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后阿宝》 废后阿宝 第1节 ?  废后阿宝 作者: 刀上漂 简介: 阿宝这一生充满传奇。 蜀中女乐出身,做过乞丐,辗转至扬州,又沦为妓馆倡优,幸运的是,路过的宣王对她一见钟情,为她赎身,并娶她为妻。 宣王登基,她被册立为后,开启了她被史官骂、被御史骂、被全天下人骂的悲催生涯,就连小小的一个翰林待诏也敢拒绝为她作画,害她沦为阖宫笑柄。 死的那日,阿宝呼出最后一口长气。 终于解脱了。 然而一睁眼—— 她成了孤魂野鬼,日夜盘桓在一个男人周围,走都走不了。 看着烛火下那人挥笔作画的清癯身影,阿宝默默骂了句脏话。 * 梁泓,字元敬,出自诗书显族,幼喜丹青,师从名家,十五岁名满天下,选入翰林图画局,为宫廷御用画师。他山水花卉,竹石翎毛,无一不精,尤擅人物工笔画,以画美人著称,所作之画堪称神品,往往千金难求。 可世人不知的是,梁元敬此生最得意之作,是被他压在箱底的一幅美人图。 画中美人团扇遮面,浅笑嫣然,正是当年的废后阿宝。 * 十五岁那年,梁元敬游历至川蜀,在青城山下遇到一位街头卖艺的小姑娘,她叫阿宝,性子泼辣,爱吃甜糕,弹的一手好琵琶。 后来川中蝗灾,数十万人化为流民,他苦苦寻了她好些年,始终一无所获。 直到那日皇家禁苑,他奉旨为新后画像,一名端庄女子自花丛中缓缓走来,生着他描摹过千万遍的眉眼,身旁侍女唤她—— “皇后娘娘”。 早逝皇后vs温润画师 本文又名《我死后变成阿飘附在最讨厌的人身边了怎么办》 注: 1.女主嫁过人,因此男c女非,但基本没前夫哥什么事,渣男皇帝一边去。 2.架空仿宋,请勿考据。 3.女主身世有参考真宗皇后刘娥。 ?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前世今生 东方玄幻 搜索关键字:主角:阿宝;梁元敬 ┃ 配角:截图于2022.10.27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别当皇后了,我画画养你 立意:爱人者人恒爱之 第1章 废后 阿宝推开窗格,稍带凉意的风从廊下卷来,风中似有花香。 她闭上双眼,用力嗅了嗅,不是很确定。 屋子里药气太浓,而她病了一整个冬天,鼻子都被那些又苦又涩的汤药弄坏了。 阿宝支起身子,半个人探出窗去,竭力偏头去看,依稀看见庭院里那株梨树似乎是开花了,粉白的花朵绽满枝桠,还有零星花瓣飘散在风里。 原来已是春天了。 阿宝正想再探出去点,忽然有人朝后拽她胳膊,“啪”地一声,窗扉被掩上。 吴氏满脸不赞同地看着她,皱眉冲她比划。 「不能吹风,会受凉。」 阿宝辩解:“我才刚打开,半盏茶的时分都不到。” 吴氏没有动作,继续盯着她。 阿宝又央求道:“再让我看看罢,外面的花都开了。” 吴氏还是不动。 她是个哑巴,但应该不是聋子,只是有些耳背,阿宝有时跟她说话,她是能听见的,偶尔还会做出应答。只有当阿宝提出某些不合理的要求时,她才听不见,因此阿宝总觉得她是故意在装聋作哑。 这实在是折磨人,阿宝最爱热闹,嘴总是闲不下来,一刻不停地就想找人说话。 吴氏既聋且哑,一开始的时候,实在是憋坏了她,到现在,竟然也习惯了,连带着她都懒怠说话了。 这一定是赵從在故意惩罚她。 这个人向来幼稚得很,吵架吵不过她的时候,总是命令宫人们不许理她,派个哑巴来服侍她,真是再适合不过的了。 阿宝看着吴氏皱纹丛生的脸,叹了口气:“别这么严……严肃,咳……咳咳……” 话未说完,她便剧烈地咳嗽起来。 吴氏急忙给她抚背顺气,又抱来几床锦被,将她一层一层地裹起来。 阿宝咳嗽半晌方才平息,苍白的脸也漫上一丝血色,搭着吴氏的手臂喘息道::“别……别裹了,再裹就成粽子了。” 「我去煎药。」吴氏比划。 “能不喝么?”阿宝苦着脸。 她平生嗜甜畏苦,最怕吃药,真不知道天底下的大夫为何总要将药制得那般苦,若有糖丸做成的药,她拿来当饭吃都行。 回答她的是吴氏匆匆离去的背影。 她走后不久,阿宝便从重重锦被里挣脱,再次打开窗子。 她随手拔下一根玉簪,敲着窗沿,缓缓唱道:“纱窗日落渐黄昏,金屋无人见泪痕。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满地不开门。” 病了许久,她的嗓音已变得喑哑难听,还记得昔年在鸣翠坊时,她一曲《六州歌头》名动整个扬州,就连著名的大词人柳荃也为她填过词呢,赞她“歌喉婉转,当世第一”。 阿宝咳嗽几下,又唱起了“红颜未老恩先断,斜倚薰笼坐到明。” 她唱了一首又一首,正唱到“何必珍珠慰寂寥”这一句的时候,远远地望见了宫墙外经过的朱红仪仗。 冷宫深远偏僻,不会有贵人经过,除非是有人特意登门拜访。 不过多时,阿宝等来了她的客人。 她斜倚在榻上,并不起身相迎,只懒懒笑道:“薛美人,稀客呀,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放肆!竟敢对贵妃娘娘无礼!”一个圆脸侍女怒斥道。 “贵妃?” 阿宝挑眉冷笑:“哟,看来又升上去了啊,这次可坐稳了,千万别再掉下来了,你看人一旦虎落平阳,就什么阿猫阿狗都敢骑到头上来了。” “……” 被她讥刺为“阿猫阿狗”的侍女面色涨得绯红,正要再斥,却被薛蘅挥手制止:“无妨,你下去罢。” 侍女接过她手里的披风,一脸忿忿不平地出去了。 薛蘅自己找了个圈椅坐,盯着阿宝端详片刻,忽道:“你憔悴了许多。” “是么,”阿宝淡淡道,“心里很开心罢?” 薛蘅摇头:“并不。” “别这样,做人坦诚点,你笑出来我也不会怪你的。”阿宝认真地说。 “……” 薛蘅转头打量室中陈设,转而问道:“在此处的日子,过得如何?” “还行,”阿宝说,“就是有些无聊,伺候我的人是个哑巴,找不到人说话,不如妹妹你来陪我?你知道的,我是个闲不住的性子。” 薛蘅听到这里,终于抿唇笑了:“你还记恨着我?” 阿宝摇头,手中玉簪轻敲:“我们已经恩怨两讫了,你弄掉我一个孩子,我也弄掉你一个孩子,这很公平。” 薛蘅抬眼,直视着她问:“如果我告诉你,当初让你失去那个孩子的人,并不是我呢?” “喀嚓——” 阿宝手一顿,玉簪折为两截。 她握紧手掌,簪子断口深深刺入掌心,血涌出来,却不觉疼痛,脑子昏昏沉沉,全是薛蘅方才那句话。 “你……你什么意思?为什么不是你,当年我是吃了你送的那碟桂花糕,我才……” “你才小产,”薛蘅平静地接过话头,“桂花糕是我派人送的没错,可你知道,是谁让我送的么?” 是谁,谁才能对一名五品后妃下达这种命令。 阿宝紧抿双唇,脸上血色尽失。 “是官家。”薛蘅终于揭晓她的答案。 “不,你是在骗我!” 阿宝忽然从美人榻上站起,将几案上的茶具一扫而尽,长发散乱、双眼血红地瞪视面前的女人。 “你以为我会听信你的吗?你不过是想来看我笑话!滚!给我滚!我不想再看见你!” 她将手中断簪掷在薛蘅身上。 薛蘅低首拂去裙上沾的茶渍,声音毫无起伏地道:“当年,你身怀有孕,朝中人说你这一胎来历不明,恐不是官家血脉,无论传言是真是假,总归是对我有利,我为何要打掉你这一胎?你怀胎一日,便受诽谤一日,于我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真正不喜那孩子的人,只有官家,他对你猜忌愈甚,却无法对你肚中的孩子做出什么,只能假手于我,我替他担了这恶名,从贵妃降为美人,而我爹爹也因此事辞官致仕,这于官家而言,实在是一举两得的好事。” 薛蘅抬起头,一字一句道:“皇后娘娘,你当真以为我会蠢到在送给你的糕点中下毒吗?一切不过是出自官家的授意罢了。” 说完这句,她已做好阿宝勃然大怒的准备,然而阿宝只是神情漠然地看着她,唇间冷冷吐出一字:“滚。” 废后阿宝 第2节 薛蘅微怔,霎时明白了,眸中带上同情之色。 “你知道,你一直都知道,你只是不敢承认。” “滚。” 阿宝急促地喘气,方才那一番激烈动作,已耗光了她为数不多的力气。 薛蘅从善如流地站起身,临出门前,却半侧转头,对着虚空轻声说:“知道么,你很可怜。” 门扉打开又关上,一丝药味顺着风飘了进来,阿宝捂着手帕猛咳几声,喉间涌上一股腥甜,再打开手帕时,上面多了星星点点的血迹,像雪后红梅。 一道沉默的影子落在她身前。 「喝药了。」吴氏冲她比划。 阿宝将脏手帕扔了,抬首对她说:“去把赵從叫过来。” 吴氏一向面无表情的脸终于有了丝波澜,即使过了这么久,她依旧不习惯阿宝直呼帝王的名讳。 阿宝冷着脸道:“别给我装听不见,我知道你不是聋子,也知道你找得到他。” 吴氏抬起两手,似乎想比划什么。 阿宝却打断她:“你去跟他说,如果他不来,我就吊死我自己。” 吴氏:“……” “我是说真的。”阿宝肃着脸威胁。 同样的话,她说过无数次,从前和赵從吵架冷战,她总是用这招逼他先低头,赵從上当过许多次,后来知道她只是装装样子,这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法子是越来越不管用了。 还记得有一日,他们也是不知因为什么琐事拌起口角,赵從说不过她,气得拂袖而去。 她找来白绫悬挂在梁上,又演起了老一套。 各宫婢内侍抱腿的抱腿,拿凳的拿凳,趴在地上垫背的垫背,一人负责大吼,“皇后娘娘又上吊了!”,还有一人负责前去通禀赵從,秩序井然,丝毫不见混乱。 不料赵從得知了此事,竟慢条斯理地用毕了午膳才来,气得阿宝一佛出世,二佛升天,赵從抱着她,哄了半晌方才消气。 赵從还曾笑言,她的寝殿一定是阖宫最好洒扫的,因为梁上无尘,早被她隔三差五地用白绫擦干净了。 好罢,阿宝心想,希望他这回可别用了晚膳再来。 吴氏迟疑不定,脸色风云变幻,最终还是转身出门了,临走前,冲她比手势。 「把药喝了。」 “知道了,你快去。” 阿宝随意摆了摆手,然而等她一走,便将那碗气味难闻的药倒进了一盆瘦梅里。 那梅花被她偷偷倒了不知多少汤药进去过,根部早就坏死了,压根开不了花。 这还是除夕夜那天,赵從派人送来的呢。 阿宝忽然记起来。 她面带嘲讽地摇摇头,走到妆台前,看见镜中的自己,乍然吓了一跳。 镜中女人披头散发,瘦骨嶙峋,两眼深深凹陷,脸色青白得像个鬼一样,唯独双唇鲜红,下唇还沾了些血迹,显得愈发诡谲阴森。 阿宝:“……” 她方才就是以这副德行见了薛蘅的? 天爷呀,薛蘅是怎么做到没笑出声的? 