何况你真打算只守个子嗣终老啊?未免太过单薄了些。瓜瓞绵绵,福气才会跟着东来。」 说到这档事,教原本以幽默戏謔着称的伊周也不由得薄颊透红,他底心明白贵子的言下之意,但他秉持着:时候未到,行动不到的原则,故他回以:「母君,这事我自己能够掌握得宜,时候到了,一切定会水到渠成。」 他笑得颇有自信,和千代这种不同凡响的天女交往,最忌讳的是一步登天。 在此同时,一直有意同千代谈上天的隆家趁此机会前来拜访。听说来者是隆家,千代也万不吝嗇的拉来几帐、锦帘,与他隔物对谈。 她的大方使隆家原来紧张于该如何与对方说话的苦恼一扫而空。 他庆幸然的道:「本来一直有和你认识的一颗心,谁晓得兄长总不让我靠近你。原以为你相当怕羞,如今一见倒与我意料的相反。」 「都是一家人呀!我不必怕羞。而且,我不怕人。」千代啟动了她人际交际的开关,言谈之间毫无支支吾吾,相当流畅。 「能够跟你说上几句话,我好开心。几句想说的话不晓得憋了多少年了。我阿哥太过小家子气了。」他怨怒极深的说,这样的说法让千代噗哧的笑了出来,伊周的对自己慷慨并不尽然,在此类情况下,他从大善人变铁公鸡,任性的要死。 「好啦好啦!别怨了,现在不是见到了吗?有什么问题要问的吗?」千代觉得好笑的安抚。 隆家见千代煞为坦然,他深吸一口气摒除紧张之情,后说:「我能否有此机会…」 「隆家!!!」他好不容易鼓起勇气,话都到嘴边之时,殊不知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喝阻声自半路杀出。 「你背着我做了什么?」令两人意想不到的,伊周在此时登场,他们都以为他人在(2)室町邸呢! 他相当愤懣的走来,对于隆家的趁虚而入,他十足不满。朋友妻都不可欺了,何况兄嫂。 「我不准你接近她!」伊周怒斥,如同隆家犯了何等天条大罪般,千代从未见识过如此具有攻击性的伊周。隆家事跡败露,只能自认倒楣的一溜烟的逃离现场。 他挺可怜的,连接近千代也不行,由此看来,往后他要做“坏事”之前,得要先择好黄道吉日才可行动。 身为导火线的千代不好意思的替隆家说些话:「别生气嘛!他只是来找我谈天而已…」 不过伊周却好似置若罔闻的拍拍掌中的尘埃,松了一口气的说:「唉!真是的,看来有些时刻,女孩子的大方可不是件好事。」 当晚,法琳寺的住持派遣其大心腹,一位受经阿闍黎趁夜外裟一披,疾至藤原道长的宅院京极殿…… 藤原道长听闻自是热心款待,迎至母屋奉为上宾。 阿闍黎将住持的意思完全表达:「内大臣打算于明日请我们替皇后举办祈福法会。」 藤原道长可谓见利眼开,他露齿而笑:「师父啊!您今天带来的是我有史以来接到最好的消息了。」 阿闍黎微微点头,平静的道:「一切是有条件的,敢问大夫之君有何须要帮忙之处?」 这点道长早已思虑周全,他满是讨好的道:「师父,您法琳寺届时可要帮我此忙啊!替太后佐证内大臣胁迫尔等作法诅咒太后,与私修(3)大元帅法。事成之后定报予金山银山。僧正一职,也必由贵寺住持胜任。」 阿闍黎听了后立即起身,弓身作揖,慎重其事的道:「阿弥陀佛,大人乃佛祖再世,累积这般阴德,当有好报。」 「不不不…师父啊!」道长故意推託着,露出一抹惟图利真诚的笑容,「我可没您所言这般功德无量,一介红尘俗夫,所向惟潜心向佛,一切无他另图。」 万事具备,只欠东风…… (1)日本佛教真言宗的大寺 (2)正如前面说的伊周家的位置,因为在室町小路与九条大路交界,故人称九条邸或室町邸。像二条宫就是在二条大路上而得此名 (3)有关真言宗祈求国泰民安、抵御外侮的密术。为人臣不得私修。 第二十五话·为定子祈福(上) 一大清早,伊周便令人将主殿的两间胁殿改装为精舍以作为礼堂,并临时设了格子门,隔出摆置佛像的内阵房。里头奉上诵经的布施品,例如布帛、衣服… 到了约定时间,僧侣们陆续赶到,开始了整整一天的祈福仪式;诵经的鐘声緲緲,展开整整一日的诵经勤行。那声音宏亮,在渡廊上回盪,可谓荡气回肠。佛前之灯,照亮佛像使之金尊,在经文的繚绕更是威严无比。 仪式进行至深夜,祈祷声仍得贯彻此宵。此夜,女官们聚集一处,谈论平常没有机会提出的疑问。 「为何裤袴要叫作指贯?和腿一点关係也没有。」 「要不然如果是你,你会如何取名?」 「这个嘛…」某女官埋首努力的为此问题烦恼着,颇是好笑。 千代也开始进行批判性思考,自行幻想,「是啊!怪不合理的,罩在腿外的。蓬蓬的灯笼裤,乾脆叫腿袋好了。」 大家听了皆语有同焉的低语:「嗯!有道理。男人老爱穿腿袋。」 「衣服也有各式各样之称,有些令人感到挺不以为然的。例如汗衫,明明长的要命,一点都不吸汗,像在唬小孩。」辨之君耸着肩,无可奈何的道。 「像这样子的衣服,就该给男孩子穿才是,让他们臭死。」左京之君点头称是。 和她是默契二人组的右京之君闻后不忘打趣的说个几句:「如此一来,香可得薰多了。要不碰上连炎炎夏日也不沐浴的,那还得了?」 「你们猜猜,倘猜着了也别说嘴。到底有哪位男士几百年都不洗澡的啊?」清少纳言凑前八卦的问,这很重要,夏日大家即可尽量回避。 「咦?少纳言你对这种东西也感趣?」千代把头靠在她的肩上,语末来个好事的上扬。 「唉唷!你们快说说,免得我届时遇着仍然不知,好可怕喔!」清少纳言撇开千代的阻挠,挨近听着。 「这还用说吗?我以为你心领神会。瞧!那些在隔壁房诵经的,噢!不知道几天没洗澡了,我刚经过,都快被薰死了。」宰相之君在鼻息前大力摆动手腕,想把味犹在鼻的臭味赶走。 隔壁值班的僧侣再也忍无可忍啦!原本不想理会,但这把火烧着烧着也烧到这儿,实在太过分了。「有本事就整晚不睡,继续说到天明!」 大家发挥想像力想像僧侣的表情,不免大声嬉笑一番,连僧侣们的各式缺点也都被一一拿出来说笑。 人多势眾,那名僧侣没办法,只得独自碎唸:「吵死人了啦!到底要说到何时?」 「放心啦!吵不死你的」辨之君还不放过他,死命的捉弄。 不过事情也挺巧的,在法会那日,左大臣送来了阵定的表定日期,恰恰就在隔日。 伊周在天未白,仍是繁星熠熠之时,便自卧榻起身。喝了一碗粥后立刻更衣着装、修剪指甲、梳理头发和点铺淡妆。 最麻烦的部分是朝服的繁文縟节比其馀像是直衣、狩衣更囉嗦,属于脱下容易穿上难。几位侍女也在一旁帮忙,什么缝腋袍、栏、表袴、平绪、浅沓皆一一穿上身,最后戴上垂缨冠。 衣襬窸窸窣窣的琐碎声响扒开了千代紧闔一晚的双目,住在隔壁房的千代瞅着音源处,心里默默地表达一声:「辛苦了。」又倒头继续作着她的美梦。 伊周翻了翻黄历,白纸上头刻画的黑字令他不禁倒抽一口气,他喃喃的啐了几口:「什么嘛!今日居然得忌避。好不容易才回老家住没有多久。我看看…今日的东南方性火,会剋今日属木的…」 「内大臣…」房门外的家司已逢候多时,不耐烦却也不敢发牢骚的催促着伊周。 他这才敛起可能招惹霉运的眉,大步走出房外。 他压低嗓子应和:「嘘…小声点儿,不要吵醒千代。」 家司像是明白何事似的,两眼瞇得和地平线一样直,他何话也不搭,只频频点头。 一群人自因霜露湿滑的的渡廊欲至门口,裳裾如白带鱼游泳般迤邐,且綷縩声响,疾走如风,一旁的小虫子几乎被惊醒,忽地跳起。 俄顷,裳裾被人误踩,伊周险些跌得五体投地。幸而他的反应速快,反应在转瞬之间,才免于扑地。肾上腺素突破激起的伊周,不禁怨了一句:「我定要上疏皇上废除裳裾长度代表官品的制度。」虽言如此,仍要归于现实参上去。 东方渐渐翻白,今朝一名僧童捧了封尺书乍临二条宫,一与二条宫的家司碰面,便急急忙忙的自明:「我是花山法皇的信使,受命将此信交与内大臣。」家司得了书,先呈于定子,毕竟花山法皇乃已退位的太上皇,身分尊贵。 定子得知后百思不得其解,故与母亲贵子讨论着:「母君,我不记得我们家和花山院有往来啊!怎的如此奇怪寄来一封信?」定子顺道将信笺呈上贵子。 贵子打量着信件的外观,凭着她在宫中生涯累积的经验,认为事兹体大,当机立断的她严肃的说:「虽说此为伊周的信,但经由我们先过目无妨。」遂拆开信件先行览目。 纸上潦草的字跡可知作者的愤怒,一笔一画的力道奇重无比,上头写着:「莲根生莲叶,莲叶发花咲,摘花连叶採,蛙儿居何在?竟横刀夺爱?教我喝西北风不成?」 定子好奇的探问:「信中大致写了些什么?」 面对定子的探询,贵子将信笺递予她,思及眼前的麻烦,不禁深深的叹了口气:「唉!那花山院误以为与伊周追求同一位女人,正责备着呢!」 定子思忖片晌,越想越不对,她不解的问:「兄长不是自从与太政大臣大君情断后便只追着千代跑吗?花山院搞错了吧!」 随侍在侧的千代与清少纳言互覷了一眼,那日齐信的官方闢谣正一点一滴的回流脑海。 恰巧,晋升为中纳言的隆家经过主屋,耳闻二人的对话,回忆以往,亦心有同感与愤恨不平,故进入屋内加入谈话:「兄长与花山院的恩怨情仇我曾有所耳闻,兄长追求大君,有段时间常往大君宅院跑,看起来很有机会修成正果。 大君某日因身体不适避不见面,便让小妹中君应付。詎料,中君在和兄长谈话的过程中竟爱恋上兄长。而花山院早中意中君已久,知道消息后心里埋怨。便在大君那儿诬指东西南北,让她对兄长產生厌恶之心,好好儿的一段情缘便被他硬生生斩断。如今又诬指兄长横刀夺爱,这分明是强词夺理、欺人太甚。」 隆家越说火气越大,好似即将把花山法皇生吞活剥。 贵子紧地安抚隆家的血气方刚,免得出了什么乱子:「人家是太上皇,我们拿他何如?还是别惹着他较好。」 「可花山院立意明显就是针对兄长,我不能坐视不管,兄长未来是关白继承者,岂是让区区太上皇打嘴的?」隆家捶胸顿足,一副很不甘愿的嘴脸。 「万万不可意气用事,你这性子定当彻头彻尾的改过。」贵子匆匆喝止隆家衝动的想法,小不忍则乱大谋。 在母亲与姐姐面前,隆家表面应允着必不贸然行事,心中早对花山法皇积怨已久。是可忍孰不可忍,他打算替阿哥出一口冤枉气。 隆家在未与母亲姐姐商量的情况下,窃自令请家僕,至花山法皇的寺院埋伏…… 家司躲在寺后的小阪丘,手执弓与箭,隆家的指示是:警告花山法皇。 这一天,花山法皇照例领着侍从自花山院出至佳人居所。法皇乃已出家之身,仍热衷于世间男女之事,道是花之恋,眾人也见怪不怪的。思及佳人那娇嫩如乳燕归巢、幼雏的呢喃,脸上自是洋溢着幸福且兴奋的表情。 可惜,当自己紧紧抱住中君,她却想着紧抱者为他人。“那股温柔不是对朕…”伊周漂亮的五官映在法皇的脑海,不满之情油然而生,使他感到备受威胁。 花山法皇问:「要如何才能掳获中君芳心,使她忘却那臭小子?」望能获得一丝慰藉。 随从自然是捧着花山法皇,马屁精转世般:「陛下玉树临风,(1)遍昭在世,中君必会芳心暗许。」 花山法皇仰首相讽:「唷!那可不一定,中君只是在与之对话中不小心窥见了内大臣的仪容,便至此念念不忘哩!藤原伊周到底好在哪里朕当真不明白,不就是学识好、长得好而已,有比我好吗?」花山法皇对自己的条件自信满满,看不起他人的优点。 「誒…嘿嘿嘿…陛下说得是,有谁比得上您呢?」随从听了差点跌倒,却还是心虚的笑笑,极力諂媚。 慢慢的、慢慢的,花山法皇走到了定点,隆家的家司眼一瞄,见时机一到,便张弓搭弦,箭簇划破空气的寧静,咻一下准确无误的射向法皇的宽袖,这样突然,少焉引起轩然骚动。 「啊~啊~」 「陛下您没事吧!」随从被此暗杀吓着了,个个手忙脚乱。 花山皇的惨叫声不曾停歇,「啊~啊~」 隆家的家司趁乱开溜在大家把注意力放在法皇之时,来如影去如风。但走过必留下痕跡,法皇的一位随扈一眼就认出那抹身影是权中纳言的僕役,在射手界相当有名。 「啊~啊~」花山法皇继续发出如悲鸿的哀号。家司颇为无言的望着他,「呃…陛下,您没受伤…」 原来箭只穿过法皇之袖,并未伤及本体,但他仍是叫个不停,和杀猪没有两样。 「欸?欸?」花山法皇举起长袖一观,果真毫发无伤,「咳!咳!」他赶紧清了清喉,装着一本正经,「方才是谁何等大胆敢袭击本皇?」 那位随从赶忙将所见所闻道出:「陛下,方才经惊鸿一瞥,我极为篤定乃中纳言之家臣所为。」 「中纳言!」法皇瞋眥,「一定是藤原伊周唆使的!夺走我女人的心不够,现在还要暗算我。藤原伊周,我们俩樑子结大了,看我不搞死你……」他咬牙切齿,伊伊牙牙的磨牙声十分刺耳。藤原伊周四字已植入他的骨髓,转化为怨念之的…… (1)或称遍照,六歌人之一,文采斐然,与女歌人小野小町颇有交情,乃一介美男僧侣。 第二十五话·为定子祈福(下) 冬春交替的乍暖还寒实在令人捉摸不定,千代与清少纳言围在炉火边间谈,清少纳言正享受着炉火的光与热在双颊酝酿之感,她笑说:「今早天还挺暖、日煦煦的,夜晚竟会这般寒气凛冽。」 「可不是嘛!这是春季才有的特色啊!」千代抱膝,也抱着寒冷,不过有人陪自己围炉挺幸福的。 屋外的一片漆黑可见丝丝雪片如纤埃落在明镜,清少纳言瞥了眼妻户外的景致,「晚来天已雪,谁能陪我们喝一杯呢?」她随口说着。 千代随其目光凝睇室外,见其馀各房的光亮一点一点的熄灭,略带怜惜的道:「大家都睡下了吧!静悄悄的,可能无人来饮。要不人儿今日来怪可怜的。」 「啊!你知道吗?经你这么一说,我倒忆起某人的可怜。」她以纯粹说笑的口吻道。 「谁呀!」又是哪个可怜虫被清少纳言笑了呢? 「内大臣今日忌避,怕是深夜方得回来,雪深堆积担心教他觅无路。」她一副笑语晏晏。 千代滑溜的眼珠子转了一圈,笑答:「嗯嗯,着实可怜,感觉一整天衰运连连。」 「他不是一直都很倒楣吗?」清少纳言下意识的问。 「…嗯?」千代愣了好一会儿。 「呵呵…我还是别说话好了。我先走囉!晚安。」千代并未听清楚她的前一段话,清少纳言乾脆呼拢而过,装作若无其事,免得他又继续衰下去。 在清少纳言离开后,千代打起地铺,趁着炉火的馀暖埋入暖实的被丘。 千代躲在被窝,听女房们说伊周今日忌避,恐不回二条宫了。 虽然这是事实,但冥冥之中有道声音告知自己:「这非绝对事实。」 她对于这道声音相当疑惑,自己岂会兴起如此想法? 她本要埋头苦睡,俄而千代善良的半颗心却以直觉使她动念,她起身把甫暖和的身子探露房外。冷风颼颼,冷到千代直打哆嗦,她环顾四野,悄然是万物的背景,毫无半点灯火。 「这么冷的天,加上伊周今夜大可能不回来,大家都已躲入房内梦周公了吧!」千代心里陷入冰与火的交战,到底要行善种福田还是做着春秋大梦? 就算伊周不打道回府,如果有人半夜三更欲造访(1)雪隐,碰着黑压压的一片也颇为危险。 想着想着,乾脆折衷,把身子裹入棉袄,连同被褥一同来日行一善。 千代小心翼翼的来到二条宫的主屋,整间房全然黯淡,杳无人跡,她踮起脚尖踏入主屋,火盆里的炭火早遭黑暗吹熄,尽成灰烬、一团死灰。 千代抚頜心想:「假如啦!伊周莫名其妙的回府,肯定要着凉。纵使机率小的可怜。」 她捧起火盆偷偷地踩着夜专属的步调至柴房添了些火再返回主屋。 千代庆幸无人觉晓自己的这副德性,否则明天可有人谣传目睹晴天娃娃或孤魂野鬼在廊上行走,姨父晴明又要造访了。 点燃火苗,千代对于施惠所带来的满足感仍意犹未尽。 甫行于渡廊,啸啸之风无情拍打,篝火的火光因无情而心伤的熄灭了,连一缕裊裊青烟也断在其中。 说无聊不如说是友情的力量真伟大,“有情的”千代以两颗打火石一盏一盏的自主殿开始点灯。 风强“无情”,对千代生火颇是困扰,必须先以手呵护着火苗,待其越发越艳才算得上成功,极其耗时。自主殿燃至后殿不知须费多少时辰呢! 话说,伊周对于好不容易得以与千代朝夕相处的时间如数家珍。正常而言,倘逢忌避,自己肯定在外流连个几天,一下子住某某府,一下子住殿上间等等。 但今日,他只想抓紧时间打道回二条宫,或许趁着夜衣尚深,他仍有机会窥视千代“寝妖嬈”的睡顏也说不定。 顶着顽强冽风,伊周从茫茫黑暗探出头,下役们早呼呼大睡,二条宫亦是无底深渊的孤寂。 「今宵好冷…」伊周颤抖着身子,心底正些许失望着,头上的垂缨冠已遭沾润。疾步至主殿,主殿外的篝火已然停止散发光和热,约莫直至第三、四盏才有稀疏光亮。 主殿内,一团红光,比金银财宝更令人雀跃的火盆内仍有一大块连些白斑也不见踪影的木炭,火烧得兴旺艳然。此让伊周莫名狂喜,他在火盆边坐下,让煢煢独火烤热身子。他左右瞟了一眼,确定四下无人,便把手脚放在火盆上取暖。 「哪位侍者这般贴心…」伊周喃喃自语,这会儿他索性抱着火盆一齐移动回寝殿。 薄弱的微光引照着到寝殿的道路,伊周瞅望四周,惟自己此方有篝火照明,彷彿自己为光明之神所覆,一种不同凡响之感。 不远处,一坨白色软体物在地上静静躺着。仔细一瞧,乃一件被衾。伊周好奇的掇拾,「仍有馀温呢!」温度让他忍俊不住的凑近一闻,一股清香幽幽緲緲毫不嫌太过,如同野芳发而幽香。 「只剩最后一盏了。」千代督促着自身,细心的守护刚燃起更待茁壮的幼火、自己的一片心意。 「一、二、三。好了!终于啊~」看到自己的心血成长且发光发热,她为含辛茹苦才得来的成就感大力鼓掌,奖励攒下的阴德。 「好冷~」强而有力的风唤醒活在自我世界中的千代,「啊!惨了,被子嘞?我竟然忘了它…」千代此时才惊觉一件要命的事情,不过这也代表她方才很认真,以旁观者而言,值得千万嘉奖。 只得循着原路寻找,千代回身望回走。 身才一转,恰巧碰上伊周那双被篝火映得通明的眸子。本来打算不具名的,居然这么早就东窗事发。而且,不是说好今宵不回二条宫的吗?詎会莫名其妙的出现眼前? 该是说,怎么想遇到时死也遇不到,不想相见时走到哪里都会遇到对方? 千代狐疑的揣测,「或许这又是纠神的设定之类的……」她在心中下着论调。 不过就这样被发现,挺不好意思的,千代頜了个首以躲避他的眼神,赶紧以侠客风度那种长揖归田庐、功成身退的瀟洒气魄离开,装作自己悠悠哉哉的。 千代越走越快,到最后简直是用飞奔的神速,连玉勅宝马也输她的爆发力。 她跳入厢房拉上拉门,此刻的她满脸通红。只是执行不为人知的美意也会被逮个正着,实在有够糗的。千代努力的平復心情,于床上躺平。 怪怪的~ 她再度意识到一件要命的疏失,“被子!!!”,千代狂揉她的面容,「喝!」并吐了一大口气。这下子可好,千代不敢外出讨回,英雄逞不成,反倒成了狗熊,悔不当初。千代蜷缩着身子,早知如此方才便不那么慌忙了。 千代把野心转放至伊周的厢房,她正考虑着是否要偷几件暖袄来取暖,谁教对方让自己这般慌张的。 当她内心如此图谋时,恍惚间,一阵熟悉的脚步声在耳涡回绕且愈为清晰。 正当千代臆度着他的下一步动机之际,「卡~卡~卡~」奇蹟缓缓降临,拉门再度被开啟,出现一线曙光。 千代一惊地翻身欲起。伊周大抵抓准千代的心思,他微微一笑示意她继续躺下,千代一头不明所以,不免揣测对方有何意图。 俄顷,伊周将棉袄摊开覆在千代因寒冷而蜷曲僵硬的身躯上。 此一贴心举动令千代由肌骨暖至心头,她探出两隻在暗夜里显得纯净明亮的眼睛,「谢谢…」本要答一声谢的。 岂料,伊周在她话仍未自声带完全呈现之前,就未先知会的滑入被窝,让千代紧张得该如何是好。 伊周也明白千代害臊与羞涩的心境,毕竟这种情况下极难使人不產生遐想。不过天生爱戏弄千代的伊周在卸下一身质料较粗硬的朝服后,相当故意地把身子挤向毫无防备与心理设限的千代。 「伊周你在干什么啦?」她吓得硬是要把伊周推开,但她越是如此,他就靠得越紧,紧到千代都能体受到伊周的血流与脉搏。 「唉唷!别这样小气嘛!」伊周堆着璀璨如火的笑靨,说着:「天这么冷,独自一人孤伶伶的会冻死的,有你先替我暖和过的床不是比较舒服吗?我们俩不如贴近身子共眠吧!」 「呜…(2)我又没有向你借袈裟…」千代嘟着唇瓣咕噥,表面上满腹委屈,私下却发现热量正从伊周的躯干流传到自己的全身上下,宛如效能百分之百的大暖炉。 伊周翻身将无论看了多少遍都会为之羞红的五官转望千代,不愿错过任何一丝她温热的鼻息,他的一举一动不停的挑拨千代心弦。 「他为什么要用这么温柔的眼神看着我?」千代杂乱的思绪通通落入他的眼底。他仿若看出千代的疑虑。 「怎么啦?愁眉苦脸的?」伊周玩弄着千代鬓角的发丝,其实不只是一方的羞红,他的脸颊也不自觉的滚烫着,幸好有黑夜的遮掩,否则千代将会看见伊周比己更甚的通红。 「我在你的心里大致是何种感觉?要不然老见你欺负我。」千代好奇且小心谨慎的问。 听到她的问题,伊周竟感到莫名的愉悦,他明白重点在第一句话,千代在意这件事,代表自己已住进她的生命。 「感觉…太多了,若用行动证明,约是这般…」伊周将千代的头埋入他的怀里,他的下頷即置于千代的头顶。 伊周以他的柔情回答了千代的问题。 「睡吧!如此一来我们谁也不会着凉了。」他的拥抱比任何一件被袄还要暖实,除此之外,更添加了放松与满足。对伊周而言,温软软的千代是他无比的心安。 伊周的温柔带给千代一夜的美梦;而千代的善意则留给伊周一辈子最美好的记忆…… (1)厕所 (2)此句话与伊周的最后一句话相呼应。出自僧正遍昭与小野小町的应答。据说小町为了测试遁入空门的遍昭而送上“可否借你的袈裟御寒”此歌诱遍昭与其同床共寝。而遍昭则回了“除了袈裟,别无长物,我们俩不如贴近身子共眠吧!”此歌。 第二十六话·长德之变(上) 藤原隆家冒犯花山法皇事件传到道长耳里,立马予他欠缺的那临门一脚。眼见时机成熟,他连忙前往东三条院謁见太后。 原本和女房有说有笑的太后一接受到道长来访的消息,马上扳起脸孔,她支开了身边的女房们,独自将道长延揽入内,如今,她无以往的平易近人。亲情,在权力斗争下也不过尔尔。 「今日前来有事吗?」太后冷冰冰的问,就算对待同一个阵营者,甚至是亲兄弟,只要牵涉到自身利益,都马虎不得。 「阿姐,我今日之行,便是要通知你时机到了,成败唯此际,三事具备,内大臣就不必在平安京里混了。我要你控诉遭藤原伊周诅咒。我这儿已串通法琳寺的人证,你尽管放心。」藤原道长腰桿自然而然的挺直,自信满满,他十拿九稳,太后不会拒绝。 「你这样做不怕兄长的在天之灵谴责?」太后挑着秀美的眉眼,试探道长对此事的把握究竟有多少。 「人都死了,哪儿来的谴责不谴责的?我要的是权,待我执掌太政大臣此位,谁敢谴责?这世间,人死了即灰飞烟灭,何来神鬼?还是靠着自己较实在吧!」道长的言谈之间,举手投足无不展现一代野心家的雄风气魄。 太后自然放心不少,要不她想都不敢想伊周若继承了关白之位,又握得藤原实方此把柄,她会落得怎样的傀儡下场。 晨后,太后藉着思子为由,请天皇移驾东三条院。天皇听到母亲的召唤,恰恰符合其心所想,故孝顺地以最快速度赶到位于对街,二条大路另一侧的东三条院。 「母后,您寻我有何事?」天皇坐在妻户的几帐前,心里早已演练好该说的一切。「皇上,你就别坐这么远了,快快进来。」太后语调颇是仓促,为等会儿的谈话续场。 天皇依母言入帐,他环视了眼四周,太后谨慎的早将女房们支开,现下母殿只剩母子两人。 天皇端正己身,太后则装出哭丧着脸的模样,一与天皇碰面,即作深受百万委屈的诉苦:「皇上…伊周他几日前请法琳寺的阿闍黎诅咒老身…还私修大元帅法…实在罪大恶极!」 天皇愣着眼,一颗头斜斜摆着,他着实有听没有懂。 「伊周有和我说过他要替定子作安胎祈福的法会,而且这事也是我同意的,您恐有什么误会吧!」天皇和伊周交情过于深厚,太后自知光用言语挑拨是无用的。她又以道长的“证据”佐证,「要不您去找法琳寺的方丈问话,是他们告诉老身的。」 天皇用膝盖想也知道其中必有诈,毕竟法琳寺也是自己精挑细选推荐给伊周的,这岂不是掌自己的嘴? 「而且他还唆使隆家射杀花山院,这三条罪状加总委实罪不可赦,得依律法押入天牢问审。」太后就怕天皇不为所动,因为天皇也逐渐拥有自己的一套处事想法。她越说越激动,希望藉此压过天皇的气场。 「花山院之事横看竖看该只有隆家的影子吧!为兄长打抱不平的莽撞。我觉得这事就意思意思的罚一下,给花山院一个交待即可。」天皇无时无刻为着定子母家着想,再加上与伊周肝胆相照的情谊,对方的任何决定都会老老实实的与自己分享,天皇是打自心底信任伊周的。 太后发现伊周在天皇心中的地位已经快同自己平起平坐了,故哭闹着:「你如果不处罚的话,老身也就死了算了,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天皇见太后以死相逼心中不免急了起来。倘换作上回,实方中将还能依母亲之意謫贬,但伊周可是兹事体大啊!不仅情同兄弟,又是公卿,无法任随母意,牵扯到太多利益纠葛了。 「母后,我是不知道您从何时开始甚此排斥伊周。花山院一事处罚是一定有的。我再观察个几日,倘他的言止对此事相当轻浮或不知悔改的话,再审问也不迟。」天皇先用此语搪塞过去。不过太后也不是省油的灯,否则何以在后宫立足? 她将原委一五一十的告诉道长,并让他带上法琳寺的寺僧前至清凉殿“劝諫”天皇,在天皇被道长纠缠之时,来个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大街小巷传的沸沸扬扬:内大臣求爱不成刺杀情敌花山院未遂。 伊周对这等传闻很是不解,他看不惯花山法皇没错,可何来刺杀?这简直是躺着也中枪的指控。 此事越演越烈,最终,主事者隆家在不得以下只得诚实的向伊周表白:「兄长,都怪我。当我们家收到花山院的叫嚣,我实在替您打抱不平,明明受了委屈,还要默默接受…所以就派人以箭射其袖“恐吓”了他。」 「你怎能做出如此鲁莽之事?再怎么霸道无礼,他还是逊帝,是前任皇上,你怎么还是一点儿都没变?老是意气用事,瞧!现下出大事了吧!你真的是……唉!都发生了,多说无益!」伊周手抱胸,在盛怒之中嚥下最火爆的那口气,断然别过气得涨红的脸,他怕自己被怒气衝昏头。 女人没了能再找,惹上花山法皇可没有第二次弥补机会了,但一切已成空谈。 「阿哥…隆家不是故意的啊…」隆家被伊周的严厉责备加上自己的懊悔逼出了泪水。 避过方才怒气的最高点,伊周逐渐以冷静的视角看待弟弟,「别哭了啦!事情都在眼前摊开了,不是哭的时候。」 「要不然怎么办?」隆家着急的问着伊周。 「现下的权衡之际,惟有…」伊周深吸一口气,儘管要念来接下来的字字句句极为痛苦,他仍继续说:「自贬……」 「什么?」隆家不敢置信的瞪大双目,简直能把万物吞噬。 「要不能怎么办?」伊周决眥的问,听到对方的疑问,他的火气又不自觉的开始燃烧,「事到如今了,不自贬,难道要等检非违史厅来搜捕,如此咱们还有尊严可言吗?」 伊周发现了自己的情绪又逐渐高涨,赶紧平息自己欲渐咄咄逼人的口吻。 「我马上到清凉殿向皇上提出自我贬为大宰权帅的要求。你呢则赴任地方国司。」 「大宰权帅……」隆家咀嚼着此二熟悉的字眼,他惊讶地抬眼,骇人的问:「大宰权帅?您自愿到大宰府?那儿近来刀伊蛮夷猖狂的很啊!」 「唉!别无他法。人弃我取,人取我予。惟此八字而已,否则我无法保你,甚至保全家。」伊周仰天叹息人生走到这种地步,可是老天给自己的歷练。他只能以此想来慰着自己的心。 一旁的贵子与定子听了全身上下的毛发无不竖了起来,连忙插话进来:「自贬大宰权帅可不是开完笑的,若如以往九州的平和,倒还无所谓。但于此非常时期,搞不好还会送命哩!」 伊周无奈的摇头,分析了自己的情况与母妹:「此罪非同小可,倘花山院迟迟不肯退让,硬是办起来,恐遭致更加悲惨的遭遇,到时候可不就是流放大宰府这样简单了。一律得以打入天牢。」 「兄长,你还是快快面圣,和皇上坦白此事,看看皇上如何定夺要紧。」定子有着和贵子不同的劝解,却也是目前得以进行的。 伊周採纳了定子的见解,迅速啟程直抵皇宫,在清凉殿的马道疾奔着。 犹未进入昼御座,即闻得殿内公卿们的喧哗。伊周大抵猜得是在讨论有关自己的事情。他深吸一口气,做好心里准备,而后掀帘入内…… 第二十六话·长德之变(中) 甫一入内,乃见道长扯着嗓子咄咄逼人的质问:「诅咒东太后、私修大元帅法与射杀花山上皇。内大臣你该当何罪?」 伊周听得此话一脸懵然的望向道长,他感到莫名其妙的道:「我不曾诅咒东太后、私修大元帅法,我今日前来面圣,是为花山上皇一事请罪。」 法琳寺的寺僧听从道长的指示,立马与伊周进行辩驳:「内大臣切莫雄辩,当时你和方丈要求贫僧在二条宫作法,要咒东太后一死,还请求调阅大元帅法,此二事证据确凿!」 伊周越听越不耐烦,他早说自己没有做错事,却直直被纠缠,他反击着:「你别血口喷人,太后是我向来最敬爱的姑姨,哪可能咒她死?我对大元帅法一概不解,何故调阅?皈依者最忌口出誑语。」 「你才血口喷人……」 被伊周这样一说,那寺僧本还不服输的欲继续争辩,却被天皇制止:「好了!都别吵了,此事有待朕明察。」 伊周趁此空档,上前两步向天皇行揖诉明己意:「皇上,臣愿自贬为大宰权帅,而隆家则出任出云国守,以此谢花山上皇。」 公卿们的嘈杂与窃窃私语在此话一出瞬间嘎然而止,谁也料不着伊周会自愿出任大宰府,这简直是送死的行为。 连天皇也目瞪口呆,他一点都不想予伊周甚重的处罚。 空气呈一片凝结…… 「内大臣你……」 伊周瞟了一眼不安好心的道长,如今他终于看清这位自己向来所敬重的小叔,他皮下的真面目。 伊周转向天皇以沉稳的口吻说明自己的优势:「愿皇上予臣此一良机戴罪立功,臣有把握杀退刀伊,克復失土。」 「内大臣,切莫作傻事,当再三深思,事至如今,已有数名国守为此捐躯了。」原本静静俟观着大纳言道长唇舌之战的右大臣忍禁不住的发话。 伊周十拿九稳的道:「此事我已详作思虑,为何大日本会节节败退,乃因国守皆非自愿赴任,略加应付,缺乏谋略。此番之行,方是有备而来,还望皇上成全,并赦臣一族平安。」 他诚恳的甚至双膝下跪行三跪九叩。公卿们见状也不知该赞同抑或反对。一来伊周乃世家子弟又是文官,恐娇而不能作苦;二来伊周过于年轻,了无作战经验。不过面对如是情势,怕是再无武官愿出任九州。 顾及大利,天皇依旧是应允了,只是这一个点头却比任何苦痛都要来的艰难。 「好吧!朕就令你为大宰权帅,权中纳言则贬为出云守,近月内啟程赴任。几日后朕会于除目发詔昭告天下。」 「谢皇上恩典。」伊周抖袖谢恩。 道长对于情势发展忍俊不禁的以鼻嗤了一声,这样的贬謫未免太不具侮辱性了,感觉无法从中拉抬自己的威势。不过他暗地称庆后台有煞此权大势大的有力盟友相助着,能够藉机补个临门一脚。 伊周骑着快马欲回二条宫告诉家人此结局,虽说被贬为大宰权帅已是政治路上较稳妥的不幸之幸,但凡一思及将要与亲爱的家人分离,尤其是千代,以往只要几日不见,内心便惦记的很,而且当时大家都在平安京,离不到咫尺。 何况这次乃要千里迢迢的抵临大宰府,远在九州,不知未来相见何年何日是。 伊周的心彷彿被火烧过的纠结在一块儿,空气亦愈发愈灼热。 贵子、定子、隆家与女官们皆绷紧神经等待伊周的回归,大伙儿本来还抱一丝能够全身而退的希望,一看到伊周憔悴而归的身影,心早凉了一半。 伊周踏着蹣跚脚步回到主殿,数十隻眼睛的直视令他悲叹的跪地,红着愧疚的眼眶向贵子赔罪:「母君,孩儿不才、不孝,无法完成父亲遗愿,继承关白大位。实在罪!该!万!死! 如今孩儿即将左迁大宰府,临行前特来与您道别。」 伊周狠狠的磕头,发出响亮的撞击声,见伊周如此自责,贵子哭哭啼啼的欲扶起他。 身为始作俑者的隆家看着哥哥揽全罪于身,心里慌忙的要死,眼泪疯狂飆出, 「一切都是我一时鲁莽,害了兄长,害了全家。」一人做事一人当,他从未料想到连带关係会促成这般局面,隆家随伊周长跪于贵子跟前。 两人毫无起身之意,一切之景令人感叹世事无常似尾花。 定子抹乾泪水挪进身子扶起伊周的肩,冷静的安慰着:「这绝对算是轻微的处罚了,否则按照律令而论至少会画押入牢,甚至处以极刑,那才真的是陷入毁灭性窘境。 外贬出征的先例在外国也时有所闻,能战胜凯旋扭转劣势的也不在少数。所以兄长千万别自责,当务之急是保护好自己。」 伊周这才从母君也劝不动的情况下缓缓起身,他肯定的给与定子一个拥抱,把希望全数寄託在她身上,「定子你也是,你和孩子都要平安。你是父君生前最大的希冀。」 最后,伊周铁直了心,向自己最放心不下且难分难捨的千代走去。 「千代…」他如以往的柔声呼唤,即使强装无事,千代能仍听出其中参杂的哽咽。 她躲在主殿支柱之后,背对着大家。女官们见千代反常的举动,不免要拉她出来,孰料千代居然大声回绝:「不!我不可以见他。」 「千代?」伊周听到此一句话,往千代前进的脚步震惊的停止。 「小式部!」宰相之君本认为千代无理取闹,本责备的要拉起她责备几句,孰料当千代抬起倔强的小脸,泪水早在她的眼眶里打转。 「不,不要。如果我和他面对面,他会为了我哭,为了我捨不得走,我…不能这么自私,只为了见上他最后一面…」千代咬着红唇,腮帮子也因激动胀得鼓鼓的。 「小式部……」 听到千代的理由,在场者无不心头一震,清少纳言见状,上前拍抚着宰相之君的背,示意她让伊周处理现况。 千代背对着伊周,双手紧拳着,努力压抑心中的汹涌洪涛,强忍悲痛不让对方操烦的说:「伊周…你不要理会我,赶快啟程吧!免得夜长梦多,朝廷方面出了什么变卦……」 看着这样惹人怜爱的她,事到临头,还是这般顾全大局,伊周的视线也越加模糊。 千代努力噙着的泉泪都流淌至伊周的眼,「千代!你别这样,看得我更加不捨!」伊周面对千代的坚毅,澎湃的情感再也隐匿不了,他衝到柱子后方大力的拥千代入怀,方才强含而不忍溃堤的的泪珠在此时都扑簌簌的滚落。 千代知道自己心爱的人正为自己而泣,再如何她也要打起精神,堆起泪光闪闪的笑靨,给与他勇气:「隐约雷鸣,阴霾天空。若尹愿相留,即使天无雨,我亦留此地。 平安回来!我等你!」 千代在字尾加重拥抱的力道。此情谊似秋风折天上的一行翼。 伊周不负千代的猛然頜之,还与她目前自己仅能种下的誓言,回答:「隐约雷鸣,阴霾天空。若妹愿挽留,即使天无雨,我亦留此地。 不论距离再遥远,你永远是我心里最闪亮的(1)宵星。有朝一日,必会重逢。」 伊周与隆家收拾了行囊,领了几名亲信即刻啟程,丝毫不愿张扬。未来充满着变数,倘今不速速上路,恐又会生变,还不如在除官之前即刻赴途。 原本乍暖的惠风于今吹来了眾所的泪水。谁说春天一直愉悦可爱?今年的春天,充满着绝望与风雨飘摇…… (1)金星 第二十六话·长德之变(下) 各类花于今日始绽,五彩繚绕于目,人们纷纷外出赏翫群英,行人漫游于城郊。许是良辰美景虚设,对伊周而言,心中如茅塞之鬱愈难排解,一思及父亲的成就将毁于己手,不禁悲从中来。泪珠成串掉落,再一颗一颗让风拂乾,可内心的自责与悲痛却剪不断理还乱。 冥冥之中,他在恍神间抵达了下贺茂神社。当他一醒来才发现自己人在纠之森。纵使眼前景色与数天前如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映在眼底却是无比凄凉。萧萧马鸣显露的是纠之森林的一片寂静。 此刻,一阵风颯然席捲,虽说同样都是风,却有所不同。一粒种子在轻颺的顺风车的运送下滚至伊周脚下。 他拾掇着此一缘分,定睛一看,乃一莫名的樱花种子。伊周惊地左右探观,四下不见任何樱花树,如此神奇的事情发生的太匪夷所思。 再一阵风吹过,此回送来的再非种子,而是一道意念。 灵机闪动的瞬间,他将种子埋入一旁的土里。一思及千代方才的为己坚强,他虔诚的跪地,动着令人动容的唇瓣祈求着:「纠神,我愿以此樱的种下换得此行定子的平安;我愿以此樱的花开换得千代的幸福。祢倘真眷顾我,若我生当復来归最好。但如不幸有何不测,就让千代有自行选择幸福的权利。她越幸福,此树就生得越葳蕤。」纠神彷彿听到似的捲起一地的红叶,宛似千代那天的送与自己的繁华与剎那间的永恆。 伊周抬眼激动地吶喊:「拜託祢了!」 伊周的考量并非全无道理,两兄弟的前脚离开不久,二条宫外即包杂了吵杂的鼎沸人声…… 定子差人外出探勘情况,回来的竟是出乎意料的答案,(1)检非违史厅的看督长团团包围二条宫,检非违史别当亲自出面传达“天皇”旨意:「内大臣藤原伊周私修大元帅法,唆使刺杀花山上皇与诅咒太后,即日起贬为大宰权帅;中纳言藤原隆家射杀花山上皇未遂,即日起贬为出云守。立即赴任。」 虽说贬謫早合着伊周的意,但这些罪行倒有些教人感到不明究理,他何时做过这些事情了?身为母亲的、妹妹的、好友的全然不知。而且极不符合逻辑。 大伙儿面面相覷,心里只有一句话:这根本是栽赃嘛。 「藤原伊周朝臣从未私修大元帅法。东三条太后乃其敬爱非凡的姑姨,不可能咒她于死地」定子令家僕传话,不料竟得这番答语:「依天皇之令行之,无商量馀地。倘大宰权帅与出云守不予小的方便,就别怪小的不客气了。」被叫嚣冲天吵醒的松君害怕的紧抱着贵子,小小的拳掌拽着贵子的外褂。 定子则是打死也不敢置信天皇会如此行事,她喃喃:「皇上怎么这般不经查证?我不管,人都已经决定左迁了,怎么还这样到府羞辱?我要亲自面圣。」她挺着圆凸的身子霍然站起,看来摇摇晃晃十分危险。贵子与眾女官连忙制止。 贵子按着她的肩,好说歹说的劝着:「定子,你身怀六甲,切莫动了胎气。只要你在,胎儿安然生下,我们家绝对安全。」目前最有希望的就是即将出生的皇儿,心虽焦,在危急存亡之秋,她仍得按理智行事。 「藤原伊周朝臣与藤原隆家朝臣已然赴任,现下不在此邸。」 二条宫外人声鼎沸,吆喝声挤满大街,检非违史别当万不相信,伊周与隆家已经在前往任地之途,打算以声势逼两兄弟就范。 可不论如何喊话,都不见目标露面,故不耐烦的作最后喊话:「皇后娘娘,赶紧交出大宰权帅与出云守,皇上御令谁敢不从?」 检非违史别当叫嚣着。而皇后定子的回覆则是:「早说了两人早已赴任,且尔等何以子虚乌有的罪名安罪吾兄?吾人不服。真要安私修密法与诅咒之罪,就让皇上出面解释清楚。」 双方僵持不下,检非违史看督长们总算按捺不住直接破门擒人,整个大门都快被他们强势的拆下。看督长的脚步声似阵阵车音,整座二条宫轰然巨响,看督长们直捣黄龙欲逮捕二人。 「大宰权帅人呢?」别当代皇上之临以不大有礼的口吻质问定子。 定子冷冷的抬眼,以压抑的语调问:「你们该是以这等口气同我说话的吗?」举手投足间仍不失高贵优雅的母仪风范。 别当举牌理直气壮的道:「皇上印璽在此,唯皇上是听,其馀一概不从。皇后若不交代大宰权帅的去处,就别怪在下无情了。各位,给我搜!」看督长们齐声踩地,随即兵分四路,搜遍大大小小的厢房,连各涂笼也不放过,简直到了翻箱倒篋的地步。个个角落皆发出侍女们的尖叫声,他们对女性十分不客气,又推又拉。 至于千代与伊周的小窝,「先把重要物品保住才是!」千代着急的想。 唰地,两三个看督长的后脚已到。不由分说,衝进来就是一阵洗劫,推倒柜子啦、将收纳物洒出来啦、拿走值钱的东西啦… 一点也不像在搜人。 看督长们眼见一箱伊周的稿纸,正要翻搜的同时,千代眼明手快的一把抢过,她挑动眉,直接了当讽刺着:「喂!你们这样叫做搜捕喔?好好笑。分明在抢劫嘛!当心被告发。」恰好千代站在涂笼之前,看督长们二话不说,一个劲儿的推开她,「闪开!」力道之大,害千代跌个五体着地「碰!」,又进到涂笼“搜索”一番。 「大人,我们搜遍二条宫的个个角隅,仍未发现大宰权帅的踪跡。」看督长们在主殿集合,此际的松君已吓得哇哇大哭,贵子除了要搵乾自个儿的泪珠外,更要哄骗松君:「没事,这只是个游戏喔!」 皇后定子则频频晃头叹气,悲愤的啜泣。 检非违史厅大肆入闯皇后私邸之事在平安京整个传布开来在皇宫也是沸沸扬扬。 此一事使天皇震怒。 「母后!您岂能窃我印璽、假我令发詔?这是矫詔您可知?」天皇不问三七二十一,不经通知太后便直闯东三条院。 见天皇怒气冲冲来兴师问罪,太后丝毫不怀任何惧意。她已循道长之言善尽己责,目的的达成使她了无牵掛。 「老身这是为了国家朝政好,让伊周那意气用事的孩子继承先关白之大统会耽误国事。」她相当满意的道,殊不知此会加深母子之间的隔阂。 「你到底对伊周有何不满?倒可说说孩儿替你处理,但你也不能以诬告来陷害对方。如此一来,王法何在?」天皇几近咆哮的和太后理论。但木已成舟,再苛责也无法挽回。 盛怒之下,于除目之日,他以身体健康不堪负荷为由下詔宣布解职原先和太后串通矫詔的藏人头,由头中将齐信独挑大梁。最后,他亡羊补牢的将印璽妥当藏匿,避免再有憾事发生。 强硬的雷厉手段自然是讨不到便宜。 除了空手而回,现下,母君的哭泣、松君的惊吓、家园的残破、还有千代额上突然冒出的大块瘀青。都令定子的双眼透露着无比的不甘心,命运竟是以此方式来敲诈,到底是谁的构陷?非要致其于万劫不復的境地。 答案呼之欲出,对于家族兴衰的悲愤,还有遭受背叛的怒意油然而生。自此,姑姪情谊正式破裂,双皇爱恋的情谊是否能不计前嫌的维持已然成为一大考验…… (1)受天皇諭令,缉拿犯人的机构 第二十七话·大宰权帅(上) 今秋的除目仪式,朝廷百官大大洗牌,大纳言藤原道长直升左大臣。原先受道隆器重抑或交好者,大半遭到撤下,换上藤原道长的人马,政府一阵换血。 贵子至那一天后便一病不起,成天所思非伊周及隆家,其馀茶不思饭不想,实在教人担忧。二条宫的大门残破,各厢房因逢乱而显得冷清,女官们除陪伴松君、陪侍定子,平时亦会至贵子卧房照料贵子。 「猫君,松君想父君了。」松君依偎在千代怀里,数着千代的手指。 「父君很快就会回来了。」千代极力哄玩着他,其实她不知道伊周什么时候会回来,也许两年、五年、十年,现下的歷史发展不晓得会继续原来的步调前进抑或添加变数,一切非常难说,再加上多了纠神那隻看不见的手,她猜不准未来的走向。书到用时方恨少,倘以前多念点日本歷史,现下也不会这么举棋不定。 「都快成松君的乳娘了。」清少纳言看着千代苦中作乐的亏道。 「亏你还有心情说笑。」千代闷闷的道。 「不过事到如今,我这才了解为何你不大欣赏道长的缘故。」清少纳言垂头望地,口吻阴沉似无法淡然的乌云。 「怎么说?」千代问道,清少纳言的前后反差教她捉摸不定。 「自少主公遭解职,道长立即升任为左大臣。我认为少主公的飞来横祸,应该与道长脱不了关係。」对道长澈底死了心的清少纳言对先前自己给与的讚美感到后悔。 「原来如此,早些认清事实也好。」千代苦笑着。 「当时思虑单纯没有想这么多,往后我得如你对人性要多方评断。」不经一事不长一智,清少纳言这回学到深深一课。 松君一副欲言又止,好似想加入二人的话题,可又不懂二人之间的言谈。 「松君想说什么呢?」千代注意到了松君的骚动,便将舞台留给他。 「猫君是母君吗?」不说还好,一语惊人。松君的童言童语教千代的双颊马上发烫。 清少纳言看到这明显的化学变化,抿嘴而笑,「呀!不错,松君都认你了,离少主母之位不远了。」 「在乱说些什么啦!人家少主公正处忧难之中,怎可拿他作消遣?做人哪!得矜持一点儿,这事儿就别说了。」千代往死里拒绝,心里都快羞死了,这是她心底不可触碰的含羞草。 松君频频追问:「是吗?是吗?父君说母君是个可爱的人,猫君你是吗?」纵使伊周的表象是多么喜爱自己,千代绝对不会说是,这是得寸进尺的行为。 她含蓄的说:「我不是你母君呢!你的母君在遥远的一方,不在这里。」 这句话带给松君极大衝击,「父君说母君一直都在的呀!父君骗人、父君骗人!母君、母君,我要母君抱抱。」他扯着千代又哭又叫,粉嫩的脸颊如荷花匀珠露。从小就少了母亲的疼爱,他心里一定有所不平吧! 「你先暂时承认个是,先安抚松君吧!」清少纳言笑道,用膝盖想也知道,她又在撮合了,怎老学不乖? 「我们俩才相差十二岁而已,怎么可能像其母君?」千代反驳,认为如此误人子弟。松君哭闹不休,放任着他恐引来侍女、僕役们的侧目,千代此时只得半承认半否认。「松君哭时猫君便不是母君;松君不哭时猫君就是母君。」 松君听了之后难掩兴奋之情,眉开眼笑的跳着跳着道:「松君找到母君了,我爱母君。」他高兴的在千代身边磨蹭着,像隻家猫似的,其实有个漂亮的小小孩对自己撒娇,还满疗癒的。 千代忍俊不禁的把松君抱在腿上玩弄。她好似能够体会当初为何伊周与道隆老爱让自己坐在其膝的缘故了。 清少纳言钦佩的拍了拍千代之肩,讚道:「猫君不只会哄猫,哄孩子也是一流的。」 话说,将近一个月的跋涉,伊周抵临位于筑前国的大宰府。 大宰府侧的西之都是繁华规模仅次于平安京与平城京的城市,诸多与高丽、宋国……甚至南洋的贸易船隻皆在此停泊,可惜的是筑前国国民上上下下都笼罩在刀伊蛮夷即将来袭的紧张,故蒙上一片黯淡。 大宰府的诸多副官们听详新任的大宰权帅乃一名才二十来岁,且出身望族的毛头小子,对于筑前国的未来皆不看好,甚至质疑大宰权帅是否有坐镇半壁江山的能力。 第一天的大宰府朝堂院政,伊周坐在上位环视大宰府的诸位将领与文官,所有人的年纪无不年长自己超过十岁有馀。他们脸上写尽的,无非是傲慢、轻怠,这在伊周未来的统领上委实是件棘手之事。 不过伊周也自有一套方法,他灵机一动,先是和顏悦色的向底下官员下达命令:「大宰少贰,请多加巡防海境。大宰监,请无时无刻注意穀仓的粮食藏量……」 这些政令皆是一些无关紧要的鸡毛蒜皮,不必大宰权帅下令大宰府也会做好的事。 官员们一听即相当的轻视这名新上任的顶头上司,甚至有的就这样开始交头接耳的谈论对伊周的偏见,「哎呀!年轻人,遑论什么专业?都什么时刻了还在说这种常理之事。」 「没办法,在京城靠脸吃饭,对于正经事歷练不足。」 「关白嫡子,紈裤子弟哪懂得军政,难怪获罪被贬……」这些话与面孔,伊周全听在耳里,一一认在脑海里。 一口开,越来越多官员也就肆无忌惮的高谈阔论了起来,朝堂院的嘈杂声甚嚣尘上。 在他们批评的忘我,连大宰权帅仍坐在席上之事都忘记之时…… 倏地,伊周扬举大宰权帅的印信,重重拍击至桌案,以强健有力的丹田大声吼令:「来人!将这几名肆意于堂院开口者拖下去,押入大牢!直到刀伊蛮夷被扫荡剿灭!」 方才和气温柔的顏色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严肃且威仪的将相举止。 朝堂院外的卫士获悉穿墙而过的霸气指令,整齐划一的衝入朝堂院。 「大宰大典、大宰少监、大宰少贰……」在伊周的一一点名之下,卫士依令连续押解了十来名文武官。 现下,朝堂院除了被押解者的求饶声,几乎听不到任何人语,眾官皆被突如其来的一举吓得噤声一片,谁也不敢再多言。 伊周见此下马威发挥绝佳的成效,才开始正式指派任务:「大宰大监,从今日始安顿好近海的商船。大宰大贰,封锁怡土郡的海港,并向壹岐国放出大宰权帅由本帅担当的消息。还有北九州进入备战状态,定当暗中执行,不得外洩。再者,五日之后,本帅要亲自到校场阅兵。最后,大宰少典,明日召来(1)藤原秀乡将军之后,本帅要亲自接见。」 原本叛逆的官员在接收到口諭后都纷纷顺从的表示绝对臣服与执行命令,大家早已被方才的清洗吓出一身冷汗,就算在不冷不热的天气也汗水淋漓。 在朝堂院上不可一世,雷厉风行的大宰权帅,在回到大宰府配置给大宰权帅的私邸后,连衣冠皆未替换,即呈大字型的直躺在主屋的板地一动也不动。现在的他是货真价实的藤原伊周。 自平安京散佈的消息他早已探知,心中除了悲抑委屈与自责,更多的是束手无策。他从未作想到连自己最亲近的姑姨都会狠狠的出卖构陷自己。 无助之时,泪滴总是不自觉阻塞了原本得以睆睆故乡的视线,宛若眨一个眼就会瞬间奔流而下…… 驀然间,一句话浮掠在他的耳际:「伊周,你是少主公,未来势必成为主公,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不能老是因为小事而哭泣。千代还得靠您保护呢!」 千代柔和的脸庞与伶俐可爱的身影顿时浮现在他的心上,伊周霍然坐起身,赶紧胡乱的引袖揉乾睍睆的大眼。他拍拍双颊,匆匆凑至一旁的小几,拾起笔桿在形貌典雅的唐纸上抄抄写写,本看似行云流水,仍在一处语塞,牵掛百感交集,不知如何从笔…… (1)藤原秀乡在平定平安时代中期最大规模的叛变“平将门之变”立下大功,其后族为九州豪族,尤其在蒙古进军日本时重创忽必烈。为战国时代少贰氏的先祖。 第二十七话·大宰权帅(下) 翌日,大宰少典在伊周的杀鸡儆猴之下,效率极高,立刻安排了筑前国的豪族首领和伊周会面。 「大宰权帅,筑前掾藤原千晴已至。」 「快快请他进来。」伊周速速招手望能赶紧和对方会晤。 大宰少典领命退下,随后自正门而入的是一名约略二十七、八岁,身形魁梧的青年。 青年略略俯首的向伊周寒暄几句:「见过大宰权帅,想必今日的召见是为了刀伊蛮夷一事。」他说着说着,便撩起鹤纹平绪入座客席。此人说话平实,不拐弯抹角与朝中的太政官有很大的不同。且他的气度仪表宛如他的父祖辈,难怪堪称当今(1)盘井,实在大开眼界。 伊周爽快的笑道:「明眼人,果真卓尔不凡。」 千晴瞅着伊周的笑容,内心颇感意外,按照以往惯例,大宰权帅皆以样貌粗獷抑或颇有资歷者担当,此任出乎意料的,竟是一位俊美到令人以为仍醉生于美梦的青年端坐在自己眼前,可谓前所未见。 「大宰权帅高举了。只是自祖父辈世居于此地,什么内忧外患都见多了。父亲留下的宗旨即是守卫(2)二筑,断不可教非我族类者入侵。 可惜受制于朝廷,前任大宰权帅畏首畏尾,无所作为。望您能主动出击,夺回对马国与壹岐国。」千晴一脸严肃的道,前任的大宰权帅已让他失望太多回了。 伊周莞尔,他明知朝堂上的官家们十有八九都是徒有虚表之徒,对于军政大事毫无正解,只会随舆论死命的挤。 「放心吧!此次,我不会过问朝廷,我打算因地制宜,早有直接杀退刀伊之意。」 「真的吗?」伊周的口吻与炯炯有神的眼神令千晴眼为之一亮。 千晴眉开眼笑,双拳抱紧的前倾其身,兴奋地向伊周表意:「千晴必誓死追随大宰权帅!」 好不容易得以在大宰府遇见青春的气息,伊周自然不会放过这唯一一团能教自己舒坦的空气。 他客气的笑道,显露出平常的亲切和蔼:「那么,我有一件事情需要你的帮忙。」 「大宰权帅请讲,只要在能力范围,千晴必尽全力相助。」千晴对伊周的提请充溢着热忱。 「你能在每日清晨教我剑术,以及箭艺的准度吗?」伊周趁此贬途愿得以习得专业的武术技能,更重要的是,可以在与刀伊一战派上用场。 「这没问题,明早千晴必准时造来。」千晴二话不说,立即答应。 伊周乐见其成的道:「那就这般说定了。」 翌朝,伊周罕见的早起,通常除了阵定外,他总睡得七荤八素,要不就是当年三不五时往齐信家造访女人的光景。 他已一段时日不曾像今日这般天还未白,鸡鸣未已之时就整理好仪容。 伊周简单的穿上两件单薄吸汗的生丝单衣,以及活动方便的差袴就前往大宰府的靶场,那里场地宽阔,强身健体不会过于彆扭。 靶场上,亮晃晃、白似雪的短兵相接,发出鏗鏘的金属碰撞声…… 「这地方的手劲太小,予敌方趁虚而入之机。」、「您的手法于此情况要俐落,要狠要准,快刀斩乱麻!」 千晴与伊周以剑作攻防战,作战经验丰富的他让伊周招架艰难。 剎时“鏗鏘”一声,伊周手上的剑在一次潮水袭击而来般的刀势被一把打落。千晴的刀剑直抵抵的架在伊周肩头,又抽如水的瞬间收入剑鞘。 「哎呀!我认输,果乃秀乡之后,剑艺着实不同凡响。看来我还有极大的进步空间。」伊周将家臣呈上的水壶与毛巾递给千晴,宛如洩了好大一口怒气后的雨过天晴。此刻的他笑起来特别爽朗、俊俏。 「您可千万别这样说,您有相当不错的底子,再经精于此术者的校正,必能在短时间内练成。」千晴的目光放在伊周阳光清爽的笑靨,那乳玉色的脸颊因运动而透着淡然的桃红,令人连眨一下眼的闲功夫都没有。 「倘真是如此,那就太好了,即能立刻衝杀逆贼。」伊周以浸过水的毛巾擦拭自皮肤空隙渗出的汗珠。 「相信大宰权帅天赋足够,定能心想事成。」反正在场都是男人,粗鲁惯了倒无不妥,千晴豪迈的解开衣带,褪去衣物逕自擦拭身躯。 真是道道地地的武官,他身上的每一寸肌肉无不发达大而强健,标准的虎背熊腰,有种精壮的力与美。 伊周含蓄的脱去一边的衣袖,细心的擦拭身躯湿黏黏的汗渍。在他小心翼翼挣脱衣袖的当下,千晴的视线有了新安置之处,包括在后方打杂的家臣。 那一半光裸的胸膛与腰身,虽说不像千晴那样的大块分明,但那自精緻锁骨延伸不过分显露的胸线,腹部精雕细琢的川字线条与恰到好处的腰围,将他衬托得更修长挺拔。加上他天使般的面孔,在场所有人的眼神无不被他全数摄走。 伊周本欲再同千晴搭话的,一抬起头来,千晴颊上的大片红晕与心跳加速直接映在他的瞳孔深处,那股曖昧不明的顾盼使敏感的他心头一惊,本能反应的将毛巾遮掩住罪魁祸首之一的胸膛,受惊的模样像极怕人看的小女孩。幸好千代不在场,否则他跳到大海都洗不清不说,若又成为宫廷茶馀饭后的话题,可就吃不完兜着走了。 其实千晴也对自己的反应感到尷尬,不过它倒挺忠诚表现自我的,恨不得对方能乾脆点,把身上包裹的衣物全数摒弃呢! 千晴低眉与方才豪迈大相逕庭的问:「大宰权帅,您结婚了吗?」 「蛤?」伊周听了险些下巴脱臼,他从前只知道大多数的妹子都无法逃过他的灵眸,岂知连汉子都这么没抵抗力。 他委屈怯怯的想:「长得帅是我的罪过囉……」 「哇哈哈!」看到伊周错愕的神情,千晴只得大笑自圆其场,「开完笑的呀!您别吓一跳啊!」 「…呵呵…不当真…」伊周乾笑着,纵使自己早已吓得不知所措。 经一个多月的一传十、十传百,九州上上下下都知道新任大宰权帅由一位年轻再不过的文官出仕。 同时~ 「报!!!」一名刀伊的侦查兵自百里之外急奔入壹岐府,一衝入议政厅,他即刻扑通的跪地。 疾速加上毫无缓衝的跪地让他滑行了一公尺有,木地上都烙上了膝痕。 「怎么了?着急成这副德性?」刀伊的首脑扬着眉问。 「稟大汗,天大的好消息,镇西府阵前换将,改由一名才二十出头的文官出任。」 「所言当真?」刀伊首脑惊地站起身,瞪着铜铃大的眼目,这根本就是天上掉下来的礼物。他仰天大笑,高举双臂宣誓:「(3)腾格里看到我们了,九州,这块肥沃的土地将归我们所有了!」 侦查兵见大汗开始春风得意,不免要劝:「不过,新任据传是前任内相,在为朝中对军政最有见解的一号人物。年轻恐专业,您可千万别大意了。」 刀伊大汗露展轻蔑的笑容,他挥了挥手,边说边回到上座:「年轻岂专业?嘴上没有毛的人,办事会牢紧吗?传我令,全军对筑前国(4)怡土郡发动总攻!」 消息传回大宰府,府中上下包括筑前国人心惶惶。 当大宰大贰和伊周报告此事亦一颤一颤的,似是先回刀伊大肆屠杀对马国与壹岐国留下的恐惧与后遗症。 熟知,伊周听闻,笑意即闪烁在他点漆般的瞳子。 他相当满意的道:「这么快就引蛇出洞了。传唤筑前国守、志贺国守、肥前国守、肥后国守与筑前掾前来大宰府朝堂院。」 大宰大贰一点也不懂伊周究竟在自信些什么。不过大宰权帅的指令不可违逆,他先依令召上筑前国守与千晴,其馀的再等他如何发落。 几名核心将领在朝堂院讨论应战方针,千晴在沙盘推演上比划着,表明自己的看法:「倘若换作是我,若要进攻怡土郡,必不会自船越湾入,纵使此处地势低平,却是可也山与川河间的谷地,最容易受到埋伏。」 伊周老早在脑海中部署了一张作战蓝图,加上千晴的说法恰恰切中自己的方针,遂将指令一语道出:「所以我打算派一千水师出海迎敌,佯装诈败引刀伊入船越湾。 在此之前,筑前国守便先将弓弩手与奇兵埋伏于此。筑前掾则率豪族武士于此湾口,待刀伊一登陆、深入,即能杀得他措手不及。那一千名水师趁机包围船越湾进行围剿,倘能于此全数歼灭最好。倘无法,刀伊必继续往目的地博多湾进攻。 此时,大宰大贰率领大宰府的武士于此处抵御,博多湾乃大江大河入海之地,无法让刀伊的马匹顺遂腾跑。我们便运用此优势与之近身搏斗,在武士刀下,刀伊讨不着便宜。之后,志贺国守派水师封死博多湾,基本上,这支刀伊海贼必成为我们的囊中物。」 「那之后该如何克復壹岐岛呢?」此抵御之术完善归完善,却仍未给予此任务一完美结局,故大宰大贰发问了。 伊周摆了摆手,从容的笑道:「别急,至于本帅我,趁刀伊重军压境九州时,壹岐国防守空虚,则亲率肥前、肥后两国武士直取壹岐国。 壹岐国一破,对马国里区区乌合之眾必随刀伊主力北遁。」 此语一落,换得的是为数眾多的惊诧目视,大宰权帅率先领兵作战是前所未闻之事,本要劝问是否再详加考虑,惟见他心意已决,下令:「一个时辰后,继续原有行程。散会!」 (1)古坟时代北九州的豪族 (2)筑前和筑后国 (3)萨满教的“苍天”之意,也是所谓的天神 (4)国内还有分郡,大宰府位于怡土郡 第二十八话·九州之战(上) 一列一列武士听说甫上任的大宰权帅前来探察军情,无不探大了眼儿,大家皆好奇一位年轻将领,且又是(1)公达,将会如何率领九州军民力抗外侮。 在眾目睽睽之下,但见伊周在几名将官的陪同之下,英姿在眾将士面前翩然而过,像是天仙下凡的人物一样,扑朔而迷离。 待他站上军令台,姿容与仪态一定,即刻是底下武士的一片惊艷与清新。 清丽却带有一丝天然的将相威仪,委实是北九州的新气象。 丹田酝酿的气力在喉间发广,他环视四下,以浑厚与体恤的口吻道:「我是你们的新统帅。面对步步进逼的刀伊蛮夷,希望眾将士能为大日本尽一份心力。面对朝廷总是要各位为国送死,必教各位人心浮动,心有不甘。」 言谈至此,武士面面相覷,实在说中他们的心坎。八千尸骨未寒,如今又要让新血洒遍,上级老是做出对将士们最不利的决定。 「不过,这次不同以往。我大宰权帅将随大家镇守前线,会送死的,本帅奉陪到底。」 说到精神振奋之处,武士们纷纷昂首,城切切的直视伊周。 「本帅当身先士卒,与各位同食、同袍,夺回壹岐岛。」 史上第一次大宰权帅要与武士们一起衝锋陷阵、浴血奋战,恰逢一阵狂风一扫,捲起眾所的激情,喧嚣上青天。 「好啊!」 「好!!!」 登时,伊周执剑的大手一挥,发带随着一綹青丝顺势而落。原本及腰的长发裁去好一大半,剩薄削一片的飘然披肩。三千青丝的缓然下坠,与风共舞向四周飞散…… 「现在,本帅以这头自出生起就未曾修剪过的长发作为信物,与大家一同进退,绝不退却!」伊周坚毅的态度与此刻展现的霸气将他柔美的五官衬得稜角分明,刚毅不拔。 「大宰权帅万岁!」 「誓死追随大宰权帅!」 一根根头发化作所有士卒的慷慨激昂与绝对服从,这场激励军心的演说亦打动了一旁将领的心。 千晴的少女心也随之荡漾。在此起彼落的欢呼声,他趁机激情的吶喊:「大宰权帅好帅!帅呆了!」 伊周貌似感受到不一样的目光,不禁颤了一下,鸡皮疙瘩悄然爬上身。 战局情势如同伊周所预料,如火如荼的进行。 当刀伊主力在船越湾陷入苦战之际,伊周所率领的肥前、肥后国武士趁机突袭壹岐国。 封锁几大壹岐国的天然良港,紧接着是如黑影席捲的进攻。 「杀!!!」日本武士们的精神抖擞与训练有素于老弱残兵的刀伊守军之间如入无人之境…… 寒光一闪,鲜血如鹅毛般四处飞溅。纵然有人倒下,弟兄们却越挫越勇,伊周也施展多年前便开始学习的剑术与这一个多月来千晴所授予的精髓,以锐不可当之姿在敌阵中衝锋陷阵,手起刀落血流成河。 他第一次嚐到,原来血是腥的,原来血能使人疯狂。 对藤原道长的恨与太后的怨全数在战场上爆发开来,藉敌方首腰洩愤好不痛快。 这场疯狂杀戮,武士们深受伊周神勇的鼓舞,用使敌军闻风色变的闪电战术,与壹岐国民的协助,不出两个时辰,即兵临壹岐国府。遥在船越湾的残部殊不知壹岐国已遭日军反攻,正打算北上改自博多湾登陆。 壹岐国府的守军改以馀箭居高临下的顽强抵抗,却敌不过肥前肥后国的优势兵力,人员越损越少…… 胶着状态下,为了减少折兵,伊周在前线探勘敌情,观察有无弱点可直取国府。 国府周围的城垛各卡了数名弓弩手。 他发现国府城墙的翼侧没有凸出来的城垛,故受箭面积最为狭小,能够安置的弓弩兵也最少,加上衡量了两方武器的优缺,他心生一决议。 目光流连之间,剎时,一道寒如雪的锋芒映入眼帘。 伊周眼一紧,灵敏的一闪,一支冷箭划破充斥血味的空气,“咻”的一声,本该直取其心的箭簇偏中他的左肩,儘管他已避掉最具杀伤力的角度,箭仍直接贯穿他的肩头…… 「大宰权帅!」副将们见状赶紧查看伊周的情况,主帅是全军的心脏,万不能出何等差错。 伊周忍着疼痛,迅速折断坎在肩部的箭身。幸好他一身打扮与一般武士无异,否则教敌方看出自己就是大宰权帅,所有箭将全往自己这里射来。他知道此箭从何处放的,在方才的锋芒之后的小卒身侧,有一名形貌神态不同其馀的彪形大汉。 一阵预感袭击而来,伊周指着标的和周围副将喊道:「快,那块城垛上有个气态与馀眾完全不同的人,把他射下。」 副将们一脸茫然,一群海盗蛮夷,哪有什么长的不一样的大道理? 「您说的是哪里?」大家着急的往伊周指尖处望去,敌军不都生得清一色,茫茫人海中寻找目标,就好像从满天星空寻找一颗星星直教人眼花撩乱。 机不可失,看到部下如此,加上箭伤的愈演愈烈,伊周相当不耐烦,再也忍不住的讨着:「算了,机关弩给我。」 「可您的伤……」部将担忧的关注在伊周肩上漫延的血液。 「机关弩给我,快点!」伊周声色俱厉的吩咐。 大家见伊周的顏色骤变,内心不由得紧张起来,虽然不晓得伊周如此执意的用意,身上刚好配备有弓弩的武官赶忙将弩装备呈上。 伊周咬紧牙关,将巨大痛楚置之一旁,一把搭弓配弦,以快狠准兼具的箭法,在夕阳的馀暉下当场射杀那不一样的性命…… 机关弩的后座力着实不小,震得他伤口的疼痛更加撕心裂肺。 「大宰权帅!」 伊周痛苦的摀着肩窝,为了安抚情绪,佯装自己毫发无伤的说着:「不要紧、不要紧,那人已被我射下,依他的气度,在敌方有重要地位,他一死,我就不要紧。下令全军以藤甲作掩护,自城墙胁翼猛攻,衝过射击范围直捣壹岐府……还有…别把我中箭之事外传……」 伊周已说得气喘吁吁,穿在藤甲里的衬衣越来越鲜红…… 副将们急召随军医师将伊周抬到大后方治疗,并发布大宰权帅的军令。 就在大军准备往壹岐府发动猛攻的剎那,有趣的是,守城的刀伊一个一个弃械投降…… 克復壹岐岛以及分别在船越湾与博多湾重创刀伊的捷报经八百里加急传回平安京。 同时,挟带着一则不知是真是假的讯息,在平安京甚嚣尘上:大宰权帅身受重伤,生死未卜。 大伙儿与即将临盆的定子得知消息虽说半信半疑,依然为此操烦的天天无事忙时,就是为伊周诵经祈福。 千代内心儘管提心吊胆,一股莫名的心安縈绕在心底深处要自己不必慌忙。 一得知伊周生死未明的消息,对于左大臣道长一派是天大的好消息。 太后立刻向天皇提出关白大位继承问题:「皇上,既然大宰权帅生死不明,不如就把关白之位传承给左大臣,如此一来皇族的权力才能获得保障……」 天皇现下极不愿与太后谈及政事,凡一提及,即是母子两人的意见相左。 他硬生生的打断太后之言:「不行,予以左大臣内览之权已是极限,我不能再多给了。关白之位是上任关白的指定,加上我的背书。中关白生前未指定人选,此位就空着吧!」 「皇上!」太后面对日益年长的天皇越来越不听使唤,慍怒的以怒斥相向。 天皇不打算接受的起身,用赌气的语调将自己的心声道出:「您总以藤原氏的利益为优先,可想过身为天皇的朕的感受?左大臣不会留给皇权一条生路,只会图利于您母家。既会阻碍朕的权与势朕何必去做?」语罢,天皇拂袖而去,他相信伊周的死讯只是误传。 他等,无论如何也要盼上他的伊周哥哥凯旋回京。 (1)在平安朝末年的平清盛时期为平氏子弟之意。但在此时期意指摄关子弟 第二十八话·九州之战(下) 二条宫上下拒伊周负面新闻于万里之外,默默为伊周祈愿又不敢过度张扬。 近几个月的时间如鸣嘀飞射之快,唯独不闻声响。重度忧鬱使贵子的健康状况每况愈下,可以渐渐薄于西山作为比拟,如今只剩一口气。怕贵子得悉会让她的求生意志更为薄弱。 定子天天撑着沉重的身躯守在贵子病榻前,已感到心力交瘁,但责任感与性格上的坚强却使她仍能咬牙苦撑。 「我依稀可见夫君那爽朗的笑靨绽放在目前。」贵子迷迷糊糊的道,她时而清醒时而昏沉,状况不大乐观。定子则在一旁淌着静默的泪滴。 「伊周、隆家,母君恐怕无缘再见你们一面了。」说着说着泪水便分流匯入玉枕。 定子赶紧打消贵子的悲观,她故作释怀淡然的模样给母亲希望,「不会的母君,您会康復的。我就要分娩了,您还要亲手抱抱他,拂吻他的额角…」不过再怎么强作镇定,终止不住哽咽。 「是啊!这孩子是道隆的精神,是我们家的希望。」贵子淡淡一笑,真可如此? 二条宫出现不小的骚动,一阵匆忙的脚步声划破原有的寧静,令定子与眾人吓了好大一跳。 隆家匆匆忙忙的跑到贵子的病榻前,少了以往贵族公子的精心打扮,今日的不修边幅衬托的是泪眼汪汪的可怜楚楚。 「阿弟,你怎的出现于此?」定子诧异的问,天皇未赦准他回京,他是怎么回来的?见鬼了! 「我暂躲在较冷清的西京,听闻母君病重,特来探望。」隆家眼神漂移,语调颇为仓促,感觉情况颇为危急。 「母君,我回来了。」隆家跪地紧握贵子的双手,看到母君为了自己受到不少折磨,豆大的泪珠便不听使唤的自眼眶溢出。 「隆家…我的阿古…让我好好的看看你。」贵子瞪大双眼,双手奋力感受隆家的体温,「你怎么回来了?