阿宝头一次觉得薛家三娘子“温柔娴雅,进退有度,乃闺门之仪范”这句话,也许并不是言过其实的阿谀之辞。 她拈起木梳,将长发梳直,又执了根炭笔,草草描了几笔眉,忽然又意兴阑珊,扔了炭笔,自暴自弃地想,没意思,这一切都没意思。 就算等来赵從,她又能说什么呢? 她对他,已经没什么好说的了。 阿宝仰头看看房梁高度,心底估算了下,从箱笼里翻出几件旧衣,将衣袖连在一起打了几个死结,随后熟练地往梁上一抛,用力试了试,很结实,长度也刚好,果然在这一道上,她还是很有经验的。 阿宝搬来一个杌子,踩了上去,然后下巴往里一勾,一脚踹开杌子。 骤然踩空,阿宝的双腿在半空中胡乱蹬,白绫紧紧勒着喉骨,使她有点想呕吐,她感到很痛苦,但渐渐地,她开始失去痛觉了。 眼前一片模糊,也许是濒死时产生了幻觉,梨花纷飞里,她竟然看见了赵從神色仓皇,踉跄着朝她奔来的身影…… 这辈子到头了,再见了,赵從。 阿宝安然地闭上了双眼。 熙和四年春,废后薨,享寿二十六载。 第2章 孤魂 三年后,季春时节,汴河解冻,春回大地。 作为大陈的都城,东京坐拥百万人口,江南的鱼粮钱米、绫罗绸缎、茶叶瓷器,均由货船经大运河载入此城,这里是天下最大的货物集散地,也是当时最繁盛富庶的第一大城市。 汴河两岸遍植桃李,城中榆柳成荫,每至清明前后,满城春色关不住,无论是皇亲国戚,还是仕宦缙绅,抑或是平民百姓,总会趁着春色喜人,携家带口地出城去踏青、放风筝。 凡事皆有特例,这所有的人里,并不囊括梁元敬。 他年少时生过一场大病,险些丢掉性命,此后虽然痊愈,肺却伤了根子,总是时好时不好,东京的烟柳铺堤虽然美观,但每年春天发芽时,总会满城风絮,勾得他喉咙发痒,一咳嗽便停不下来。 这日天色晴好,他却窝在家中看书。 刚翻过一页,阿宝皱眉轻啧道:“我还没看完呢。” 梁元敬置若罔闻,一目十行地读完,指尖轻捻,又翻过一页。 阿宝伸手去碰书页,却什么也摸不到,手径直穿过了书,甚至穿透了书案。 好罢。 情形依然如此,跟三日前相较,没有丝毫变化。 阿宝绕过书案,与男人面对面地坐着,右手在他眼前挥动:“喂,梁泓,梁元敬,你看得见我么?” 梁元敬垂着眼,专注地读着书,神色未见波动。 阿宝托着下巴,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他,直到自己快成斗鸡眼了,也没看出他有什么不对,只好意兴索然地收回视线。 忽然脑中灵光一闪,想到什么,两手撑着桌沿,上半身缓缓朝梁元敬探去,一尺、半尺、三寸、两寸…… 距离逐渐缩短,梁元敬依然纹丝不动。 “还不动是罢。” 阿宝狡黠一笑,猛地上前凑近。 两人的距离这下几近于无,几乎脸贴着脸,阿宝的唇只差一点点,便能印上去了。 电光石火间,梁元敬的睫毛,似乎颤了一下。 阿宝未看清,她这个姿势,视野实在有限。 她不得不拉开一点距离,不确定地问道:“你方才眨眼了,对罢?” 梁元敬的神情与之前并没有什么差别,依然专心致志地看着书,连翻页的动作也毫无滞碍,仿佛刚才的眨眼,只是阿宝的错觉。 看来是真的看不见她啊。 阿宝不知为何,心底隐隐有股失落。 三日前,她自一片黑暗中睁眼,开始时吓了一跳,因为她分明记得自己已经死了,还以为下了地狱,她所处的位置狭窄.逼仄,就连手脚也无法正常摊开,只能别扭地蜷缩在一起,是以阿宝又以为自己死后复生,被困在了棺材里。 但转念一想,又不对,因为她并没有喘不上气的感受。 紧接着,阿宝毛骨悚然地发现,她竟然可以不用呼吸,腹中也察觉不到饥饿,手脚蜷缩那么久,也没有发麻酸痛的感觉。 这绝对不是活人能做到的,因此阿宝明白过来,她还是死了,只不过不知为何,被困在了这方黑暗世界。 早知死后如此难熬,她便不死了。 不过覆水难收,无论阿宝多么后悔,死了的人就是死了,她在黑暗中浑浑噩噩地度过了六个多月,当然,她是没有时间概念的,之所以知道是过了这么久,完全是通过隐约传来的鸡鸣声大概判定的。 直到三日前,阿宝重见了天日。 第一眼看见的人,并不是梁元敬,而是一名老叟,后来她才知晓,这位老叟名唤余老,是梁元敬聘的仆人。 那日之前,东京城连绵下了一个多月的雨,好不容易等天放晴了,梁元敬出门前,便让余老将他的藏书画作都搬出来,在太阳底下晾晒一番,防止霉变生虫。 谢天谢地,阿宝因为此举,才得以真正地解脱出来。 原来,她的魂魄竟附在了梁元敬的一幅画作上,方前困住她的,正是用来装画轴的箱笼,那箱笼乌木点漆,四角包银,虽是昂贵的材质,却依稀可看出年代久远,连外层涂的漆都有些剥落了。 余老将其中的画作都拿出来一一摊开,唯独剩下箱底最后一卷画轴,余老解开丝绦,徐徐展开,阿宝正要趋前细看时,梁元敬却在此时跑了进来。 他劈手夺过余老手中的画,将其重新卷好,因为跑得急,脸上还带着些许薄红,满头细汗,气息急促地道:“这幅不用管!” 别说余老呆住了,就连阿宝当时也呆住了。 她还从未见过梁元敬这般失态的样子,究竟那画上画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值得他这样着急? 不等这个问题弄清楚,阿宝又生出了新的疑问。 不对啊! 就算她变成了鬼魂,那为什么会附在梁元敬的画里?他俩明明是恨不得你死我活的关系啊! - 若要论起阿宝和梁元敬的渊源,那还得从熙和元年的仲秋说起。 那一年,阿宝被册为皇后,朝野大哗,御史台的谏官都疯了,劝谏的奏章雪片似地飞来,全是在骂阿宝,每个人的骂辞都不同,各有千秋,但阿宝觉得,所有骂她的人里,都没有梁元敬对她的伤害大。 因为这个人,不过是翰林图画局一名地位卑下的待诏,竟以身体不适为由,拒绝为她作画。 新帝新后即位,翰林画师奉诏入后宫,为帝后作画,画成后,入景灵东宫悬挂,供后世子孙瞻仰,这本是大陈的旧制,历代宫廷画师中,从无有过画师拒绝为帝后作画的先例,因此,阿宝所受之耻,也是历代之最。 这个该死的梁元敬,害她成了阖宫的笑柄,甚至日后贻笑千古! 至今想起这事,都令阿宝不能释怀,甚至咬牙切齿,她举起手,试探着给了梁元敬一巴掌,只可惜手掌穿过了他的脸。 阿宝顽心忽起,又尝试着捏了捏梁元敬高挺的鼻梁,将他顶成猪鼻子,又拍拍他的脸颊,揉面团似地揉来搓去。 废后阿宝 第3节 这样虽无真实的触感,但阿宝内心暗爽,再看梁元敬刚正不阿的神情,忍不住扑哧一笑。 哈哈哈,太好玩儿了。 梁元敬这厮,也有落到她手里的这一天。 不过,他睫毛很长啊,嗯……肤色也很白皙,这厮皮相倒是生的不错,奇怪,怎么以前不这么觉得? 咦…… 怎么脸红了,这天很热么? 阿宝瞥向窗外,梁元敬在东京的寓所很小,只有一进的宅院,院中有古井,井旁栽着一棵枣树,已是季春时节,枣树早就发了芽,枝条抽出嫩绿,树杈上还搭了一个喜鹊窝,雏鸟在巢内啾啾鸣叫,等着父母衔来吃食。 阿宝喃喃道:“这么好的天,你也不出去逛逛,真是闷煞人……” 梁元敬端坐着,眉目不动,又翻过一页书。 阿宝嫌弃地撇撇嘴:“你那破书有什么好看的,没意思,狗都不看。” “梁元敬,别看书了,出门踏青去罢。” “梁元敬,你可真是个呆子。” “梁元敬……” 阿宝打个呵欠,不知第几次喊出这个名字,她伏在几案上,将侧脸埋进胳膊里,闷闷地道:“我们去赏花罢,死的那日,梨花开了,我没有看到……” “啪”地一声,梁元敬合上了手中的书。 阿宝抬起头,还有些懵懵的,满脸诧异:“你……你听见我说的了?” 梁元敬却并未往她的方向看,阿宝的目光追随着他的身影,只见他收拾了一些颜料画具,装进一个小木箱里,又稀奇古怪地往脖子处系了一张方巾,拉上去挡住半张脸,随后拿了把纸伞,跨过门槛,走入院子。 阿宝一怔,急忙追上去,在后喊道:“喂,没下雨,你拿什么伞啊……” 梁元敬恍若未闻,将那纸伞撑开,伞面上绘了桃花。 阿宝抬头看看这艳阳天,又看向前方背着画具、撑伞在走的男人,不住摇头:“呆子就是呆子,唉,你要打便打罢。” 她脚步轻快地追上去,先前心底的怅落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欢欣雀跃,背着双手,跟在梁元敬的身边,一蹦一跳地问:“我们去哪儿啊?” 梁元敬未发一言,只留给她一个高大背影。 第3章 画痴 梁元敬的家住在东城外郊,一路上碰到许多携家带口出城春游的人,或骑驴,或骑马,女眷们坐轿。 阿宝许久未见这热闹景象,外加春色宜人,心中只说不出的高兴,看什么都新鲜,跟个刚进城的乡巴佬似的东张西望。 “家住这么偏,梁大人,看来你很穷啊,画院没给你发俸直吗?” 梁元敬自然听不见她的打趣,走到一名老者前。 “要帮忙吗?” 老者正用驴拉着辆运木炭的独轮车,因为是上坡,颇为费劲,见梁元敬通身作文士打扮,虽衣裳料子不算华贵,但气度不凡,忙惶恐道:“不敢劳烦公子。” 梁元敬却径自挽了袖子,走到独轮车后帮他推车。 阿宝轻嗤一声:“看不出,你还挺像个滥好人。” 她毫不客气地跳上独轮车,枕着胳膊,往木炭垫的蓬草上懒懒一靠,望着天上的悠悠白云,哼起家乡的一支童谣。 进到城内,东京城的繁华便可窥之一角了。 汴河两岸桃李初绽,远远望去云蒸霞蔚,河面上来往船只频繁,虹桥上人流如织,有挑着担子的货郎,有骑着骆驼的西域行脚商,也有带着孩子上街的妇人。 下了桥,长街两侧酒铺林立,旌旗招展,正门口建有两层楼高的彩楼欢门,以此招徕顾客。 阿宝很快发现了梁元敬的好人缘,他才刚进入市集,招呼声便此起彼伏。 “梁公子,许久没看见你啦,又出来写生?”一位背着孩子,蹲在护城河边捣衣的妇人说。 “梁公子,刚出炉的炊饼,来一份罢?”王家炊饼的小二喊道。 “梁公子,行了这么远路,口渴了罢,坐下来喝一碗香饮子,里头搁了山楂,生津又解乏。”香饮子铺的老板娘招呼道。 梁元敬一壁撑伞走着,一壁彬彬有礼地点头:“出来走走……嗯,谢谢,不必了,我不饿。” 阿宝看得眼睛发红,揪着他的衣袖抓狂大喊:“你不饿我饿啊!我要!我要吃炊饼!还有香饮子!” 梁元敬的动作似滞了一瞬,依然拒绝了热情相邀的老板娘:“多谢,我不渴。” 气得阿宝将他袖子一甩:”小气鬼!“ 梁元敬最终去了家茶寮,他要了壶茶,在店外的凉棚坐下,从木箱里掏出画具,开始作画。 阿宝尚在气他一毛不拔的事,不想看见他那张晦气脸,便独自坐在茶寮的门槛上生闷气,她不能离他太远,顶多五丈远,再远就走不出去了,就像空气中多了一堵无形的铜墙铁壁。 究竟是为什么会这样,阿宝至今都未想明白,但一想到此后日日都要对着梁元敬那张脸,她又万念俱灰。 阿宝托着腮,叹了几口长气。 一名客人正抬脚往店里走,她忙往边上让了让,忽然觉得哪里不对,抬头一瞧,竟与梁元敬的视线对上。 