伊周呢…」贵子气若游丝的问,眼底带有一丝绝望中的惊喜,她柔弱的笑着,以为天皇赦免兄弟俩了。 「我特地赶回来的…至于兄长他……」隆家的声调微微颤抖,他不知道该不该将事实如实以告。定子见状,连忙要打断他的言行,却不巧晚了一步。他觉得,还是有义务让母亲知道,「兄长他……身受重伤…不知是生是死……」 贵子划然泪崩,彷彿山中雪受外力影响而全数崩落,「没料到在临终前还能抚摸你的肌骨…只是…伊周…呜……我的小千代……我再也碰不着他了…呜……怎么不好好照顾自己呢?隆家……你哥哥他……」贵子频频抽噎着,力有不逮的欲抬手触碰隆家面庞,却又无力的放下,如同断了线的风箏无法自由控制。见母亲如此,定子再也忍俊不禁的默然迸泪,母君此时的心痛是她不敢也无法想像的。隆家则索性直接将贵子的手放在脸颊,让贵子完成她稀微的遗愿。 母子情穿透肌肤,从血液相互流动,其中更渗着悲切与绝望…… 真希望时间永远停止~ 「人在那里!」碰!碰!碰!迫切似高山之泉的瀑布流水,一群检非违史看督长再度衝入残破的二条宫。一发现隆家,便硬生生的拉开与母亲相依偎的他,强行拖走。 贵子眼爆青筋,瘦骨嶙峋的手动着动着,想抓住儿子,却无法如愿。 在一场拉扯中,隆家镇定向看督长们道:「再等会儿,马上好。」 他在最后一刻向贵子道:「对不起,没能让您享受任何荣华富贵。我该去了,没能陪伴您走到最后是我的不孝。」 贵子闻后,临行前的泪水汩汩的流。 隆家攥紧双拳,别过哀容,鮫人之泪落满整片脸颊,他啜着泣,却不愿教贵子在可能为最后一次会面中所遗留下来的印象是如此的脆弱。 他转向看督长们,激动的咆哮:「不是要走吗?走吧!」 风相送着这一身枯木般的憔悴背影,也送着已碎之心。 隆家离开后没有多久,一名侍女慌慌张张的揣着一封长信与锦盒来到主殿,报之以:「皇后娘娘,方才有名来自大宰府的驛使送来了这两项物件。说是少主公上个月令他快马加鞭,必儘速送达。这封信是要给主母的,这个小盒子是要给源姬君的。」 定子不免着急的询问着:「那伊周人呢?现在如何?若是上个月前的事他应该人还在战场上吧!」而千代则凑近着仔细聆听,深怕错过任何讯息。 侍女努力回想着方才打听到的讯息,娓娓道出:「那名驛史并未随着少主公出征,大抵情况不是很清楚,只知道受了箭伤,高烧不退。」 定子接过信件,嘴角勉强的堆挤出兴奋的笑意的边拆信件边以轻快的口吻和贵子说:「母君、母君,您瞧!太好了,伊周寄来了家书,我念给您听……」 但闻贵子吃力的说出模模糊糊的几个字:「伊周…再见了……」 她两眼瞪直,一双褐色瞳孔顿时放大,她两眼瞪直,并嚥下最后一口气…… 定子拚命的摇晃头,似是要把残酷的现实摇之在外,「伊周安然无事,惟惭愧有馀,毁伤相赐之身体发肤。此世有永别,虽谓其曰不可避。还愿无此事,请顾人子慕母君,叹愿长寿千千岁……」 她口口念着,安慰着自己对方正静静的听闻着,却不知不觉的泪流满面。她是深知贵子的现况,却不忍面对。直到她的嗓音全被涕泗填满…… 她放下书信,将颤抖的脸面靠近贵子的鼻下,已无任何一丝气体的进出,定子举起颤动的头,摇着贵子泫然大哭:「母君,您怎么这样快就放弃伊周了,他心心念念无不是您啊!」 她是冰冷的。 人活着,是人;人死了,仅仅为物耳。 悽悽惨惨戚戚堂堂关白夫人,竟死于骨肉分离之痛,无法享福至人生最后一刻。 女官们见贵子之凄凉,无不陪着定子拭泪。 屋漏偏逢连夜雨诉说的景况还不比此状哀戚。 定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剎那间,一股剧痛自腹部贯穿全身。定子惊觉羊水已破,「呵…呵…呵…」疼痛使她不停呻吟,冷汗直流透湿汗衫。 「孩子…已经…等不及要…出来了吗…」她痛苦的大叫,听来撕心裂肺,没两下子略可见婴孩的头颅正蠢蠢欲动。 事情来的又快又急,现在叫稳婆来恐缓不济急,千代与几名较机警的女官各取瓢盆、毛巾、长衣…将会用上之物。腹中的孩子迫切且力争上游的自母亲体内窜出,想要探知这充满喜怒哀乐的世界。 少顷,清脆响亮的哭泣声打破了原有的寧静,伴随贵子的逝世,悲喜参半。 胎儿是位酷似定子的可爱女婴,活力充沛。女官们合力替她洗去身上的血渍后,交给千代以长衣裹覆。 千代把仍挥舞拳脚的女婴交与定子,这气氛有些令人尷尬,该是以喜悦的语气抑或哀伤些的口吻? 「恭喜您,是位健康活泼的小公主。」千代挣扎的说。 定子战慄的微笑和着泪水,以抖动的双臂接过女婴,她抽泣着说:「真的好美…可惜晚了母君一步…」 如此气氛实在难以言语形容…… 所幸小公主是位善解人意的好姑娘,并未使定子在分娩过程中吃下太多苦头。 千代摩挲着伊周遣人送来的锦盒,目睹着这一连串的世事无常难自料,也不由自主的挹泪揉眵。 即使千代对于伊周的情况抱持比他人多一分的心安,她为伊周的祈福比任何一人还要殷切、勤奋。 除了诵遍佛家各大经典,她亦不忘向纠神祈求,保伊周平安,不受太多苦痛。 灯芯已渐渐捲成心状,她今天已足足念诵完法华经与金刚经。在千代闔上佛书的那一刻,她顺着昏黄灯光下的尘埃颺跃,注意到伊周大老远託人自大宰府送达的锦盒,她伸手欲碰,底心竟不自觉的紧张起来。 盒上的手指悄然现踪又转瞬息影,千代深吸一口气,一股脑儿的揭盖。 在铺着锦布的盒底,静置的是一颗以鹿骨打造,在光晕洒覆下晶莹剔透的玲瓏骰子,千代小心翼翼的将骰子放在手心上呵护。细睛一瞧,鏤空的六壁镶上的是一粒粒小巧淀红的红豆。 「伊周……」千代紧紧的攫在手心,放在胸前,心中的安定与时俱增,彷彿纠神的神諭。 「对!伊周不会死的,他若死了,我也就没有正当理由在平安朝逗留了。嗯!没错,纠神谢谢祢,我全明白了。」 「你一个人在碎唸什么?」 又是在百般寂静之中冒出令人万分惊错的举动,清少纳言的身影自黑暗中走来欲渐明亮。 她的头首在俄而间就这样靠在千代的肩上,「哇!玲瓏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这是那小盒子内装的吗?」 「嗯!」千代猛地点头,激动地一头栽进清少纳言的怀里,她忍俊不禁的将满腔澎湃的情意和对方分享:「我知,伊周的心意我已知了。他不会死的,他会回来的!」 清少纳言肯定千代的说辞,回手抚摸着千代丰丽的后发,「我也相信少主公不会扔下你一个人的。」 第二十九话·定子返宫(上) 大宰府的军报传来振奋人心的消息,刀伊蛮夷北退至高丽沿海,大宰权帅身受箭伤,却无生命危险。 与刀伊开战攸关国家危急存亡,这几回的阵定地点都挪移至清凉殿的天皇面前。 殿上定之中,谈的都是此话题,底下的大臣、公卿本要在朝议会中讚扬大宰权帅的军功,毕竟朝廷的多年大患在这短短一年内就被伊周一举消灭。 只不过大家一目睹道长铁青的脸色,那些话都被活生生的吞入腹中。 惟有天皇为了挫挫道长的锐气,敢出如此言论:「大宰权帅年轻有为,歷练老成的前几任做不到之事,他不出几个月便解决了。」 左大臣道长的脸色欲加铁青,对于伊周的功勛委实既嫉妒又愤恨,欲置之于死地,不但未死,反而飞黄腾达,教他如何甘心? 倒不是他多讨厌伊周此人,只因为关白之位未定,伊周永远是他最大的敌人。 他的鼻气呼呼的出,不屑的道:「大宰权帅是运气好,往后不会再有此运气了。」 阵定会场鸦雀无声,既不敢反驳,也不敢承认,场面是满满的肃杀之气。 长公主的诞生早传遍京城各大角落,包括初为人父的天皇也得知消息。 他得知消息后内心充满着狂喜与一丝不知无法面对定子的内疚。他想见定子、见女儿,但要如何面对定子的怨叹?可当下他顾不着那么多了,直接派员去接定子回来前,先由藏人们探勘状况。 受命的藏人来到二条宫,一位尼君正在裁剪定子那头乌黑亮丽且长达二尺的美丽鬘发,目睹秀发一段一段的下落,藏人们吓得连忙制止,大声呼叫:「皇后娘娘,您做什么呀!皇上要接您回宫了,您怎能断发?」 定子丝毫不回首,那模样如槁木死灰,对皇上已死了心。她淡淡的道:「经过此事,我已看破一切,皇上不必接我回宫了,我不打算回去。劳烦你们将此段长发送给皇上,要他不復相思。」 藏人们面面相覷,这可该如何是好? 「娘娘,皇上这些日子以来,很是掛念着您与公主啊!您岂可不回去了?」大家方是极力劝说,可奈定子依旧坚持到底。 「掛念?罢了,人人有口,说着说着多容易呀!可有谁做到了?」 藏人们拗不过她,只得领着一把头发打道回宫,将所见所闻与“纪念品”一字不差的转达。天皇霍然起身,颇是吃惊。怎能让这事发生? 他着急的问:「定子剃度出家,是真的吗?你们没同她说朕实在非常思念她?」 天皇哪里捨得定子落发? 「皇上,在下都表述过一番了,皇后仍然坚定不移。此为皇后娘娘要在下予您之物,她要您勿復相思。」藏人呈上那一綹光滑亮丽的鬘发。天皇先是愣了一下,定子不愿回来,他早有心里准备,可出家与她的决绝他从未料想。 天皇看了一遍,并置于鼻头一嗅,定子那熟悉的发香令他恢復思绪,不行啊!再怎么糟糕,也要让她在自己身边;就算再怎么不理睬自己,也要让她亲自对自己表现。 他打定主意,道:「你们劝不动,那朕就亲自前往,不见不归。」 正月初七,公主已满五个月大,定子满头愁绪剪不断理还乱,她藉着念佛逃避现实的这些纤埃。殊不知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以至于才下眉头,却上心头,越想越乱。 在皇后的同意之下,清少纳言与千代领着松君至下贺茂神社採嫩草。下贺茂神社里景相同,可惜山云在昔去来物,鱼鸟如今留守人。人事已非,儘管景色依旧,看来仍是大相逕庭。 千代自然而然的朝自己初来乍到之地一瞄,那和整片纠之森相比显得平凡无比的濯濯之地,竟在眾黄叶的与雪水的滋润下,一棵小树苗发得茁壮且坚韧不拔。 千代扑上前定睛一瞧,那几片绿叶与直挺挺的身姿,居然是一棵樱花树苗。 清少纳言看到千代的举动,未免失笑的上前探探她的动机。 未得开口,就被千代抢了过话:「少纳言你看!是棵樱花树苗。」 「唔!真的吔!」她凑近点儿瞧,亦对它的存在惊讶万分,此莫非乃纠之森的第一棵樱花树?倘真是如此,能让自己看见,也称得上是良缘之一了。 雪地里,松君兴致勃勃的挖掘着嫩草青青,好不容易,一株孤苦独立的稗草不因风霜而萎,反而更加挺拔傲然。 松君发现后以手护草,大声向后方的千代疾叫:「母君!您瞧,这株小草好是厉害。」 千代已渐渐习惯松君的称谓,叫她母君竟也会莫名其妙的回首相望。 清少纳言戏謔性的推了把千代,道:「叫你呢!」 「我知道。」千代瞪了眼她。 千代走到松君之侧,蹲下身来朝松君手心所护之物一瞧,果真如其所言。 千代抚了抚松君的头顶,笑道:「松君,做人当该如此,不因任何挫败而悵然失意,要越挫越勇。」 松君以甜死人的笑容对着千代,其实千代意有所指,但松君仍小,不解其意。希望此句话远方的那人能够体会。 在此同时,警蹕声响,二条大路上的藏人们喊着:「让开,让开!」 天皇亲临二条宫,定子一得到消息,立即要女官们搬来重重几帐与屏风挡在主殿妻户,不愿直接与天皇面对面。 天皇一下车,见到二条宫的大门损毁成这副德性,心里挫了一下,他终于知道定子在气些什么了。 他不论三七二十一的直奔入内,等不及要见上定子一面,想和她解释并赔不是一番。 他的心心念念竟换来定子的隔帐怨懟,妻户内帘幕无重数,挡的是谁他再清楚不过了。 他唤着:「定子、定子,不要不搭理我…」 无论他如何呼唤,就算喊破了嗓子,定子哼也不哼一声。 「定子,我知道你在生我的气,拜託你听我说好不好?」他弱弱的央求,帐内仍是一点动静也没有。 天皇再也禁不住了,直接掀起层层障子、推开屏风探头入内。 原来,定子正背对妻户默默淌泪。(1)她原本最引以为傲的发光可鑑仅足披肩,虽说她身外覆着层层叠叠的褂子,仍可探知她因重重打击的消瘦。 「定子…」看到受尽折磨的定子,天皇心生诸多不捨与怜惜,他伸手欲拥抱定子,却被定子躲开,她严词拒绝:「我乃已剃度之人。」定子的态度使天皇慌了手脚,这是她头一回对他说“不”。 「我不管,定子。你还在生我的气对吧!不要躲我啊!这些日子里我无不想念你的时刻。你好歹也看看我吧!」天皇一股脑儿的双手环抱定子,不教她再度挣脱。 「放开我!」定子嚶嚶哭着,死命挣扎。 「我知道一切的一切,我知道伊周哥哥没有私修大元帅法,不曾诅咒母后。他是清白的。」天皇抱紧定子,急忙解释。 「既然我兄长是清白的,为何还安这些罪名?伊周为此生死未明,我母君为此忧愤而死,你害他和隆家见不到她的最后一面!你还得了我母君吗?」定子首次甚此严厉的责备他人,她就事论事,检非违史厅的看督长无礼至极,破坏二条宫她全然不追究,她讨得是伊周应得的公道。 「是我无能,受母后胁迫,对于政事竟无法作主。碍于母后…我真得…」整句话还未说完自己也就掉下眼泪,「我会想办法赦免伊周、隆家回京,册封伊周征夷大将军之衔,你和女儿同我回宫好不好?定子……」他早已哭成煎蛋眼了。 定子是一位善解人意、温柔婉约的女子,她见与自己从小朝夕相处的天皇如此自责,还哭红了眼,好像不原谅他便是自己无情的模样,心也就软了一半,尤其是放伊周、隆家归京这承诺。 此月,定子皇后返宫。 (1)平安时代女性的头发异常重要,故出家不必剃光,只须裁到大概披肩即可 第二十九话·定子返宫(下) 皇后乃受剃度之人,方还俗便入宫,引得左大臣一派的微词。天皇独排眾议坚持迎皇后返宫。但为了平息左大臣的不满,暂置皇后于中宫女藏人的住所职曹司。 职曹司当然不比登华殿,原本女官们是二人一间厢房,到了职曹司,成了五、六人共睡一间小涂笼。 此处为背光的建筑体,故阴暗且潮湿。女官们不敢抱怨,因为皇后自己把苦吞下,做了很大的让步。倘不小心将怨言说溜了嘴,反而显出自个儿的不明智。 不过天皇仍算有情有义,纵然左大臣火力全开大力反对,依旧夜夜探望定子,比在登华殿之时还要勤快。 清少纳言私下和千代道:「你猜,这算是因祸得福吗?」 千代甩甩头,毫无他想的道:「没有所谓祸与福,只要皇上仍保有初衷,便是最大安慰了。」 「我觉得你越发成熟了吔!」清少纳言捏捏千代稚嫩未脱的脸蛋,这般讚扬。 「不过…」千代驀地瘪着脸,一副顶不甘愿的模样,「双皇世纪大和解,这样歷史性的一刻竟然没有被我全程目睹,好!可!惜!」纵然她的语气充斥着滑稽,从那浅然一笑看来,目前此况像在苦中作乐。 狂风大作,呼啸声捲起一地的飞沙走石,雷声轰隆,一道闪电打了先来,一片黑暗在闪雷的照明下亮比正午。 太后不知所措的向后退步,她的脚步既缓慢又轻浅,恐惧随着远方在电光之下穿着一套华丽青海波装束的男子若隐若现的爬上心坎…… 「碰!!!!」 一道砰然巨响,宛若天崩地裂震开地表,也在须臾之间将那名男子震到她的跟前。 他的脸贴紧着她的五官。 横竖的阔眉,高挑的鼻梁,青绿骇人的肤色,以及渗着血丝且外露的獠牙。 那恨意的怒火流窜在他的双目随时都有可能把她生吞活剥,令太后吓得放声惊叫:「祢是谁?老身与祢无冤无仇。走开!」 在此句话落,男子犹如火山爆发的全身毛发横然直竖,他以在暴怒临界点的口吻朝太后咆哮,那喉音低沉,如地牛的翻滚,空气瞬间沸腾滚烫起来,「你有脸说无冤无仇?你做了什么亏心事?无冤无仇?」 太后摀着耳,吓得一愣一愣的双目紧闭连看都不敢正视一眼。 在灼热的呼气之中,另一道声音在太后耳畔縈绕,诉说着极大的怨怒:「阿妹啊…兄长平时这般疼你…不想,你竟敢让兄长的爱子送死…害死兄嫂…阿妹……伊周好冤……贵子好冤……」 此声是道隆的,太后不会听错,近来的违心事使她不敢抬眼。 当道隆说出这几句话时,更教她崩溃大哭,「我不是故意的,不要来找我,要怪就怪道长!」 「你还狡辩!」 太后的颈项被牢牢掐紧,眼见尖锐的指甲即将在大如牛的气力之下插入她的喉间。 「啊!!!」 她双眼一睁,霍地自床上坐起身,她崩溃狂扯着头上的千丝万缕,这已是此月以来第十次梦到类似梦境,且一次比一次激烈,使她產生莫大恐惧,她再也无法,也不愿承受如此精神折磨。 「大宰权帅,该服药了。」千晴端着汤药隔着一层床帐道。 「嗯…」但见帐后的身影翻了个侧身,一隻臂膀自帐下伸出。 伊周甚此的无精打采,千晴也不敢多说什么,凡是得悉伊周来歷以及在这短暂一年之中他所经歷的一波三折,谁也不愿多言再伤他半分。 伊周不停的舀动碗中的药水,纵使高烧已有退减,全身仍旧散发一股热意。 母亲的亡故已经够教人悲不可抑了,遑论其死又与自己密不可分,追根究底是遭自己间接害死的。 重重的罪恶感与愧疚自责早让他还未吃药,舌根已苦得食无甘味,他有时甚至失去求生意志,欲放弃自己与此世。 只是,往往在他最绝望、丧志的一刻,脑海总会浮现出临行前与千代一拥,他答应她的承诺使他忍心不下。例如现在,他委实不想碰这碗汤药,可凡一考虑到遥在京城的千代必定为自己的安危忧虑着,他依然得硬着头皮,将苦药一饮而尽。 伊周将碗递出,大宰权帅喝药的速度实在快狠准,如同他的箭术。 「哇!大宰权帅不怕苦啊!」千晴诧异的收拾着碗盘。 「怕…苦,现在全身都好苦!」伊周有气无力的呻吟着。 「千晴,你觉得我的家人会不会唾弃我……」 千晴自然答道:「当然不会,您是他们的希望,又是大日本的英雄,他们只会为您而备感光荣。」 「但是我害死了我母亲,害苦了我妹妹。他们一定觉得我很没用吧!还有…我的千代……要是她认为我太无用,再不愿意接受我了…该怎么办?」说到这里,听得出伊周都快哭了出来,只是为了强表坚强而努力抑止住泪水,这是他内心最不敢直视的惶恐。 千晴手抱胸,篤定的边点头边解释:「嗯嗯!您想太多了啦!她才不是这种人呢!您几个月前不是给她送去了用锦盒子装的定情物吗?如果她厌恶您,那她立马会送回信过来与您情切八百断,但她至今都还没传类似信件回来嘛!代表她对您还是忠心耿耿……」 「报!!!」 登时,在千晴话仍未了之时,一位下役在妻户外传报:「稟大宰权帅,京城的信史送来了一封短信,是源式部卿之女的手写信。」 千晴一听吓得连忙跑到妻户边,竟然如此碰巧送来这敏感的东西,他责备着那名下役:「吵什么?小声点。啥时不送来,偏偏选在这种时候,找死吗你?」 对方也着实无辜,被这样严厉的一骂。真是因为碰巧在今天收到此信啊! 「是是是…在下的错…」那名下役唯唯诺诺的道歉,看来委屈的很。 此时,帘帐后传来“呜啊~”的一阵悲鸿长鸣,伊周大受打击的嘶吼:「呜…千代,我的千代要跟我情切八百断了啦~我不依、我不依啦……」 面对眼前情景,下役满怀不敢置信与大开眼界,在眾将相面前威风凛凛,临阵如修罗一般的大宰权帅私下竟是此番光景,令他止不住好奇的问:「大宰权帅平常…都是这样子的吗……」 千晴怒瞪了下役一眼,「哼!」一把抢过短信赶紧来到伊周的床边安抚着他受伤,碎了满地的幼小心灵。 伊周接过信件,打开信纸的过程不停的呜咽抽泣,一吸一吨的,还一边碎声哭唸着:「呜…千代不要我了…我的千代不要我了…我不要啦…」 与在此同时的天皇一样都哭成了两颗煎蛋眼,果真是默契十足的好哥儿们。 正当千晴慌得不停吸吮手指,担心伊周会被伤得更深时,「哇唔!太好了!千代收到玲瓏骰子了!定子也平安生下了皇女。咿吡!千代~我最心爱的千代~姆哇!」 帐内突然传来了伊周的大笑声…… 亲吻声不绝于耳,伊周看来都飞到九霄云外去了,纵然内心有点小失落,但看到伊周终于破涕为笑,千晴这下终于松了一口气。 第三十话·皇宫失火(上) 太后再也受不了连日来的疲劳轰炸,早累出一身病来,她将梦中片段告知天皇,尤其是那身青海波舞衣的男子特徵,都一五一十的一併和天皇叙述。 他大概猜得太后是遭恶灵附身了,不过此灵竟为伊周的事情打抱不平,有可能是中关白之灵吗? 庆幸的是,幸得此灵,他觅得赦免伊周兄弟罪责的良机了。 「母后,我看乾脆赦免伊周和隆家好了,既然祂的目的于此,便顺应其意,免得祂又继续纠缠着您。」 老觉得自己既然都做得这么绝情了,伊周铁定不会再像以前一样和善的对待自己,赦他回京好像不会是什么好事。 可另一方面,她可不想再被邪灵扰梦了,她只得勉强答应。 天皇下密詔,要伊周到(1)须磨等待回京的发落。 临行前,大宰府的官员与西之京的百姓夹道相送,长长人墙从城内立至城外,大家都想一睹大宰权帅的风采。 千晴依依不捨的和伊周道别:「再会啦!大宰权帅,您是我所遇过最令我心生忻慕的长官了。还有,这个送您……」 他把一颗印信放在伊周的掌心。 伊周见此物之小巧玲瓏,好奇的问:「这个是……」 望着伊周闪闪发亮的迷人双眼,千晴靦腆的笑说:「这是我族的召令印,您且将它收好,倘您有需要,写一封信来筑前国,上头印着此章,我族必赴汤蹈火的协助您。」 才一年的缘分而已,千晴便将自己推心置腹,使伊周相当感动,不论他对自己怀抱的是何种情感,这一年来若是没有他的陪伴,自己不知会变成什么样子。 「好!谢谢你,也谢谢你们家族的倾力相助。这一生我没齿难忘。」伊周收下了千晴的道别礼,情意斐浅的道。 「能被大宰权帅惦记一生,已是我千晴的荣幸。千晴在此愿祝大宰权帅早日夺得关白大位。」千晴亦洒脱的回覆,在情感上,能有如此得以寄託的完美人物,他已感到心满意足了。 随着马车的驶离,千晴热情的身影越来越小,直到埋藏地平线之下。不知为何,虽说此趟乃赴平安京的归途,内心对大宰府的眷恋却愈加缠悱。足以聊慰的是百姓的欢呼声仍不绝于耳,彷彿大宰府还未远离似的。 人马照例是奔波了半个月以上,才抵达距离京城不到半天行程的须磨。 算是最遥远的距离了吧!纵使知道伊人所在不远,却依旧那样遥不可及。 伊周莫名其妙的,竟提不起回京的劲儿,倘若当初硬是将千代、贵子与松君等一同接至大宰府,他有可能再也不会有回京的想望。 散步在明石海浦,儘管此处距离平安京是如此路短随时可致之,却相当荒凉。博多湾的海畔之风吹来是暖的,明石海浦却是异常森冷;筑前国的港湾过尽千帆,眼前的海湾却只有几艘小渔船。 远望着一艘渔船,一名渔夫正攫紧着锚绳,那样的寧静、稳定的拉着白花花的碎浪,宛如和周围屹立千年的自然奇景一小博大。 一如海岸边恆常寸草不生,伊周竟希望自己能不这般的永恆。 山海壮景,寥寥浮影映在眼底…… 伊周有感而发:「沉陷冗物思,心闇不断情益暗。纵教色景明,明石之浦丽如此,依然我心未能移。」 陷入沉思的我内心充满阴霾,纵使眼前的明石之海景色明亮,依旧未能打动我的心…… 天皇得到太后支持后即以替太后祈福为由,大赦天下,赦免的包括伊周兄弟在内。只不过伊周较为不同,他是以凯旋回京的模式召回京城,并被赐予征夷大将军的名号,挺为风光的,不过伊周于心底仍是闷闷不乐,外界总不晓得何以。 这些名目用的恰到好处,藤原道长没有拒绝的理由。 但他也不甘示弱,一回到住所,二话不说,立刻至长女彰子的房间。 彰子正背读着各类经典,一瞥着父君的来到,立即转过身来迎接,「欢迎父君回来,您这般着急,是有何事吗?」彰子明眼立即看出道长的心事。 如今算来她已长到十岁左右,虽然只有十岁,她的一头长发已达三尺,发光可鑑,再辅以那一笑倾城的笑靨与伶俐乖巧,委实一介大和抚子。 道长见女儿出落成一位小美人儿,心中的意念愈加深固,他亲切的笑道:「彰子,像你这么出类拔萃,宛若天仙下凡的少女,将来若只能许配给凡夫俗子,未免太可惜了。」 这句话的弦外之音特别显明,彰子却以妙语答道:「世间眾人都是凡夫俗子,举凡庶民上自天皇,除非得道成仙,否则都只能以凡夫俗子来称呼。」 「不过,若真要嫁与凡夫俗子,那就得嫁最好的,父君觉得依你的条件,作天皇女御最为合适。」道长相当满意自己的安排,此句话在彰子年幼的心灵颇是震惊,天皇和皇后如胶似漆,自己就算条件再好,也得不到祝福的吧! 她一脸为难的道:「父君,天皇已有定子姐姐了,而且能作女御嬪娥的都要年纪够长,彰子还太小了。」 道长仔细想想,彰子才十岁而已,最重要的是连初潮都未曾来过。只不过自己最大的孩子也才十岁而已,再也没有更为合适的女眷了。 「没关係,初潮嘛…吃些补药,一催便得了。先入宫,一切都能再说的。」 「嗯…」彰子略略俯首,依循物语里的剧情,作天皇妃子通常不会有好下场,虽然心里不大愿意,但为了不忤逆父亲,令他生气难过,她勉强答应,只不过心里真是遗憾极了。 就这样,道长强行将年甫十岁,连初潮都未曾来过的长女彰子引荐入宫,入主藤壶宫,是为藤壶女御。 极显明的,经此一事变后,伊周错过了一番人事上的大洗牌,在朝堂已失去了主导权。 伊周、隆家回京已是数个月后的事了,公主已开始牙牙学语。天皇的长公主,深得天皇宠爱,被命名为脩子。 约略是伊周返平安京后的一个月,替定子将二条宫重新整备好后,他向天皇提请参上面见定子,天皇自是批准在先。 其实回到京城,除了能够和定子、千代等一干熟稔人物相见,其馀实在没有什么好处。现下的他连天皇都没有任何想参见的意念了。 在京城,纵使自己依旧属于公卿,但已非太政官系,像间赋一样,无用武之地。再加上回到京城,屡屡遭受殿上人与眾多公卿歧异的眼光,以对太后不孝、于帝不忠、于上皇不义为由排挤与非难。致使他连皇宫都不想踏入一步。 儘管已和天皇提请与定子见面,却因以上原因打退堂鼓,以及面对千代的恐惧…… 至于千代,自从回到皇宫之后,在晨起犹未参上之时,都会溜到御匣殿和雅子谈心,近来这些纷纷扰扰,令雅子心情淤塞难解,此时千代便担任起开心果的角色,寻对方开心。 这一天清晨,她带上几隻自製的手偶来到御匣殿,手偶的造型即依周遭人物的特色而裁製。 雅子一见到千代陈列的手偶,原本黯淡的瞳眸瞬间亮起一片虹霓。 她攫了一隻把玩,相当珍视且小心翼翼的问:「这都是你做的吗?好厉害,连我这作御匣殿别当的都被比了下去……」 千代满怀笑意的点头,被这么称讚自然暗自欢欣,她一一同雅子介绍:「这一隻是我,这一隻是定子,然后这隻是先主公,这隻则为先主母,而你手上的那隻则是伊周。这些都送给你,往后当你感到孤独时,看着这些手偶,便不会这样作想了。」 「千代…谢谢你,你人真好,手艺又好,听你这么一说,真的好像大家呀!」雅子感动的都要泪崩了,她悉心的抚摸这些手偶,彷彿这些布偶皆是本人附体似的。 忽然,雅子忆起什么,她瞧了眼手上的伊周布偶,思忖了会儿便把它递还千代。 「咦?这也是要送你的啊!」千代不解的打算再递与雅子,雅子却笑咪咪的说:「伊周的你就拿回去吧!放在身边作纪念,能把情人随时放在身边,可是无比幸福哩!」 「等等…我们俩算不上情人啦!所以你拿去啦!」千代的脸都红到耳根子去了,都到这种时候了她还死命推辞。 不想雅子祭出连千代都意想不到的事物,令千代不知从何辩驳。 「玲瓏骰子安红豆,还说不是情人?我哥哥对你实在情意绵绵。」 奇怪,这种小事竟会传到雅子耳里,这事不是只有自己、伊周与清少纳言知悉?莫非…… 千代心里已落定个谱,“好一个清原诺子,看我源千代怎么治你~”千代满腹坏水的想。 (1)位于神户 第三十话·皇宫失火(中) 出了御匣殿,天空已渐渐明朗,快到了参上的时间,她在朝露离离的浓雾中穿梭,要直奔职曹司。 藏人与女孺的工作音量由稀微转而强烈,在朦胧中职曹司迫在眉睫。 在前往职曹司的小径狂奔,一抹千代绝不可能认错的熟悉身影攫获千代的眼目。 伊周步履蹣跚的踢着石子,原本迷人绚丽的顾盼生姿已全然石化成一致的空洞,他大抵也是要往职曹司那里去的吧! 外里的左近卫府举行着例行阵定,那里的车马喧嚣这里也能耳闻。相较于此刻身着暗色系杂袍的伊周,免不了让人一阵鼻酸…… “这真的是我所认识的伊周吗?”千代一度如此作想,不过一切细况千代寧愿自己看走了眼。 反正依此状看来,伊周这会子是要去探望定子,待会儿再一探究竟他的情况是好是坏。千代脚底抹油以最快速度抄小路回到职曹司。 一踏入职曹司,藏人们大老远的喊语即传得整个主屋都闪烁这几个字:「大宰权帅蒞临!」 女官们立即放下捲帘,等待伊周。 大伙儿早有心里准备伊周的气色不会太好,恐触景伤情,谁愿意看到开朗幽默的伊周成了一只闷葫芦?故十分紧张着,担心会忍不住掉泪等等。 不一会儿,隐隐约约一道人影由小而大、由远而近的出现在帘前,大家心脏无不扑通扑通的跳动。 伊周坐了下来,衣物发出窸窸窣窣的摩擦声。由于千代坐在最边角,故得以优先窥伺伊周的容貌仪态。 他的眼神免不了透露着黯然神伤,极度提不起劲来。一帘之隔即是熟悉的故人们,只见他的眼眶渐渐湿润… 千代这时正式确定方才自己并未看走眼,那股全身渗漏的忧鬱开始锈蚀着他的形骸。看到这里,她不禁感到锥心刺骨的痛心,开始为伊周操烦,“伊周没事吧!好憔悴…” 伊周敏锐的察觉千代忧心不已的视线。为不让千代看到软弱的自己,他赶紧揉了揉双眼,纵使心里再不舒坦,再如何饱受委屈,也不能教对方知悉。 「脩子公主还好吗?」他开口问着,希望千代转移视线。 「睡得正香甜呢!」定子许久未闻伊周的嗓音,心中可是五味杂陈。 「别隔着帘子,让我好好看看你们吧!想着你们呢!」伊周微微央求,他极迫切欲知道定子、清少纳言、千代…各长成什么个样子了,这一、两年来他底心无不深深掛记着大家。 女官们遵照其意捲起布帘,转瞬间,眼前的伊周仍是先前的阳光开朗,那隐含笑意的眼与俊美的笑靨使原来的死气沉沉如云般因风而散,彷彿又回到从前。 「你们的脸色怎么都如此难看呀?看来看去还是我最美。」伊周带上豁达的面具,用力大笑,死命的模糊心痛与博得在场女性的欢愉。 定子见伊周仍然风流蕴藉,没有一股死甸甸的气息,故放心的笑说:「兄长真是的,还是一样的爱说笑。」 「哪里?还不是你们那哭丧着的脸教我以为来到鬼岛。」伊周笑道。 他的落寞,惟千代目睹,瞧他如此坚强,千代便努力的配合着。 「嘿嘿!欢迎少主公来到鬼岛,我们这鬼岛什么没有,女人最多。就您一个男人,恐怕会被大伙儿生吞活剥喔!」 “她这样的举动恐怕只是为逗大家笑吧……她其实有着异样眼光对吧…”伊周愣了一瞬,儘管止不住心里的自卑思绪,仍故意将身子后倾,佯装惊吓着的模样。千代见状则双掌一张,故作要将对方吃掉似的。此一举动终于逗乐了全场,气氛活络了起来。 接下来的时间,大家围绕在伊周身边,彷彿夏虫在营火旁绕呀绕…… 「您怎的没带土產回来呀!」嘴馋的左京问着。 「吼!别说些一目了然的话儿,如果有,一定早被松君吃掉了」右京好笑的亏着。 伊周偷偷瞥一眼靠在清少纳言肩畔的千代,儘管他不晓得千代对自己是否比以前多了贰心,撇除胡乱的心意,他暂且以逗大伙儿优先。 他向左京打笑:「我就是土產啊!要吃吗?」 千代堆起小恶魔的笑容,他每回说话总爱留着破绽给他人接,故她轻声道:「您迟早会把自己吃掉的。」 左京右京听了瞬间笑了出来:「对啊!少主公最贪吃了。」 伊周吞入一肚子的苦涩,挑了个眉,装尽天下笑顏的说:「也是要有佐料的…」他意有所指的望着千代。 她一发现他的眼神,立马躲到清少纳言背后,喊道:「少纳言好吃多了!」 「喂喂~太过分了喔!」清少纳言目光游移在二人之间,本想着看看两人无厘头的逗嘴与打情骂俏,岂知烽火竟延烧到自己身上来。 伊周上下量视一身红色唐装的清少纳言,忍不住调侃着:「什么时候竟穿这种色调,好像出家人啊!该叫你清僧都的。」 这句话引来不少了笑语。 伊周便这般逗留至傍晚,他希望能再多陪伴大家一些,「让我再多留几刻吧!鬼岛美得教我流连忘返。」只有在这里,他才不会备受排挤。 定子亦良久不见伊周,心里十分掛念。他的多留倒也正中其下怀。 脩子公主已学会步行,她正一步一步徐徐的走向伊周。面对如此标緻可爱的女娃儿,伊周亦毫不吝嗇的抱起脩子,放在膝上玩弄。 「脩子生得很美呢!我一直希冀有个漂亮女儿的说。」他玩着脩子,眼神却不自觉的飘向和大伙儿聊天打笑的千代,十分含蓄的说出埋藏已久的愿望。 「您在说什么呀!赶紧再续弦啦!便能拥有亲生女儿了。」定子大力的鼓舞着,她意有所指的说,有位贴心的女孩子能打理伊周的生活是她所乐见的。 「怕是没这机会了……」千代在大伙儿面前开朗乐观的笑容令伊周沮丧的晃晃头,他低下头咕噥了几个字,又继续埋首戏着脩子。 「奇怪,您不都送玲瓏骰子给千代了,我这以为您这会儿打算和她定亲了呢!」定子非常不解伊周的弦外之音,这与她的认知大相逕庭,索性,她把心底最深层的顾虑以及对伊周的希冀如实坦白:「兄长,找个贤妻为您解忧,细心照料您不也挺好的?好不容易遇上真心喜欢且又两情相悦的女孩儿,恰好千代已达适婚年龄,我打自心底希望能亲眼目睹千代成为我的兄嫂。唯有到那时我才能放心。」 「再等等吧!」伊周一脸苦涩的说,「我……不确定千代是不是真的愿意接受我,尤其是现在的我……」 定子见伊周对于感情竟是如此的迷惘,内心大感出乎意料之外,她一直以为伊周之所以大胆的挑逗千代是因为具有足够的自信,原来真实的他对于千代的情感是这般惶恐不安。她极力劝说:「相信千代也是喜欢您的,要不然就不会千里迢迢的在收到您的锦盒后愿意花大钱请信使硬是要寄回音至大宰府给您,莫非您没收到?」 伊周回想起那天的情景,的确好笑的令人发噱,原以为那封信是千代要和自己切八百断的呢! 他转而向定子道出自己从以前一直以来的想法:「好啦!就算千代也一心向我。我现下亦不能夜袭,强行佔有她并不算真正佔有她。要等到那一刻,我得继续努力的付出,直到她愿意且主动在我面前脱下衣服,我才算真正的佔有她。」 他那神秘的轻笑,教定子听得佩服的五体投地,她深吸一口气,后发出嘖嘖的惊叹:「这年头竟还有您这样具有耐心且为女孩子着想到这种地步的男人真不简单。哥,放心吧!千代会是全天下最幸福的女人了。」 「谢谢。」伊周心思纷乱的苦笑着,「不过,我还不知道千代她到底是如何看待我的呢!」 日落在地平线之下,大家聊得正开心,几名藏人慌慌张张的闯入,无不汗水淋漓,让大家有点吓到。 他们语调急迫非同小可的道:「娘娘,紫宸殿与清凉殿失火了,火势早已望南北蔓延,您快些离开吧!唯恐延烧至这儿。」 定子闻讯,立即吩咐女孺们把脩子抱离危险地带,她自己又急忙的问了:「那皇上呢?逃出来了没有?」 「还没,大家已想办法搭救了。」藏人气喘吁吁,似跑了八百里加急。 「什么?」定子睁大双眼的起身,她晃着思绪有些纷乱的脑,下意识、着急的说:「我要去找皇上。」 她不顾危险的望清凉殿奔去,此举出乎大家意料,伊周与女官们连忙追了上去。 半面皇宫已然遭火吞噬,一片火海燃烧灼热如身处太阳之上。眾人内心震撼不已,怎的这么夸张? 伊周追问着藏人这不符合常理的事件,刀刀见骨:「怎么会如此严重?为何皇上至今还在火海里?」 藏人不敢直视伊周,面有难色的道:「推测可能是某殿的油灯翻倒所致,具体原因在下也不甚清楚。但皇上坚持非要找到皇后亲手补製的御黄巾冠才肯罢休,因此至今仍在清凉殿内。」 听了藏人的口述,熊熊火光燃烧着定子净如琉璃的眼眸,「皇上…」 她心一横,毅然决然的投入火窟的怀抱,如同飞蛾扑火,女官们拦也拦不住,纷纷大叫:「娘娘!」 但烈火当前,女官们就此被这凶猛喝止在原地,清少纳言忧心如焚的跺脚,现下只能眼睁睁目送定子深入火穴。 待伊周赶来时唯见眾女官在外焦急如热锅上的蚂蚁,看样子,他晚了一步。 「唉!定子…你怎么这样不为自己着想…」他说着说着便也要深入火场。 千钧一发之际,千代眼见情况危急,立刻上前将伊周挡了下来,她已下定决心,天皇待自己何等友好,总让自己玩着閙着都不生气,该是时候表达谢意了。 况且,伊周是自己的心头肉,怎么也伤不得,眼睁睁的看着他在力抗刀伊蛮夷的战斗中受重伤已够受的了,岂能再教他冒性命危险? 她意正严词的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也出事了那还得了?让我去吧!芥命不值钱,不足惋惜。」千代脱下表衣,挽起髟髟长发,随即跳入火坑,不管后头是如何喊着。 「千代,不行吶!危险!」伊周着急的要直衝上去拦截,却被后来居上的藏人拉住。 「大宰权帅莫慌,这交由在下即可。」 第三十话·皇宫失火(下) 千代左右探寻帝后踪跡,火场好比巨大烤箱,比撒哈拉沙漠火辣辣的高温。一个一个房间地毯式搜索,在(1)昼御座里,定子陷于四面环火之中进退维谷,火舌快延蚀至她的褂襬与发丝。 千代赶忙踹开自屋顶落下的烈火燔木,挪开了一条小路。 「千代,你怎的也在这里?」定子颇是惊讶,千代竟敢陪伴自己冒险犯难。 「娘娘,我来替您开路。」千代手脚并用迅速将障碍物排开,不怕火、不怕热,这也使得千代灰头土脸。 定子煞是感动,「我们走吧!」她牵起千代的稚嫩小手,肩并肩同心协力朝(2)夜御殿奔去,虽言夜御殿燃烧情况较无昼御座那般激烈,但倘皇上再不离开火场,依火势吞噬的速度来看,难保夜御殿不会被焚毁。 夜御殿内的书房里,皇上犹在翻箱倒柜的寻找那顶御黄巾冠,殊不知顶上的屋樑已在火光的生吞活剥下摇摇欲坠。 定子焦急地叫喊:「皇上别找了,危险!」 「定子!」皇上看到定子贸然闯入险境,虽有股温馨涌上心头,却也不免暗自责备定子的举动。 千代眼尖见情势不对,以跑百米之速越过火线,不论礼节不礼节的把皇上拖离原地,不出几秒屋樑须臾垮落,「碰!!」皇上翻箱倒篋之处便被红艳艳的柴火覆盖,溅起片片火花。 景况十分浩大,生死一瞬间,响声在三人心中回绕。 御黄巾冠恐怕也无法寻觅了,皆遭屋樑之火埋没…… 「定子我们走!」天皇坚定的挽起定子的手,既然帽子寻不着了,现在当务之急就是不能让妻子受到任何伤害。 三人朝出口疾走而去。 正好藏人们被千代这小女官刺激到,为身为男子而不比小女孩勇绝而羞愧,全一股脑儿进到清凉殿内。 几人总算会合,藏人们用尽全力的开路护送帝后安全脱离火海。 帝后俩如凤凰浴火而出的身影雀跃眾人的心,大家一窝蜂的拥上关切。 「皇上、定子,你们没事吧!」伊周显得相当心急,帝后二人十指紧扣、彼此相惜,天皇含情脉脉的凝视定子,有情的道:「幸好有定子,否则朕便要葬身火窟了。」 定子摇摇头,丝毫不居功且感激的说:「不,要是没有小式部,我不可能找到您,您也当感谢她才是。」 「对吔!」清少纳言找到不对劲之处,她另眺被火烧得精光的清凉殿,千代…还没逃出… 她大声叫着:「猫君人呢?」 眾人这才注意到一位关键性人物还未从地狱脱困。 「她方才不也是同朕一同出来的吗?」天皇诧异的问,事实上,千代并未如此。藏人们与帝后惊觉自己的疏忽,不禁悔恨不已。 清少纳言与伊周二人最为忧心忡忡,他们到火海前直直呼唤千代,却是千呼万唤不出来。 「猫君!」 「千代!」 每一声,是一遍的柔肠寸断,更是伊周的懊恼自责。 火窟内,千代本是跟着一群人逃跑的,却在路途听着一隻猫儿的凄厉哀号,闻来颇是柔弱无助。她猛然一察,命妇之君正受困于橱柜之端,地上火流成河,要牠跳也不是,呆呆地在橱柜上等着作烤乳猪也不是。 怜悯心又悄然作祟,千代勉勉强强的越过重围,来到她的极限。可离命妇之君仍有三尺之隔,这下只得祈求命妇之君自己跳过来了。 她伸长双臂,只剩二尺半了,她学猫喵喵叫了几声,希望牠跃过来,否则自己真得救不来。 命妇之君见到救星驾到,便不为难千代的纵身一跃,跳到其臂上。 「嗯!好乖!」异常配合的,千代把命妇之君置于肩,开始她的“逃亡”之旅,而牠倒也挺乖巧的紧趴其肩。 一路上曾数度被火势包围,她依恃智勇一一跳脱,过程举步维艰,她得徒手挪开障碍物,还得忍受浓烟呛鼻。 终于,在超人的意志与永不放弃,她带着命妇之君找到一线曙光。 「出口!」她筋疲力尽的依靠意志力衝出一道一道火的藩篱,奔出清凉殿。 本打算一口气与各位会合,却因体力耗尽再加上不幸踩到窟窿脚踝一扭,千代四肢扑地,看来跌得满惨的。 清少纳言与伊周远远探见那熟悉的身形,不禁喜上眉梢,正准备迎上之时却见千代的扑倒,真是令人心急如焚。 千代缓缓的坐起身,她头仰夜幕,大口大口的喘息。「呵…呵…累死人了…好热啊!」 清少纳言与伊周赶来察看,只见千代喘吁吁的坐在地上,倘若没人在场,她恐会直接大剌剌的躺在地上。 「猫君!」清少纳言把千代抱在怀里,她掐了掐千代的脸庞,笑中带泪的道:「辛苦你了,你真的很勇敢。」 她的泪液一滴滴的落在千代的脸颊,这模样应是担心自己良久了。 在这原不属于自己的地方居然有人在意自己的生死,千代感动异常的回抱她,把头埋在怀中,幸福的笑说:「猫君爱你。」 伊周取出蝙蝠扇替千代搧风,此刻他注意到千代的长发大半已被火烧得粗糙,可见方才的出生入死,千代是用生命守护自己的呀!帝后俩也前来透露关怀,命妇之君看到天皇便一个劲儿的扑向他的怀里,他这下知晓千代为何会在火里逗留这么久了。 天皇微慍地将猫一把扔下,并蹲下来温柔的责备:「就为了救这隻猫,太不值得了。」 千代顰蹙,颇具人道关怀的说:「命妇之君也是生命呀!能救就尽量嘛!」 「不过真是谢谢你,救了我一命。千代,我的救命恩人,没有你,我和定子恐怕不会在这里。」天皇握着千代频频出汗的手,实在感念在心。同时,他也吩咐藏人取水给千代饮用。 千代喜孜孜的笑道:「看到皇上、皇后娘娘都安然无恙,好开心啊!本来连伊周都要赔进去的,幸好没有。他已在壹岐岛出生入死,若再受伤,我会很难过的。看吧!我这隻草芥竟换来那么多生命,超划算的。」 这些话自千代嘴边拂掠,却一字一句深入肌髓的刻在伊周的心坎里。以往自己总是口口声声宣誓千代该由自己守护,今日竟然在紧要关头差点让千代丢掉性命,她不仅不怪责自己无能,还这番替自己着想,听得他一颗心全纠结在一起…… 清少纳言朝千代背后的伊周眨了眨眼,并挪了个位让他补进。 伊周冷不防的展开双臂一把将千代拥入怀里,激动的责备着:「谁说你是草芥的?在我心里你甚至比命更重要啊! 你怎就这么轻视自己的生命?下次再这样教我操心,我绝不饶你。」千代吓得鸡皮疙瘩窜身,她矫首,对上的是他心疼不已的神情与满面的愧疚。 「对不起……」她宛若做错事的小孩弱弱地垂下头,她当下确实忽视了伊周的心情。 天皇审视了皇宫,半壁建筑皆燬于此场夜火,原本高耸的雕龙画栋全成了平躺于地,黑漆漆一片的废墟。这下子,他只得另觅新居作为新宫了。 天皇紧急下令将故太政大臣的空邸一条院视为新宫,即日移入。不过大抵只能先草草入住,故天皇恩准后妃们归寧几日,待新宫全数安顿完毕。 恰巧伊周早请人将二条宫修缮完毕,女房们便跟随皇后的脚步走到乘车处搭车前往二条宫。 伊周揹着扭伤的千代往车马停泊处前进。 千代顾虑着伊周的箭伤未痊癒,本要拒绝的:「唉唷!不用了啦!我太重了,还是请藏人来比较好。」 「揹着你等于和你有肢体接触,怕藏人佔你便宜。」伊周倔着脾气道,他不晓得千代为何用这种莫名其妙的理由拒绝自己,他猜着千代可能是因为嫌弃自己才提出婉拒,悲抑的心里实在比千代的体重更加沉重…… 千代曾经下定决心,要确立自己的心意,她凝视着伊周的侧脸,当前正是最佳时机,此刻不说更待何时? 「伊周,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什么问题?」 「假如…我说假如,你相当确定和一名女孩子两情相悦,你会怎么表达心意?」千代问的谨慎小心。 「就直接明讲“我喜欢你”就好了吧!既然都知道了,干嘛迂回?」伊周直觉性的回答,并未思考太多。 千代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内心暗自窃喜只剩最后一步路了。 她定了定心神,一鼓作气的对着他的侧脸说:「那么…我喜欢你……」并顺势偷偷亲吻他近在咫尺的脸颊。 得到意料之外的答覆,伊周不敢置信的扭头,怔怔地望着满脸通红的千代,她则被伊周勾魂摄魄的眼盼看得很不好意思,害臊的细声抱怨:「不要这样看着我啦!会害羞…」 伊周顺着千代的意再度转头直视远方,他的嘴角抽搐地泛起一抹久违的愉悦笑意,随着那抽搐厉害的唇角,豆大鮫泪忍俊不禁伴之而滚落…… (1)同在清凉殿内,天皇早上待的地方 (2)即夜殿,天皇晚上待的地方,内设有天皇寝室 第三十一话·音乐沙龙 上了车后,千代这才发现,眼前心爱的男人正刻意的抑止眼眶里打转的洄流,却因泪势过猛而泪流满面,他的嘴角不停颤慄,喉间亦发出低沉颇具磁性的呜咽声。 「你怎么哭了……」千代凑上前不捨的替他拨拭一滴一滴的泪点,她的柔情似水全流淌入他的眼眶,化为一条条的泪痕。 「我…我…」伊周激动到口吃,心里的千言万语竟这么难组织成有条有理的文字,「我原本以为…你会嫌弃我……和殿上人、公卿一样。」 千代轻晃着一颗头,打算真情流露的安抚他的不安全感,「你是我心目中的英雄吔!年纪轻轻就将朝廷的心头大患给剷除了,你知道吗?我其实很想拜见你英勇杀敌的模样,光想像就崇拜极了,洋溢着男子气概。」 「但是我…真的好愧疚,害得你们得屈居于职曹司,让阵定来来往往的男人们指指点点……我好没用…把家败到如此窘况,现在连参加朝廷决策,为你们讨公道的机会都没有……以前我总认为菅原道真被贬为大宰权帅后就因此意气消沉,是相当小题大作的事。如今…我也面临相同窘境,然而,我却比他更没用……」伊周频频的抽噎着,这些话已纠结在他心底许多时日了,越解越凌乱,直到今日一股脑儿宣洩出来。 「不会、不会,我们不觉得委屈。皇上对皇后的情意比以往更浓烈,这点已教大伙儿相当欣慰了。居职曹司又何妨? 还有,不是不任太政官、上不了阵定就天诛地灭。阵定只是将朝廷议政官的意见汇整交由皇上裁夺的吧!虽然皇上基本上都得答应不可,但他也是有否定权的不是吗?与其作内大臣只能提出建议等着左右大臣支持与皇上的同意,还不如你现在手持的大宰权帅印信。」千代对伊周的现况作利害分析,这些见解直闢伊周的视线,他愣愣的瞅着千代。 「大宰权帅掌握的是全西域所有的财政、行政、军政大权甚至是全国的外交事宜,你已掌握半壁江山了。 我不懂被发任为大宰权帅算什么贬謫,只是因为远离京城? 虽然从正二位落至从三位,但掌握的的却是日本的生与死。大宰帅的前身叫镇西府大将军,手握重兵,真正明白箇中玄机的人都会畏忌三分。想必左大臣当初因为算准你会死在大宰府,才会放心的贬謫你,结果竟然没有。他现在铁定很忌惮你。」 千代理性的分析要点,个个精闢入里,开啟伊周的另一思维,他赶忙卸下系在腰间的大宰帅印信,如获至宝的喃喃:「对吔…我忽视了这个至关重要的要点,大宰帅除了能指挥大宰府的军队,还能调度全九州上、中、下国所有的资源,这印信不能放……」 他驀地抬头,破涕为笑,「唔…千代,你说的没错,我太沉浸在“贬謫”的部分,忘了它的实质利益。做人不能只重名,若名利不得两全,以利为先。谢谢你,你懂的比男人还要多好多啊!」 伊周从此对人生的这个转捩点澈底改观,千代果真是纠神赐予自己最神圣的礼物。 「不客气啦!其实不用参加阵定就能比以往更悠悠哉哉的过活,而且刀伊之乱已平定,大宰府的事情会减少很多,你就好好专心养顏美容,不错吧!」千代以打趣的口吻说,燃起伊周一片新希望。 「就当休长假好了,今日以后,我都能天天来陪你们了,选好一炎炎夏日,我替你向定子请一天假,我带你去宇治川泛舟。」他眼里新的未来蓝图让千代眼为之一亮,她难掩兴奋之情的扑向伊周,乐歪了的说:「伊周!爱你!听起来好棒啊!从来都没有男人愿意带女人从事这种刺激活动的,我会是第一个。」 伊周极享受千代的主动拥吻,看到心肝宝贝这样开心,他也是心生懌愉。 「只不过啊…」伊周心疼的撩着千代烧燬大半的乌黑秀发,「这几天我去请你的姨父择定好日期,我帮你剪头发。」 天皇入主一条院,定子的新住处安排在天皇寝宫之北,而藤壶女御彰子则居于寝宫西殿,地理位置与皇宫的分配很是相称。清凉殿西北方是藤壶宫,东北是登华殿,与新宫的配置相差无几,符合定子应得的身分。 新宫比职曹司更宽敞舒适,大家由五、六人一间卧室变成两人一间房的模式,如此即能一人睡外房,一人睡涂笼,大伙儿都相当满意。 刚搬到新宫的第二天,伊周带着剪刀造访千代与清少纳言的新居。 清少纳言自知伊周的来意,故识趣的道:「喔…喔…好,外头空气清新,我先出去散心。」遂一溜烟的跑到廊上。 伊周的视线迎着清少纳言的背影,失笑的和千代说:「我也不是要来做什么的呀,只是来帮你剪头发,毋须外避啊!又不是陌生人。」 千代耸耸肩,以平常心看待清少纳言的动机,「她很好事,像玲瓏骰子这档事为何连皇后、皇上、雅子……都晓得就是由少纳言先传出去的。」 伊周的指尖绵柔酥麻的穿梭在千代发间,好不容易留到与身等长的长发就要被裁除了,得要格外谨慎处理才行。 「不错嘛!我们俩处在流行的尖锋。」这种路人皆知的爱意,让伊周得小心翼翼的看待千代遭火吻给烧硬甚至捲曲的部分。 掉落地上的发丝愈来愈多,都快可以堆积成一座小山了。头发是身体的一部分,伴着自己来到平安时代,走过无数千秋,千代自然不捨。不过头皮的负重量可以就此减少,何尝不是件欣慰的事? 「要鬱鬱长青,长过千寻喔!」伊周剪着剪着,千代的长发委的浓密光洁,他想像着未来迤邐丰丽的光景,喃喃的祈祷。 最后,一头等身的长发恢復到千代初来乍到的那等发长。仅微微披肩,往后机动性定较高吧! 「别人的头发长虽长,额发总是会有较短之处。而你的好像都等长吔!若是长发的话还略能接受,但作今日短发,倒显得单调,要不要修个额发什么的?」伊周拨弄着千代的前发,语带可惜的询问她的意见。 千代打量着伊周的外型,削得直薄像淡墨的旁分瀏海,瀏海下缘恰恰可遮掩眉骨,将浓眉衬托的若隐若现。 千代灵光一闪,指定:「能跟你一样吗?你的额发更适合女孩子吧!」 伊周盯着自己的瀏海思量了方久,眉头都皱成一团。 「我的啊…」他面有难色的说:「有点难度,会成这副德性是因为额发天生长不长。而你的…好像没有办法…… 啊!我看帮你裁成中分的姬发式吧!比较容易且适合你。」 他的提议也是不错的选项,千代立马接纳了此意见。 在修剪瀏海的过程中,千代是既期待又紧张,期待是因为自己首次得以拥有姬发式的瀏海,紧张的是伊周的鼻息时时飘赋在额间。灼热的感觉令她感到心痒难耐与羞臊不已。 「好了!」伊周得意洋洋的把镜子交到千代手中,宛若看待一件精心完成的成名作。 他的眼光确实精准,只不过千代由衷酝酿着一股隐忧,在这发长为美的社会,自己独留短发是否会惹来负面评价呢? 千代的眼神出卖了她不欲人知的心思。伊周颊上的小酒窝点缀着顽皮的笑意,他暗示千代:「你瞧!」并摘下立乌帽。 颇为意外的,帽下盖藏的再非丰厚的发髻,只剩小小一搓的低元结。 千代的记忆依然驻留在以前那长发迤邐及腰的美发少年,她目瞪口呆的问:「你…你的头发呢?什么时候剪的?」 「打仗为激励军心,所以剪了。」伊周绽露神秘的浅笑,他解开发带,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条红绳。 伊周各自拈过自己与千代的一綹秀发,用红绳将两者绑在一块儿。 「你在做什么?」千代的眼珠子随着伊周的动作而转。 伊周笑语晏晏的拾过千代的小手,亲暱地在掌中把玩,两人十指交扣,「这是同心结,永结同心。」 伊周琉璃珠熠熠闪烁的瞳眸里,是比往常异常美丽的千代,他的热忱已逐渐成为与千代的共鸣。 千代靦腆的与之相望,赠予答歌:「天不老情难绝,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 眼前的千代已从从前娇小稚嫩的模样渐渐往成熟女人之路发展,现下的她不仅越发成熟,也越来越解情调。伊周可谓欣慰极了。 「式部之君老骗我们和少主公只是普通的朋友关係,现下看来,要让天下少女心碎囉!」 「是啊!说什么目前没有对象,眼前不就一个?还这么浪漫,够教人艳羡的。」 「欸欸!快看快看,什么?同心结?」 「噢…好甜吶~」大家异口同声的讚叹。 妻户外早从一名清少纳言一传十,十传百,以致于数位女官都好事的一齐围观。当事人还以为这段刚萌芽的恋情无人知晓呢! 算是伊周回京所遇到的第二则好消息,又有另一小生命在定子的腹中成长茁壮。无论是小俩口抑或伊周皆喜出望外,尤其是伊周,这可来了在朝廷政局站稳阵脚的大好时机。 「定子,你定当好好注意身子,定要母子均安。」伊周耳提面命的叮嘱,復兴荣华与报仇,成败便在此儿。 「这我知道,兄长您也要好好保重。」定子反过来关心着伊周,伊周的状况也使定子有些不放心。 「嗯!实在是很抱歉…让你受这么多苦,待我振兴我们家,我们又可恢復从前那样了。」伊周越来越汲汲营营,他要让全天下的人知道,己再非昔日吴下之阿蒙。 对他而言,夺回原先属于自己的的荣耀任重而道远,他下定决心,再也不想再当个烂好人,面对未来,只允许不择手段。 今朝天皇“兴致”一来,将妃嬪们聚集在寝宫外,带着自己最擅长的乐器,办起一场小型的音乐沙龙。虽说天皇后宫数之尽处才五人而已,但再加上几位懂音律的藏人与藤原伊周、头中将藤原齐信与御前笛师,便是场值得玩味的音乐会。 首先是承香殿女御,她的拿手乐器乃琴。只见其气定神间,环视四下,随即演奏了一曲唐土的《高山流水》,其速恰到好处,自然而然,有种身处其中之境。 再来是弘徽殿女御,她随兴的吹起篳篥,此器乃笛的一种,必须纵直的吹。通常,对此不熟练者吹奏,便如螽斯鸣叫,十分嘈杂,但经弘徽殿女御的驾驭,转瞬成了溪水潺潺,十分高明。 轮到了藤壶女御彰子,她大概十一、二岁尔,是一位天真可爱的少女,宛如六、七年前的千代初来乍到。 她生得皮肤白皙,乌发丰满,极为明艷的女孩子,一双动人的明眸,一副水灵灵的模样。 彰子礼貌的笑了笑,向天皇赔罪:「望皇上恕罪,我不曾学过乐理。」 天皇谅其年幼,毫不介怀的说:「不要紧,儘管欣赏即可。」 再来是定子抱着一把乌木琵琶,以鶯转调那清脆婉转,儼然黄鶯出谷的响调呈现,令人讚叹不已。 天皇愉悦的讚许皇后:「真乃绝活。」他就喜欢这般才华横溢的定子。 定子则恭谦的回:「哪里,琵琶本为家传之精艺,会弹个几手是应当的。大宰权帅可比我炉火纯青呢!」 「哇!」天皇驀然将视线挪到只听不说的伊周身上。这眼神好像讨糖孩子般的期待,但自己这次带来的不是琵琶。 他自腰际取出横笛,含蓄内敛的表白现实:「稟皇上,今日微臣只准备了横笛,未带琵琶来呢!」 「咦?你也会横笛呀!」天皇惊艷的问,好似遇到知音。 伊周笑道:「是的,今日与头中将相约,以横笙二笛合奏。」彰子以崇拜的神情望着伊周,近来总听着父亲说这堂兄越发目中无人、孤芳自赏,一无是处的。今日一见确切的否定了父亲的说法,倒与自己年幼时的依稀印象相契合,委实风流雅致。 齐信的手边,笙已准备好了。清少纳言一见到齐信,整个人的气色便十分不同,虽说齐信的刀子嘴永远不会在大庭广眾之下承认自己被他人猜出的心思,但他的反应却骗不了人,一发现清少纳言的注视,他竟不自觉的露出笑容,自信与飘逸的气质有种难以言喻的俊逸洒脱。天皇示意快快演奏,他已等不及见这对绝璧的演出。 伊周与齐信二人已默契相会,心灵说好即开始吹奏。 二名难得一见的美男子并肩而坐,着实是一幅绝美风景画。二人笛声此起彼落,好似相呼应着,前歌后答,抑扬顿挫,如二隻黄鸝共同飞上枝头,在场如痴如醉。 天皇终究忍俊不禁,也取来藏在怀中已久的横笛加入这场音乐饗宴,他衔接的恰到好处,使人隐隐约约可感受到一阵凉风徐来,分送快乐的鸟鸣。 响亮的音节落在结尾处,眾人皆予以掌声,二人的合作无间在乐理上可见一斑。 奇怪的是,彰子整首歌曲进行时皆闔上双眼,不直视一切。换作在场任何人,皆眼耳俱用,唯独她的例外。 天皇不解的问:「彰子,方才的演奏你怎么全程皆闔上双目未曾张开过呢?」 彰子明朗一笑,瞥了眼演奏者后,她不疾不徐的说道:「乐理之美以耳接受洗礼即可,何须用眼呢?」 在座讶然无声,天皇也愣住了,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静默间,伊周一声打破原有的寧静,他頜之说:「有道理,目视耳听,各司其职。以眼就闻,的确有些多馀。」 天皇见伊周发言了,亦随之附和。以往每当发表自己所体会的哲理,总是没有人能够相呼应。彰子充满着惊喜的看着伊周,如同见着知己。 伊周温和的浅然一笑,想不着这位自己曾抱着长大的小女孩竟拥有如此大智慧,实在是天地的薈萃。 彰子暗暗深思:「这堂兄人挺不错的啊!有才华又漂亮且绝顶聪慧,原来父君在骗我。」 第三十二话·小姑独处 由安倍晴明带来下贺茂神社的神諭:「(1)贺茂祭前夕,挑选二名堪称平安京之花的美男子于下贺茂神社主舞青海波。」 一接到神諭,天皇没找定子商量,二话不说立即钦点伊周,凡说到平安京之花,无庸置疑,出现在大家脑海里的绝对有伊周大名。再来即是官至参议,一顰一笑皆能牵动平安京喜乐的风流公子源赖定。据说在情场上,他无往不利。 在一次伊周去探望定子的同时,恰逢天皇也在场,天皇一目睹于本次空前绝后之贺茂祭的男主角,仿若小粉丝撞见家喻户晓的大明星,兴奋全写在表情。 「就是你啦!伊周,你和参议赖定被择中为今年贺茂祭前日开啟盛事序幕,于下贺茂神社领衔主舞青海波的首席舞者。」 女官们听闻四月份的贺茂祭有如此令人感到无比期待的节目,且又是自家主公独领风骚,都一个劲儿的簇拥讚赏:「哇!所以说今年得以一次窥得京城两大美男子的风采囉!居然有这么好的事情。」 「虽然不知道参议君生得什么模样,我们少主公绝对能一扫大眾目光,获得压倒性的胜利。」 大家七嘴八舌的聊了起来。就伊周听得寒毛直竖,纵然青海波舞装相当明艷华美,要求他跳舞简直要了他的命吶! 「等等…」伊周冷汗频流,他面有难色的坦白:「皇上…臣不会跳舞……」 女官们本以为伊周本身有何不可告人的困难,结果竟是为这种牛蝇小事,大伙儿纷纷劝解着:「哎呀!谁在练习前就会跳舞的啊?练习就会了啊!能获得下贺茂神社的京城之花头衔肯定,是多大殊荣?」 天皇亦万事太平似的顺着女官的劝諫延续说道:「对啊!源赖定他本人也不曾跳过青海波,所以朕安排你们这一、两个月的午后至临时宣辉殿与左、右卫门督所引领的唐乐与高丽乐的奏者一同练习,还有专人指导,放心好了。」 伊周俟听着,心正在审问自己的真实本意时,定子看出伊周的犹豫。 为了使他答应,她连忙给千代使了个眼色,千代迅速接收到长上的命令,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的出手。 她技术性的敲着边鼓:「好期待少主公穿着青海波的舞衣展现曼妙舞姿的模样,一定美得令人窒息。唔……好帅啊~」千代甜死人的笑靨与她那副对伊周的英姿无比崇拜的光景瞬间打直了他的腰桿,这下伊周心想得将自己在大宰府的英姿颯爽原封不动的挪移至即将到来的贺茂祭上。 「好的,臣必竭尽所能的臻于至善。」言下之意是不能教千代失望。爱情的力量真伟大,在场者此刻必定有所体悟。 在约定时间之时,临时宣辉殿除了摆置自宫苑御所搬出的天下第一名琴,更匯集了两大美男之最。 两大美人相遇以前,大不了就是好奇于对方的美色;相见之时则惊讶不已原来世间还有对方的存在。 碎花綾褂搭着于柔软的直衣,鲜浓光泽的指贯与上的恰到好处的妆容,将他挺立的五官衬托的越加自信高傲,越是遗世独立,宛如高绽峭崖的甘棠。伊周是头一次目睹如此绝妙美男,想必他是近一次除目才昇为参议的吧! 源赖定赤裸裸的视线亦毫不留情的打量伊周上下,在饰有菱纹的二蓝色直衣与藤紫衬衣的披覆之下,隐隐约约是个修长挺拔的身形。无论再丑的布料穿在他的身躯都显得别有韵味。华美不必太多脂粉衬显的容姿,令源赖定起了强烈的嫉妒心。 「这就是大宰权帅啊!此美委实难得一见,但,铁定比我差了点。」他的嘴角浮抹着孤傲却教人移不开眼的倾城笑顏。两大美男交锋,乐队无不心神不寧,以致漏拍忘谱之事频传,瞧眾人的目不转睛而无法专心于音乐的表情,实在滑稽好笑。 看在外人眼里这大可被原谅,在源赖定眼中却是嗤之以鼻,「一群废物。」 他不耐烦的别过头,对于大眾目光不屑一顾,尽量避开与他们的对焦。与伊周的自然应对、流连自如形成强烈对比。 夜幕低垂,嫦娥落入一片黑压压,不断翻腾搅动犹似张牙舞爪群魔乱舞的乌云密佈,大雨来的又急又快,宣泄而下如瀑布湍急的击在屋脊顺沟槽流下。 在淅沥哗啦的雨夜,凉爽清新不可言喻,女官舍房的烛火早熄成一片,清少纳言也在涂笼里的被窝睡到不知今夕是何年。 不过整排比立的房间却有一间透着微微熹光,原来,千代趁着清少纳言睡得不省人事时,偷偷摸摸煮宵夜。 她躡手躡脚自橱柜中搜出预先储藏好的素麵麵条,还有味噌、葱花、鱼干、海带、蔬菜等等乾粮。 千代左顾右盼,四下无人,委实是煮麵的最佳时机。没有所谓的泡麵,(2)这时代的贵族女性不会动手下厨,更没有用味噌煮汤的习惯,害千代回忆起拉麵的滋味,都极难圆嘴馋,深怕被说是爱越俎代庖的女人之类的。 当千代製备升起炭火的剎那,夹杂着水滴归土的清脆,门缝传来了一道轻细的恳求声:「千代,还是少纳言的,能不能借我避一下雨?我知道你们最美最有内涵了,拜託拜託!」 这种说话方式一听就猜想的出来者为何许人也。 虽然觉得他造访的挺不是时候,却也心生可怜,想说若不放他进来,万一感冒了该如何是好? 于是她上前迎迓对方。才一掀帘开门悠哉惯了的千代便为此光景吓得赶紧放他入内。 伊周全身上下无不湿成一片,衣襬与大袖还滴淌着雨水,所到之处都留下长长一道水痕。 「怎么淋的啊?又在大半夜的,不在家里好好休息,在这里逗留做什么?」千代赶忙至衣箱翻找毛巾与乾净的衣料,伊周时而真像小孩子,总要让他人操烦。 他脱下乌纱帽,用力的甩开发尾的水渍,帽里帽外的头发全是漉过水的模样,原本飘逸的薄瀏海这下全贴伏在额头,模态既可怜又好笑。 「唉唷!就练舞练晚了些,谁知道要赶禁中宵禁的同时竟下起了滂沱大雨,才成了落汤鸡。」他满腹委屈的大吐苦水。 千代听了直摇头,如果她是贵子,早把伊周打个半死,「别闹了,快换上乾的衣服。虽说都是我的,凑合着穿免得着凉。然后擦乾头发。」 千代的衣袴皆一股脑儿的塞至伊周怀里,伊周抱着情人的贴身衣物,一时之间体认到自己来对了地方。本来的失意都随着各层衣裳一齐褪下。 换着换着,愉快的心情幻化为小曲自嘴里哼出…… 目睹伊周还拥有如此雅兴的或换装或唱歌,千代的双目不由自主的紧瞇,双手狠狠地抱胸说:「我此刻终于体会为何你的父君生前老爱叫你臭小子了。」 「嗯?」一有心上人的娇音飘入耳际,单衣也才套一半的伊周立刻转身凝睇,许是没听清楚吧!否则他何必使用疑问的语气。千代正打算再说一遍,伊周的突然转身倏地把话硬生生的塞回她的肚子里。 千代瞪大水汪汪的明眸,在暗沉的雨夜显得特别明亮。 穠纤合度的身段与若隐若现的肌肉纹理深深刻印在千代的黑瞳。 上回撞见伊周的肉袒已是数年前的远而望之,如今是如此近距离的呈现眼前,千代的鼻血都快喷了出来。 伊周的视线扫过自己衣襟大敞的部分,「哦~」他即刻理解千代的反应何以这般。 伊周一脸坏笑的大展身材,他如同开门般的掀开衣襟又闔上,再度掀开又闔上的重覆数遍…… 「啊~太耀眼了~心脏会受不了~」千代两手遮蔽目光,虽说心脏即将承受不住,眼睛仍是受不了诱惑的自指缝的流光探出,一睹这在平安时代少有的景象。 不过,伊周似乎忘记自己数度不愿透露与千代知悉的那一件事。在玩弄对方时,肩窝附近的伤疤不小心见光,同时照进千代的心灵。 在开开闔闔的当下,千代的表情也渐渐的垮了下来,那片辐射状散裂的伤口虽已日益癒合,但不同于身躯他处的白皙,伤口的肤色显得相当黯沉。 她看到煞此严重的伤疤,一感受到受伤当下的疼痛与伤口感染导致高烧不退的痛苦指数,千代不禁红了眼眶,心疼正紧锁着她的眉骨。 伊周自知他的粗心大意让对方操心了,倘若千代因而伤心落泪,他的心可要痛死了。 伊周连忙拉过千代,将她柔小好像一掐即能出水的掌心覆放在伤疤之上。 温柔的触碰粗糙的疤痕,千代不捨的问:「痛不痛…」头迟迟不敢抬起。 为了安抚千代的心情,这时,伊周攫住衣襟,长展双臂,使千代毫无保留的落入自己的怀抱。 她惊讶的驀然抬首,此刻的她正紧贴着伊周光裸厚实的胸膛,两人身上裹着“同一件”衣服。 伊周强而有力的双臂连同衣襟把千代禁錮在他温暖的怀抱之中,他含情脉脉的对着从襟口内探头的千代低声倾诉:「当下…的确很痛,不只肉体上的,更多的是心痛。 在復原过程中,我数度忆起没能尽好保护你之责,以及无法守住父君的家业,我甚至沮丧到兴起结束生命,一了百了的念头。但我后来依旧咬牙苦撑了过来,因为我要实现对你的誓言。 你可知,要是没有你,我现在不会站在这里……」 「伊周…」看见伊周眼底的无限落寞,以及他把自己视为深渊中的阳光,千代的心酸不知不觉成为安慰对方的动力。 她回忆着来到平安时代前的往事,重拾笑容迎着伊周,「你非常地坚强,我知道。不要再自责左迁为大宰权帅一事了好吗?征夷大将军吔!光听就觉得帅气十足了。你都不晓得,千年后的女孩们都曾有过与霸气的大将军缔造美好缘分的情怀,怕说出来被你笑,连我小时候都曾幻想成为将军夫人呢!」 「将军夫人……」伊周口里喃喃,千代惊觉这话说的略些不妥,在她欲开口解释时,划然间,伊周激动的扣住千代的后脑,在她的额际附上情深意切的亲吻。 “就只有你不嫌弃我,在任何时候都会安慰我,为我加油打气……” 眼眶渐渐发热,千代甫说过的话不停的在他的心头打转,同时也湿润了他的眼角。 伊周发现光在额头上的蜻蜓点水已不足以平息他内心愈渐澎湃的情绪…… 千代的心底一惊,出乎她意料的,伊周的吻在下一秒竟然快、狠、准的滑到她的唇口。他那滑顺柔软的两唇瓣恶狠狠地紧锁千代总是撩拨自己心弦的红唇。 千代的身体如着火般自脚底燃烧至头顶。伊周修长的睫毛摩挲着她的脸颊,唇间炙热如火的吻吮都教千代头昏脑胀与全身沸腾的滚烫。 伊周不因此罢休,紧接着,他的舌头粗鲁地且侵略性的滑入她的唇口。 伊周的唇有股幽幽的甜味,令千代难以招架。然而,只要她的身体因发软不支而向下滑动,伊周的身躯亦随之向下滑挪。 每滑动一步,伊周的双手就会越按越紧,唇也越发加深,彷彿一定要把千代揉进自己似的。 伊周丝毫不感到满足,索性,他直接靠在墙面,以身躯抵着瘫软的千代与墙壁,藉此加深吸吻的力道。 他要将他的感谢之情与无法用言语表达的无尽爱意以此吻传达给千代知道…… “爱你,胜过千言万语……” 「唰一一」 少焉,涂笼的门瞬间打开,发出巨然声响,柔着惺忪睡眼的清少纳言迷迷糊糊的问道:「怎么这么吵啦?」 她定睛一瞧,眼前景物先是教她愣了半晌,尔后才回过神来,尷尬的笑道:「喔…原来是少主公呀!你们继续、你们继续。 本以为神女生涯原是梦,小姑居处本无郎呢!」 后半段成了她的自言自语,不小心破坏了良辰美景,她迅速拉上拉门,那模样甚是羞赧。 两人目送清少纳言消失的背影,冷汗直流。尤其是伊周的衣衫不整被清少纳言如此撞见,这下子两人可是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了。 这可吓死千代了。 而伊周则在心底深处无助哭喊:「呜…呜…到口的鸭子飞了啦!好不容易才亲到的…」 「好了好了,别胡闹了,我要煮东西吃,饿满久了。」千代羞耻到面红耳赤,迅速自伊周怀抱挣脱,窝到小火炉旁,继续伊周不期出现之前的动作。 被清少纳言一头撞见,伊周也挺不好意思的,他识相的缠好衣带,解开发带,和方才的狼虎之姿有着天壤之别,他乖乖的坐到角落,一个一个动作的擦拭一头溼答答都结成好几束的秀发,现在的他是标准的小宠物无误。 不出半晌,千代那儿即飘出阵阵味噌的香气,无远弗届的把伊周再度吸引到她的身边。 「你会煮东西?」他的头埋在弓起的膝下,只浮出眼睛以上的部分。 「…会啊…跟奶奶学的……」千代僵硬的转过头和伊周解释,免得他的惊叹号无止境的填满整张脸。 「煮些什么呀…好吃不?」伊周巴望着千代,明月般的美目眨呀眨,他再度发挥自己与生俱来的才华…… 「又来了…每次都装出这模样…唔……好可爱……真讨厌……」她撇过头,千代总是敌不过伊周的迷眼攻势。 最后她妥协的道:「好啦!连你的份也一起煮。」 「太棒啦!会煮好吃的,有千代在,好幸福呀!」伊周开心的跟千代挨挨蹭蹭,将头斜靠在她的肩上不停的撒娇,一点也没有歧视啦、鄙弃之类的感觉,着实让她松了一口气。 该是说,只要有吃的,他都不介意。 「哧!爱吃鬼。」看到伊周乐陶陶的样子,千代也甜甜的笑了。 (1)于今称为葵祭 (2)平安时代阶级意识很严重,许多活都是由低贱阶级的人做的,连煮饭也是。如果上层贵族做了这些被认为“低贱”的事,传出去就会被上流社会耻笑。 第三十三话·夏季特典:贺茂祭(上) 在(1)伊势斋宫祓禊的前一日,下贺茂神社早热闹的和东市、西市无异。只是,这份热闹多了一份难以言喻,千百年难得一遇的风华。神职人员的人长舞将场面的气氛活络了起来,在庄重典雅的人长舞后,今年特别的节目即在眾所瞩目之下延展开来。 整齐划一的笛声之中,一道清脆悠扬且技巧高超的横空主奏带动全场。 在齐信炉火纯青的乐音引领,松风迎送着本次仪式最受期待的桥段。 京都之花在佛国方得听闻的妙音之中突然踅舞出场,那明艷的姿容无不让在场的公卿、贵人与亲临的天皇、皇太后屏气凝神的覩视着。 纠之森的舞花齐飞,彷彿事先安排好似的在舞者身上飘然如雨的落下…… 伊周今朝的演出可是在台下付出诸多心力所得的成果,他极用心的舞蹈,华丽的衣着与飞花的繽纷,美极了的事物同此刻的京都之花相较,全黯然失色。 源赖定的神容是一如往常的高冷之态。他那削得一分不容增减、比例完美的下巴昂起,傲然之美是世间难得一见的奇景,如富士山的耸立,白雪皑皑的俊美。 伊周则大相逕庭,他本身对乐理相当考究,在响彻云霄的神乐与斑斕绚丽的舞蹈,他陶醉其中,享受的神情和与生俱来的多情顾盼,更是不同层次的绝代。 两大美男的花之美顏,倒教前来一窥热闹的贵族少女羞得无地自容,不同类别的气质与容顏,难以分出高下。女孩们青菜萝卜各有所好,各自为所忻慕者默默投注爱慕眼光。 连平日素爱与伊周作对的殿上人、公卿与道长都为之改观。原以为其美至多平日所见,今日之见打破他们的心里设限。 伊周之丽,风情万种,一如天降之仙舞,道长此何等人,皆为之直打哆嗦。 「母后,您觉得大宰权帅何如?」天皇故意问向一旁的太后,期待着她的反应。 「嗯…着实仙姿绰约…美极了……」太后以女性的角度看去,的确夺人耳目与全场光彩,但她却无法以赏美之情来赏味此景。 于她而言,对伊周所做的各项违心之事,让她的心思紊乱极了,再加上梦境里道隆的索命,较与伊周今日之盛,她实在愈发羞愧,故只简单的应了几声。 在此节目之后,其馀之兴皆相形见絀,不足掛齿,在曲终退场之时,眾人无不感泣饮泪,不捨此稀之将逝。 短暂的盛会深刻烙印在世人凡目睹此景之心,幻化雋永文字…… 表演结束,伊周对于卸下青海波的舞衣心生不捨,禁中的女性还未有机会得以拜见哩!就这样换下太可惜了。 「大宰权帅捨不得此身花衣吗?」在伊周仍在打量一身千鸟图纹时,源赖定发出几声轻笑,那笑声轻得伊周没有听出。 「是啊!」伊周坦然笑道:「家里女眷很是期待。」 「何必只为了讨好家里的女人,方才可不迷遍大片女性了吗?」源赖定觉得好笑的说。 伊周晃晃头,言谈间幸福四溢,充斥着满盈的爱,「不一样,她们是任何人无法取代的。尤其是她,一生就专心的对一个人好,而且对方也是如此。不很幸运?」 「真是个奇怪的傢伙。」源赖定投以不以为意的目光,「道不同不相为谋。」他独自碎唸着,逕自地越离越远。不过这也引起他的兴致,那“一个人”究竟有多大的魅力,能让这样条件的男人愿意只守她一生? 伊周在眼神静送源赖定之后,总算松了一口气,有这种和自己相媲美的人在一旁是甚有压力的一件事。 风持续迎送着翩翩花红,在落叶的摩挲之间,一名藤紫色泽的壶装女子正倚着高耸松木遥望,她的眼神具有鹰隼的锐利。 伊周霍地回头,那名女子知悉他的知晓,随即别身离开。 这里应为后台,常理而言人们会聚集于神社观赏各种演出,岂会跑到这里来?或许是仰慕源赖定,可瞧其眼际的睿光却一点儿也不像。 伊周不打算多想,便不放在心上,反正就是一名普通女子,应该没什么大不了的。何况,他还有一件重要的事该做。 伊周套着这一身青海波舞衣,直接来到一条新宫。 因为定子身为后妃,无法任意离开禁中。何况贺茂祭的接连几日一定会和皇后告假,如果今日再请假,恐说不过去,故女官们全数留在禁中,未至下贺茂神社与美男子共襄盛举。 大伙儿失落的猜想着恐是要与平安京之花主舞的青海波无缘了吧! 一听伊周表演完后片刻不留的逕自与大家见面,无不兴致勃勃的到殿外迎接,想探问他下贺茂神社的美况与他表演的盛况。 大家本聚在殿外七嘴八舌的讨论着,剎那间,都像吃错什么药似的住了嘴。 伊周宛若花神般,翩然的降临在眾人眼前,穿上那一身舞衣,纵然成天看惯了他的千代,一时半刻还认不大出来这是伊周。 大伙儿直愣愣的盯着他,数秒无法反应过来…… 「欸…怎么不讲话了…」伊周小心翼翼的扫视各位,大家的一号表情让他有些错愕。 正当他以为是大家不喜欢舞衣的同时,千代率先泛起少女的痴心呼喊着:「伊周,你好美啊~我都要融化了啦!」 听到千代如此一喊,大伙儿瞬间反应过来,顷刻将伊周包围的水洩不通,比千代泛着更加严重的花痴,纷纷嚷嚷着:「少主公,能目睹像您这样的人儿,我真的是三生有幸啊~」 「当初藤原栋世一直阻挠我参上,现下忽然觉得违逆他,是我这辈子做过最正确的决定了,我都快感动到哭了……」 连后凑上的定子都忍不住的满脸讚叹:「哇!阿哥,原来你的美没有极限,能够看到这样子的您,上辈子真是烧了好香,念了好佛。」 伊周被称讚的靦腆而笑。 「少主公,您能否让我摸一下您的千鸟纹衣,一下下就好了……」 「啊~啊~我也要、我也要!」 「怎么这么诈,我先来的吔!」 「明明就是我先来的!」 「喂喂!要摸也要排队呀!你们!」伊周无法招架的道。他就这样被拉来拉去,虽然累人,但看到女眷这样心满意足的笑容,再累也是值得的。 千代早被挤得大老远去了,望着人山人海,她释怀寧静的欣赏伊周焕发的俊美容光,看到比以往更加闪耀的情人,可谓心满意足。 「咦?小式部呢?怎么没有跟来?」宰相之君在这拥挤的人潮竟没有看到千代的人影,好奇的问着。 清少纳言两手一摊,一副“她该知足”的模样道:「拜託,她为何要来啊!她连少主公光裸的胸膛都摸过了,这种小事嘛,对她而言可有可无。」 「誒…喔…她的等级跟我们的不一样……」宰相之君醍醐灌顶的慢慢点头表示。 护送伊势斋宫至贺茂川祓禊的公卿队伍在道长开出的名单内原本已订定好人数,不过天皇以战功为由,特别安插伊周入队,让他也一同参与游行行伍。 禁中的女官们听闻这档事,纷纷提议要组队目睹伊周的风采,毕竟青海波的舞蹈未能亲眼观之委的可惜,再错过这场铁定要后悔终生了,故大家极力的把握这次机会。 (1)在伊势斋宫为皇女中选出的神官,每年四月酉日的贺茂祭,斋宫在进行完拔禊之后,将从紫野斋院御所出发,前往上贺茂神社与下贺茂(下鸭)神社正式任职祓禊 第三十三话·夏季特典:贺茂祭(下) 祓禊仪式,上至天皇与皇太后,下至地上人,各种身分者都会出席,队伍场面相当浩大。 大伙儿劝着定子也出席这场盛会,虽然能为自己哥哥的英姿颯爽而感到骄傲万分,可顾及怀有身孕,与太后的在场,未免有不妥之处,故婉拒:「要去的话,我能准假,只不过我是去不得的,太后出席,我不便争其光。」 或许内心带有怨恨吧!总之,定子是铁定不到场了。 不仅仅女官们争相拜见,连乘着马车,披着车帘的贵妇啦、抱着婴孩的妇女啦、衣衫襤褸的农人啦,都争先恐后的凑着热闹。 观看的车辆将街道挤得水洩不通,清少纳言吩咐着驱役,言语间仍不忘调侃旁人一番:「择个好位子呀!要知道这儿有公卿的情人欲探情人风采,可别怠慢了人家。」 千代糗得辩驳:「好了啦!别把这种事说的路人皆知。」 「哎呀!这事不用我说,早传得沸沸扬扬了。大家都知道大宰权帅已有稳定交往的对象了,道来有何妨?」清少纳言说的理所当然,她频频頜之赞同自己的言论,幸好此车惟千代与她二人,否则千代可要羞得不知躲往哪去了。 就在此时,街上由远处此起彼落的传来:「哦~」的惊叹声。 两人互覷了眼儿,随即伸出一对圆灵透澈的双目,各公卿依地位高低依序乘马在长长人龙中脱颖而出。 首先是左大臣藤原道长,他纯黑到发亮的束带袍与一身华贵花俏的配饰,和数年前相同的那副孔雀似的打扮。今日不同的是,他的面容多了一份意气风发,展露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权在握与霸道。 他身边的随从亦是极尽俏丽奢华,任何一项衣料、配备无不考究,有意衬托主人的华贵。 在道长的以绚彩抢眼,于其之后的接连几名大臣和公卿都相形失色…… 登时,观望的眾人又发出不同层次的讚叹声,随着队伍由远而近而至…… 原来是大宰权帅出场了! 大宰权帅打扮整齐,衣着虽未有道长的斑斕色彩,但那一身依律订製的武官束带装穿在他的身上却比道长的繽纷色彩还要醒目。 縹色长袍外罩芝草图纹的苏芳红缘背心,扇形的卷缨冠(1)緌缀饰在耳际彷彿花绽,将伊周的五官衬得白皙柔美。 他背着的箭矢有条不紊的排列,加上他手提长弓的气度与不苟言笑,为明艷的姿容增添了份令人心震慑的威严与肃杀。同时使他在艷阳下特别耀眼。 大宰权帅四下的随从都照各者身分穿搭雅洁美观的装束,且个个无非姿容端丽,宛如天下之花容都为之失色。 「猫君,你有没有觉得,和文官束带装束比起来,少主公更适合穿武官装束?」清少纳言惊艷的慢慢转头看向千代。 千代的双眼现下全是一闪一闪亮晶晶的,「有!」她猛点头,彷彿猫看到鱼似的,「帅呆了!」 大宰权帅一本正经的乘马而过,那样的姿容,隐隐约约渗透着一股难以排开的忧鬱,这样的他,清少纳言可从来未曾见过,光彩之下的黑瞳,予内心偌大的震撼。 许多妇人仍着壶装束,未乘车的便直接挤入人群。庶民男子也都兴致高昂的观望此光景,更有几名剃发的尼姑参和着热闹。许多贵人之女刻意花枝招展的卖弄风骚,希望对方的目光能流连至其处。 算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他正眼一瞧都没有。 在顾盼之间,一辆熟悉的车马在万车丛中特别吸引他的侧目,“咦?那不是千代和清僧都吗?她们也来看热闹啦!” 他经过之时不忘予以两人不同于方才正经八百威仪备至的温暖笑顏。此刻的他犹如冬阳之可爱。 受到大宰权帅得天独厚的眷顾,眾女不怀好意的目光皆转而投注到二人身上,吓得二人赶紧缩入车内。 经过观席,伊周只是像眾臣一样向太后点头示意便纵马逕离,不知是此场合亲暱不得抑或心生怨怒。 太后对伊周都是彆扭与过不去之情,因为政治立场,只得对立与相互构陷,应验了最是无情帝王家。 清少纳言在缩入车内后,见千代冷汗流遍全身,不禁迸发笑意:「情郎衝你一笑跑什么啊你?」 千代当然也想和伊周招手什么的,碍于场面无法如愿,她低声咕噥:「我不逃,都要被生吞活剥了,你不也外逃了吗?」 「也是啦!」清少纳言尷尬笑着,「真希望我这生硬的发丝别在这时外揭的好,以往看到这般队伍,听说少主公的蒞临,我总羞逃的远远的,岂知会得到他今天的眷顾呢?」 她边说边整理凌乱的发丝,回忆以往种种,方知浮生若梦,谁都无法预料迷濛的未来。 今之祓禊游行吸引了诸多一睹公卿、政要光景的人们,连齐信的妹君也不例外。 尤其到了伊周的出场,那欢声雷动不绝于耳,女孩儿们争相争夺其样态,他在大庭广眾的威仪以及教人甘拜下风、英姿颯爽的将领风范,着实令大君震惊。 她从未料想到当年看似紈裤子弟,乳臭未乾的花花公子有朝一日能够统御九州军队,英勇的在战场上廝杀,勇夺征夷大将军的享誉。她开始后悔当初唐突的一时衝动,狠狠的拒绝且羞辱对方。不过,再怎么后悔也来不及了,听齐信说,伊周早觅得比自己还更适合他的真命天女,且为此自豪。 有些事情,一旦错过,就无法重来了。 翌日,斋宫的祭祀之日,女官们纷纷告假,由情人领着一块儿去看热闹。 伊周前往新宫,北殿里仅剩清少纳言、千代与寥寥几名女官陪侍于定子之侧。 伊周见这情景,反而难以啟齿表明意图。 「咦?大家呢?都去看热闹了么?街上人挤人的。」伊周为他的心底话铺着白。其实不用明讲冰雪聪明的大家皆知其意图,只是直不直白道破而已。 像定子与清少纳言这两个熟里人便会明说:「要领走猫君就领去吧!」清少纳言将千代推至伊周面前。 伊周环视左右的冷清,不好意思的道:「少了这样一大半人,领走猫君的话,对你们好像挺过意不去的。」 定子深諳伊周心性,她再度发挥她的温柔体贴:「这大好日子,让女官们出门看看外头的风景也不错,其实我今日是准她们假的,所以兄长,要领千代出去就请快吧!」 既然当事人都如此言明了,伊周便没有什么好顾虑的。 「好,那么,千代快过来!」伊周笑盈盈的伸手迎向千代,千代会意的起身朝他快步前进。 就在快要得以牵到其手的距离时,他的脚技术性的一绊。 由于此举太出乎意料,千代在心里未建设好的情况下,自然重心不稳的向前扑倒,就这样栽入伊周厚实的胸膛。千代在大伙儿面前中计,实在羞得不能言语。 「哎呀!也太猴急了吧!就这么急着向我投怀送抱啊!」伊周转而向笑得不能自已的大家眨了眨眼,说:「没办法,千代她太想念我了……」 「喂!太过分了……」千代欲为自己辩驳,却予以伊周机会加以调侃:「不行啊!千代在催啦!我得赶快带她走囉!否则,她又要禁我的甜食了。各位再见!」伊周满嘴戏謔的故意在大眾面前晒恩爱,一把将怨言满腹的千代拎出去…… 「伊周你好坏、好坏!分明是你绊倒我的,还说那什么话?喂喂!你有没有在听啊?欸!!!」千代猛和伊周讨着应得的公道,伊周却死命装得什么都没听到似的继续向前走,还紧紧攥着千代的手不让她有逃脱的机会。 他的嘴角自然的浮出一抹胜利的笑意…… 在小俩口越走越远后,几个人圈至清少纳言左右,无不好事的问着:「两人的进展如何啦?不论是上回的同心结,抑或方才的打情骂俏,着实都甜得很吶!」 连定子也热衷的加入这个话题,毕竟对象是自己自幼的玩伴与至亲的兄长。 「同心结?是什么风流韵事吗?」 大伙儿将如何如何和定子述说,定子这才恍然大悟的道:「哦!还以为那头发是找谁剪的,竟是兄长的杰作,真箇有眼光。兄长还真是擅于讨女孩子的欢心。」 清少纳言得意洋洋的瞇着双眼,能够得到小俩口的第一手消息,让她感到自己像是逢坂关的关口至关重要。 「其实啊!约莫一、两个月前的子夜,外头下着滂沱大雨。本睡得正熟,竟让涂笼外隐约的男声吵醒。甫一推开门,竟看到两人紧紧相拥,激情的热吻。这样还不打紧,重点是少主公身上仅披着猫君的单衣,将猫君包覆在他胴体的怀里。」 「已经进展到这样地步了?」定子揉了揉双眼瞅视着清少纳言,纵使心里满意极了,仍不免为此神进展而惊呼连连。 (1)卷缨冠緌是用马毛做的,让武官的视线更加集中于前方。好奇它长相的客倌可以搜寻“緌”(ㄖㄨㄟ’) 第三十三话·夏季特典:嵐山泛舟 五月盛暑,眾女官聚集在定子御座前,定子的小腹像吹气球般,如今已是大腹便便。 此耨暑之日,天皇来到北殿陪伴定子,顺道乘个凉。一踏入北殿,通常都会听到女官们的打笑声,出乎意料的,今日异常静悄,大家无不正襟危坐的,平时的愉悦放松在现下全是无聊的面孔。 天皇正感奇怪,他打量了这些面孔,这才知道原因,「咦?少了少纳言和小式部呢!」 大家听了这两人的名字无不恨得牙痒痒,细问之下,宰相之君这才回答:「她们两个被大宰权帅和藏人头带到桂川戏水啦!」 左京满脸钦羡的道:「唔…好羡慕竟能被英俊非凡的男士领着去玩水,上辈子不知烧了多少好香……」 天皇大抵明白癥结点所在,他听着听着再加上想像力便也跟着心生艳羡,「是喔…他们真会享受啊…那冰凉的溪水、荫绿的树影、天然的山风……」 「啊~皇上,请您别再说下去啦!」女官们集体抗议,个个在地上翻滚成一团,「好想一起去~」 大家哀鸿遍野,连定子也忍不住内心的渴望而叹了口长气。 在此同时,两辆马车已行驶至桂川的河畔。 定点一到,四人难掩兴奋之情的飞跳下车。 桂川山明水秀,在河川之畔便得以感受到水泽的凉气,以及清醒精神,青石浸水的气息。 千代难抑兴奋的大喊:「哇!开心!是桂川!」 清少纳言澎湃之情亦溢于言表,父兄辈从来不会让自己做的事,没想到竟能在仕宫之后实现,还得多亏自己遇上开明的男人们。 伊周走到二人的前方,亲切的笑道:「两位才媛,这边请。」 顺着伊周指引的方向,前方有一艘小舟,舟楫的桅杆上系着一条麻绳,麻绳固定着船身不教它顺流而下。 清少纳言的成熟双眼难得显露孩子般的稚气,她好奇的问:「船夫上哪儿了?」 齐信在此话一落,便忍俊不禁的清舌,不改习性的道:「呿!草庵,看不出我和伊周即是船夫吗?反应要快些儿,实在笨得可以。」 果然,上下端详两位男士的穿着,他们可是连狩衣都捨弃了,只剩单衣、衬衣与指贯在身,机动性一看便知相当地高。 「但…你们会吗?」千代小心翼翼的问,毕竟桂川水流湍急,得要专业人士来才保险。 「放心,我们俩几乎每年夏天都会来这里泛舟,再熟练不过了。」伊周在开口的同时,人早已上了扁舟,他把另一枝船桨递给齐信,两人各自扶着千代与清少纳言上船。 扁扁小舟泛舟用,船体本身就是轻薄短小,回头潺潺流过的水流更不断推动着船体,清少纳言因摇晃猛烈吓了好大一跳,她下意识的握紧齐信的那隻手。 齐信的嘴巴与眼角皆上扬,他安抚着对方:「别怕,和式部那样放松心情看待即可,要不怕的话抱住我的腰也可以。」 这样的话竟然出自齐信口中,令二位女士大感稀奇,不知清少纳言待会儿到了刺激紧张之处,会不会抱住对方的腰呢?千代心里正殷殷期盼着。 人在船尾的齐信解开系在岸边的麻绳,小舟立刻随着水流如同马匹的起步开始向前进。 缓流区段,河面静如水镜,深绿且四季如画的美丽山景倒映在船的两侧,河川两畔是一个写意的世界,水面更是另一处世外桃源。 鸟鸣啁啾,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小鱼在小舟四周悠游,几隻鷺鷥在林间飞梭,前呼后应,彷彿在争夺雌侣,一切是多么富有情致的可爱。 大家见景无不异口同声的吟唱:「摇木林中不独眠,鷺鷥争侣知多少?」 这样绝佳的默契,让四人不禁同时都笑了。 就在不諳地形的千代与清少纳言仍沉溺于川岸美景时,小舟自陡坡颠颠簸簸的进入险峻雄壮的急流区,与奇巖怪石磨撞,船身抖动的厉害,白亮亮的水花拍击船壁,溅湿了船上的四人。 两公尺左右的高低落差所带来的刺激感,和伊周、齐信两人合作无间拄船的技艺精湛,使千代畅快的大笑呼唤:「好好玩吶!你们谁是(1)伊势白水郎?」 清少纳言则一脸茫然的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她第一次体验到富含刺激、小危险的活动,早吓得脸色苍白。 男士们听到千代的问话,纷纷作自我介绍,滑稽的作答。 伊周笑口大开的回:「我是白水二郎,与海女千代是(2)男女海女!」 「哎哟?要比谁会游泳吗?」千代向他的调戏回敬。 看到清少纳言的脸色吓得青绿,齐信一肚子坏水的回应:「我呢!白水一郎!专拖草庵下水。」 「喂!」清少纳言生气的叫道,认为他是直把别人的恐惧当有趣。一旁的千代与伊周才不这么认为,全笑成了一团。 在晶莹水花透射出的七彩虹光,三人的笑脸衬显得红润光亮。 千代拉起含蓄不已且受惊的清少纳言,拋开形象包袱的道:「诺子、诺子,跟大家一起笑、一起呼叫、一起疯狂,就不会害怕了,快!」 身边三人早已进入疯狂状态,清少纳言在千代的“邀请”之下极快的就和三人狂叫了起来。 起初,她的声嗓带有若干恐惧与含蓄,久而久之,看着伊周、千代,甚至平常最矜持的齐信都笑玩成同副德性,自己的委婉好像再无意义,当她一放开心胸后,渐渐地,恐惧被笑声驱逐,取而代之的是陶陶喜悦与刺激所带来的快感。 群山壮阔环绕,或陡浅或静如深潭神秘如画。 在鬼斧神工的峡谷穿梭,无尽的欢笑加快时间脚步,很快的,一伙人即来到预定的终点:湾浅横于桂川两岸的渡月桥。 四人依然意犹未尽。 登上似满月过桥般的渡月桥,河风送爽,送来的不仅仅是远方耸直碧黛的楠木林,更是沁人心脾的净爽。远处的(3)宇治山庄便隐身于楠木林的枝节相连,让人格外钦羡住在里头的人儿。 齐信此时默默走到清少纳言身侧,在其一旁的千代见状则识趣悄悄的退到伊周身边,伊周也明瞭好友的意念,遂牵起千代的手,和清少纳言说:「我带千代去玩秋千。」 清少纳言自然以为二人又是浓清蜜意的须要独自空间,便不以为意的答应,目送两人脸附笑意的奔下渡月桥。 齐信对两人的体谅心存感激,他轻轻的唤了一声:「诺子……」 「欸?你没唤我草庵还真是稀罕。」清少纳言以为对方又要拿她说笑,故以玩笑的口吻回以,顺道平息听到他直接叫自己本名而不是官呼的紧张感,她的鸡皮疙瘩已瞬间爬满全身。 「此非稀罕,望着远处的绿木,让我想到有一种心是永恆不变的。」齐信眺望着远景,绿荫与清少纳言同时映在眼底。 清少纳言心头一惊,此话令她联想到《古今十帖》的一首歌,道是:「让叶木兮叶常绿,除非待其叶转红,誓不忘卿兮心似玉。」 她的心底竟异常愉悦,「嗯,是誓不忘卿之情吧!」 齐信的眼顷刻佈满阳光的熠熠,「哈哈!我都这样欺负你,你不早忘掉我着实出乎我的臆测。」 他心情畅快的笑道,那昳丽明媚的笑靨直教人怦然心动,「没和你说,在那楠枝纷纷之后,我在宇治山庄那儿有一座小行馆。」 「是喔!因为风景优美的缘故才建在那儿的吗?挺会享受生活的嘛!」清少纳言艳羡的说着。 齐信轻轻晃了头,「那是祖父辈留下来的,当时楠木枝还没有这般盘根错节。直到今天你我登上渡月桥,山庄前的楠枝才如此纷纷相结,料想不到吧!它彷彿在守候着什么……」他的言谈间多了几分不解的曖昧。 恋人之心千千结,恰似楠枝兮纷难离。 两人心照不宣…… 另一方面,伊周和千代共坐于一秋千之上,由男方越盪越高,女方则浸渍于风袭发飘的轻盈触感。 千代伸手环抱伊周的腰肩,以防自秋千摔落,他见千代主动的投怀送抱,内心暗自庆幸不说,他趁机闻着千代的发香,细细享受柔软似水的环抱。 「千代。」他低声附于千代之耳,言谈之中是他这辈子的幸福,「你知道我这一生自认做的最正确的决定是什么吗?」 不晓得对方在装什么神秘,千代不免新奇的探问答案:「不知道吔!」 「答案是……」伊周将头低伏于千代耳际,热气柔和的洒在她的右颊,给予她痒痒的,却充满甜意的触感。 「在十六岁那一年心血来潮到下贺茂神社赏枫,与你相遇、相识、相知、相惜……」 一字一句爬上千代粉嫩的颊边深入她的心头。 秋千盪到最高点,伊周向平直的远方大喊:「源千代,我很幸运!」 「我也是!」千代此刻自认是天下最幸福的女人了。 「幸运,与你相遇!」 (1)此称出自万叶集。即海人,专门潜海捕捉鱼虾贝类。 (2)又称夫妻海女。夫妻搭档出海,妻子负责潜水,要浮上水面时拉扯绳索,告诉丈夫拉绳加速上浮。 (3)平安贵族喜欢在这里购建别墅,《源氏物语》中的宇治八亲王就是住在这里。 第三十四话·三船之才 金风吹,吹动石蚌,蚌生明月珠。中秋前夕,定子像球一般圆滚滚的腹部无比剧痛,此回女官们可算一回生,二回熟。时间充足,一半的人找来產婆,一半的人则准备用具。 產婆脚跨大步,效率极高的来到二条宫,连风也在后头苦苦跟着,自叹弗如。產婆一到,大家自动退到產房外。產房外有几名随时待命的讲经师父朗经祈愿着。 听说定子即将临盆的消息,天皇特例亲临二条宫。频率相近的经文无法教天皇心神安定,此乃他首回在產房外守候,且守候的正是自己的爱妻,这可是最教人紧张万分的时刻了。天皇在產房外踱步,看来惴惴不安,像是心中悬掛一颗五吨的大石。女官们则随着讲经师父诵经祈求或口唸阿弥陀佛。 看着天皇甚此操烦,千代忍不住上前安慰:「皇上,皇后娘娘福报匪浅,定会母子均安的。」 「唉!我今天才了解守在產房外是多么令人焦急的事。不过听你这么一说,我心安了不少。」天皇始定,衝千代一笑,千代的言语对他而言十分可靠,具有安定情绪的力量。 时间分分秒秒的流逝,一道响彻云霄的哭泣声打破天际,最振奋人心之事,莫过于此。 「定子!」天皇踌躇满志,哀容一扫。 產婆走出房门,向各位道贺:「恭喜皇上,是位健康漂亮的皇子。」天皇不等產婆说完便迫不及待的率先衝入產房,定子洋溢着为人母的幸福表情,她手中逗弄着的是仍在哭泣的小皇子。 「皇上,脩子有伴了。」定子一见到天皇便以对未来充满希望的眼神望着他。 天皇坐在定子的榻边,瞅视自己的嫡长子,约莫良久才回神,因弄璋之喜而欣悦的道:「这是我们的第一个儿子,哇!好俊美呀!眼睛雪亮的很,长大之后必定十分聪慧。」 得到皇后安產的消息,伊周疾速赶到,撞见的恰巧是一幅安详和乐的天伦风景。他双手插腰,满意的欣赏这三角形的和谐画面,「真美…」他钦羡的道。 至此,原来声势衰落的藤原伊周成了第一皇舅,得以与藤原道长互别苗头、分庭抗礼,颇有起死回生之态。他早已不是那名被蒙在鼓里仍不知的天真少年。但藤原道长也不是省油的灯,他以朝中之势给与天皇无形的压力,要求天皇往彰子那方多走动些。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的斗争从此展开。 相互倾轧之中,在第一皇子出生的当晚,伊周想了很久,到底往哪一条路走才是最正确的。每一条路,都没有所谓的对与错,任何决定的结果必须经过时间的淬鍊才会显现。 他深思,审慎的考虑,最后下了一个教眾人,包括道长都意想不到的决定。 几日后的夜晚,天皇来到彰子于新宫的左殿。彰子好似正和一群女伴以纸偶来显现物语中的一景一物与情节,如同扮家家酒。几名女童玩的不亦乐乎,彰子本人也乐在其中。 天皇见这些女孩儿们的童言童语亦觉有趣,而且道具诸如纸屋、家具、马车…都做得十分精緻。 他好奇的问:「这些都是你们做的吗?」 彰子点点头,热情的说:「对呀!我们筹备此物耗费了几夜,终于完成了。倘教父君知悉,他定又要责备了。」 「你们在模仿些什么?」 问到这里,唯见彰子的脸颊生出一片云彩,可能是害臊吧!不过她的脑筋动得挺快的,她连忙编了个幌子:「伊势物语。目前正进展到恬子内亲王的恋情。」 天皇頜首示意了解,他望了望格子窗外,并坐了下来。眼前对着这群女童,他内心却紧紧牵掛着北殿的脩子公主与敦康皇子,心都飞去外边了。 某位女童注意到此情况,拍拍彰子给与暗示:「您看,皇上好像不大开心呢!」 彰子朝天皇那边望了一眼,立即猜想到原因:「皇上可能惦记着公主与皇子吧!皇上不开心,我们便让他开心吧!独乐乐不如眾乐乐,见到天下皆乐,不很好吗?」非常的乐天知命。 她转头向天皇道:「皇上,小皇子可能在哭閙吵着要父君呢!您快去瞧瞧吧!」 天皇对彰子的言语大感意外,他解释:「我今日来便是陪你的…」 彰子摇摇头,打断天皇的话,她笑道:「小皇子比我还更需要您的照料,您快去吧!我这里您随时可来,但小皇子可不允许一夜无父。」 天皇闻此语既感动又感佩,彰子比自己的认知还要成熟许多,他感激的笑说:「那我先走了,谢谢你的谅解。」于是匆匆辞行。 送走了天皇,彰子继续和玩伴们埋首于“物语”的游戏。 一隻伊周长相的纸偶被她握在手心,她兴奋且乐在其中的说:「大宰权帅来了。」另外几名女伴的纸偶则饰演各自身分的角色,大家纷纷躲入几帐的道具后方接见,学得有模有样。 「微光夕月夜,月光映照冈边松。松叶永常青,不论何时无区别,吾人之恋永弥坚。」她想像着这句话深情款款的自伊周口中说出会是怎么的一般光景。 原来彰子所享受者非“伊势物语”,而是藤原伊周的日常生活。这对她来说是天下最乐。 北殿内,定子正亲自看顾着敦康睡下,而脩子则趴在她的大腿上沉沉睡去。天皇的乍到令大伙儿惊讶不已,大家不禁怀疑是否自己在做梦。 「皇上,您不是在藤壶女御那儿吗?怎么突然出现了。」定子的视线随着天皇而移动,这实在太出乎意料了。 天皇走到定子身边坐下,脸上满是对妻儿的爱意,「来看看脩子和敦康好不好啊!都睡下了吗?」 定子的手温柔的抚着脩子的背脊,她深知这其中必有彰子的体谅,「是女御催促您来的吧?」 天皇并没有答话,只静静的看着敦康憨厚的睡顏。 定子怀着无比真诚与推己及人的心道:「女御她人还小,千万别待她不好的顏色,才不至于令她受委屈。」 天皇比较两处,觉得温暖又好笑,「你们二人把我推来推去的,到底要把我推去哪儿?好像我会吃人似的,你们都很会为对方着想呢!」言谈间,他将脩子轻轻抱起,并放低音量柔声的说:「我把脩子抱到榻上去。」 定子覩览着天皇真性情的父爱展现,会心一笑。 天下一乐,幸福四溢。 源式部卿在妻户前整理好冠帽,随即深呼吸,大步迈入主殿。 道长便坐在主位,他抬着下頷瞅瞟着他,源式部卿毖恭毖敬连走路都呈四十五度俯姿的来到道长面前。 道长掏出了对方给他的信件,皮笑肉不笑的问:「又是为了这件事吗?」 源式部卿立刻扑通的跪地,堆起讨好的笑容磕了个头,「还望左大臣成全。」 「嘖嘖…」道长再度摊开信件内容,故作再阅览一遍,后道:「你这要我怎么说?你要让贵女仕宫服侍藤壶女御?」 「是的是的,小女才华洋溢,才思敏捷,您与女御必会满意。」源式部卿摩搓双掌,恨不得道长赶紧答应的模样。 「哟!是你的长女?但我总认为让你的小庶女来我还比较满意,那才叫才思敏捷。」道长挑一隻眼迅速的瞄过对方,又继续将视线埋入信纸。 「可是……」源式部卿面有难色的以巧笑迎着道长,千代和伊周关係匪浅道长岂会不知?但他就是想藉此刁难他一番。 「你的那庶女呀,现下和大宰权帅交往,是他家的人,要我如何信得过你这身为父亲的人呢?」 源式部卿见道长因千代的问题而信不过自己,他连忙断尾求生,说:「不不不,左大臣您误会了,打自她出生我便从未认过她,连亲手都未抱上一回。虽有血缘之亲,情却相距天涯,形同陌路。您大可放心。」 「直接就切断关係了吗?可是充满狠劲啊!式部卿。」道长听了后露出明朗的笑容,「这事容我再观望,几日后我将举办游船活动,广邀眾朝臣。加上大宰权帅已成为第一皇舅,我要好好趁机试探他,看结果如何,再作为聘用的依据。」 道长挑了挑眉,源式部卿如何倒不成什么气候,重点是要看看伊周的言行举止何如,让自己愉不愉快作为评准。 藤原道长举办了船宴,地点便选在大井河,举凡五位以上者皆赴会,故阵容浩浩荡荡,将近百人的人龙。 既然直接面对的是左大臣煞此位高权重的朝廷重臣,大家无不想大展身手,望得以于此会博得左大臣的青睞,官路进而平步青云。 波澜无惊、水流汩汩却柔缓的大井河上停泊了三艘画舫,画舫各标示着:作文、管絃与和歌。这三艘画舫也因名称的不同装饰外观也有所不同。 作文之船走的是唐风路线,上掛有绚彩华丽的锦帆。 管絃之船则打造的和宫廷乐队于水上开宴的排场差不多。 而和歌之船上即漆有黄金色的涂料,仿万叶集所云的(1)奥国领君屋形而打造。 左大臣事先并未明言,只是要大家适性的选择登上何船,有的选择和歌,有的选择管絃,但较大一部分的是挤上作文这艘船。毕竟在朝堂之上的地位,(2)汉诗的等级比和歌还要高,纵使未见得相当专精于此项,许多人仍一窝蜂的拥上此船。 「哟哟哟!你瞧瞧,又是那扫兴的人来了。」 「他也来到作文之船吶!嘖嘖。」 许多左大臣一派的于一旁奚落着甫登船的伊周。 纵使贺茂祭的华美登场抬高了他不少的身价,依旧摆脱不了失败者的阴影,不过伊周倒不以为意,毕竟此趟他有更重要的目的。 三船各大展其才,各以“花落春归路”为题目脚本,再作适当的运用,作诗、咏歌、奏乐。 作文之船者,你看我我看你互不相让,这社会委实竞争的很,连此等宴游都争成这副德性。 一叠唐纸整整齐齐的置于船头的木桌,大家抢得跟什么似的都急欲一把夺来大书特书,唯有伊周慢条斯理的处理一切,他万不赶时,取得了纸张,也只是慢工委婉的笔划于纸。 他是最后一位取纸、最后一位下笔,却是头一位将唐纸交出去的。 眾臣见他率先交纸,心里莫不发慌,原先奚落的人也就更加卖力的涂涂写写。 眾所皆递上诗文后,即由文章博士随机标上代号,并一一朗诵。 这几十首的诗委实作的不怎么样,平平凡凡一般一般。 大家听着文章博士的诵读无不各自较量熟优熟劣,像在瑕中挑美真箇没意思的,连文章博士唸来也觉得枯燥乏味。 忽然,文章博士抽得一首,索味的唸来,才发现非同小可,仿如鹤立群雉显得卓然不群: 花落春归路 春归不驻惜难禁,花落纷纷云路深。 委地正应随景去,任风便是趁踪寻。 枝空岭徼霞消色,粧脆溪闲鸟入音。 年月推迁龄渐老,馀生只有忆恩心。 此诗一出,眾臣面面相覷,方才的较劲皆转为静音,此诗远比眾诗流畅,虽然略嫌卖弄词藻,可其婉转如水,蕴风情万种,倒不失为此会佳作。 「此首诗出自何人之手?」底下不免这样讨论着。 文章博士亦相当好奇,他将唐纸翻面,唐纸后侧写着:「大宰权帅伊周。」六字。 眾所听了无不嘰哩呱啦的评论起来,年纪最轻,却也写得最好。 虽然底下也有不服气之声,但经文章博士一宣布:「拔得头筹者乃大宰帅!」那些饱含意见者都闭上议论纷纷的嘴巴。 作文之船首便如此定下了。 三船各自分出胜负后,其作皆呈到道长手里,得奖者皆矗立在道长席前,伊周相当认真的观察道长的一举一动,与他的每一个眼神。 和歌部分由藤原公任胜出,公任掛着的是一抹自信的笑容,他非常期待道长歌咏般的讚赏。 其歌曰:「嵐风小仓山,寒骨群山枫飘然。翩翾路人行,枫落红洗浸归路,彷彿行人锦衣袭。」 吹向小仓山上的寒风刺骨,枫叶漫山飘落,让路过的的人都穿上了一袭锦衣。 道长看了看,觉得好虽好,却是和歌煞为可惜。 道长眉头略皱,流露可惜的神色,瞄了公任一眼,说:「歌是好无误,可惜啊!和歌乃本国语歌,人人皆会。和汉文比起来便稍嫌失色。」 此句重重的刺如公任的双眼,他最引以为豪的和歌神作,竟被无情的以和歌不比汉文而被否定,既然这样,何必建置和歌之船? 不过无所谓,他不相信以道长的性子,会给伊周什么好脸色。 再来读得作文之船之诗,伊周的独占鰲头是道长意料中的事,意外的令他仔细重新阅览数次的是其内容。 诗句彷彿在告诉自己并未有与自己争权之意,平生所记惟恩无仇,教他大呼意外。 在看到道长对伊周的汉诗所表露的神情,公任原本自信的神情越渐下垮,直至落地…… 政治敏感度极高的道长虽嗅得一丝不一样的气味,对伊周此刻开始更加半信半疑。道长势力为此眾说纷紜,有阴谋亦有真情,二者争论不休。他的主动示好是真心降伏,抑或扮猪吃虎? (1)原文:奥国领君之柒(染)屋形,黄柒乃屋形,神之门渡。ps.“染”为“漆”的意思,“柒”为传抄误字。“屋形”则为屋形船 (2)在日本古代,公文等正式书信与文件都是用汉字书写的,和文是只有妇女辈抑或撰写和歌才会使用。 <前番>童殿上人 「能否帮我传送此书给御匣殿别当?」、「誒誒誒?这就是关白右大臣的嫡孙?哇!生得好生标致的。能请您帮我传信与尚侍之君吗?」、「拜託你了,帮我把这封信送与待会儿才升殿的右大将。」…… 络绎不绝的信件送到伊周的手上,才刚结上殿上童的总角发束,工作便多得不得了。 「所以这个是要给尚侍的,这个是要给右大将的、这个是马内侍的,然后这个是……」十岁的伊周看到这如山的信件,眼泪都快飆出来了,他打量了自己的下半身,自己的两腿还生的这样短,在这偌大皇宫奔波,简直要了自己的命嘛! 伊周开始了他的跑腿生涯。赶到清凉殿里,经由藏人通报,伊周动着两条不怎么长的小腿,疾疾步入昼御座…… 「唔……尚侍,在朕面前还装什么高冷?」一踏入清凉殿,伊周的脚步略有所停,映入眼帘的是他想也想不到的画面。但见一名少年,也就是今上花山天皇上身光裸的抱住一位美女,极尽挑逗。而美女则不为所动的静静俟着。 伊周满脸通红,他发现自己好像来错了时机。不过工作还是得执行,他闭紧眼睛说道:「尚侍之君,方才兵部卿要在下给您的!」 「唉!」这时两人才发现殿上童已到,连忙正襟危坐。 不过伊周的到来倒教尚侍眼为之一亮。她亲自上前接过信件,趁势近距离的打量伊周精緻小巧的脸蛋。伊周早羞红的不得了,哪里还在意尚侍的窥视。 「你长得好漂亮啊…是哪位公卿的儿子?」尚侍惊艷的凝视着伊周。 「……尚侍君……」天皇轻轻的呼喊着尚侍,望她别在远处逗留太久,但她却置若罔闻的继续俟听着伊周的答话。 「我是三位中将的次子。」伊周吞了一口口水后,毫无结巴的回答。 尚侍闻后是心花怒放,伊周的嗓子听来颇为清脆可爱,她决定搭訕这名男童。「三位中将!对!我曾听说过,所以说你就是那在劝学院夺得榜首,年纪轻轻就成为(1)文章生的孩子囉!哇!儿子果真是青出于蓝而更胜于蓝呢!不仅才学抑或相貌。话说你的声音好好听啊!」 「尚侍之君过奖了。」伊周礼貌的答谢,却始终微垂着头。 「来!」尚侍大方的自腰际解下香袋,掛在伊周的脖子上,笑道:「这是自宋国买来的龙涎薰香,打赏给你。」 伊周委实受宠若惊,才第一天工作便获得如此重赏,他再兴奋不过的绽露春暖花开的笑容,两颗小巧玲瓏的酒窝跃然浮上,他自顾自开心的道:「呀…美人赠我貂襜褕吔!谢谢尚侍之君。」实在是甜死人到快把人消融了。 与此般笑靨交接,那甜意暖入骨髓,令尚侍心花朵朵开,她的高冷全然消失,转而一副花痴状的求问:「你叫什么名字啊?有没有小字?」 伊周愉快的大力点头,完全不隐晦的说:「有!在下叫作伊周,幼名小千代君。」 「伊周、小千代……啊~怎么会有这么可爱讨喜的孩子啦~」尚侍不停的吶喊…… 「刚刚的高冷呢?」天皇整个非常傻眼的目睹一位女人的转变,一想到方才对自己的冷漠,本以为她对男人都是这番厌恶极了的德性。岂知一遇上美少年,完全变了一个样。 天皇不禁咬牙切齿,将牙齿磨得发出响亮声响,「忍无可忍……」 一整天下来,凡一碰到女性,皆是尚侍之君的反应。傍晚,伊周自弘徽殿出来,他的脖子早已掛满了各式各样价值连城的宝物,快把他的脖子给扯下来了,这或许就是甜蜜的负荷吧! 伊周拖着一身重物,步履蹣跚的往前走,走着走着,一不小心,在石头的作祟之下,加上重心不稳,他便噗通的重摔在地。一声巨响,可是吓到不少宫人。大家连忙赶来查看,连弘徽殿女御都吓得令女官前来关切。 眾目睽睽之下,伊周灰头土脸的缓缓自地上爬起,因为巨大的疼痛窜身,他大死人不偿命的双睛泛着点点泪光,整个腮帮子鼓起,欲哭的前奏似的。 「小千代,你没事吧!」大家不免关心的询问。 对上女孩子们不捨的视线,伊周赶紧打起精神,坚强的扬起嘴角,再度掛上灿烂的招牌笑顏,「我没事……」眼角熠熠生辉的泪点使此顏更加楚楚动人,融化了熟女们的心灵…… 「好可爱啊~」大家异口同声的蹦蹦跳跳,都被伊周的笑脸迷得神魂颠倒。 从此之后,伊周的名气打响全禁中,征服后宫大大小小女人的心,成为大家捧在手心,名符其实的宝贝…… 另一名与伊周在殿上间前职岗的殿上童倒十分的吃味,「在劝学院不仅抢了我第一名的宝座,在皇宫也处处受到关注……」十来岁的公任抬着一隻眼,相当不屑的瞪视伊周。 「我不相信……」他死不服输的想,一个该被自己踩踏脚下的小嘍囉竟然爬到头上来了,不行,他要夺回原本属于自己的宠爱。 「咦?那位小公达呢?」翌日,照例的,又有诸多公卿、殿上人前至殿上间前寻觅着伊周。 「可惜妹君非常喜欢收到由三位中将之子所送的信的说。」另一位身着黑袍的公卿叹了口气。 其实伊周只是到皇后处领封赏,速速即回,可公任岂会放弃这让自己大红大紫的大好时机? 他告诉他们:「今儿伊周请假,不会来。有什么东西就由我来送就好了。」 大家左右互覷,只能这样了。遂将所有信封全交到公任手上。公任一脸自信的收着信件,他深信自己会做的比伊周好,比他更受欢迎。 来到承香殿。 一听到今天有书信送达,承香殿的女性们一颗心不免一跃而起。 女御问着旁边的女房:「欸欸!今天送信的还是上次那位殿上童吗?」 女房摇摇头,如实以答:「不是的,是另一名殿上童。」 「噢…」话一听到这里,大家眼际的光彩瞬间黯淡,发出可惜的哀叹。 「唉…那也没办法啦…」女御也感到相当可惜,「你去把信取来,不必迎请进来了。」 在殿外的公任看着接应女官入内应对许久,自信的笑着,大抵是在商讨着该如何封赏自己吧! 最后,那名女官总算在自己殷殷期盼下走了出来,公任见状立刻猴急的小跑步上前,问:「我这会儿……」 「娘娘说把信交给我就好了,谢谢你。」公任话仍未落,便被女官一语打断。 她问也不问的直接把揣在他怀里的信件一把拿去,赶紧入内交差…… 公任直傻眼的愣在那里,等等,奖赏呢… 以为这只是特例?错! 这几封信件的主人都是作类比如此的反应。 伊周送一整天的信,博得满脖子的赏品。而自己跑了一整天的腿,气喘吁吁,却什么也没得到…… 公任走在回程的路上,愈想愈觉得委屈。他仰望夕阳红,一片鲜红像在耻笑自己。 他忍不住崩溃大哭:「不公平啦!这样好不公平!为什么,风头事都由伊周佔尽了?」 他无的放矢的狂奔,想把满脑子的不甘愿拋诸后头…… 「碰!」 不巧的,他是低头的奔跑,没有注意到前方路段,便直接迎头撞上一棵大树, 又是一阵砰然巨响,依旧吓到不少宫人。 大家连忙赶来查看究竟发生什么事情,此势比前回伊周跌倒还要多人围观,不只弘徽殿的女官,甚至承香殿、登华殿抑或飞香舍的皇后与女御们都遣人来关切…… 公任缓缓的抬起头,发现周遭聚集了自己连想都不敢奢求的人数围观,原来,大家都很关心自己,自己还是很受欢迎的…… 思考至此,公任感动的噙住泪水,也不管额上肿了个鹅卵似的包,硬是衝大家一笑。所有人见到此幕,才发现此人根本不是伊周,只是相当普通且看来不怎么讨喜的殿上童。 「啊…没事啦…走啦走啦…」全一哄而散,没人在意仍趴在地上的公任…… 再一次的会错意与受伤害,公任甫噙着的泪水全一股脑儿的宣洩流下,他大力的猛垂着地,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哭喊:「怎么这样啦!好不公平呀…藤原伊周!我讨厌你、我讨厌你……」 (1)通过式部省省试者,由式部省赐予此名号,亦称“进士” 第三十五话·齐信上门 天皇与皇后上石幡清水宫参拜,原本什么活动都会陪同的清少纳言居然打算请个几天假,不同的是,她拉着千代,并加以怂恿:「你也一起请个两天假吧!」 千代一隻眼睁一隻眼闭怀疑的道:「喔?有什么意图?」 「到时候就知道了啦!陪我嘛!」清少纳言死缠着,好像要让自己看着什么东西似的。 「好…」千代满腹狐疑的应允,这行跡有些可疑,害自己少了能够出外玩乐的机会。 本来千代认为留在新宫是件无聊的差事,但她后来发现少了宫廷的拘束,能从事各种在参上时无法正大光明表现之事。 翌日,千代一大清早便借来一颗绣球,设了球门之后便自顾自的玩了起来,什么倒掛金鉤啦、各式各样的花式足球都给它操演一遍,许久不曾运动得如此爽快,感觉自己早已胖了一圈。 「猫君,你的蹴鞠怎么玩得这么炉火纯青?」雅子突然出现在千代身后,她的眼底装载着无底限的艳羡与渴望。 「欸?您怎么来了?」千代有些诧异的问,而且又是于晨曦之时蒞临。 「成天只待在御匣殿里多无趣呀!皇上和阿姐不在,恰巧只有你与少纳言留宫。我想说来你这儿探望一番。」雅子满心期待的说着,如同临渊等着鲤鱼破冰而出。 「哦!那好,想一齐玩上一回吗?」千代猜准她底心的想法,好客的问着。 「可以吗?以前先父先母都不准我玩的。」雅子对千代的邀约可是又爱又怕,从小的教育与最真诚的自我正相互拉拔。 「这儿只有我,顶多等会儿少纳言睡醒了。您要能趁现在,即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千代催促着,天赐良缘定当珍惜。雅子审思了片晌,觉得千代说得有理,便一口答应了下来。 清少纳言将卧室的遮阳板撑起,便见活力充沛的千代与难得一见会偷偷玩乐的雅子一块儿踢着蹴鞠。瞧雅子那生疏却感到趣味横生的表情,展露大户姬君所不会拥有的青春热血,与平时的面交判若两人。 「哟!蹴鞠可是男人的本事,没料到也有女孩儿如此厉害。」清少纳言十分享受的看待一切,毫无半点保守的念头。活泼好动的千代彷如一隻翩翾翔集的彩蝶,具有无可言喻的美感。 千代猛然一踢,绣球立刻以猝不及防之势穿过球门。 「吔!成功了。」千代又叫又跳,雅子则拍手叫好,她的嗓子无论何时何地皆是细腻柔和,天生的雅致。 「嘿!你踢得很好呢!」绣球滚至一名青年之侧,他捡起球儿递还千代。雅子一见苗头不对,有别的男人出现,便一溜烟的躲至千代与少纳言的卧室中,不叫他人发现。 「齐信之君?」千代接过球,确信自己没有看走眼。 「我觉得你的球技不输一些若君、公子辈们。」齐信诚心诚意的称讚,必定是为竟然有姬君甚此擅长蹴鞠之故。 「谢谢你的讚美,话说您的横笛吹得可谓出神入化,真让人佩服。」千代亦不吝嗇的礼尚往来予以称颂,对方的讚美实在大为难得。 清少纳言见藤原齐信与千代有说有笑,忍不住亏道:「唷!说什么要我们留下,原来是想趁机搭訕年轻的姬君。」 「我可是这样子的人吗?怎么把我贬得好厉害?」齐信笑吟吟的看着清少纳言,颇自信的样子。 「前些年你不也贬我贬得很低么?」她故意翻着旧帐糗他。 「那都多久以前的事儿了你还拿出来打牙祭。我说你啊,还是被称作草庵比较适合。」齐信之君帅气十足地靠近清少纳言,他今天穿着外白里红的直衣,衣色鲜明夺目,再加上他那引人垂涎的容顏,用所有物语里形容男性的形容词套在他身上都不为过。 他在廊上坐了下来,一脚搁于廊,一脚搁于地,动作十分瀟洒。 「好啦好啦!不閙你了。话说你今儿来有何事相寻?」清少纳言也随之而坐,脚边是一株株尚待茁壮的嫩芽滚着颗颗露珠。 「只为送来“水下行”一歌。」齐信眨了眨眼,隐晦的情愫在他的眼神中酝酿,正如同清少纳言脚边的芽眼。 清少纳言感受到浓烈情意的暗藏,却装作若无其事的击掌笑道:「唉!又在说笑,你这句话该向你的织女说啊!」 「不和你说她听不到。」齐信伸展身子,露珠落土,把所有寄望一点一滴的注入泥地。 当天出游时,他并未将话表明,如今他得好好正视此事。 千代在一旁听了实在感到火辣辣。 水下行兮实腾欢,口虽未言心思念,无言有情胜有言。 立意可是明白的很。 清少纳言岂听不懂?但她自知之明。身边带着一名女儿,又已有未婚夫。纵然非自己自愿,她深知以这样的条件,绝对配不上显赫的齐信。所以一直想办法避开此话题。 「你是一代才媛,岂听不懂?哎呀!算了,在你眼里不知将我看成什么样子的人,或许在你的手札里把我品评的特差吧!」清少纳言此时的故意回避让齐信有些恼羞成怒,那一天她可是伶俐的就将自己隐晦的语言读懂啊! 他直视远方,乾脆把视线转移到看似在踢球,实则在偷听的千代。 「那个小式部!我来和你对比吧!」他赫然起身,朝千代这儿走来,他现在心里很不是滋味,欲找人发洩。 「不行啦!我怕我会输。」面对齐信的来势汹汹与杀气腾腾,千代心虚的咕噥。 「不要紧,没什么人观战,何况你一个小女孩会蹴鞠已是奇蹟,不会见笑。」齐信毫不避讳的笑道。 在对方的盛情邀约与三寸不烂之舌的劝说下,千代总算同意,但只能比一局。 男女两方对抗赛,在清少纳言的生平中从未遇过,此回方得有所见识。 比赛的开始由人高马大的齐信夺得优势,他防呀闪的躲避千代的劫掠。千代亦是极品玩主,玩蹴鞠同下棋非仅用体力,仍需靠脑力,千代很快便找到自身优势。 无论是东方的赤壁之战抑或西方的波希海战,小船的一方皆是倚仗体型的轻盈与敏捷度来取胜。 千代极力发挥这点,终于在齐信的一次疏忽时一把抢到球,如今,千代取到主导权,情势随之逆转,千代抓准时机,以临门一脚施予一击,正中球门。 齐信遇此状况委实目瞪口呆,自己竟输给了一名十六、七岁的妹子。 本来想要出一口闷气,反而惨遭洗脸,「算了、算了,在你们面前我永远吃力不讨好。」他说罢,便怏怏的扭头离开了,再留下去,自己会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气走了?」清少纳言好奇的探头。 雅子这时也从卧室走了出来,她遥看齐信的背影,再瞥着喘息的千代,满脸惊呆了的说:「藏人头他就这么走了,猫君太厉害了。」 千代再也按捺不住的怪责着清少纳言:「吼!人家暗示你男女之情你为何佯装不懂?这才是气跑他的缘故吧!」 清少纳言叹了口气,她踢了踢嫩芽,让珠露滑落,「我岂不明白?虽然心底开心,但我这样的身分和他着实不配。故太政大臣之子,我实在高攀不起。有缘相爱,让他自由;无缘相守,就让爱自由吧!」 「人家便是欣赏你的才华嘛!」千代永远也不会认同清少纳言此刻的抉择。 在此同时的左近卫府前,(1)近卫大将正举行着箭艺大会,许多有头有脸的武官皆应邀出席,连左大臣道长都前往观战。 其实他也不是存心打算观赛,伊周在大井河的表现让他耿耿于怀,此番前来正要试探伊周的本意,来安定自己的思虑。 武官们皆依自己的地位穿上正式的装束。 比赛依照位品各分为一耦,每一耦有三发,由中靶心者最多为其组之冠。 此次比赛共有三组,各是官阶五位、四位、三位。 除了参赛者外,八省的官员也都偷间的来到左近卫府前的广场凑热闹。大家各在每位选手身上下赌注,比如某某人中一发便有何愿将成真之类的,玩得好不开心。在人越来越多的情况下,每比一局,一旁声势便更为浩大。 左近卫府人声鼎沸,都快比东市、西市加总还要热闹了。 尤其到了三位之耦,人潮多到如地上遍草,挥把汗彷彿淹大水能把广场淹没。 除了比赛场区外,四周都聚集了满满人潮。 (2)有司在三位之耦赛开场以前,就奔上观台询问道长:「请问左大臣有要许何愿,下何注的吗?」 道长环视人山人海,觉时机已到,他向有司吩咐:「我的赌注全押在大宰权帅。你去向大宰权帅转告,他的第一发中,象徵我将荣登关白大位;第二发中象徵我脉荣华千代万代;第三发中,意即大宰权帅将永远臣服于我,不得翻身、违抗。」 「是!」有司接获口諭立即奔下看台高声向在场所有人宣告:「左大臣有諭,将赌注全下于大宰权帅。第一发若中,即谓祝左大臣荣登关白大位。」 在场者一听到此令纷纷交头接耳互咬耳朵,揣测伊周将如何决定,这分明是在为难对方。 伊周明白这是左大臣的试探,若为长久计,他得做出明智的选择。 「各就各位!」 弓箭手搭好箭弦,在眾人目光如镁光灯的投注下伊周屏气凝神,瞳孔中央即乃红心,除此之外心无旁騖…… 「预备……」 「射击!」 指令一下数箭齐发。能凭实力成为三位之武官委实不易,大家的箭都直指靶心,包括伊周毫无例外。 「第二发,大宰权帅若中,左大臣一脉的荣华富贵将传千代万代。」 「各就各位!」 「预备……」 「射击!」 「第三发,大宰权帅若中,意味将永远听令于左大臣,不得翻身,不得违抗!」 指令一道比一道更加考验伊周的心智,尤其是第三道,连在场观战者都不禁议论纷纷,讨论着他的抉择。 「这第三项太过于严苛啦!依大宰权帅现乃第一皇舅的处境恐会放水。」 「差不多,我也是这样作想的,结果大概八九不离十。」 「各就各位!」有司再度提起宏亮的宏音。 普遍声浪都认为伊周至少会有一支箭放偏,连看台上的道长打死都不会相信他会完全命中…… 「预备……」 伊周咬紧牙根,他耐下性子,为了仿效句践復国,復兴家道,他必需忍…… 「放箭!」 又是一次的万箭齐发,箭矢划破该有的寧静空气,强而有力的直插靶心之心。 有司前去靶区数着箭数,观眾们亦专心一意的在有司身后把关。 三位之武官果乃能手,从首位算起,无不三发不中。 数着数着,眾所瞩目的伊周靶位,不看还好,一看则惊为天人,大家全看傻了眼。 他不仅三发全中,第二、三支矢居然牢牢固定在前一支箭尾之上,那样的无缝接轨,连成一条完美直线,没有精确的准度与拿捏得宜的力道无法促成此奇景。 为此,观眾齐声喝采,这委的不可思议,「这箭法太高超了,可以想像刀伊是如何被大宰权帅打着跑。」 「据说就是此等箭法格毙刀伊其中一名主帅的呀!」 原本嘲笑伊周的间言间语现下无不转为钦服,再加上他对道长的投诚。 讚赏声如雪片般飞来,将伊周一把拱起…… 道长本人诧异的打量着伊周,这不符合他的逻辑。他双眼明瞪的愣着,久久不得恢復。 伊周趁机向他拋出看似温暖真情的招牌笑容,笑容下再非以往灿漫可爱的本性,而是天大的偽善。 不远处的楼台上,几名小女孩在上头搔首踟躕,由于位置藏得隐蔽,底下的大男人们几乎不曾发现小女孩们的踪影。不过小女孩们相当害怕行跡败露,正不知该如何是好。 「娘娘,再不走会被主公正眼瞧上。」 「是啊!娘娘,被主公知道了不好,传出去了也不好听。」 女童们纷纷劝着仍旧伏在栏杆上发着呆的彰子,那些劝语仿如风,只从她的云鬓轻轻拂掠。 当伊周的招牌笑容跃然浮上,那非人间凡物乃天上尤物的俊美与高妙、出神入化的箭术浮现在彰子的初开情竇,她由衷的露出少女纯情的笑顏。 「娘娘,您脸都红了……」 几名女童认真的顺着彰子的视线在人群中扫望,当伊周高大挺拔的身姿鹤立鸡群的映入眼帘,女童们你看我,我看你,会心一笑,便不再继续催促彰子。 (1)京城禁军的最高指挥官,与大宰帅一样,位居从三位 (2)主持比赛的人 第三十六话·紫壶紫藤(上) 明天值所谓庚申,传说届时人腹内的恶虫会升天向天帝告状,再加上定子的忌避,故明日将彻夜不眠。 这次轮到千代决定以什么活动来渡过漫漫长夜。以往,大家所游乐无非玩双陆、围棋和咏歌,千代打算来点新的玩意儿,她回忆起在国中的毕业旅行上,与同学在旅馆内玩大富翁来活络情谊。 这赋予千代诸多灵感,她融合大富翁、双陆与咏歌,定牢牢抓住这些古早人的胃。 千代在前一天便开始动工製作道具。头一次看到有人为了庚申之日这么认真的,清少纳言不免好奇的问:「猫君有什么新主意吗?」 「嗯嗯,有的,明儿就知道了。」千代眨了眨眼,反正明天就会揭晓了,卖个关子也不错。 庚申之日,虽已到万物始生的春季节令,户外仍飘落着轻颺雪花。风轻轻一拂,把雪花送入渡廊甚至碰上几帐。雪花在廊上遂成点点水露,看来颇是可爱。 女官们皆围绕在千代的前后左右,嚷嚷着:「今晚要玩什么才好呢?你想好了吗?」像群小麻雀般嘰嘰喳喳的。 面对这些“飢渴的幼雏”千代頜之,胸有成竹的道:「当然,我今天打算玩的很不一样。」 「那…是哪里不同?」女官们期待不已的问,千代的语气早已抓牢她们的注意。 千代详细的为她们讲述游戏规则,此游戏无外是大富翁的简化版,只是把机会、命运中一些不合时宜的惩罚或指令修改成指定题目的咏歌与猜谜。但惩罚还是有的,大约是些无伤大雅的事儿,例如停止前进一回合、退后三格或唱首歌、说则笑话、模仿某某人…大家了解规则后,游戏便开始。 最先走到机会一格的是宰相之君,身为关主的千代将机会之牌摆平于其前让她抽取。 「抽到些什么啊?」眾女官们趋之若鶩的靠向宰相之君。 「这对你而言太简单了。」女官们有些失望,还以为是抽到什么霸王级的指令。 纸上的题目是:「女郎花。」 只见宰相之君面带胜利,不慌不忙的吟道:「踏草分道行,朝露沾襟濡衣湿。今为翫花美,踏遍野山步徘徊,巡回遍处欲皆知。」 千代鼓掌笑道:「恭喜啦!得以再前进一格。」 籤运时好时坏,拥有千代所希望孕育的刺激感,大家皆玩得又叫又跳,兴奋不已,看到他人衰运连连,其馀者在旁起鬨着,每人都有机会进入此循环,笑声比蒞临贺茂祭还要热闹。定子也被此景吸引,忍不住好奇心,凑近观看景况。 一阵警蹕声响,轻快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大伙儿一闻足音便知何人将至,赶紧把东西收拾收拾,等待人儿的到来,这种情况下自是最令人兴奋的。 「雪深吗?还以为您因觅无路不会来了呢!」定子一探见伊周的鞋头,略觉意外的道。 「来了望你会可怜我,看是会施捨什么东西来着。」伊周边脱鞋边答,他的语调轻盈,看来心情不被天气影响。 「今日实在少有春。」定子将火盆推向伊周,叹息着恶劣的天候。 「可不是嘛!似花飃散纷飞雪,恰逢着你的忌避算你运好,闭关不见客即可。换作某回的我还得避方位至齐信之宅,都被冻死了。」伊周回想起那天差点没有煤火可燃的窘境,不免有甜甜的抱怨。 他一进妻户便被挤成一团的人儿给吓着,惊讶的问:「你们大家在热衷些什么?咦?连定子你都陷下去了。」 宰相之君仰首向伊周稟告:「此月的庚申之日轮到小式部决定游戏,这是她昨日所创的,很是刺激哦!」 伊周挑了挑眉,挤入女官堆中,左右问着:「我也能加入吗?」 「欢迎!」女官们异口同声,有些不安好心。几位女官向关主千代使了个眼色,要她待伊周抽牌时挑出地雷让他好好“享受”,千代眨眼示意了解。 轮到清少纳言走向命运此区,抽牌时刻,她神来一指,抽中了一支以“藤原伊周”为题的籤牌。此籤大为有趣,大家都催促着这位大才女露一手来威镇四方。但不论大家怎么催促,清少纳言一直保持着一贯的笑容,丝毫没有咏歌的态势。 伊周也按捺不住好奇,到底清少纳言会怎么描述,故命令道:「你怎么不咏歌?赶快啦!」 清少纳言瞥向一旁的定子皇后,颇有依恃的笑答:「我已得到娘娘的批准,往后不再费思于咏歌之上。」 伊周不论三七二十一,十分任性的怂恿:「有这回事?好啦!别的时候可以不要,但这回子的诗题是我吔!无论如何,你也要卖卖我面子。」清少纳言仍是不予搭理,对她而言,任性的孩子是没有用的。 定子再也看不下去啦!竟藉口自己拿着鸡毛当令箭,她开玩笑式的责备:「(1)君乃词臣后,今宵歌会竟逃离。」 清少纳言得意洋洋的答道:「盛名兮受累,若非其人后,今宵必率先。」 伊周听着听着如陷五里雾之中,他不明究理的问:「你们为何说到此?与词臣之后有何关係?」 清少纳言摆了摆手,结束玩笑恢復正常的说:「方才都是打打趣而已啦!你们不都想听我咏歌吗?这就来。」 清少纳言深吸一口气,并清了清喉,慎重其事的朗诵:「吾宿庭园间,鸟踏龙胆令花散,打罚其鸟者,何不逍遥至野原,竟来吾宿踏散华。」她话一落,立即逃的远远的。这回把伊周比喻作小鸟,可前所未见。 大家皆把目光移至伊周身上。 他瞇眼望向躲在墙角的清少纳言,倒也不是真的生气,算是戏言的说:「好大的胆子,旨在赶我走囉!」 「不不不!我可不敢呀!」清少纳言在远方求饶,虽说差点儿要膜拜起伊周了,她的脸上还是充满着笑意,这些举动又成了整场的笑点之一。 之后,在眾所的满怀期待下,伊周终于走到了机会一格。 「唔!到这格了呢!」他抬头环视大家,探询着何为下一步。 「那便得抽牌啦!」女官们忍着笑意提醒,她们深知温水煮青蛙的道理,不可马上破梗。 千代假装重新洗牌,实则早已记好该给伊周抽哪几张。她技巧煞是高超的教人误以为牌是机率均等的排散在地。 女官们大力催促,敲边鼓大家最为擅长了:「少主公您快抽吧!」 伊周老觉得气氛有些他参透不着的杀气腾腾,他顾左右有些顾忌的凝眉,「换成我了,怎么感觉有阴谋…」 定子这下也挺乐于看着伊周一步步入瓮,她跟着附和:「兄长,哪来的阴谋?不可能只针对您的。这牌都很公正,您没见到方才小式部那番洗牌吗?」 既然定子都这么说了,伊周也就相信其言。他选了片晌,凭藉着第六感,马上抽取最中间的那张牌,他感觉它在呼唤着自己。轻轻掀开来,上头的指令是:「唱一首歌。」 「唱歌、唱歌、唱歌!」大家欢呼叫道,好一个一饱耳福的牌令。 伊周的脸色有些铁青,他面有难色的求饶:「相信我,我打出生开始就不曾唱过歌,饶了我吧!再抽一张行不?」 女官们默契十足的一齐摇头,奸诈的笑道:「不行!」 会让这大好机会流失者是草包,大家岂会放弃? 「兄长,我愿洗耳恭听。」定子先入为主恭敬的道。 「你们都串通起来欺负我…」伊周撅起嘴,装得楚楚可怜的模样,望能逃过一劫,都说女孩子较有同情心,更何况面对的是待眾人甚是和善且又体贴入微的主子,他打底是这么想的。 清少纳言灵光乍现,在远方喊道:「少主公,装无辜可是猫君的专利,您岂可仿她?」闻着此句,大家无不左右对视的捧腹大笑,伊周这神情很有戏,像极了一位淌着晶莹剔透泪珠的美丽少女。 「早知我甫该听你的话滚到野原上去。」伊周回嘴斗上清少纳言。骑虎难下,他绞尽脑汁,好不容易清了清喉,勉勉强强唱了首幼年时曾闻玩伴所唱的儿歌。瞧他彆扭的表情,那歌声颇是青涩,却有独特的专属伊周的特色。堂堂征夷大将军竟有淡微的娃娃音。 「您的歌声好可爱喔!」定子与伊周从小玩閙到大,这可是头一次听他高歌一曲,没想到会如此引人入胜。定子一笑,女官们亦肆无忌惮的笑了出来。 在一片哄笑的过程中,伊周朝千代投以怨懟的眼光,千代则闭了颗眼,以吐得挺长之舌作回应。 (1)清少纳言的曾祖父、祖父与父亲皆乃着名歌人,尤其是曾祖父清原深养父被收录在小仓百人一首 第三十六话·紫壶紫藤(中) 彰子近来的心思全被她的贴身女房看在眼底,她看来大略是二十好几的年纪,锐利的浅色瞳膜满载精明与干练。 「娘娘,您前些阵子偷偷跑到左近卫府是吧!」 「…是啊!」彰子本在灯下翻着老庄书籍,听到对方这样一说,她吓得差点手滑,不过她的直觉告诉自己装得坦荡荡方是良策,故她露出自自然然的笑容回应。 「娘娘,您是去窥探大宰权帅的风采是吧?」那女房前凸的颧骨将她的眼神衬托的更加犀利,仿若任何事物都逃不出她的目眶。 彰子不知该说何话的垂首,被说到真心处,她的脸颊铺上一层粉妆,相当美丽可爱,教人不忍苛责。 不过彰子心想,既然是事实,不妨便将此事和女房分享也好,省得麻烦,故她转而坚定的道:「是的,我喜欢大宰权帅。」 原以为女房会毁灭性的责备,熟知,她只是淡淡的过问:「那您是为何喜欢对方?」 「他…」说到原因,彰子的嘴角泛起了幸福充满甜意的笑容,「我觉得他是少数懂我的人,而且…在我有记忆以来,他总是相当的温柔体贴。」 「不过,您有些情况得先理清楚。第一,您是皇上的女御,乃皇上之妻;第二,大宰权帅是着名的(1)痴人,除了他亲自培养的女孩儿外,眼底再无他人。您俩不可能有结果的。」