奇怪,他是在看我么? 阿宝忍不住挥了挥手,梁元敬已若无其事地收回了目光。 到底是看得见还是看不见啊? 阿宝蹙着眉,终究还是敌不过无聊,起身去看梁元敬的画。 他是画在三丈来长的丝绢上的,至于画的内容,赫然就是眼前的景象了。有汴河上的货船、有两岸的酒家、有挑担的货郎、也有靠在榆树下休憩的闲汉,就连船上降桅杆的伙计都画得生动传神,就像把眼前的风景照搬到了绢纸上一样。 阿宝啧啧赞叹。 虽然她与梁元敬不对付,但不可否认的是,此人画技确实出神入化。相传他幼年便于丹青一道展现出极强的兴趣,时常废寝忘食地作画,为了尽可能地画出事物原本真实的形态,经常外出写生,对着那些山野竹林、沙渚野鸥,一发呆便是好几个时辰,期间不吃不喝,不言不语,像个痴儿,他“画痴”的名声由此传遍了十里八乡。 天资聪颖,又肯下苦功夫,到十五岁时,梁元敬果然名满天下。 他的画深受达官贵人们追捧,甚至一画千金难求,山水花卉,竹木翎毛,车船舟马,佛道壁画,他无一不精,但若要数他最擅长的,应当还是人物工笔画。 梁元敬很会画人像,尤其是美人,他笔下的美人或坐或立,或老或少,或含嗔薄怒,或回眸一笑、或垂首拭泪、或蹙眉含愁,总是各有各的风情。 倘若他不是画美人画得这么好,想必当初也轮不到他来给她画像了,也就不会有她被前朝后宫耻笑的事。 想起往日仇怨,阿宝又是一阵气闷,不仅没了继续看梁元敬作画的兴致,反而越看越气,便将视线转至别处。 忽见前方一阵骚动,一列环佩刀、执水火棍的开封府衙役们播土扬尘地过来,在篱墙上张贴了一则布告,随后又前往下一处了。 四周百姓们上前去看,很快围成了一个半圆,议论纷纷。 看这架势,应当是朝中发生了某件大事。 阿宝琢磨着,最大的一件事估计就是她的死讯了,不过她死前便已被废,这些时日以来,也没听见报丧的钟声,想必她的死一定被当成了一桩宫闱秘事,被低调处理了。 阿宝倒没有什么大的感受,人死如灯灭,她现在最大的烦恼是如何摆脱梁元敬,而不是她的后事是如何安排的。 不过她还是想去看看,布告上写的什么,总不会是赵從殡天了吧。 阿宝起身去凑热闹,不过尴尬的是,她发现自己走不过去,太远了,她伸长了脖子去看,也依然看不清布告上写的是什么。 没办法,只能折返去找梁元敬,然而刚一回头,她人就愣住了。 梁元敬不见了! 阿宝心脏狂跳,不知为何,一阵巨大的慌张感袭来,她站在原地打转,手足无措地四处张望,忽然目光一定,看见对面书肆里一个高大身影。 梁元敬托着一碇歙州砚,垂眼认真端详着,耳边听着掌柜的介绍。 “喂!你怎么自己一个人走了!都不叫我!” 阿宝怒气汹汹地冲进来,明知他听不见,还是气得大喊,对着空气打了一套乱拳,又作龇牙咧嘴凶恶状。 梁元敬看着墨砚,嘴角微不可察地勾了下。 阿宝撒完了气,注意力又被木架上的书勾走,目光滑过某处时,忽然激动得直嚷:“这里居然有话本子!梁元敬,你买几本回去罢!你家里那些书,不是山川形胜,就是地理游记,无聊死了!” 梁元敬当然不可能回答她。 阿宝留连在书架前,目光写满了渴望和怀念。 从前还在宫中做皇后时,赵從每日要上朝、要批劄子、要听经筵、要与宰执大臣们共商国是,压根抽不出时间来陪她,就算偶尔挤出一点工夫,也要和后宫里其他女人分,贵妃那里去一趟,美人那里走一趟,真正分到她这个皇后手里的,也许只有寥寥几个夜晚而已。 禁庭时光漫长又无聊,阿宝总得给自己找点乐子做,看话本便是她的消遣之一,每当市面上刊印了新的话本,她手底下的小黄门总会第一时间搜罗来给她。 那便是她在禁中为数不多的欢愉时光罢,只可惜后来被御史台的谏官们得知了,又是群起而攻之,从她的出身,说到她的德行操守,说她“喜馋言,致使小人环伺”,又说她“性轻佻,不堪为中宫之主”。 赵從经历了一场又一场廷诤,最终心力交瘁,下令将阿宝所有的话本焚毁,还将她身边伺候的人全部换了,那些给她搜罗话本的内侍首当其冲,被打了几杖,撵出东京城。 因为这件事,阿宝与他冷战了三个多月。 现在想来,她与赵從似乎总是在争吵,要么便是冷战,即使和好了,很快又会陷入下一个循环,阿宝吐出一口郁气,摇摇脑袋,想将那些前尘往事都甩出去。 背后却有人在谈论方才的布告。 书肆掌柜之前忙着做生意,只见一队开封府衙役经过,却不知是去做什么的,便向客人们打听。 客人告诉他:“是来贴黄榜的。” 掌柜的问:“你们看了么,上面写的什么?” “看了,”一个码头伙计打扮的人喜气洋洋地说,“天大的大喜事儿!官家立后了!今日发黄榜广天下而告之,邸报也发下去了,很快各州县就能知道。” “哦?立的后宫哪一位娘子?” “还能是哪位?”伙计怫然不悦地瞪他一眼,“当然是薛贵妃薛娘子了!” 阿宝长睫一颤。 薛蘅啊,她最终还是得到了这个位置。 “知道么,你很可怜。” 临死那天,她说的最后那句话还在阿宝耳畔回荡。 是啊,失败者总归是可怜的。 成王败寇,理应如此。 身后的讨论还在继续—— 废后阿宝 第4节 “薛三娘子的父亲,那可是当年的枢密使薛范成薛相公,她的祖父,自太.祖爷黄袍加身前就跟随他了,是当年的义社十兄弟,跟着太.祖南征李唐,西伐巴蜀,立下多少汗马功劳。薛相公也曾跟太宗北御契丹,真可谓是系出名门,大家闺秀。祐安七年那会儿,我曾有幸见过薛三娘子一面,那可是真正的神仙人物。” “唉,说起这位薛贵妃,便不得不提当年的废后李氏了……” 这人的话甫一出口,便立即被同伴们厉声喝止。 “说什么呢?不要命了?不知道那个人是不能提的么!” “隔墙有耳,别以为这里没有皇城司的耳目。” “就是!你不要命,咱们还想活呢!” …… 剩下的话,阿宝便没再继续听了,因为她茫然若失地跟着梁元敬走出了书肆。 为什么不能提她? 难道她已经成了东京城乃至全天下的一个禁忌词? 赵從竟厌恶她到此种地步,这是她绝对没想到的,虽然他们最后那段时日关系已经急剧恶化,甚至发展到一句话也不说,可多年夫妻感情还是有的,赵從他……他…… 他为什么进了糕点铺? 阿宝疑惑地望着王婆婆糕点铺里的那道身影。 “客官,要买点糕点回去么?我们这儿有蜜糕枣糕山药糕,您看您要哪一种?” “蜜糕!蜜糕!蜜糕!” 阿宝一个箭步冲入柜台前,望着里面白胖胖黏糊糊的蜜糕,口水飞流直下三千尺。 “称半斤蜜糕。”梁元敬道。 “还有枣糕!山药糕!这店里所有的糕,除了桂花糕,我!全!都!要!” “够了,”梁元敬道,“甜食吃多了对牙不好。” “什么?” 正在称糕的伙计愕然看着他。 阿宝咬着手指,目光专注地盯着柜台里的糕点,头也不抬地道:“这你就别操心了,我的牙一向挺好。” “………………” “!!!!!!!!” 阿宝浑身一震,僵硬地转动脖子,对上一道冷冽如玉石的双眼,他的目光清晰准确地落在她的脸上。 作者有话说: 梁元敬:逛街不买糕是会没有老婆的,而且……终于跟老婆说上第一句话了!开心!旋转!!跳跃!!! 阿宝:你演我?? 另: 宋代外人称呼年轻男性,一般是叫“郎君”,如果是熟人,一般是“姓+排行+郎”来称呼,比如武大郎,杨六郎,像梁元敬家中排行十二,那就是“梁十二郎”,这里采用了通俗小说中的“公子”称呼。 以及有宋一代,一般称呼官员是“姓+官职”,比如鲁提辖,林教头,高太尉,这里采用了大众熟知的“大人”称呼。 特此说明一下。 第4章 蜜糕 半个时辰后,梁家宅院,阿宝拍案而起。 “我就知道你看得见我!” “装?还给我装?你给我说说,你到底是何居心?!” 梁元敬抬起眼,真诚地问:“吃糕么?” “吃。”阿宝下意识说,忽又觉得哪里不对,“别给我转移话题,现在是说吃糕的事么?说!你为什么装看不见我?” 梁元敬叹了口气,轻声说:“臣原以为,那是臣的幻觉。” 阿宝一愣:“什么?” 好罢,一个死去的人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而别的人都无法看见,确实第一反应会是自己出现了幻觉,亦或是神智出问题了。 阿宝又问:“那眼下怎么知道不是幻觉了?” 梁元敬沉默片刻,将桌上糕点推向她:“吃么?” “……” 阿宝发现了,这人只要一遇到回答不上的问题,就用这招来对付她。 她气呼呼道:“怎么吃?” 她连糕点都拿不起来。 梁元敬想了想说:“烧给你?” 他因身体不好,常年需要保暖,眼下虽已开了春,房里还燃有炭盆,将用油纸裹着的蜜糕悉数放入炭盆,火星沾着油纸立刻引燃,生出浓烟。 梁元敬捂嘴咳嗽几声,问阿宝:“吃到了么?” 阿宝亦蹲在火盆旁,期待地等了半晌,最后失落地摇摇头:“没有。” 别说是尝到味道了,她连闻都没有闻到。 梁元敬看着她黯淡下去的眼睛,说:“臣再想想办法。” “算了,人都死了,还吃什么东西,再说我也感觉不到饿。” 梁元敬垂着眼,没说话,火光将他半边脸映得发红,向来清俊的面容竟衬出点艳色。 阿宝忽然问道:“梁元敬,你知道我死了么?” 梁元敬怔了好一会儿,才点头:“知道。” 那看来赵從还是没有压着她的死讯,只不过…… “我才刚死,就迫不及待地立薛蘅为后,呵,便这般等不及么。”阿宝满面嘲讽地道。 梁元敬愣愣看着她,欲言又止。 阿宝复又不耐烦起来:“你想说什么就说。” 梁元敬顿了顿,看着她道:“现下已是永宁三年了。” “……” “永宁,”阿宝看着炭盆中的火光,喃喃道,“这是新年号么?” “是。” “哪一年立的?” 梁元敬迟疑片刻,答:“熙和四年,岁末。” “那这么说,我已经死了三年了。” “是。” 阿宝不说话了。 永宁三年,她死的那一年,还是熙和四年春,院落里的梨花才刚绽放。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转眼,三年过去了,她成了孤魂野鬼,而天下人即将迎来大陈朝的新皇后,一位他们都认可的皇后。 阿宝探出手,火舌燎上了她的指尖,但她却感觉不到灼热。 她是一个死人,死人是不会痛的。 “恭喜你,梁大人。”阿宝看着穿过火中的双手,漠然道,“新后册立,大概官家又会宣你入宫,为新皇后画像了罢。” 梁元敬低垂着眼,不卑不亢道:“臣位卑才疏,画院人才济济,想来应轮不到臣。” 阿宝冷笑:“你最好祈祷是如此,不然你若再拒绝一次,可再没上次全身而退的好运气了,薛蘅可不是我。” 梁元敬未接话,看一眼窗外深沉的夜色,道:“夜深了,娘娘请就寝罢。” “别叫我娘娘,”阿宝满脸厌烦,“叫我阿宝。” 梁元敬怔了怔,垂首恭敬道:“是。” “也别什么‘臣’不‘臣’的,听着别扭。” “是。” 