女房彷彿能用眼神杀人的戳破彰子的少女情怀,彰子心底也清楚的很,这是种不能说出口的喜欢,但被狠狠刺破仍不免感到沮丧,「嗯…我知道…」 「其实啦!」看到彰子这番标致可人的小女孩如此难过,也不是女房所乐见的,她严厉的面容总算现出一抹微笑,「上回的贺茂祭,我曾到现场观赏那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青海波舞,顺势观其所以,观其所由。此人我不讨厌,说真的,我得在此讚誉您的眼光。」 「真的吗?」彰子转悲为喜的抬头望向女房,她可是挑剔高傲的有名,能够得到这句的“不讨厌”代表伊周真的非常优秀。 这位女房心里早有几撇打算,既然伊周甚得彰子喜爱,那她能够以另一种方式以慰彰子缺憾的初恋。 千代与清少纳言在卧室午休,因为知道最近有男士会冷不防的到访,故清少纳言特别以帘幕隔在门与睡榻之间。忽然拉门咿咿呀呀的开啟,帘外那若隐若现的是天皇与皇后的身影。二人吓了一大跳,洒得乱七八糟的寝具、怀纸等等用品全未来得及收拾。 天皇与定子掀帘进到内里,千代与清少纳言眼见时机不可逆,怎么办?在关键性的一秒,她们做了重大决定…… 二人外衣一拉,旋转三百六十度,包覆头上优雅的继续装睡,这种鸵鸟心态惹得他们哈哈大笑。 天皇向外瞄了一眼,把食指放在唇前低声说:「嘘!借我们躲一下,千万别暴露了行跡。」随即打开涂笼鑽入其中。千代与清少纳言面面相覷,有些搞不懂状况。 房外一阵藏人的杂沓声由远而近的经过,高喊:「皇上、皇后娘娘,您别躲了,快出来吧!」声音闻来颇是沙哑,喊到都已失声了。之后追喊声离卧室越来越远,直至不可闻。千代与清少纳言相视而笑,帝后俩又调皮了。 升殿的殿上人则随之在后,但他们的目的不同,如此大好机会能接近宫廷女官怎能错过?齐信之君前来的缘故就是欲为上次的态度赔罪。 他坐在帘子之外,喊道:「少纳言、少纳言,你在吗?上回真的非常抱歉,你能听我解释吗?」 他的嗓音带着无比诚意,千代怜悯着他,故以眼神问清少纳言:「回应吧!好不?」 清少纳言瞅着涂笼,似乎担忧隔墙有耳,但还是将身子挪至帘前,问:「怎么了?」她刻意压低声音。 「一切皆出自我的衝动,实在抱歉,岂料你今日还愿同我说话,好厚待我啊!」齐信一闻得清少纳言的口述,感动不已的道,他本以为她不会再有见窝囊的自己的想法。 千代打开涂笼的拉门,进到里头,以防帝后二人窃自听着清少纳言与齐信的谈话。她与二人聊起天来,学外国的上流社会,从天气问题开始切入。 清少纳言用朋友关怀的口吻道:「你来岂有不见之理。只是你还年轻,紫壶已凋,该寻紫藤。」 天皇耳细听闻外头有吱吱喳喳的谈话声,遂问:「外头是谁在与清少纳言说话啊?」 千代不慌不忙的答:「就宰相中将,算是常客了,他与少纳言时常切磋诗文,我们也都司空见惯了。」她已练就说谎不脸红的境界了,不过这也不算什么太大的谎言,只是不同情境下而已。 「可是不打不相识吶!之前他不晓得听信什么谣言把少纳言贬得很厉害,如今已昇成这般情谊。」定子頜首笑道,她乐见如此发展。 天皇急地追问,恐是日理万机事务繁忙早已忘却,他就怕只有自己不知道:「怎么回事啊?」 「宰相中将一度以为少纳言沽名钓誉,非真才实学。是在后来的诗信往来才冰释前嫌,您难道忘记啦?宰相中将时任头中将,原本他只要一听到少纳言的声音,便会以袖子遮脸,一副恨透了少纳言似的。后他因值忌避留宿殿上间,许多有头有脸的人都去陪他了。 当时几人聚在一块,聊到少纳言,本想说少纳言会前来攀谈什么的,结果等着等着,她全然不理睬。几人便商量写个信见分晓。道:兰省花时锦帐下。后少纳言则回以:草庵谁相寻。这句话可曾在宫中蔚为流行,您那时还随着殿上男子在扇子上写那句诗呢!」定子回忆着多年前的事物。 「哦!我想起来了,原来此即契机啊!那我倒要你看看,我们俩这样算不算冰释前嫌。」天皇自后方熊抱定子,定子故意要挣脱这死命的怀抱,岂知越挣扎竟越牢紧… 「皇上!」定子打着天皇,夫妻间打情骂俏。整间涂笼瞬间充满着粉红泡泡。 「你儂我儂特煞情多…」千代作为旁白则在一旁吟唱此词。 齐信激动的道:「但紫藤不比紫壶啊!」 「我们先继续作知音、朋友,往后再谈吧!静静心再来思考较合适。」清少纳言採取迂回手法,自己曾有过婚约,育有子女。她真心觉得自己没有这本钱与齐信拥有更进一步的关係。 帘外一片寧静,似给齐信预留,他没有再说任何一句话,只黯然离开,离开是他唯一说出的话。 夜间,为了避免再度发生有外人前至而己不知的情形,千代在帘角上各系上小巧的铃鐺,而清少纳言则为躲避齐信的探访,索性让千代在外做公关。 随时间增长,千代已长成一名亭亭玉立的十八岁少女,儘管没有到貌美的程度,却有一股灵秀,眼神中富含灵气、富含灵魂,故为殿上人搭訕的重点人选之一。 隐隐约约的人影坐在栏杆之上,原以为是熟人寻访,晚雾的风吹来的却是千代所陌生的气息。此人貌似非齐信的身影,她虽假寐,但她早已在内心筑起高高围墙。 男的见千代万无反应,始深信她正熟睡。 他若有若无的喃喃:「大和抚子丽娘子,这名传说中的少女生得何样呢?」 遂越靠越近,令千代万万料不到的是,他竟大胆的将上半身探入帘内。铃鐺发出清脆且与夏夜毫无违和的声响。 他见惟千代睡在内里,即肆无忌惮的观赏起少女如朝顏般的睡顏。 她惊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滚至墙角赤裸裸地猛瞪着不速之客…… (1)平安时代的男人要风流多情才是流行懂时尚,只守着一个妻会被笑-_-# 第三十六话·紫壶紫藤(下) 纵使身处暗夜之中,她机警的神色在月光下依然清晰到分毫可数。 只见对方颇是讶异的愣了数秒,上下两唇叙述的无不是他的不敢置信:「凡家女子之姿,究竟魅力何在?大宰权帅的眼光委实稀奇古怪……」 千代听了可是相当不悦,大半夜的私闯女屋,还这般口无遮拦的数落东西。即使对方的姿色美的像一朵花,在千代眼底依旧和屎没两样。 「这位大人,倘您嫌这儿的桃不甜,且莫光顾,顶多不买便是,别在这里挑三拣四。这里是私宅,请您离开,不欢迎外人。」 千代很乾脆的送客,那姿态万不怕生,委的当机立断,毫无女孩子应有的娇羞。 「哟!」他的鼻孔腾出一团气,头一回遇到煞此不客气、不刻意讨好的女孩子,「挺大胆的嘛!真不识货,竟撵本大爷走?」 千代简直气炸了,这根本强词夺理,说话还如此无礼,她直白的道:「要不然呢?这是我的房间,我不喜欢你来,我自有权决定来客的去留。」 「真是不讨喜的女人,大宰权帅的口味也真特别,可知道我是谁不?」他的话是夏季的一把火,千代由衷不想和对方多辩,「我不想也不必知道。」 「本大爷就是平安京双花之一的源赖定。」他看来颇是自信的道,以为此话能把千代迷得七荤八素。 千代挑着一隻眼,很是不以为然的道:「喔!然后呢?有什么事吗?」 奇怪,自己的外貌在女性之中该是所向披靡无人可拒的,岂知这世间还有这样迷不倒的女性,而且是一名年仅十几岁的青葱少女。源赖定顿时黔驴技穷,不知从何高冷。 「哼!」他的嘴角扬起孤傲的弧度,这可是他人生首回在女性面前触礁,「像你这样不解理、不解趣的女人,和你说话真是浪费口水。」他恼羞成怒的道。 千代瞇起两眼,投以质疑眼神并反将一军的回:「是你要来的啊!又没人叫你来,请你别在这里浪费光阴、浪费口水也不要,怪谁?」 「你……」源赖定决眥的瞪着千代,连连“嗤”声的他开始像老人一样的碎唸,「什么嘛!你给本大爷记着,总有一天要给你好看!」 他忿忿地拂袖而去,口里的杂语连珠似的像念经,看来他被千代惹得大为光火。 千代对此嗤之以鼻,京城之花理当翩翩瀟洒,如此气度狭窄何以冠得此名?徒有其表者不足掛齿。 「唔…」 在送走莫名其妙的穷神后,原以为人已远走高飞,却不想附近冒出人声,本要出口驱赶,那人迅速的表明来意,千代这才收敛了脾气。 「小式部,和你聊聊可好?」 「这声音是……」千代认得的,她立刻凑至帘边,对方的嗓音满怀沮丧。 「齐信?都深夜子时了,不回家歇息,是为清少纳言苦恼吗?」千代由方才的犀利决绝转为温柔和善的甜心少女。 「唉!果真是明眼人。」齐信苦笑着宛如连无色无味的露水都是苦涩的。 看到他如此苦闷,令她忆起清少纳言和她表白过的理由。 千代心一横,将全情一五一十的转述:「我跟你说,其实诺子对你甚有好感。她对于接受你的情意最大疑病就是身分地位与处境。尤其她曾离异,下育有一名小女。再来她的年纪比你年长,家世背景与你大不相称,她所担心的是拖累你的青春与名声。」 齐信听完之后不禁埋头责备着:「草庵果乃草庵,我早就和她表明自己真的不介意她的这些过往啦,怎的就是不明白……」 千代此际突然回想起一件重大事物,方是清少纳言时常随口提起的。她也一併让齐信了解:「还有,她的家人貌似中意一位名叫藤原栋世的傢伙,打算将她许配给他,而且这位栋世之君相当排斥她的仕宫决定,诺子极为厌恶他。所以你要先下手为强啊!」 多亏了千代的官方闢谣,齐信这下理解清少纳言的处境了,他又恢復往昔笑顏,「你不笨嘛!真箇聪颖又体贴,还真是多谢。」 「不必谢。」千代爽朗的笑道,毕竟她也想将幸福赠与清少纳言。不过,这也使一个埋藏已久的问号浮上檯面。 千代好奇的问:「我挺好奇的,你起初不是很讨厌诺子的吗?怎么现下这么喜欢她?」 「好问题。」齐信点了个头,笑道:「这…难说。这你该晓得的吧!自从破冰之后,我们俩常聚在一起。 啊!对,有一回的七夕,我很好奇是否真有人将我放在心上,所以当草庵问我要咏什么诗才好时,我便故意答说“(1)人间四月”。 当下一旁的殿上人都摸不着头绪为何我会在七月吟四月的诗,一群笨蛋,我怎么可能让他们知道缘故?不过那也是当下的事,之后他们也都忘了我说过什么话。 后来,在四月初一那一天,我和草庵间聊着,当时身边还有宣方中将在。忽然想起七夕那天的事,想到他们当时也是一脸惊讶,便好奇是会否记得这件事,遂引用“(2)露应别泪”四字。 宣方中将还没有发现异常的跟着我吟咏,她倒笑得跟什么一样,讥笑着“这个织女真急性子。我看你是故意的吧!上回在七夕咏四月,现下又在四月咏七夕。” 这句话让我异常感动,居然有人会记得我。从此,对她,我有了不一样的感觉,那是一种悸动。 而且我们俩的默契又异常的好,许多事情、言语都是眼光眼神或一句隐语就心领神会。第一次遇到如此相契合,比兄弟情谊还要心灵相通的女人,这不就是所谓的灵魂伴侣了吗? 所以那一天她在那儿装蒜,故作不明白我的心意时,我才会那么生气。」齐信的尾音渐悄,直至发出一声叹息。 「算了,不把负面情绪带给你啦!不过……」齐信望远方瞧了一眼,又转过头来问:「方才,我怎的看到源参议气呼呼的从这里离开啊?他来这儿有何意图?」 齐信的眼底参着疑虑,宛若告诉千代此人的危险性。 千代凝着眉狂摇头,陈述事实:「不知道,他一来就在那儿嫌我丑,嫌我不讨喜,嫌东嫌西,也不看看谁是不速之客。」她对他的厌恶感全写在脸上。 齐信在心口偷偷地松了一口气,他与千代明讲:「那人是与伊周齐名的美男子,但生性风流,喜好逢场作戏,一次和数百位女性交往都不成问题。那种男人孤高自许,让我感到无比作呕。不过也真没想到……」他停顿了会儿,吞口口水后道:「他会将目标锁定你。」 这语调暗指的和源赖定所明指者有异曲同工之妙。 千代冷冷的哼笑:「呵呵…别以为我听不懂你的心里话。长得帅,不代表能这样血口喷人……」 「好啦好啦,这样就生气了?和猫一般的性子,果真是猫君,连毛都竖起来了。」 其实千代只是把头发睡乱而已,却被他拿来说笑。齐信边笑边逗弄着千代,一张嘴还是一如既往的毒狠,教千代怒也不是笑也不是,也许,这就是他的魅力所在吧! (1)引自白居易《大林寺桃花》:人家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2)引用自《菅家文章》的“七夕代牛女惜晓更”一诗 第三十七话·夜半伴学(上) 天乾物燥,小心火烛,二条宫在篝火的误燃遭受火光之灾,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傍晚,伊周上门与两位妹妹报告二条宫的景况,「唉!二条宫焚毁了,还真教人不捨。从小到大的家就这般随风而逝了。」御匣殿之君万般不捨的叹道。 伊周见妹妹如此惋惜,内心也欲加自责,他敛眉捶打自己的大腿,「都是作阿哥的无能,连二条宫都无法守护,现在的我…唉!」他别过脸去。 「兄长莫自责,此非您的错,您已经尽力,为这个家付出太多了。」定子温柔地安慰伊周。听了定子贴心的慰语,伊周才略微舒坦,强作坚强的笑道:「倘没你的温心,我恐已不成气候。」 大家无不为着二条宫的没落不胜唏嘘,叹息再三。 藤原道长覬覦定子的皇后之位已久。明明如月,何时可掇? 他召来了源式部卿,与之商榷着:「上次的箭艺大会与船宴,大宰权帅的表现似是有意向我输诚。我问你,依你对他的了解,他会是真降抑或假降?」 源式部卿顿了顿,依照两家联姻,与他对伊周此人长久观察下来的了解。他的双眼大张,耸言耸语的道:「他对您与太后娘娘必有积怨,岂可能三两下便向您臣服?我窃建议您再以更激烈的手段多加试探。」 道长挑了一隻眼,他的表情总算透露出分毫的感兴趣。 「说来听听。」 源式部卿见左大臣对于自己的言谈起了玩兴,内心不自觉高兴的很,他堆起了满脸的笑容,将为了讨好上位而绞尽脑汁的手段和左大臣报告:「有两步骤,第一步骤,望您以您之力向皇上“提出建议”,将皇后与中宫名称分开,让藤壶女御问鼎中宫。这时观望大宰权帅的反应。」 「哦?」此举不但切中道长一直以来的渴求,又能扩展自己的权势,着实一石二鸟。道长逐步的笑开怀,这源致明式部卿在权谋方面也是极具潜能的嘛! 道长面带邪笑的凑近源式部卿,继续深入探索:「此计高招,才只第一步骤,第二步骤呢?」 看到自己的诱饵已逐渐生效,源式部卿除了见猎心喜外,他亦知有所保留的道:「第二步呢,时机未到。待时候到了自然会和左大臣您稟报,我这人绝不藏私。」 道长闻之退而抚掌笑道:「式部卿,我以往太小看你了,大奸大诈之辈都深藏不露呢!我等你的下一步。」说着说着,道长的神情在源式部卿离开后迅速的沉了下来,这源致明太有自己的城府了,深知狡兔死,走狗烹…… 不过他的提议煞好,值得一试。 他立即上奏要求天皇将皇后与中宫名称拆开,好教彰子晋升中宫之位,道长底下的若干势力亦同声附和着。至此,开啟了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一帝二后之局面。 事到如今,女房们说不怨是骗人的,私底下大伙儿都窃窃的讨论着:「说什么最爱的是皇后娘娘,不觉得可笑吗?」 「这根本是双刃游戏嘛!当娘娘是三岁小孩呀?哄一哄就当作没事,哪一次不是如此的?」 女房们越聊越感到义愤填膺,楠木打造的木地板都快被一片一片的掀了。 千代和清少纳言并未加入女官们私下的话题。千代和幼时天皇的那段渊源,让她对天皇有更不一样的体会。 那年幼时说到做到的金屋藏娇,她看得出来就算到了定子断发出家孤立无援的处境时,天皇还是卖命的将定子接回皇宫,这样的深情是汉武帝做不到的。 千代小声的和清少纳言说:「我并不想要加入她们的话题。」 「不想就陪我吧!」清少纳言扭了扭项,将注视于女房们的目光转注千代。 「你不加入啊?」千代上下端详着清少纳言。 「嗯…那没意义……」清少纳言的那抹笑意是无限的无奈。千代是难过的住了嘴,曾几何时,大家的笑闹随流而逝,昨日的光景在千代的印象中记忆犹新,在大伙儿的意象里却越来越模糊。 在某天的阵定,太政官们群聚于左近卫府时,天皇藉机将间来无事的的伊周留在身侧。 殿外风和景明,金晃晃的阳光柔和的在二人之间铺陈,却还是照不亮二人之间的阴影。 已经几年不曾这样和天皇独自相望,有些陌生的熟悉。 往事催人老,但天皇可不想就这样老去,他忆起以往,怀旧的道:「几年前,你常来清凉殿教我汉文。当时我觉得吸收良好,如今多年荒废不知还记得多少,你能如先前那般相待?」 伊周行着揖礼,他谦谦的答应:「皇上愿意,臣义不容辞。」他的淡如水让天皇感受到的非多年前的亲暱,好像多了一层帘幕相隔。 「今晚行否?」天皇頜之,这是重新拉近与伊周距离的第一步。 「臣必准时前往。」不知为何伊周微微一笑,这是他习惯性的表情。 伊周的疏离教天皇坐立难安,他忍俊不住的喊着:「伊周哥哥……」 这名字天皇已多久不曾如此呼唤了,委实百感交集,千思万绪皆在此语之后迸发,伊周默默地垂下头,双眼是无穷的迷惘。其实他也不明白为何自己会与天皇有着这般的隔阂,数年前那哥哥与弟弟的情谊好像有点变了调。 「对不起…我没能守护好定子与你的家族……」天皇紧闭双目,拳紧的双掌早已将底袍抓皱。 伊周怔怔地抬眼,面对眼前似是而非的纷乱,他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我无法违逆母志,也无法和左大臣抗衡,但……伊周哥哥,在中关白生前未指定人选的前提下,我不会轻易任命关白,我等你!我真的希望能与你合作,在朝堂上撑起一片天,共享你我的大日本国。」天皇的眼神之间流淌的是无比的坚定,此愿发于他十岁那年,可惜时不我与,他至今仍未放弃那美妙的蓝图。 「皇上……」天皇的一席话是伊周始料未及的,他眼里是看破事实的沧桑,「我现下只能依附在左大臣之下,任他宰割……」他轻轻道出自己的处境。 「我不喜欢藤原道长,他有意玩弄我于鼓掌之间,天皇的权力越来越紧缩,令我感到相当不安。我喜欢中关白的时代,至少他予我自由的身心,以及我最嚮往的爱情,你明白吗?」天皇相当不能理解的道,他不能理解伊周岂会如此缺乏骨气。 「我孤掌难鸣啊!要不谁希望寄人篱下?总有一天,我势必拿回原本属于我的荣华,一定!!!」嗓音忽大忽小的颤动,伊周愈说愈激动。 「我等你!」天皇也跟着伊周嘶吼了起来,无处可洩的不满与压力在此惟二人之间的谈话一股脑儿的宣洩…… 为了夜间的研习,他特地找了定子作伴读,并请自己最熟悉的左右护法清少纳言与千代,一个帮自己整理文书,一个则为自己磨墨。嗯!此举再好不过了。 夕阳薄于西山,伊周准时参上,他今天穿着白底绣深紫蝶纹的直衣,十分优雅清丽,衣香与殿内的室香混合一起,教人心旷神怡。 天皇赐座伊周于己之对面,有一对一专人辅导的态势。 伊周亲切的道:「皇上,您想先从何处学起?」 「多年前我读完左传后就从未碰过汉籍了,如今欲从战国策开始。」天皇头微垂并頜之,为自己的荒废而有些难为情。 「好的,少纳言,替皇上取来战国策好吗?」伊周吩咐着,清少纳言迅速的自茫茫书海找到战国策并呈上,伊周则恭谨的放到天皇桌前。 他本身连一张小抄也不用,毕竟是随机抽样的,他很自然而然的道:「皇上,请您先自东周策开始吧!」 他唸了一段文字,再逐一字句解释,并于后补充延伸词语的典故,以及述说每篇背后的背景与歷史故事。伊周善于述说故事,言语间生动活泼,再加上他的謔而不虐的幽默,比宋代的百子说书还要动听。 天皇听得目不转睛,整部经典全然深植伊周脑海,他不必看着战国策谈战国策,凭藉记忆一字不差的把原文、註释以天皇能够接受的形式传授。最教人称绝的是,伊周在讲解战国策的同时,还同时引入相关纵横家的典籍、理念以及事例作为延伸与印证。 千代欣悦且陶醉的想,“为何我以前的国文老师都不像伊周这般幽默风趣又富于解说?多么希望他是我的老师,妈妈要是知道平安时代有位功力比她深厚的国文老师,不知道会呈现什么反应。” 此回讲学照例又延迟至夜半时分、夜深人静之时。 现在比较像是自习状态,皇后直接靠在墙边闭目养神,清少纳言则是睡眼惺忪的发着愣,千代亦进入脑袋的放空模式。唯独伊周还能聚精会神的翻阅书籍。 更一打,清少纳言忍不住抱怨:「天都快亮了。」 隔了这么久,终于有人发声了,伊周倏地举头望向发声处,反应速度极快的清少纳言连忙躺下装睡,剩一旁的千代还努力撑着。致使伊周以为此言出自千代,「那就别睡了吧!」 千代看着他那戏弄自己的盈盈笑顏,惊地问:「蛤?」 她回首后边,原来是清少纳言的作怪,不过她死命的装蒜,让千代有苦难言。 连皇上也倚柱打盹了起来,过了一段时序,千代再环顾四下,几乎睡成一片,成了睡海。她望向伊周,“他还逕自看书”千代如此认为。 瞧他的动作不是在唸书不然是什么?但有趣的是,他久久不曾翻页,其脸亦埋入书本中,好笑的是,他的书拿反了… 见这般光景,千代也跟着大家沉沉的睡去。 在百般寂寥之时,一隻狗追逐着一隻鸡,两者奔驰于殿外绕廊上,「汪汪!」、「咕咕咕!」跑到哪儿哪里一阵鸡飞狗跳,将大家一次唤醒。 皇上吓得睁开眼睛,慌慌张张的向左右问道:「发生何事了、发生何事了?」 伊周也在此刻惊醒,不过脑筋灵活的他立刻反应过来,他起身咏道:「鸡人晓唱,声震明主之眠。」听了这句话,大家全醒了,无不张大眼睛瞧着,实在太应景了。 此时此刻,千代彷彿看到了藤原道隆生前时大家的笑顏与和乐。 第三十七话·夜半伴学(下) 陪皇上一整夜,翌日,又恰值忌避,伊周心一横,索性直接到临时搭建的公卿殿上间里间坐着,无事忙看着自己的书。 齐信恰巧经过也上前关心。现下十分寧静,唯闻伊周指腹间那一页一页如溪水湍于石上的翻书声。齐信若有所思的望着伊周,他的内心颇是凌乱,不只为清少纳言的婉拒,更有伊周前些日子的请求。 「卿是好人,那忽作贼?」齐信开口唤住他。伊周抬头,他的眼神是歷经诸多挫折的沧桑,但脸上总掛着那迷人的招牌笑容,这种缺乏真心的笑靨一点都没有一个二十四岁的年轻人的无忧无虑与享乐的快乐。 「怎么了呢?还是在为那件事吗?」伊周亲切的道,他放下手边的书,把心思转移给齐信。 「我真得不明白,你要我投靠左大臣,但他不是你的敌对吗?他构陷你,剥夺原本属于你的权势与地位,害死了你的母君。你现在反要我加入他?」齐信不解的道,若换作是他,早恨死左大臣了。 「我不晓得自己何时方得翻身,甚至像菅原道真一般以大宰权帅此号终老。现在的我没有能力独当一面,现下我只能暂表臣服,博取他的信任。让你投靠左大臣,一来增进你的官运,二来也能替我得知左大臣的一举一动,助我扮猪吃虎不挺好的。若我真有机会回马,再自成势力也不迟。」伊周清浅的笑说,总之,让齐信走一条对他最有利的路也是在帮自己。 此时,廊上传来女声,听来像极了清少纳言,道是:「小辨还是右近,你们跑到哪儿去啦?还有这是哪儿啊?天好黑呀!」 伊周瞇眼瞅视齐信,打算给他机会发挥,他说:「去吧!虽然不晓得她为什么跑到这儿来。展现温柔的时刻到了。」齐信似有顾忌的望了望窗外,又将头别回内里。他摇摇头,叹息:「不必了,她目前不愿接受我…」 「怎么这样啊…」伊周睁大双眼,「该是坚持不懈啊!否则都教她给栋世压得死死的。」 「小辨、右近,你们好过分吶!扔下我一个人,真够没良心的…」清少纳言撅起嘴,满是失落感。 伊周再也看不下去了,「唉呀!就帮一下忙嘛!」遂应声而出,自殿上间走出,问:「你要退回房间去吗?我来护送你吧!」 清少纳言吓了一跳,伊周竟随传随到,令她本来失望的神情瞬间燃起希望之火,「少主公,您怎么在这儿?」 伊周回答:「我逢忌避留在殿上间,恰好听到你的呼唤,走吧!」 「原来我跑到殿上间……」清少纳言惊讶的垂头望着地面,她的脸瞬间红成一片,不禁羞臊的喃喃:「惨了……我岂会跑到这儿来…不知道有没有被什么公卿、殿上人听见……」 伊周连忙安抚:「没有,今儿人特别少,大概就只有我而已别担心。早上和晚上的景致非常不一样,屋落又错综复杂,偶尔迷路是正常的。这一带你不熟,还是我送你回屯所吧!」 「实在谢谢您呀!」清少纳言感激不已的道,随即跟着伊周一块儿走。 月光明亮,伊周身上的直衣在幂纱般的微光显得格外白净。走廊因露湿滑,他踩着裤袴的底端大步大步的向前走。 他还不忘抓着清少纳言的袖口,叮嚀着:「小心点儿,不然会摔跤。」 「不会啦!我的步伐挺稳的。」清少纳言自信的道,其实这是她分外谨慎的结果,否则在伊周面前出丑,她可承受不住。 「少主公,您的(1)出衣挺美丽的呀!」清少纳言注意到伊周袍子下微微露出的浅紫出衣,惊艷的道。 此时,她若有会意的笑说:「猫君很是喜欢这顏色哩!每逢收到此色或此色纹路的信纸,她都会细心收藏。」 伊周探看着直衣下若隐若现的出衣,向清少纳言开着玩笑:「这是夏日在穿的,较薄且透气。既然猫君喜欢,我脱下来送她好了。」 「唔噗!您是要吓死猫君吗?既然要送,乾脆直接送单衣,她也能穿。」清少纳言抿嘴狂笑,想到那天两人亲密的互动,倘千代再收到伊周的贴身衣物,不知会是什么光景。 「只怕有汗味儿…」伊周“谦虚”地道。要把贴身衣物送给千代他着实不敢,说说倒可,他也会顾忌千代的观感,不过,严格来说,他在千代面前早无形象可言了。 漫步在稀疏的萤火虫间,本唯自然万物陪伴尔,几名藏人却乘着夜色,朝二人这儿奔来。 他们一碰见伊周,便催促着:「大宰权帅,中宫娘娘有事欲同您说,请您急至左殿。」伊周与清少纳言互瞄了一眼,他和中宫一点过节都没有,的确使人摸不着头绪,为了避免清少纳言误会,伊周问:「少纳言能一同前往吗?」 彰子并无说不可,藏人们便通融着:「都请吧!」 两人踏着莫名其妙的脚步跟随着藏人们往左殿前进。 越过上渡廊的阶梯,沿着左殿的个个厢房来到热闹的母屋。母屋的几名女孺见伊周由小变大的身影,赶紧招揽他入内。母屋内摆置画满鲜艳色彩的物语情节的屏风,一个娇小的烛影在屏风后等待伊周。 待伊周坐定,一道毫不怕生的声音自屏风内传出:「素闻大宰权帅博学多闻,我私下学之有些不明白,可否请教您?」 「娘娘请问,倘有我得以帮忙之处。」伊周小心翼翼的应对,却又不失平日的温文儒雅。 「敢问您,何谓美?」 “这个…”伊周愣了一会儿,他从未深思过,美,不就是种感觉吗?清少纳言在伊周后头看着,他心中的美、他内心深处的美,会是什么? 伊周回想着这么多年来的点点滴滴,春夏秋冬、百花争妍?还是美人的浅笑,抑或萤火虫的飞舞?如果是在自己左迁以前,以上这些必会是他的答案。但经过如此大风大浪,这些,再也不只有以往所记得的那单单的美,有了另一种含义。 他深吸了一口气,淡淡的吐露,这吐露来自最裸露的自己:「美,源自心灵,是情。」 彰子闻了,内心颇有感触,这句话,非一般人能说出的。仔细想想,这句话就如同坐在庭院的苍苍老人,对着落日的咏叹,怎么会是伊周这种年纪的青年的体悟? 她以扇遮面,自屏风挪出,凝睇着伊周那年轻的躯壳。不知为何,她竟有些心疼的问:「伊周哥哥,幸福,也源自心灵。您幸福吗?」 正当伊周要做出反应之时,一位年约三十的女子出现在眾人面前,她以扇遮面,只露出一双犀利且如孤芳的美丽双目。 那眼神速速掠过伊周,狠狠落在清少纳言身上,她尖酸刻薄的说:「像你这种将生活看的如此肤浅的人没有资格谈论美。」 「藤式部你别这么说…」彰子赶紧制止。 但那女子似乎不说不快,「就在说你,清少纳言。你没有资格。」 清少纳言感到相当莫名其妙,自己和这女子无冤无仇,她又哪来如此大的火气?何况她是如何认识自己的? 「好了啦!藤式部你冷静点儿。少纳言本身没有说什么呀!何况少纳言本人也很优秀。大家一起来切磋方得如琢如磨。」彰子连忙劝导安抚。 「娘娘,我知道您对大宰权帅有偏爱之心,但您也不能就这样偏袒他周遭的所有人,该批判就得大肆抨击。论她多有才气,同我相比之下如何?清!少!纳!言!」她将下巴抬得特高,如傲视群物的高山峻岭。 明明前些时日她还相当谅解喜欢大宰权帅一事的,熟知这是翻脸比翻书快,彰子只得先向伊周与清少纳言道歉,她真诚的道:「实在非常抱歉,望两位见谅包涵。先请回吧,我明日再托人送上赔礼。」真希望伊周与清少纳言不要生气。 其实他们俩也没在生气,只不过对这女子的傲气十分好奇,伊周这下忆起与她的一面之缘,她即是在跳青海波会场后台的那名神秘女子,不过其是何方神圣?何以有如此气焰? 路上,「真没想到中宫暗恋着您呀!」清少纳言意想不到的亏着伊周,他也不知该如何说明,只傻笑着:「这个…的确挺令人难以置信的。我以前只是以小表妹之情待她、疼她而已呀…」道长倘知悉不知会做何感想。 在此同时,被千代狠削一顿的源赖定心里很不是滋味,第一次遭女孩子拒绝,还被人生攻击,委实让他受了重大挫伤,他发誓要向她讨回公道…… 房间只剩千代一人,恰巧门外花草间,点点萤光縈舞之中。天上星辰移动缓慢,不似萤光忽东忽西。千代乾脆来个轻罗小扇扑流萤,把萤火虫捕捉至盒内,话说数大便是美,千代倒要看看一排萤火虫飞上天的模样会是何等壮丽。 待其认为收集已足,便将盒盖一个劲儿的开啟。瞬息之间,萤火虫们自盒里一跃而起,愈来愈轻、愈来愈轻,且直逼天听。 「哇!好美。」千代仰首讚叹。随后萤火虫开始于四处飞舞,千代则置身其中,使萤光拂满全身。随着翩翩之萤摆动大袖,如织女煢煢行于银鹊桥之上。 远处,伊周边走边吟道:「佳人尽饰于晨粧,游子犹行于残月。」 「您吟的可真美妙啊!」清少纳言由衷的讚赏。 「这种小事,也值得大惊小怪的讚美吗?」伊周说着笑了起来,才吟点汉赋而已,哪有多好? 离房间的庭园迈进,清少纳言注意到远方的景况,示意着:「少主公,您瞧…」 伊周定睛一看,果真是天地间的惊喜。美,纯粹纯净毫无尘世纷乱的美,宛如辉夜姬在月宫上漫舞。以暝暝萤光见许,他的面庞泛着浅浅的红。 「您有没有觉得,方才的藤式部,与我们的小式部比起来,还是小式部最好了。」清少纳言特地放慢了语速。 「可不是吗?」这下,他对美有着全新体悟:美,此刻哪里皆是。 至于人在暗处的源赖定路过恰恰目睹此景,原本的她在他的眼里和过街的路人甲一样,眼光绝不可能为之驻足,而这唯美的画面却将千代的容貌、气质无不大幅昇华,远而望之宛若太阳升朝霞,天仙下凡似的,他登时鬼迷心窍看迷了眼,呆滞良久…… (1)前襟特长、质地与单相同,而套在单衣(内衣)外的里衣。穿着时,前襟不需塞进指贯,而是自然地令其垂落,自袍服下探出衣角来 第三十八话·琵琶诉情(上) 定子的肚皮相当争气,在今年又传出怀有龙胎的消息,大家无不希望如此恩宠能继续延续。 一早,千代和清少纳言于晨间散步于朝露之间,几隻晨鸟飞过即将湛蓝的天际,云的金衣也渐渐褪下,露出白色的中衣。在朝露仍未下坠之时,几名女孺找上了千代,说是中宫彰子想和她聊聊。 千代看着清少纳言,欲知其意见,只见她给与千代开明的笑容,道:「要去便去吧!连少主公与我都去过了。」至于中宫那头的式部,就得由千代自行领教了,看看她如何应对。 依稀记得清少纳言曾经说过的事…… 「猫君你知道吗?其实,中宫偷偷喜欢着少主公呢。」清少纳言于某天深夜告诉千代,她压低声音,有意不使其他女房听到。 「咦?真的假的?」千代一听吓了一大跳,和伊周与少纳言刚开始的心境一模一样。 「嗯…」清少纳言点点头,谨慎的说:「这事挺危险的,倘若让外界知道,流言恐更加不利少主公,也幸好中宫的女房都极重情义守口如瓶,就一位和你同称呼的女房较衝动,一不小心让我与少主公知悉。」依她的口吻,貌似对那名式部颇有微词。 明明有其他女孩子喜欢上自己的“男朋友”,千代内心第一个感觉竟非愤怒,反而是替对方感到怜惜。她不明白自己为何会產生这种同为女性的同情。 「嗯嗯…」千代只应允而不答话,静静的思索着答案。 这件事深深烙印在脑海里,让她深思了好长一段时间…… 回忆着这些日子以来的“怜爱”,千代突然心血来潮,一个衍生出来的想法正使唤着自己良知。虽然自己是伊周的“女朋友”,又是敌对的阵营,但她觉得,应该要这样做。 「我可以回住所製备见面礼吗?不会很久的。」千代抬头,微微央求。 「好的。」女孺尊重的回应。 左殿里,彰子直接面对面的接待千代,千代观察了周遭,殿内摆设无不闪烁着玉石光芒,像某琉璃瓶看来是自中国进口,似初唐时期的工艺,价值绝对不斐。彰子本人也颇是时髦,身上的装扮美得令人窒息,再加上人儿本身的美貌,隐然为宫中潮流。 彰子亲切的问:「你也是源式部卿的女儿吗?」 「是的。」千代恭谨的低头。 彰子打量着千代,对于千代,她也有所耳闻,无非就是大宰权帅的緋闻对象。 千代的气色红润,笑容是发自内心的活泼愉悦,像这样的人能够得到伊周的青睞,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吧!彰子不禁羡慕起千代来。 那抹钦羡的眼神巧妙的被千代捕捉,那种渴望,却求之不得再度激起千代的怜爱之情。这下她终于明白此感觉究竟为何而「怜」。她怜彰子在花样年华,失去选择幸福的权利;她怜她年纪轻轻,就成为最富有的穷人。 千代膝行走向彰子,自大袖掏出先前被雅子退还的伊周布偶,诚意十足的说:「娘娘,这是我的一点小心意,望您收下。」她低声说说,不愿让旁人听得太清楚。 彰子本以为就是普通的见面礼,当她一看到礼物的外观后,心头大惊,原来对方已经知晓自己认为不为人知的恋情,而且丝毫无怪责或怨恨之意…… 彰子伸出的双手不停颤抖着,她的嘴角轻轻上扬,她的眼眶竟莫名其妙的湿润起来…… 「谢谢,我很喜欢…」彰子低声感动的说。 千代发现她含泪的眼睛,装载的是莫大的满足,一位享尽荣华富贵的中宫,居然会因为这件足以使她得以触碰遥不可及之梦想边缘的小礼物而满足,令千代有些为她心疼…… 随后,彰子赶忙将礼物收进袖中,为招呼千代,笑得灿漫的呼唤身边一位与自己同年纪的女官,同她说:「快来呀!害羞什么?这是你的妹妹呢!」 那名女官抬起羞羞的脚步,老实说,和定子皇后的女伴们相比,她长得不怎么样。当她和千代对焦时,竟撅起小嘴,一副挺不乐意接受有千代存在的事实。 彰子向一名唤作藤式部的女子介绍千代:「你瞧,这是源式部的阿妹,比我想像中的还要可爱呢。」 女子以袖掩鼻,毫不留情的道:「源式部的阿妹,又和我一样叫做式部。那家的女流有一个入流的么?」 源式部丑着脸,驳斥着:「唷!你又多好了?成天只会挑剔东挑剔西的。以为出身汉学大家就了不起了吗?」 那女子抬高视线,孤傲的道:「素不与俗人相往。」 「你!」源式部气愤难耐,只是碍于对方才气与藤原道长的敬重,不继续争吵罢了。 「怎么又吵了呢?」热爱和平的彰子对于两人在宾客抵临时还争吵个不停相当不满意,她挺不开心的说着。 那女子又再度开口,只是针对者非源式部,而是千代:「回去劳烦转告清少纳言,要她别自鸣得意、自视甚高。儘管总是貌似聪颖的漫写汉字,但定睛一瞧,实则错误百出。」 千代本私自给予这女子的态度大大负评,还以为她只是名没有教养的泛泛之辈。但一听到这句话,却有如醍醐灌顶。会说出这话者,非她,即后世所称的“紫式部”莫属。 彰子本以为又要气跑对方,打算缓颊之时,千代问了个让紫式部哑口无言的问题:「光源氏领养若紫了吗?」 藤式部放下袖端,这人从何处得知自己正着手写着物语,且连内容角色都知悉。 千代就好像小小粉丝一样继续说出内心的想法:「我好喜欢若紫啊!当光之君要离开若紫时,她都会故意趴在他的大腿上装睡让他作罢,还有她与光之君斗嘴情景,太可爱了。」 左殿随着藤式部鸦雀无声,不过听千代如此剧透,不免燃起好奇彰子好奇心,尤其又是如此有爱的小情节。 藤式部冷冷的问:「你怎么知道的?」 千代此刻终于可以把纠神的事自豪且正大光明的掛在嘴上:「我是奉纠神之命潜伏此世的,自然知悉且曾拜读你的着作。如果你完稿后可以通知我吗?我很期待。」她说话的样子天真的让人感到可爱。 紫式部愣住了,千代竟能猜出自己的想法。 对方就是自己的创作蓝本之一,让她知道实情并非明智之举,紫式部就此打住争辩的意念。这一役,千代不战而趋人之兵。 正值午膳之后,天皇幸临北殿。他今日为何前来,乃是为了两件事。 第一件,在他一賁临,便问着定子与清少纳言:「定子,我打算让少纳言晋升尚侍。少纳言你同意吗?」 定子听后自然再高兴不过了,能让清少纳言发挥长才,不用屈就于这么小的后宫,也不必教自己感到遗憾。故她说:「去吧,少纳言,这是最适合你的。和小野小町一样,名流千古。」 清少纳言心有定向,她看了眼千代再凝视着定子,笑道:「感谢皇上美意,但我自觉无法胜任。我的才能仅限于陪伴皇后娘娘之侧咏咏歌、作作诗与读读物语而已。」 天皇摇摇头,惊地挽留:「不会啊!你是我朝一代才媛,才能在诸女之上…」 清少纳言不等天皇说完,便急着贬低自己:「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论政治与人心的洞烛,小式部胜我一筹;若论做人处事的左右逢源,宰相之君使我望尘莫及。所以皇上,我非尚侍的最佳人选。我只愿陪在娘娘身边馀生。」她一脸忠心耿耿于定子之侧,钢铁般的意志是极难动摇的。 定子与清少纳言四目交接,她深諳清少纳言非能力不够,而是想待在自己身边陪伴自己。她本想再多说些什么,竟然话堵着喉咙,说不出口,或许是种知音、知己的感动。 清少纳言的拒绝,天皇只得选择在定子周围才华居于第二且又最圆滑的宰相之君作为尚侍。但他本人还是感到些许失望。 天皇来临的第二个目的则是为了伊周的琵琶。伊周的琵琶弹得妙不可言,但仅止于听皇后的述说,女官们极欲洗耳恭听,便在伊周探望定子之时死命拗着。拗不过大家的死缠烂打,烈男怕女缠,伊周只得应允下次前来时会小露一手。 清少纳言含带笑意的责备:「人家很忙的,忙着处理新宅的修缮,你们还这般要求,太不体贴了。」嘴上这么说,她心底可巴不得一赏哩! 第三十八话·琵琶诉情(中) 约定时间一到,伊周果不食言的抱着琵琶出现,天皇也正笑语晏晏的目视,大家皆慕名而来,似慕火之夏虫。伊周坐在几帐之外,面向皇上。而皇后与女官们则坐在帐内的观眾席。 伊周立好琵琶,在自认为适当的时机下,开始拨弦抡弹…… 转轴拨弦三两声,未成曲调先有情。 絃絃掩抑声声思,似诉平生不得志。 低眉信手续续弹,说尽心中无限事…… 大伙儿相互对望,对曲中情感心有戚戚。 千代拉拉清少纳言之袖,轻声问:「少主公在责备皇上吗?」 清少纳言瞟了眼四下,亦附于千代之耳边道:「倘要大声回你,我会说不是;倘是这样与你细说,我会说“很有可能”。」 大絃嘈嘈如急雨,小絃切切如私语; 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 间关鶯语花底滑,幽咽泉流水下滩。 水泉冷涩絃凝绝,寧绝不通声渐歇。 别有幽愁暗恨生,此时无声胜有声…… 伊周自比拟为琵琶女,大多人都默默淌泪,为此真挚且传神的哀情,同时也怜惜伊周的遭遇与不得意。 连皇上闻后亦自责的窃自拭泪,原来这就是伊周心底的幽怨,深渊万丈。面对心中无尽的伤与痛,却无能为力,这世界只许他强顏欢笑。 一片枯萎蒲葵叶落在伊周身上,他仍继续弹奏,丝毫不受外物影响。 「好哀婉动人…」千代哀伤的想着。 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鎗鸣。 曲终收拨当心画,四絃一声如裂帛! 在一处激昂、情思爆发的高潮,伊周悄然收拨,留给四座痛惜的伤怀。东西两方悄然无言,唯风仍不停吹来。大家是如何沉浸在伊周表现的哀情,有多安静便有多沉浸…… 这时,清少纳言猛然推了千代一把,在千代毫无预警的情况下,教她跌出几帐外。 千代惊恐的向后看,詎料自己已趴在天皇与伊周中间,大家的目光皆聚集在她的举动。 千代人虽尷尬,却逼迫自己灵机一动,她乾乾的笑说:「琵琶声停欲语迟。我只是寻声暗问弹者谁。」 这番话颇是应景,立即使气氛收敛了不少。 天皇令藏人自宜阳殿取来自己私藏的一把琵琶,并亲手赠给伊周,他什么事也不能做,只能给着这无关紧要的琵琶。他说:「这是我珍藏多年的琵琶,如今送予你。好琴当配名师。」 「谢皇上恩赐。」伊周小心谨慎的双手接下,此琵琶黑得亮丽,看得出来乃上等乌木。 天皇如数家珍的介绍着:「这琵琶我曾为它取了名字,叫宇多法师…」 话未落,立刻引来帐里一排女官的大笑,竟然有琵琶的名字叫成这副德性。 天皇的面颊早已红至耳根,恼羞成怒的他指着几帐骂向一票女官:「笑!这有什么好笑的?朕喜欢啊!」 但大家仍止不住笑,装作没听见般。笑声是会传染的,连定子也跟着噗嗤而笑,方才悲悽的空气一扫而空。 天皇转而对伊周道:「你别听她们在那儿乱笑,我可是很认真的,宇多法师真乃不折不扣的上等好琴。」 伊周本也想随大伙儿一齐笑的,不过天皇冀望颇深的望着自己,他也只得忍痛忍住笑意,这的确挺痛苦的。 清少纳言寄予千代一个讚,笑道:「方才做得好!」 千代向她翻了白眼,「切!我糗毙了。」 私下,趁着天皇继续与皇后晒恩爱,大伙儿则聊着自己话时,千代偷偷滚到伊周身边,恰好他也无事忙的坐在一旁发楞。 她伸出友善的小手笑说:「为当年说一声相逢何必曾相识。」 伊周好像知道她的意思似的,他大方的开展双臂迎向千代,笑脸不比先前的招牌笑容,现下可是会甜死人的。 千代会其意,毫不迟疑的扑向伊周,接受他深情的拥抱,「这真是我的荣幸。千代、我的千代……」伊周的前额与挺拔的鼻尖和千代的脸蛋亲暱的磨蹭着,他的嗓音顺势变得柔软且处处可见甜意。 「怎么觉得空气里的甜味变浓了?」宰相之君不明究理的以灵活的鼻头嗅着嗅着,清少纳言此时偷偷拍击了她的肩膀,指向躲在角落以为无人知悉,正卿卿我我的伊周与千代。 「喔~」宰相之君发出明白的声响,这下,所有女官们的视线全挪至那对惹人艳羡的情侣…… 「亲下去、亲下去!」大伙儿们又在凑着热闹的喊闹着,吓得当事者赶紧停止两人原有的互动,不过已经来不及了…… 「哎呀!伊周哥哥你继续啦!正火热的。」连天皇也凑起热闹来,伊周与千代的浓情蜜意恰能成为自己与定子的范本。 夜半时分,千代和清少纳言于坯灯下谈心,正精彩之处,一名主殿司的小童捧着一封以陆奥纸书写的信笺匆匆乍到,他的一声通知破坏了千代偌大的兴致。 「源参议指定送与式部之君。」 「喔!」千代一脸嫌恶的接过信纸,连瞄都未瞄,便直接打发了小童。 清少纳言一听闻源参议的名堂,内心是相当狐疑与不解,再参照千代的态度,便觉事有蹊蹺。 「是源参议吔!好稀奇的人物啊!你怎么没拆信看看对方有何要事吩咐?」清少纳言探头拾起一把被千代仍的老远的信纸,好奇的询问。 千代大致连过目都不必即可知晓内容如何,这已不知是连续第几天收到他的投书了。 她一脸不情愿的取过信函,不带“雅”字的迅速拆信,细看内容,道是:「身轻如有术,愿化作春风,吹入湘帘隙,向君诉苦衷。(我若有幸成风,便能够穿帘而过,来到你的身边,亲口对你表明我的衷情。)」想到那天他对自己的一表厌恶与今日的热忱相比,千代不禁怀疑他是发病了不? 清少纳言见千代的表情煞此诡异,若只是平凡的书札必不会让她露出此等嘴脸,遂好奇的凑上前。 其中的内容令她大吃一惊,「源参议竟寄这等情书给你,怎么回事啊?他风流成性我是能理解啦!但你和他可连一面之缘也没有吧!」 千代撅唇,满腹委屈的和清少纳言诉苦,将自那一夜起的种种书信以及她的不明白之处全数相告。 「嗯嗯…」清少纳言边听边应允着,当她听完千代和源赖定大斗法的那一幕,整个人不禁噗嗤的笑了出声:「你就这么回他?实在笑死我了……」 千代无奈的将信纸再度扔向一旁。 「好啦好啦!不笑了……」清少纳言擦了擦方才喷溢的笑泪,经过千代的叙述,她归纳出一个结论:「这原因相当简单,源赖定朝臣是京都之花之一,一等一的美男子追求女人从未有过任何败笔。逢场作戏惯了,可能在哪位人家那儿听说了你的名声,心生好奇潜来窥探,顺势展现魅力。 殊不知被你狠狠拒绝,他心里受到莫大创伤,发誓不夺得你的芳心不归。」 「太扯了吧!罗敷有夫了誒!」千代的嘴角抽搐的更加厉害了。 目睹千代饱受桃花之苦,清少纳言一副船到桥头自然直的模样安慰着:「别烦恼啦!别搭理他就没事了。而且你当感到自豪才是,京城两大雅男都拜倒在你的石榴裙之下,你瞧,谁能做到这般? 再不然把和少主公的恋情弄得高调一点,让对方提早作罢啊!」 这时,方才离开没多久的小童又再送来了一封信,对千代而言简直快被烦死了。 清少纳言见千代彷彿遇见大瘟神般的抗拒,便替她收信。 这次的信件,是来催讨回信的,清少纳言阅完后立刻朗诵内容予千代听:「若已过目,好歹也回覆一声吧!」 千代听了二话不说,随即讨来清少纳言手中的信件,拿了隻笔草草回道:「纵使清风细,虚手触手难。除非经许可,不得入湘帘。(你若真成风,那又如何?可惜没有我的允许,你还是无法穿进帘内。)」 清少纳言为千代的当机立断惊叹不已,她愣着佩服的眼光,不敢置信的道:「回的真乾脆呀!」 千代双手抱拳,戏謔的向清少纳言表示敬意:「谢师父教导有方。」 第三十八话.琵琶诉情(下) 伊周行走在积着薄雪的归途,清晨的微曙让他忍俊不禁的打了个大哈欠,一整夜的消磨让他的眼皮愈发沉重,不过看到女官们欣喜快乐的神情,这些疲惫根本不算什么。 为了打起精神,伊周边走路边吟咏着有关郊游,满是欢愉的和歌,以及千代赠与自己的答歌。 微暖的晨曦照耀着他的姿容,冰晶透射的还寒散光将他衬托的悠哉从容。在还未遭受贬謫的时日,现下的时辰自己早至近卫府参加阵定,绝不是如此的一派轻松。 轻松自在惯了,伊周已逐渐忘却匆匆忙忙的滋味,他的步调放慢,关闭一扇视窗,开啟另一视野面对未来的每一天。 走着走着,经过一棵白杨,白杨树后即是藤壶女御女官居所的前院,本没打算停留,静謐的前院里,中年男子与一袭藤紫枫纹褂衣女子的谈话声,以及异常眼熟的身影吸引了伊周的目光,他不由自主的停下脚步…… 「倒是为父惯养了你,你能不能说话几经三思,别老衝东衝西?你知不知道得罪了源式部,源式部卿天天来关切为父?叫我这式部大丞的官帽该如何继续顶下去?」中年男子几近嘶吼,这场争执彷彿已持续一段时间。 女子冷哼了一声,挺不客气的回道:「您要我在入宫侍奉藤壶女御后,极力夺得左大臣的青睞。我已用我的才智善尽我的责任,其馀的,我看不惯就是看不惯,为何要做作迎合?」 「对了!」在回忆寻找蛛丝马跡的伊周灵光乍现,她不就是上回挑衅清少纳言的藤式部吗?她这是在和父亲吵嚷…… 「为为父,为全家子人着想很难吗?就不能好好耐着性子吗?源式部卿与左大臣越走越近,又是为父的顶头上司,讨好源式部很难吗?」中年男子越说越气愤,鱼尾纹都一个劲儿的挤出来。 藤式部听到这句话宛如受到晴天霹靂的刺激,她不甘示弱的说:「我藤原香子是左大臣亲召仕宫给与“藤式部”此称的,而源式部只是託她父亲的福,才得以与我同朝侍奉,才疏学浅。走到仕宫这条路,完全是我以才学赢得的。父君,您会不会觉得您插手太多了?」 「你…」男子手指女子,早气得头顶生烟,「哪家女子像你一样莽撞?这就是把女诫记得滚瓜烂熟的成果?这就是为父辛辛苦苦自幼把你视为男子抚养,灌输汉学素养的回报?」 藤式部的视线不耐烦的漂移,她悻悻然的反驳:「告诫女子该从父从夫,难道女人就不该拥有自己的意见、想法与喜好?您硬是要我嫁给大我二十岁有馀且素未谋面的男子作妾室,只因为对方是您长上的兄长,当时我没有地位拒绝。 结褵两年,他死了我守寡,命运如此,这点我认了。然而现下我总算争得自己的一番事业,在雅流之中佔有一席之地,难道我不能过着不受他人拘束,不为他人而活的生活?」 话方落,一记耳光便狠狠的打在她的脸颊,清脆的声响犹如落雪的剔透,她一个重心不稳,重重的摔在地上…… 「再和为父顶嘴!」男子对着她的耳际咆哮,他蹲下身子,「痛不痛?如果真的痛,就请你好好记得这股痛,好好的替为父张罗人脉。如果你的性子再这么硬,你也就不需要再仕宫,我还需要这么多敌人吗?」 言毕,男子拍了拍手,甩了甩袖,起身悻悻然的离去,独留藤式部的摀面垂首…… 目睹这种景况还真是尷尬,里外不是人,进退两难。伊周心里正犹豫着到底该不该上前查看她的伤势,方才的巴掌声相当的响亮,恐怕她早已受伤了吧! 顾不了这么多,伊周赶紧现身探问着:「你没事吧?有没有受伤?」 藤式部的头仍旧低垂,正当他出手搀扶的同时,垂首的她甩开伊周伸出的援手,她声嘶力竭的叫道:「我不需要任何人的援助。」 在晃动之中,凌乱发丝底下遮掩的是晶莹的泪珠与鲜红的血水混流。 「都受伤了还说不需要援助。」伊周赶忙递上帕子。 伊周对待女孩子的嗓音总比对待男孩子还要轻柔,藤式部的铁石心肠也有些动摇,她斜眄着伊周带着疲倦却灿烂的笑容。 这般狼狈的自己,居然率先被敌对阵营的大宰权帅目睹,教她羞愧的啜泣起来,「为什么又是你!」 「别这么说嘛!不要顾忌弄脏帕子什么的,我一离开就会立刻把这件事情忘得一乾二净,不会说三道四。」伊周劝着藤式部擦拭伤口的血渍与泪水。 藤式部倔着一张脸,十分不情愿的接过伊周手上的帕子。她委实没有面子再直视伊周的双眼。 伊周见她这般执着于狼狈状被自己的撞见,忆起方才所听到的谈话,不禁心生怜惜,他安慰着对方:「其实,有资格踏入这里的人物们,背后都有不得已的苦衷、一段过去,或难解的抑鬱。」 「不用你说我也知道……」藤式部硬着嘴道,她就是不愿意示弱。 「辛苦了……」伊周轻声说着,他当下总算具体的认知到自己拥有千代、定子等等的爱与支持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 「你懂什么?」藤式部闻后,内心一把火驀然升起,「拥有心爱女人的爱,就算事业失败,还有得意的爱情、亲情与友情,你懂什么?」 「对,因为我不太懂女人到底受尽何等的委屈。所以我尽全力体贴她们,带给她们快乐。」说到这里,他生命的泉源,伊周越发柔情似水。 「你这个痴人,全天下最愚钝的男人。」伊周所拥有的快乐,是她所匱乏的。外界冠在他身上的称号浮上脑海,她对准他嫉妒的骂着。 伊周浅然一笑,悠然的开口,仿若回应着藤式部质问她父亲的言语:「只要自己满意,有什么不对呢?过此一壶外,悠悠非我心……」 过此一壶外,悠悠非我心。 他彷彿在告诉她: 我喜欢这样子的生活,除此之外,其他的方式都不是我想要的。 因为身处不由自己的处境,才更要以我所嚮往的模式过上每一天、每一个春夏秋冬…… 身为绝顶聪颖的才媛,自然听得懂伊周所要表达的心里话。 藤式部由衷的笑了,她扬起下巴告诉伊周:「这帕子我弄脏了,血渍绝对洗不乾净的。真是个莽夫,明知借我定会落得如此下场。算了、算了,这脏帕子就送我吧!」她的口吻增添了几分人情味。 撇除尖酸刻薄而视之,其实她的笑靨也挺清秀的。又一个人因为自己而心情转好,伊周心满意足的笑道:「好的,那我就不讨回囉!」 <番>同床异梦 「皇上待你可好?」道长照例的询问彰子,而彰子总是依例的回答:「就普通的夫妻之情,很好啊!」 其实道长大抵也晓得她有意隐盖真相有所不言。 彰子一如往常的面对父亲,每到了这类问答,她总会不由自主的紧张起来。希望道长能被自己拙劣的演技矇混过关。 回忆自从成为藤壶女御的种种,她也不知道该如何下定论。 在彰子的睡垫之下,有一本草草串上的叠纸,那叠纸是她记录生活点滴的杂记,每多了一份感想,她便会再多拿一张纸,涂涂写写之后以棉绳重新串上。她没有让任何知道,也没有任何人看到,这是她吐露心声的一种方式。 翻开最新的那一页,记载着彰子的心情与她对这些错综复杂的后宫利害的体悟…… 昨夜~ 「皇上来了!」外头的藏人和女孺大概这般喊着。所有人立刻放下手边的事物,正襟危坐的迎接天皇。不过正值夜沉,大家都难掩疲惫之情,哈欠都逕自的打了出来。 此刻,我手上仍揣着一隻人偶,那隻人偶是定子姐姐的女房,同时也是我最钦羡,也很喜欢的一位小姐姐送我的。它长得酷似伊周哥哥。 天皇乍到的当下,我不晓得该如何是好,情急之下就直接塞入宽敞的大袖里。 天皇脸上掛着的,亦是依例的那抹疲倦的笑容,那模样看来,心应该仍系在定子姐姐那里,甫和脩子与敦康分开吧! 我很想说:「如果您真的希望能多伴定子姐姐一些,那就去吧!真得不用理睬我的想法了。」我能够理解他的感受,此时,我的手不自觉的将“伊周哥哥”越拽越紧…… 但我终究没有说出口,还有,能强迫皇上每夜来西殿的,就只有父君而已吧… 「这么晚了,还没睡呀…」天皇关心的问,其实他也奔波在两殿之中,犹未就寝。 「嗯…」我笑着点点头,脩子与敦康的脸蛋瞬间浮现在我脑海里,他们委的可爱的让我心动,却也让我感到一阵惋惜。这辈子,我真是无法和喜欢的男人共组家庭,为他生个像他们一样可爱的孩子了吧! 「皇上您也累了,就先歇息吧!彰子也打算睡。早点歇息,明早才有体力与精神探望脩子与敦康,他们真的好可爱。」我暗示着他能多驻留在北殿就好,不知道他听出来了没有。 「好…谢谢你呀…彰子…」他亲切的搔着我的头,这样的情感,像哥哥待妹妹之情,不过我喜欢,这样就好。 我们两人一同躺到榻上,女孺们熄了御灯,为了不打扰我们俩,她们离开的脚步仓促,甚至还有人跌跤,把渡廊的木地震得响亮,想像着那滑稽的画面,我不禁噗嗤的笑了出来,原以为皇上也听到了。 当我回头过去,发现他早已微鼾沉睡,呼吸起伏变得相当均匀,我赶紧收敛起笑意,随之闔上双眼。 我这下终于能将伊周哥哥自怀袖掏出,松心一笑,幸亏我并没有伤之半毫。 皇上口里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念念有词,他手一抽,紧扯着被角入怀…… 「定子…瞧…脩子…快让父君抱抱……」他大抵是梦着了北殿,那真正属于他的家。 睡梦中的他一定无比幸福吧! 我会心一笑,伊周的脸孔跃然浮上我心。我替“他”理了理薄薄的额发,随后将“他”紧拥,放在心上…… 被角、伊周,「定子…脩子……」、「伊周哥哥…」 仅只于兄妹之情的皇上与我非常幸福。我们适合作对融洽的兄妹,不适合作对虚饰的夫妻。 大家总觉得我和皇上处不来,因为他们认为我们是夫妻。 如果将我们看作夫妻,便是同床异梦;如果把我俩看成兄妹,我们就是各怀各的梦想,互信、互爱、互替对方着想。 我不讨厌皇上,真的。 道长见女儿还是不肯透露实情,内心也怨恨起皇上的薄情寡义。 他得使出杀手鐧解决一切问题了。 「哼…等着吧…」 第三十九话.皇后归寧(二)(上) 定子皇后再度归寧待產,此次的归寧与前回大有不同。 此次移宫,前来护送的殿上人寥寥可数,倘若一般小老百姓经过,必不会认为那是堂堂皇后的车队,倒像是某某女官,十分寂寥。伊周亲自迎接定子下车,想当年的归寧与今日相比,他目睹如此兴衰与无常,不禁心生惭愧,要是自己当时再小心一些,也许不会落得这般凄凉与落魄。 他惭愧的说:「唉!这一切都是我的错,教你如此落寞。」 定子知道这些年以来伊周为着世事心里一直十分难受,她晃晃头,贴心的笑道:「兄长别这么说,我很快乐呀!有您、有皇上、有脩子与敦康,哪有不幸之理?」 脩子此时在眾女官的簇拥下也下了车,她一看到伊周,便张开双臂奔跑上前向伊周讨抱:「我要大宰权帅抱!」瞧脩子这么的热情,伊周也就释怀的抱起脩子疼着玩着,停止怨叹。小孩子还真是大人的灵药。 御匣殿之君亦伴随定子来到室町邸,日子过的并不孤单。 伊周照例是把千代安排在距自己一门之隔的厢房内,如此一来待把拉门推开,两房便合为一体变成一间偌大的大寝屋了。千代终于有机会一睹伊周父子俩的互动。 某一天清晨,出云之君和千代叙着旧日之情,「姬君都长这么大了,时光不饶人呀!想当初您还长得那样小小一隻的像娃娃一般,如今都已出落得亭亭玉立了。」出云之君遥想当年,再对比今日千代的体貌,像隔世再会般。 「是啊…期间发生的事纷纷扰扰多的数不清了。」千代同意的頷首叹道,这些风花雪月如同过云,一眨眼即逝于风中。 「那……」出云之君正要开口回应千代所言,俄而,一阵跑闹的喧嚣自渡廊由远而近再由近而远,将两人的目光吸引到房外。 先是一道稚嫩的叫喊:「还我!」 此声未落便见伊周叼着一块甜饼悠哉的跨着大步慢跑而过,背后,松君追得气喘吁吁,汗水和泪水全搅和在一块儿了。 他不甘心的又哭又骂:「父君坏,父君好坏,父君是大坏蛋!」 只见伊周一脸坏笑,发出含糊的声嗓:「哈哈!来追我啊!追得到我就赏你饼吃。不过我的腿好长啊!哇哈哈!你追不到我嘞!」 千代目睹此况与浮夸的笑声,无法理解的问着一旁的出云之君:「平常他们就是这样闹的吗?」 出云之君既好气又好笑的晃头,彷彿此乃家常便饭:「冰山一角,层出不穷呢!」 千代不免心生怜惜的为松君打抱不平:「松君未免太可怜了,我定要为他出口气。」 千代摩拳擦掌,彷彿为下一刻而准备。在调皮的和出云之君互覷了眼后,千代膝行挪至房外。 她掀帘向松君奔往的方向招手,「松君!」 松君回首一望见千代,随即改向,哭丧着脸扑入千代的怀里,「唔……父君欺负我……」 千代俏皮的眨了眨眼,比着“嘘”一声的手势,「别和父君说…」 她自橱柜取出收纳盒,打开一看,几块缀饰着炸过的果乾的粔籹整齐躺在盒底,五彩繽纷的果乾彷彿在招呼松君,呼喊着:「来吃我啊!」 粔籹油亮的亮泽在他的眼中闪闪发光。千代介绍着:「这是我前几天做的,怕被你父君发现,偷偷吃光。所以嘘…别让他知道。」 「嗯!」松君兴奋的点头,视线再未自收纳盒移开。 他食指大动的把粔籹塞往嘴里,千代的爱还有水果的甜自舌尖漫延开来。 「好吃!母君做的,松君喜欢。」松君一脸幸福洋溢的说。 在外头飞驰的伊周惊觉有些不对劲,后方穷追不捨的身影驀然消失,哭吼的泪腔也无声无息。 他狐疑的沿着原路回去寻探实情,「莫非是摔伤了吧?」伊周担心的想…… 「吼!你们背着我在吃些什么?」就在三人有说有笑的享用千代的作品时,伊周满是吃味与艳羡的语句将他们的目光吸引至拉门的一侧。 「嘻嘻…伊周你来了啊!」千代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的打招呼。 「吼!我也要吃!」伊周嘟起嘴像一隻受尽委屈的小动物地凑近三人。他的目标极为明确的瞄准收纳盒中的“猎物” 「不可以!」松君忍禁不住的大吼,随即将盒子藏于己身之后。 「小气什么啊?」伊周两手叉腰忿恨难平的质问。 这句话刺激到松君敏感的神经,他将盒子护得更紧,把伊周当成头号敌人似的。 「我不管、我不管!我要吃啦!」伊周挥舞双臂疯狂吵着千代,宛如不给他就会没完没了。 「好啦!」千代被他的无赖折服,不过也不能白白让他佔尽便宜,「但你总该付出点什么吧!」千代打量着伊周上下。 这对伊周而言小事一桩,有本钱的男人什么都不缺,他爽快的掀开衬衣与单衣的衣襟,曖曖结实的胸膛昭然若揭。 「我卖身!」伊周挑眉自信的表明。 「噗!」出云之君口中咀嚼的食物差一点如涌泉般喷出。 「咳咳!」她拍抚着心窝,眼泪都自眼眶流淌而出,「主公您认真的啊?」 「真的!」伊周信誓旦旦的頜首。 千代额头上的三条线在他的言语挑逗下瞬间挤了出来,她在外人看来异常镇定的伸手,秒回:「你还是赏点钱给我比较快,我自己去买。」纵使他的身材相当诱人,总不能次次给他太多机会。 「坏~你好坏~」伊周可怜兮兮的装起无辜,像被霸凌的小狗,望以此博得同情而达到目的。 千代在心里吐嘈:「哼!你皮?我更皮;既然你这么欠打,那我就比你更欠打。怎样?知道我的厉害了吧!」 她表现的一脸无情的模样。 他死也不肯就范,看着千代不为所动,他怒瞪千代一眼,委屈的大喊:「不不!我要吃啦!」 立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的伸来左臂一揽,将千代摁进怀里的同时,正大光明的顺手拉过收纳盒,“哗啦哗啦”全数倒入无底洞似的嘴里。 这些动作仅花了他眨眼的功夫与时间。 「唔!」他故作无辜的眨着雪亮的明目瞥了怀中被强行拥抱的千代,她的嘴角恰残有粔籹的残渣。 伊周一脸坏笑的舌头一伸,舔舐那满载甜意的碎屑。 「嘻嘻!饭后甜点!」深諳此地不宜久留,他脚底抹油以跑百米的速度逃离犯罪现场,面容尽是得逞的笑意。 等反应过来时,万事皆成空,松君率先「哇!!!」的一声嚎啕大哭了起来。 被伊周吃乾抹尽的千代彷彿火山爆发,也一同衝了出去,「死屁孩有种你就不要给我跑!」 于是呢!原本是由松君追赶着伊周现下换千代与之在室町邸上下追逐…… 真是快乐的一天呀! 第三十九话.皇后归寧(二)(下) 五月四日,千代坐在渡廊的阶梯上缝製端午佳节的香囊,松君则在一旁睁着好奇的双眼观看,观赏着千代认真的神情,他满脸幸福。他深知,接下来几个月里,千代都是自己的了。 御匣殿君远远便探察到千代那心无旁騖的身影,遂同样手拿未完成的香包坐到千代身边,她一拜见到千代的手艺后,惊为天人的道:「哇!你的手艺真好。」她微啟的朱唇正述说她的讚叹。 「早说过了,哪敢与您比呀!御匣殿内所掌管的裁缝无不是精美的綾罗绸缎,这点小技与雅子比起,简直是小巫见大巫。」千代抬眸,谦谦的望着御匣殿君,彷彿在告诉她自己实在平凡。 「哪有啊!咦?松君也在,怎么没叫我一声呢?」御匣殿君此刻注意到依偎在千代肩上的松君,他那与一切相安无事的表情,让御匣殿君起了逗弄他的想望。 「母君是我的。」松君紧抱千代,天真可爱的笑容实际上在宣示主权。 「唷!好深的城府,比你父君厉害!」御匣殿君虽是对着松君说话,眼里对的可是千代,这看得千代都害臊了起来,弦外之音她听得着实明白。 一段时间之后,二人各将完成的香囊掛在白嫩细緻的松君项上,收到千代与御匣殿之君的爱,他乐陶陶的追着蝶儿,在树下跑来跑去。 「松君真得好讨人喜欢。」御匣殿君钦羡的道。她手托着頦下,犹如一朵荷花镶嵌在花托上。 「是呀!他的确很会撒娇,时常教我心软。」千代笑道。 俄而,跑向远方的松君不知为何又跑了回来,且立即衝上阶梯躲在千代与御匣殿君背后,原先懌愉的眉目已转为醋味浓厚的眼红。 「怎么了?」千代与御匣殿君不约而同的问。松君嘟起嘴,紧抓着二人的褂不放,他蹲下身,将整个人藏匿于二人身后。 两人望树后一览,答案呼之欲出。伊周一手抱着敦康,一手牵着脩子,自树荫底下走过,一副享尽天伦之乐的享受。御匣殿君与千代相视而笑,她们心有灵犀一点通的道:「松君吃醋了。」 伊周注意到两人的有说有笑,于是走过来打声招呼:「千代、雅子,你们都在这儿啊!」 松君的手攥得更紧了,他不停的细声叫道:「坏人来了,走开!」 「哥哥带着公主和皇子散步呀!」御匣殿抚了抚採取主动模式的脩子头后问。 「嗯!定子的孩子果真就是不一样。」伊周眼里满是宠溺与满意的望着两位皇儿。都到了这时候了松君仍旧躲在后头,御匣殿君与千代没看见松君的身影,又再度同声朝后方道:「松君,父君来了,快来问声好吧!」 伊周见状觉得逗趣可爱的笑道:「你们俩的默契还真不是普通的好。」 「哪里,松君!」二人本能性地否认,又继续呼唤着。 松君死命不出,最后是在御匣殿君与千代的连拖带拉才在伊周面前露露脸,但他依旧埋首于二人之中,对伊周不理不睬。 「松君!」 一听到伊周唤了自己,他整个人索性缩进千代怀里,彷彿耳边风似的。 「奇怪,你这是怎么了?」伊周双手插腰不解的道,「见我像见鬼一样。」 御匣殿君向伊周招手,在他的耳边略带示意性的道:「松君失宠了,饱受秋扇见捐之苦。」 伊周瞄了瞄乖巧听话的皇子公主,大致会意底事何。他蹲至松君面前和蔼的笑道:「松君,让父君看看你好不好?看有没有饿了热着了。」 松君任性的回:「松君只有母君没有父君。」他说这句话时口吻酸溜溜的,他大抵是想让伊周也尝尝此滋味吧! 千代遂也极力劝着,毕竟还是血浓于水的父子俩,「松君,父君想你呢!快让父君抱抱你。」 松君醋劲大发,凶巴巴的大吼:「松君只要母君抱!」。 「阿哥,真不是在说您,现在松君只认猫君都不认您了。」御匣殿调侃着伊周,老实说,她倒觉得这样僵着十分有趣。 「我承认啦!这阵子的确是我疏忽了,但…猫君何时晋升母君了?」伊周听了不禁感到狐疑的莞尔,他带笑的双眼转而凝视千代,看得千代很不好意思,这是提早确定自己的地位吗? 「唉呀!这些天来都是式部在陪伴松君,猫君自然升格当母君。瞧您的,松君都与您疏远了。」御匣殿君赶紧替千代缓颊,以目光在松君与伊周之间游移。 「这听来便是我的罪过了。」伊周搔了搔头。不过,最懂儿女心的莫过于父母了,伊周灵机一动,道:「松君,有粽子喔!要吃就跟父君走吧!」伊周站起身,望膳房方向走去,松君目送伊周的远离,心里颇是挣扎,要嘴馋还是打冷战? 心中的战火延烧,但小孩子仍抵不过美食的诱惑。他按捺不住,衝上前往伊周的方向奔去,这景况令御匣殿君与千代笑了好一阵子,「小孩子就是小孩子。」 五月五日当天,朝廷举办盛大的蕤宾佳节例行活动,故后宫呈现一片空荡荡,大家全聚集在天皇的居殿前接受络绎不绝的赏赐。 从道长之处得知天大秘密的彰子趁机将伊周独召至后宫,她神祕兮兮的趁女房犹未参上时面见伊周,聪颖的他嗅到一股暴风雨前的寧静。 「大宰权帅,有件事我非要告知你不可。」彰子一脸沉重的道,此气氛的压迫感早给足了伊周继续听下去的准备。 「父君打算趁皇后分娩之际,在典药寮的药方上动手脚,将止血调换成放血的药方,让皇后因难產而死,就此试探你的忠诚。他和我说,他知道你定会怀疑兇手为他,大张旗鼓的调查真相。如果你这样做,父君便会连你一起剷除。如此事提早遭外人知悉,他也会动手置你们家于死地;但你如明知不查,装作一切皆乃自然死亡处理的话,父君他就会澈底的相信你。」彰子说的相当艰难,却依然有条不紊。 此事宛如晴天霹靂的打在伊周心头,纵然现下艷阳高照,他的心仿若受到重大撞击,令他一时半刻连个短音节的字音都发不出声。 彰子看到伊周的双目瞬间如同被掏走灵魂一样的失神,忍不住唤了一声:「大宰权帅……」 被彰子一点的伊周这才恢復了少许的理智,他压抑着低沉、满溢痛苦的嗓子问道:「为何要告诉我这些?」 彰子面对这样的伊周,心底委实难过不已,但她深知,倘她现在不说,将来伊周面对的会是更大的痛苦,甚至是死亡的威胁。 「因为你是伊周哥哥,我希望你安然度过每个难关,只是我无法忤逆父亲大人,只能偷偷地将他的计画告诉你,让你能做出最安全的抉择。」彰子深情的道,她对他的喜爱已然超越了父亲的权威。 「谢谢你告诉我…在下告辞…」伊周勉强堆起一贯的招牌笑容。 目送着伊周的背影,彰子的心情越加复杂,她终究还是忍不下心地背叛了自己的父君。 她双掌合十,虔诚的向天祈祷,这也是她唯一能做的事。 「不求相守,只求你一世安好……」 第四十话.沧海月明(上) 任凭夜晚凉如水,渗在夜里孤峻的风吹打,伊周靠在小轩窗,早上彰子的话言犹在耳,彷彿紧箍咒般纠缠着自己。 藤原道长竟会以如此残忍的手段对付自己的亲侄儿女,煞此决绝。年少时期与他的那段欢笑过往早让他认不清到底哪一个才是真正的小叔。不晓得父亲知道现在自己的处境,会作何感想? 两条路的抉择,定子一死,全家获救;抑或是玉石俱焚。可他委实捨不得让这位至亲的阿妹平白无故断送性命。但他倘一插手阻止,道长将发现事跡败露,致使全家人与之陪葬。 风酸酸的,他的鼻头被吹的酸酸涩涩。没有月光的夜晚,是孤寂的残酷。 选择与面对,是人世间最艰难的元素。 若是让自己决定自己的命运,这并不难。假使自己的命运与他人紧紧相连,抉择便将难如登天。 挚爱的去留掌握在手,他端详了自己的手心与手背,除了怪责自己的无能,亦是对人生的无奈。 綷縩的响脆声响在黑暗中的一点光亮燃起,伊周静静地屏视着那抹微光,千代的脸上掛着幸福美梦的精粹。 她那让自己深爱着,如朝顏的睡顏坚定了伊周的心志,他不能让无辜的千代、雅子、松君……人物继续捲入这无止境的漩涡,若真要选择,必取其轻,而且要将成效发挥最大,不能只令定子的奉献仅止于那渺小的一点。 生命的可贵,价值无限,定子的成仁或许会是復兴家族,挽救全族性命的那盏关键性明灯。 他不会教定子白白死去,但代价未免太过惨痛,他愧疚的跪地,朝天懺悔:「原谅我这作哥哥的,定子……」 此夜,他的感知是痛的,内心是煎熬的。 这会是他毕生第二的苦痛,与对人生感到第二无助的悽悽子夜。 他深深的发懺,从深落的黑景到了东方之初白…… 自从被千代无情的回绝后,实在令源赖定感到相当不是滋味,他心里咒骂着:「这女人未免太不知惜福感恩,生得这样平凡,容本大爷看得起,已是你的福气,还敢恣意妄为的拒绝,不知天高地厚。」 他的美貌是头一回被女人否决,嘴上虽是一口反骨,真心还是深受重伤的,教他鬱闷不已。能够治癒自信心的最佳方法即是寻觅另一次的成功。他极快的将矛头指向皇宫一位赫赫有名的女性,愿能证明自身魅力好让千代望洋兴叹,为此后悔。 深夜,皇宫静悄悄的一片。梨壶宫的东宫妃子们都沉浸在自己的美梦中。 在这些寧静里,梨壶外却显得有些不平静…… 「参议之君,您将我们找来,有何事呢?」丽景殿妃的女房收到早上源赖定的书信,纷纷准时的在子时来到殿外的小庭院。 源赖定看到这些女房都准时的出现了,不免见猎心喜,却仍旧以以往的孤傲之情作偽装。 他轻轻的笑了一声,「我要你们放我进入丽景殿的寝殿。」 女房们听到相当震惊的左右互覷,这夜里有外面的男人想要进入主上的寝室,意图岂不明显? 其中一位较机灵的女房跳出来道:「不行啊!我们娘娘是左大臣的妹君,又是当今东宫妃,身分尊贵,可不许我们如此草率决定。」 源赖定先不提出筹码,先往脸上贴金一番,自傲的抬起下巴说:「你们别这样自以为清高,你们娘娘看来是挺喜欢我的,每回见到我不都羞得脸红,还附带娇羞的笑容。」 「这不一样,总之,肌肤之亲我们不准。」女房们振振有词的挡着源赖定。 「唉!真是的…」源赖定冷笑了几下,随即将袖中的锦袋掏了出来,扔向女房们,「这样可以吗?」 女房们瞪了他一眼,随即打开锦袋,在打开的同时,亮闪闪的金银珠宝自袋底一跃而出,让大家的双眼都载满金色光芒…… 大家再度相覷了一番,不约而同的点点头…… 「参议之君,这边请。但您可别说这是我们放准的。」 「不会。」源赖定满意的笑着,「大功臣呢!怎么会怪你们?」 他跟着几名女房进入丽景殿,他的内心是一阵自豪的訕笑:「哼哼…藤原伊周,既然我治不了你的丑妻,那我就治你的姨母,我就不信凭我的魅力治不了你的女人。」 斗杓移转,秋冬也至,距离怀胎十月尚有月馀。某一日,定子便便大腹遽然大痛,已有临產现象。 典药寮的药物照例的送来了…… 伊周冷冷的凝睇着药生在自己面前鱼贯而过,他沉痛的告诫自己要狠下心肠、忍住心疼、关闭良知! 拳紧的掌心已然发白,紧咬的唇也逐渐渗出血丝。 產房内,定子的哀号打破铜墙铁壁传至房外。每一声的声嘶力竭,就是他每一寸的心痛与内疚。 事出突然,让大伙儿措手不及,不过伊周镇定的照例请求了诸多僧侣来诵经祈福,连升任为僧正的弟弟隆圆都特地告假替姐姐祈福作法。但孩子仍不留情面,迟迟不肯探头,產婆证实这是件棘手的现象。 房外可感受到定子的声喉欲渐沙哑,但大家亦无计可施,只能更加努力的为之祈祷。 伊周在產房前来回踱步,并时不时望產房内望去,他相当心神不寧,愧疚感使他的颤抖越加强烈。 千代则跪在御匣殿君与清少纳言之间,三人朗诵经文的声响融为一体,为除了僧侣之外的主力。 「定子是我所见过最友善、优雅、典丽的皇后。也是我最要好的朋友,拜託纠神保佑长命百岁!」千代如此祈愿,意志之坚深连眉头都与印堂柔成一块儿。 持续了一天之久,依旧不见任何动静,连开三指都不到,情况愈来愈危急…… 没办法,大家提议请来了大名鼎鼎的阴阳师安倍晴明来一卜吉凶祸福。 安倍晴明得到室町邸的请求,在落雪纷纷的夜晚仍答应将不辞辛劳的赶到。 伊周老早便立雪于门外守候,而千代则想说倘安倍晴明所言为凶,自己便可亲求其施法相助,绑架纠神也是个不错的手段。 安倍晴明的身影在纷飞雪花中渐渐清楚,和数年前相比,他的容貌不见岁月的痕跡,唯独一头斑白苍发在风中飘曳。 虽然通晓实情,伊周仍旧慌忙如热锅上的蚂蚁,他不等对方走到定点便直接迎上,急促的问:「皇后与腹中子是吉是凶?」 「大宰权帅别急。」 安倍晴明闭眼片晌,倾听着各式神的声音、磁场的移动、天生万物…… 俄而 他瞪大炯炯有神的双眼,慢慢且字字句句皆加上重音的道:「子能保。」 伊周的心卸了不少,他凝结的眉头稍稍舒缓,「真是这样便太好了。」 「大宰权帅,在下还没说完呢。皇后可能……」安倍晴明轻轻晃头更加叹息,绝非好兆头。 伊周彷彿早预料到此事的垂下头,一言不发。 千代的神情则瞬间呆滞,无法置信的喃喃:「您说什么…」本来松懈的心又僵直起来…… 千代见状赶紧拽着安倍晴明的大袖苦苦哀求:「您最有办法了对吧!您能否向纠神请示?祂既有能力把我调来这儿就有能力救活皇后啊!」 安倍晴明面有难色的道:「这次我实在没办法,只能说命数已尽…」人的气数在出生时便定了下来,任凭哪位式神皆是救不得的。 剎那间,宫内传来连连惊叫声,闻来颇是惨烈:「啊~娘娘!」 第四十话.沧海月明(下) 伊周遭此声震醒,立刻回过神来,直往產房奔去。 產房里但见定子半倚半坐在榻上,一大片烈艳刺眼的鲜红大笔刻画在坐榻上,再配上定子那好似鲜血皆已流失的的惨白、格外怵目惊心。 「定子!」伊周猛然挤入人群,直接跪倒在榻前紧紧拥着奄奄一息的定子,希望能握住最后一丝生机,哪怕只有一点点…… 「怎么回事……定子为何会变成这副德性……」伊周见到定子的模样,神情瞬间呆滞。这真的是妹妹定子吗……为什么……会是以这么悽惨的样貌……为什么……让她承受这样大的痛苦…… 他无法接受事实的问,包括產婆在内,一片一片的寧静宛如一把利刃一刀一刀的刮下全场眾人心头之肉。 「娘娘胎衣不下…恐…」產婆手里抱着不停啼哭的新生儿,自己亦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已然宣布定子的归宿。 定子脣色苍白如纸,她勉强的张开眼睛,虚弱是她的力气,她喘息的道:「我要笔墨。」 「你们快拿来笔!」伊周猛然地回头大吼,泪水瞬间自眼眶氾滥出来。 清少纳言属于纸墨随身携带的一型,她赶紧将二物呈上。皇后取得纸笔,以抖动厉害无法定下的素手吃力的写下打算赠给天皇的和歌: 曾结山海誓,若未辜君泽,愿闻百年后,汝泪何殊色? (若还记得曾与我相爱,那么当你想起已不在人世的我时,泪珠会是什么顏色呢?我好想知道。) 煢煢孤寂去,与君生别离,我心无限悲,匆匆远方驰。 (我身即将孤寂远行,从此与君别。我心无限悲哀不舍,匆匆往远方。) 写好,便令人将这几首歌绑在帐上… 定子凝覩着一边替自己完成遗愿一边默然抽噎的千代,她微微央求:「千代…你能不能…笑一个…」她希望,在人间的最后一刻,记住的是大家的笑顏 千代听后頜了頜首,她相当困难的强迫自己嘴角上扬至最理想的四十五度角,在强顏欢笑的过程,可谓心如刀割,彷彿千百隻利刃直插入心。很快的,此笑便铺满行行的泪痕。 看见千代努力的笑顏,定子轻柔如羽的说:「千代,能拥有你这位朋友很幸福……」 「嗯…我也是……」千代趴在定子的身躯,哽咽的说道,她多么希望只要经由这样一抱,便能挽留住定子。一忆起这将近十年的情谊就要画下句点,不禁不捨的泪崩,泪水全归流到定子身上。 临前,定子再望着哥哥,他的双眼早已饱含泪水。她深知自己的大限,快要不行了。可却又不希望见到哥哥是以这般模样送着自己,但,她找不到任何方法让哥哥停止哭泣。 或许,这是最后的办法,定子浅浅一笑和伊周说:「兄长,不要哭,我会心疼…」她轻轻的拂拭伊周的脸颊,伊周紧紧握住定子欲发冰冷的手,她越是为自己着想,懊恼与伤悲反倒全幻化成眼泪,不听使唤的越发越不可收拾…… 真的不行了…… 定子知道她无法再继续安慰伊周,只能拚着最后一口气力,「兄长,您要幸福,要好好保重。脩子、敦康和小公主…就交给您了……」话渐不闻声渐悄,定子好想再多说一点,再多看哥哥一眼,再多陪伴孩子们一些,但她真的得离开了…… 话一落,定子闭上黯淡的双眸,心,脱离躯壳。飞向遥不可及的远方。 「定子姐姐,再看我一眼好不好?求求你,千代愿意折寿给你,醒来好不好……」千代无力的说着,她只能任凭定子的体温一点一滴的流逝。 「阿妹、阿妹!都是作哥哥的没出息,才令你受了这么多苦,我真得好抱歉好抱歉…我不是称职的好哥哥……」无论伊周任何哭喊,定子是真得再也睁不开眼了,她那琉璃珠般的眼眸已成了回忆。她至始至终还是何等的善良,而自己是多么残忍的结束她的生命。 「哥哥好爱你啊!」伊周抱着坐定的定子慟哭不已,哭得声嘶力竭。泪珠一滴一滴的淌入发丝,致使瀏海服贴黏于泪容之上。儘管这一切早已预知,他事前已然告诫自己必得狠下心肠,悲伤自责与懦弱的泪水仍止不尽的奔流。 我还真是没用啊…得让妹妹作如此大的牺牲…… 早知道……也要让我用不必饱受痛苦的方式……送你最后一程…… 大伙儿忆起皇后的恩德与那美丽的身影无不抱头痛哭。 脩子与敦康大概还不晓得为什么眾人要围绕着母亲哭泣,定子分明只是睡下了呀!脩子牵着敦康的手,爬上定子膝上,摇晃着她愈渐惨白的双臂,童言童语的道:「母君,您约好了要唱歌给阿弟听啊!为什么大家都在哭啊!母君……。」 他们殊不知定子已永远沉睡,再也不会开口唱歌,只会永远永远的维持这番年轻貌美的面孔。在他们的记忆里,定子永远只有二十来岁。 室町邸里哭声震天,震落一条宫屋瓦上的白雪。藏人将定子临终前写下的和歌交与天皇,那乌爪般的字跡,刻画的是哀婉凄美,她埋藏心底最无私最真挚的大爱。 泪水涇渭不分的落下,注入衣领…… 定子终究还是由自己内心最恐惧地方式离开自己。有太多的亏欠,还来不及说出口便註定弥补不了的深藏一生,悔恨一世。 和定子自十来岁便结为连理的种种好似在歌中一一浮现,有欢笑、有泪水,有一同调皮捣蛋的童年时光…… 「在您长的比我高以前,我保护您。待您长大后,就是您保护我了。」 当年定子是这样笑着对自己说的,可自己曾实践了? 总是一味的食言、食言再食言。或许,碍于母后只是藉口,是自己避开懦弱无能的避风港。 天皇顿时泪如泉涌,几度昏厥,他自责的责打着自己。「这一切都是我造成的……要是我态度再强硬一些,定子也不会是今日的模样。我害她痛不欲生,害她失去了一切,甚至失去了自己。要是……我们从不曾相遇,那该有多好……」 但是,再多的呼唤,定子依然不会回头。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至于让母亲以性命博得的小公主则被命名为「媄子」,希望母亲美丽的身影能在她的生命之中得到永生…… 送葬当日,风强雪骤,天皇为定子办了场极为隆重的丧礼。送葬队伍的迤邐表达了再也没有机会说出口的情意迤邐,这也是最后他能为定子做的事。 伊周走在送葬队伍的前端,拉着棺木的麻绳,雪打在他的身躯,瞬间化成滴水,晕湿他纯黑的丧服,也晕湿他的脸庞。 他矫首仰视灰白的天空,片片风霜落于其面,一逢他汩汩不休的热泪即融化成水,又再度结为冰霜,此番週而復始。走在雪地里,他的每一步皆转为对定子的不捨与人生的悲哀。雪水淌入舌根,他这辈子从不晓得,原来皑皑白雪,是苦涩的…… 伊周字字血泪的咏道:「愿此悲泣泪,能化豪雨降三途。冀渡川水涨,不得越水赴冥途,归来现世遏吾悲。」 行走在这条雪茫茫的漫漫长路,无情大雪击落他的乌纱帽,心痛又加上外物,内心伤怀更深一层,他又咏道:「雪深冥冥此路间,苍生哀痛不自己。时在今日者,还忘北风忘送雪,映落我心只慟哀。」 大雪就这样埋覆在定子的永眠之身,亦埋没世人对这位高贵典雅的皇后之记忆。 随着定子的下葬,那些记忆便封存地底,最终荒烟蔓草生,不可避免的迈向时间的洪流,渐渐受世人淡忘。 第四十一话.齐信的抢婚 定子人亡,少了侍奉的主子,这一天,女官们都开始收拾行囊,走的走、散的散…… 对于女官们的去留,伊周採取开放的态度,他没有特别挽留,他晓得这些女孩子若留着,只是拖延青春,让他徒生愧疚。 清少纳言也在收拾行李,不过看她收拾的模样,委实不是出于自愿,她的一举一动都充满不捨。 「少纳言,你也要走了啊!你若走了,就只剩我一人不知该何去何从。」千代不捨的告诉清少纳言自己的处境与心态,望得以挽留。 「唉!我何尝不想留下?」清少纳言甩了甩衣袖,难过的望着千代,好似此一别及永远。 「我家人替我定了亲,要我嫁给栋世之君。他被任命为摄津守,即将出任。所以我被逼着离开,有时效性。」清少纳言无奈的道。 「但你不是不喜欢栋世的么?」千代鍥而不捨的问。 「不喜欢,不是自己说了算的…好了,猫君,我会想念你的,倘有机会,我们鱼雁往返吧!」 清少纳言不愿再多谈,再多谈只会让自己愈来愈难受,以至于失去了原先的一鼓作气。 最终,她还是离开了…… 清少纳言和藤原栋世的婚后三日,藤原栋世举办临行摄津国的饯宴。 齐信事前与伊周商讨齐全,由于摄津国守乃上国国守,由齐信这般家世显赫官品不差的男士孑然前往有些不妥,于是伊周想到了个极好的藉故,他告诉齐信:「我请隆家出席,他是出云权守,较无地位相隔太多的问题。因为你与我们兄弟俩有私交,就说是隆家邀你一同出席,而你正想一探一代才媛的风采。大家只知你是儒雅之士,不知你们俩之间的曖昧关係,应该容易矇混过关。」 齐信的思绪全是如何夺回清少纳言的心,当伊周提出他未曾想出的好主意,即立刻答应了。 「有你这样的朋友真好。谢谢你,伊周。」齐信舒眉谢着。不过当他一宽心即会兴起调侃对方一、二句的念头,他打量了伊周后笑道:「这么集智慧与美貌于一身的男人,竟会想作孤苦老翁,也不赶紧把人家订娶下来,眼看都要迟暮了。」 「老什么?我还年轻哩!反观你还老我几岁,仍是孑然一身,我至少已无子嗣压力了。」伊周一脸完胜齐信的模样,已然可以颐养天年的道。 「好啦、好啦!不说了,真的很感谢。」齐信感恩的啟唇致谢,有这力挺到底的朋友已是难得。 宴会会场,由隆家引领着齐信出席,有如此大人物且神采非凡,眾人皆屏息的目迎齐信的人影,宛若向日葵面迎朝阳初升。 「哇!隆家,你这是如何邀请到此等大人物的呢?」宴会现场的宾客七嘴八舌的讨论着,有一人如此发问。 隆家按照先前演练好的剧本,落落大方,寻常无比的道:「宰相中将和吾兄素有交情,听闻大才媛清原氏再婚,本怀慕才之情,恰逢此盛会,愿能拜见其才。」 「哦~」大家不禁讚叹着,能够亲眼见识这类大富大贵之士,无不矜持慎重的看待此事,连主人藤原栋世都亲迎之入上位。 「宰相中将请入上座,在下不才,不晓得您会前来。」栋世恭敬的看待此难得一遇的贵客,笑得合不拢嘴,莫不盘算着倘自己好好儿的招待,或许能够飞黄腾达什么的。 齐信勉强陪笑,若不是为了清少纳言,他才懒得参加这类宴会呢! 宴上,众者无不热衷于现场的气氛,酒盅一杯尽了又一杯,客者不停的向东道主敬樽,栋世也一个一个回敬。不久之后即进入酒酣耳热的氛围。 「唉呀!要到摄津国赴任了,升了官又娶得名闻遐邇的大才女,委实天之骄子啊!」宾客们疯疯癲癲的亏笑着。 栋世在茫了头后亦跟着胡诌诌的说起大剌剌的话,已不计形象,「哟!其实我倒不必得到今日才这般平步青云,当初那女人若不要硬着拗着脾气吵着仕宫,我早娶了她。女人嘛!只不过能给男人绵延子嗣、洩慾而已,如果不温柔的顺服男人,养女人和养狗有何异?」 「哇哈哈!说的可真对!摄津守我们敬你。」宾客们也就醉醺醺的跟着附和,亮晃晃的酒盅此起彼落。 齐信听着听着拳头拳得更加紧迫,以至于不停的颤抖。 隆家瞥见连这样不得体的话都说得出来,想必酩酊大醉了吧! 恰巧瞄到齐信那儿,看到他正抑止衝动的模样,隆家赶忙向他使了个眼色,齐信立刻会意,向醉得差不多的栋世道:「摄津守,我这有些头疼,我就先至场外休息一会儿。」 他装得委实像极了醉人的样子,因为他的脸颊早已气红。 隆家此时也向栋世提请要求:「我陪着宰相中将较安全,否则宰相中将醉倒受寒,我难向兄长交代。」 栋世恍恍惚惚的信了,也觉得没什么大问题,便頜之应允:「宰相中将大人慢行。」 隆家搀扶着摇摇晃晃的齐信,故意说给大家听:「您小心点,走慢儿点……」 齐信与隆家于是藉故离场,在众者的视线范围内装得有模有样。 离开了主屋,屋外的萧然黯淡和屋内的灯火通明相比,是两种不一样的世界。经方才栋世那鲁莽的说词,齐信不由得心疼了起来,他促着隆家:「快带我去找草庵吧!真教人担心。」 隆家安抚着齐信:「别急,经我调查,她的住所在后屋,我们小声点行事。」经过长德之变后,隆家的急性子着实收敛不少。 两人躡手躡脚的疾行于闇夜如幕,遇女则藏、遇男则躲,如此越过重重人墙,最后抵达后屋。 后殿一排乌漆麻黑,彷彿人儿皆已睡下似的,然而其中一厢仍有昏黄的烛光自层层帘幕与屏风渗出。 齐信万有预感,清少纳言人在里头,他难掩激动之情的道:「她一定还未歇下,在皇宫时她从未早睡过的,她应该在撰写日记。」他迫不及待的欲见上对方一面,隆家也明白他的意思,遂与他一个手势,互作里应外合。 隆家来到厢房前,他从几帐与屏风的缝隙望去,那修长的背影,没错,其人乃清少纳言。 他确定人物之后,即轻声呼唤:「少纳言、少纳言!」 房外那熟悉的嗓调吸引清少纳言的目光,且又不寻常的唤自己仕宫的称号。她挪身至屏风旁,好奇的欲知来者为谁。 隆家一探见她的身影由小而大,直至不到一尺之隔,他便一股气的推开屏风鑽入几帐。 此举倒教清少纳言吓坏了,但见来者是隆家,不免欣喜,她实在怀念仕宫的那段时光。 「您怎的来了……」在她燃起光芒的双目中,隐盖的是身心的沧桑,隆家眼一睨,她的嘴角浮着一块淡然的青紫,他当下庆幸伊周的安排,让自己担纲里应的角色,否则若让齐信打头阵,心里一定难受。 「我是来助你脱离苦海的。」言罢,立即以准备好的黑布条蒙住其目与其口。 清少纳言受到如此惊动,不免慌忙的扭着,隆家赶忙安抚:「你别慌,这样才不会被人惊觉,我等会领你去见一个你一定很想见的人。」 听到这里,清少纳言这才镇定下来,她相信隆家不会欺骗她,于是任由隆家扛至房外。 月黑雁飞高,三人夜遁逃。 一辆马车偷偷地自摄津守宅邸行驶而出,无人惊晓…… 待清少纳言再度重见光明,她第一个便是寻找隆家的身影,正当她要开口时,一个强而有力的臂膀自背后环抱其身。 「你岂能不告而别?告诉你,不准再这样欺骗我第二次,听懂了没有?」 这声音是…… 她驀地回头,不会错的,是齐信,隆家没有辜负她的期望。 凝睇着齐信在夜黑之中因泪珠而闪闪发亮的双睛,他的指腹心疼的自她嘴角的瘀伤拂过。 这几日自己所深受的委屈且身心的折磨苦痛令她崩溃的扑入齐信的怀里。 「呜…谢谢你……谢谢你来救我…这几日我都以为再也见不到明日的阳光了…」 「是我的错…之前总不能硬下态度向你求婚。我不在意你有过前段婚姻、有一个女儿。嫁给我,你的女儿就是我的女儿,好不好?」齐信深情的将她揽在怀中,言谈间是栋世身上所见不到的诚恳与可靠。 「嗯…」清少纳言在经歷此次磨难,终于明白当爱唾手可得时,即要极力争取,否则错过一时,便要一世后悔。 她相信齐信,也答应齐信。 至于千代,自从定子死后,便被挽留在室町邸。 其实,她原本想成为(1)典侍与宰相之君在皇宫效劳。但凡一目睹伊周的憔悴,即于心不忍,以至于最后做出留住其府的决定。不过在室町邸的日子倒也过得悠哉,松君总会黏着千代撒娇。 「母君,假如被女孩子追求,自己不喜欢的话,要怎么回绝?」松君好奇的问着千代。 「咦?」千代有些出乎意料,松君居然会问这种问题,「这你应该还不会遇到吧!而且这种事你去问父君会比较了解。」如果伊周连这问题都不会,已经可以吃土去了 「母君~您教我好不好……拜託啦~」松君嘟着嘴在千代四周撒娇着,没有得到正解不罢休似的。 看着松君这般低声下气的求託,他遗传到雪子的那双该属高雅的眸子在他的使用下流露着惹人怜爱的流光,让千代心痒痒。 「小正太…」千代吞了口口水,烈女怕缠郎,父子俩都是一个样,令她招架不住…… 「好啦!好啦!写首和歌给你,参考看看,以后一定用的到。」千代折衷的道,毕竟她也没有什么拒绝人的经验,就只有那位脑袋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的源参议。 「好喔!谢谢母君,爱你……」松君得到自己的目的,开心的环抱住千代。 千代抽了一张夹在书中的帖纸,将脑海浮现的和歌誊写在纸上,清丽的字跡道出求之不可得的心境。 她传给松君说:「这是我还满喜欢的一首歌,忘记是从哪里听来的,大概就是与爱人分手,略带离情依依的拒绝,等你长大以后可以参考看看。」 松君双手接过千代的手稿,满足的点点头,道谢:「多谢母君。」他瞄了一眼手上的书信,兴奋的想着以后。 如果十年后有什么杂七杂八的路边野花诱他来採,他都一概不取。送来的恋歌就用千代送他的这一首作为答歌拒绝就好,很简单,他就可以一直黏在千代身边了。 千代绝对料想不到松君的心机如此深沉。 很快迎来的即是齐信与清少纳言的婚礼,伊周外出参加挚友的婚礼期间,源赖定挺会挑时间的,他故意于此时託身边侍卫将自己捎好的信送到室町邸。 「这是我主上源参议要送给式部之君的,劳烦她一定要回信,我在这里等着。」侍卫诚恳的说。 前来应信的是松君的女房,她恰好在离大门不远处,所以顺道接信。 「源参议呀…」女房这样想着,对方是唯一能与自家主公媲美的美男子呢。那天在贺茂祭上只是遥遥相望,便觉得心神恍惚,魂像被摄走一般。如今有机会替他服务,实在三生有幸啊! 她赶紧跑到后殿将信札之事通知千代,「姬君,源参议託人送来了信件,您千万要回覆。」 听到这件事,千代立马觉得扫兴,当机立断的回道:「我不想看,请你和送信来的人说一声好吗?」 那女房听了有些挣扎,她知道千代铁了心绝对不会写回信,但她又不想让源赖定失望,怎么办才好,自己也不大会答歌,无法代笔。 索性,她先告知那名侍卫:「不好意思,式部之君还在思考答覆,她说等到她写好了再託人送到参议那儿。」 让那名侍卫先这样交差,自己再慢慢想办法。 不过不会写歌委实是一大问题,自己总无顏请经验老成的女房像是出云之君这类的代笔,千代若不同意,她们便无同意理由啊! 边走边思忖着,无意之中便走到松君的卧房里。松君此刻不在卧房内,房间空荡荡的,所有东西都摆放整齐,唯桌几上有些紊乱。 女房上前替他大略收拾,忽然间,一张字条抓住了她的目光。 她赶忙拾起,那张字条上写着一首和歌,其字跡清丽又端庄工整,应该属于千代笔跡。女房仔细阅读,里头文字大致如下:「事既至如此,纵今须与君绝情。断此相思者,唯欲不愿借人传,只愿亲述话事由。」 此歌情感的活灵活现非常适合作答歌,心生的一计让女房兴奋不已。 女房将此字条对折夹至源赖定送来的书信里,当作回覆的託给一位正要外出採买物品的僕役。 女房自觉做了一件大善事,轻松且自豪的拍了拍手上的灰尘…… (1)同为天皇秘书的女官职位,位阶仅次于尚侍 第四十二话.学霸千代(上) 京城二大緋闻越加甚嚣尘上,一是藤原齐信抢婚,且将清少纳言安置于宇治山庄的消息。传言藤原栋世怒虽怒却也无可奈何,因为他即将赴任摄津国。不过对他而言男人如手足,女人如衣服,应该不久就能适应了。 二是源赖定与禁中女子私通的消息被传得沸沸扬扬,甚至传出怀上子胎的声浪,再加上主殿司的僕役曾替源赖定与千代之间互递鱼雁,三人成虎之下,女主角的名字自然而然被冠上“源千代”三字了。 千代也知道京城的人们无聊爱八卦,人性嘛!并不以为意,而且她相信伊周会信任她的清白。 「唉!真是的,这种不着边际的谣言是谁想出来的。千代应该不会喜欢源参议那一类型的吧!」伊周大致是这样想的,他明白千代不可能怀上六甲,这几个月来她都住在室町邸里,来来往往就是没见过源赖定,而且千代的身形根本不像怀胎数月的孕妇,故不怕此蜚语。 不过眾口鑠金,甚至两人约会的人事时地物都被叙述的煞有介事,连情书的内容、女方的回信都绘声绘影的流传着。 由于传言是由那夜源赖定的不速造访加以改编的,听起来相当可靠与真实,这让千代的处境不自知的越来越危险…… 公卿殿上间前,几名主殿司边打扫着自宜秋门延伸而来的步道,边嘴杂的聊起来。 「最近参议赖定君与小式部的恋情闹得特轰动的。」 「哦~你说那位和大宰权帅交往的小式部,早说唄!不过也真厉害,两大京都雅男全被她给征服了。」 「这事我可是亲眼目睹的喔!有一回早上,小式部和大宰权帅互晒恩爱完了,一到深夜,乃见参议君夜袭小式部房。还有一回也是见参议君在夏夜前往小式部的屯所不晓得要做什么。」 「这可厉害了,瞧那小式部生来也不是说特别标緻,只是气质异于一般女子一点,竟得以周旋两大花丛间。如今怀着的是谁的贵子?」 庭院聊得热烈,殿上间里的伊周听了可是格外痛苦。 他压根儿是不理睬的,岂料连“人证”都有,不免感到鬱卒与愤怒,再者,最致命的一项物品在这敏感的时日捎来了室町邸。 伊周一回到家,立刻至主殿整理自大宰府送来的文书,一名僕役捧着一封摺叠的有稜有角的书信向他通报:「有一名平常照料若君的女房要在下将此歌送给源参议,说是式部之君赠的。在下觉得不大对劲,便私下决意给您过目。」 伊周最近对源赖定的名字异常感冒,一听到千代寄信给他,心里是莫名的纳闷,莫非传闻是真的? 不过他内心仍以千代为优先,揣抱着一切只是无聊的流言蜚语而已的心态拆开信件。 密密麻麻的字体在伊周眼帘现展开来,他读着内容,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伊周的眉骨越发紧蹙,里头露骨且带有炫耀性的示爱令他失去阅览下去的耐心,他的红唇因愤怒而显得苍白且不停发颤…… 「……世间若有人,爱吾如吾爱之深。两情虽相悦,诚可得之无忧歟?欲试世间男女情。」信尾末还印上了“源氏赖定”的娟娟落款。 若是单单只有源赖定一人的笔跡那就算了,还能作一厢情愿的解释。 但一旁貌似答歌的字条让伊周几尽抓狂…… 「事既至如此,纵今须与君绝情。断此相思者,唯欲不愿借人传,只愿亲述话事由。事到如今,我俩只得“放手”,想要亲口对你说,无奈不知如何才能见到你……」这是千代的字跡,他不会认错的,此歌虽然像是在拒绝一个人,却表现的对对方是无限喜爱可惜求之不可得,显得好像千代在室町邸已住得非常腻。 他本以为皇宫的人证可以造假,岂知竟多了罪证确凿的物证。 伊周的怒火宛如夏至日正当中的焚烧,除了道长与太后外,从未有人能予以他如此绝命的愤懣。而且不同于以往,这次的怒意是如刀刃一般深深捅入自己的心窝,心痛如鲜血汩汩涌出…… 接连的打击让他痛不欲生,千代明明是他这十年来心灵上最信任的伴侣,说好了的“此生最大的幸运”,如今看来倒像是讽刺一般的谎言。他深切感受到此生,自己彷彿活在他人编织好的谎言世界里,永不见真实的天日。 他已被迫失去了定子的爱,现下连千代都要主动离开自己。 当精神支柱已剩断垣残壁,就是一人崩溃之时…… 「千代…为什么…连你也要背叛我?」 「母君、母君,这朵花花好漂亮呀!」松君小心翼翼的呵护住手中的一朵玲瓏球型的小白花,他急得等不及与千代分享。 「哇!好可爱!」千代惊艷的道,她轻轻的伸手触碰松君的捧花,它柔软的身姿在指腹磨蹭,使人心也跟着发华滋。 松君趁着千代蹲下身之际,将小花绑在她耳际的发上,他还趁势亲吻千代教人好想亲一口的脸颊。 「松君爱母君,可爱的花花送给可爱的母君。」松君喜孜孜的环抱住千代的头,双颊铺上一层粉嫩的虹彩。 他继承了父母亲得天独厚的绝美容顏,予人沉醉的笑靨,让千代怀抱着疼爱的心胸亲暱的拧了拧他的脸庞。 「谢谢,我很喜欢。」 「真的吗?」松君笑得异常灿烂,自从千代住入室町邸后,他的笑容只为千代而绽。 此刻,伊周恰自附近经过,这引人会心一笑的友爱场景,在他的心中却提不起劲似的,尤其只要忆起千代笑容底下暗藏的是怀有他想的骗局,心头便不自觉的抽痛,他没有多加驻足,就逕自快步离开。 接受松君餽礼的千代回到了厢房第一件事就是在镜前量视花与自己合而为一的模样,可爱的人与可爱的事物,一切是何等的和谐,了无违和。 「多希望伊周赶快回来呀!」千代期待这一朵花能够在最美的时刻与自己一併让伊周看见,亲眼覩视他为此获得喜悦的笑容。 不过,到了夜晚,伊周再也没有回到后殿,这可是前所未有,教千代无比纳闷,难道伊周出了什么事吗? 不好的念头就此在脑中一闪,如果伊周不在后殿,那人大抵在主殿。 千代即刻踏出厢房一脚往主殿前进。 一路上,原本顺遂的路貌似变得阻碍重重。 凡女房抑或僕从经过,他们的眼神总会在她身上停留良久,十分不友善的恶言恶语不停在千代经过的道途中回绕:「还有脸去找主公,不怕被撵走吗?」 「唉!主公留着她就很不错了,看她自小无依无靠的,被撵走了也无容身之处。」 「所以囉!被撵了可就不好笑了。」 千代也嗅到了不一样的气氛,是暴风雨前的雨味,她着实不明白究竟为何会有此预感。 来到主殿,因为前段路给予她的戒心,此时她的一举一动越发小心翼翼。 「伊周…」千代一脚在外一脚踏入主殿,伊周正面向几案一言不发犹似未闻千代呼喊的处理文书。 在不晓得出了何事之前,最好还是表现得一如以往。她掛着暖笑,膝行前往几案。 「今天好像特别忙碌。」千代来到伊周跟前,和往常般的关心他的生活状况。 伊周的视线直直在案牘上流连,一点空间也没留给千代的意思。她真的觉得不大对劲了,正常而言,每每自己主动接近他时,他总是一副小宠物望得到宠溺的开心模样,现下的他安静的可怕,他的脸色也沉得幽暗。 千代不禁紧张了起来,她不安的道:「怎么了,都不说话的,能够让我知道发生何事了吗?」 伊周将身子转向一侧,不愿正面迎着千代,一脸厌弃的模样教她不知该说什么。 「到底是怎么了,干嘛不理睬我?」千代无辜的问着,她自伊周的肩上探头直视他的脸庞。这时伊周才慢慢的开口,只是,语调少了温柔:「找我有什么事吗?我很忙,还有很多事要做。」 听他这么一说,有如一桶冷水泼往千代身上,悦之的兴致也大幅减半。 「我只是想问你这朵花在我身上好不好看而已……」千代委屈的咕噥着,经她的嘀咕,伊周猛然回首,的确,一朵小巧可爱的球状花别在千代的前发把她讨人喜欢的脸蛋衬得更加甜美,他打自心里讚叹这样的千代比往常更加灵秀,但凡一思及此美可能是为了取悦源赖定那马鹿野郎,喜爱之情完全转为厌恶。 怒火由衷而燃,他冷淡的问:「打扮成这副模样,是和谁有约不成?」 千代真是不解,自己哪里和他人约好了,又在这将闇之夜的。 「没有啊,天都要黑了,要和谁见面啊?」千代的摸不着头脑,是压垮伊周的最后一根稻草。千代所表现出来的反应与不知情在此刻的眼里都成了狡辩。 「你这骗子!」盛怒之下,伊周一把将千代耳际上的小花球粗鲁的抢下,彷彿它犯下滔天大罪的扔在地上大力踩踏。 此突发状况让千代再也耐不住性子,不再好声好气的道:「你有什么不满就说啊!在那里发什么神经?莫名其妙!」 在千代的顶撞之下硬是把伊周推向火山爆发的颠峰,他再也不忍气吞声的直接开火:「背地里行男盗女娼之事你还有脸大声嚷嚷,到底谁莫名其妙?」 这句话令千代感到越发莫名其妙,重点是,他竟然把自己说的这样难堪,「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做人堂堂正正,何来男盗女娼?说话要有分寸!」 「哼…」伊周冷笑了几声,遂将几乎揉得稀巴烂的和纸甩在千代面前,他低声质问:「你这还要装蒜?物证在此!」 第四十二话.学霸千代(下) 千代杏眼圆睁瞪他一眼,随即摊开和纸与里头夹杂的帖纸字条,她相信自己,没有任何偽证能撼动她。 千代仔细的阅读和纸上的文字,极显然的,又是源赖定的骚扰信,不足为奇。纵使前回煞此决绝的拒绝他,还是死不放弃的,千代不感到意外。 不过一旁的字条倒让她吓了一大跳,那不是之前写给松君的范歌吗?怎么会出现在源赖定的信里边儿?遇到这种事,理性永远是最好的解决办法。 千代不慌不忙的解释:「我和他没有任何关係,是他自己不晓得在发什么神经,在那里骚扰我,明明都拒绝那么多次了,还是不肯罢休。至于那张字条,我承认那是我的字跡,但那张纸上的和歌是松君向我求教有关拒绝的文辞,而我送给他的范例。只是我在这方面没有十足的经验,所以给了他这首我曾听闻过的歌,想说忽悠一下。我不知道为什么送给松君的东西会出现在这封信里。」毕竟她真的是清白的。 不过伊周正在气头上,她说这么多只是徒劳,在目前的伊周看来,一切都是藉口。 「想着以前我对你下的山盟海誓,如今想来真是噁心至极。」伊周斜眼暱着千代,眼底是千代最料不着的鄙视。 原来自己在他的眼里比不上这两张破纸与外人的嘴。他寧愿相信坊外的流言,也不愿选择相信自己。 心中的自我尊严与信任被硬生生撞碎,千代心里是有口难言的难过,但她不想哭、不想闹,她只想保留自己所剩无几的尊严。 「问最后一次,你信不信我?」千代冷静的下着最后通牒。 「哼…姦夫淫妇的话有什么好信的……」伊周的嘴角扬起不屑一顾的笑容,他不正眼看着千代,嘴里嚼着的是这些锐利的字眼。 千代听得到,也忍无可忍。不过忍无可忍之馀,更多的是无止境的心寒,她知道在他愿意相信自己之前,室町邸是待不下去了,她也不奢求他再相信自己。 她乾脆的拍拍衣裙,瀟洒的起身不等他撵。 千代平静的说:「哼!算了,狡兔三窟,少了一窟无妨,以为我真稀罕?」 千代豪迈的走出妻户,她的骨气不允许任何人挑战,就算再亲密者亦然。她要让伊周,甚至全京城的男人都知道,自己不靠男人过活。纵使只有一人,她也能自食其力的闯出一片天。 「母君!」临行前,当千代毫无留恋的上车,一道长唤由远而近。 她驀然回顾,乃见松君披头散发,边跑边落着连串珠泪的衝向自己。 「母君您不要走……」松君紧紧抱住千代的腰际,他阑干的泪容埋入千代怀中,鼻音将他的央求衬得更楚楚可怜:「母君若走了,谁来帮松君梳头发……」 「松君……」千代轻柔的抚着松君的头顶,他总有办法教她心软,「父君和这里的人们不欢迎我,等到时局稳定一点…我再託人告诉你我在哪里好不好……」千代不捨的安慰着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松君。 「呜…父君不爱母君…但松君爱母君啊!松君寧愿不要父君…松君只要母君……」他猛烈的晃着头,似乎要把全数深情往千代心里灌去,求得她的驻足。 她不停的安抚他:「不能这么说,松君。你的父君很伟大,他打自你出生起便悉心的栽培养育你,相当的辛苦。他对你的爱无人可比……」 「但他赶母君走……松君好不容易才有母君的!」松君愤恨的说,自从千代入住室町邸,他总算能自豪的向外人说自己不是没有母亲疼爱的小孩,总算能享有与玩伴一样所拥有的母爱,如今又要硬生生的将她扒离自己,要他如何放下? 「松君乖,母君走后,要好好的听父君的话……」话未落,千代强迫自己不能受松君而摇摆,她脱离松君的紧拥,迅速的进入车厢。 「母君!」松君悲慟的叫喊,连嗓子都扯破了,仍旧唤不回远驰而去的千代。 他一人无助的站在厩房空地,无人发觉的饮泣,夜也进入无止境的黑暗…… 「唔…千代,你总算来了。」安倍晴明略感意外的道,他的意外在于千代怎么这样天晚了才回来,比自己预料的再晚一步。 「呵呵…真好笑…」千代对着不着岁月侵蚀的安倍晴明轻轻的笑着,这抹笑意却是无尽的无奈。 晴明以家人之礼款待千代,却见千代举手投足冷静自如,自自然然好像任何事物皆不曾发生过一般,令他狐疑不已。 「您怎么这样盯着我看?」千代扭头问着。 「你为何不哭?」晴明边替千代倒茶,边埋首问着,看来是谨慎到了极点。 千代听了此席话颇不服气,她的眉头越敛越紧,「我为何要哭,我又没有做错事,何必庸人自扰?」 俟听着千代理直气壮的口吻,看得出她的俯仰无愧。晴明这下也放心不少,千代比任何女性都要坚强,这点小挫折打败不了她的。 「没什么,从我第一天认识你,便明白纠神选择你的用意了。」晴明欣慰的表示,到底千代也是自己的外甥女。 「您好像一点也不担心的模样。」千代好奇的探量晴明,她差点儿忘记对方是鼎鼎大名的大阴阳师,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应该知道她不会諳熟的秘密。 「看你多年前的演技所展现出来的黠慧,我哪须为你担心吶?」晴明忆起往事,不免觉得又气又好笑。 千代在他的提点下也回想起这一段戏精上身的时刻,「嘿嘿…」她尷尬的笑着,「这次又要来拜託您了,让我借住您府上几晚,不久的。」 他明知实情却又装作不知的关切探问:「要不之后你打算……」 千代对未来充满憧憬的道,诉说着美好蓝图:「尚侍之君曾希望我能入宫作典侍来辅佐她,可惜伊周当初没有答应,既然我要自立门户了,我答应有何不可?凭藉自己的才能博取生活,才是最充实的。」 晴明頜之,千年之后的女性在他的眼底永远魅力十足,宛若沙洲上的一朵蔷薇。 「直到你正式被任命为典侍前,住在我这儿多久是不成问题的。谁让纠神安排你作我的外甥女?」晴明虽然语带讽刺,这讽刺却是甜的;伊周同样也语带讽刺,但他的讽刺却让人心灰意冷。 千代就这样落脚于安倍府第,这几天,千代付给对方无形的住宿费,替他处理一些历法演算以及天文纪录的工作。 晴明听到千代的请求,本来还质疑,不大置信的问:「真的假的,你行吗?女人家的会这些属于男人的知识?连许多阴阳寮的都处理的零零落落了。」 「唉呀!安啦!交给我铁定不后悔的,我留宿的几日,就由我作您的助手吧!」 既然千代都提出这样要求了,且目的在于减轻自己的负担,不试白不试。于是半信半疑的将这些工作交给千代。 她接到了这项在平安时代相当神圣的工作,兴致盎然的很,犹如太史令、司天监一徒,感觉气派极了。况自己徒有扎实的数学与物理化学的实力,这些日子以来无处发挥,太浪费这块良木了。 她甘之如飴的摆脱悠哉生活,在一个晚上便替晴明把未来十年的历日给演算完毕。晴明一早前来验收千代成果,她立刻自信的呈上她的工作成品,数十张扎扎实实,毫不含糊的年表与节庆的分佈时日。 晴明两眼瞪得比金鱼还大,对他而言,这千代是天上文曲星下凡的是吧!文可通,算数也难不倒,完全不亚于天文得业生,连学问之神菅原道真在这一方面恐也要畏敬三分。千年后的女孩子真是太强大了,他开始为千年后的男人忧心了。 他缓缓的吞了口口水,一改前非:「千代…我太小看你了,我的错。不过,你是打哪儿学来的?」 千代毫不吝嗇的分享在二十一世纪的生活,她的父母,与在学校所接受的教育,包括:国文、数学、物理、化学、生物、地科、英文、歷史、地理、公民。 晴明闻后整个人呆若木鸡,好不容易才勉强挤出气力为千代鼓掌。 「不用男人,我相信,你也会活的很好……」他发自内心的认可。 第四十三话.后朝之文(上) 千代着实比阴阳小童以及天文与算数得业生们好使,主要是她一人拥有诸方面或多或少的见识,这样的人委实不可多得。 安倍晴明恨不得千代多留一会儿,不过该来的还是会来,他无从阻拦。 这一天,千代正在房里翻着书籍,某人的呼喊吸引了她莫大的注意。 「小式部!」千代撇头望向几帐,此声激起她的怀旧之情,她飞奔过去,仿若一道悦耳的人鱼歌声教人忍不住亲近聆听。 那人看到人儿已在几帐侧,便以关心的口吻问着:「你还好吧!听穀仓院君说你和伊周闹得很僵。」 说到这类事,千代愈发无奈,现下的她气犹未消,故说:「对啊!搞得我好像非得靠他过活不可的模样。」她实在不想继续此话题,千代忽然忆起仕宫时期亦友亦母的清少纳言,她对此话题较感兴趣,故转而问:「咦?对了,诺子现在还好吗?能够觅得自己的幸福,定很快乐。而且你怎么会来呀?」 「快乐吗?每天互取绰号也不错啦!她相当忻慕于宇治山庄的一景一物,现在和女儿相伴,快活极了。这也是我此趟来的动机,想替诺子向穀仓院君问点事儿。」听他的口吻他们三人的生活必充满乐趣。 「哦~」千代替朋友的境遇而开心,尤其齐信的大肚竟愿意待其女如所出,实在是值得令千代大力推讚,「齐信之君是好男人。」 「我倒要谢谢你当初和我说的那番话,让我下定决心。」齐信无比真诚的道,说真的,若是缺少千代的穿针引线,不晓得清少纳言与自己现在会成何等光景。「为了报答你,我来替你化解与伊周的这场误会。」 千代下意识爽朗的道:「唉呀!不用啦!我们两人的事情,不必麻烦你了。我们俩又不是夫妻,分就分,无所谓的。不过若你想报答的话,可以帮我完成一件简单的事吗?」 倘若伊周就这样继续耍任性当大爷,跩着臭公子哥儿的脾气,自己不要也罢。 「什么事呢?」齐信自然要问。 千代便自怀中掏出一封摺叠得稜稜角角,图纸顏色、品质都颇是考究的信封自帐下递到他的面前。 她井井有条的道:「麻烦你宿直时帮我交给尚侍之君或直接交与皇上。定子皇后死后,宰相之君曾问我是否有出仕典侍的意愿,我回她说等我考虑清楚便会给与答覆。我想现在就是时候了,我愿意出仕。」 齐信接过千代的请求,当着千代的面,他答道:「好,我帮你。我承认他有时实在是相当欠扁,不过你真的不想念伊周,甚至是小松君?」 「说不想是骗人的……」千代轻声的叹息,不过她相当理性,「我觉得我须要静一静,避一下风头,暂且先别跟他见面的好,不过松君的话我发自内心的想抱抱他,在晨起时替他梳头,给他一个亲吻……」 想到松君那惹人怜爱的小不点,千代倒心塞了起来,尤其是他紧抱自己的样子,真教人不捨。 「好吧!我了解了。」齐信頜之,「那我先告辞囉!看到你如此坚强,我放心了。」 「嗯!谢谢,再见!」千代诚恳的送着对方,直到他的脚步声消失在回廊之上。 齐信离开安倍府邸后的下一站就是室町邸,经下役通报后,他踏着急促的步伐飞奔至主殿。 只在妻户外头踅了踅,妻户内渗出的暗黑气味早已让齐信浑身不舒畅。如果换作是他人府第,打死他都不会贸然进入。由于这事关伊周,且兹事体大,他觉得有必要和他说清楚讲明白才是。 「伊周,我要进去了!」齐信踏入妻户,全身忽自颐和春明浸渍到秋日肃杀的冷风颼颼,教他直打哆嗦。 闇黑的氛围即来自蜷身于墙角,两眼无神,一身邋遢的伊周,彷彿活死人般,徒具空壳不具灵魂。 「伊周,我告诉你,别再彆扭下去了。你错怪千代了。」逼于时间紧迫,齐信一见到伊周即开门见山的说。 「嘻嘻…」伊周的头无力的斜靠着后墙,他冷然的笑意彷彿遭魑魅魍魎附身,变了一个人似的,「错怪什么,背叛就是该死……怎么会这样呢?心好痛喔…」 齐信惊觉此事的危险等级已非自己所想像的轻而易举,再这样下去,千代还未来得及挽回,伊周本人也要发疯了。 「伊周,听我说!」齐信双手扶住伊周的肩膀,他大力的摇晃着他,希望他也能够像千代一样的理性,「千代是清白的,我当时在场,可以作证。」 齐信将那晚的所见所闻清晰明瞭的叙述给伊周听,包括千代如何赶走源赖定,她对他的观感,清少纳言曾告诉他千代是如何拒绝源赖定求爱,分析那封千代答歌的盲点,以及千代自始至终的立场…… 伊周无神的瞳孔渐渐恢復以往的顏色,双睛也越来越放大…… 「…所以,你真的误会她了!」 一股罪恶感犹如洪水灌入他的心田,齐信说服力十足的说词彷彿一记当头棒喝,原来他错得如此澈底。 千代何其无辜,而自己是事情连问都没有问清楚,凭着一张薄弱的烂纸便一概的否定她、质疑她,完全不予她解释的机会。 天啊!她把一颗皎洁如月的心託付自己,而自己是何等无情的拿它映照沟渠。 千代定被自己伤得很深、很深,当天的景明宛若笑着自己活该、愚蠢,不相信花开的温煦,反而怪责惠风不拂掠自己…… 「千代…千代现在人在哪里?」伊周着急的问,他的一颗心如毛球般纷乱的纠缠着,他永远不会想到自己爱她最沉,却也伤她最深。 齐信在伊周恢復理智后却不曾放慢语速,他将千代託付的信件大力的拍放在伊周手掌,激动的道:「她现在人在穀仓院君那里,你快去和她道歉,把她追回,你晓得吗?她现在已有入仕的打算,还特地请我将同意书转交尚侍之君,说愿意担任典侍一职,和你划清界线。」 「千代…我的千代…来人!快点备车,我立刻就要见千代!」一字一句宛如根根芒刺扎在背上,不能让千代兴起离开自己的念头,伊周心烦意乱的指使着。 他现在最想做的事,就是和千代懺悔,求她回到自己身边,不惜一切代价,要他跪,任她打、骂都无所谓,只要千代愿意原谅比猪还笨的自己。 座车疾驶至安倍府第,今日晴明比平日更加忙碌,不是因为例假日,而是连续两名大人物的造访。 晴明不疾不徐的迎接,他游刃有馀,似乎早已预见的将万事先准备好。 「千代,大宰权帅想见你。」晴明隔着帐子,以同情伊周的口吻暗示千代,千代一听,不免心想:「还是厚脸皮的来了……」 她边演算着晴明交手给她的工作,拔高嗓子道:「能不能别告诉他我住哪儿,说我不在这里什么的?」 「好啦!让帅哥为你心急,真够狠的…」晴明喃喃自语,倘换他作女人必不捨教伊周这样等候。 他回到主屋,如此和伊周转达:「唉!她气还没消呢!」 晴明苦笑着,碰上尷尬的处境,只好以此笑面面对伊周。 「是吗…」伊周沮丧的垂下头,一切都是他一手造成的,他自知自己没有多作要求的资格。 「不过,您权且在寒舍住下几夜吧!多踅一踅,或许能巧遇千代。」晴明提出明智的办法,他耸着肩,「不过在下不能保证千代她愿意和您正面对谈,她心情差得很。」他故意加油添醋的刺激伊周每一寸神经。 自责压得伊周喘不过气来,他抱头懊恼的向晴明认罪:「都是我不好,负了千代,我向您请罪。」 「大宰权帅您可别这般对待在下,在下可受不起啊!」眼看伊周要五体投地的跪拜自己,晴明慌忙的扶起他,自认为没什么大不了的道:「唉呀!小俩口的哪有不吵的理?待你们和好之后,感情铁定会更上一层楼。」 当晚,像是附和着某人的心声,下起了滂沱大雨。这场大雨让千代没了星辰银河可观赏,也无法夜游,教她很不是滋味,历法的推演与星辰的运转週期都在早上被她破解的差不多了,现在只能无聊的待在房间里做些小杂事,像是数着一场大雨能下几滴小雨。 除此之外,天空还响着大雷,轰隆巨响,非常的扫兴。一道闪电划过天空,玄幕皆被它照亮。正当千代摀起耳朵,准备迎接轰顶的雷音时,光亮之中出现再熟悉不过的人影。 「轰隆隆!!!」在大雷落下之时,他大喇喇的掀开几帐。 第四十三话.后朝之文(下) 「伊周!」千代不敢置信的揉了揉双眼,她还以为在自己拒绝之后,他便直回室町邸了,岂会出没于此时此刻? 事实证明她并未看走眼。 多日不见,他的蹣跚步伐教千代吓了好大一跳。虽说有雨水味儿的覆盖,却仍能清楚闻见浓浓酒气。 千代不记得他曾经喝得这番烂醉如泥,她可是头一次见识到这颓废状。 若换作以往,她铁定会责备他。现下,她却显得不知所措,衣衫不整的他,连头上的乌纱帽都不知掉到哪儿了。 伊周摇摇晃晃的接近千代,她真怕他跌跤,连忙上前搀扶要服侍他坐下。没想到他竟不由分说的紧抓千代的衣襟,并狠狠的将她甩在地上。 「你这个叛徒!」他指着她的鼻尖嘶吼。 千代一声不吭的跌坐在地上,以平静的眼神覩视着他。 伊周自顾自的胡言乱语,比天划地的骂着:「你们大家都骗我,没有一个人是真心爱着我的。你们好生虚偽啊…为何我要被迫活在一场骗局里,为什么!!!」 骂着骂着,他开始胡乱嘶声狂叫,吼得嗓破喘息时,他一个重心不稳,扑通的重摔在地。 说千代对伊周再无感情的包袱是不可能的,「伤着了没有?」她赶忙凑前查看,本以为放任他宣洩一下就没事了,熟知竟跌个狗吃屎。 被千代扶起的同时,似是吼累了,他竟像个小孩子一样开始嚶嚶的哭了起来。 他的嗓音彷彿强弩之末,变成一丝一丝的柔弱。他蹙着眉凝视她,方才的凶厉全化为眼里晶莹剔透的泪珠,并像珍珠一样一颗一颗的滚落脸庞…… 「没有人爱我…定子死了……千代不爱我了…松君又不认我这个父亲,这个独自抚养他成人的父亲……呜呜~」酒后吐真言,这是伊周最赤裸的自己,平时的偽装皆已卸去,留下了真实的躯壳。 伊周深爱着自己,所以害怕自己背其而去,换个角度想,千代倒怜悯起伊周来了,她的态度逐渐软化。 「我很爱你!」千代只能这般告诉他自己的心意,虽然简明,却是真实。 伊周的动作被此话打住了数秒,随后又和小孩子般哭闹了起来,他双手猛击地面,扯开嗓子哭骂:「爱我,就证明给我看啊!!!」 此语好似狂雨,激起惊涛骇浪,捲起千堆雪。事到如今,他对自己的爱还是这般疑惑吗? 千代的情绪被他的激动推上波澜的最高点,她的一往情深,难道他都视如土泥? 她的爱,他都看不见吗? 千代现下的确没有什么证据证明自己的清白与对他的毫无贰心。 唯一的证据只有一样…… 千代爽脆的一扯,随着窗櫺边雨水的滴落,她的上衣一件一件的连同衣带的松脱滑至肩背,乍现的雪白酥胸与年轻的胴体,任何男人皆抵挡不住它的诱惑。 千代言语间满是挑衅与坚决的对着呆若木鸡,乾巴巴的目睹这一切发生的伊周说:「不是要证明吗?来呀!!!」 尤其是末两字,寔是比天上春雷还要响彻云霄。在酒精的催化与声光的刺激,伊周原属男人生物本能的兽性大肆迸发。 他恶狠狠,如狼似虎的把千代按倒在榻上。此后,他狂撕她身上剩馀的每件衣物,如入无人之境。伊周手一拉,狩衣、衬衣、单衣、指贯、下袴那层层叠叠裹住他精实躯体的衣料瞬间脱落,二人坦诚相对。 这一晚,千代的爱与童贞全部交予伊周,她的人和心,被他深切的拥吻与激情澈底霸佔。两人的心紧紧贴合,燃烧出铺天盖地的热火,将不同世界的两人融为一体,各自拥有彼此。 此夜,是双方无言的约定…… 「千代!都夜深几时了,怎么灯还亮着?不必替我演算历法而熬夜啊!」安倍晴明半夜尿遁,眼尖瞥见后屋千代的厢房在朦胧雨夜中晕着烛光熹微,连忙穿越渡廊予以关切。 还未抵达后屋的妻户,便可感受到氤氳之旖旎,在大雨的淅淅沥沥之中,雄浑与娇柔交会的曖昧声特别鲜明。 晴明登时定格住当前动作,「哇赛!这股干劲……」他本能性语带钦佩的惊呼,眼神还带点嫉妒。 晴明的眼珠子如同狐狸出洞般骨碌碌的左右转动…… 「切、切、切,我在说些什么……」他意识到自己的口无遮拦,为了挽救就此崩坏的人设,他赶紧深吸一口气,故意装作意会出个什么东西,连忙掐指一算。 随后,当作理所当然的告诉自己:「年轻人嘛!手脚真快……」 晴明两眉高挑的点頜着头,一步一步缓慢的向原路后退,彷彿被主人发现踪影的小偷。 黎明,当昨夜的雨水自斜倾的嫩芽滑落,千代渐渐返回现实世界,她下意识的左顾右盼,一旁还温热着,却已不见伊周踪影。千代赶紧起身,她的身上覆盖着一件闻来不像是自个儿的单衣。 一忆及昨夜的激战,千代颊上的红晕若隐若现,她赶紧穿上四散的女房装束,回视着凌乱的战场,顿时羞耻心作祟,她猛地大肆收拾,「啊~好乱,被子都被弄皱了,要是被晴明看到就完蛋了啦!」 千代崩溃的整理犯罪现场,在她五味杂陈的抖着被单之时,一封陆奥纸的信笺滑落脚下,上头还附上一朵开得垂涎欲滴,犹湿润的桔梗花。 千代好奇的拾起拜读,上头写着: 「若为与君会,往日无顾不惜生。然与君契后,只愿此命能长久,偕老长廝守。 (在与你相遇以前,我就算死也不足惜;但自从意识到对你的感情后,如今却希望能长命百岁。)」 这是伊周的(1)后朝之文,附上的(2)桔梗更让千代会心一笑,「哪有那样夸张?得赶快回信才行。」 千代挪身至桌几,找到一张底纹典丽的信纸,只不过该从何下笔好?如果是实话实说的认爱文,好像缺乏了些情趣;但倘是符合情趣的怨懟文,却觉得彆扭极了,符了文笔,却与自己的本性背道而驰。 正值千代搜索枯肠,伊周掀开帘幕出现在千代背后。写信加上摘花,再置于枕边,铁定花了不少时间。他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不过千代仍故作毫无知觉的继续在桌几前的纸张涂写着。 伊周会提早回来是为了确定自己是否收得到回信,看到千代正提笔写着,心里也就安心不少。 他安安静静的坐在千代身后等待她的回笔,经过昨夜的无理取闹,他认为,自己现在该是时候闭上嘴了。 等待是相当无趣的,千代试着循一丝灵感撑到最后。见她认真无比的写写停停到不曾发现自己、欲笔还休的模样,伊周禁不住好奇,把头往千代那方倾,像极学生作弊的探头探脑。 奇怪,桌旁竟然多了一颗头… 千代恰巧完成最后一个字,被对方这么一吓,她惊地把信纸“啪!”的一声黏在对方的腮帮子上,力道甚猛让他应声而倒…… 「痛…」伊周趴倒在地,疼的抚着颊边,装得可怜兮兮的凝视千代。 她瞇眼抱胸,一双杏眼全成了二条完美的弧线,许是觉得他的样貌看来可爱吧,她的嘴角竟渗着一股笑意,「谁教你要吓我?」 伊周把信笺自脸蛋分离如拆着珍宝的翻开摺叠好的内页,道是: 「难得久重逢,朦胧氤氳未看清,心匆匆神离。似月高悬穹,隐身云雾间,何人得辨明? (难得久别重逢,还未来得及看清你的模样,心却匆匆离去,彷彿那高掛夜空中,藏身云朵间的月亮,让人难以辨明。)」 原认为千代会捨弃怨懟这条情趣路线,熟知她居然採用,不过深入思考下,千代的答歌好像并无不实之处。这十几日不晓得自己在发什么神经,犹如恶灵附身怎样也不肯相信对方,还口出秽言。如今她竟不计前嫌的答应自己的求婚,极快的就送上答歌。一股羞愧感油然而生。 千代好笑的伸出手掌在伊周面前晃呀晃,他一点动静也没有。他的呆滞状态令她禁不住好笑的问:「发什么呆啦?一首歌也可以看这么久。」 伊周怔怔地抬头看着千代笑得如此明朗可爱、了无怪责与怨恨之意,伊周不免愈加羞臊,他为着自己的罪行困扰不已。 「很抱歉!」伊周羞得蜷着身躯、紧扯着削薄的瀏海,「那天是我太任性,说了那些伤害你的鬼话。我一时糊涂误信了那些传言,让源赖定的信件扰乱了我的视听。这些时日我的心思因定子而杂乱,分不清青红皂白,死命的鑽牛角尖,不仔细聆听你的解释。我太衝动、太死爱面子,一定伤你甚深。 本来是想和你道歉的,偏偏得不到你的谅解,所以借酒浇愁。哪里知道举杯消愁愁更愁?还酒后误人……」 伊周实在感到越说越糗,不过他还是得继续说下去,不能再让千代讨厌自己,「醉后的我带给你很大的麻烦吧!我不是故意要侵犯你的,我的本意不是这样的……昨夜的残暴铁定给你很差劲的观感吧!在你面前我再也不美了。呜…我再也不借酒浇愁了…我好害怕收不到你的回信,怕你就此厌恶我。」可听闻伊周细细的呻吟,虽说他将头埋入膝下,仍隐隐可见他的双颊全滚上一层红晕,害臊的伊周实在可爱至极。 千代的心早为此软了一半,不过他既然会来道歉,代表他已知悉实情了吧,她柔声轻问:「你全都知道了?是齐信和你说的吗?」 「嗯。」伊周抱着罪恶且頜之的头,扑通的五体投地跪在地上,「千代,我不求你愿意嫁给我,但求求你原谅我,你想怎么打我、揍我、骂我、处罚我都无所谓,只要你消气,我什么都好……」伊周痛苦的道。 千代也故作认真的思考,她先停顿了片晌,待他以为她已经考虑完毕后,她才吊胃口字字句句的啟齿:「好…我要你…在我面前发誓。」 「这没问题、这没问题。」伊周喜得连忙爬起身,立马翻开手掌心,等待千代下一刻的发落。 千代继续说着:「而今而后。」 「而今而后。」 「我藤原伊周对天发誓。」 「我藤原伊周对天发誓。」 「绝不作负心汉。」 「绝不作负心汉。」 千代忍住紧接而来的笑意,调皮的道:「而且当我的爱妻千代,提出抚摸我结实胸膛和性感腰身的要求时,皆不得拒绝。」 「……」伊周依样画葫芦的复诵着,唸着唸着,他意识到了其中的小心机。 「等一下…」伊周惊讶的昂首,他惊喜万分的望着千代,千代早已视前些时候的过节为过往云烟。 他瞅着千代,拆礼物的喜悦正等待爆发,「你答应嫁给我了?」 千代眨了眨眼,不放弃任何调戏对方的机会,「条件是你得实现你方才的赌誓。」 「当然!」伊周的笑靨如海棠一样的绽放,他唰地扑入千代的怀,在她的怀里磨蹭,「千代…我的爱妻,你要怎么摸怎么看都随便你。唔…我好爱千代,我要让所有人都知道猫君是我的爱妻。」 伊周的嘴角都快与弯成新月的双眼齐高了。他看来喜色难抑,不停的打滚撒娇,屁股上如同长出一根会摇摆的尾巴。 「乖啦!」千代接受伊周的卖俏,轻抚着他光亮的秀发,享受着与他甜蜜的两人时光。 (1)平安时代由男方赴女方住所过夜后所送上的和歌,如果女方也心属男方,便会送上答歌,以示情意(不同于一般情书,此用以确立二人关係)。送得越早,代表爱意越浓 (2)代表永恆的爱 第四十四话.居贞亲王(上) 源赖定与东宫妃子私通很快的就传的甚嚣尘上,事情传到东宫居贞亲王的耳里显得格外刺耳。身为当事人的绥子没办法,只得告病暂回母家避避风头…… 这一天,身为兄长的道长前往妹君的母家探望。 「怎么办……」绥子慌忙的捏着自己的肚皮,自己的小腹上竟出现了一条一条类似妊娠纹的纹路,恰巧近来有了微凸的小腹,原以为是吃胖了,没想到冒出妊娠纹,最害怕的事还是发生了…… 她不敢让女房知道,她不敢面对,这是多么大逆不道的事情,故近来的诸多事物都由自己亲手处理,深怕遭人发现异状。 「娘娘,左大臣来探望您了,您好了吗?」女房在廊上喊着。 绥子回过神来,赶紧穿好衣服。 不久,道长便信步走了进来,她装作若无其事的寒暄了几句:「兄长,您怎么会来?」 「来看你呀!不然你孤单一个人,父、母君皆不在人世了,有时没有男人料理,日子不好过。」道长边说边寻了张榻子坐下。 「嗯…」绥子有些不好意思的低下头,算是自己的错,惹兄长麻烦了。 道长打量了妹妹上下,她年轻修长的脸蛋愈长愈丰丽,和往常一样。出乎意料的是,她的腹部较几个月前丰满了许多。 「你吃肿了?」道长好奇的问。 被问到这敏感问题,绥子毫不犹豫的頜首,「算是吧!」 道长有些狐疑,在这个时机点,她应该憔悴的呀!怎么还有间情逸致吃胖自己,很有可能,答案没有这么简单。 就算是,再问她也不会乖乖承认,索性,他趁着绥子没有防备之心,眼明手快的掀开遮掩她腹部的衣料…… 纸包不住火,一条条淡淡的妊娠纹划印在她隆起的肚皮上,和她脸部与手脚娇嫩的肌肤相较粗糙许多。 「你怀上杂种了?」道长惊讶的瞪视绥子,彷彿要将绥子连月来忍受的压力一下子灌注其身。 东窗事发的绥子无力解决此一既定事实,面对这些日子以来排山倒海的舆论,她忍不住嚶嚶的哭了起来。 「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不知道会变成这样……」 「奇怪,好好儿的待在丽景殿,怎么会和源赖定產生关係?」道长无奈的质问。 「他那时候很殷勤的来找我。他人很瀟洒浪漫,又长的帅气。他说爱慕我很久了,第一次被这般出类拔萃的男人追求,我一不小心就心动了。在某次夜里,他悄悄的摸上来,可能是女房的放行吧…我当下还以为是东宫殿下,后来才发现是源参议。之后,我们两人就…背着东宫在一起了……」 绥子娓娓道出一切,她着实委屈,从小到大,自从被送入宫中,就被父亲要求拒绝所有男人,只能对东宫一个人好,对他百分之百的忠诚。可东宫也有三妻四妾,不可能只对自己好。虽然东宫非常喜爱自己,但也有教自己守空房的时候,教她一个人守着窗,多么孤寂呀! 还记得有一回…… 「娘娘,夜深了,该睡了。」女孺喊道。 「好!你们先睡,让我再等一下。」她趴在窗格子边,孤单的看向远方。 女孺看了着实不解的说:「夜都这么沉了,东宫殿下不会来了。」 听到女孺的一句话,绥子心底有所不快的反驳:「殿下会来的,他答应过我!」 此时,另一位女孺奔了过来。 绥子听到脚步声,心一兴奋,赶忙对镜梳了几下头发,「是东宫殿下要来了吧!我就说嘛!他会说到做到的,我得用最漂亮的自己迎接他才行……」 「娘娘,东宫殿下要我转告,他今儿得到(1)淑景舍去,不能来了。」女孺不晓得绥子正自我陶醉着,硬生生的打断她的愉悦。 绥子对镜梳妆的手瞬间停了下来,之后又继续猛梳着妆,「是吗…」 从镜面的映射下,绥子仍保持着方才自信的笑容…… 女孺见状再度劝道:「娘娘,早些歇息吧!」 「好……」绥子应答的声音欲渐发悄,镜面映照着的仍是一抹微笑。 女孺得到绥子的应允后,随即替她熄灯拉下格子窗。 女孺走后,绥子的手立刻停下,镜面映照的是半面陷入黑暗,半面仍有薄薄月光照耀的五官,只是那半张脸却异常的模糊…… 隔天早上,东风比昨夜更加冷冽,地上都结了一层霜。 东方的太阳仍未完全露脸,晨曦被地平线阻隔着,便被女孺们着急的唤醒…… 「娘娘,殿下遣了位藏人来,说有急事当面和您说。」 「嗯?」绥子懒洋洋的起身,枕边还残留昨夜未乾的泪水。 「快快替娘娘梳洗。」女孺们手脚俐落的替绥子打扮整容,不久之后,即拉着绥子出了丽景殿。 丽景殿外,一位藏人站在寒风之中,手里拿着一袋麻袋。 看到绥子姍姍前来,赶紧上前通知:「娘娘,殿下有令,他想知道您对他的真心实意。他说,假如您能手捧着这些冰块一整个早上,就代表您是真心爱着殿下的。」 绥子面无表情的跪下,双掌向上。随后,藏人将冰块一股脑儿的自麻袋倒入绥子手里…… 寒风刺骨,冰块的温度冻手。常人之不能忍,绥子却怔怔地跪在庭院,手捧着的冰块一点一滴的融化,她看着冰块的消融,透明的水体下是冻红的双掌。 「这是我对东宫的忠诚吗…」她的双手冻得不停颤抖,冷,让她哆嗦不停。这是她对他的信任,但他对她的信任在哪里?爽约加上折磨。 热泪随着冰块的融化,流淌的欲多。冰块的慢慢消融,更是她对他的爱一层一层的剥落。 强迫的愿意,渐渐的转为不愿意…… 自从冰块融成了水,绥子对居贞的爱的偽装亦随水流逝。纵使居贞为此相当感动,回不来的是两人的互信。 虽然心境上快活许多,却迎来更漫长的孤独…… 「好不容易迎来心动的对象,愿意每夜陪我,为什么不可以?」绥子抹着泪,问着道长。 道长叹了一口气,这妹妹的脾气最任性了,「你这性子啊…都怪父君养惯了你……」身为家中最年幼的幼女,还比伊周小了一岁,老来得女,被老父亲疼得要死,脾气还真难解决。 不过这也让他灵机一动,既然东宫这回不会再接受她,如此一来,自己岂不可以把二女儿送入东宫,不仅正大光明,又不怕夺了妹妹的宠,委实大好机会啊! 道长愁苦的神情不禁转为一阵喜悦,「好吧!兄长不会逼你了。不喜欢东宫的话,就不强迫,孩子生了,就在东三条院和你姐姐安享天年吧!你想要怎样的男伴,不强迫你了。」 