房中只有一张睡榻,梁元敬理所当然地让给了阿宝睡,还为她更换了全新的寝具,阿宝在一旁无所事事地看着,也不提醒他自己一个鬼魂,压根用不着睡觉。 梁元敬将一切都安置完后,便预备走出房门。 “站着,”阿宝将他叫住,“你干什么去?” 梁元敬一愣,说:“臣……我下去歇息。” “去哪儿歇?”阿宝问道,“你家一共就三间厢房,一间你的,一间你仆人的,还有一间书房,你是想睡书房,还是想和你仆人挤一间房?” 梁元敬犹豫道:“余老那儿……” 阿宝打断他:“你有自己的房间不好好睡,跑去和他挤一张榻,你让人家怎么想你?” 梁元敬面上闪过一丝纠结,唇张了张,大概是想说自己去睡书房,但不等他开口,阿宝便不容拒绝地道:“就在这儿睡。” 梁元敬大惊失色,立刻矢口拒绝:“不,不行!这于礼不合。” 这个呆子! 阿宝快被他气死了,不对,她已经死了,那就是快被他气活了。 “我都死了!还能被你占便宜吗?还是说你怕我占你便宜?你跟一个鬼说于礼不合,信不信我揍你啊!” “……” 就这样,在阿宝的暴力威胁下,梁元敬只能留在了自己的房内睡觉,只不过打死他他也不敢和阿宝睡一张榻,只在地上铺了铺盖,还在中间支了架屏风,屏风是他自己绘的,画的江上仙鹤图,云山苍苍,江水泱泱,两只仙鹤盘旋于天空,一只奋翅向前,一只曲颈回望。 月上中天,照得满室银光。 废后阿宝 第5节 阿宝躺在榻上,一手枕在脑后,一脚翘着,了无睡意。 鬼魂是不会睡觉的,当然也不会做梦,但她还能思考,还能回忆,兴许是受那则布告的影响,阿宝忽然记起了自己封后那一年的事。 - 熙和元年九月初八,阿宝被正式册立为后。 而在她封后前,赵從和朝臣们刚刚经历了一场恶斗,这事要从赵從的父皇,太宗皇帝说起。 赵從未践祚前被封为宣王,他是太宗皇帝的第三个儿子,在他之前,还有两个业已成年的兄长,若不出差错的话,皇位是怎么着也不会轮到他手上的,他自己也没有做皇帝的野心,乐得当一个富贵闲人。 只可惜这世间总是充满了变数。 祐安七年,太宗皇帝与太子因在政事上意见相左,爆发激烈争吵,太宗盛怒之下,将手边一枚玉石镇纸扔了出去,恰好砸中太子额角,登时血流如注,虽没要了太子性命,但秉性柔弱的太子被父皇吓得从此患了失心疯,满嘴胡言乱语,再也处理不了国事。 太子疯后,皇位本该由二皇子靖王继承,只不过这位王爷偏好女色,而且宠爱妾室,致使妾室生出觊觎之心,意图下毒谋害王妃,不料掺了剧毒的汤水却被靖王误服,就此殒命。 连失二子,让太宗皇帝备受打击,身体大不如前,王朝不能没有继承人,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了三子赵從身上。 赵從那时还不叫赵從,叫赵承浚,他是已故昭容苗氏的儿子。 那年阿宝已经嫁他为妻,跟随他从扬州来了东京,赵從为了她,散尽家中姬妾,对她有求必应,就算是要天上的星星,他也会给她摘来,那是阿宝婚后最快乐的一段日子,什么也不必想,只用享受赵從对她的宠爱。 大抵世间的事便是如此,阴极阳衰,一切美好若是过了头,便会很快迎来衰败。 赵從没有变心,但突然砸到他手里的皇位,将他砸昏了头,让他意外之余又喜不自胜,天底下大概没有哪个人会不想做皇帝,更何况是赵從这样的天家子弟。 但很可惜,他若想做皇帝,还缺一个条件。 他需要一位有门第的妻子。 自大陈立国以来,经太.祖、太宗两朝,共出了六位皇后,其中太.祖皇帝的贺氏、王氏、和宋氏,太宗皇帝的尹氏、符氏和李氏。这六位皇后无一不是出自将门,其中符皇后更是显贵,她的父亲是宣武军节度使,魏王符彦书,历经梁、唐、汉、周四朝,可谓世代公卿之族。 这也就基本奠定了皇子们的择妻标准,正妻一般要从将门之中挑选,以便笼络武将,拱卫皇室,减少国家不安定因素。 有这个标准在前,当初阿宝嫁给赵從就嫁得颇不容易,她一个扬州城里的歌妓,若是做妾室,自然没有什么问题,可阿宝不愿为妾,赵從只得在她的身份上作了文章,让她认扬州知州李祈为父,更名为李婉,入了李家族谱,以李祈养女的身份出嫁。 若赵從一直是个闲散王爷,此事便没什么大的干系,可皇位阴差阳错地落在了他头上,这件事的性质便全然不同了。 阿宝身份造假的事很快捅到了太宗那里,太宗皇帝下诏斥责李祈,将其贬为滁州知州,并命赵從休妻,为他另选了枢密使薛范成的三女儿,也就是薛蘅为妻。 阿宝自然不乐意,在王府大闹一场,赵從要休她,她便吵着闹着要回扬州,赵從却又不肯放她走,二人僵持了一年多,最终以阿宝的无奈妥协而告终。 明光元年三月,赵從休嫡妻李氏,改娶薛蘅为宣王妃。 明光元年八月,太宗皇帝举行了自唐以来近百年未曾举行过的立储大典,册立三皇子承浚为太子,更名为“從”,任开封府尹。 明光三年腊月,太宗辞世,赵從登基为帝,第二年改元熙和。 熙和元年,九月初八,赵從立太子妃薛氏为贵妃,废妻李氏为皇后,朝野大哗。 第5章 新后 若都人有印象,应该还记得熙和元年,那一年是在动荡中度过的,朝野出了不少大新闻。 老皇殡天,新帝即位,政权逐步实现平稳过渡后,百官便奏请官家册立皇后,赵從曾有意无意地透露出自己要立阿宝为后的意思,无一不遭到了激烈反对。 理由也不过是那些老调重弹,拿阿宝的出身作文章。 “一介歌女,哪可堪为国母?” “位卑无以服众,德疏无以胜任。” 还有一些更过分的,阿宝已经不想去回忆了,总之这些糟老头子骂起人来,一个比一个厉害,就好像他们读了这么多年圣贤书,就只学会了骂人似的。 赵從做出第一回 试探后,便知朝臣的意见不是那么好改变,他想了另一个方法。 臣僚们说,阿宝出身寒微,他便为阿宝换个出身。 权发遣开封府事李邺中恰好姓李,且出身高贵,祖上出自河间李氏,魏晋时代曾任中书侍郎,此后历代为官,有谱牒为证。 赵從想让阿宝与他叙个族谱,还暗示他若是阿宝的同宗,将有高官厚禄予以报答,不料李邺中却断然拒绝了,这让赵從十分尴尬,将他寻个由头贬出了东京,倒成全了他的清名。 后来,赵從还想在其他李姓官员中寻找可以合作的人,但这回是阿宝不肯干了,那些大臣看不起她,她还不想跟他们攀亲戚呢。 赵從无奈之下,只得手写了立后诏书,可诏书递到中书省,当时的宰相吕逸看过内容后,随手烧了。 这无疑是朝臣们对立李氏为后的又一次反抗,而这次终于惹怒了赵從。 七月,吕逸罢相,牵连门生故旧数十人,此后,朝中凡是反对立后的臣僚,均遭到贬黜,新帝以雷霆之威席卷整个朝堂,让众臣知道这天下到底谁做主。 一时间,朝野恻然,无人再敢发声。 赵從终于如愿以偿地立了阿宝为皇后,但与此同时,阿宝的狐媚之名也越传越响,朝中英才因她为之一空,这大大地得罪了士人集团,也惹来了天下人的物议。 但那时的阿宝还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她沉浸在成为皇后的欣喜中,与赵從也和好如初,两人就像当年新婚后那般恩爱,他们的眼中只有彼此,薛蘅不存在、前朝那些讨厌的大臣不存在,阿宝自以为很幸福,直到那个人的到来,彻底打破了她这场不愿醒来的美梦。 翰林待诏梁元敬,以偶感风寒、身体不适为由,拒绝为新后作画。 消息传出,前朝后宫,人人拍手称快。 - 月如流水,一室静谧。 阿宝平躺在榻上,睁开眼,忽然又发现一件事,原来鬼魂是没有泪水的。 她侧转身子,面朝屏风,上面映出一点梁元敬的影子,他的侧脸如绵延起伏的山岭。 阿宝伸出指尖,顺着那线条在虚空中描摹,忽然坐起身,下了床,绕过屏风来到梁元敬身前,因为鬼魂没有脚步声,所以没有吵醒他。 梁元敬的睡姿就跟他这个人一样,中规中矩,双手交叠于腹部,他也不打呼,只有侧耳细听,才能听见清浅的呼吸声。 房中虽未亮灯,但月光足以照明。 阿宝蹲下去,抱着膝盖,仔细观察他的睡颜。 梁元敬确是生得不错的,面若美玉,鼻梁高挺,嘴唇温润,撇去他们之间的那点成见不提,倒也算得上难得的一位清雅贵公子,想必很招东京城里的小娘子们喜欢。 不过,梁元敬可有妻室? 阿宝记得自己认得他时,他还是没有的,不知道这些年娶了妻不曾?也许他那幅宝贝得不许人碰的画里,画的就是他的心上人? 这个呆子居然也会有心上人? 阿宝一时心头怪怪的,说不出是什么感觉,她试探着伸出手,想扇他两耳光,但最后不知怎么手没落下去,只隔空碰了下梁元敬纤长如鸦羽的眼睫,喃喃自语:“你当年,为什么不肯给我画像呢?” - 果然不出阿宝所料,三日后,梁元敬接到官家旨意,宣他入宫为新后作画。 阿宝侧坐在毛驴上,两脚无聊地荡来荡去,语气尖酸地道:“我说什么来着,还什么位卑才疏,画院人才济济,不会轮到你。哈!梁大人,脸被打得疼不疼?我劝你尽快想想法子罢,别又用你那个‘身体不适’的理由,太假了!” 梁元敬手里牵着毛驴,侧头问她:“你是如何猜到的?” “这还不好猜吗?”阿宝翻个白眼,“薛蘅跟我斗了这么多年,如今终于得胜了,坐上了她梦寐以求的皇后位子,自然事事都要跟我这个前辈比较,当年给我画像的是你,她自然也要找你。” “原来如此。”梁元敬恍然。 阿宝道:“你明白就好,想到抗旨理由了没有?” 梁元敬奇怪地看她一眼:“我为何要抗旨?” “……” 阿宝一口气没吸上来,朝后一仰,险些从驴背上滚下去,“你……你什么意思?!你要给薛蘅画像?” “官家旨意,不能不遵。” “……” 官家旨意?去他奶奶的官家旨意啊! 阿宝彻底炸了,几记连环脚踹上他的后背:“当初让你给我画像时,你可不是这么说的!给我画像,你说身体不适,给薛蘅画像,就是‘官家旨意,不得不遵’了?梁元敬,我跟你有仇吗?我是借了你的钱没还,还是扒了你家祖坟啊?” 虽她并不能踢中,梁元敬还是认真扶了扶头上官帽,道:“都没有。” “……” 阿宝快被他这一本正经的样子弄疯了,干脆大嚷道:“我不管!不准你给薛蘅画像,你要是敢给她画,我……我就……” 她想了半天,想不到任何可以用来威胁梁元敬的,她是个鬼魂,揍都揍不了他,思来想去,忽地脑中灵光一闪。 “我就变成恶鬼吓死你啊!”阿宝吐舌头扮个鬼脸,恶狠狠恫吓道。 她可是吊死鬼,很凶的。 梁元敬别过脸,嘴角忍不住微微上翘。 “听到没有啊?”阿宝在后面追问。 “哦。” “哦是什么意思?” “知道了。”青年温和的嗓音回应道。 阿宝这才作罢,躺在驴背上看起了蓝天白云。 到大内宣德楼,早有引路的小黄门早早在门外候着,见梁元敬牵着毛驴不急不缓地走来,赶紧几步抢上前,接过他手里的绳子:“哎呦,梁先生,你怎么才来,这有驴子也不骑,皇后娘娘都该等急了!” 阿宝从毛驴上翻下去,没好气道:“瞎了眼么,当然是因为你家娘娘我在驴背上啊。” 