「谢谢兄长。」绥子猛力点头,向哥哥的包容致上谢意。 之后,绥子的事便被道长压了下来,纵使诞下了一位俊俏的男婴,也无人敢再苛责,包括居贞也不再出言。只是她再也不曾回到皇宫。 至于源赖定,居贞则暗自下定决心,在他登基后定要下敕令禁止源赖定升殿,拒绝为往来户。 (1)道隆女儿之一,原子的住所 第四十四话·居贞亲王(中) 此日,道长交给彰子一瓶不知装载什么玩意儿的药物,他不怀好意的提起:「淑景舍妃总是比较受宠呢!」 「是呀!父君。」彰子頜首,却没有直视藤原道长,只怔怔地打量着那瓶药粉,她深怕道长要求她做出自己最不愿意做的事。 藤原道长在她耳边嘀咕着,唯有如此,自己才能荣登关白大位,成为万物的大主宰。 「彰子,去吧!为你未来的路作打算。凡是有可能阻拦你的人,都要给与一一剷除,她挡了你亲爱妹君的皇后路。顺便,为了阿妹好……」 彰子不等他说完,便一把将药罐拾起大力扔向远方,义正严词的说:「我不要,父君。这种事您怎么做的出来?她们都是我的堂姐姐,也是您的姪女,您何以忍心?这见血之事,我不会也学不来。」在她心里有条准则,凡是会伤害藤原伊周的事物,她一概拒绝,就算是父亲要求自己。 「彰子,你喜欢伊周是不是?」藤原道长越来越贴近彰子,那精明锐利的眼神好似能看透彰子的骨子,不过她一点也不畏惧这点,才一个眼神,能杀人么? 彰子撇开藤原道长的视线,不解的摇头叹息,说着:「怎么这样?当我还小时,常看到您招堂兄来家里的啊!有一年大舅大寿,是堂兄抱着我和您一块儿出席的。曾几何时,您对堂兄竟这么残忍?父君,我想念以前了,我想念我们两家和乐融融的那段时光。」 彰子的一席话,道长不是没有想过,那段无忧无虑、和乐融融的少年时光实在令人怀念。虽然伊周大抵已归降自己,但他的妹妹们太受皇室的喜爱了,将威胁到自己儿女的地位。面对即将威胁自己的地位与权力者,就算是至亲,他也不会手下留情。 御匣殿别当传出妊娠的消息,伊周为了避免重蹈定子的覆辙,他向千代諮询一件事:「我们不用等到雅子几近临盆时才提请归寧,现在就提请可好?方便照应。这是我的想法,不知道你同不同意?」 定子带来的惨痛经歷,他确实是怕了,惟希望雅子别成为下一个定子。 千代自其眉眼中捕捉到一丝鲜为人知的恐惧。除此原因之外,让雅子搬来室町邸与自己同住实在没什么不好,能多一位友伴谈天,聊着女孩子之间才明略的道理,可再好不过了。 她二话不说,点头答应,言语间依然是打对方趣味的玩笑:「好啊!但可别吃醋说只陪雅子不陪你。」 伊周脸上尽是欣慰的顏色,千代的谅解太感人啦! 「谢谢妻上大人,这次我不会吃醋啦!」感谢都快来不及了何来翻倒醋罈? 于是雅子在伊周的提请之下,提早蒞临室町邸。 雅子抵达室町邸,她挪出优雅的脚步,映入眼帘的即是掛着欢迎笑容的伊周夫妇。 「兄长、兄嫂,一段时间不见了,没有事先告知我,便背着我结亲,太过分了喔!」雅子吐露的是甜蜜的责备。 伊周和千代相覷而笑,他搔了搔头害臊的道:「说来话长啦!我们先进屋去。」 于是三人在幸福的环绕之下开始了同住屋簷下的时光…… 某一天清晨,千代在迷迷糊糊之中,上下眼皮被硬生生的扒开,下腹一阵剧烈疼痛将她从美梦唤醒。她的手脚知觉全挪移至疼痛处,教她双腿软得无法爬起。 「嘶…嗯……」千代不禁痛苦的呻吟起来,不过碍着不愿意打扰伊周的本意,她只敢蜷紧身子,努力的抑制痛楚。 「该死的大姨妈……」千代正寻觅着最舒适的姿势,不料动作太大,还是吵醒了伊周。 他揉着惺忪睡眼,一大清早映入眼际的竟是千代的狰狞挣扎,不免吓了他好大一跳,「千代,你没事吧!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吗?」 这种事在男人面前好像有点难说清,说来总是尷尬。虽说是在丈夫面前,要了当的直讲依旧隐藏着障碍,只求他想像力够好了。 「那个来…很痛……」 「那个是?」听到此答案,伊周先是愣了半晌,那个是哪个?不过再多加联想,恍惚之间他便会意其言语间的奥妙,「喔!我明白了,你等我!」 伊周离开温暖舒适的被窝,鑽出(1)御帐台,如风一般乘着气流大步的往房外跑。 虽然在这样一大清早的便打扰他的好梦令千代感到过意不去,不过他的急促动作却引起千代的好奇,「他要做什么?」 不出半刻鐘,那轻快却紧凑的跫音再度响起,伊周自直方的长廊出现,他衝上前搀扶着千代倚墙坐稳,之后将一旁不烫口的温茶举至她的唇边。 千代双手谨慎翼翼的接过陶杯,弧口中的茶面倒映着伊周甜死人的笑靨。 「先喝下这杯茶吧!我还讨了些梅粉加在里头,可以暖暖胃。待会儿出云之君会送来一盘砌好的,嚐起来必让心花怒放的东西。」他真会卖关子,总能把微不足道的小事物说得如此引人入胜。 她乖乖的听从伊周的话,把他准备的茶水一口一口的饮尽,果不其然,腹部的肌肉放松了不少。 在千代啜饮的同时,伊周迅速的着装完毕。在下一刻鐘,他所说的如梦似幻之物在出云之君满是好事的注视之下送了过来,「主公可别自个儿吃完,这是给主母的。」 伊周两手叉腰假慍的抗议:「喂喂喂!我看起来像是这么贪吃的人吗?」 出云之君转动着骨碌碌的眼珠子,故意提起:「明明就前科累累,那您说,肉丸子您还主母了没有?」 千代闻后立即噗哧笑出,伊周则一脸词穷的想要反驳,却又因无理而接不上话,故结结巴巴的道:「你…你…我…我那…那都多久以前的事啦!早烂掉了还提?」 「就知道还没。」出云之君得意的窃笑着,她摆置好碟盘后,踩着胜利的步履匆匆离去。 「呿…」伊周不服气的大眼瞪小眼,顺手捧起碟盘。 「那真有这神力吗?」千代顰蹙,质疑伊周的可信度。 「相信我唄!」伊周表现万事包在我身上的态度,拈了一小块在千代唇缘摇动,「啊…」 千代顺从的张大嘴巴。目视着她规律性的嚼动,他亦塞了一颗含至嘴里。 「这…是黑糖吗?」熟悉、温和的味觉正触动着千代全身上下所有的神经,引领她的知觉开啟未来到平安时代前与朋友家人的回忆。 「真厉害,一吃就知了。以前母君也曾有与你相同的经歷,父君即是这样处理的。」伊周的瞳孔完全被千代洋溢着幸福的丰神佔领,能博君一笑,他备感满足,「好吃的话就多吃一点。」言毕,又放了一块在她的嘴里。 许是心理安慰,抑或真乃食物的疗效,千代的下腹再也不像方才那样痛得在地上打滚。 「好有效啊,比较不那么疼了。」千代笑瞇瞇的说。 「身为女孩子还真是辛苦……」伊周语带心疼的抚着千代因疼痛而紧绷的颊腮,「每个月皆得受如此折磨,若是怀有身孕的话,更要以性命相搏的分娩。所以说…」 他的眼睛比刚才更加湿润,「如果,我们俩之间无法育有一儿半女,我不会强迫你的;纵使你能够怀上我们的孩子,看到你承受分娩的巨大痛楚,我也会很心疼的。」 伊周的温柔在上一秒滑入千代的心坎,她为之动容的把手轻轻放在置于颊边的伊周手背上,「像我这等泛泛之辈能得到你的钟情简直像在做梦……」 千代的眼眶早已在不自觉中晕红。 「能娶到比世间任何财富与权势还要珍贵的爱妻,是我这一生所实现最不敢希冀的奢求。懂吗?千代。」伊周足以光照普天的微笑在千代眼前逐渐放大,她会意的闔上映照着对方五官的眸海。两唇的紧密交扣,是几近十年来同甘共苦,为伊憔悴的爱的精髓。 「唔…好令人羡慕啊…兄长对千代果是一往情深吶…唉!」雅子经过两人的厢房,恰巧撞见这深情款款的对白与深刻的一吻,她不由得艳羡起千代的好运,同时也为自己求之而永不可得的幸福发出如飞毳轻落的叹息。 (1)四周掛有帘幔的床舖,可作寝具与坐具 第四十四章·居贞亲王(下) 几天后,东宫太子居贞亲王秘密召见了伊周。 「殿下召臣前来有何事相寻?」伊周恭谨的微低着头问。 「有件事着实让我心碎,于你而言,也许悲伤将不亚于我,但我还是得同你明说,希望你能接受事实…」居贞深吸了一口气,鼻里鼻外尽是酸楚的空气,包括眼眶打转的泪滴。 伊周驀地抬头,再悲惨总不比定子的逝世更令人哀慟的吧! 他已设好心理下限的道:「殿下直说无妨。」 「就是…原子她…」居贞揉紧腿上的布料,皱摺清晰可见,「…吐血身亡…」 这四字宣告比丧失皇权的继承还要痛心疾首,伊周的脸色亦在瞬间苍白如纸。 看着眼前人的遽变,居贞擦拭了甫流淌的涕泗,镇定己心的继续对着一言不发,看似深受打击的伊周说:「我大概猜得兇手为何人,一定是藤原道长!他近日来要把女儿硬塞入我的后宫,为了让我移情别恋的残忍手段…」 他越说越激动,悲愤转化为文字一言一句的自其口组织而出,「我好爱原子,她是仅存的知我者,谁知藤原道长何等的卑鄙。她对我而言也是最忠诚者,不像绥子满口的欺瞒,背地里和源赖定那廝暗通款曲,產下孽子。好人命不长,小人却常在。」 听到伊周发出呜咽般的喃喃自语:「我不是都已经表态臣服了吗?为何还是不放过我的妹妹…」 听到伊周的怨叹,居贞的双目闪过一道拨云见日的熹光,他煞地握住伊周的双掌,抓着汪洋中的一根浮木似的说:「伊周,我们来合作。与命运作最大相搏。有朝一日,我会即位,面对左大臣,除非握有军权,否则难以与之抗衡。而你握有的恰是朝廷最重要的两重军之一的兵权。当下,你最缺乏的是强而有力的后盾。我俩相契,天衣无缝。」 居贞的言行说到重点之处,方才的哀容一夕敛起,取而代之的是面对未来格局的縝密威严,比当今圣上更完备的帝王气度,「我明白你对外试图打入左大臣一党,暗地其实一直待寻着復仇的机会。我们一步一步踏实的来,先搏得左大臣的无比信任,作为内应。我则渐进引导左大臣入彀。时机一到,我们联手,必能扳倒左大臣。事成之后,我任命你为关白,并安排敦康入主东宫。而我只有一个要求,我要行使天皇本权的自由。你答不答应?」 居贞能够将话说得鞭辟入里,必是事先经过演练的。 伊周深知此为一大好机遇为翻身的重要关键,「好,臣乐意之至。」他作抑止身体颤抖之状,恨意深入骨髓的一口答应,像是犹未脱离伤痛,为亲人復仇为本意。 「就知道你是个聪明人。」居贞拍了拍伊周耸立的肩头,十分满意他的答案。 出了东宫,伊周咀嚼着这一日的收穫。这一次,妹君的逝世带给自己的已非定子亡故那般的心痛,而是觅得契机的喜悦。在那惨白如纸的面庞之上,他的嘴角竟勾起了诡譎的弧度。在居贞面前偷偷滚落的泪珠,彷彿为掩饰接下来他眼底从未被人探知的曖然邪气。 在此同时,雅子毫不隐晦的和千代吐露:「说真的,我非常羡慕你。」她的手轻触着微微隆起的小腹,语调故作一派自然。 「怎么说?」千代不免好奇的问。 「你找到属于你的幸福。好羡慕你拥有一位懂得疼爱你,真心待你好的男人。」雅子的薄唇微弯,皮外笑着,皮内却是极其苦涩。 千代听出其中的异常,关切的询问:「怎么了?是和皇上有关吗?」 雅子艰难的頜之,千代隐隐约约看见她桃红的唇瓣渗着血丝。在点头的同时,她早已泪潸潸了。 「雅子,你别哭,能和我说说发生什么事好吗?如果皇上欺负你,我能替你骂他,不要刻意隐瞒着。」千代环揽住她的肩部,出借自己的肩膀予她靠倚。 她娓娓而道:「怀有身孕并非我所期冀的。你在阿姐身边当过女官,你绝对明白,阿姐是皇上毕生最爱,除她之外,再无人能在其心进驻的如此之深。 自从阿姐死后,皇上变相的时常往御匣殿跑,大家都说皇上终于摆脱失去阿姐的伤痛,爱上了我。但,事实并非如此。皇上一直将我看作阿姐,以阿姐之名唤我,视我为阿姐对待。 我一直告诉自己,算了,没关係,自己只是女官,只要遇到自己喜欢的人,立刻辞去别当一职,我也有获得幸福的机会。可我出乎意料的怀上龙种,一朝成为皇上的女人。进,我无法摆脱以阿姐阴影过活的日子;退,我无法获得丈夫的爱怜。我真的好难受,仅有在室町邸里,我才是雅子,我才可以感受到自己还活着。否则在禁中,我永远只是阿姐的替身,我叫定子而非雅子…」 说着说着,雅子痛哭流涕,连千代的衣襟都被泪水濡湿。这样的情况,对于当事人是一大折磨,没人愿意成为某人的替代品,谁也不乐见。 若换作一般人家,欲脱离好说,但此乃帝王家,枷锁的禁錮也令点子王千代无可奈何,她实在不晓得从何处安慰起。 「主公回府啦!」外头的僕役作如是叫喊,绕经回廊传入主厅。 雅子连忙离开千代的肩窝,胡乱地把眼泪擦抆乾净。 少顷,乃见伊周宛如冬阳暖实的笑靨出现在眼底。 「你们感情真好。」他乐见于妻子与妹妹的好友情谊,并且巧妙的避开原子的死讯。 千代熟悉雅子之性,她不愿打扰到哥哥,故千代佯装无事一般的说:「这不是路人皆知的事情吗?你竟笑得这么开心。」 「会开心不是没有原因的。方才在路上我兴起了个点子,想和你说……」 「有什么点子,我们到外面说吧!」伊周话未落,千代便直截的提议,若又是什么夫妻情深的对话可能会刺激雅子。她瞥了眼强顏欢笑的雅子,不问三七二十一的把伊周推到屋外。 「干嘛大费周章的啊?」伊周向千代表达抗议。 她在出了妻户后总算停下脚步的道:「你要说什么?」 「喔…好啦…」既然要和千代表明这大点子,小事情就别计较了。伊周试探的问:「你还想念你的眉毛吗?」 虽然在心中打了个这是哪门子问题的问号,千代揉了揉眉骨,仍旧不假思索的回:「当然,千年后的人是不剃眉的。」 问到伊周想要的答案,他的笑容越发灿烂。 「那如果我让你不必再剃眉了何如?想当年的你两道小山眉其实也挺好看的。」他的反应挺奇怪的,在平安时代以剃眉为美,他岂会捨得? 千代狐疑的问:「不怕我变丑喔?」 伊周猛地晃头,正所谓情人眼里出西施,他展现无限宠爱的道:「在我眼里,你不管变成了何种样貌,于我而言都是美。难道你没发现自从我自大宰府回到京城后,就再也没有剃眉染齿了吗?」伊周的末段话,在千代的瞳眸里燃起星星之火。 染齿部分她大致理解,因为伊周素来不喜欢染料的味道。加上在大宰府督军时,武士们都没染齿,若上战场极可能被敌军认出主帅的身分,故在那一年便戒了染齿的习性。 只是剃眉这项千代还真没发觉,她惊讶的问:「真的假的?有吗?」并凑上前探勘个仔细。 伊周略微屈身好让千代一饱眼福。 「真的吔…」千代如同触摸珍宝般的顺抚着伊周的两道浓密且整齐的直眉,她不可思议的诉说着感官:「好浓喔!这眉是真的呢!我一直以为是画的。」也许自己的没有发觉有一半源自于从未来带来的近视眼。 不过伊周倒自豪了起来,他挑了挑两眉,笑说:「一定是我的眉长得太美了,其实同你成亲之后,为聊表忠诚,我连染料都懒得涂了,以防烂桃花。」 他的说法点醒了千代,她领会了对方的用意,兴奋之情溢于言表,「所以我也能留眉毛,且不必染齿囉?」千代满心期待,彷彿下一秒就会雀跃的飞起。 「是啊!我希望你留,你不觉得有眉毛自在许多?」伊周捧着千代的脸庞,现在佔领他脑海的无不是她十岁时的可爱模样,倘千代重返其状,除自己能永远独佔外,这份别有风情的美再不会予外面男人机会,得以从自己的怀里夺走。 至于原子之殤,伊周面无表情,葬礼上,犹是他作拉棺的前导,但不同于定子之死,他已然麻木。 得到居贞太子的支持,是原子生命的延续,「对,原子,你的死…值得了。」 伊周的笑顏此刻了无温度,是冷血的愉悦。 第四十五章.九州之灾 金黄色调的岁月里稻禾麦穗成熟的丰收之日,掺杂着一半的喜悦与焦头烂额。腹里的胎儿睁开了雪亮的双眼,看到的是人世间的快乐与伤悲。 雅子的女儿在伊周与千代的悉心守护下安然的出生。因为生来相当的乖巧,不哭也不闹,就只是静静地做着美梦,故名为恬子。 和恬子的安详睡顏形成强烈对比,一场史上最为凶猛的颶风将九州吹得天翻地覆。九州各国皆传来洪水肆虐的消息,作物毁于一旦,百姓流离失所的惨剧。 大宰府的案牘如雪片般飞来,覆盖了主屋的桌几。 已连续三天了吧!伊周不眠不休的埋在一大堆叠的文书当中,不晓得已烧尽了几根蜡烛。 大宰府的驛使三番两头便来到室町邸收递文件,他没有时间休息片刻。 在秋老虎的发威下,平时爱漂亮的伊周难得满身汗渍,头上的发髻也因几天未梳理而蓬蓬松松。 看到伊周挑灯苦忙,将体能爆发到极致,令千代食寝无味,他多久没闔眼,她也就几夜不眠。 后来,她索性大剌剌的闯入主殿,鑽入文书堆中向伊周表明:「我来帮忙你吧!你一个人忙不完的。」 伊周抬起因久坐而有些僵硬的头颅,他点漆似的瞳孔四周无不佈满血丝,额上的油光在灯下熠熠闪闪。 「不用了啦!让女孩子做这些事,是我太不懂怜香惜玉。」伊周给予千代一个疲惫的笑容,随后又继续埋首案牘为之劳形。 他的笑意直直刺入千代心坎,她告诉自己不能坐视不管,男人做得到的,她为何做不到? 故千代劝说着伊周:「我可以的,住在安倍府的光景,姨父总把我当男人使唤,读男人的书,做男人的事,我想我能够帮你。」 说到安倍晴明,伊周振笔的手登时停下写动,片段记忆涌入脑海,他回忆着…… 那一天,伊周把千代接回室町邸的临行前,安倍晴明曾把他拉到一旁吱吱嘁嘁的细声交代:「大宰权帅,和您说几句话,千代此女长得一副女人样,其实,她才是真正深藏不露的狠角色。这许日发行的黄历都是她替在下搞定的。只能说,千代在行事上比男人更男人,您自个儿要好好审度了。」 这句话仿若醍醐灌顶,点亮了他的明眼。 伊周再度扭动僵直的颈项,一脸威仪的交代,「那你帮我撰写奏文上疏皇上。若是交付太政官议政讨论恐缓不济急。你就仿我的字跡,大概八成像就行了。内容大致如此:我已尽力调度各国资源与粮米,能调的都调了,可还是敌不过流民的消耗速率。让百姓飢饿是一国之大忌,望皇上批准穀仓院开仓賑灾。」伊周此回付出他所有的信任交诸千代。能获得他的全权信任,千代荣幸之至,她可靠的背负起重任,着手替伊周拟起奏章。 在千代的神速拟稿之下,不负其望,天皇马上给予豪气的回响。 「传朕旨意。下令穀仓院尽可能调拨穀粮输往九州诸国。平安京上下,由禁中开始做起,上自朕与公卿,下自黎民黔首,一月禁食鱼、禽、畜肉与酿酒,肉类物资均上缴穀仓院醃渍、晒乾,伙同穀物后送灾区。由(1)民部卿协助大宰权帅,解决九州洪水的疏濬与救灾」 得到中央政府的资助,伊周不再独木难撑,工作量减轻了不少,终于得以悠悠间间的休个息、放个松。 伊周沐完浴之后,(2)只穿一件单衣的他看来极享受肌肤与衣料的柔软触感,呈大字型的斜倚在榻上。他大口大口的吃着淋上(3)飴糖的刨冰,那陶醉的神情在他的脸上极为写意。 「唔……在这种时候吃碗刨冰简直是天堂!」伊周边含着汤匙,扭头望向坐在一旁小几前的千代。 「抱歉,让你替我核算税务总表……」他貌似注意到自己在千代面前说出这话相当不得体,愧疚的道,嘴里衔着的汤匙一上一下的摆动着。 千代眼睛虽是面对大宰府算师捎来的单季税收与损失,嘴巴却笑着回答:「不用道歉,你忙了几天几夜了,赶快吃完赶紧歇息去。」她划上最后一撇,将总表递给伊周,「呶!核算完了,给你。有误的地方我有用硃砂笔标记。」 「这么快?」伊周惊讶的跳起身,立刻滚到千代身边查看究竟是什么回事。 「哇赛!这…未免太快了吧…而且好精准,连这么小的数字都抓出来了。倘若换作我,恐怕得算个整整三天。」伊周瞄一眼算表再瞄一眼千代,委的不敢置信。 千代对于讚美显得谦逊,她摇了摇手,笑道:「没有啦!用对数的话很快的就能解决了。」 「哇…嘻嘻,难怪你的姨父说你很厉害。啊~好幸福,娶到贤妻,少干半辈子的活儿。」伊周一听到从千代嘴巴冒出的一串名词,立刻转移话题,他用膝盖想也知道,那铁定又是什么自己投胎几百次也学不来的东西。 他伸起懒腰,一个哈欠便不由自主的打了出来。 「睏了吧!冰吃完了没?」千代瞥了一眼空空如也的碗底,「去躺床好好睡吧!」 「嗯…」伊周摇摇头,逕自地躺在千代的大腿上,「我要千代的大腿作枕头才睡得着。」他的口吻是满是眷恋与睡意。 「好,这会子你说什么我都好……」亲眼目睹他连夜来的辛苦熬夜,身为其妻的千代不免心疼不已。 千代顺着秀发轻抚着他的头,但见他在千代的柔触下感到酥麻麻的闔上双目。 锁骨以下,不出片晌,起伏变得非常规律。 伊周的睡顏异常的天真甜美,像娃娃一样的可人,总能激起女孩子欲好好替他打扮、玩弄他的调皮想望。只是她克制住,深怕这样做会打扰到他得来不易的小睡。 还是就这样静静的望着他,陪伴他做着令他愉悦的美梦,足矣。 室町邸的运气如此,远在另一街区的道长可没这般好运了。 「全身无处自在,难受极了。」道长卧在床榻,浑身的寒气抖也抖不掉,挥也挥不去。 走在殿外的僕役还穿着薄衣,屋内的道长则浑身被被衾紧紧裹住,让路过的人有种空间错乱的感觉。 「医师说您是得了寒病,得好生疗养。」下役们这样安抚着道长,当他们安抚时心里无不颤抖着,典药寮的医师有言寒病得以肉品等燥物燉煮,食补的调养方能加速病癒。但天皇下令禁肉一个月,东、西市的肉物绝跡,没人生得出肉来。 「我要吃肉!」对于已连续吃了数天素菜的生活,道长已显得相当不耐烦。 「主公,您再忍些,禁肉令还得持续一些时日。」下人们怯怯的回道。 「我不管,无论如何就是要给我生出来!我是左大臣,难道还怕区区一个毛头小子?」道长的病体教他的脾气再也抑制不住,他狠厉的教训家僕们。 于他而言,无妥协的馀地。 室町邸方面,伊周在桌几前读着齐信的一封信,上头记载着道长目前的状况。 「原来是这样…想吃肉…」伊周嘴里念念有词,这则资讯提供他的是无比的良机。 俗话说得好,雪中送炭定比锦上添花更暖人心脾,他明亮透澈的眼珠子瞬间覆上一层灰幂,曲线柔和的唇际呈现的是邪恶的魅笑,那灰暗的笑容散发着野玫瑰般危险的美与致命的吸引力。 他有把握,此回他将澈底夺回道长的心。 「母君,母君!松君想吃橘子,能不能剥给松君吃?」松君的声音嫰如幼猫的呼喊,极明显的正向千代撒娇,此音触动了在旁读信的伊周最敏感的神经。 他虽面带诡譎的的样貌,灵敏的耳朵早已竖了起来。 「真拿你没办法。」千代温柔的笑着,她伸手攫了颗放在碟子中的橘子。 「什么?这世间哪有这么好的事?」这下,伊周的注意力全自信纸转移至一旁的妻子与儿子。可谓居魏闕而思江湖,外表真看不出来,还以为他犹在读信呢! 千代剥好橘皮,撕下一片递向松君。 「啊…嗯…」 「……」 当松君距离千代指尖上的橘片仅一寸之遥时,乱入的伊周大口一张,一口叼走千代准备餵给松君的橘片不打紧,连千代剥过皮的橘肉也全数被伊周咬走。 「哇!橘子可真甜啊!而且又是千代亲手剥的。」伊周在桌几前的阴沉全蜕变成煦日暖阳似的甜美笑靨。他故意大动作的嚼着,露出来到天堂的喜悦感。 「……」松君圆亮的双眼越来越湿,眼泪不听使唤的氾滥至眼眶周围,形成伊周时常具备的煎蛋眼。 「啊~父君欺负人!那是母君要给松君吃的!」松君猛地跳脚哭吼。 「臭小子,要吃不会自己剥吗?成天好吃懒做的…」伊周不以为然的斜眄松君,那姿态即以胜者眺视降者。 松君灵机一动,相当识时务的跳入千代的怀中,以伊周颇痛恨的口吻道:「没关係,橘子就让给父君吧!反正松君已经有母君了。」 那语调如同在奚落着伊周失了宠一样,模样洋洋得意。伊周简直忍无可忍,他的拳头攒得好紧好紧。 「够了!」他愤怒的叫道,「千代是我的!」伊周大力的抢过千代并牢牢的抱住,向松君宣示主权。 「母君是我的!」松君眼见亲爱的母君被父君抢走,也不甘示弱的像无尾熊般的环抱千代。 「臭小子闪远点儿,我认识千代时,你生母连个肚子都没有,凭什么跟我抢千代?」 「这些日子都是母君替松君梳头的,您可曾替松君梳过头发?所以,母君是属于松君的!」 「臭小子再顶嘴啊?」 「怎样?臭父君,大坏蛋!」 「咿~」 战火在两人的眼中互相燃烧,互以电眼所產生的电流攻击对方…… 「好了啦!你们可有想过我的感受……」千代在旁担任和事佬劝解两人的纷争,熟知越劝越惨。 这场千代争夺战还会继续如火如荼的展开。 伊周施展他身为家长的权力,将松君送到劝学院就读,并且约法三章:「父君小时候是顶着劝学院榜首的光环毕业的,你如果没有达到前三名的话,就不必回家啦!」 这招也够狠的,让松君欲哭无泪。这摆明是伊周要霸佔千代所耍得计谋。 为爱疯狂,无论如何,只能拼了。 「敢问大宰权帅为何造访?」(4)京极殿的侍女、侍从掛上亲切的笑顏迎接伊周,皮下难掩本质的焦虑。 伊周故作何事皆不知的道:「听闻左大臣身体微恙,前来探望。」他们的焦虑伊周看在眼底,他刻意问:「医师有吩咐说该进何补较何适呢?若寒舍有的必送至府上。」 其言一矢中的,大家面面相覷,挤眉弄眼的,好不容易才推派出一位谈吐得体的人和伊周说明概况:「医师说寒病当以肉补,这病又巧碰禁肉令,教人不知所措,主公本人甫令大伙儿寻肉来,我们实在不晓得该如何是好。」 说到痛处,下役们全狠狠的頜之。 伊周内心隐盖的是一抹得逞的笑意,他作深思状,明瞭的点头。 弹指之间,他原本深思的五官转为诚恳可靠,「我想,为了左大臣的健康,我愿尽一份心力。」 京极殿的主殿,道长的亲信急得如巧获天上落下的礼物地进入妻户,「主公、主公!」 道长懒懒地挑了一眼,不悦于对方的猴急,感到大惊小怪的问:「到底是何事有必要教你大呼小叫的?」 「太好啦!主公,有肉啦!」下人端着一碗香气四溢的肉汤,呈至道长嘴前。 道长眼看面前那燉煮有道,看来上相的猪肉,不免垂涎三尺,眼为之一亮。 「真的是肉呢…」道长食指大动,二话不说即刻大快朵颐一番是。 久不食肉,简直快忘了肉的滋味,今日一食,彷彿跃至天上,人间能得几回? 尤其是此肉的味道,原以为是猪肉,可吃起来比起一般畜肉不大相同,别有一番风味,有种说不出的香气,质感结实,毫无赘油。 许是汤头缘故,还咸中带甜,令道长一口接一口,不出片刻,一碗肉汤便被吃个精光。 「啊!好久不曾食肉了,做的好,这肉是哪儿买来的?」道长面带讚许的笑顏,气色比方才红润许多。 下人自然道出实情,「大宰权帅甫来过。」 谈到伊周,下人划然间肃然起敬的挺直腰桿。道长见其反应,即可略知一二,此肉是伊周送来的,遂问:「喔?他人呢?」 「回主公,在厨房。」 「去把他请来!」道长这般吩咐,他才不相信伊周有甚此广大神通,他得不到的伊周岂可能取得? 此事绝对出乎其想…… (1)掌管一般民政与租税 (2)平安时代的贵族在洗澡前后习惯只穿一件内衣,为浴衣的前身 (3)类似麦芽糖 (4)藤原道长的住所,位于京极大路上 第四十六话.祸福相依(上) 伊周踩着大步,却比以往缓慢的步伐来到主殿,「左大臣…召臣前来有何事相寻?」 伊周堆起亲切,却苍白的笑容以对,若作以往,人倘目睹伊周的笑靨,必深感幸福相随,现下之见只会觉得怵目惊心。 「伊周你……」道长被伊周的模样给看愣了眼,久久不能言语。 但见他的右手紧按着左手臂,而右手上下的左袖衣料全晕上了斑斑的鲜红,伊周本人仍佯装一副不要紧的神态,自如的与之对话。 神经的脉衝窜遍道长脑中的大小支梢,他吓得不问病体,直接下床上前迎着这位曾被自己深深伤害过的姪儿。 在行走的过程,不知是病体作祟,抑或是自己过于激动,每一踏出的步伐,皆以高频率战慄着,「伊周…你的手……」 「只是剜下一块肉而已。」伊周谦谦的说着,他的眼神故意不直视道长的目光。 「你这是何必?请快快入座!」他赶紧要扶伊周入座,却被婉拒。 伊周浅笑着,动着渐无血色的唇瓣:「臣闻左大臣病体欠安,今特来探望,见您已逐渐恢復气色,臣也就心安了,臣不能劳烦您的病体。」 道长闻后内心委实感动不已,他从未遇过煞此动其心弦之事,古书上所见,无非子为父母,奴为主割肉治病的。 如今伊周这位自己曾极力欺压的侄子竟不计前嫌的为了自己口腹之欲,剜下自己的臂肉,这可是连他的妻妾、子女与僕役所做不到的啊!他顿时红了眼眶。 「来人!快送大宰权帅回室町邸,并速请典药寮的医师为其止血疗伤,快!」道长着急如同面临战争威胁的模样吩咐着下人,他眼中差点氾滥出的泪水勾起伊周浅浅的一抹微笑。 「谢谢左大臣的恩赐,臣恐不能接受,忧妻上方面知悉操烦。」他推辞着,其实他说的也是实话,他不愿千代担心,一想到她泪眼婆娑的光景心口就疼得不得了。 于是,伊周只是和左大臣家讨了乾净的绷带进行包扎这项工作,顺便证实伤口的真偽。上了马车,伊周换了套早已准备好的衣物,打算就此矇混过关。 在家里的千代老觉得哪里不对劲,好端端的眼皮不停的跳动,心也惶惶不安的,像中了邪,怪邪门的。 伊周只是和平常无异的出门,自己竟心神不寧成这副德性,她和出云之君说到这件事:「伊周会不会出什么事?」 「主母您想太多了,主公平时嘻皮笑脸的,遇事还是挺灵活的,能在刀伊蛮夷之中游刃有馀,必能避开所有灾厄。」出云之君安慰着千代。 恰逢,驱役大声的通知:「主公回府了。」 出云之君一脸靠谱的道:「瞧,主公这不就安然回府了?」 话是这么说没错,千代的眼皮仍旧无止尽的跳动,这回伊周的归来教她特别紧张,许是心电感应,这类特异功能在此种时候总是特别神准。 正猜忌着,一切等到伊周现身就会明瞭,出云之君也说:「等会儿主公来了,您就不必操心了吧!」相当有道理,而且既然人都回家了,应该没什么大问题,千代如此作想,遂不多加留意。 这次伊周一回到家后便未露面,貌似直接绕至后殿的卧房。 几刻鐘后,千代忆起有件大事欲告知对方,遂前往后殿探找伊周的身影,她顺着第六感来到卧房。 不经意的,当千代前脚一踏进寝屋,眼前有景使她的脑筋呈现一片空白,整个人就像当机一样傻愣了良久。 原来,原先的绷带早就渗满了火辣辣的血水,为了不弄脏纯白色的单衣,他索性打着赤膊替换乾净的纱布,以至于多处洁净的肌肤蘸上了血污。 千代无预警的出现吓得他赶快把血淋淋的双手藏到枕头之后,装作一切如常的对着千代发笑。 「千代,你找我有什么事吗?是松君在劝学院出了什么乱子吗?若是这样就由我来修理他。」他笑得比盛开的海棠灿烂,却浇不熄千代的心急如焚。 「你的手怎么了?流了好多血……」千代衝上前查看伊周的伤势。 她越是着急,伊周就越不肯透露实情,「没有啊?哪里流血了?」伊周故意别开与千代相交的视线,故作不知所以然的回道。 「你骗我!」千代的眼际流连在地上的斑驳血跡与他躯干上的血渍,不知不觉的,她的眼泪急得自眼眶滚落。 「真的没有啊!你想多了……」伊周在狡辩的同时,背后的枕头被千代猛一抽走,但见枕上温热危险的血液与他身上的腥味,他的手再也藏不住,赤裸裸的刻在千代的瞳孔。 「你骗我、你骗我!」千代气到双颊都鼓得涨红,她替伊周止血的同时,泪珠也跟着纷纷流滚。她吃奶的力气全用在裹紧绷带之上,「来人啊!快叫医师来,主公受伤啦!快点!」她朝来来往往的女房们呼喊,连嗓子都不畏形象的扯破了。 「搞什么啊!你到底是怎么伤的?还不让我知道,你……」千代激动到结巴起来,随着伊周左臂上的鲜血汩汩,她的泪水肆无忌惮的涌上,「算了、算了…气死我了…臭伊周、死伊周…老教我操心……」她紧压着那凹陷的伤口,早已成泪人儿了。 伊周见着千代忧心如此,肉体的痛觉都转移到心上。 他不慌忙,因为他在千代面前的慌与乱都化成了“幽默”的谈笑。 「哎呀,小伤而已,别生气了啦…」伊周伸手以最温柔的方式拨捋千代的鬘发,楚楚可怜的扬起下巴,「要不然,我的身体给你摸,摸到哪里我都不介意,摸到你消气为止。」 这句话阻断了千代的逻辑…… 一隻乌鸦飞飞飞…… 两隻乌鸦飞飞飞…… 她顿了几秒鐘,回过神来立刻白眼一翻,「还摸?我揍你喔!」千代作势挥拳,却不想精神上的崩溃使她的胃一阵翻搅,噁心感直窜喉间。 她忍俊不禁的别头作呕,却吐不出个所以然来…… 「用不着激动到吐吧!待会儿医师一来,你也顺便看看好了。」伊周反倒关心起千代来了,千代怒瞪对方一眼,胃仍旧不愿意放过她。 「医师来了,这边请!」典药寮的医师早已自道长那方接获通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赶到室町邸。 医师是千代眼中的一道曙光,受难者的救星。她再痛苦也拚命的指向伊周,「先看他……」 医师量视一眼伊周,即相当嫻熟的替他处理少一块肉的臂膀。 伊周的视线随着医师的动作挪移,不慌不忙的手脚和熟练的治疗令他由衷的讚叹着。 「谢谢你呀!」伊周轻声的道。 「这事在下该做的。」得到长官称誉的医师内心不免愉悦起来,却仍旧矜持的道。 「好了,这样就可以了,待两个时辰后即能解带上药,一天两回,外加内服。这几天就尽量静养,切忌激烈运动。由于大宰权帅大人失血不少,近日可能会有头晕,体虚的状况出现。可以多摄取补血的蔬食,像是五木之耳、萝卜、豆类等等。」医师仔细的解说,凡一晓得伊周受伤的理由,无人不肃然起敬,鸡皮疙瘩爬满全身。 「我知道了……」伊周微笑应答着,颇平易近人的模样,拥有让大家愿意为他完成愿望的魔力。 千代依然不停乾呕,声音早盖过两人的交谈声。 医师见状道:「在下也顺便替夫人诊断吧!」 「拜託你了,不必忌讳男女有别了。」伊周感恩的谢着,否则看着千代的痛苦之状,简直要了他的命。 医师先是把了千代的脉象,他闔上双眼静了几秒,不出多久,便看出个所以然来。 他递了一粒药丸请千代服下,她本怀疑这药的功效,詎料一吃惊人,没三两下,噁心感就消失殆尽。 「哇!神医!」千代钦佩的说道。 「没有、没有,此本为女医师的科别,在下只是略懂,故不敢当。」医师谦虚的推辞着,他严肃的面孔彷彿面具瞬间卸下,他转而向伊周报告:「在这里先恭贺大宰权帅了…」 「唉…」承先啟后的同时,千代立刻堵住了医师的言语,似有不可告人的秘密不愿给伊周知悉。 「喂喂喂,什么呀?有什么不能跟我说的吗?」伊周不解的斜头,明眸眨呀眨的屏住众所的气息。 千代按了按医师要他先别解密,尔后她试探性的问着伊周:「你喜欢男生还是女生呢?」 「奇怪的问题,我喜欢的自然是女人吶!要不然怎么娶你?」伊周几乎不怎么动脑的回。 医师听了不停在旁窃笑,千代则怪责起他的直白,「迟钝欸你……」遂破涕为笑了起来。 经二人这无意显露的暗示,一点一滴的刺激他的神经,在触通的一剎那,他瞪大双目,「难道说…」 伊周仿若被欣喜冲昏头的拖着伤臂一步一步的用屁股向千代迈进。 「是的!」医师不再掩饰的笑道:「夫人这是有喜了,约莫是两个月的脉象,估计胎儿非常健康。」 伊周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直愣愣的盯着千代看,就是要听她亲口宣告此事实才肯罢休,千代害羞的摆摆手说:「不要这样看着我啦!就怀孕了嘛!月事是骗不了人的,才不像你,受了伤也不实话实说…」 「好贼喔!」不等千代说完,伊周即右臂一张的从背后勾抱住千代,还是老样子的以颊蹭颊的黏着千代,「这件大事怎么不早跟我说,好过分、好过分喔…」 伊周动着撒娇的语调嗔着千代,开啟了宠物模式。 千代接受他的磨蹭,和他抱点小怨:「我甫寻你就是打算同你明讲的呀!谁知你成这副德性?」 「我不管、我不管!总之,先让我亲个够,亲亲吾爱妻…木阿!」被伊周这样撒娇,加上与精美胴体的近距离接触,千代还真是醉了,连屈原所述之眾人也跟着醉倒了。 第四十六章.祸福相依(下) 「千代!我们去小仓山踏青好不好?」伊周心血来潮,这般问起千代。 千代听到有机会外出游玩,下意识自然是同意的,但仔细想想,伊周的伤还未完全復原,不知是否能禁得起,「好是好,但你的伤还未癒合,可以吗?」 「唉呀!我是手受伤又不是脚受伤。」伊周好笑的道,他撩着千代的一綹青丝,满是情思的说:「其实,是为了逗你开心的啦!而且怀孕期间,去看看山、看看花草,有益身体健康,以及陶冶胎儿心性。不要像我父君老是让母君待在家里,受尽保护,搞到最后生出我这笨蛋。」他一切总是以逗千代为先,令千代不禁噗哧的笑了出来。 「哪有,你是劝学院的榜首吔!还是年纪最轻的文章生,哪里笨啦!」 「有!在我亲爱的千代面前,我就显得笨啦!」伊周亲暱的搓揉千代的纤纤玉手,自我调侃起来。 五月时节,漫步在山野之间,委实是件享受的事,阴凉相间,清爽山风挟带绿叶的香气,和情人约会,是饶有风情的事。 伊周牵着千代的手漫游在这片青鬱山里,他相当贴心的放慢脚步,让千代能够与自己并进。 下过雨的翌日,水泽澄净,映着蓝天白云,与青草的翠绿。以为不怎么深的积水,步行而过竟溅起白亮亮的水花。 伊周为此调皮的笑着千代:「你看你,吃多了重了,连过个水都这么夸张。」 「嘖!」千代探出拳头作势要揍他,她斜睨了伊周一眼,说:「没读过定伯卖鬼啊!说的就是你这饿死鬼,过水也不出声,拖你抓去卖,或许还能卖个好价钱。」 伊周自信的比划着自己,笑道:「有看过长这么帅的鬼吗?嗯嗯,当然没有。我这是千金难买呢!」 「嗤…大情圣……」千代亏了他一句,自己也跟着笑了出来。 分岔的树枝探出盘根错节手指,向来往的路人招手。看着看着就挺好的了,伊周的手就是忍不住的想攀折,并放在鼻尖嗅闻淡淡清香。一路上,千代没有细数,但各类常见的枝条都已收集齐全在他的手里。 散步约莫了一个时辰,两人在一片花海驻足。这里的花五顏六色,直把眼看花还数不清。千代简直看呆了,数大便是美,她从小有个愿望即是纵身花田里玩耍,从未料想过有这样满山遍野皆英华的美丽世界。 「让我玩一下好不好?」千代扭头问伊周。 他点点头,回答:「当然好啊!来这里本来就是要让你开心的。」他指向远处的橘树,「我在那里,你如果累了就来找我吧!不过记住要小心。」 「好喔!」千代乖巧的应允,遂兴致勃勃的跳入花海间游乐。虽然挺着微凸的小腹有些辛苦,但在美景当前哪有累的道理? 坐在树下的伊周瞇起双眼观赏着千代陶醉于花间的景色,被蝴蝶繚绍的千代那满满幸福的笑容委实令伊周心花怒放,看她怀里抱着的花儿越来越多,有刈萱草花、龙胆花、桔梗……她的脸容也愈加满足。 「要宠妻嘛!也要爱妻有体力有活力呀!」千代的神情已经完完全全映在他的脸庞。 不久,但见千代抱着一束色调配置十分和谐的花束向橘树前进。纵然汗水自脸颊毫不留情的滑落,怀里的花束填补她的心灵使她心满意足。 自远而望之,橘树的叶子浓密青葱,衬显花色的洁白。千代一经过,风恰好吹袭,捲落如同晨雨点滴的橘花与繾綣香气。 伊周替千代倒了一杯茶水,递给对方,「喝水。」 正当千代接过的同时,一片橘花飘然落入杯碗,教人感到此杯水弥足珍贵。 「哇…棣棠花呢!」伊周颇是爱怜的抚翫千代抱来开得正红正艷的棣棠。 千代放下唇边的杯水,拾起其中一朵,笑说:「採擷返家细观赏呀!」 伊周呵护着的说:「花红似袍兮情人怜。看到她,我都会想到你呢!」彷彿寄千代之情于此花。 「既然你爱不释手,这朵送你。」千代爽脆的笑道,难得有这般怜花的男人。 伊周望千代一笑,笑说:「好啦!其实我也有东西要送你。这样交换刚好。」言毕,他随即自一旁挽下一朵球状的小白花。 伊周凑过去,在千代满心期待的眼神中,捋了捋千代的鬓发,轻轻将花儿别在她的耳间。 「这是……好熟悉的感觉……」千代轻触着耳边的小花,搜寻有关此花的记忆。 「这是…当年松君装饰在你发上的花儿。」虽说伊周没有晒到太阳,他的双颊也跟着千代泛红,「那时候,你原本要和我分享,但我却因为对你的误会,一时气愤将它扯下扔在地上踩。我想说…还你一个。」说到这里,伊周的双眸已然湿润,似水散发无尽的柔情。 「原来你还惦记着。」千代一副你没有说我都不记得了的样子。 「你知道吗?我好开心能和你出门远游。很少达官贵人的妻子能做到这样,像定子绝对没办法和你一样陪我爬山踏青,走遍碧草迤邐。」伊周深情款款的表白。 在这五月的碧海蓝天世界,山之高,人之小,却很美。在伊周心里,他获得了全天下的男人都没有的事物,那就是与千代的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傍晚前往西宫的路上,早上的对话盘旋在脑海…… 「皇上,中宫不可久无子嗣,如此有违传统。」道长鉴于自家女儿嫁给天皇已歷数年,却一点消息也没有,反倒让身为宫廷女官的御匣殿别当生下了女儿,故这般提醒。 「这个…」天皇面有难色,彰子毕竟不是自己心甘情愿娶来的妻子,又和定子截然不同,且年纪略嫌小,怕有些不妥。 看到天皇犹豫了,道长便明白天皇不会束手就擒,于是一语威胁的说:「皇上您想想,皇子中,便只有敦康亲王一男,且其母已亡,背后无权无势,如何接任未来的东宫之位?臣能鞠躬尽瘁的庇护敦康亲王,只不过……」 他话说的很明,只差做不做而已,天皇犹疑了许久,最后还是来到了西宫。 西宫内,彰子本来在练习着琴曲,她本身热爱琴音,因为琴语乃情语,但凡听之彷彿安慰着自己不可能实现的少女恋心。 天皇一踏入西宫的主殿,穿越层层帘幕与屏风,恰巧撞见此一景:一头明镜一般乌黑亮丽,如隋初美人张丽华的三尺长发流泻于地,披在她娇小的身躯,在灯光的熠闪下发光可鉴。加上华美的面容,与灵气的闪动,绝代至歷朝歷代皆无可比拟的程度。只是少女惟十四、五岁,委实太轻。 她发现天皇的身影,虽说方才已闻藏人的报备,但料不着他的脚程如此之快,她挪动身子向前,落落大方的迎接。 「皇上怎么突然来了?」彰子轻声低问。 天皇的心又飘忽不定了,对方年纪甚幼,如此可好? 伶俐的彰子一眼即看出天皇有心事,连忙关心的问:「皇上有烦恼吗?彰子能替您解忧吗?」 「这个……」天皇挣扎的望着彰子,她灵动的眼珠子彷彿匯聚全天下的日月精华。脑海里敦康的身影让天皇心一定在某个瞬间,即使彰子的美像天仙一般不可冒犯,仔细想想,彰子已是自己的正室,让她独守空闺,反而衬得自己无情过于残忍,反而徒增彰子的怨恨。 他寻得了合理的藉口,却还是觉得自己背叛了定子,他说的吞吞吐吐:「我…不希望…让人觉得我独冷落你……所以……」 「嗯…」彰子倾着头,打算听得清楚点儿,不料,天皇充满狠劲的一推,将她按倒在地…… 「皇上不要!」彰子的瞳孔满是恐惧,她推拒着天皇,一想到伊周,她的双眼竟饱含着泪水。 天皇抬眼凝睇着惊恐的彰子,心里也万分不捨,一度,两人只静静的看着彼此…… 最后,彰子驀然意识到自己到底在做什么,纵使喜欢伊周,不希望其他男人的冒犯,但,自己跟身为堂兄的伊周之间,碍着后座身分,早了无可能,别无选择,自己一生要面对的该是眼前这名男人。将他看作哥哥,这岂非逃避的想法?他到底是自己的丈夫,这是千真万确也推諉不了的事实。 泪成玉筯横贯彰子的脸颊,她再度推了推天皇,含着泪音说:「对不起,您是我的夫君,我不会再拒绝您了……」 「彰子……」天皇不知不觉也为她感到心疼…… 这一夜,是欢愉抑或折磨,冷暖自知…… 第四十七话.弄瓦之喜(上) 「什么?你想将伊周擢拔至大臣之列?」太后不敢置信的问,道长以四十五度角斜仰着太后,頜之道:「正是。」 「你疯了吗?」太后几至疯狂之态,她激动的质问道长,认为此事过于荒唐也太不经深思熟虑,「你予他此一大权,不怕他报復你?」纵使心底最身处对伊周是愧疚的,现实层面却将她带入另一反面的深渊。 「他已确切向我归降了,他现在是我的羽翼,况他拥有西南诸国的军队调度权,对我而言会是实力的壮大。」道长并不怎么理会太后的歇斯底里,儘管说着自己的打算,他压根儿就不打算让太后意见扰乱视听,因为,那一块肉还深深的刻画在自己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至于天皇,倒是极快的就答应此事,「就依爱卿之言行事。」 「只不过…」道长绕个回路,欲把此决定的主使权由自己转至天皇。以天皇之名行之,自己方能摆脱非议,「内大臣早已由他人接任,可无大臣之位册封予大宰权帅了。」 天皇早在几年前就在思考此问题,总不能将原先的内大臣赶下台吧!他并无犯下任何大罪。 天皇的脑子基于对定子与伊周的爱,蹦出一个绝妙的点子,他毫不费心的笑道:「这还不简单,设立一个在大纳言之上,左右内大臣之下的官职,再赐予仪同(1)三司的仪仗与位阶的行使不就得了?」也是,天皇的兴奋难耐是他的灵感来源。 隔年春季的除目大典,伊周升任为准大臣,获赐仪同三司。故地位实与太政、左右三大臣没什么两样,比从前内大臣的风采更加辉煌。 托兄长的福,隆家也再度回到公卿的行列,他将接手伊周在日本西南方的势力。道长大致想着,如是如此,军政大权由己独揽,离日本史上最具权势的大臣不远矣。 除目仪式结束,室町邸内大大小小的人物皆欣喜若狂。 「准大臣回府啦!」伊周一踏入三条宫中,侍女、家僕们在走道旁站两排夹道欢迎,把伊周营造的像是打了胜仗凯旋归国的大将军,比赐号征夷大将军时还要热烈。虽说最该高兴者应当为伊周本人,但他只是微微一笑。 由于紧接而来的将会是天人交战的关卡,倘能真正过关,他才算是真正松心。 到了分娩之时,伊周格外紧张,尤其歷经定子的难產死亡。当產房内传来胎儿久久不下的消息,他心急如火燔。雪子亦如此辞世,思及此,伊周的眼泪都着急的飆了出来。 千代痛苦的叫喊声不绝于耳,好似撕心裂肺。他跪地,双目紧闭的祈求苍天:「拜託您,保佑我的小猫君能顺利分娩,若要处罚多年累积的罪孽深重,报应在我身上就好。求求您不要从我身边夺走她。倘若需要,折我寿无妨,就是不能没有她。少了猫君,我也不想活了。」 这时,忽闻產房内响绝高亢的哭泣声----孩子平安出世了。 伊周急也似的衝进產房,千代正安抚着刚出生的孩子。 產婆喜上眉梢的告诉伊周:「恭喜准大臣,母女均安。」 一颗悬在天上的心瞬间落地,伊周二话不说,立即抱住千代。他微咽着道:「快教我担心死了。猫君,我最爱的千代,母女均安,这实在是太好了。」 他忍禁不住的在千代颊边留下一吻,这亲暱的举动让千代羞涩了起来,她推了推伊周,小声说:「產婆在看呢!」 「看就让她看吧!我的爱妻…」伊周继续磨蹭着千代,不管外人怎么想的,只要千代平安,一切都好。 產婆看了也是着实钦羡的,头一遭见到有这般位高权重的达官贵人如此深爱着自家正室,委实令人有股甜味涌上心头。 「哎呀!重点不是我,是我们的女儿。你快看,她的眼睛好明亮,她在看着你哩!」千代喜孜孜的告诉伊周,他这时才把注意力转移到女儿身上。 她舞动着双臂,两颗灵活的眼珠子转呀转,继承了千代所有的灵秀,又得到伊周的美貌。 伊周总算破涕为笑,自千代手中接过女儿,放在怀中戏弄着。「还记得雪子產下松君那年,我曾说想有个如你一样的女儿抱抱。本以为只是个愿望,詎料竟有成真之日。」 回忆飘入千代的脑海中,那天两人在月下一同吃着天皇御赐的糕饼。 望着有别于当年少年之气的伊周,如今的他多了几分歷经世事的沧桑,一切犹似一场梦。 伊周升任准大臣的事由道长的口中亲自得知,且又出于其意,那许甜甜的感受是不同凡响的,彰子低头轻轻的窃笑着。 「是真的吗?真是恭喜堂兄了。」她温柔的笑说,若是一家人能够再像以前那样和乐融融,她就能够安心的面对未来,放下对伊周的诸多烦忧。 在伊周升职后,宫里传来一阵惊天动地的消息,全皇宫无不喜气洋洋…… 「皇上,皇后娘娘妊娠了。」负责天皇起居的女官之首尚侍狐疑不已的睭视着天皇。 「原来啊!嗯!彰子辛苦了。」天皇勉强一笑,头却越垂越低。他不敢直视这位曾出仕定子皇后的女官这犀利无比的双眸。 「皇上,我不懂,您把同定子皇后的山盟海誓放在哪里了?究竟是谁在您尚未元服前的那场重病不分昼夜的照顾您的,您恐怕忘记了吧! 恕我直言,皇上。定子皇后为您所吃的苦有多少,您可有仔细算过? 先关白夫人之故,准大臣与中纳言殿君的流窜您可有责?您把定子皇后安置于职曹司,这可辱人否?她却毫无怨言。清凉殿大火,是谁奋不顾身跃入火场? 您想想,在定子皇后逝世后,您做了什么?别过头宠爱敌家的女人。倘定子皇后在天之灵有知,她该如何作想?」尚侍字字句句皆深深刺痛天皇内心尚未癒合的伤疤。 皇上懊恼的抱头,声音断断续续的道,「我爱定子,我这一辈子最深沉的爱都给了她。但我岂能因定子一人之亡而冷落彰子?这对彰子不公平,她是无辜的。你当真忍心亲眼目睹一位风华正茂的少女因丈夫独恋亡人而守一辈子活寡吗? 我爱定子,那种爱是我这一生弥补不了的。我既弥补不完,难道还要加深彰子对我的怨恨?我承受不起。我已负定子,其能再负彰子?」说着说着,天皇不禁潸然泪下,这是一种身为帝王家的苦楚,既想允诺,却又实现不了“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只能愿定子下一世再也不要嫁予帝王家…… 尚侍頜之,她的立场永远站在定子皇后这里。因此,她扭扭头,颇具特色的道:「我同情您的处境,但我不同意您的作为。请原谅我的无礼。」 翌日,尚侍之君便自动退仕,瀟洒地离开幽怨深宫,内心惟回忆着宰相之君的那段美好。 齐信再度来访室町邸,他告诉伊周:「皇后怀孕了。」 此事伊周早有耳闻,他瞇着眼睛长望远处,聚精会神的视野是齐信不熟悉的狡黠,不晓得他在盘算些什么。 正在臆测时,伊周徐徐的开口:「怀孕啊…无妨…反正在我的目标里不成威胁。新主上台,一切变数可未定呢…」 伊周说此话时,简直就像变了个人似的,黑,比墨汁还黑,黑的令齐信怀疑:「这真是我所认识的伊周吗?」 当晚,「难得你还会来东三条院。」太后冷冷地笑说,对亲子关係间的破裂相当心痛。自从伊周升任为准大臣后,母子俩间再无舐犊孺慕之言。 天皇并没有正眼看着自己的母亲,只是睨着地上,淡淡的说:「没什么,来探望媄子而已。」 「呵呵呵…」太后冷哼着,原来自己怀胎十月的儿子心系的是他短命妻子的女儿。「媄子在那里,睡得很熟……」但一忆及媄子正如其名的甜美睡顏,无论心再苦累,她也会不自觉的露出笑容,不管酸甜苦辣。 天皇直接来到媄子的床边,注视着爱女的稚嫩红顏。每每看见她,定子的音容便跃然眼前,勾起他的思念之情致泪如泉涌。他伸出因抽噎而止不住颤抖的手指磨蹭着媄子胖乎乎的粉颊,她好似早已预知父亲到来,霍的睁开双眼衝着天皇而笑。 「呀…呀…」媄子挥舞着双臂,极兴奋的模样,彷彿在告诉父亲:「我过得很好。」 天皇的嘴角将泪柱上顶,将她抱到怀中。他怜惜的以五官磨蹭着媄子小巧的脸蛋,当他的脸颊靠近媄子至一个可及距离,俄而,「啵~」媄子偷偷地亲吻了天皇的颊边,天皇诧异的抬起眼睛看向她。 「咿呀~咿~」媄子开心的扭来扭去,向天皇投以得逞的笑容…… 「媄子……」天皇难得的破涕为笑,更加亲暱的与女儿逗戏,唯有此时,他才会感到定子生命犹在,定子还在人世陪伴着自己…… 天皇离开后,太后挪移至媄子身边,她又再度进入深沉的睡眠状态,并不像对待父亲般对待日夜抚育她的祖母。 太后轻柔的抱住她如羽般脆弱的幼小身躯,「能睁开双眼对阿姆笑一个吗?」太后在她的耳边微微请求,媄子并未打开双眼,只是浅浅的绽露一个笑容,与方才相比,此笑惟沉浸美梦的一笑。 「唉…」太后无奈的轻叹。 她彷彿看到了,这一生,媄子只为父亲而笑,因父亲而活。 这下,不平之火在她的心中大肆纵起。 翌晨,太后一睡醒,即以手扶额故作担忧的道:「跟你们说,快去后院的池畔底下挖掘,我梦到准大臣在东三条院的后院下蛊诅咒我。」 「呃…」虽然女房们皆相当不乐见的面面相覷,在太后的命令下却不得不懒懒的应付。 熟知,让男役一开挖,几隻巫毒娃娃跃然地面,令眾所大吃一惊,连忙急得询问太后意见。 在男役的话方落,彷彿受了欺祖灭宗之气,她捶胸顿足的咒骂:「我藤原詮子素与准大臣无冤无仇,堂堂正正行事。为何准大臣三番两头的总要欺负老身?不予老身安享天年?」骂着骂着自己也就委屈的哭了起来。 太后特意大张旗鼓的下令彻查,再度闹得满城风雨。抄、抄、抄,宛如瓜蔓般连也连到伊边。 甚至,「太后有諭,搜!」 东三条院的家臣大摇大摆的闯入位在一条新宫附近的敦康亲王宫邸。 人声的杂闹嘈乱可吓坏了平时日子过得悠逸的女孺、藏人,连敦康的乳母都跟着慌了起来。 唯独身为皇舅,陪伴敦康习字的伊周能镇定以对,他以击杀刀伊的狠戾眼神扫过太后的人马,以及几名检非违史厅中阿諛奉承的官员,用修罗似的气场镇压这些杂人的锐气。 「这里是皇子宫邸,太后无权过问。」伊周所营造的低气压让太后家臣无不因恐惧而住止了嘴。 唯有一个较受太后宠信的继续天不怕,地不怕的的说着:「就是作贼心虚才不许他人过问的吧!行事倘光明磊落的,孰怕…」 「眾人皆醒我独醉,举世皆清惟我独浊…」在伊周准备要撵走这一群人时,天真的敦康懵懵懂懂的以纯真的笑脸唸了这段话,他大抵是唸反了,但朗诵于此时倒像是对太后最毒辣的讽刺。 伊周压低嗓子作狮吼前的抵抗,「你们走不走?」 大家皆看得出伊周头顶上的乌云密佈,貌似随时随地都会天打雷劈,连忙拉拽着那名发话者一步一步的向后退去。 没能栽赃敦康乳母高阶光子成功,太后自然不会罢休,她直接派员至伊周之舅高阶明顺府第硬是把罪证怪罪于他。 既然自己已沦落到这种地步,要使坏,就坏到底吧!反正,她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这件事再度闹上了天皇那里,他无奈的摇摇头,怎么又是这种老掉牙的套路,这次还牵扯到敦康的乳母与伊周的大舅。这不用思考也知道是针对。 道长得知了此消息,伊周忍痛割捨的那块肉对比盟友惹出的争端,不免暗骂太后的无成人之美,尽坏人之事。 和长德之变不同的是,当初没有道长以左大臣之力掩盖。 此事,他不会陷自己的义侄于不义。他强而有力的介入,天皇得以儘速理定此案。 高阶明顺畏罪病歿,天皇下敕令: 流放与高阶明顺勾结的敦康亲王乳母高阶光子,并罚藤原伊周停止参议七日,禁足室町邸。 这处罚不痛不痒的,却让伊周对太后的所作所为与他所误会的道长的无情无义痛恨到了极点,如此不分青红皂白的随意诬告自己诅咒,数年前如是,当今又是,到底有完没完? 伊周默默地记恨在心,殊不知这轻量的处罚是道长强制调停才获得的结果。 伊周在家面壁思过的几天,都在陪着女儿玩耍。 「伊周,你这样不累啊!」千代笑语晏晏的走到伊周身边,并坐下问着。 伊周怀抱那躺在怀中熟睡的女婴,流露舐犊之情的凝望,满是父爱的道:「抱着孩子永远不累,你决定吧!孩子要取什么名字?」 千代听后愣了一会儿,这有些不符合此时代的常理,她不解的问:「这不都是你们男人决定的吗?」 「女儿是你受尽万般皮肉之苦,十月怀胎之辛为我生下来的,当然把决定权留给你囉!」伊周轻松的笑道,让人深切感受到他对妻子的爱意与珍惜。 她思忖片刻,想不到伊周如此开明,既然他本将心託明月,何必拿去照沟渠? 「那便叫作幸子可好?」 「为何取名幸子呢?」伊周好奇的问,这一定是蕴含特殊意义。 「我希望你能永远幸福快乐,如同后朝之文所写能长命百岁长相守。」千代诚心诚意的回以,这也是她毕生最大心愿。 伊周笑了笑,何谓幸福快乐呢?他睭视着幸子羲皇上人般无忧无愁的睡容,再瞅视妻子爱笑的眼睛,他明白,幸福即是拥有这些可爱的家人。 少了她们,人生还有意义吗? (1)也就是中国的三公,分别是太政大臣、左大臣与右大臣。 第四十七话.弄瓦之喜(下) 伊周被定罪的那晚,媄子不晓得为何开始发高烧…… 「太后娘娘,您歇息去吧!照顾公主一事,就交给大伙儿吧!」女房们站在妻户前,望户外高悬的月色,一脸忧心的劝着太后。 「不用了,这事老身自己来较心安。」太后坐在媄子榻前,视线从未自她的身上挪走。 「可娘娘,您自昨夜公主发烧一来,便再也未曾闔眼了,您去歇息歇息吧!只怕伤身。」女房仍旧劝说着太后,无论她听不听得进去。 太后只粗略的瞄了眼妻户的女房们,就继续注视着媄子,「不必了,烧不退,老身心难安。」 「娘娘,侍医说过这烧一时半刻退不了……」 「这老身知道,你们要老身说几次?烦不烦人?」太后不等女房说完,耐心即消耗殆尽的扯嗓詬骂,女房们被骂得委屈,遂逐一离开寝殿,不管太后的意见了。 「真是的,兇什么兇呀!大伙儿只是出自于关心而已。」 「对呀!当我们是被请来作沙包的啊?」 「好歹大家也是名门出身,父兄在政坛无不有头有脸,居然如此不给尊重……」 女房们出了寝殿后,无不心有不平的抱怨着。大伙儿皆为才华出眾的名家闺秀,自愿入仕太后,竟被当作女孺般咆哮来咆哮去,感到相当不被尊重。翌日,在和父兄抱怨后,纷纷递出辞呈,转而加入中宫彰子的女官团。 太后的激动咆哮吓醒了病体不适的媄子,不禁声嘶力竭的嚎哭。 太后见状,着急的将媄子抱起,在怀中摇着安抚。这光景像极了当年怀仁仍在自个儿怀里哭的模样…… 想当年,她被父亲兼家选为皇后的内定人选,十五、六岁便入宫成为女御。 当时,身为关白右大臣的父亲大权在握,先皇圆融院总是将自己视为父亲的眼线…… 「娘娘,皇上决定在七夕举办晚宴,邀请群臣共乐。」主殿司的女官和詮子通知。 「哦?有决定参与的后宫人选了吗?」詮子好奇的问,她的眼底满是对女官接下来公布的事务的期待。她真的很想参加晚宴,该是说,她从未参加过晚宴,因此极想知道一些男人的宴会长个什么样子。 女官见詮子作如此问,内心愈发尷尬,「呃…有梅壶女御、承香殿女御、藤壶女御、宣耀殿女御与桐壶(1)更衣。」 「那我呢?」詮子鍥而不捨的追问。 「娘娘抱歉,名单就只有这样,我真的没有看到有关弘徽殿的字眼。」女官不好意思的道。 詮子沮丧的垂下头,「嗯…谢谢…」所有妃子,连桐壶宫那地位卑下的女人都获邀参与,而自己这堂堂弘徽殿女御居然被摆在一旁,她明白天皇厌恶自己,也不是这么排挤的吧! 晚宴那一日,紫宸殿前的广场,大家兴致高昂的对着银河咏歌,叹牛郎织女的一期一会,音乐演出、歌舞表演、灯红酒绿。这是皇宫前半部的景致。 皇宫的后半部,反差极大的,陷入一整片的黑暗,所有人都到紫宸殿参与这场盛宴。 「娘娘,今年的鹊桥特别的明亮光彩呢!」女房们邀着詮子一同欣赏屋外的景致。 「不看了,鹊桥每年不都生的一模一样?」詮子意兴阑珊的说着。 「可今年的特别辉煌呀!不信您来瞧瞧。」女房们依旧极力怂恿要约着。 「唉!若牛郎与织女在七夕这一天,仍旧隻身一人,鹊桥还有人会想看吗?」詮子不屑一顾的道,「我睏了,先睡下了。要看你们自己到外头看吧!我不去了。」 詮子没有看到辉煌的鹊桥,她老早就熄灯就寝,外头的糜烂与她全然无关。 后来,各个妃子都陆续为圆融天皇诞下子嗣,无论皇子公主,就自个儿这里无消无息。 各殿女御不禁冷言冷语相待,完全不会正眼直视。 有一日,圆融天皇领了几名女御在庭子赏花,照例的,故意忽略了詮子。 父亲兼家来探望詮子时不免要碎唸:「唉!入宫这么多年了,也不是说什么涉世未深的小女人家,怎么还没有动静?你要晓得,我们家族的荣耀能否传承,就得靠你了呀!」 詮子低着头,丝毫不敢发言,天皇鲜少到弘徽殿走动,叫自己如何喝口西北风就怀上子嗣? 「啊~反正,你就是给我尽快怀上子嗣,不是皇长子,最受宠的无妨。只要是儿子,我都有办法处理。但你死就是不生,叫我插翅也难飞。」兼家口吻听得出些微的怒气,他本来就不是个諳于忍耐的人。 詮子频频应声,她当然希望家族的荣耀能流传下来,而且,她也明白,父亲的性子是不容许自己的推拖拉,他的忍耐已经快到极限了。 只是,採取被动消极的态度是无法得宠的,背负着家族使命,她却无可奈何。 某一日,詮子穿着符合季节花色的衣裳在庭院观花,远远一瞥,便发现圆融天皇与最受喜爱的妃子藤壶女御在后宫庭院赏着樱花。 「皇上,这花真美」 「让朕看看,嗯!真的很美,跟你一样。」 「皇上~」 两人在庭院卿卿我我,相当浓烈。 就在此时,藤壶女御发现了远处的一个身影,待她一辨识出何人抵临后,随即一脸嫌恶的和天皇说:「哪个扫兴鬼怎么来了。」 圆融天皇望藤壶女御的视线一览过去,正是衣装华美的詮子。 「哎呀!不要搭理她就是了,我们赏我们的,把她看作空气就是了。」面对美艳夺目的詮子,天皇彷彿目睹无物,大剌剌的在她面前直说此句。 不过藤壶女御可不愿如此简单就罢休,她嘟起嘴,装作受怒的模样道:「不了,皇上,我要回去了。」 「怎么了?」天皇自然而然的关心着,他抱住藤壶女御的双肩。 「皇上,您其实不想和我一起赏花对吧!要不然为什么还要请弘徽殿的来?既然如此,我就不打扰您了。」说罢,她便脱离天皇的环抱,假装要走。 「不不不,朕真的不知道她来了,朕只邀你一个人啊!」圆融天皇哀求着藤壶女御。 詮子是头一次看到强势到让父亲头疼的天皇如此软性的一面,嘴角扬起的是相当轻视的笑容。 「要不然您赶她走,我不想看到她。」藤壶女御凭恃着天皇的喜爱如此拗着。 藤壶女御此话一落,天皇立即吼向詮子:「喂!你挡到了朕的良辰美景,还不赶快走开。」 詮子听到这样强词夺理的指令,不免生气的反驳:「皇上,这是我先来的,怎么说是我挡着您?先入为主,我何必相让?」 詮子倒是第一位敢碰撞天皇的人,令天皇愣了剎那,也在剎那间火冒三丈。 「你给朕滚开,听见了没有?」天皇上前和詮子理论,他指向詮子鼻头的食指从未放下。 面对把自己看作出气筒的天皇,入宫这些年来所受的委屈全一股脑儿的涌出,她愤恨的甩开天皇的食指,生气的说:「这是我先来的,我没有必要滚开,也没有必要“听见”这些话!」 「啪!!!」 一个巴掌立刻摔在詮子的脸上,发出响彻云霄的声响。 詮子被这强大力道摔在地面,她摀着脸颊带着恨意的眼光瞪视天皇。 詮子的硬性惹来天皇更多的怒气。 「野女人,再用这种眼睛看朕!」天皇连续对詮子拳打脚踢…… 这件事在隔日便传得沸沸扬扬,天皇对外数落着詮子的不是,宫人们的态度一面倒向天皇…… 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来探望的人不是父亲,也不是妃嬪这些近在咫尺的人,而是昨夜方喜得麟子的长兄。 「阿妹,你没事吧!一早就听闻你昨儿的事。来快让阿哥看看。」道隆是用飞奔的模式来到弘徽殿,言谈间仍听到他的气喘吁吁。 詮子隔着几帐坚强的露出一抹微笑说:「不用了阿哥,现在我很丑,怕是把你吓着了。」 「什么吓着,我是你阿哥,怕什么来,让阿哥看看你伤成什么德性。」道隆不问如何,随即掀开几帐。 几帐之后,他终于知道为何詮子不敢见他,因为,她的脸青一块紫一块,早肿得和猪头没有两样。 「都伤成这样了,还不让阿哥看看。」道隆心疼的捧起詮子的脸颊,察看她的伤势。 「阿哥,听说昨夜贵子生了个孩子,取名字了吗?」詮子轻声的问,泪水早已在眼眶打转…… 「嗯,有,就叫伊周,乳名则叫小千代,挺可爱的名字吧!这孩子生来怪调皮的,痛了贵子一整日,在昨晚终于肯探头啦……」道隆说到嫡子的出生,他的脸上浮现一道亮晃晃的光辉。 听到这里,詮子的泪水便如同银川之水一股脑儿下洩,道隆为了自己,牺牲了陪伴妻儿的时间…… 她扑进道隆的怀里,哭的一塌糊涂:「阿哥…谢谢你……阿妹好爱你…」 「唉!傻女孩儿,辛苦你了。因为我们两人现在无权,如果我能再力争上游,晋升公卿一列,在父亲面前也就更有能力替你发声;在朝堂之上也能为你说几句公道话。」道隆叹息着,抚着詮子的柔顺的头顶,温柔的安慰着妹妹。 从那一刻起,詮子彷彿换了一个人似的,再不如以往那般,往后的她,採取的都是积极的手段。她大抵了解到,如果无法得到权力,爬上无人能再束缚自己的日子,她得永远向命运屈服。 故她趁着一场酒宴后,披着朦胧月色来到夜殿,趁夜深人静,主动献身…… 那一段灰暗的岁月,当她抱起了呱呱坠地的怀仁后,一切彷彿苦尽甘来。 怀仁当时也是这般嚎哭着…… 詮子哄着哭个不停的媄子,想到当年怀仁躺在自己怀里的模样…… 媄子哭到高点,突然间,一个一呕,她今儿所吃下的食物全蘸上詮子的衣物。 「媄子乖哦……阿姆疼……」她轻柔的呵护这个小生命。 新生命总是她绝处逢生的契机,自从认养了这个小孙女儿后,她的人生彷彿在备受孤立的一处,看到了一丝暖阳,正如同二十年前怀仁的出生。 她怕极了权力自手中稍纵即逝,可现下,詮子怕的是媄子因病而受苦…… 翌日,詮子睁开迷迷糊糊的双眼,发现,自己是趴在媄子的床榻边睡着的。 她赶紧探头察看媄子,媄子的呼吸非常均匀,睡得正熟…… 詮子将手放在媄子的额上,奇蹟似的,昨夜的那一吐,竟然让她的烧退了不少。 詮子宽心的一笑,只是,那个笑,和所有权力一样,永远不会有任何对等的回馈。 (1)天皇妃子中,位阶卑微者 第四十八话.百日之宴 「阿姐,你胡来什么?」道长一抵达东三条院即没有好气的对太后开呛。 「一朝为敌,终生为敌。伊周不会这么容易就原谅我的,而你在阻挠个什么东西?」看到道长恶劣的态度,太后跟着把情绪一步一步的往上推。 「就跟你说伊周已是我的派系了,你还在胡闹!你莫不是要陷我于不义吗你?」道长朝姐姐咆哮,这件事他极不认同对方的不深思熟虑。 「好好好,要怎么说随你,反正我已经没有退路了。放过伊周等于逼我走上绝境!」太后决绝的嘶吼,此时的她,怀里还躺着熟睡之中,拥有定子容貌的媄子内亲王。对于伊周的亏欠,已然深埋土里。她明白,伊周不会轻易放过自己。 夜深人静的夜晚,本来该是只有大自然如风的送响,在屋簷的“咿歪”作祟下,在耳际她竟听到一股低沉的哀音,仿若对自己说:「还我命来……」 太后猛然睁开双眼,四下确实无人,她左右瞥视了一会,大概是多虑了吧!遂不多留意的继续闔眼,熟知,那声嗓又继续响起,连带哀戚的沙哑:「詮子,你害我害得好苦…詮子…」 太后吓得再度睁开双眼,只是这下,不再一片正常,当她的眼皮一扒开,一张熟悉却血淋淋且狰狞的脸庞出现在眼前。 「啊!!!我素与祢无所过节,不要叫着我的名字!」太后的手掌紧矇着自己害怕且不敢面对的灵魂之窗。 「你知道吗?我已经死了,我现在要来復仇了……」那人大力的掀开太后的被衾,一把掐住太后的脖子,彷彿要致其于死地的样子。 「呜…实方…饶过我吧…是我对不起你……」太后再也禁不起任何精神上的打击,眼泪疯狂的喷溅求饶。 「你让我死得好难看…我现在也要让你尝尝我的滋味!」实方血盆大口一张,将太后的头一口咬下…… 「啊!!!」 太后霍地坐起身,她拍抚着心有馀悸的起伏胸膛,泪水早已晕湿了顏面,「原来是梦……」 太后筋疲力尽的倒在床上,近日来的恶梦着实越来越猖狂了…… 翌日,阵定结束,道长特意叫住伊周,伊周听到道长的呼喊,也就恭恭敬敬地上前问候:「左大臣唤臣前来有何贵干?」 道长拍拍伊周的肩膀,故作亲暱的道:「免礼了,都受封仪同三司了。」 伊周这才平身的面向道长,露出一贯的暖阳式亲切笑容。 「上次的事实在失礼了,太后误会了你,不管我如何劝解皆无用,望你见谅。」道长诚挚的道歉着,一个人一生中极难窥得此光景。 虽然伊周装得一副胸襟开阔的道:「过去事罢了,过去就算了。」仍在心里吐嘈一句:「才怪。」 「不计较就好……」道长表现得一脸宽心的模样,伊周看来大抵是不计较了吧!以往他的喜怒哀乐总表达于情,现在的他可爱的跟冬日的小太阳一样,应该没什么问题。 为了向伊周示歉,道长敬上最真切的赔礼。秋季,他破例向天皇上书册封伊周之友齐信自宰相中将一跃进入公卿行列的(1)近卫大将,算是一种向外贴补的补偿。 伊周的军事实力在道长的松懈之下一点一滴的养成,隆家的西南重兵,齐信所掌握的(2)瀧口卫士与京城的护卫武士,他暗自窃笑道长的愚昧,现在已是地利、人和,最后只剩天时了。 敦成皇子的百日宴上,皇宫一片乐陶陶,女孺、藏人辈无不脚步轻盈,且衣着正式,藏人们更是一身大红的狩衣。 身为最大赢家的藤原道长满身喜气,神采飞扬。此刻起,乃其巔峰仕涯的起点。祝贺声绵亙不绝,道长扬眉吐气,接受胜利者应有的荣耀。 天皇坐于上席,他的目光焦点不是此会的主角藤原道长,他默默的观察着伊周的一举一动。 不似道长的馀党死命的讚扬其为人的功勛,伊周独坐于己席,宛如局外人的观望人们的恭迎,一个时空,两个世界。伊周的行径真让天皇猜不透,如果伊周决心讨得左大臣的欢心,应该效仿眾人的藉机恭维,不可能只是静不欲人知的坐在一隅,绝世而独立。 天皇再度细观下去,答案就快呼之欲出。 在道长身后如蝇蚊飞舞的朝臣里,有几名正私咬着耳朵:「一个半路乱入的毛小子,竟就获得左大臣的包容,做作极了。割肉讨愉,与奸臣贼子同为沆瀣。」 伊周若有闻似的,却故作一概不在意,仅一表敬佩的神情任他们评论来去。 他的受人品论,天皇看了颇为不捨,现下的伊周依附在他人篱下,过着观人耳目了无尊严的生活,想来想去,还不都是自己的懦弱造成的吗? 到了眾臣咏歌祝贺之时,天皇徵求提笔撰写序文者。 大家你一言,我一句谦虚的相互推託:「唉呀!式部卿,您的汉文可是一流的,您去吧!」 「哟哟哟!那怎么行,这是皇子百日宴的序文,无比隆重,才学疏浅,何以堪此重任。我看还是由中纳言之君吧!」 「我的汉文还没到如此出神入化的地步啦!」 百官推託着,在这种关係自己顏面与未来官运亨不亨通的宴会上皆不敢露手,深怕自己撰写的不能让皇上、左大臣满意,为官之路可就艰辛了。 此时,独坐一隅的伊周登时起身,自信的笑容顿时在推託的众臣中特别鲜明,他走到上席和皇上请示:「臣愿为诗文撰序。」 伊周愿意施展身手,天皇自是欣然接受,让他的才华横溢再次于大眾面前展现,自己这位曾身为其桃李的天皇顏面也沾光。毕竟伊周极少将自己深藏多年的才学展现出来,一切仅止于传言。如今得教百官震惊也不错。 「请吧!准大臣。」 底下相当不接受他半路杀出夺得专宠的殿上人一见撰写序文者乃藤原伊周,无不一片微词,认为撰写者不该由他担任,第一皇舅替第二皇子撰写序文,若是出了差错该如何是好? 争论如雪球般越滚越大,杂纷纷的言论难听到能将伊周自台上拉下。他也明白获得这些人的心不容易,故置若罔闻的接过笔,有如神助般援笔立文。 在大家还在争执的同时,伊周便将序文瀟洒的呈上天皇。天皇瀏览后惊叹不已,果然是伊周的作风,接着再传与公卿与殿上人们,顿时眾所鸦雀无声。 纸上写着: 一条院御时,中宫藤原彰子御產百日和歌序 第二皇子敦成亲王,百日嘉辰,合宴于禁省矣。外祖左丞相藤原道长以下,卿士大夫,侍座者济济焉。望龙顏于咫尺,酌鸞觴而献酬。 醉恩之馀,私相语云:「隆周之昭王、穆王,历数长焉。我君又历数长焉。本朝之延历、延喜,胤子多矣。我君又胤子多焉。」康哉帝道,谁不欢愉。请课风俗,将献寿词。云尔。 天皇当眾讚扬:「准大臣此篇序文寔是妙不可言。果不负学问之神之名。」伊周竟能在甚短时间内发挥如此才气。 道长阅览伊周提撰的我朝辉煌,对文中无不自自然然衬托出自己权倾之下的璀璨岁月相当满意。 他离席走上立笔的台阶,站至伊周身侧,先是不吝嗇的当眾予以讚美:「准大臣之才学在我之上!」 底下的微词者见道长都这般表态了,便先不情愿的默然住嘴。 俄顷,一道亮晃晃,似水与白练的太刀出鞘,在眾者皆未做足心理准备之时冷不防的一挥,鏗鏘的一声,斩落平平整整光滑的桌角。 道长本喜色红润的的面容在下一秒便色厉消沉起来,他以令属下朋党皆得乖乖臣服的口吻道:「你们之中要是有谁再肆意的抨击准大臣,人头难保不像此桌角,殊途同归。」 方才对藤原伊周很有意见的臣子们,包括源式部卿他名义上的岳父在内,他们的单衣无不像被大雨浸湿,纵使殿内无雨。 左大臣拍了拍伊周的肩膀,顺势的走下台,伊周本人则故作惊诧状的傻愣在原地,表现得一副受宠若惊,难掩喜悦之色,他的反应让道长更再深信伊周一步。伊周在道长的深信之下,往属于自己的时运大大迈进了数里之遥。 (1)京师禁军统帅,位同大宰权帅 (2)皇宫守卫,类似禁卫军 第四十九话.曇花一现 一封遥自陆奥国的长信千里迢迢的由驛史送达室町邸,同时带来了一则不幸的消息…… 「报告准大臣,两、三个月前,陆奥守寻视民情之时,坐骑万不受控,活生生的将陆奥守自马背上甩落,致使身受重伤,不到三天即离开人世。此乃国守大人临死前要在下呈覆与您的,他说此信万般重要,要您一定要展之读之。」 此则消息委实是一大震撼,不仅仅是一名出色的歌人殞落而已,更是知交的逝亡。天地显然不可寄,蜉蝣在世之渺茫,可谓不胜唏嘘。 伊周感伤的拆信览读,此当乃实方的最后一篇文稿。目之所及,一字之闪逝,皆是一字的遗憾。 内容大意如下: 伊周,悲夫。 惜余年老而日衰兮,岁忽忽而不反。心戚戚有非快,抱憾而长终。生悠悠而康坦兮,朝旦之燬歟。尺寸毫间之误兮,流窜之实故。 荡浪轻狂体少,不悟紫宫之嶔险。魑魅迷窍之靡靡,醉恋嬖宠何娱?私密上后甚篤,言所往之切切,盟誓烙心楚楚,枉视荒唐之矫言。 身心既取,取尽则弃,陷吾之不义,被受左迁之妄灾。行鬱鬱之湘江,忧渺渺之长沙。 迄今大仇未报,弥留停咽之不瞑。望君念桃潭之情,替吾行道。 越看到后面,伊周双手颤抖的便越厉害,原来实方贬謫的背后,暗藏这不可告人的天大委屈。 千代在旁也耳目一新的看待此事,纵使那幽默横生的实方离世委实教人不捨,他背藏的秘密实在太劲爆了。 「有没有意识到些什么?」千代暗示性的问。伊周的双掌越攒越紧,彷彿应答着千代的问题。 他霍然起身,满脑子皆由时运的到来与朋友所害之苦编织而成的复杂情绪塞满。 伊周勉强的挤出一贯的招牌笑容向千代明示:「我去梨宫一趟。」他不忘分开復仇的愤怒与对千代对情绪。在狮口血盆的前夕,仍不忘记留下温柔给与千代。 伊周将此信奉予居贞一瞧,居贞仔细阅读信中内容后大吃一惊的程度与伊周本人初见时不遑多让。 伊周在他的眉目闪动之际表明腹里的计谋,「我想,将太后不义于先皇,负于陆奥守之事公诸于世。此事非同小可,若当事人换作是一般女性,便没有什么道德上的瑕疵可言,但如今是本朝皇太后,舆论一出,皇太后在朝再无立足之地。」 居贞很是认真的听完伊周的见解,他说:「时机已至,待太后出此丑闻,身为盟友的左大臣必会弃其而去,并捨弃当今圣上此一傀儡,扶植我上台。好,太好了!该是我们大展身手的时刻了。」居贞忍不住透露一丝久违的快感。伊周未尝不是如此?没想到自己竟也有独立,为逝世的母亲、妹君们争得应有公道的努力。 实方的遗书被澈底的公开,与太后的关係亦毫无保留的现诸世人。 人类本性是八卦的,尤其经过东西市集的散播,太后的私情在眾目睽睽之下,亦裸裸的接受世人检验。 「哟哟哟!太后娘娘做人岂能这样?背先帝之德暗地搞出这等关係?」 「这样就算了,竟还如此不仁不义的吃乾抹净。倘作寻常紈裤荡妇,就当作不认识此人即可,可现下此人是太后,岂可原谅?」眾大臣们私底下的茶馀饭后皆是此话题,声浪越滚越大,底下的非议声已盪过天皇的宸宇。 「母后,这下我全明白了……」天皇压低着嗓音道。 「你这回又要明白些什么?总要来质疑你母后的为人,如此岂合乎孝义?」太后酸溜溜的应对,她对于天皇的来意心里有谱,这几日她也听到了外界的批评,当初以为只要将实方外贬就能免于事发的危险,熟知竟然没有,反而教自己陷入永不得惊醒的梦魘。 「母君,我想,我已看清一切了。往后,您的意见,我再不会採用。这东三条院若非有何正经事,我也不会再拜访。」说毕,天皇连正眼也不屑一置的振振衣袖,大步走出东三条院,他终于知悉太后煞此排挤伊周,阻断他关白之路的理由,一切的一切,都是出于这样不堪的己利。 这下天皇不禁心灰意冷了起来,他止住了脚步,回头瞥望这十多年来恩恩怨怨争端之啟的东三条院。如此一来,此许日倒要苦了媄子。 不过没关係,身为父皇的一定会吩咐女孺、藏人将她带到自己身边,由自己亲手抚养照料。 亲眼目送着亲生儿子的疏远,忆起这多年来内心所蒙受的无比折磨,她的内心燃烧着一把抑制已久的地狱之火,她驀地狂扯着一头生硬的长发,撕心裂肺的嘶吼,嘶吼声响遍东三条院的大小角落。她的心灵恐再也承受不了任何沉重的打击,现下的她一碰将碎,万不能摧。 她愣愣的望媄子厢房的方向望去,慄慄的微笑缓缓浮掠。没关係,就算天地之间谁都不理睬自己,还有媄子相伴。对,就是这样,至少还有媄子相伴…… 不久后,一大票女房踩着急若风的脚步在东三条院的廊道奔波,互喊着:「糟糕了,媄子内亲王出事啦!赶紧通知典药寮的侍医啊!」 躺在榻上的媄子因不明原因正不停抽搐,样貌极其狰狞。 「咿…咿…」她痛苦的呻吟,听在眾人耳里皆十分心酸。 太后赶到榻前,呆若木鸡的立着,旁视着媄子的狰扎与痛苦,她不晓得以自己之力能够做些什么,以及因过于惊讶而目瞪口呆…… 「咿…咿……」 甫因赌气而离开的天皇再度回奔东三条院,目所触及却是爱女的惨状,他赶紧飞扑至媄子床边。 「媄子、媄子你怎么了?别吓父皇啊…」天皇伸出欲触却深怕伤害到女儿而作罢的手指,因不知所措而使不出丹田的说。 媄子彷彿听见父亲的呼喊,拚死命的也要睁开眼睛…… 她幼小却脆弱的生命努力的寻觅生命之火,她露出狰狞扭曲,却开心的笑容。 「呀…呀…」就算四肢已扭曲的变形,她还是挥舞着臂膀,欲让愁容憔悴的父亲能挥别悲抑而笑,这是她的宿命。 目睹如此的媄子,天皇痛心的淌下泪来,根本挤不出任何一丝笑意。就这样过了片晌,媄子好似明白父亲再也无法因为自己而笑开怀,她的双臂重重垂下,如同断了线的风箏,无风可以扬起,方才的笑容全化为绝望的神色。 「父君…」她十分艰辛的开口,天皇的双目霍然瞪大,这是媄子头一回这样呼唤自己,只不过,在她艰辛的开口,两张眼皮却深深的覆上那双琉璃珠似包含灵魂的双眼…… 「媄子!」天皇紧紧攫住那隻已然僵硬的手腕,他不愿相信媄子会这么突然的离他而去。空气中隐隐约约的飘散着一句轻飘飘带有一抹哀怨的细柔,说:「若父君再不会因媄子而笑…那媄子…就没有活下去的意义了……」 他将媄子紧拥入怀,「媄子…为什么你也要跟随定子的脚步…离开我……」感受着流逝在怀中媄子微弱的生命,天皇再也哭不出声来来,所有嘶叫全匯聚在喉间化为一字一句椎心入骨的告白。媄子终究还是带着她母亲的美丽曇花一现于人世,带给天皇短暂的希望,却又如幻丽的泡沫无情的消逝在他的手掌心。定子的绝美身影貌似随着媄子一点一滴的自他的脑海里飞散。 定子生命的延续,在爱人的的记忆中渐渐的仅剩下模糊的轮廓…… 媄子的辞世,让太后看清了自己的未来,她深深体认到,自己的生命已然黯淡,价值不復存在,她内心的苦痛已超越了实方的煎熬,这或许就是他要自己所嚐到的滋味吧! 她默默地走向寝殿,凝睇着高悬的樑柱,随着心死,她悬起了三尺白綾,愿以罪恶的灵魂,为含冤而死的人们陪葬。 第五十话.逼宫 藤原伊周看着愁眉苦脸的道长,便投其所好的迎上,低声探问:「您还在为皇上一事忧鬱着么?」 道长頜首,放下揉安眼窝手指。他疲惫的道:「朝中上下一片声浪,认为我和太后站在同一阵线。」 道长不忘发出不屑的嗤声,抖着他华艷的鹤纹小直衣,「那女人,死都死了,还给我留下这身烂摊子。」 伊周窃自瞥了眼自己身披的浅灰丧服,再对比道长的一身华衣,他的嘴角不自主的抽动几下。 「其实,要脱离和先太后掛结的名声并不算难。」 道长听到这句吊人胃口满是诱引的言语,手上摇盪的折扇顿时停止动作,那身斜倚在靠背上的懒骨头霍地前倾,感兴趣的道:「继续说。」 看着一步一步的引道长入瓮,伊周显得愈加自信,「当今皇上乃先太后之子,若要摆脱与先太后之名,很简单,您要向当今东宫靠拢,东宫和先太后亲缘不浅,又是储君,向其输诚算是挺有远景的一步棋。」他没有把话说满,只隐盖了背后含义点提着道长的野心。 道长心想:「开玩笑,我好不容易独揽朝政大权,谁要向东宫臣服?不过伊周的说法倒是不错的灵感。」 他展显着恐怖的笑容,奸诈的和伊周说:「我有更好的法子。」他的声音压得相当低沉。 伊周有预感他已经成功挑起了道长的此一念头,却笑得和天使般美丽无害的道:「若是给与您新的灵感,是我的荣幸。」 「嗯…」道长含笑点头,他竖起大拇指频频称讚:「好小子,好小子……」 伊周将此事偷偷呈稟东宫,居贞闻后击掌笑说:「不错伊周,有你这般的盟友委实可靠。」 伊周闻后拱手作揖,谦虚的表达自己的疏浅:「还蒙您不弃,要不像我这种野夫匹士,早不该留存至今。」 「不会!」居贞否定了他的自贬,他愉悦的交代伊周简单却十分重要的事情:「接下来还有赖你继续跟从着左大臣。一切都照我们的计画进行着。」 「是的。」伊周握住居贞伸来的右手,「合作愉快。」二人异口同声的负荷着眼前的共患难。 这一天,道长慎重其事的穿戴整齐一身束带装束,率领近卫大将齐信、几名大纳言辈、兵部卿、式部卿几名公卿与亲信等数百名禁卫军和瀧口卫士,长驱直入一条新宫,直捣黄龙如入无人之境。 藏人、女孺们从未目睹如此浩大的军容,吓得纷纷东躲西藏,四处逃窜。 在御殿的天皇内心虽惶恐不已,但他自知身为一国之君,倘若连自己都跟下人一样畏惧如鼠,大日本该如何是好? 道长与他的下属踏入御殿,禁卫军和瀧口卫士在齐信的指挥之下,整齐划一的包围御殿,彷彿一名巨人踩着急促且强厚有力的脚步。 「左大臣!胆敢冒犯朕么?」手无寸铁的天皇跪坐在御座上做最后有声的抗议。 多日不见天皇,他形体削瘦面如枯槁,身躯宛如失去灵魂的空壳子,原本爱乾净的他现下都长出了一口鬍渣,极难想像这名年轻的君主今年才二十五岁。 居于西殿的彰子皇后得知天皇正面临危险,义无反顾的直奔御殿。 「皇上,为了日本好,以及皇室的名声……」道长阴沉的脸色宛若能够滴出墨来,「望您交出三神器……」 天皇听来大为震怒,藤原道长竟大胆到逼宫,令他蓬乱的发丝猛然直竖。 「左大臣你…大不敬!」天皇无助的吼骂着。 道长明白这位刚失去爱女及母亲的青年心里已是不堪一击,只消再动之以情逼迫,很快地将会束手就擒。 「皇上,您不为敦康亲王着想,为脩子内亲王着想吗?臣都替您可怜他们了。」道长故意用猫哭耗子假慈悲的口吻,他的眼神无比冷血,好似下一秒即会目睹血光之灾。 此句话触及天皇心中最脆弱的那一部分,脩子和敦康是定子和自己所剩的唯二骨肉,在他的心目中脩子与敦康的地位胜过第二皇子敦仁好多。 他已失去了媄子,不能再拿脩子与敦康俩陪葬,否则,他就算死了,也无顏和定子交代。 不行,他一定要牢牢守护敦康与脩子,不得教他们受到半点伤害,他的拳头攒得异常的紧。 「朕知道了……」天皇艰难的道,为了敦康和脩子,能够求生存的夹缝已然闔上,他妥协了道长的淫威。 唯有天皇知道三神器的藏处,少焉,他捧着一盒朴旧、雕工纹饰相当古老的长匣,踏着蹣跚、人生毫无意义的步伐来到虎视眈眈的道长面前。 长匣匣盖掀起,一道白光自匣中一闪,迤邐似白练般回旋而上照亮了整座御殿。 天皇世传的三神器:人咫镜、天丛云剑与八尺琼勾玉便静静地,千年如一日的躺在匣底。 道长这是头一回目睹此三宝,不免双眼大张,欲瞧个仔细。几名大臣也纷纷凑上,一窥神祕面纱…… 「等等!」细緻却充满威仪的的女声打断了群臣的肆无忌惮,一双纤纤素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闔上匣盖,以身将天皇向后退护着。 「皇上,不可以!」彰子似琉璃珠清澈的眼色使出极力阻挡这一切上演的毅力。 「彰子?」道长惊讶的拉抬尾音。彰子这下连尊贵的容顏都直接拋露在大臣们的眼前。 她顾视道长,眼底再不是那从前的顺从,「父君,这是错的,为人臣岂可直逼主君?且是直接要求交出三神器。如此史家将何以定您的位?」 彰子理正言顺的质问着道长,她挺身而出勇敢与绝世的容姿衬得她像散发着闪闪金光的神佛。 「男人的事,你们女人家就别管了。」道长一口无情的回绝,随即自天皇手中接过长匣,却又被彰子一把挡过。 她不带一丝恐惧的仰头直视道长,为的是捍卫自己的良知,她不愿继续见到愈渐疯狂的父亲。 「我是皇后,为何我无辖插手?」她顶撞着父亲,以尊贵的皇后身分。 面对自己一手栽培长大,好不容易出落得聪慧绝顶,貌美如花的女儿,如今竟在自己人生当中最重要的关卡阻拦下他,道长胸中不禁燃起身受背叛的愤怒之火。 「彰子,让开!」道长发出地狱般的低鸣。 正眼与父亲针锋相对,她心底还是有些惧怕,但她仍坚守着自己的信条,因信念而获得无畏的与之僵持:「不让!」 父亲的权威在女儿身上起不了作用,彰子甫说的两字触动着道长每一根神经,怒火瞬间像火山爆发一样四处喷溅。 他咆哮着:「瀧口卫士,将皇后带回西殿,快!」 齐信深吸口气,向瀧口卫士们使了个眼色,瀧口卫士即听命的强拉着彰子离开御殿。 受到无礼强拽的彰子不停挣扎,气急败坏的边哭边骂:「父亲大人您疯了,您真是疯了,您已经疯狂了。拜託您醒醒点,不要再一味的错下去了。否则,不得好死!」 这些触霉头的语句侵犯到着道长敏感的最后底限,任何人都不准阻挡他迈向高位的康庄大路,纵使是一座大山,他都会一一剷平,何况是一颗小细砂。谁是他的障碍,他必移除,纵然乃其嫡女。 道长手掌平举,极不堪的吩咐:「拖下去,禁足!没有我的一个口令,不准出宫。」 「是!」 话一落,彰子这下也心灰意冷的认了,原来这就是她的亲生父亲,自私自利,他的真面目是何等的丑陋? 道长在彰子离开后,眼锋一转,一手接过天皇手捧的长匣,信手一挥,前令后传,后队变前队,「走!撤至东宫。」 再度,“唰唰”整齐一致的踏地声响彻巍巍高樑,连一块甫抹上的漆料都应声剥落。 大队人马大摇大摆的自一条新宫鱼贯涌出,远远一望仿若密密麻麻的螻蚁倾巢而出…… 天皇跌坐在地,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他脑中一片空白,此刻起,他只是名号上的一条院上皇,再不具任何的影响力,而是任人宰割、一文不值的掌中偶。 他夹缝生存的时代正式结束,连带那稀微得以主宰自己生命的权力都一併被剥除。 他不再是人,是一条听令于主人的看门犬。 第五十一话.新皇登基 道长向居贞皇太子呈上三神器,他双膝跪地,高高捧起长匣。俯视着臣服无比的道长,再比对背后跟随他的禁卫军师,居贞泛起一抹令人猜不透的笑意。 「愿效忠新皇!」在道长的起头下,他所率领的一干人物也一同宣示着,声容浩浩荡荡,盘折在梨宫的大小角落。 居贞故作一概不情愿的模样,一副上愧天地,下愧祖宗的晃头猛叹着:「唉!你们怎么……这样对皇兄大不敬吶!」 「望明主光照!」道长的属下几名亲信在居贞的极力推辞之中继续推波助浪,敲着边鼓。 居贞左右视了视道长一徒气势的起伏,本人在半推半就的情况下勉强接过三神器。他盘算着如此一来大眾即会把逼宫的焦点放在道长的决策,而不会发现幕后的始作俑者是自己的这双影舞手。 「日本天皇万岁!新皇万岁!」梨宫的台阶下,数百名的军士齐声欢呼,整齐划一地高喊他们心目中至高无上的图腾。 这一天,新皇被迎至甫修缮完毕的紫宸殿登基,万岁声此起彼落,声势直直压逼一条新宫。 紫宸殿里长居的杂鸟亦飞散至一条新宫,象徵着政局的流转。 道长凭着居贞皇太子是由自己扶持上台的心态和居贞要求的第一件事就是册立女儿威子入主中宫,第二件事即乃择定关白人选。 他上疏天皇,并在阵定之中延揽此二问题论之,拟成定文。 朝中大半高干机要尽是道长的人马,此一讨论由想而知无非是吹捧支持的言论。尤其是关白人选此论,朝中声浪无不高喊推举左大臣。 这后继强劲的消息也蜂拥至甫修缮完毕的天皇住所清凉殿。 「见过皇上,皇上召臣有何吩咐?」伊周掀帘进入清凉殿,一入殿即看到居贞铁青的面色,他的唇色亦渗着令人畏惧的惨白,故伊周心有所底的试问。 「坐吧!伊周。我们俩私下不必客气。」居贞示意伊周在御席侧的坐榻上坐下。伊周也明白居贞的意图,不推託的依其意拉提平绪而坐。 居贞颇为不悦的道:「阵定会场上,赞同左大臣者可真不少啊!」 伊周深吸一口气,站在曾经被严重排挤的立场思考,说:「有些人也非全然信服的,只是左大臣权倾中天,不从者即会遭到朝廷的集体架空。」 「我倒忘了你也是这样一路走过来的。」这话该是表达尷尬,由居贞说出倒显得像在自我嘲讽。他自袖中掏出一封文书,递与伊周。 身为在太政官系打滚多年的他一目了然,此乃外记在阵定上所作的记录,共议定了何事啦、某某某发表了什么意见都标註得清清楚楚。 居贞直截了当的向伊周表明:「你放心好了,我啊自然是不会答应这些提请的,就算动用多少朝臣说情。尤其是皇后一位,在我心目中的皇后只有一人。」他意味深长的紧望着伊周道:「那就是原子。我想将皇后的位子空下来,就留给她,心里才好受些。」 说到这里,瞥了眼伊周的他,眼眶早就泛着红光,随后为了遮掩快要落泪的焦点,他赶紧挪移话题至正事:「伊周麻烦你圈选出大概何人非心甘情愿,何者确切乃其爪牙。」 「是。」伊周在居贞的吩咐下以硃砂墨在文书上圈选些高干的官名与姓名,圈毕遂再交还居贞,「人其实不只这样少,还有诸部省的官员以及武官。在此,我想向您替中纳言公任说几句公道话。」 「说吧!」居贞点头示意 「公任君受左大臣压迫已久,当年三船之才的雅闻,乃左大臣刻意贬低意外促成的,在阵定会议上,肯发表反对意见的非公任君莫属,只是外记偏袒左大臣,总刻意贬低公任的悖论。」回忆起几年前的那三船之会,他还记忆犹新呢!尤其是公任一脸失望的神色。纵然他自小便不喜欢自己,伊周总觉得不该泯灭公平公正。 「有一人我也得和您提醒,源式部卿此人非何善类,诸多大奸大诈之计皆由其供于左大臣。纵使其乃我的丈人,我仍看不惯他的为人。」说到源式部卿,伊周就满腹火气,他明白千代和他没什么亲子之情可言,故大肆抨击。 「我明白了。不过你竟会举发你的老丈人,真意料不到。」居贞抚捋着下頷,眼神掺杂着曖昧不明,彷彿在探量着伊周的为人。 「妻上乃其庶出,从小便遭他遗弃,寄于穀仓院别当府上,着实和他无任何亲子之情。」伊周晓得千代诡异的来歷,还是甭说来的安全。 「原来如此……」居贞作思考状,他举眉抬眼看着对方,「穀仓院的晴明挺厚道的一个人吧!就升他为播磨国守好了。」 伊周以为居贞只是一时兴起,惊讶万分的抬起头来。 居贞看透伊周此刻的心情,嘴角一松,再度拐起另一抹微笑的道:「而且,看在他年纪这么大的份上了,就待在京城即可,不必出任领国。」 「谢皇上恩赐。」伊周心中涌起了莫名感铭,他诚恳的行人臣礼向居贞答谢着。 居贞在嗤笑的同时,一口气自鼻头溅出,「有什么好谢的?兄弟你说是不是?」他的双眼瞪得鼓鼓并直视伊周的举动。 伊周走出清凉殿,沿路上遇到了大大小小的女官,例如千代本来要胜任的典侍。她的一身着装打扮,光泽既鲜明又将顏色护得极为得体,彷彿饰上添花。 那层层覆覆的打衣,每一层的配色与图纹以及搭配的方式皆异常新颖,加上那美致的发簪,于她身上看来相当搭轧。 放眼望去,许多高阶女官,甚至主殿司都是此副着衣。 「现在流行这个啊…」伊周领略的作想,千代离开皇宫也有好长一段时日了,与时髦流行越离越远,剎地,他指尖一弹,一道灵光自他的脑海窜过。 俄而,前方一位女子匆匆经过将伊周的思绪拉回现实,一条手绢自她的袖口掉出。 「欸?你的东西掉了。」伊周呼喊着对方,并好心的拾掇而起。这帕子似曾相似,相当的眼熟,上头还晕有淡微酒红色的斑点。 女子听到伊周的呼叫,连忙转过身,原来她是藤式部。 伊周舒眉展笑,「好巧啊!你的绢子。」他的笑容照例的滚上两颗动人心弦的精緻酒窝。 藤式部瞥了一眼伊周的笑靨后,急忙瞅往斜下方,不正眼与伊周对视。她的眉骨微缩,以颇不情愿的模样上前抽走伊周手里的手绢。 与以往不同的是,她的双颊稍稍鼓起,并衬染着一层红彩。 「谢谢。」她只简短的说出这两个字,立刻扭头往原路线继续前进。 伊周拍了拍后脑,对方的反应有些奇怪,但不管这么多,也算是功德一件了。 「千代我来囉!」他没有多加注意的啟程前往目的地。 「伊周你回来啦!」千代耳尖一闻伊周的跫音,即明瞭他的到来,她的手边仍持着消磨时间的画笔。 「是呀,我回来了。」伊周今天的笑靨好似别有目的,都认识这么久甚至都成为夫妻了,朝夕相处哪里看不出异样? 千代瞇眼量视伊周,她疑心一起轻声的咕噥:「怪怪的……」 「没有,哪里怪怪的?」伊周仍是那副笑脸似是为了营造情趣,约莫几秒鐘的时间,伊周倾身向妻户外大喊:「好了没?运来了吗?」 千代狐疑又好奇的探问:「什么东西啊?」 随后,几名随从搬来了两大木箱,摇摇晃晃的进入主殿。 伊周眼明手快的撑展手边的檜扇挡住千代的外貌,然后招呼这些辛苦的随从,「谢谢啦!待会儿就外赏你们御厨所酿的良酒。」 一听到能一嚐宫酿的好酒,随从们纷纷兴奋的轮番谢着伊周。 聊到酒,再参照伊周的各种举动,千代一时兴致,朗诵着:「味饭乎,水尔酿成。吾待之,待者曾无,直尔之不有者。」美味的米在水中酿酒,我的等待没有结果,因你不愿直接过来。 千代这么一朗诵,仿若在懟他用摆扇直遮其面,未经同意。 「好啦!好啦!我直往囉!」遂抽走千代面前的檜扇,笑盈盈的目视着千代的五官。 「所以那一大箱是?」千代的目光迟迟投注在那两大箱不明物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教千代心痒痒的。 伊周神祕兮兮的击掌唤着他早已安排好,于主殿外等候的女房,「左近、右近,你们赶紧服侍你们主母穿上此套华衣,我在附近踅一踅,换成了叫上我。」伊周指着两大木箱,如此吩咐着女房们,这是必要之善。 「我不用穿得如此高档啦!」千代羞红着脸,感觉伊周想要的样式十分的华丽,自己不堪想像穿上的样貌。 伊周柔柔一笑,洋溢着溺爱之情的道:「你瞧,以前的命妇之君了没有?我现在要像上皇一般对待“命妇之君”了。左近、右近,要快些喔!」他说完便踏着愉悦的脚步离开了,前去陪伴由出云之君代料的幸子。 左近、右近两位生面孔资深的令人瞠目结舌,对这些繁杂却又光彩夺目的衣物就好像处理着普通褻服般信手拈来,让千代不禁想问:「你们可是女孺?」 两人百忙之中还乐于与千代聊天,右近谦谦笑道:「我与左近是侍奉御匣殿别当的女孺,甫受主公之託。宫中潮流总是最新颖的,主公还真是有心哩!为您如此打扮。」 除了本身层层叠叠的衣褂,更有发上的巧思。头饰、发簪掛满千代的头顶。 待一切着装万毕,左近便去通知伊周。 「让我来鑑赏鑑赏吧!」伊周在左近的通知下归来。 千代一身雍容华贵,粉嫩的双颊与一双水灵灵的大眼,在艷丽闪烁的服饰包装下,显得闪亮动人。裙襬曳在木地,千代轻盈的步伐使那綷縩声响转为丝丝淡淡如线般的脆音,宛若凌波仙子。 伊周简直看呆了,他的瞳孔中唯有此刻美丽绝伦的千代,他惊艷的笑道:「猫君越发迷人了,真是令人欣喜呀!」 此时,左近抱着一面镜子走进主殿,并于近于门口之处,亲切的道:「主母您看看吧!您这样看来很清丽哩!」 伊周的明眸睞之以宠溺的张开双臂,道:「千代快过来!」 千代听话的朝伊周跃步上前,在最后一个步伐,千代跃入伊周结实臂膀所展予的温暖亲密的拥抱。 「千代你看,你真的好美。」伊周凝望镜中依偎在自己怀中的千代,柔情似水像天上柔软的皓云。 千代仔细的打量着自己,无论是五官还是整体而言,与一旁玉树临风的伊周相比,委实相差好一大截,千代心情未免低落下来。纵使自己经千分打扮,还是敌不过伊周的土木形骸。 「我真的长得非常平庸,和你站在一起,我变得更丑了啦…」千代本想这样抱怨的,她老觉得自己看自己委实越看越不像话。 伊周宛如看出千代神色的微变,环抱住千代的臂膀愈来愈紧,随后,他将头埋入千代的肩窝,笑得连双眼都瞇成一条线的撒娇,两颗幸福的小酒窝跃然浮上。 「千代你好漂亮,美得让我好喜欢。和你说,以后我会继续买进宫中最时尚的衣装,把你打扮得美美的。你最璀璨幸福的笑容永远只能为我绽放喔!」此刻的伊周是长着尾巴的幼犬,以磨蹭摇尾巴的方式传达自己的宠溺之情。 「幸好,你现在的美已经属于我,不会被任何男人抢走了。」伊周的每一寸柔情与情意都可以溶至千代的骨髓,打断她的妄自菲薄。 千代把下巴轻轻地靠在伊周的头部,抚着他触感滑顺的发丝,得与伊周如此静静地依偎是种难以言喻的喜悦。 至于伊周,他相当享受现在能够跟千代相处的每一分、每一片刻、每一瞬间,他嗅得到未来即将出现大到无法掌握的巨变。 成者为王,败者为寇。 希望能和千代共享人间的繁花似锦,取得最后也最完美的胜利。 第五十二话.移宫 道长对天皇的一概否决相当不满,他动用舆论表达抗议,却得到居贞这么一个回应:「既中关白辞世以来,关白之位已空缺近十年,就沿袭前朝,待政局稳定后再说吧!」 居贞的性子教道长伤透了脑筋,和怀仁的好脾气相较可倔得很。 至于皇后人选一事,道长亲自前往清凉殿和居贞争论:「皇上,国不可一日无后,一凤一凰方得阴阳调和,风调雨顺,望皇上尽早决定中宫人选。」 居贞故作和顏悦色的耸耸肩,说:「空下后位朕并无觉得不妥,算是对淑景舍妃的哀悼吧!和准大臣一样,一人一心,专宠一妻。」他竟举出伊周这个诡异特例,令道长的髭鬍都要气翘了。 他苦口婆心的劝着:「准大臣乃千古第一痴人,皇上您难道没听说过仅守着一名女人的男人可谓不解趣的痴人么?」 「无所谓呀!」居贞毫无动摇之心的道:「他还不是活得相当幸福吗?女人这种东西,在精不在多。倘又像之前那由尚侍升任而来的荒唐女人,已经得了朕宠,又和源赖定那小子暗通款曲,甚至產下孽子。如此有比较好吗?难道,你已经忘了?」他的眼神透渗着故意,且他说得很明,因为原子,他不会另外宠幸其他女人,尤其是始作俑者的道长次女,更是深恶痛绝。 道长仍旧不死心,「可是……」 「左大臣…」正当他又要继续纠缠之时,居贞打断了他的言语,十分强硬的回:「朕有些疲乏了,你先请回吧!」 天皇都直接送客了,自己硬要留下绝不符合时宜,于是只得不情不愿的退出清凉殿。 道长甫走,居贞便浮跃着得逞的笑容,「把藏人头召来。」他吩咐着。 片晌,藏人头便应令前达,丝毫不敢耽搁的赴任。 居贞一看见藏人头的前来,立刻下令:「替朕下圣旨,朕要彻查杀害淑景舍妃的兇手,严格进行法办。」 「是!」藏人头虽不明白为何事出突然,却还是使命必达的应允。 这次的对谈,道长发现他做了个非常错误的决定,即是废怀仁立居贞。 怀仁执政之时,凡事皆有商量馀地,举凡自己以动用人脉,说之以理动之以情,他即会做出妥协和让步;居贞则完全相反,纵使权力全握在自己手上,他仍旧无所退让,丝毫没有插手的空间。 儘管再三威逼利诱,不行就是不行,有自我的准则。尤其是不知为何,他貌似已发现自己暗自唆使其他妃子下药毒死原子一事。 他着实后悔了。 某一天,道长和源式部卿谈及此事,不料,源式部一听脸色骤变,疾呼:「不好啊!新君心有所疑,通常都不会有好下场,您太低估新皇此人了。」 道长揉着紧锁的眉骨,这道理他当然明白,可就是陷入死胡同,想不出什么好法子。 「要不怎么办呢?总不能再另立新君吧!」 源式部卿闻之一副十拿九稳的道:「另立新皇已是不能,但还有一招可取,即乃“復辟”。」说到重点,他还加重音量,深怕道长没有听清楚。 「復辟……」这问题道长曾想却不该付诸行动,毕竟在两、三百年前就曾活脱脱的上演一遍。 他瞟移了眼对方,倘对方敢进此言,必有十全的对策,不会只凭空说说,故质问的详细些:「你后面打算说什么?两、三百年前的药子之变即以失败告终,主事者最终受以极刑。这风险相当大,无万全对策不可贸然行动。」 源式部卿俯了俯身,恭谨的问:「您认为您目前有何优势?倘您不出手,待皇上一网打尽,您又有何胜算?」这事源式部卿再透彻不过了,若道长失势,势必也攸关他的为官之路,甚至全家老小的性命。 道长仔细思忖,沙盘推演自己所掌握的人事时地物能发展至何等功效。 他迅速地抬头,脣啟露出一抹黑的不能再黑的牙齿与佞笑,「的确,我和药子之变的胜算不同,我有近卫大将在手,禁卫军士听令于我;再来大宰权帅乃准大臣胞弟,御外之精良也尽在掌心,何惧区区少年天皇?且復辟来得比推翻更名正言顺,外界较不怀有贰心。」 源式部卿闻之自然兴奋,他认为此事于道长而言,胜算极大。事倘成,便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享之不尽,用之不完的荣华富贵,或许自己也会有幸晋升公卿一位。 当晚,伊周即自道长处得知此消息,他再度来到清凉殿与居贞天皇作最后战略的商讨。 伊周经过深思熟虑后提出:「皇上,届时我会将妻儿留在平安京,以示忠诚,再假口已送往丹波国避难搪塞左大臣。不过也请您善待我全家。」 居贞听了心生疑虑,如此感觉相当冒险,他连忙打岔:「等等,倘这件事被发现了,那该如何是好?」 伊周深吸口气平心而言:「这也在计画之中,到时候也请您故意在左大臣耳边放出我的妻儿被您俘虏的假消息。他们得知消息怕我叛逃不相告也罢,倘相告之,我还能向他们再示忠心卸其心防,一举数得。」 「好,就这样说了。」伊周安排的委实縝密,令居贞放心的同意此作为。 某天夜里,一道道火光在一条宫里窜动…… 碰!碰!碰! 跫音惊起了漆黑屋瓦上的乌鸦。 火光移转照耀在一条宫的各大角落,黑夜如同白昼,最后,火光全聚集在瑟缩于墙角的怀仁。 他双手蒙着顏面,颤抖着原本迷人且充满磁性的嗓音,语无伦次的道:「救…救命……你们又要做…什么…我不是…退位了?不要…不要!」说着说着,豆大的汗珠自其额间抖了出来。 一个黑压压的身影特别站至他跟前,举着火把将怀仁的枯槁形体照得越加显明。 「近卫大将有令!」那人以丹田发声,颇宏亮的发号施令,「将一条院上皇与上东门院后一併安全送至(1)平城京近郊与左大臣会合!」 「是!」将士们二话不说,便将怀仁挟走。 「等等,我都退位了,你们还不放过我吗?喂!」不论怀仁如何斥骂,武士们只当他是空气,丝毫不理会。 此夜,全然无怀仁发话的馀地与主宰的权力,只能眼睁睁的再度成为道长手中的一枚棋子。 挟持怀仁、彰子与敦康、敦仁、脩子等皇子女,一路赶往平城京。 这一夜,朝中官员大半跟随左大臣一党前至旧都平城京,平安京的城门不时在黑幕中可见比黑幕更黑的身影纵马而出,甚至携家带眷。 顿时,平安京的政构大大失血,左大臣挪移了大量原本的高官与吏职的机能一併迁往平城京。平安京像是成了空壳子般,闹起空城,紧接的局势与难题,即待居贞如何里应伊周化危机为转机了。 伊周自然也跟着道长前往平城京,留在室町邸的千代则负起打理全府邸的财务收入与人员杂务的林总琐碎。 对千代而言,算数算不了什么,管理不成问题,最困难的是等待伊周的音讯以及为他的人身安全操烦。 她明白伊周此行一去,必沾满鲜血而归,只是该血是己血抑或彼血,才是最教她感到焦虑与煎熬的。 「主母,您还在担心无法承担家务吗?抑或完全是主公的安危?」出云之君每天看见千代但凡得到空间,便开经替伊周祈福,故显得相当心疼的问。 千代稍在句点处作停顿,回答出云之君:「家务不是问题,问题最大的还是伊周的安危,若他有何不测,我乾脆跳宇治川算了。」 「哎呀!这话太触楣了啦!主公必会平安归来的,他便是蟑螂蜚蠊一辈,踩不死的。反倒是您呀!要照顾好自己,不要届时主公平安回京,轮您病倒,岂不要让主公心疼死了?」出云之君提醒着千代,面对伊周与千代这对夫妻,感情委实斐浅,不可言喻。 打自荳蔻少女始,就陪着两人成长,歷经分分合合,好不容易结为连理,诞下一女。 十多年来的岁月,不是常人能轻易体会的。 千代正要回答出云之君的话时,胃忽然受到诡异的压迫,体腔压力瞬间增加令她感到一阵噁心…… 「主母,您没事吧!」出云之君见状立刻扶住紧抱着腹部,两眉纠缠在一块儿的千代。 她轻柔地替她拍抚着背,望千代的状况能够舒缓。 所幸,她的乾呕逐渐式微,千代揉着胸口,擦拭方才因受到刺激而分泌的泪水。她有预感,凭藉上次的经验,这可能不是什么病症。 千代安慰着出云之君:「不要紧的,我没事…」 「没事还难过成这副模样。」出云之君将她的操烦化成一字一句的碎唸。 千代小心翼翼的捂着嘴,眼珠子在四周绕呀绕的说:「真的…可能不要紧…我应该只是怀孕了……」 「怀孕了?第二胎吗?真的假的?」出云之君的眼睛张得连眼瞼都可以轻易被看到,满口惊喜的拔高嗓子问。 千代抿着脣作思考状的頜之,她分析着:「依照上回怀幸子的徵兆,十分有可能,月事已有一段时间没有到访了。……」 她肯定的回出云之君:「嗯!八九不离十。」 「哇!这样太好啦!要不以前主公总嫌自己的子嗣单薄,又准备添一儿半女,他铁定高兴死了。」出云之君恭贺着千代,也私自为夫妻俩窃喜着。此对夫妻结婚几年来,从未有过多大的争执,就算有争执也是早上吵,下午和好,盖世间之少有。 如今承欢膝下,金玉满堂,连老天爷都要羡慕死了。 千代的颊畔晕染一片渲红,她略显靦腆的道:「希望伊周可以早日安然回家,或许还能赶上孩子的出生呢!」 (1)即奈良古名,奈良时代的首都 第五十三话.友情决裂 一则消息自平安京传至平城京…… 道长召上了源式部卿,脸色阴沉得如同中邪:「一则相当不利的消息,准大臣的妻儿来不及跟上移宫的脚步,被平安京那方软禁。此事你怎么看?」 「切莫教准大臣得知!」源式部卿立刻惊地喝止,「准大臣以宠妻闻名的,倘教他知悉,不投诚了不成?故当全面封锁有关其妻的消息。」 「倒奇怪的,当初准大臣老早告诉我家眷都已迁往丹波国,怎么落个被虏的下场?」道长狐疑的思考,就算再多长几颗头他还是想不懂。 源式部卿“嗤”了一声,颇不以为然的大肆数落:「他啊!自以为行事縝密,到头来还只是个毛头小子而已。」 道长貌似发现另一诡异的癥结点,他斜眄着源式部卿,冷冷打量他的全身,问:「怪了,怎的瞧你丝毫不紧张的模样?再说了,被监禁的是你的亲生骨肉,还说的和一般人一样自在。」 面对道长的疑竇,源式部卿自然不过的回答:「这…她只是个在下连何时出生都不晓得的儿女,谁晓得她母亲是不是和外头的男人偷情再誆在下的?故本来就当作没这女儿了。」这句话倒像在碎唸,道长冷哼了一声,彷彿在讥笑着一切:「冷血的傢伙……」 在发出软禁千代的消息后,居贞做的下一步即是调度暗养已久的武士,直攻离平安京不远的平城京。 居贞私养武家的事实教道长相当吃惊,而且实力不容小覷,训练有素不亚于禁军。 「报!」自平城京近郊传来了快马加急,传令员直闯平城京,将此事上报:「在平安京与平城京不满百馀里的路程已被武士团团包围,将对平城京採取猛攻。」 传令员说的相当紧急,却被道长的冷静与自信一笔带过,「怕什么?近卫府军在平城京,必要时还有大宰权帅的介入。传令,由近卫大将率军抵御,还有,遣准大臣至禁中,弼皇上下詔“举兵讨贼,顺应天理,维我族类与大日本黎民。”」他以手撑着腮帮子,做足十全准备的若定指挥,上位者一出手,不见刀光剑影,乃见血流成河。 一场无可避免,颠覆歷史的大战即将展开,究竟鹿死谁手,有待分晓。 居贞的军队在不出一时辰即以急行军的疾走之势兵临平城京城下…… 烟硝味充斥着平城京的近郊,两军交锋,训练精良的近卫府军与居贞私募的武士竟势均力敌,谁也不让谁,委实出乎道长的意外。 平城旧宫殿的内室中,一名青年战慄着身子,向(1)桓武天皇任前的先皇先烈肖像懺悔。 「未能谨守祖宗日曜之功,反助紂为虐,怀仁愧对祖宗。」怀仁频频磕头谢罪。 幽暗的龕壁上,一道呈直细的一束光照耀着斗尘飘飞,缓缓的映照怀仁的背身,他一愣一愣的回头,那道白光在他的黯淡瞳眸中渗洗出迷惘。 一抹修长的身影在门口飘然若现,那张脸孔刻画的精緻五官…… 好熟悉…… 那每每在午夜梦境里魂牵梦縈的…… 「定子!」怀仁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定子!定子!」他顾忌不了这么多,止不住的几年思念,渗出无限记忆的洪水,他往光芒处直奔,挺挺撞入如梦似幻的她的怀抱。 「定子…定子…我好想你…你怎么能弃我而去?不是说好轮我保护你了么……」他埋在对方的胸怀,淌下思念的泪水,紧接着的寧静道尽心中无限事…… 「皇上…皇上…」一双结实的臂膀摇晃着他的肩头,一声错愕讶然的嗓音唤着。 怀仁霍然举首,那张脸孔愈渐显明,和定子十分相像。没错,再仔细的定睛一瞧,一样熟悉,却不是自己所想像的那般,原来,那是伊周的五官。 看到怀仁对定子的一往情深,他的痛苦、他的生离死别,不都是自己一手造成的吗?是自己的漠视、是自己的选择,有这么一瞬间,他竟不敢直视怀仁的迷茫。 俊美的脸容如昔,早知原是梦,不作醒来人。现实的残酷令他不愿清醒,怀仁牢紧的环抱住伊周,单颊就贴在伊周的胸膛。 「伊周哥哥…不会的,定子…你是定子对不对?你是定子…对不对……」他彷彿仍是多年前那名总爱黏在自己身边的小男孩,那受尽委屈的嗓语让伊周瞬间无语凝噎。 来到这里的目的,他恍惚遗忘,却在善恶之间的缠斗中再度拾起,他得朝最后的大胜利靠拢,为了千代、道雅、幸子等等的安危,不能让任何儿女情长影响此刻的情绪。 纵使,那真的很痛苦…… 「皇上,左大臣令臣前来取得詔令,望皇上下印。」伊周的口吻剎那间由人间温暖的室温骤降至冰点,这宛如不再是自他的口中发出的那般,像冷血的恶魔。 怀仁凝睇着眼前越发陌生的伊周,他的脸蛋依然不变,他是伊周,怎么…会变得如此冰冷? 「伊周哥哥……」怀仁喃喃,眼底呈一片迷茫,这些似是而非,他再也理不清楚。 「皇上,请您签章。左大臣已没有耐性等候。」伊周刻意冷着脸说,他何尝不想以从前嬉闹的口吻和怀仁互动? 他多希望能和怀仁说:「这一切只是玩笑,演戏的而已。」但后头道长虎视眈眈的亲信可不允许他这样做。 「伊周哥哥……」怀仁不愿置信的松开环抱伊周的双臂,他摇摇头,口里念念有词:「不…不…伊周,怎么连你也……」 怀仁的震撼在伊周心里是一种凌迟般的折磨。 「皇上,求您了……」伊周轻声的祈求,口吻是冰冷下若隐若现的哀伤。 「好!」怀仁捂耳大吼,俄而,他满眼无限恨意的瞪着伊周。 「既然连你也这样……」他双手一挥,龕上的神物应声而落下,包括那颗印信,发出砰然巨响。 怀仁背对着伊周,拳紧双掌一颤一颤的默然饮泣…… 结束了,真的结束了,十多年来的兄弟情谊,最终还是敌不过权力争夺下的残酷,壮烈的牺牲了…… 伊周手握被泪水染湿的一条天皇詔书使命必达的覲见道长。 得到手諭的道长相当满意伊周的办事能力,「不错,挺有效率的。」 道长摊开圣旨,检查其中的内容,可谓边看边咋舌:「字跡也很美呀!果真是劝学院的翘首。」 「左大臣过奖了。」伊周含蓄的俯身回着,他不为此夸而喜,内心五味杂陈。为了復仇,他得到什么?失去什么?他的脑海不停围绕在这个二元的问句,答案令他悵然若失。 「有檄文在手,准大臣,你接着捎封信让大宰权帅增援平城京,大宰权帅一出手,我们即胜券在握。」道长早已打定好伊周这步棋该如何下手,他这般吩咐着。 「是!」伊周应允道长的下令,内心正盘算着下一步的走向,既失去了怀仁的友谊,那么復仇之路便不可出任何差错。否则,这友谊便白白牺牲了。 近卫大将齐信还未下车之前,便先让驱役代问了准大臣邸的门人。 门人一听是近卫大将,深知二者关係的人便不多加刁难了,他如此答道:「准大臣不在府邸内,方才仅仅领了几名随从乘马至春日大社,据说是要向藤原氏氏神请愿。」 齐信一探得此讯,底心即猜到伊周的想法,连忙让驱役调头,朝春日大社的方向奔驰而去。 春日大社旁有座墓塚,塚上刻的是端正娟秀的墓志铭,伊周的指尖一抹,拭去的尘埃附着在他歷经沧桑越显粗糙的指腹。 墓碑上被风磨蚀差不多的表面隐隐约约显露几个大字:「关白内大臣藤原道隆。」自从家道中落后,亲戚族我便极少前来打理道隆的永眠居处。 伊周不论地上的尘土泥沙,毫不犹豫的双膝扑通跪落。 「父君,不孝儿来探望您了。」他轻轻地向归尘已久的道隆道安,想当年,最后一次前来春日大社和道隆谈话,已是将届十年的事了吧!如今再度归而望之,竟已歷诸多风风雨雨。 「父君,自我上次来这里向您赎罪之后,发生了好多好多事,我在北九州击溃了令您头疼的刀伊,且以仪同三司的尊荣重返太政官系。定子现在过得好吗?您有看见她吗?敦康和脩子过得非常的平安顺遂,敦康已经把整部孝经背起来了呢…」伊周面带笑容,却觉得空气愈渐酸楚,而他的笑容也越发不是自己的,越发不受控…… 他深吸继续说:「父君,我依您的愿,把千代娶为儿媳了呢!她不仅为您生下了一个漂亮的小孙女儿,现在又怀上第二胎了,很快的又会有另一名孙儿出生,不知道是男是女。父君,您以往老爱叫我作臭小子,我总会因为不喜欢而不服输的顶撞回去。可不知为何,我现在好希望能听您再喊我一声…」说到这里,伊周不禁潸然泪下,泪水哽咽着他的喉声,使他难以再继续说下去。 齐信猜得着伊周必定会来到中关白的墓前献上一抔土,而现状令他不忍心打住他与道隆的对话。 不过待久了还是会被发现的,不到一刻鐘后,伊周便发现了齐信的存在,他连忙抆拭泪水,强作欢笑的问候着:「齐信?什么时候来的我都不知道。」 齐信眼见行跡败露,便大大方方的现身,与之应答:「大概一刻鐘前吧!本打算不打扰你的。」 伊周能体会齐信的忧烦之情,他掩盖方才的事物,晃晃头回:「不打扰,你的事,我以生者且好友为先。」 齐信不自觉的对伊周肃然起敬,不迁怒,是他目前的最佳写照。 「也没什么重要的事,但听闻左大臣要你向隆家讨兵员。」 「对啊!希望一切能照计画进行的走下去。」伊周再度将目光挪移至“藤原道隆”四字上,他想像着道隆正亲眼见证他的小千代已经长大,更长成了一位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为什么不让我直接内叛即可?还要等隆家的西境资源一到才出手?」齐信不解的问,他着实期待那惊天动地之事的到来,一切的准备就绪皆为等待曇花盛开的精彩一瞬。 「若我推断的没错,除了大宰府的兵马,左大臣必还会徵召他在摄津国与美浓国领地的源、平武士加入战局,倘只有你的近卫府叛变还不够抵抗。待北九州的资源一到,加上你与皇上的力量加起来,才够使得上力,将左大臣一网打尽,不留漏网之鱼。」伊周有条不紊的分析着,眼神是专属于他暗紫草色的光芒。 他转而面向春日大社的氏神们,在齐信面前,掩埋那抹狠戾与嗜血,开朗的笑道:「愿藤原氏守护神与父君能祝我们旗开得胜。」 见伊周刻意在自己眼前呈现的阳光明媚,齐信也就不违逆的顺应其心,吶喊:「万事拜託了!」 「主母、主母!皇上驾到!」经接待下役这样一喊,女房们无不既兴奋又期待的躲了起来,而千代则赶紧令人于主殿设置几帐,准备亲自招呼来访的贵客。 来到室町邸,不和传说中那位魅力十足的准大臣妻上一聊是件可惜之事,居贞自然不会闕漏此千载难逢之机。 「这回这般打扰你,可千万别嫌弃朕。」居贞小心翼翼的说着。 「您这话客套了,贵客寻访,岂会嫌弃?」千代谦逊的应答着。 「放出你被圈禁起来的传言委实抱歉。」居贞相当庄重的和千代道歉,他不晓得千代明不明白计画此事,所以先予以歉意。 「不会。」贵为帝王者竟和自己这平凡的女子致歉,令她意外的回覆着,「您也不是真的软禁我呀!」千代轻轻地说,伊周和这位天皇的合作她早从伊周那儿得悉,一点儿也不意外。 「你务必好好安產,若有何需求,直接和朕明讲,必会立刻遣藏人送达。」 「谢皇上恩赐。」千代感激的答谢。 隔着几帐,另一侧的女人声音充满着活泼的气息,与毫不怕生的落落大方,和他所猜测的大和抚子丽娘子有颇大的出入,原以为伊周喜欢的是忸怩含蓄的女孩子。 「准大臣他,很深爱着你呀!」居贞故意提到。 「是的!」千代毫不隐晦的承认伊周对自己的爱。 「你有想过,假如你出了什么意外,准大臣会有何反应?肯定难过死了吧!」他突然想起似的开啟此类话题。 这件事千代也不是不曾想过,只是她不敢作想。不过这件事还离她很远的吧,故她以玩笑带过:「大概会难过的和我一起死亡吧!我可不希望有这一天的到来。」 「是啊!」居贞闻后仰望蓝天与白云,眼神豁然开朗,「谁希望呢?」 (1)桓武天皇于公元794年将首度迁往平安京,开啟平安时代。迁都前则定都于奈良(平城京),此时期便被称为奈良时代,故此刻怀仁正悼念奈良时代的天皇们。 第五十四话.此喜彼哀 伊周手握着当初藤原千晴送给他的印信,至今,他仍随身携带。 伊周的眉一紧,他知道,时候到了,印泥一盖,两封密信送至北九州的信函,一封送达大宰府,另一封则送达筑前国府。 远在一方的隆家收到伊周的密函,立刻自筑前国府召来千晴。 「你大概也收到准大臣的来信了吧!」隆家问着甫升任筑前国守的千晴。 千晴闻后腰桿肃然挺直,扳起面孔义不容辞的道:「回大宰权帅,正是!」 他立刻亮出那封印有藤原秀乡族徽的长信,唯命是从的说:「准大臣之事,乃臣一族之事。准大臣乃天乃地。」 隆家大开眼界,他曾听伊周说过曾遇上这般人物,今日一见果乃如此。 「你非常仰慕我的兄长呢!」隆家搓着下頷,感到相当不可思议,他从未预料过伊周魅力除老少咸宜,还男女通吃。 「对!」千晴强而有力的应声,难得有此机会能展现他对伊周的敬重,「准大臣是臣所遇过最优秀的领导,最甜美的男人。臣对他的景仰已转为涌泉似的爱恋。」能为伊周效劳是他梦寐以求的事情,盼了将近十年,终于盼到了。 「那种欠扁的人…不是啦!我是说…干得好!」隆家冒着冷汗,他差些儿就要将心声坦白的道出了。 他赶忙转移话题,以正视态度论之:「筑前守千晴,本帅命你统帅北九州五国联师,与你的私家武士结合,北上勤王!」 「是!」千晴精神抖擞,他快要等不及了,终于,为伊周卖命,是天底下最荣幸且最自豪的事。 为了伊周,千晴磨刀霍霍,已准备好了! 自与伊周决裂之后,气急攻心,怀仁的健康状况一点一滴的恶化,直至卧病在床。 怀着一颗忐忑与愧疚的心,彰子认为该尽她身为一条帝之后的义务来到怀仁床边陪伴对方,纵使,他对自己并非像定子皇后般的全心全意。 「夫君…」彰子鼓起勇气呼唤着怀仁,话还未落,即迎来一记响亮的耳光,貌似是他尽了所有的气力。 彰子反应不及,倏地被击倒在地…… 「滚开!我不想再见到你们藤原家的人……」他呈大字型的躺在床上一抽一抽的嚶嚶而泣,他的满腔怨恨和鬱塞何处可宣洩?他无法反抗道长,人生也被母后耽误一大半,最后又面临爱人一个一个的逝去与至亲手足的背离,迈向万劫不復,背负千古骂名的不归路…… 嘴角的鲜血不断汩汩流出,彰子缓缓的自地上爬起,任剧痛在脸颊与嘴角漫延,仍旧尽着夫妻之间的一丝该有的情谊,再度迎上怀仁。 「夫君,对不起…这都是彰子的错……」彰子直觉式的,她不知道这是不是她的错,有的时候,一些过错,本身就不是自己能够拒绝承担就能脱责的,纵使连自己都不明白过错何在。 彰子那富含灵性的嗓音,直闯怀仁耳际直达心窗,睁眼一望,但见彰子闭紧双目,一声也不吭,任何屈声也不发的跽坐在床侧,一条血痕静静地划破她的脸蛋,成为白皙美丽中最鲜明的一斑红。 他发现,自己竟不可思议的对彰子动粗。眼前的少女打自十岁始,便跟在自己的身旁,看着她随年龄增长而越发美丽动人。虽然并非所爱,她的空灵之美却让他难以苛责,狠不下心将自己的情绪抒发在她的身上。 如今自己在衝动之下赏了她一记耳光,即使伤着,她依然表现的如此坚强,不哭也不闹,只静由自己任打任骂,怀仁不禁鼻头发酸,有气无力的尽自己的一丝气力替彰子拭去那抹瑰丽的鲜红。 「对…不起…彰子…我不该打你的……」 彰子摇摇头,双眼早饱含着熠熠泪光,她强笑着说:「不…夫君有权管教我…我有错…本来就该打……」 「彰子……」怀仁凝着两眉,彰子的一句话在他的心中投下一颗震撼的砲弹。 彰子还未满二十,青春年华正要开始,却因为嫁给自己,得不到她原本应得的幸福与祝福。他的心全给了定子,无法再分出一分一毫好好爱着彰子,她却丝毫不带半点怨恨的对待自己。 「我活不长了……」事到如今,他有太多的歉意堵塞喉间,只吐得出这毫无相关的隻字片语。 「彰子会一直陪在您的身边……」她一语坚定的道,谁教宿命将他们二人绑在一起?既然这样,那自己势必尽最大可能履行这段夫妻间最后的义务。 怀仁双眼直瞪,那一日彰子强护三神器与皇权的神态又活灵活现的跃然眼帘…… 唯有她才是真心为自己着想的人。剪不断,理还乱,想到这里,他已然热泪纵横…… 平安京方面,居贞祭出了严重手段,原本在职的吏位凡随左大臣出走者一併消除,补上那些素日遭道长排挤,鬱鬱不得志的贵族,一时之间形成了分裂的两朝,特别的是,平安京的朝廷将太政大臣一位给空了下来。 至于千代,早已是大腹便便,即将临盆的產妇。没有丈夫的陪伴,千代可谓遇强则强,事物的调度都一手包办,除了居贞提供的定员之外,都没有任何男人的介入,在贵族妇女之中竖立了独立自主的全新典范。 「传我命,大家一起声援左大臣!」 「左大臣、左大臣!」 道长封地的源、平武士皆一齐抵达平城京,除此之外,「传我军令,不许有违令者,违令者处斩!」来自北九州的千晴也领着几千武士摇着大宰府的旗帜前来应援。 一时之间,居贞的军队被杀个措手不及,退了数十里,传来败走撤退的消息,貌似陷入了困境。 道长得知消息,仰天大笑三声,他颇为自豪的开着庆功宴,宴上他举酒贺着他的党羽们,尤其是平时出最多意见的源式部卿。 「源致明,你干得好啊!以往我总是太小看你啦!现下我便敕封你为大纳言。」 源式部卿一听自己总算得以躋身公卿之列的大纳言,不免兴奋的和道长邀功:「左大臣,在下敬您一杯!」 「来!」道长也豪爽的在樽杯里斟酌了一大杯酒,和源式部卿相敬后随即一饮而尽。 「左大臣千秋万世!」 「左大臣千秋万世!」 眾臣们在二人饮完酒后酒酣耳热之际,纷纷抬手高呼口号,全场气氛因此而吵热起来。 唯独伊周,他环视周遭,假借眾人情绪高涨作为掩护,无人有暇注意,随即遁走。 夜色暗沉,晚雾浓冷,伊周趁势暗访近卫大将的营寨…… 「呵啊…」剧烈疼痛贯穿千代仿如随时都能戳破的大腹。 「快叫產婆来!」出云之君见状立即吩咐千代事前安备完毕的人事,几名经验老练的產婆皆一齐涌入白幔四罩随风飘荡的產房…… 当夜,近卫大将,下令守城将士由内而外开啟平城京的城门,原本与平安京的武士对抗的近卫府军与北九州联军好像说好了一般,联合平安京的武士一齐杀入平城京。 火光交接,马蹄杂沓,杀声震天…… 武士们视敌手为寇讎,不知所以然的道长封地的武士面对骤变局势,皆呈现不知如何是好的姿态,匆匆揭戈开刃摆出临时编排的阵形抵御。 但毕竟少数面对多数,加上来自九州的武士各个歷经刀伊的歷练,人高马大训练精无不良势如破竹。地面的火光亮燃了整片夜空,比(1)五节会的夜晚还更加明亮。 「杀!」联军迅速突破阵势,雄赳赳气昂昂,勇猛浴血的衝入平城京。 平城京当夜沦陷…… 「啊…」千代用力再用力,好不容易,已看到一颗小巧的头颅与一双闭紧的双目。 「夫人,您再加把劲,头已出来了!」產婆这般替千代加油打气着。 千代全身早已被汗水浸透,分娩委实是件辛苦的事,但她告诉自己,「源千代是不会这么轻易就被打倒的!」 正当千代仍在持续奋斗之时,一道哭声划破天际,宛如春天初笋甫萌的“啵”一声,唤起了整个春天。 「恭喜夫人,是个漂亮的小女孩。」一產婆兴致高昂的安抚着已学会哭闹的小女婴,恭贺着千代。 外头的几名贴身侍女在闻得婴孩的哭声都一窝蜂的打算挤入產房。 「是吗?」千代撑起疲惫的笑容,不过弔诡的是,纵使女儿已然出生,她腹部的剧痛仍旧如潮水般一波接一波的涌来,且圆凸的小腹也未见有多大的消免。 「啊…」千代的呻吟又再度响起。 「不对!」一名资深的產婆见状,连忙打断以为就此结束的另几名產婆与打算进房的侍女,「夫人此胎乃双胎,还有一胎还未產出!」 「欸?」產婆们面面相覷,面容上的笑靨越来越灿烂,内心的澎湃水涨船高,双胞胎可是稀少的案例,大伙儿好像吃了兴奋药似的,全都精神抖擞了起来,纷纷将侍女们请出產房。 「是双胎,你们先至產房外等候吧!」 千代听得消息也十分意外,自己的体质竟怀得上双胞胎。遂把分娩的吃苦当吃补,为了伊周,她会拚命的护送二人的孩子平安来到这个五顏六色,繽纷的世界。 「杀!活捉逆贼一党,不得有漏!」齐信举刀发号施令,在血气的战场上,齐信的瀟洒全成了威武的杀喊之声,一排长龙似的火黄直窜左大臣的府第,庆功宴上的各高干无不醉得迷茫,不省人事,东倒西歪成一片。 打死他们永远猜不着自己早落入伊周与居贞打造的一口大瓮,还得意洋洋的自以为打了个大胜仗呢! 武士们一闯入会场,立刻枷锁一上,逮捕了呼呼大睡,犹在美梦之中的一群待宰羔羊。 「啊!平城京沦陷啦!武士杀进来啦!」一齐迁来平城京的女孺与藏人不管三七二十一,走为上策的混乱成一团,各往数门外逃窜。 「皇上、娘娘!平城京失守了!」唯一还有点良知的藏人赶忙和怀仁、彰子通知此事。 此刻的怀仁躺在彰子的怀抱中,只剩下一口气力,「平城京陷落了……」 他的气力彷彿快用尽,艰难地自齿间吐露这几个字:「快逃……」 「不……」彰子环抱怀仁头肩的双臂越环越紧,纵使平城京一失守,她可能遭遇被杀戮的命运,但她不怕,她对怀仁履行的义务仍未完全实现。 「我不会丢下您一人的…」彰子低声附语于怀仁之耳,面容了无半点惧色,展露出一名少女超龄的镇定与智慧,她反倒安抚着大限之时不远的怀仁。 「彰子……」怀仁趁着最后一口气将心中未来得及表达的歉意化为一句简洁的歉语:「对不起…让你还未来得及开花,便得先学会凋零…」 此一句话,犹如道尽她多年来的委屈与处境。 彰子累积多年的泪水扑簌簌的流淌而下,她颤抖着嗓子,了无罣碍的说:「…至少,您教会了我如何等待凋零,这些年来,我活得很满足……」 说到这里,怀仁不知不觉已躺在彰子的怀里沉沉的睡去,眼皮沉重的闔上。 在一场永远不再醒来的梦里,他看到了一袭白衣的定子正张开双臂,迎接他的到来,引领着他走向另一个国度,怀仁紧张的肌肉渐渐松弛。 彰子为他感到高兴,因为,他终于能和思念多年的定子碰面、相守,在另一个世界,只有快乐没有悲伤的世界,永远不再分离。 彰子静静的抱着怀仁,守在他的身旁,她的泪珠仍不停地随怀仁的逝世而滚落,与怀里男人快十年以来的恩恩怨怨,在这一剎那结束了,划下一个静謐的句点…… 「在那里!逮捕罪臣之女!」 又一幼小的身躯呱呱坠地,產婆们布袄一包,为第二个小生命加以保暖,「再度恭喜了,夫人。是龙凤胎,一男一女。」 听到產婆的宣布,侍女们总算得以大步踏入產房。 產婆将男婴交给领头侍女出云之君,出云之君则膝行至千代身侧,给千代一窥儿子的样貌。 千代一边呵护着怀里的女婴,一边窥视着男婴,不看还好,一看惊人,「哇!这是我的儿子吗?简直是伊周的翻版嘛!帅呆了。」她不由自主的惊叹着,这下子千代意识到父亲的良好基因也是很重要的。 出云之君也私自觉得可爱无比的抱着千代、伊周俩的儿子,想像未来三个调皮的主公相争着主母,便会心一笑。 千代看见出云之君笑得不成人样,发觉事实被她想歪了一大半,「喂喂喂!往哪里想啊?」 虽说是责备着,千代犹是面带笑容,一家子的明天以后,还真教人期待呢! (1)日本宫廷在端午节到来的几日举行的节会总称,分别元日、白马、踏歌、端午、豊明等五个节会 第五十五话.胜利之审(上) 联军闯入平城京的旧宫殿,纷纷举戈指向抱着怀仁怀仁躯体,对死亡已然无所畏惧的彰子,她灵秀的美散发着月魄之精光,照耀着昏暗的寝殿,震慑得武士们不忍贸然动手。 带队的军长见前军不动,颇不耐烦的喊道:「还不赶快活捉!」 军长严厉的呼吶震碎了武士们的呆愣,继续执行着军长交代的命令。 彰子深吸一口气,她心知肚明,自己即将走到生命的尽头。 在武士们离彰子越发接近,对她的人身极为不利的同时,一道更有威势的声令打住了军长与眾者的行动,「且慢!」 眾者的目光皆投注到背后由后军让道,在黑暗中愈来愈显明的身影。 军长见其人,也不得不屈服,「见过准大臣。」他谨守位阶之分的作揖。 伊周摆了摆手,示意免礼,一刻也不停缓的走到彰子面前,以他高大的身躯隔绝武士对她想入非非的视线。 彰子不解的仰视这位自己暗恋已久的堂兄,她不明白他为何如此具有威信,到头来还身护在自己面前,而不是逃之夭夭。 伊周撇头对上彰子狐疑的灵眸,他的温柔首次在她的面前澈底展露,他嘀咕了几句:「谢谢你,救了我全家。没有你,就没有现在的我,现在,轮我保护你了。」 他面向军队,以一扫人惧,得以看杀他人的威严环视四下,用低沉霸者的口吻说:「不得对上东门院无礼,上东门院乃先皇中宫,不许任意毁伤。」 在伊周的口諭之下,武士们纷纷放下指向彰子的矛头,相当整齐划一,「传令,安全护送上东门院离开,不得冒犯!」 伊周别了一眼早已了无气息的怀仁,压抑住心中的悲痛,吩咐着:「其馀者,收拾先皇手箱行囊,辗转归回平安京。」 「是!」眾武士服从的应答,对彰子的态度也转为恭敬不已的迎送。 临行前,彰子再度回首作最后的凝望,伊周则予以一笑,这是他身为堂兄,且对救命恩人唯一能做的事。 监看着武士们收拾一条天皇的手箱,此时,一张破烂的纸张自手箱的夹缝飘然落下。 伊周小心翼翼的拾起,发现纸上满是已乾斑斑水痕,上头留有一段绝望落寞的笔跡:「丛兰欲茂秋风吹破,王事欲章谗臣误国……」 他书写当下的悲慟以及痛苦原封不动的烙印在伊周最沉痛、善良的本心。伊周捧着纸张的手掌不停颤抖,他来到已然死去的怀仁面前,将纸张整齐折好放在怀仁僵硬的掌中。 伊周握起怀仁冰冷的手掌,十多年来的记忆一幕幕在脑中浮现,那玩笑、那泪水,以及二人之间的决裂。 自从定子死后,怀仁再也不曾真心的笑过了,他忍不住激动的放声叫喊:「怀仁,你终于解脱了,你自由了。你再不必悲伤,再不必自责,你已不再是满受束缚的皇上。怀仁,去作你原本无忧无虑,童稚时的怀仁吧!忘掉我,藤原伊周…然后记得…要快乐……」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一颗流星划破天际,怀仁在伊周最后的祝福中,正式乘着流星,前往遥远的国度,沉重的躯壳,即将化为尘土,随风而逝,湮灭于大势的滚滚洪流…… 伊周和齐信率领联军押解道长一票人凯旋回归平安京,天皇居贞亲自于罗城门迎接,朱雀大路上两侧围着凑热闹的百姓,他们皆是为了探勘天皇、准大臣、近卫大将等贵人的风采。 「皇上,臣来迟了。」伊周遥遥一见天皇,随即下马向天皇迎礼。 天皇一脸欣慰的扶起伊周,彷彿多年不见故友的道:「谈什么来不来迟?人平安回来就好。」 「皇上,逆贼一党皆引车运来了。」伊周的脸面向身后那一长串由武士层层监控的辆辆囚车,纵横栏杆下,是一张一张不知所以然的面孔与阵阵的咆哮。 「藤原伊周你这贱人、马鹿,恬不知耻……」连珠砲似的叫骂声不曾间断的从大后方直直传来,这嗓调伊周大致听得出来,即乃其“丈人”源致明式部卿。 武士们与各部属皆观望着伊周的反应,眼神反而不在源式部卿身上。 伊周一副不以为意,何如随他去的瀟洒姿态。倒是居贞听得有些不耐烦了,他厌弃的道:「来人!教那不知道是何人的安静点儿,吵死人了。」 「是!」武士一应允,下一秒鐘那声音便逐渐缓和下来。 