梁元敬眼中闪过一丝不明显的笑意,冲小黄门彬彬有礼颔首道:“烦中贵人久等了。” “先生言重了,请跟小人来罢。” - 坤宁殿是皇后的居所,位于禁中深处,已接近皇城后门,后面便是御花苑,西边是睿思殿,本是大内藏书之所,但因太宗皇帝勤勉政事,酷爱读书,经常在此读书至深夜,便将此处当作了寝殿。 到赵從做皇帝时,也时常宿在这里,不过不是为了读书,而是为了离阿宝近一些。 后来他们关系恶化,他便搬去了更远的凝晖殿,阿宝憋着一口气,也不主动去找他,若没有大型宫宴,二人十天半个月也难得见上一次。 重返故地,一切倒也没有多大变化,碧瓦朱甍,雕梁画栋,庭前种了牡丹花。 阿宝不太喜欢这个地方,因为这里充斥着她和赵從吵架的回忆。 “梁先生到了。” 一名侍女打起水晶帘子,喜笑颜开地迎了梁元敬入殿,又亲自为他捧上茶盏。 废后阿宝 第6节 梁元敬道了谢,听她笑道:“先生请稍等,皇后娘娘尚在梳妆。” 梁元敬点了点头,将茶盅顺手搁在一旁。 有几个小丫头躲在屏风后偷看他,见他的目光淡淡扫来,那些小丫头们便通红着脸,你推我搡地嬉笑着散了。 阿宝哼了声,收回视线,酸里酸气地道:“你的面子倒大的很,方才给你端茶那侍女,是薛蘅从娘家带来的贴身侍女,打小一块儿长大的。” 梁元敬偏头道:“是么?” 阿宝张口刚要说话,却望见薛蘅来了,只得闭上了嘴。 薛蘅头戴龙凤花钗冠,上缀大小花二十四株,身穿绯罗制成的礼衣,上绣九尾彩雉,两靥饰以珠钿,扶着侍女的手缓缓走来。 梁元敬跪伏在地,举手加额,行大礼。 薛蘅命他平身之后,将他仔细打量一遍,随后微笑道:“经年不见,先生风采更比当年了。” 梁元敬颔首道:“娘娘谬赞。” 阿宝越看越不对,怎么回事儿,这两人认识? 她狐疑的目光在他们二人之间扫来扫去,梁元敬只当看不见她。 薛蘅与他叙过旧后,便提议道:“今日天气很好,待在屋中,不免辜负了这样好的春光,先生若不嫌麻烦,便随我一同到御花苑去赏赏花罢。” 梁元敬垂首应是。 阿宝赶紧追上去,心里莫名其妙,薛蘅为什么要拉他赏花?难道是为了拉近关系?她不嫌累么,那冠子有多重她是知道的。 事出反常必有因,阿宝有种不祥的预感。 季春时节,御花苑里群芳争艳,除去一些早春的桃花杏花,还有一个紫藤花架,远远望去,灿若烟霞。 薛蘅搭着侍女的手臂,边散步边道:“听闻昔年先生初次为废后李氏画像,也是在御花苑里?” “废后李氏”四字一出,她身旁的侍女全都露出极度惊惧的神色。 扶着她的侍女更是四下看了看,忍不住欲言又止:“娘娘……” 薛蘅扫她一眼,淡然道:“无妨,梁先生不是外人。” 说完便看向梁元敬,很明显是在等他的回答。 阿宝在心底轻嗤,果然薛蘅就是要事事与她比较,不过她算是问错人了,人家梁大人才不会记得这种小事。 不料梁元敬却微抬起头,目光追逐着天际流云,轻声道:“是,那是熙和元年,十月初二。” 阿宝蓦地一怔。 作者有话说: 男二贿赂大臣,以及宰相焚毁诏书并非原创情节。 历史上真宗为帮刘娥改换出身,曾以美差诱惑权知开封府刘综,这位大臣很有骨气地拒绝了。后面刘娥亲自出马,接触出身高贵的刘烨,再次遭拒。真宗要越级加封刘娥为贵妃,宰相李沆当着内侍的面焚毁御笔手诏。 文案有写女主身世参考刘娥,这里再次说明一下。 第6章 旧事 熙和元年,十月初二,葵亥月,壬午日。 梁元敬拒绝作画的消息流传出去,阿宝便迅速沦为了阖宫的笑柄,她气疯了,感觉无论走到哪一处,都有人在背后议论和笑话她。 赵從要为她另外挑选一名翰林画学正来为她画像,阿宝却无论如何也不肯干,她偏要这个梁元敬。 那时她刚被册立为后不久,正处在风口浪尖上,一举一动都有谏官们的眼睛盯着,赵從劝她算了,忍一时风平浪静。 阿宝就是不答应,她忍不下这口气。 赵從被她闹得没办法,只得第二次宣梁元敬入宫。 这一次,他没有拒绝。 阿宝尚且记得,那是个天气很好的秋日,万里无云,后苑的丹桂和菊花都开了,花团锦簇,热闹得很。 她让内侍们将梁元敬领进后苑,自己却在坤宁殿里头坐着,那时在她跟前服侍的是银屏,负责替她跑腿打探消息。 梁元敬被领到事先安排好的地方后,银屏便让他开始作画,限时三炷香,画的题目是皇后赏秋图。 出这个题的目的,纯粹是为了难倒梁元敬,因为他没有见过皇后,自然也就无从画起了。 阿宝很好奇他听到这个题目的反应,便问银屏。 银屏说:“娘娘,他没说什么。” 怎么可能? 阿宝不高兴道:“难道他没问皇后娘娘在哪儿?” “问了,”银屏答道,“妾也按娘娘教的说了,指着花丛说,‘娘娘就在此处,难道大人没看见么’,‘大人是生来便患有眼疾,还是目中没有娘娘’?” “他怎么说?”阿宝急忙追问。 “梁大人什么也没说,只是拿起了画笔。” 阿宝又问:“画的什么?” “这……”银屏面露难色,实话实说道,“娘娘,妾还没来得及看。” 阿宝挥袖打发她下去:“再探,再报!” 银屏一溜烟地小跑去了,阿宝剥着金橘,一边看着小丫头们挤在角门处兴奋地评点着什么,一个个脸红得就像熟透的李子。 她们在看什么? 未必是在看那梁元敬?他有什么好看的? 阿宝抓心挠肝地好奇,却又想摆个皇后架子,装模作样地坐了半天后,终是熬不过自己好动的天性,将手中金橘扔了,加入小丫头们的偷窥队伍。 “看什么呢?” “梁大人生的真好看,比上回传胪大典官家钦点的那位探花郎还清俊呢。” 一个颊边生有梨涡的小丫头答道,回头见问话的人是阿宝,登时吓得白了脸:“娘……娘娘,奴……奴婢是说……” 阿宝摆了摆手,没有怪罪她,目光只朝外看去,想看看那个比探花郎还英俊的梁大人到底长什么样。 苑里秋意正浓。 重重山石掩映之间,她只看见一道穿着官服的清瘦背影。 太.祖、太宗两朝,翰林图画局的官员地位并不高,一个翰林待诏,品秩相当于九品的散官,每月的俸直大致在十千左右,春秋赐绢五匹,冬季加棉二十两。上朝排列班次时,也都位列在书艺局之后,只比琴棋玉百工的待遇好一些。 到赵從即位后,因他未登基前便是个风月闲散王爷,惯好书画等风雅之事,画院的地位便一下被拔高,位列翰林四局之首,不仅薪俸有所上涨,还允许画院官员赐绯紫,佩鱼袋。 梁元敬那日穿着绯红圆领官袍,腰佩银鱼袋,头戴直角硬幞头,束革带,着乌皮靴,颈间一截白色中衣领,洗得极为干净。 他体格清瘦挺拔,但因为桌案太矮,阿宝又故意没给他提供椅子,便不得不俯下身去作画,他一面牵着衣袖,一面用笔去沾砚台里的墨,虽躬身伏背,却无端有种说不出的风雅。 阿宝收回目光,故作鄙夷道:“有什么好看的,不过是个背影而已,连正脸都没看到,你们就知道比探花郎还好看了?” 小丫头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笑了,没人反驳皇后娘娘的话。 三炷香时辰已过,银屏捧着墨迹未干的画回来了。 阿宝大致扫了一眼,便让人收了画,面带微笑道:“走,我们去会会这个梁元敬。” 她领着一众春心萌动的小丫头们浩浩荡荡走入御花苑,梁元敬恰好等在一株丹桂树下,仰头观察树上的一只飞鸟,听到脚步声,他施施然转身。 积石如玉,列松如翠。 见到他正脸的第一眼,阿宝清晰地听见了身后小丫头们发出的惊呼声,不错,梁元敬确实生的清俊非凡,比那探花郎有过之无不及。 不过,她可不是为看他脸来的。 甫一见面,阿宝便先声夺人,问他可知罪。 “本宫命你画赏秋图,为何画中只见花木扶疏,不见本宫,‘赏’字从何而来,梁大人,是你眼瞎了,还是你太眼高于顶,眼中没有我这个皇后?” 这句台词本是阿宝翻遍话本、自己设想了千万次才想出来的,就连那“本宫”的自称也带了点戏台上的味道,果然一说出来便有掷地金声的效果,她十分满意,耐心等着梁元敬狡辩几句,自己便大喝一声,左右上前,将他打入天牢,就像话本里写的那样。 不料她架势都摆出来了,对手却接不住她的戏。 梁元敬呆呆看着她,时间仿佛凝滞了一样,许久都未曾说一句话。 一片落叶吹过,苑中突然无比安静,针落可闻。 “……” 怎么回事?这人是个呆子么? 阿宝逐渐失去耐心,皱眉喊道:“来人啊,把他给我……” “我画了。” 丹桂树下,沉默的青年忽然开口。 阿宝一愣:“什么?” 梁元敬似乎深吸了一口气,随后答道:“皇后娘娘就在画中。” “在哪儿?”阿宝下意识问,“我怎么没看到。” 但梁元敬说完那句话便再也没出声,一副任凭处置的模样。 阿宝万分恼火,心想你就这般看不起我?让你跟我说句话会死么? “好罢,若我没找到,我就……” 就怎么样还没说完,便有小丫头激动地喊道:“找到了!在这儿!娘娘您看!” 依然是先前那个颊边生有梨涡的小丫头,阿宝顺着她指尖点的方向去看,不由得目光一动。 梁元敬说的没错,他确实是画了她。 御花苑中,秋蕊吐香,群芳争艳,画中央有一汪碧湖,湖边奇石林立,湖心一座水榭,四周设有帷幔,随风飘动的轻纱后,亭中情形若隐若现,依稀可见一位美人凭栏独坐,只露出一只雪白柔荑,指尖掐着一朵墨菊在赏玩。 银屏笑着赞道:“画的可真好呢,娘娘,依妾看来,便饶了梁大人罢。” 她的话引来了小丫头们的一片附和,纷纷道“是啊是啊”,还夸什么皇后娘娘最宽容大度了,一定不会跟梁大人计较。 阿宝耳根子软,惯爱听好话,侍女们眼力十足,抓住她这一弱点,把她捧得通体舒泰,阿宝便顺着台阶下了,宽赦了梁元敬。 废后阿宝 第7节 梁元敬逃过一劫,却并未谢恩,依旧呆呆地望着她,那目光,直白得近乎无礼。 阿宝蹙了蹙眉头,有些反感,心想,这人果真是个呆子。 - 啊,自己好像是从那时起,便开始唤梁元敬呆子的。 阿宝忽地记起来。 是真的很呆啊,简直像只呆头鹅般,呆呆望着自己不说话了。 他那时候在想什么呢? 阿宝忍俊不禁,忽然看见前方的摆设,停下了脚步。 身后薛蘅在说:“春光正好,就请先生在此处为我画像罢,先生觉得如何?” 前方不远处,有一大片海棠花圃,空地上设有一案,案上摆着笔墨纸砚以及一些必要的颜料,薛蘅没有必要像阿宝当年那样捉弄梁元敬,因此书案的高度是刚刚好的,也放了一把铺着锦褥的梨花木方凳。 梁元敬收回目光,道:“好。” 阿宝嘴角的笑容瞬间消失。 好? 好??? 谁让你说好的啊? 你个大骗子! 完了完了!他给薛蘅画,不给自己画,她阿宝一定要贻笑千古了,千年以后,后世史书会如何评说她?可恶啊!这人果然是跟她有仇! 阿宝瞪向梁元敬,他只视而不见,挽起袖子开始净手,俨然一副准备作画的模样。 薛蘅已经在事先备好的太师椅上落座了,身旁侍女正帮她整理衣饰与妆容。 阿宝气得张牙舞爪,五内俱焚,恨不得扑上去将梁元敬那张脸挠花,绕着空地啊啊叫着跑了两圈后,躲去一丛秋海棠后蹲着生闷气。 