而千晴则一直投以崇拜眼光,注视着伊周:「准大臣人就是温柔呀…」 「皇上,逆党该如何处置?」身为近卫大将的齐信执行他的义务,上前探问。 「这个嘛……」居贞明朗的笑靨瞬时黯沉下来,取而代之的是魔神附身的邪笑,「就带到东市,午后斩立决,朕不想久候。」 居贞的行事和怀仁大相逕庭,雷厉风行。 此令一下,囚车中的公卿殿上人们吓到肝胆俱裂般死命的求饶:「皇上,臣也是被逼的啊!臣原本不愿千里迢迢的到平城京去呀…」 「不必说了,就这样。拖去东市,午时处置。」居贞一语斩断他们的哀鸿遍野。他手一挥,武士们二话不说,开始执行天皇的任务。 他拍了拍伊周的肩膀,如同予以他赏赐的道:「晚一些儿再回去探望妻儿吧!你应该不会想要错过这一刻。」 伊周自然而然的应允:「当然!」 是道长害得他家破人亡,家道中落自此,如今,他总算能和父君、母君、定子的在天之灵给予交代,他要把失去的一切向这个男人一併讨回。 午后的东市,在庶民的交头接耳的中,跪着一排一排面容憔悴的罪臣。当初在贺茂祭领衔风骚,意气风发的公卿大臣们,现下全成了朝廷眼里欲除之而后快的罪孽。双手反缚,于东市的广场与人唾弃。 「上回还在贺茂祭窥探过他们呢!这回竟在这里看到。」 「是啊!真是难得,在这太平盛世的已数十年不曾目睹贵人的极刑了。」 与贺茂祭的场景一样,万人空巷,四面甬道被趋之若鶩的民眾挤得水洩不通。 身为始作俑者的藤原道长跪定于人龙之首,这一生的功过在脑海中一页一页的撕下,包括长兄道隆之死,定子、原子两位侄女之死,与晋升左大臣位列三公的荣耀,那样辉煌,那样璀璨夺目,却在一夕之间化为乌有,连性命也要葬送于此。 几年前,彰子曾说过:「我想念以前了,我想念我们两家和乐融融的那段时光。」 「我们,已经回不去了。」道长萧索的一笑,这是当时他未开口回应彰子的表示。 就在道长面临死前的迷茫,一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影越来越近,直到走到眼前并停下。 道长仰头上瞧,但见他蹲下身子,那轮廓简直呼之欲出:「藤原伊周!」 伊周展露的先是那阳光的暖另笑容,说在他口中的话却格外犀利,「想不着您也有今天吶,阿叔!」 「少说废话!要不是那晚大家都醉酒了,才轮不到你今天的嚣张。」道长一看到伊周成者为王的姿态,而自己落得败者为寇的下场,不由得齜牙咧嘴的吼叫着。 「不会…」伊周摇摇头,对于他死到临头还身处五里雾之中感到既可悲又可笑。 「自从我第一天向你投诚始,你早一步步落入我精心策划的瓮彀中了。」 道长彷彿死鱼两眼瞪直,万般不置其信的看着对方。 「和你投诚,是假的。目的是要融入你们,卸除你们的心防。迁都这档事,也是我绞尽脑汁设计的,与今上联手来场最后的瓮中捉鱉,明白了吗?」伊周仍然笑着,但道长早已面红耳赤。 一想到自己竟败在自己曾经最看轻的手下败将,对比自己的一无所有,不禁破口大骂:「你这忘恩负义的小人!」 伊周故作诧异的睁大秋波美目,眼底满是邪魅,「言重了,阿叔,言重了。我只是替我的父母与阿妹们讨个公道而已,难道说以你一命抵此四者命,还嫌太少?」 道长这才明白原来伊周早都知道了,他所有挚爱的死,全与自己切身相关,但他都一直佯装不知,卧薪尝胆直至今日,才一举加以奉还。 「跟你说,阿叔,自从我被贬为大宰权帅的那刻起,我就再也不是以前少不更事,只会作滥好人的藤原伊周了。」说到这里,伊周的笑顏变得杀气腾腾,黑玫瑰般的黑暗,邪恶宛若随时会脱韁,显得美丽又危险。 道长明白,自己实在太过于小看伊周了,完全忽略了仇恨所带给一个人的转变。 「你赢了,伊周你赢了。」道长垂下头,他早该明白自己的种种罪行总有一天会受到应得的报应。 伊周见道长已闭上嘴,心服口服的不再言语,他挪了挪身来到老丈人源致明前。 他一见伊周免不了又是一阵劈头乱骂:「你、你、你,就是这样回报你的丈人吗?马鹿小人。」 伊周暗黑嗜血的笑意自方才便不再消失,他抬起下頷,轻声地在他的耳边说:「没有,我反而要谢谢你这样遗弃我的妻子,才能让我这么澈底的拥有她。但站在另外角度而言,你还真是个糟糕的父亲啊!马鹿小人非我,是你!」 伊周抓的时间时间刚刚好,在源式部卿还瞠目结舌难以消化伊周所言,执令员即宣布:「午时到!刀手预备!」 伊周面带胜利的笑容离开现场…… 「斩!」 刀起刀落,在伊周身后,鲜热沸腾的血液染红了东市,这些血液,是伊周与他家族的汗、血、泪所换得的。贬謫大宰权帅以前的情谊,早无法敉平贬謫大宰权帅后他所承受的莫大痛苦,与多人牺牲下所撕裂的伤痕。 从这一刻起,该是所有恩恩怨怨放下的时候、迈向另一盛世的时候…… 第五十五话.胜利之审(下) 左大臣一党被扑杀之事是平安京的大头条,室町邸自然而然不会错过。 「所以说,左大臣已弃市了。」出云之君相当震撼的道,身为一名侍奉兼家一脉的资深女房,昔日的兄友弟恭、一家和乐融洽,至今竟演变成相互残杀的局面,教人不胜唏嘘。 千代抱着幸子,虽说该为伊周的平安凯旋而感到庆幸,心里却猜也猜不透的沉重,好像仍有更大的未爆弹还未引爆。 「主公回来啦!」此时,室町邸由上而下呈现一种欢迎贵人回府的愉悦气息,崇拜的迎接声自门外此起彼落的传入邸内。 「英雄、英雄!」掌声震入云霄,但伊周却不居功的不暂留于家丁的喝采,而是急惊风的往千代所在地快步奔走。 「千代!」伊周啪地大步跨入妻户,他脸红气喘着急不已的模样,委实让殿内的人都吓了一跳。 他虎视眈眈的打量四周,但见千代面带幸福笑容的比着“嘘”一声的手势,「小声一点儿,幸子睡着了。」她压低声嗓,千代的腿上趴着睡得正香甜的幸子。 看到千代平安无事,还健健康康活力永驻的同自己应答。呈现在自己面前的又是爱妻与爱女相倚的画面,他悬掛高空的心完全坠落。 伊周心生怜悯之情的谨慎膝行至千代身侧,一同端详着幸子可爱的酣顏。 「转眼间幸子也长这么大了。」伊周感慨的说,毕竟自己已快一年未好好陪伴女儿了。 千代看着对长女留恋难捨的伊周,细声向他以戏謔的口吻道:「欢迎回家,孩子们都吵着在你的背上爬呢!」 「对欸!」伊周彷彿被点醒般,兴致盎然的问:「是男是女?」 「你猜一个。」千代咬唇调皮的卖着关子。 「女!」伊周毫不思索的回,他毕生的心愿有一个就是在长得像千代的女人堆里度过人生。 千代可以想像这个答案的背后理由,摀嘴忍住即将溃堤的笑意,她推了伊周一把,比向幸子吩咐着:「你帮我把孩子抱到房里去,千万别吵醒她,孩子都在午睡。」 千代对伊周的反应着实期待不已,不晓得伊周会乐到什么个程度。 伊周轻柔的抱起幸子,就好似当年抱起千代来的样子。 两人走到孩子的卧房,一拉开门,伊周便觉得些许可疑,正常来说,该只有幸子的一张床榻再多加新生儿的床位,怎么这下还多了一位? 千代掀开幸子床位的床帐,让伊周将幸子小心翼翼不打扰半分半毫的置于床上。 接着千代躡手躡脚的走到另两个多追加的床舖。床帐一掀,眼前的景象使伊周本来就明亮的双眼变得更加水亮,一阵激烈的喜乐衝上他此刻的心窝,却不希望打扰孩子们而努力压抑,「双胞胎呀!」 千代再度比出小声的手势,伊周兴奋的声调顺从千代的话乖乖地缓和。 「所以都是女胎?」伊周超级希望听到千代回答“是”这个答案,不料得来的是千代的摇头,令他难掩小失望之情,若都是男胎岂不又要和自己抢夺千代了?不过下一个回答却意外振奋人心。 「是龙凤胎唷!」千代故意放慢语速,酝酿伊周的情绪。 「真的啊!」伊周简直要一飞冲天,他两脚一伸自一尺之遥跪凑至床榻边想要一猜究竟孰男孰女。他认真的观察一双儿女的真相,赫然发现一个可爱至极的事。 他指着床缘的孩子,自豪且兴冲冲的招着千代:「千代、千代,这个孩子长得好像我啊!」 「这个嘛,他是儿子喔!」千代替他解说着。 「哇…」伊周欢喜的连嘴都合不拢了,他情不自禁的在孩子的面颊上各留下一吻。 以前,他总烦恼着香火稀少,如今千代竟一次赐予自己一双出类拔萃的儿女,加上这些年来她不离不弃的陪伴与精神上的支柱,这份恩情已不晓得该如何偿还了。 伊周含情脉脉的瞅视着于一旁浅笑盼兮的千代,千代头一倾,宛如深明他的心意,微涡绽放的愈加璀璨。 千代的心领神会实在是一生当中的难能可贵,就好像孔子与顏回、释迦牟尼与迦叶。 伊周再也抑制不住胸口的熊熊烈火与一年不见的满腔情意。他奸诈的心一横,在未先知会的情况下将千代一个打横抱起衝往渡廊。 千代吓得赶紧勾揽住伊周的脖肩,气呼呼的鼓着脸颊骂着:「干嘛这样啦?吓死人了,快放我下来!」 「我偏不要!」千代可爱的表情更是加深了他的意念。伊周吐了个舌,亲暱的给千代一记调皮的笑顏,快步走上掛桥。 眼看伊周的路径相当诡异,千代紧张的摇晃着他问:「你到底要做什么啦?」 他这才停下脚步,但却没有要放下千代的意思。 「回报你的辛劳……」 伊周起了个坏笑,把脸蛋贴近一双瞪他瞪得紧紧的大眼,那种笑靨就好像小孩子偷吃糖果前的得逞。 千代貌似也意会了什么,瞬间满脸通红。 「啊~你才刚从平城京回来,这一年来一定都没什么睡好,赶快先去歇息啦!」她赶紧用一些言语打岔。 「唉唷!就是这一年来都没看到你,实在是好~想念你。现在才要好好的抱紧你才睡得着啊!」 「一对龙凤胎才出生没多久,够了啦!」 「和千代的小孩永远不嫌多,我还非常期待能够生活在一群长得像千代的小女孩堆里呢!」 「欸…唔……啊!我的肚皮还没消下来,妊娠纹也还在,很丑!会吓到你的啦!」千代嘟起小嘴,抚摸着还微微凸起仍未缩回来的小腹,一副生人勿进的模样。 「唉!」伊周无奈的摇摇头,宛若长辈向后辈说理般道:「你懂不懂呀!敢说妊娠纹丑?妊娠纹是我宝贝儿女出生的印记以及你怀胎十月辛苦卖命的痕跡。千代的妊娠纹对我伊周而言是一种无可多得的美,就赶紧让为夫的我看看吧!」 言毕,伊周又开始在往目的地的路上奔跑…… 「喂喂喂!先去沐浴洗澡啊你……」千代羞赧的惊叫着,反正就是要拖延时间。 恰巧,出云之君自两人身旁路过,带着曖昧的眼神凝睇着迎面而来,把千代以牢牢抱在怀里的伊周。 「哇哈!刚刚好。」伊周眼为之一亮,他眉开眼笑的吩咐:「麻烦你请人准备洗澡水到卧殿去。要越快越好,我快等不及了。」 「喔?」出云之君以好事的眼光打量着她再熟悉不过的主公、主母,还真是恩爱呀!才一重逢就要放闪。 「怎么不送到(1)风吕殿?」出云之君故意笑咪咪的问。 伊周一肚子坏水的将红唇凑至千代耳根子前,顺道放颂给出云之君知悉:「洗“鸳鸯浴”,我不想要有被蒸熟的感觉。而且在卧殿嘛…好办事!」 「明白了,我立刻教人准备!」出云之君立刻飞奔离去。 「啊~藤原伊周是大坏蛋,好蛮横!」千代自知逃不过,开始搥打起伊周的胸口,全身臊得都发热到冒烟。 「蛮横?」伊周挑了挑浓密真切的眉毛,尔后展露无比柔情的笑容,压低嗓子述说:「没关係,待会儿我会极尽全身的温柔,定要让你了解,这一年来没有你的日子,我忍受的是何等相思之苦。」 凯旋回归的第一次阵定,伊周行走在前往左近卫府的道路上,整座皇宫与十年前自大宰府回京相同,将所有目光投掷在他的身上,只是此次的目光多了几分尊敬与崇拜。 一路上,伊周所行经之处都刮起一阵旋风,衬得他凛凛堂堂,令他的步伐也更加雄赳赳,气昂昂。这样的荣景,暌违了十载,继承了祖父辈的荣耀。 如今,他是准大臣,是平定移京之乱的第一功臣,伊周背负着如此光环走入左近卫府的帘帐…… 数十隻直瞪大的眼睛跟随着伊周入内以及入座,新任的左、右大臣见之都满怀笑意与钦佩的点头致意。议政官在伊周蒞临的剎那,无不起身鼓掌,为他喝采。 居然会有这一天的到来,面对事业与爱情的巔峰,伊周得深呼吸,抑止住胡乱飞跑的虚荣心。 坐上宾之席、发言的优先权、各大臣的敬重礼遇,以及底下朝臣的马首是瞻,美好、光荣、骄傲集于伊周一身,彷彿浮华梦境。 现实在大环境与梦境交合令人感到不切实际,但那却是钢铁般坚硬事实。 朝臣之席列,一颗与貌相违的心正蠢蠢欲动…… (1)洗蒸气浴的澡堂 第五十六话.太政大臣(上) 「天下已定,再来,阻碍朕恢復嵯峨天皇时期荣耀的,即是摄政一族了。」居贞望着几帐外许久不曾寧静,却于今祥和的景致,意有所指的说。 「待准大臣接任关白后,朝廷方面臣自有办法。」 「说得自信满满的。」居贞举了一隻眼道,「就全交给你了,任命你为大纳言,这会儿可寄予你前朝前所未有的厚望。可别让朕失望。」他闔上双目点点头,回应对方信誓旦旦的气势。 未待春秋二季的除目大典,居贞特例于清凉殿外举办册封仪式。 配带所有男人的嚮往,也就是金太刀,伊周挺拔,貌似高耸巍峨的松柏,一袭黑色束带衣冠,比往昔内大臣的光景还要隆重、显贵。 在天皇的亲封之下,千晴升任为大宰大贰,隆家被调任为近卫大将,齐信递补伊周准大臣一职。 藤原伊周,这位首屈一指的功臣,则被擢拔为从一位太政大臣,赐予关白之权,以三十二岁的年纪荣登史上最年轻的关白太政大臣。但是伊周面无喜色,因为前些日子的阵定委实让他的心情不怎么好。 前几回的阵定,权大纳言藤原公任提出了这般动议:「臣想,虽然叛党尽诛,但恐其子女有所反意。故臣认为,凡叛党直系无论男女,其罪亦当连诛。」 一人应声,眾者附之,「臣亦觉权大纳言所言有理。」 大家皆受尽道长一派百般欺凌压迫,对道长一党满怀敌意,一逮到机会皆纷纷落井下石。 「你觉得怎么样?准大臣?」右大臣见气氛热烈,于是转头问着伊周,希望他也持有相同态度。 但他们似乎忘记一件事,伊周一听立刻否决:「这太过头了,藤原道长一党有罪归有罪,但其下一代多年纪轻轻涉世未深,罪恶距之太远,毋须他们承担。」 臣子们对伊周的意见感到失望,份量与功勛最高者竟持相左之意。 不过藤原公任不晓得心存何念,仿若针对伊周而来的道:「准大臣您自然持反对见解啦!谁教您的女眷即是源致明此等大奸大诈人之女,偏袒之对其他人未免太不公平了。」 此语宛如醍醐灌顶点醒眾臣,大家纷纷将矛头转向伊周:「准大臣,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身为汉学博士的您理当了解吧!」 「行事有失准则,如何服眾?」 「是啊!倘准大臣这般刻意偏袒,那么谁也不服!」 抗议声在左近卫府此起彼落,声音大到连府房四周的帷幔都跟着飘曳,令伊周相当的为难。 事至如今,伊周一直没让千代知道这件事,被擢升为太政官之首,相关声浪越加翻腾。 阵定的定文送到居贞手上,他一口乾脆表态支持清除几名主事者的直系子孙,不过卡在源千代这敏感的节骨眼,居贞心生一计。 居贞怀抱着对原子之死的恨意加以报復,令检非违史厅大肆搜捕道长与其党羽的直系亲属。 身为天皇女御,亦是藤原道长次女的藤原妍子难辞其咎,自縊谢罪。 而彰子则因贵为一条院中宫,又是敦仁亲王生母,地位难以撼动,故倖免于难,继续享有昔往上东门院的富贵荣华。 千代的部分居贞则故意闭口不谈,将决定权留给伊周。 「伊周,你的妻子,你是关白,这事你有绝对能力反驳,但底下声浪和黎民百姓的睁眼检视委实令人头疼的很。」居贞把伊周召至清凉殿昼御座,非常直白的一语道尽目前的状况。 「不!」伊周听到这些言语,打直的双臂皆不由自主的颤抖,他的心宛如遭到重击般。 以往,与道长相争之下,任何事物,要他牺牲他全捨得,无论尊严、荣华,甚至妹君们的性命。如今,好不容易走到眼前这一步,千代竟也成了眾矢之的,直闯他最后一道脆弱的防线。 伊周无法克制逐渐高涨的激动,他无比艰难的开口,真情流露的吐出字字句句:「我真的很爱她……」 说着说着,泪水早已在他的眼眶里打转而不自觉,「什么关白、太政大臣的,都比不上我的一个她。高位显势,是我的富贵;但唯有她,才是我的一切。所以皇上……」 伊周以额磕地发出好大一声砰然巨响,他对千代的爱有多深,那一磕响便有多震撼人心,「很抱歉,我做不到!」他的态度强硬了起来。 居贞赶忙扶起他,一副感同身受伊周的心情,那丧失挚爱的痛苦,「我明白了,伊周。」 为爱疯狂的松君为了亲爱的千代,奋不顾身的苦读,成为当届最优秀的藤原氏子弟。获得了学生的最高殊荣:荣誉假。 千代坐在阶梯上,看着远处庭院的道雅揹着幸子在玩乐,幸子可谓不亦乐乎,小巧的樱唇睁得好大好大,笑容灿烂如绽放的夕顏。 「阿哥、阿哥,再高高!」幸子兴奋的叫喊着。 「好!嘿!」道雅刻意挺直身子,高高举起幸子。 「阿哥好高好厉害。」幸子欢呼,道雅就好似她的靠山。 虽然是同父异母,但在这个家里,两人却比同父同母的胞兄妹还要亲,甚此可爱的景致看得千代如痴如醉。 跫音轻慢,此时的伊周踏着蹣跚的步履前来,虽然他的神色被好看的笑容包装,仍遮掩不住他的疲惫与憔悴。 望着千代活泼青春的背影,伊周心里万分言语却说不出口,一思及自己极有可能失去她,疲累感便无止境的滋长。 「伊周,你回来啦!」千代感觉背后有股暖热的气息,连忙转身,恰巧撞见伊周。 他苍白枯槁的神情出乎她的意料之外,使她大吃一惊。通常一回到家,伊周总会面带甜死人不偿命的讨糖笑靨迎向自己,可非如此的形貌憔悴,要死不活的样态。 「千代…」看到自己情有独钟的那抹千代的微笑,伊周不禁眼眶泛红,明明告诫自己不可将情绪带回家里的。 他没料到,千代一出现在眼前,所有的心里设限完全被攻破,原来自己可以这么脆弱。 「能让我抱一下吗?」他无力的恳求,面容掛着的是强挤的笑顏。 千代大概推知伊周外头的事业可能发生意外,身为妻子的她,不经应允,直接给与伊周一个大大的拥抱。 「怎么了?今天过得还好吗?」千代几近温柔的问着,她轻抚他的背,像抚摸兽毛似的。 伊周将头埋入千代的肩膀,有气无力的摇头,他深吸一口气再吐气,原本以为能够平息澎湃的情感,泪滴却不争气的自眼角溢出。 「没什么…只是累了…」他说起话来声音细细小小,为了不让千代听出任何的鼻音。此状像极了受尽委屈的小狗,激起千代万丈光芒般的怜惜。 「伊周,谢谢你为了我们这一家子这么的努力。」千代安慰着伊周心灵,可是凡她口中的任何字眼,纵使何等温柔,却好比利刃划破自己的坚强,令他快要承受不住,逐步迈向崩溃边缘。 「该死,懦夫!我让你不要哭你没听见吗?」伊周暗自咒骂着自己,但疯狂奔流的泪水可不管这些。 一想到没有千代相互扶持,无偿给与他拥抱的日子,伊周咬牙闭紧双目,迎向溃堤的泪意。 从伊周颤抖的身子,千代感受到一丝不寻常与心疼,他到底承受的是如何的痛苦?不是早已天下太平了吗? 千代不愿多问,只是默默的出借肩膀,做她最擅长的事,成为对方最温暖的依靠…… 第五十六话.太政大臣(下) 夜深人初静,原本该是促织鸣鸣的热闹季夏初秋之夜,在伊周心底却显得意外孤另。凡眾殿上人与公卿的抗议声浪涌进脑海,以及闻得平安京内浓烈腥臭的血味,他便无法入眠。 伊周披上一件单薄的出衣,从御帐台挪出。他掀开几帐、帘幕,静静的坐在妻户外的渡廊之上,望着一轮皎月。 回忆如潮水般滚滚流泻,从十六岁那年的春天始起,各色酸甜苦辣,箇中滋味…… 仔细想想,千代于这些岁月,总是在重要关头将自己从无底深渊救出。初恋的受挫、雪子之死、一连串鬱鬱不得志,在朝堂备受欺凌排挤,甚至妹君之死,无论有多么灰暗,如何沮丧失志,千代一直不离不弃,带领自己从黑暗再见光明。 要是少了千代,没有今天的伊周;若是没有千代的携手共伴,伊周早已抑鬱而死,不会拥有勇气与使命感突破一道一道的难关,与夺回早该属于他身为关白嫡子的荣华富贵。 他的身子越发瘫软无力,月光映照他心底深处的迷惘。自从与千代相识,他开始不再宋玉悲秋,因为千代给与自己对未来的诸多期待,教会自己活在当下。 但如今,对未来的恐惧让他心思乱纷纷。 「都已经是关白太政大臣了,还是不能掌握自己的未来吗?」伊周嘲笑着无能的自己。 此刻,他的心很脆弱,一碰即碎。 当年和千代共享月夜,秋相当的美好,放在现下却是不同光景的情思。 「此秋非为我,其来非为令吾悲。话虽如此者,今朝一闻秋虫鸣,我心即先感伤悲。」伊周的眼眸下垂,为了避开月光的视线。 隻身孤难眠,虽然寝床不是以草叶铺缀。泪濡沾襟湿,秋来之宵令人愁,月影之下,他的泪,犹似夜露置衣衫,剔透却饱含无限哀愁。 木叶交织间,月光漏来照斑驳,「或许,只要熬过此秋,一切就会回归正轨吧!」伊周的嘴角勉强上扬,扬得愈灿烂思愈痛,结褵以来的戒酒,已让他排除酒精沉醉下的逃避现实。 他衡量着政治厉害,在在结果无不显示鱼与熊掌不可兼得。伊周努力的安慰自己,却欺瞒不了自己的心。 他强捧着心,失神落魄的问:「只是…今年的秋天…怎么这么漫长?」 翌朝,太阳自东方的地平线露出一弯新眉,眉上散发着和月色冷意不同的金光。 千代在梦醒时分,幸福的睁开满足的双眼,她伸了个大懒腰,好久不曾这样一夜好眠了。千代有意无意的瞥过身边的伊周,他的人不在床位。 她好奇的触碰身旁的榻面,连一点馀温都没有,不晓得人一大清早去了哪里。 千代体贴大致的想:「莫不是又上左近卫门府主持阵定了吧!升任太政大臣已是辛苦,何况身兼关白之权,所有上奏天皇的书文皆得经由他的预览。位高权重自然事多任重,还真是件苦差。」 千代明情达礼地梳整仪容,便来到妻户边捲上帘幕,推开几帐并撑起挡阳的格子窗,迎接熹微初暾。 往外一览过去,一抹熟悉的身影即一动也不动的倚坐于户外。 伊周睡得正熟,熟到连为御秋高料峭而披在身上的出衣都滑落至地面,人还浑然不察。 千代双手插腰,这样的糊涂委实教人生气。但一见他有如清晨含露之叶的睡顏,何等安详、柔美,这气自然瞬间消散。 千代将出衣重新盖回仅仅穿着一件单薄生丝单衣的伊周,端详他祥和的面庞,他一脸彷彿写着:「来吃我呀!」的模样,任何人见状皆会忍不住衝动的玩弄他一会儿。 「戳。」千代点了几下他柔滑的脸颊,每次都应声弹回原状。在外力干扰之下,他的嘴角只是略略搐动两下,挑起千代继续玩弄的欲望。 这回,千代找来了两条发带,趁着他未梳妆打扮前,犹浸渍于与现实隔绝的睡梦之时,替他来个造型大改造。 曾听他说过十岁那年被道隆拖入宫作殿上童,于是调皮的千代便凭着她的想像与灵活的手指为他绑了个双股马尾,再将两根马尾各自绕成两个如耳环的空心圆,最后固定。 千代打量着他作殿上童的装扮,那可爱到无瑕可辩的样态简直融化她的少女心,「天吶!好可爱啊!比漫画里的女主角还要好看呢!」 千代不难想像当年伊周是如何以十岁美少年之姿征服宫廷大小熟女,成为皇宫赫赫有名的师奶杀手。 就在千代自寻其乐,警觉性大幅降低的同时,听凭她戏弄,假寐已久的伊周登时手一伸,她即重心不稳的栽倒入对方结实的胸膛中。 「被我抓到了吼……」伊周死命的揉着千代的头顶,慍怒中带有一种甜意。 「我觉得很可爱呀!好想再早几年认识你。」千代仰头含笑的屏视伊周,以撒娇的口吻表示。 「是啊!再早个几年那该有多好?」伊周大方的接受爱妻的私我与偏我,轻柔地捧起千代如百花齐放含笑的脸蛋,在她小巧的脣瓣留下“啵”一声的轻吻。 「昨晚你怎么跑到这儿睡?秋天到了容易着凉。」千代关心的询问。 「就…思考政事……」伊周展露一贯的伊周式笑顏,即使他再熟练不过此笑法,仍旧遮掩不住眼神反应出的一丝异样,在千代面前,他总有一些地方会露馅。 千代狐疑于心,「怪怪的……」却未当面质问对方。打自获昇为关白太政大臣前许日便不大寻常。 「千代你知道为何我在我们结婚之后会会买进御帐台吗?」伊周怕千代看出自己的心思,连忙把千代按进怀里,如此一来他便不怕任何情绪落入千代的眼底。 「不知道。以前不论是在二条宫的时期或是我借住室町邸时,你我都是各打各的被铺。」千代晃晃头,极认真的听他说下去。 「我在大宰府时便睡在那样的帐台里。当年在大宰府疗伤时,现在想来也挺好笑的,我非常的自卑,认为你们大家全都弃我而去了,只剩我一人孤苦伶仃。俵藤太的后裔,也就是千晴告诉我如果你厌弃我,就会寄来一封决绝书和我切八百断。好巧不巧你寄来的家书在那时送达,害我以为你嫌弃我了,为此哭得很惨……」 千代的脑中想像着那鲜活的画面,与伊周心有灵犀一点通的千代驀地联想到有趣的事物,她噗哧笑出:「煎蛋眼…」 「什么嘛!原来你只想到这个!」伊周醋性一起的鼓着腮帮子,故作可怜楚楚的说:「亏人家当时这么想念你……」 他的殿上童造型搭配此刻的表情简直讨喜到了极致。 千代千代双臂一张紧紧地保住伊周,「好啦好啦,别生气了嘛!我最爱你了,好不好啦伊周?」 「我接受你的歉意了,妻上大人。」伊周深情款款的抚其秀颈,希望能够像此刻永永远远的偕老一生。 「无论如何,我一定要守护千代,不让她受一丝一毫的伤害。」为了爱妻,伊周下定决心,成为她遮风避雨的避风港。 第五十七话.真相大白 权大纳言公任对于千代之事迟迟耿耿于怀,他明白千代是条敏感神经,是他能够完成神圣使命的最后手段。 但碍于伊周是太政大臣又是关白,阵定日期由他决定,所有奏章皆得经他阅览才会送达天皇手中。即使他和前几任关白比起,不会随意扣留奏摺,可有关千代之事,全被他一併过滤,委实伤脑筋的很。 故他与诸名朝堂颇具份量的公卿联合上奏,不依循正常管道,而是直接委託殿上童送达天皇手中,製造天下都要求“赐死源致明之女。”的声浪。 这份联名书来到齐信手里自然是不答应的,他以犀利的眼光扫过公任不满的神情,问道:「为何一定要甚此坚决除去关白夫人?她自幼遭其父背弃,逢母早逝,和其父一点儿亲情基础都谈不上,到底有何罪过?」 公任充满敌意的瞅视齐信,尾音上扬傲视对方的反问:「您就是上次三船之会管弦之船的头筹?」 「你怎么知道的?」齐信讶异的詰问,这件事不晓得已经过几年了,居然还有人记得,令他不免吃惊。 「哼哼…」公任表露不屑的冷笑,尔后,他的怒气与多年来累积的怨愤全于此刻展现:「如何?因为我就是和歌之船的头筹。我这人吶!如何排挤我,我都无所谓,毕竟要听不听,要理不理是他的造化。可我最不容忍我的才华被人贬低。当年劝学院的榜首被他夺走,因为学的是汉学,那也就算了。开什么玩笑?我的和歌煞此优秀出类拔萃,三船之首竟非由我独佔,这简直是奇耻大辱。」 「就为此记恨至今?」齐信大眼瞪小眼望着他,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对方竟记到条理分明。此已非瑜亮的较量,而是无可救药的小心眼。 见齐信不为所动,公任继续忿恨难平的发着牢骚:「和您说话是对夏虫语冰,岂可能理解?凭什么?藤原伊周出生中关白嫡子,一跃即昇为最年轻的内大臣。后左迁为大宰权帅,原以为他就这样客死大宰府算了,詎料又能亲身作战力克刀伊,不仅得故一条院宠召,又蒙当今圣上提拔,晋升关白太政大臣,再度开创最年轻的先河,未免太不公平了。明明都是名门出身,待遇却宛如天壤……」 公任的嫉妒心已纸包不住火,满腹骚塞无处挥洒,他气得眼爆青筋,发红不已,咬着牙愤怒的直视他的上司,准大臣齐信。 不过,明白事理的齐信却感到极度不以为然,怒火亦在此刻遭到点燃。他毫不留情的批评:「像你这种人,心胸狭窄的连一粒沙都不容者,走到哪儿,怕是都觅不得知遇之主。」 公任恶狠狠的决眥齐信,此话在他嘴里有意无意的嚼着显得异常毒辣,「您这话是什么意思?」他抑制着不对顶头上司动手的衝动问着。 「随随便便就想获得掌声,凡事皆想不劳而获。你记恨关白殿君能荣登此殊荣,你可知他在这些年来受了多少苦难,吃了多少苦头?他是如何一步一步熬出头的,付出多少心血与鲜血你可曾了解?无南威之容,毋论其淑媛;无龙泉之利,毋议其断割。连这简单的道理都读不通的你没有资格妄自评论。」 齐信直来直往的抨击此事,他已多年不曾这般大动肝火了,伊周这些年来的痛苦与拚命他无不看在眼底。 眼看公任就要再度出酸言酸语反击,为了保持身为一名公卿应有的风度,他扭头走人,以防自己乱性毕露,情绪失控。 「走着瞧吧!」公任不屑的啐着,有朝一日,他定要让藤原伊周成为自己的手下败将。 联合上书此事,照例的不被居贞採纳。这一不採纳引起朝廷中早在左大臣道长掌政时期便被打压排斥的难兄难弟的抗议与非论。 在公任与几名公卿的提倡之下越来越多朝臣响应,上下一片呼吁“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在阵定何等正式的场合,当会议的主角关白一到场,太政官们便集体跪于伊周的席前,整齐划一的磕头,声震左近卫门,连守在皇宫各个大门的瀧口卫士都有如惊弓之鸟的前来查看究竟发生何事。 「请关白殿公秉公处置,以正律令。否则眾臣不服、黎民不服。」太政官异口同声的请愿,请愿之声振振有词,如同清水寺的鐘鼓,振着伊周的心房。 纵然每每听到这些残忍至置耳难闻之声,心口都形同刀割,他仍扳起脸孔,严肃以对:「我早说了,孽党之子不该承担父祖辈的罪过,没有任何原罪该被延续。此事休再提起!」 串通好的太政官不论伊周的说词,制式化的重复他们的诉求:「求关白殿公公正行事!」 伊周极欲弭平此事,本性又不许他採取血腥镇压的手段。 他那教人猜不得底细、深不见底的鬼魅神色再度浮现,他以颇低的嗓音问着大眾:「你们之中谁姓藤原?」 大概有一半以上的太政官皆抬起头傻怔怔地望向伊周。 伊周深深的吸了一大口气扬起比天皇更具威严与杀伤力的笑容说:「藤原氏身上流淌源氏血液的,站出来。」 太政官们你看我、我看你面面相覷,丝毫不为所动的愣杵在原地…… 「站出来!!!大丈夫怕什么?」伊周见着这群咄咄逼人,遇事却又胆小如鼠的朝臣们,不耐烦的鼓起丹田吼道。 太政官们被伊周这凶狠的吼厉声震慑,纷纷懦懦地排排站。伊周不表现,眾人还当当温文儒雅,如女人一样柔和。 伊周秋风扫落叶的扫视站在眼前的一票人,估计佔了藤原氏的三分之二人数。 他遂道:「照这般看来,你们该杀!」 大家惊讶的猛然矫首,连束带漆冠都险些滑落头顶。 「照你们的说法,源致明之女该杀,而其又乃源氏子弟。源氏盖係出自歷朝先皇之子女,赐姓降为臣籍。倘罪恶能被隔代追溯流动,依皇族谱牒追本,你们都该杀!你们自己回答!想死吗?」尤其是最后三个字,伊周齜牙咧嘴的说,仿若即将出柙的猛兽般嗜血,随时可能杀人于无形。 串连的太政官们无不暗地吞下恐惧的口水,他们彷彿能够看到关白太政大臣当年镇压刀伊,双手蘸满鲜血的残戾模样。 左近卫阵噤声一片,无人敢在此时做出评论,本来最有意见的那群人都被兹光景威吓,深怕再多言,项上人头就会落得道长一脉的命运。 「往后,再提出此求前,先自省自己是否有耻有格。」伊周带有肃杀之气的警戒着这群错愕的太政官,自瞳孔威逼心底。 「开会!」 伊周坐回座席,眾太政官无论凑热闹抑或当事者都赶忙乖乖地坐回自己的席次,像被下了封口令,不敢再开口提及相关字眼。 千代对于伊周近些日子以来的举动抱持疑惑,加上隻字片语的不提,更是引来她的求知慾。 当她在庭院逛着百草时,黄叶与黄叶的摩挲之间,光线自空隙流泻,里头的画面吸引千代的瞩目。 「快点、快点!趁着主公朝议结束前烧个精光,免得主公回来又要责备了。」两名家丁正生火烧毁一叠纸张,犹似充斥着罪孽,熊熊火焰炽热辉亮,吞噬着黑暗。 千代好奇的探出头来,开口打断两名家丁的行动:「你们在烧些什么?」 「见过主母。」两人互相交换了眼神,一同恭敬的迎接千代,循着她毫无保留的视线,说道:「不晓得呢!上头写的尽是汉字。主公今早拿给在下,要在下尽快处理掉它们。」 两人将剩馀的纸张双手递给千代,她接过纸张。这些触感相当细緻不磨皮肤,质感高级,应是奏文之类的公文。 千代一张一张的大致瀏览,每则笔跡或同、或不同,大抵是几名嫻熟此道的文章博士所代笔。 不过,内容无不谈到一行字句,千代专心致志的细心阅读,乃见: 「处死源致明之女。不得因其关白正室身分而赦免,否则天理难容。」 「愿关白赐死源致明之女!」 「罪臣之女,断不可留,望关白明察。」 千代的瞳孔俄顷放大,双手不由自主的颤动,这也难怪,身为源致明之女的她为何能不受牵连? 外界一直以来都一面倒的认为自己应当伏法,原来自己是伊周的拖油瓶,让他承受这些日子排山倒海的压力。 为了保护自己不受任何一丝伤害,他死命的和朝堂对峙,这举动大大威胁他关白的威信与地位。 「他不打算让我知道,全是为我着想…但我却令他如此为难…」千代喃喃,她现在全数明瞭了,真相大白的一刻。她恨伊周怎么不和她明讲,非得把所有心事、烦恼、困难一股脑儿的扛在肩上,她还称得上他的妻子吗? 与伊周相处的这十多年来的片段一幕一幕的涌入空白的脑海,他的疼爱、他的逗笑、他的各色举动,无一不是深爱自己的表现。他会隐瞒,是因为他对自己的爱已深入他每一寸的肌髓,无疑地,伊周把自己看得比他的性命重要太多。 思至此,千代也就不忍苛责,不忍他再为自己操烦。她不值得他赌上关白太政大臣,甚至孩子们的前途,能为所爱的人奉献,是天地间最幸福的事了…… 「主母……」家丁对千代出神到毫无聚焦的双眸而自发性的担忧,轻声的呼唤着千代。 「嗯?」千代在二人的关切下回过神来,她一撇头随即碰上二人忧虑的神色,「不用担心我,你们赶快工作吧!不打扰你们了。」千代不迁怒的依然挤露出亲切待家眷如至亲的为对方着想。 现在,她想通了,为了不教伊周为难,为了四个孩子的未来,为了伊周好不容易卧薪尝胆数载才得来的荣华富贵,她不能只求自己苟活,她觉得有必要和伊周坦明,有义务下此决定,与他道别。 自私,从来不只是为自己一个人的…… 经过与晨光的奋战,无论身或心,伊周已全然俱疲,可是十分诡异的,同样于此新一夜,他依旧无法入眠。 照例的,小轩窗外的月光是他在夜里沉思最体贴的伙伴,秋风依然不肯放过自己,持续吹凉痛苦不堪的秋心。 他捫心自问:「为什么,就算已是万人之上的关白太政大臣,内心依旧如此痛苦、疲惫?」 他忆起当年决定定子去留的那一凄凄子夜。当时,他是大宰权帅,在朝廷无依无靠,所以他愧疚自己当年的无德无能;但现下,他是位高权重的关白太政大臣,守住千代,势必得和整个朝堂为敌。为此发难相当的冒险,搞不好不只是千代,全家性命可能不保。可要他让步,他哪捨得?面对千代,他还是得听天由命,无法全盘掌握。 目光的挪移,经过他修长却看来无精打采的身躯,映射在千代的睫毛、嫩颊,衬托着她鸿毛般轻而易碎的生命。 伊周指腹细柔的拂过千代的侧脸,凝视着那张他打自认识她始便捨不得伤之半毫的脸庞。 千代此时还未入眠,她隐隐约约感觉伊周的视线与抚触。她由想而知,他铁定又在为自己的去留伤神了。 千代登时睁开双睛直挺挺已然做好万全准备的坐起身。她的突然甦醒与夜里认真使伊周大吃一惊。 「千代,你怎么醒了?」方才的苦恼在此刻完全绝跡于伊周的神色,他将所有的温暖、快乐全数献给千代。 「伊周…」千代坚定的直视他的双目,她不打算拐弯抹角,那只会消磨她对伊周表白的勇气,徒增迟疑。 两人的身上洒覆着共同月光,银白色的坚持非白头偕老的誓言,而是艰难的抉择。 千代自枕下取出事先预藏的匕首,一道亮白如银雪的刃光闪烁。 她恭敬地双手呈上那支匕首,眼底是对死亡无畏的坚毅,「伊周,请杀了我。」 屋缘系缚的风铃在风的引领下摇着清脆的响声。 那道晶莹在伊周復歷沧桑,却越磨越剔透的黑眸中熠熠生光,「千代…」他一时之间无法言语,千代都已知道实情了…… 伊周呆若木鸡的姿态令千代于心不忍,伤害自己,等于伤害着他,但她无权逃避。 「伊周,我不想作你的累赘,拜託你杀了我,好不好?求求你了…」 「鏘鋃!!!」 金属掷地之音划破寧静的夜空,随后又紧密的缝合。 千代被伊周狠狠地按在怀里,匕首则静悄悄地躺在远方的木地板。 「千代,相信我,相信我好吗?我会求得你一世周全,到时候我们就能共享全天下的富贵,与道雅、幸子、周子与显长一家六口。说什么你也千万不要这么早就放弃,不要离开我……」伊周牢牢地抱住千代,几乎要把她揉进他的骨髓似的。 伊周的祈怜、伊周的哀求是今夕的秋心。千代与伊周的体温相互流通、交流,夫妻同心,她聆听到他秋心的震跳与慰留。 「富贵…」千代的潜意识一直反覆这个字词。 「这是我来到这里唯一能够送你的,跟樱花一样,很华丽却更雋永……」 第五十八话·梦醒时分 伊周抱着千代,确定她在怀中的呼吸声是均匀的,才敢闔上疲惫的眼皮。 这一晚,伊周下了一个重大决定,他明天定要找天皇好好的商量,本来认为此事能够悠然处置,但千代既已知悉实情,便得加快脚步不可懈慢。 翌晨,伊周沉重的眼皮撑开,旭日自地平线探头起,他便再也睡不着。此事不先谈拢,他的心永远不会安定,心神永远飘忽,还要一直担心受怕千代的安危。 伊周小心翼翼地松开环抱千代的双手,尽可能不吵醒她,毕竟,他也不希望对方这么早甦醒,昨夜千代的举动让他依旧馀悸犹存。 他修剪指甲,梳理头发,沐浴与化妆,这些琐事尽是在不扰千代清梦的条件下进行。 凝睇着镜中的自己,他有一段时日不曾这样静静的观视这张于己而言理当最熟悉的脸蛋,比起十多年前的容顏,歷经岁月的增长,愈更绝美。 这份美,因为千代的存在而有了存在的价值;如果没有千代,这份美还有存在价值吗? 他续着前日的日记,喝一碗简单的早粥,也不管黄历上所记载的忌避方向,无论如何他今日一定得上清凉殿謁见天皇。 一大清早就备好车前往御所,自己是第一个抵达公卿殿上间等待接见的大臣,连点名的藏人都还未前来。 伴随公卿入入出出的频率越发频繁,房尾屏风上的老虎越是虎视眈眈的与自己对望。那锐利的双目,看穿伊周心底深处的决意,他的信念横竖的写在了心上。 贵为太政大臣,伊周理当第一个被接见。 甫一昇殿,居贞一见到伊周,立即以食指与拇指按住鼻骨,看来苦恼不已的说:「我已尽力在弭音之中,但声浪非一时半刻能够解决的,恐需等上一些时日。」 听到居贞为难的说词,伊周的意念犹如定海神针植入海土的坚定。 他再度落定心中正义的那把横尺,不慌不忙的表示:「皇上,臣有个想法。」 「是什么呢?」看得出居贞凑近头,极力压抑他内心的衝动与兴奋,他必定期许听到某个答案。 「此秋之后,倘风波仍未弭除,为了国家律令的公正,臣自愿辞官。」 居贞闻之,嘴角迅速的抽动一下,他吃惊的圆怔怔直视伊周,问:「何必如此?于今秋除目大典将反对者流放即可,何故如此?此问题仍有待商榷,何必自辞关白大位?」 伊周晃动着头颅,他一眼看透居贞的层层叠叠的心扉,直达衷肠。 他彷彿看破人间百态的笑道:「以往,臣争逐荣华富贵,是为復杀伐之仇,夺回先父基业。如今事已成,我已无所罣碍。现在,我想专心致志的疼爱臣的家人,实现臣向之所承诺的幸福。能与之廝守爱恋一生,才是最平淡的幸福。」 居贞愣了会儿,瞳孔闪过一丝黠光,面对不爱江山爱美人的千古奇人,他先百般慰留:「你现下先别想这么多,专心一意的尽关白内览之责,行太政大臣之实,那些事来日还有得观望的呢!」 虽然居贞立如此言,伊周依然坚持以国家大局为重,若他捨不下千代,势必得捨弃权位,自古以来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倘真要他二择一,那他寧可要美人,放弃秀丽山河。 他心中的定见绝不动摇,「对,待此漫漫长秋一结束,风波仍未平息,除目当日我立刻放弃关白太政大臣一位,和千代携手共度馀生于山林。」他盘算着。 和居贞的会谈,他的慰留之语,伊周只看作一般的场面话,并未给与正面的应答。大致如此,届时辞书一奏,对于自己,抑或天皇,也算是功德一件了。 给与居贞这一个心理建设,伊周的心情舒畅许多,他乘着车回到室町邸,感到周遭一切马蹄轻,比去程还要快活。 今日不必阵定,他有间暇可以陪伴千代,以及三名年幼子女,甚至绕到劝学院验收道雅的学习近况。伊周等不及要跟千代宣布这个重大决定。 车舆轻快的经过东市,东市的血腥味他再也不畏忌,如风飘来、散去,完全不着痕跡。 抵达室町邸,伊周兴高采烈的踏入黑色气派的家门,疾步往主殿前进。 原以为迎接自己的会是一派春和景明的和谐,熟知竟是家僕们的斑斑杂沓,所有人奔腾来、奔腾去,忙得像无头苍蝇不可开交,却又不知自个儿到底在忙什么。 大伙儿一看见主子回家,压抑的所有情绪全数爆发,无论男女皆“哇”的哭了出声,泪汪汪的催赶伊周:「主公,不好了!主母喝下了宋国舶来的(1)乌头毒酒……」 「什么?」伊周的后脑杓彷彿受到天打雷劈的撞击,眼瞳紧锁着开口的女房,良久不能反应的过来。 看到伊周当机似的半句话皆搭不上,连忙将实情的严重性一次道出:「主母是在一刻鐘前服毒的,而典药寮那方的医师说浓缩后的毒酒药性更强,主母再活也活不过两刻鐘。只剩下一刻鐘不到的时间了,您快去后殿见她最后一面啊!」那女房激动的哭吼着,责备着伊周的愚钝。 脑中一片空白的伊周被此话一惊,立刻回过神来。 「一刻鐘…」他不敢置信千代竟做出这样偏激的举动…… 只剩一刻鐘,再和千代见面只剩一刻鐘的时间,她怎么捨得下他…… 伊周二话不说,埋首直衝,一股脑儿的往后殿狂奔。 一路上,儘管只有短短不到,眨几眼的功夫,可每一吋光阴的流逝都在和死神拔河。 他无法置信这一切会成为事实,上天听不见他的祈祷,依然让他心底最恐惧的事,硬生生的在其眼前上演…… 一闯入后殿,围绕在千代身边的女房绝望地各自让出一条路,在她们的哭声环绕之下,是倒在榻榻米上,面色苍白如纸,一口一口虚弱地喘息的千代。 她憔悴的现状和一早清醒所见那红润的顏色判若云泥,令人难以接受这都是真真切切的现实。 「怎么会变成这样…」伊周滑跪至千代的身侧,千代额上不停冒出一颗颗豆大的汗珠,正是他的心一片片剥落的开始。 他不知所措的任凭双手颤抖,下一步呢… 他该怎么做? 他慌了,他乱了方寸。脑中浮现的无非一道电流乱窜、乱风吹扫。 他下意识的环抱住千代湿透且僵硬的躯体。 千代知道伊周回来了,怕他难受,千代刻苦的睁开灰茫茫的眼眸,从痛苦中堆挤出一抹夕阳馀暉般的笑顏。 「伊周…欢迎回家……」当这几个字自千代抽搐不已的嘴角吐露,伊周眼角的泪液顷刻溃堤,泻满五官。 他伏趴在千代的胸口上,慟与哭,于他身上全然体现…… 「千代,你犯什么傻?你在做什么?不是说好我会保护你的吗?我们约好要一起共享荣华富贵的啊!你岂能不受信用?」伊周悲慟的放声嘶喊,喊出的是他撕心裂肺的恨意。 「傻瓜…谁…犯傻?你和孩子们的前途…较重要…我不要你…前功尽弃……」千代大口大口的吸气,现下,她仅存的每一口气都是奢求,和死亡交易而来的隻字片语。 她的脸孔儘管因疼痛而扭曲,却为伊周将来的前路似锦而愈加温柔,她至幸的道:「笨蛋…你是关白殿公……妻子,再娶就好了……天下比我美…比我体贴乖巧的…女人多的是……」 「不!!!」不等千代说完,伊周喝断了她的语句,他哭丧着脸朝对他而言极度不识相的女人吼叫:「源千代,你到底懂不懂?你才是我的一切,我不要任何荣华富贵,我只要你!听到了没?我只要你啊…千代……」 伊周伏低着头,任由悲痛哀绝自他的胸口爆裂看来。看到伊周哭成这凌乱的模样,儘管是意料中的事,若论亲眼目睹,她的心口仍是一抽一抽的疼痛着。 千代想要伸手抚触他的脸庞安慰他的碎裂的心,却因全身的痉挛而力不足。 「对不起……」她只能垂下眼眸,不晓得该如何抚慰他的遍体鳞伤,纵使还他全天下的权势、财富,与后代子孙的华贵迤邐,依旧填补不了他的心伤。 「你说什么对不起啦!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才对……」伊周的额头紧密的依傍着千代发冷的额际,他眼里的涕泗也顺势滚落她的苍容,有的还滑至她乾裂的唇瓣。 「我没有尽好保护你的责任,我没有!我不是好丈夫,让你吃了这么多苦,荣华富贵还得用你的生命偿还…连心爱女人都保护不了的我真没用!你是我出生以来第一个钟爱也是最重要的女人,我却无法为你做任何事……」一字一句来不及说出的诸多爱意与不捨梗塞在喉间,泪水应当是咸的,在千代嚐来,伊周的泪是苦的。 「不会……你是我…心中…顶天立地的男人……你做的够多了……和你共度的时光…我真的很快乐…」千代以暖和的笑意回覆着伊周的自责。 妻子临终前面不改色的乐天知命看在他的眼里,使他灵魂的每一处无一不殤、无一不死。 自初识的回忆一鼓气的灌入脑海的倒影,是他将她推到这般残酷、血腥的世界,若是没有他,她现在会是名快乐、无忧无虑的漂亮女孩,而不会是如今的憔悴枯槁。 伊周自责地缓缓抬头,眼眶含着的是心死、毫无光泽的泪斑,他轻声地问:「你一定很恨我吧!」他希望千代的应声会是“是”,这样他或许能获得一丝救赎。 但千代毫不经半点犹豫,她的四肢抽动着,神情却是无比镇定,她冷静的回答:「不,谢谢你,让我做了个繁华似锦的美梦,只是这个梦…该醒了……」 这句话用尽千代大半气力,她的气息急促到了巔峰,疾速走下坡。 她不后悔,因为这是她这辈子最后最想说的一句话,这十几年来,每一天都是美轮美奐,她过得相当幸福。不过一想到未来伊周会因为惦记自己一生一世而痛不欲生,她便感到过意不去。 她能感受到,所剩不多了…… 她给与伊周极大的一个震撼,她对于他所带来的一切已经相当满足。 不过,同时他也看到,两人即将天人永隔的事实…… 伊周以充满憾恨与不捨的泪音送给千代一段长话:「可惜我俩缘浅,正如同涉水而过,却不会沾湿衣物的浅海湾。」 千代已看到死亡的降临,因为,她已经无法吸取到下一口气。 她豁出最后一丝薄力,了无遗憾的接答:「有朝一日必再重逢,我等你,在未来……」 言毕,也就代表最后一口气的耗尽,千代掛着一抹要伊周宽心,享受天下万物的笑靨,慢慢的闔上双眼,她的气息与心跳也在这一瞬间嘎然而止…… 伊周的头埋在千代的胸前,他多么希望能再次听见千代幼雏初化的心跳,可惜等到的只是体温的点滴流逝,逐渐化为冰冷的“物”。 直到此刻,伊周才不得不相信,千代真的已经成为过往…… 她已不再属于自己了…… 伊周闭合撩乱的视线,望天竭尽气力的嘶吼了一声:「啊!!!」 这痛楚,剜肉之痛不及它的万分之一,且无法摒除。猛兽出柙的嘶吼一声,痛楚还是源源不绝的涌上心头。 定子、怀仁等生离死别的伤痛现在全加倍奉还的加诸在伊周身上,痛得他生不如死…… 「定子、怀仁!这是你们给我的惩罚吗?」 震天悲戚的叫喊震落的是屋外的梧桐叶。 淅沥淅沥,好似鮫人珠泪的不停下坠,以及后殿内所有家僕的依依眷恋。 「季秋一来,我们一家人一起携手退隐山林,云游四海,笑看人间愁……」他还是来不及向千代亲口诉说这个他决定与千代一同编织的綺梦。 当他举头仰望,双眸映照的是未来的诸多未知。 会有一天,相见的那一天,但它在哪里? 茫然的他只能默默收集不只悲伤,更多悲哀的碎片。 「无论我如何珍爱你,甚至与整个世界为敌,终究你还是离我而去……」 (1)中国十大毒物之一,具有乌头硷,0.2毫克口服即会中毒 第五十九话·霸者之路 传出千代死讯的当晚,一封密信悄悄地送达左卫门府…… 同时,平安京的所有城门全被悄悄关闭…… 一大长龙的禁卫军,黑压压如同鬼魅般的身影窜入宫苑御所。 清凉殿内饮酒作乐、纸醉金迷的官员们与居贞一回过神来,自己已是万千武士刀所指之的。 「怎…怎…么了?」居贞不明所以的环望着自己在亮晃晃刀光里的倒影。 所有在场的殿上人也都是与居贞相差无几的一号表情。 此时,两道再熟悉不过的身影便直挺挺的出现在大家一脸状况外的瞳孔里…… 「近卫大将、太政大臣?」居贞有些意料之外的望着两张面无表情的脸孔。其馀官员们看到这两人的到来竟开始开始哆嗦起身子。 「皇上,交出印璽吧!」伊周冷冷的说,此刻他的眼神满是甫见血的狠戾,彷彿现下不从,下一刻即有憾事发生的模样。 「藤原伊周你……」居贞不敢置信的瞪视伊周,他的雷厉风行竟然在此时展现。 不等居贞出言,伊周以充满肃杀的气场瞥望着他道:「皇上,废话不多说,印璽!」 「大逆不道啊你!朕怎么会相信你这种玩两面手法的卑鄙小人……」居贞咬牙切齿的指责对方。 「哼…」伊周冷笑两声,那晶莹透澈的明眸本该是温柔的归宿,现在却成为冰冷与嗜血居处。 居贞从未见过这样的伊周,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这真的是那个好脾气,温文儒雅的伊周吗? 「这话,您说得可早啊……对孽党瓜蔓抄,替原子復仇,剪除馀孽反抗之可能。说的如此理所当然,实际上可不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全衝我而来,好偽善啊…岂谈得上信任? 约定以敦康东宫之位,换我鼎力相助,至今兑现了吗?如今运用我妻上这把柄,逼我入绝境。假口慰留,暗地买通我家臣让我妻上发现所有奏章,当我看不出来? 要权,我能给;以我妻上之死相逼,一切免谈!」伊周两手一摊,疯狂且暴戾的笑容在居贞脖子前的刀面上熠熠生辉,「既然我妻上已死,我也不用客气了,今早说的什么季秋辞官,抱歉…我!反!悔!了!所以说,皇上,交不交出印璽?不交出的话,难保……」 他以眼神示意一旁的利刃,居贞的双拳紧攒,咬牙切齿的持续瞪着伊周看…… 「就不怕各地国守勤王?」 「平安京的各城门都锁上了,不到明天天亮,都不会有人来救的……」伊周笑的异常灿烂,「皇上,交,还是不交?」 居贞视了视局势,此夜真是绝好时机,而伊周恰恰抓住了此机会。 「你……」居贞恨的牙痒痒的紧瞅着伊周,四下的气氛紧绷到最高点,剎那间,居贞防备不及的大力踹向伊周,打算作最后的挣扎。 伊周也不是省油的灯,一把就接住居贞的小腿,力道之大,居贞全然无法脱身…… 曾歷经战场无情廝杀的大宰权帅,身为天皇自幼养尊处优,如何在武力上拚的赢对方?此一脚反而令自己陷入任人宰割的地步。 「好!算你狠、算你厉害,朕的确太低估你了……」居贞牙关一咬,相当不情愿的瞥了一眼夜御殿的方向,「在夜御殿帐台侧的桌几上……」 伊周这才满意的拍了拍手,笑道:「这才对嘛!」 隆家立刻走入夜御殿,双手则捧着印璽而出。 伊周接过印璽,在一张自己早拟好的纸上盖上天皇的印章。随后,他将那张怀纸交由隆家,下令:「来人!将这些人拿下,押往检非违使厅问审!」 「是!」二话不说,近卫军立刻将此票臣子架上,押解到检非违使厅。那些臣子几乎都是在朝堂上声援公任者,包括公任本人。 「将皇上带往三条院,即刻出发,不得让皇上受到任何一点伤害!」 于是居贞就这样被软禁于幅员较小,较好就近管理的三条院。 此冥冥深夜,不变的是街坊人们的睡顏;变的,则是一颗活跃的心。 纵使,解决了始作俑者、杀妻之恨,千代却再也回不来了。 登上朱雀门的高台,京城南端的罗城门黯黯生天际。 「千代!你好狠的心。你明知道,为了你…我什么都不怕,什么都敢做。而你,却以你的死,唤醒我最大的恐惧……」 现在,他是万人之上,形同帝王的第一权臣,而他却感到无力的瘫软在地…… 「关白此职,不,应是说世间所有荣华富贵,都是上天赐予的,你得到什么,势必得还出什么。这句话,你得记住了……」 多年以前,在那无忧无虑的岁月里,藤原道长曾对自己说过的话此刻浮现在伊周的脑海里…… 翌日,伊周立刻以关白摄政之令昭告天下: “立敦康为东宫。 赦免藤原道长一党的后代子孙。 未死者恢復自由之身;已死者,除了藤原道长与源致明氏族不得位列公卿、不得任武职外,其馀继续原本官职。 大纳言藤原公任一党共二十人,连降三位,予以(1)除籍。” 伊周还另把关白摄政中的内览此权分给隆家。 天皇手中仅存的微薄权力在伊周取得天皇印璽后,都被一併拔除。包括指挥检非违史厅、大赦天下之权,阅览奏章之权,紧急调度与任用官员之权。甚至,连天皇打算接见任何人,走任何行程,传任何书信,都须经关白摄政的同意与过目。 天皇自此成为仅存象徵功用的傀儡。 挟天皇以令诸侯,此后,摄关家族的权力更往巔峰迈进一大步,写下新的一页。 (1)永远不得昇殿参上 第六十话·千年回眸 伊周替千代举办了一场盛大隆重的丧礼,这是他沧海遗珠的一滴眼泪,也是他所能为千代付出的最后一份心力。上至东宫,下达藏人,无不出席这场令伊周哀慟欲绝的丧礼。 隆家、齐信与道雅三人亲自拉棺,煞此大阵仗的殊荣,代表大家对千代的难忘与喜爱。 狂风大骤,送着千代原不属于此世的灵体;斑斑在阳光投射下放射出七彩光亮的泪滴在空中飞曳,和千代送别。 入殮的那一日,伊周亲手替千代换上世上最美丽,空前绝后的衣装。 他轻抚着她寧静,毫无苦痛的睡顏,乾涩的双眼再也流淌不出任何一滴泪,他的嘴角扬起一抹凄凉的微笑。 「千代…你今天真得好美,你永远也会是这么美的吧…这是我最后一次看到你了吧…怎么办?我以后还想紧紧抱住你…还想再把你打扮成我心目中最美的样子……」伊周握紧千代的双手,那双冰冷僵硬,却弥足珍贵的素手。 就在这时,一行清泪从千代的眼角汩汩流落,彷彿,她还听得见伊周对她诉说充满爱,却稍纵即逝的字字句句…… 「千代……」 这滴泪仿若淌进伊周的心窝,顿时教他热泪盈眶。 「我决定了……」他任由最深沉、真实的自我,引领他走向未知,却再无忧愁、苦恨的未来…… 自从千代入殮之后,再无人看到伊周的身影,他失踪了! 唯留桌几上的一封信札,洁白如雪的重纸上仅仅写下简短的一段话:「不必相寻! 孩子们,真得很抱歉,我不是称职的父亲,没有尽好爱护你们的责任,原谅我寔是太爱你们的母君了。 道雅、幸子、周子与显长,託付于弟隆家,关白大位由之继承;友藤原齐信则同分内览,一同辅政。 道雅与显长请尽力教诲,致使拥有独撑朝廷之智与力。 幸子与周子望能以后选培育,切莫随意託付轻慢的男人,莫玷污我藤原伊周的名声。」 有了这封书,世人大抵相信伊周已不在人世,但是,他的躯体却如同人间蒸发般消失在这世界,无人能找着。 纵使隆家与齐信派员四处寻觅,依旧下落不明。 都说他羽化而登仙,留给后世一片遐想。 「娘娘,您在做什么?」在眾女房的呼喊下,仍旧止不住一场悲剧。 上东门院的彰子得知真相后,她已无父无母无夫,无依无靠,独留一位年纪尚幼倖存此难的弟弟与仍嗷嗷待哺的儿子。现在,连仅剩的精神寄託“愿你一世安好”的誓语都一夕破灭,她还有何眷恋? 断发三千,她捨弃红尘,将馀生託于青灯古佛。 此日,恰亦是彰子二十岁的生日。身为彰子女房之首的式部呈上她的着作。这是她自数年前得知彰子的一往情深后,决定着手准备的礼物。 这位式部说:「纵使此物语非完全参照自关白太政大臣的一生,但我能确定的是,主人公对正室的用心良苦,在在都是关白太政大臣的影子。」 此作即乃千代当年一语道破的《源氏物语》,世界上第一部长篇小说。 而清少纳言为缅怀当年的挚友与主上,也公开了记载在檀纸之上仕宫生活的点点滴滴,名之为《枕草子》,与《源氏物语》共享平安文学双璧的美誉。 在华丽优雅的美学与人间百态并存的时代,造就了女流文学的辉煌,旁人所无法窥探的人性美丑、爱恋留连,全在她们的笔下完整保留。 伊周与千代的生命将万世不朽,他们的样貌、身影,将会藉由这些缠绵悱惻的女流文学,存活在世人的记忆,生生不息。 至于伊周所创下的藤原氏传奇,在隆家与齐信的引领之下,如日中天。可惜数年后的纷争使两大家族貌合神离。在敦康亲王即位后,关白摄政就此被废,摄关家族无可避免的走向没落,消失在歷史的洪流…… 「再深一点,只剩下五公尺了!」 日本考古学协会接获线报,有座庞大的墓塚便埋于某农村的后山坡畔。 为了一窥实情,动员的数百名土木工程人员、执务工人与几名学术界有头有脸的考古学家与歷史学家正小心翼翼的挖掘,深怕一个不小心,成为千古歷史的罪人。 在约莫六公尺处,一角楠木棺槨自硬土之中再现天日。 「有了!有了!」一位工人兴奋地朝伙伴们叫喊,此一消息振奋了在场所有人员的心。 再仔细掘土挖地,一口长约莫三公尺,宽二公尺,外观全刻满佛教经典的楠木棺槨见证歷史洪流,呈现在考古人员的眼前。 在实验室的加速器质谱仪的碳14测定下,此棺木如线报所示,大致完成于千年前。 大家面面相覷,都心领神会的同意,「我数到三,大家一起打开棺木。来!一、二、三!!!」 在某一员的一声令下,棺盖在眾人的齐心协力之下,缓缓的掀开。 转轴的摩擦之中,棺盖与棺身连接处发出“咿歪”的声响。 考古学家与歷史学家的脸部表情无非清一色的震撼与惊异。 看似为一人製式的棺木里头,一对青年男女静静沉睡。女方的面容是一派和谐的笑顏,男方则呈屈身侧躺姿,牢紧的环抱住女方,他的表情是无尽的哀愁,两道细緻的雁眉微蹙。 存放千年还能如此栩栩如生,是日本考古界前所未见的奇蹟。 考古学家二话不说立刻替二人进行一连串防腐措施,他们说什么也不敢贸然分离这对紧拥的恋人,抑或夫妻,不忍心破坏美丽动人的两人长眠,促使他们不敢大意。尤其男方的光彩照人更是让在场所有人的呼吸吐气都成一致的频率。 根据两人的服饰,歷史学家推断二人深处平安时代的摄关时期。 俄而,一册串纂工整的古籍吸引了歷史学家们的注意,他们轻轻地,毫不鲁莽的翻动内页,纸张仍未有脆化的萌兆,墨笔书写的内容像是一本日记,记录着某位贵人从小到大的感想,对事物的定见,重大事件的体歷。 歷史学家这才惊觉男方名气的显赫与不凡,他赶紧叫着提醒一旁的考古学家:「喂!你们小心点对待他们,此人出身摄关,是枕草子屡次出场的藤原伊周。」 「是光之君呀…挖到宝了!」一位考古学家满脸敬意的望着男方,原来这位就是歷史课本时常出现的狠角色,大家差点没向他行军礼致意。 歷史学家边翻找着日记中的线索,边和考古学家解释:「据歷史记载,藤原伊周在妻子入殮之后行跡成谜,连丧礼都没有现身。继任摄关派员寻找他的下落都以失败告吹。」 「所以意思是……」考古学家触类旁通,灵光乍现,「等等,我知道了!伊周在妻子入殮后人间蒸发,是因为他陪她一起躺进了棺材,为她陪葬。伊周是活生生的躺入棺材,在吸光棺木里的空气后窒息死亡。这也就能说明为什么棺槨外观老化破旧侵蚀的厉害,裹层却不见一丝氧化的痕跡。他们二人能一直保存在死亡的那一刻,是因为棺材里本身就是真空的了。」 「喔~有道理。」其他考古人员跟着附和他对此一现象的解释。 日记越到末页,歷史学家的双手不自主的颤动起来…… 看到歷史学家的些许不对劲,考古学家也跟着好奇的凑上查看,「怎么了、怎么了?看到什么?」 大家的目光全落在清丽笔跡所书写的内容:「什么关白、太政大臣的,都比不上我的一个她。高位显势,是我的富贵,但惟有她,才是我的一切。」 这会子,他们总算明瞭歷史学家的反应了,此句话竟是出自一名成天追逐事业名利,一身狠劲的男人笔下,所有人内心无不莫名的动容。 大家吞了一口口水,屏气凝神的注视歷史学家往下一页翻进。 下一页,是笔跡之末,最后一道笔痕恰恰落在妻子入殮的那一天,上头是一段随笔的独白: 「陌上花开,可缓归矣。天涯海角,誓死相寻。试问人生重来可好,我依然选择与你相遇,纵然遍体鳞伤。只是现在,我想你了……」 在大家的尾音落在“你”字,彷彿守候千年,到千代能够听见此言的那一日,奇蹟似的,伊周的嘴角松动,弯成了一条完美的弧线…… 最终话.梦浮桥 滴……滴…… 隐隐约约,总感觉有一点一滴温热的水珠落在千代的颊面,最终转为冰凉。 后来,滴水不再,取而代之的是陷入如何也睁不开眼的黑暗。她明白,这,就是死亡。 原本,她恐惧着这陌生的世界,惶恐佔据她的心灵。 直到一双强而有力的臂膀将她牢牢禁錮在怀里。这拥抱很是教人放心,纵然自己仍旧无法张眼,却予她一种我非孤独之感。 不知沉睡多久,千代彷彿听见人声于耳畔耳语…… 「你演技可算精湛的很吶!什么好男色,亏你在她眼前演得煞有介事。不怕穿帮?」 「那个才不是我嘞!我有长得这么难看吗?那分明是天照大神恶作剧来着的。如果我亲自和千代交涉,她不老早就知道小千代就是我?可真没意思。要让她一步一步被我吸引对她而言才公平啊!」 「居然嫌天照大神丑?还真像你的作风啊!打自生前的自恋。她待会儿就要醒了,之后你打算怎么办?她可是为了生前的你死的。」 「……守护她的生生世世……」 隐隐约约,一记如毳羽般的轻吻便落在她的额间。 「千代,我永远不许你再离开我了,你听见了没有?。」 这一个似曾相识的嗓子与触感令千代亟欲探眼一瞧,以为又如前先数次,耳闻声却无法回应。 这回,詎料,「啊!」 千代只是施加九牛二虎之力于眼盖,两张沉重的眼皮就被她“啵!”一声的摊开。 聚像眼前的是一位额心缀有一粒硃砂痣的俊美和尚。 千代左顾右盼的观察周遭环境,她人便坐在一方榻榻米上,四周的摆设就像是普通的日式家居,没什么特别的。 千代实在记不得自己认识眼前人,与一旁陌生的环境,故问道:「您是谁?我是死了,对吧!这里是哪里?」 「贫僧乃天台宗的行者,法号三諦。你呢,的确死了,现在就在天界。」三諦法师淡然的说着。 「那伊周呢?我还能再见到他吗?」千代激动地凑近三諦法师。 「冷静、冷静,先听贫僧解释。」三諦就连安抚千代的模样都异常沉着,「你曾和阿纠他订立契约是吧!」 千代听后猛地点头,其实若三諦法师没有提醒,她早忘得一乾二净了。 「阿弥陀佛,事情其实是这样的,应春日大神与天照大神的要求,你在平安朝的一切,皆是一场供日本众神观赏的爱情剧,祂们非得要看一齣轰轰烈烈真实上演的爱情文艺戏码,因此让纠之神筹备。你瞧……」三諦法师比着身后的嘈杂处…… 「呜…呜…阿纠…伊周…天底下竟有你这般痴情的好男人啊…」几名服饰奇异的男女围在地面方井一般大小的萤屏前,对着伊周最后一抹微笑哭得水里来火里去。 擤鼻声不绝于耳,四周类似面纸的玩意儿都堆积得跟山一样高了,几人就埋浸在垃圾堆中不能自拔。 「众神可以自那屏幕随时观看个个时刻人间的动态。而且,我得在此澄清,纠神不好男色,那是天照大神假扮的,非纠神,望你别误会。」三諦法师清了清喉舌,平静且心如止水的道。 「那…我该找谁……」千代还真无言以对,她没料到作为神明也会这么讲究娱乐,若是这样的话,看看韩剧、日剧不就得了? 「阿弥陀佛。」三諦法师再度作了个揖,「贫僧会带你去见真正的纠神,祂会对你负责到底的。」 于是千代便不知所以然,乖乖地跟随眼前这位素不相识的法师。 两人步出此神社似的建筑,最后来到一条流速甚疾的河川,好不容易千代才得以于河面看清自己的容顏,她早已恢復为十六岁未剃眉、未染齿的样貌,且已换回了仍未穿越前的装束。 千代惊讶的回望着三諦法师,但见他向自己挑了个眉,霎时,川流上一抹桥影浮现。 此桥呈现完美的弧度,栏杆以鲜红朱漆染着,拱桥的另一岸,是无止境的空与黑,会将人吞噬一般,一片的万籟俱寂…… 「去吧!千代,纠神在等你呢!你所言的伊周也是。」三諦法师如释重负的说。 一听到能够再见上伊周一面,千代吞了一口仍有所顾忌的口水,就算路途满是荆棘与磨难,她依然鼓起勇气,转身踏上前所未知的旅途。 桥面上,她奋不顾身的狂奔,远而望之,一张拥有熟悉脸孔的人儿就站在桥的一端,一袭华美的青海波舞束,这是纠的装扮,千代遥遥所无法看清的,是他的爱意与欢喜。 祂瞥了一眼川流上的倒影,伊周的五官就映立在上头。 两人同时向对方靠近,跑着跑着,在千代仍未反应过来的一瞬间,她便栽入栽入一个强而有力的怀抱。 「源千代,你好大的胆子,竟扔下我一个人孤零零的!」 此一口吻既愤恨又带点哭腔,在千代惊讶地抬头欲确认事实的剎那,一记深情的吻毫不留情的迎上她的小口。 两瓣脣相接时,那熟悉的触感、香气与五味杂陈跃然涌上千代心头。她此刻瞳孔刻印的纠神轮廓越来越清晰,祂的面容就是她朝思暮想,世无双的伊周。 以及这个拥抱与亲吻,明白如何才不弄痛千代,最适当的力道,也只有伊周才拿捏得当…… 「伊周……我最爱伊周了!」千代情不自禁的将脸埋入他结实的胸膛里感受他每一吋的呼吸起伏。 这下她全都明白了,祂是纠,生前是中关白之子藤原伊周,更是最疼爱她的小千代。 转眼之间,不见桥、不见川与原先的世界,而是一朵朵璀璨落下的绽花,宣告着一切的结束。那棵非绝妙好辞可形容的樱花树便矗立在眼前,在夕阳西下的馀辉下更是美得不可言喻。 「千代,回现世之后,你可不许忘记我。我会成为你的守护神,守护你成为我的神妻。只要你一开口,我将立刻出现。这棵为你祈福的樱花树是我守护纠之森的灵体,希望你会记得回来探望它,为它浇点水。」 「每年夏天、每年冬天我都会回到这里,回忆千年前我们的相遇。这一世请你等我,等我完成于此世的义务。」 「一言为定。」 两人互相勾拉住对方的小拇指,按上《上邪》的誓言。 随后,纠神便消失在满天的夕暉之中…… 两隻绚丽七彩的蝴蝶飞越了沧海,可梦再美,还是有醒来的时候;这场男女超越时空禁忌与现实的平安烟梦虽然已醒,依旧在当事人的记忆中歷久弥新,羡煞天下有情人。 处于单身状态的神明们纷纷眼红抗议:「为什么连阿纠也脱单了啊?不公平吶!」 「因为阿纠长那~样,祢们长这~样。」旁白立刻给了祂们一记白眼。 「你们根本就是存心歧视单身狗嘛!喂喂!有没有在认真听啊!」神明们立刻围上前要佔据旁白之位。 旁白见状立马撞开佔据萤幕的神明们:「全剧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