薛蘅挺直腰背,端庄娴静地坐着,目光放在前方低头认真作画的人身上,若有所思:“梁先生曾为李氏多次作画,可还记得她的面容么?” 梁元敬下笔动作一顿。 周围的侍女们已经吓得跪了一地,瑟瑟发抖。 薛蘅的贴身侍女惶恐道:“娘娘,请别再提那个人了,若教官家知道了……” 下面的话,她没有说出口,但在场的每一个侍女都面色戚戚,显然都知道下场是什么,且惧怕非常。 薛蘅摆摆手:“你们下去罢。” 侍女们退下去了,她才对着梁元敬解释道:“先生阔别京城日久,想必有许多事不清楚,如今官家下了严令,不许禁中人谈论李氏,如有犯者,杖毙。” 听壁角的阿宝:“……” 何至于此。 她记得赵從以前不是这般苛待宫人的主子,他宽和仁厚,性情柔顺,即便有内侍犯了错,也常常只是口头教训一下便了事,杖毙这样的刑罚,即便是放在以严刑峻法著称的太.祖朝,也似乎过于严苛了。 薛蘅淡淡道:“自李氏故去后,官家脾性便越发难以捉摸,梁大人,你觉得这是为何?” 梁元敬眼睫似颤动了一下,随后垂眼道:“臣不知。” 阿宝在花丛后蹙眉,薛蘅今日为什么总将话题往她身上引? 薛蘅唇边浮现一丝极淡的笑意,眼神放空,仿佛陷入回忆里。 “初见李氏那一年,我才十六岁,宣王生辰,嬢嬢带我入王府贺寿,因有个侍女不慎打翻酒水,沾湿了我的裙子,我便前往客房更衣,可等到出来时,领我来的人却不见了。宣王府太大,我迷了路,因担心不能及时回到宴席上,会被嬢嬢责骂,急得直哭,这时却听见头顶有人问,‘你哭什么’。” “我吓了一大跳,仰头去看,只见一个姑娘高高坐在树梢上,正好奇地望着我。” “我便哭着告诉她,我迷路了,她从树上滑下来,笑着说,‘这有什么好哭的’,又问我想去什么地方,她带我去。” “我们一起走了一段路,我问她,为什么要爬树,她回头一笑,说她日夜盼着园子里的李子熟,盼了好些天,今日见有果实变红了,便赶紧来摘,又从裙兜里掏出一个李子给我,让我尝尝甜不甜。” “我此前在东京城,从未见过像她这样的人,心中颇觉好笑,正待拒绝,却见宣王殿下远远地赶来,满面焦急之色,等到得跟前了,拉着那姑娘左右细看,见她没伤着后,才松了口长气,又责怪她不该爬树。” “殿下骂的很凶,我从未想过,都中人盛传的温文儒雅的宣王殿下,也会有这般疾言厉色的时候。” “那姑娘却毫无惧色,笑着将裙兜里满满的李子捧给他,说那是她送给他的生辰礼。殿下原本神色严肃,听了这话却忍不住笑,说她是自己嘴馋了,才去摘那李子的,反倒赖在他头上,是何道理。” 薛蘅莞尔一笑:“我这才知道,原来她便是宣王妃。” 作者有话说: 宋朝无品级的内人自称“奴婢”,有品级的女官自称“妾”,这里银屏是有品级的女官,故自称“妾”。 第7章 烫伤 听薛蘅这么说,阿宝也想起了那一年的旧事。 那是祐安七年,也是多事之秋,就是在那一年,太宗先后失去两个儿子,皇储之位空悬,三皇子赵從进入了他的视野。 那一年,距离赵從被册立为太子,她被休为下堂妻,只有一年。 阿宝也是后来才知道,原来那日打翻酒水的侍女并不是无心之举,而是有意为之,本是为了给薛蘅与赵從私下接触创造机会,却被她误打误撞地撞破了设计。 也许正是因为这次偶遇,她对薛蘅的第一印象并不错,所以就算她后来嫁给赵從了,阿宝也没多恨她,总感觉她还是那个因为在王府找不到路,就急得满脸眼泪的小娘子。 赵從和她大婚的那一夜,因为害怕阿宝生气,他并没有和她圆房,此后一连数月,他都宿在书房,不碰薛蘅一根手指头。 若此事流传出去,薛蘅定会沦为全京城贵女之中的笑话,不过她是个十分聪慧的女人,她没有闹,因为知道此事症结并不在赵從身上,而是在阿宝这里。 于是她挑了一个合适的日子,登门拜访阿宝。 若她选择强势、硬派、拿她宣王妃的架子压迫阿宝就范,阿宝定不会屈服,可她选择示弱、委曲求全,甚至发动眼泪攻势,阿宝便拿她毫无办法了,她与赵從大吵一架,几乎是将他赶进了薛蘅房中。 那一天,阿宝蒙着被子哭了一夜,翌日醒来,眼睛都肿成了核桃。 有了第一夜,就有之后无数个日夜,开了薛蘅这个头,之后便有美人、才人、昭仪、昭容。 后宫女子太多,光是头衔就有十多个,更有数十个品级,阿宝若要一个一个地去吃醋,恐怕这辈子都吃不完,所以她逐渐变得麻木、暴躁,赵從每临幸别的女人一次,便要往她的殿里流水似的送礼物,他对她越是小心翼翼,阿宝便越是对他反感抵触,直到赵從终于受不了她,二人闹得不欢而散收场。 阿宝后来与薛蘅斗,除了因为她是朝臣最属意的皇后人选,有她没有的高贵家世与名门淑女的作派之外,更重要的原因是,就是从她这里开始,她才逐步失去赵從的,她将所有怒气都迁怒在了薛蘅身上,认为自己被她一开始的柔弱外表欺骗了。 但其实,也不能全怪薛蘅的。 阿宝抱膝望着天,叹了声气。 “梁大人小心!” 身后传来一声惊呼,阿宝回头,正好看见梁元敬撞上一名奉茶侍女,他伸手扶了一下,漆盘上的炉子却还是翻了下去,煮的正沸的茶水就这么悉数浇在了他的右手手背上,霎时间烫红了一整块皮肤。 阿宝愣了下,慢慢踱步过去。 薛蘅第一时间让人去请御医,又皱眉斥责侍女:“越发不成样子!连个茶都端不稳了?” 奉茶侍女吓得忙跪在地上请罪:“娘娘恕罪,可是奴婢……” 她想说她明明看着路的,谁知梁大人画得好好的,忽然后退了一步,两人这才撞上。 “还敢狡辩!”另一个侍女厉声喝止住她。 梁元敬制止道:“不用怪她,是我的错。” 他看了眼才画到一半的画像,那上面已被茶水溅湿了,渲染出一大滩污浊色彩。 薛蘅立即道:“先生不用管了,先治好伤再说。” 不过多时,御医提着药箱气喘吁吁地赶到了,梁元敬伸出右手,那上面已被烫出了一个个的血泡,御医得先用消过毒的银针将他的血泡挑破,才能往上面撒药粉。 这操作实在太生猛,阿宝看着都疼,嘶嘶直抽冷气,梁元敬却面色泰然,仿佛没有痛觉,惹得她忍不住问:“不疼吗?” “疼。”梁元敬说。 上药的御医“啊”了一声,瞄了眼不远处正忧心忡忡盯着的皇后,诚惶诚恐地问:“那我轻点儿?” “……” 阿宝在旁看了一会儿,忽问道:“喂,你是不是故意的?” 梁元敬冲她望过来,眼里带着疑惑。 阿宝盯着鞋尖,摸摸鼻子说:“我都看见了,你本来是不会撞上那侍女的,都怪你忽然后退了一步,梁元敬,你……是不是因为我不让你给薛蘅画像,才那样做的?” 梁元敬目光低垂,没有说话,弄得御医压力很大,几乎满头大汗,明明只是个简单的烫伤,怎么比给官家治病还要难,无形中好像有什么东西在盯着他看一样。 御医扭头四处看了看,脊梁骨发凉。 阿宝盯着梁元敬受伤的手背,他这个人如美玉一般,手也像一件精致的瓷器品,手指修长、纤细,肌肤散发着玉石一样温润的光泽,是一双天生用来握笔的手,可现在却被烫得面目全非。 阿宝看了竟有点心痛,就好像看见一件惊世名瓷被打碎了一般可惜。 该不会留疤吧? 阿宝不自在地移开眼睛,极小声地说:“其实你没必要这样做的。” 春风拂栏,御花苑中落英缤纷。 梁元敬宽大的袍袖随风拂动,鬓旁散落几根发丝,他的视线似落在远处,又似落在除了他谁也看不见的阿宝身上,目光缱绻温和,带着些许温柔之意。 - 回去的路上,阿宝依旧骑在驴背上,梁元敬为她牵绳。 他们经过热闹的潘楼街,阿宝东张西望,这人声鼎沸、繁华热闹的市井生活她永远也看不厌,犹记得那年她嫁给赵從,随他从扬州搭船沿运河北上,来到这“八荒争凑,万国咸通。集四海之珍奇,会寰区之异味”的东京城,当真是眼珠子都不会转了,赵從还笑着打趣她是乡巴佬进城。 阿宝爱吃,赵從便带着她满京城地搜罗美食。 东京城的七十二家正店,遇仙酒楼的玉液、樊楼的寿眉、潘楼的琼液、梁家园子的美禄,冬天有相国寺的旋炙猪皮肉、獾儿野狐肉与水晶鲙,夏日有沙糖冰雪冷元子、紫苏香饮子、荔枝膏等清凉冷饮,各类饮食果子,诸如嘉庆子、樱桃煎、林檎果、西京雪梨,都是阿宝的最爱,还有直至三更方散的州桥夜市。 后来进宫当了皇后,她便再没有满东京城乱转的时候了。 阿宝有时会想,自己到底是怀念吃的,还是舍不得赵從带着她玩儿的那段无忧无虑的时光。 也许二者皆有罢。 “为何叹气?”身旁梁元敬忽问。 阿宝扫他一眼,老成且沧桑地道:“你不懂。” “?” 废后阿宝 第8节 梁元敬看着她,目光茫然不解。 阿宝仰头看天:“我在追忆前尘,看看自己上辈子都做过哪些傻事。” 果然人们都说,人越老越爱回忆,阿宝是直至死了,才看明白一些事情,比方说她从前觉得,自己恨薛蘅入骨,如今却觉得没什么好恨的了。 梁元敬停下步伐,忽然抬头盯着阿宝的眼睛,犹豫了片刻,才问:“你是怎么……” 他未说完,但阿宝已经猜到了:“你是想问我怎么死的?” 梁元敬点点头。 终于问到这个问题了,她还以为他并不好奇呢,阿宝不急着回答,而是笑问:“他们是怎么说的?” “病逝。” “哦,差不多……”阿宝说,“我是上吊死的。” “……” 梁元敬如遭雷击,满面震惊,瞪大了双眼,甚至不自觉地后退了半步。 他这副反应,阿宝多少有点挫败,捂脸道:“梁大人,不必这么惊讶罢,我吓到你了?放心,我不会变恶鬼的,这是大白天,看,天上还有太阳呢。” 再说了,他跟一个鬼魂在一起这么多天才感到害怕,会不会太迟钝了点啊? 梁元敬朝她伸出手,仔细看,还有些颤抖。 这是要干什么? 阿宝莫名其妙地看着他的动作,可惜梁元敬手伸至她肩膀的位置,却又缩回去了。 这让阿宝心念一动。 莫非……他是想摸摸她的脖子? 阿宝情不自禁地摸上自己的颈项,那里没有勒痕浮肿,也感觉不到疼痛,可她还清楚地记得濒死前的那阵痛苦,悬梁自尽确实不是个舒服的了断方式,若有机会重来一次,她想她会换个选择。 阿宝动动嘴唇,想说些什么,却又无话可说。 梁元敬沉默片刻,忽然问道:“吃糕吗?” “……” 阿宝无语至极:“你是不是只会这一个哄姑娘的手段?” “吃吗?” “……吃。” 梁元敬旋身去买,阿宝忽又叫住他:“等等,我还想吃樱桃煎。” 他点点头:“好。” 咦,今日居然这么好说话?铁公鸡拔毛了? 阿宝忍不住得寸进尺:“还有嘉庆子。” “好。” “乳狮儿糖。” “嗯。” “若有冰雪冷元子,也可来一份。” “还有吗?” “……”阿宝不信任地看着他,“梁大人,容我先问一句,你有钱吗?” 梁元敬便将钱袋从袖子里掏出来,将里面的铜板倒在手心,拨来拨去地数了半天,最后肯定地点头:“有的。” “哦,”阿宝面无表情,“那你去罢。” 她偏开头,掩饰住自己一刹那的鼻酸。 梁元敬东奔西走,终于将她想吃的东西全部都买齐,被他用一个布包裹了,一起系在驴背上,阿宝看着他手指不太灵活地打结,烫伤的手背已经包扎好了,上面沾着点零星血迹。 在这一刻,阿宝心中暗下决定,以后要对梁元敬好一些。 作者有话说: 东京城街巷、酒馔等资料参考《东京梦华录》,为图简洁,此处不一一例举。 第8章 宅家 转眼又是十来日,阿宝很快便将自己的誓言抛之脑后。 因为她实在是太!无!聊!了! 梁元敬一个翰林画师,日常活动便是去画院上值、听讲、寻访和鉴定前代书画名迹,有传召的时候,便听候差遣,给宫中贵人画像或给皇帝代笔,有宫宴游幸等重大活动时,他也要出席,以便绘下当时场面。 此外,赵從登基后在国子监开设画学,他也负责前去授课。 闲暇时刻,他便时常揣了画具外出写生,去的多是市井闾巷,或是城郭村野,亦或是深山古寺,画的也多是贩夫走卒、僧道农夫之流。 这与时下画坛的风气是截然不同甚至是不相容的,自唐末五代以来,无论是山水花鸟亦或是人物画,画家们都推崇富丽堂皇的风格,致力于用繁复的工笔与浓丽色彩展现一个王朝的盛世气象,俗称“院体”。 在这样的风气影响下,入画的主体也大多是达官贵人、文人墨客,亦或是超逸脱俗的山间隐士。 像梁元敬这般直接将民间百姓引入画中的人,不能说绝对没有,只能说不多,难怪阿宝平日里看他在画院都是独来独往,跟同僚少有交际,想必在其他人眼里,他这是孤高自许,行的离经叛道之举。 阿宝有一回问他,为什么他的画与别人的不一样。 梁元敬便反问她:“别人的画是怎样的?” 阿宝对画并没有什么深的造诣,费神想了半天,最后说:“不知道,反正不是你这样的,他们画的都是大官、贵妇人,或是弹古琴、摇羽扇的老头儿?旁边还要有几个童子伺候。” 梁元敬听了,微微一笑:“他们自有别的人画,我不画这些。” “那你画什么?” 彼时他们正在虹桥上写生,桥下汴河船只来往,一轮货运船正要通过桥洞,船工们便爬上船顶,将桅杆降下,还有六名力伕站在船尾摇橹,几名穿短打的伙计在桥上喊着号子,将缆绳系在船上迫使它转向。 梁元敬看着这一幕,轻声说:“画红尘中人。” 阿宝坐在桥栏上,顺着他的目光向下望去,不免嗤之以鼻:“不过是一群下等贱民而已。” 梁元敬盯着她,没有说话。 阿宝被他的眼神弄得十分恼火,愤恨道:“看我做什么?你是不是想说,我也是贱籍出身?哼,贱籍又如何,我运气不好,比不得你们这些会投胎的大老爷,一托生便生在贵人肚子里,生下来就是享福的命!” 出身是阿宝心中永恒的痛。 虽然起初她并不以此为耻,在扬州时,她卖艺不卖身,靠本事养活自己,就连知州大人为请她去府上弹一曲琵琶,也要好言好语地捧着她。 熟料进到这东京城后,她的歌女身份却受到一而再三的抨击,明明这些攻讦她的人里,就有不少就蓄妓成风。 阿宝被这些人常年骂着,心态也逐渐扭曲,一方面她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另一方面却又容忍不了别人拿她的出身说事。 正印证了那句话,极度自负的同时,也极度自卑。 梁元敬无奈地叹了口气,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阿宝哼一声,目光掠过河面。 梁元敬清淡温和的嗓音自身后传来:“我只是想,若这幅画能流传下去,千年以后的人就会知道,我们生活在一个怎样的时代了。” 阿宝心想你倒会做梦,还想自己的画流传千年,别说能不能传下去,就算能传,指不定都腐朽零落成什么样了。 她正预备讥嘲他一句,然而回首看清梁元敬的神色时,却莫名其妙地闭了嘴。 不知为何,一旦谈到画时,梁元敬身上仿佛有股气质在,不容人侵犯。 阿宝将原本的话咽回去,说:“哦,那你怎么还没画完?” 同一幅画,她看他画了有一阵时日了。 梁元敬刚用炭笔起完稿,正要往上勾勒线条,闻言微笑道:“我想将整个汴京城画下来。” 阿宝一噎,心想你真是好大的口气,忍不住问:“你画多久了?” “三年。” “……” - 梁元敬外出写生时,阿宝虽被拘在他周围不能乱跑,但好歹可以看看风景,看看人,不至于太无聊。 但他上次被烫伤手后,便不能再画画了,还得了官家恩典,嘱咐他在家好好养伤,不必去画院上值,甚至打发内侍送来了御药局特制的清凉药膏。 成日被关在院子里不能出去,阿宝闲得长草,梁家又不大,她进进出出地很快就转完了,连院子里那棵枣树上结了多少颗枣子都数清楚了。 因为无聊,她便去折腾梁元敬,先是缠着梁元敬买了几本话本子给她,看腻之后,又吵着闹着要出门。 “出去!出去!再不出门去我要憋疯了!” 阿宝躺在书案上打滚,这些天梁元敬在整理画册,上面摆了不少字画。 梁元敬见赶不走她,便拿了刻刀和一方鸡血石印出来,开始刻印章。 阿宝苦口婆心道:“梁大人,你不出门写生的吗?不是立志要画遍整个东京城?再这样下去,你要等到猴年马月才画完啊?” 梁元敬道:“我的手还没好。” “骗鬼呢?”阿宝怒目圆睁,“你都能拿刀刻石头了,还能拿不动笔?” 梁元敬刻着石,嘴角上翘。 阿宝知道他在笑什么,无非是骗不骗鬼的。 她无力地瘫倒在书桌上,滚来滚去,啊!好闷啊!闷死人了!闷死鬼了! “叩、叩、叩。”屋外忽然传来敲门声。 阿宝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有人来了!” 梁元敬坐着没动,继续刻石头:“余老会去的。” “余老买菜去了!” 阿宝没好气道,他在家中坐了一天,知道的事竟然还没她一个鬼多! 废后阿宝 第9节 “梁公子在家吗?”敲门的人在问了。 阿宝立即说:“还不快去开门,兴许是来找你画像的。” 梁元敬有时会给一些老百姓画像,起初是因为一个商户人家的小儿子跑丢了,开封府贴的告示画得又实在粗制滥造,跟真人差的十万八千里。苦主恳求开封府老爷换个人来画,府尹官司缠身,压根没空管他这等小事,便让他有本事自己找去。 彼时民间画手大多水平低劣,画院中虽人才济济,但大多恃才傲物,倚仗自己有个官身,并不屑于跟商人来往。 苦主求告无门,听邻居说翰林院梁待诏擅人物像,便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想法找上门来。 梁元敬闻言二话不说,让他口述自己小儿子的长相,取来笔墨挥毫泼墨。 片刻后画成,商人取来一看,果真和小儿子如出一辙。 后来靠着这画像,他的小儿子成功找到,商人自然千恩万谢,要重金报答梁元敬恩情。 梁元敬分文不取,商人便苦苦哀求,两相推脱之下,梁元敬最后只拿了他一贯钱。 这事后来经商人的宣扬大肆传播开来,以至于民间有了“梁一贯”的美誉。 梁元敬在画院的同僚知道了,未免在私底下笑话他“上不得台面”、“沽名钓誉之徒”,亦或是“败坏画坛风气”,且不论这些是真心之语,还是出于嫉妒的诋毁,梁元敬也许不是画院最有才华之人,但一定是民间最有口碑的画师。 此后越来越多的人登门找他求画,包括但不限于两家说亲,找他给新嫁娘画像的、年节到了,找他画年画娃娃的、画钟馗像辟邪的、寺庙道观请他画壁画的,像商人这般,找他给走失孩子画像的也有,甚至连妓.女也上门找他画像。 只要是真心相求,梁元敬几乎来者必应,无论高低贵贱,报酬同样只收一贯钱。 因担心真的是有人来登门索画,梁元敬放下刻刀,走出了书房。 阿宝见他这些天来,终于出了一次房门,非常兴奋,扒在墙头看了眼访客,飘回来给他报信:“是个老婆婆。” 梁元敬脚步一顿:“腮旁有一颗痣?” 这个阿宝没有注意,于是飘过去看了看,又飘回来道:“是,好大一颗黑痣。” “……” 梁元敬站着不动了。 阿宝奇道:“怎么了?” “家里有人在吗?”敲门声又响起了。 “不去开门么?”阿宝问。 梁元敬神色紧张,开始左右张望。 怎么了?是催债的来了吗? 阿宝善意提醒:“你可以先爬上枣树去躲着。” “……” 梁元敬在院子里六神无主地转来转去,阿宝也就跟在他身后转来转去。 门后传来对话声—— “王妈妈,你怎么来了?” “余老,刚买菜回来啊?” “是啊,怎么不进去?” “我敲了,没人开门,梁公子是不是不在家?” “奇怪,”余老嘟囔道,“我出门的时候还在的啊。” 门外响起窸窣声,似乎是二人准备推门进来了。 阿宝十分同情地看向梁元敬:“要不你还是考虑一下爬树罢。” 梁元敬迟疑一瞬,转身抱着树干,预备往上爬。 这时吱吖一声,院门开了。 买菜回来的余老提着一兜菜,一篓鱼,和腮上生着黑痣的老妇人站在一起,满脸震惊地看着抱着树的梁元敬,几片落叶扫过,三人一鬼面面相觑。 余老:“……” 妇人:“………” 梁元敬:“………………” 阿宝摸摸鼻子,道:“好尴尬啊。” 作者有话说: “妈妈”——宋代对老年妇女的敬称。 另: 可能会有人觉得,这里梁元敬的画只值一贯钱与前面所写的“千金难求”不符。 关于这点,我是这么想的,梁元敬从来没有高价卖过他的画,而是经人哄抬,才抬得这么高,而那些达官贵人喜欢的画,也是符合时下富丽工巧之风的院体画。 有人会想,既然你梁元敬的画这么值钱,那我出一贯钱买下来,再高价转让行不行呢? 当然也是不行的,只有是真心上门求画的,梁元敬才会画给他,不过梁元敬这人天真好骗,也是上过几次当的,这里与正文无关,就不写进去了。 再说一点,文中“民间画手大多水平低劣”这句绝对不符合史实,事实上许多绘画名家都来自民间,甚至卖了一辈子画,到老才被朝廷看中。 我这里是特意设定成这样,可以理解成绘画在当时是一项高雅活动,非家中富贵不能培养,水平高的画师也只有家底丰厚的人才请的起,而梁元敬是一位画技精湛、也难得不摆架子的宫廷画师。 第9章 说亲 “我们家公子,平时有这个……爬树锻炼体魄的习惯。”余老呵呵笑着说。 “我懂,我平日在家也是……”王氏干笑着附和。 “爬树?”余老诧异地问。 “是……”王氏汗如雨下。 梁元敬脸色惨不忍睹。 阿宝捂着脸道:“快别说了,我都替你们尴尬。” 余老道:“我去做饭。” 说完就迫不及待地钻进了厨房,徒留梁元敬与王氏站在原地。 阿宝看着耳根红透的梁元敬,好心安慰他:“没事的,你看开一点,一辈子很快会过去的,先别傻站着,快请客人进去喝杯茶罢。” “进来喝杯茶罢。”梁元敬轻咳一声,红着脸道。 “好……好的。” 王氏手足无措地跟他进了书房,心想梁公子大概不会杀人灭口罢。 半个时辰后,王氏说明了来意,她竟然是来给梁元敬说亲的。 阿宝终于明白他方才为什么跟见了鬼差来索命似的了,哈哈哈哈,原来是怕媒婆。 阿宝抱着肚子,笑得打滚。 梁元敬无奈地瞪她一眼,她却不加收敛,反而越笑越过分。 “别笑了。”梁元敬不得已说。 “我没笑啊。”王氏一脸莫名。 “不……我不是说您,”梁元敬竭力想解释,却又不知如何解释,只能挫败地垂下头,“算了。” 王氏虽莫名其妙,但没有深究,向他大力游说起娶一门妻子的好处:“梁公子呀,你已经三十岁了……” “什么?”阿宝震惊,看向梁元敬,“你都这么老了?” 梁元敬:“……” 王氏:“古人说三十而立,你也该成个家了,娶个妻子在家,一能替你操持家务,缝补浆洗,二能替你张罗吃穿,你若有个头疼脑热,她还能衣不解带地照顾你……” “这些余老也能做。”梁元敬小声反驳道。 王氏满不赞同:“余老能给你暖床吗?能给你生儿育女、传宗接代吗?梁公子呀,你不能一辈子守着个老仆过啊,这样如何对你爹娘交代?” 梁元敬:“……” 阿宝捧着肚子,已经笑得不行了。 王氏接着介绍了几个她属意的人选,什么田教头家的妹子,什么乡绅柳员外家的娘子,还有某富商家的闺女,阿宝却越听越不对。 “这姓田的教头在禁军之中是出了名的刺头儿,还吃醉酒打死过人,连我在宫里都听说过,让你去娶他的妹子,你够人家几拳揍的?” “什么?孀居还有个儿子?这样的人也给你介绍,嫁过来就可以当后爹了……什么儿孙福气,这福气给你你要不要啊?” “这富商家的娘子都二十八岁了还待字闺中,说不定有什么隐疾,不要不要。” “年纪大了的不要,长得丑的不要,脾气凶恶的不要,脸上长了胎记的更不要。唉……这都介绍的什么歪瓜裂枣,送客送客!” 阿宝听得一团火气,这媒婆也太乱来了。 相比起她,梁元敬倒没有什么大的反应,耐心听王氏絮叨了半个时辰,才起身送客。 他送完人回来,就看见阿宝坐在他的椅子上发脾气:“以后不准这人上门了,来了也不开!真是的,给你介绍的都什么人呐……” 梁元敬微微笑着,拿过桌上的刻刀,继续刻那方尚未完工的鸡血石印。 阿宝忽又问他:“不过,你为何这个年纪还不成婚?” 大陈以仁孝治国,早婚是习俗,男子过了十五便可娶妻,女子十三即可出嫁,像阿宝当年十七岁嫁给赵從时,已算是晚婚,而梁元敬竟年至三十还孤身一人,连个姬妾也没纳过,实在是奇事一桩。 梁元敬握刀的手顿了顿,垂着眼道:“不为什么。” 阿宝想起箱子底那幅画,忍不住问道:“你是不是有心上人?” 梁元敬蓦地抬起眼,惊愕地看着她,一副被人说中心事的模样。 原来还真的有啊。 阿宝不知怎么心中涌出一点不舒服,就好像自己家喂了许久的狗突然跟着别人跑了似的。 “是谁家的小娘子啊?你箱子里的那幅画上画的就是她吗?” 梁元敬愕然道:“你知道那幅画?” 废后阿宝 第10节 “对啊,上次看到了……” “你看到了?” 梁元敬大声打断她,神情极度震惊,仔细看,竟还有些惧怕。 他说话向来是温声细语的,还从未有过这般失态的时刻,阿宝一时不解:“没看见画的是什么……怎么了?你这么凶做什么?” “对不起,”梁元敬偏过头,捏了捏眉心,满脸疲倦,“我有些……累。” 阿宝更好奇了:“到底是哪家的小娘子?我认识吗?” 梁元敬不答,继续刻起了他的印章。 阿宝穷追不舍地打听,他却恍若未闻,就好像最开始那三天,他故意装听不见一样。 春日的阳光从窗棂里射进来,洒在他如美玉一般的侧脸上,愈发显得肤色白皙,眉眼如画。 阿宝忽然有点说不出的气闷,道:“梁元敬,你这样闷的人,没有小娘子会喜欢的。” 梁元敬手一顿,刻刀锋刃削上左手食指,鲜血顷刻冒了出来。 血珠滴在桌上的一幅画上,画中画了一只瓦罐,罐里插着三两根茅草,一只背部生着斑纹的狸猫正踮着后足,挥爪逗弄草叶。 “你流血了!”阿宝惊呼。 梁元敬这才回神,握住流血的食指,血滴汇入画中,形成一道水波纹状的奇妙旋涡,不过当下的二人谁也没有注意到。 “赶紧止血!”阿宝喊道,“家里有没有金疮药粉?” 梁元敬翻箱倒柜地找金疮药,阿宝担心地跟在他身后,突然体内涌起一种奇异的感受,让她身体灼热,头晕目眩,一会儿像身处旷野中,一会儿又像回到了那只黑暗逼仄的箱笼。 阿宝瞬间呆立在原地,颤着嗓音喊道:“梁……梁元敬。” “怎么了?” 梁元敬停下来,冲到她身前。 阿宝本想扶着他,双手却穿过了他的手臂,她茫然又害怕:“不知道……好像有什么不对,我能感觉到,我……” 一时间,两人都沉默了,因为他们都看见了,阿宝的双手正在消失。 手……接着是肘部、上半身……乃至全身。 消失的最后一刻,阿宝看见梁元敬不顾一切朝她的方向扑过来,双眼赤红,悲痛地大喊:“阿宝!” 这是他第一次叫我的名字。 失去意识前,阿宝脑海中划过这样一个念头。 “阿宝!” 梁元敬找遍整个书房,就连书桌底下都钻过去看了,却再也看不见阿宝的影子,他跪在地上,眼神迷茫。 “怎么了?怎么了?” 余老挥着锅勺从门外跑进来,看清他的样子,不由得骇在当场:“公子,你……” “我没事。” 梁元敬失魂落魄地从地上站起来,两眼发黑,还有些晕眩。 余老扶住他,一边咦了一声:“这哪儿跑来的猫啊?” “什么猫?”梁元敬心不在焉地道。 “就这儿啊,一只狸猫。”余老说。 “梁元敬。” 熟悉的女声在书房内响起。 梁元敬脊背一僵,猛地回过头,一只背部生着斑纹的狸猫优雅地蹲坐在地,瞳孔碧绿,如两颗翡翠石,正幽幽地盯着他。 宫怨 [宋] 倪龙辅 翠袖无香镜有尘,一枝花瘦不藏春。 十年不识君王面,始信婵娟解误人。 ——《卷一·宫怨词》终 作者有话说: 从王媒婆的角度来看梁公子: 大龄单身未婚男青年,三室一厅(租的),位置大概在五环开外吧,出行工具:一头上了年纪的毛驴,相当于一辆二手马自达吧,工资不高,虽然是体制内,但只是个搞技术的小科员,在这王公贵族遍地走的京城压根算不上啥,可以说,除了一张脸啥都没有,这样看他在婚恋市场真的没有竞争力啊(泪奔)。 阿宝对此表示:有脸就行。 第10章 复生 “怎么回事?” “画上的猫不见了。” 梁元敬盯着桌案上那幅《狸猫戏草叶图》,面色凝重地说。 “我看看!” 阿宝奋力跳上书桌,无奈刚变成猫还不太习惯,四脚朝天地摔在了地上,好在浑身肥肉多,并不太疼。 梁元敬见她跳不上来,道一声“得罪”,将她抱上了案。 他的双手插过阿宝腋下,那感觉十分奇怪,她不自在地扭扭身子,低头去看画卷上的猫。 “真的不见了!” 阿宝震惊扭头,动作幅度太大,险些从书案边沿掉下去,梁元敬小心地将她往里推了推。 “不……不仅猫不见了,你的血也不见了……” 先前梁元敬不慎割破手指,血明明滴在了画上,这是两人都有目共睹的,可现在不仅宣纸干净如白雪,上面画的狸猫也不见了,画面上只剩下一只插着茅草的瓦罐,而魂魄状态的阿宝,变成了和画纸上一模一样的狸猫! “……” 阿宝与梁元敬对视片刻,终于忍不住惊叹:“世间竟有这等奇事?” 梁元敬没说话,因为于他而言,能看见鬼魂本就是一桩奇事,最近发生在他身边的奇事太多,也就不值得再“奇”了。 他在乎的只有一件事:“为何会如此?” “我知道。”阿宝说。 “!” 梁元敬微微睁大眼,看着她。 “神笔马良,”阿宝问他,“你听说过这个故事么?” “……” 神笔马良的故事在大陈朝属于家喻户晓的民间故事,就连未去学塾开蒙的儿童都听过,梁元敬没理由不知晓。 阿宝问:“你用的什么笔?” 梁元敬拿过笔架上一只平平无奇的兔毫毛笔,递给她看,上刻有“赠元敬小友”五个篆字。 “这笔是谁赠给你的?” “相国寺的觉明小师父,他是我一挚友,去年九月中,我与他相携入京,途中他赠我这支笔。” 阿宝心道你这人连门都不大爱出,竟然还有个和尚朋友。 “这笔肯定开过光。” “……”梁元敬道,“明日我去相国寺问问。” “也只能这样了。” 她可不想一直当只狸猫啊,阿宝郁闷地将兔毫毛笔拨来拨去,忽然抬起脑袋,一双碧绿猫瞳倏地放大。 “!!!” 梁元敬:“???” 阿宝惊呼道:“我能碰到毛笔!” 梁元敬:“!” “我能碰到东西了?” 阿宝蹿上梁元敬肩头,生着肉垫的猫爪啪地拍上他的脸颊,激动大喊:“哈!是真的!我能摸到东西了!” 她又跳下书案,兴奋地跳来蹿去,将书案上的笔架、砚台、画卷、书本蹂.躏地一团糟,还不慎踩进墨砚里,踩得雪白宣纸上全是梅花一样的猫爪印。 “……” “好了,不要闹了。” 梁元敬忍无可忍地捏住了她的后颈,拿来帕子将她乌黑的爪子擦拭干净。 虽然自己的外形是只猫,但被他抓着擦脚的感觉还是很奇怪,阿宝忍不住地想往后缩,却被梁元敬更用力地按住。 “再等等,就快好了。” “……” 他是不是忘了自己内在的魂魄还是个人啊?! 阿宝一张猫脸滚烫,还好有毛挡着,不然真是要老命了。 猫看人的视角是很不同的,梁元敬的俊脸在她面前被放大至数倍,阿宝时至今日才发现,这人是真的很好看啊,皮肤白皙若美玉,毫无瑕疵,明亮的眼睛,高挺的鼻梁,还有温润的唇。 “好了。” 梁元敬放开她的足,微微一笑,他笑起来如春风拂过杨柳岸,温柔又明净。 咚、咚、咚。 阿宝胸腔下的心脏跳动得如此清晰,就好像她还活着的时候,她心想自己这是怎么了,病了么,竟看梁元敬看入了迷。 废后阿宝 第11节 也不知是不是猫鼻子特别灵敏,她甚至还能嗅到梁元敬身上淡淡的檀香味。 等等…… 如果说她能闻到味道,也能触碰到物体的话,那岂不是…… 碧绿猫瞳精光四射,阿宝抬起头,振聋发聩地提出四个字:“我!要!吃!糕!” - 梁家的午膳终于开席,梁元敬没架子,家里素来是他与余老主仆同桌而食。 余老见他将那不知从哪儿跑来的狸猫揣在袖中,又给她备了杯碟碗筷,替她在盘子里夹了条腌鱼,看样子是准备和猫一桌吃饭。 “……” 余老忍不住劝道:“公子,这哪里来的野猫,只怕不干净罢。” 阿宝正尝试用猫爪拿筷子,实在是太难了,不得不放弃,听见这话,非常不开心地说:“余老,你这么说就太伤我的心了,我昨天还和你说了话的。” 她将盘里的鱼嗷呜一下叼入口中。 梁元敬担心地看着她:“能吃吗?会不会太咸?” 余老:“…………” 什么鬼? 公子刚刚是在和猫说话? 梁元敬余光瞥见他惊恐的表情,忽然反应过来,指着阿宝问:“你听不见她说话?” 余老:“………………” 他竟然真的以为猫能说话! 联想起他早上爬树的奇怪举止,以及方才在书房时失魂落魄的样子,余老瞳孔地震,执筷的手止不住地哆嗦。 “公子,你没事罢?是不是最近作画太累了?” “他好像听不见我说话。”阿宝吐了口中的腌鱼说。 梁元敬默了片刻,道:“我没事。” “我……我突然想起厨房里还炖了汤,我去端。” 余老忙不迭地跑了,公子近日是真的很古怪啊,总是自言自语,是不是得去延请个大夫来看看。 等他端着炖好的鱼汤回来时,忽然发现那只狸猫又不见了。 “猫呢?”余老好奇地问道。 梁元敬看着自己右手边又恢复了魂魄形态的阿宝,没有说话。 阿宝则呆呆看着地上自己才吃了几口的鱼,瞬间心痛如绞。 当夜。 阿宝和梁元敬在睡前一共厘清楚三件事情。 第一件,滴血入画,阿宝的魂魄便能附在画中的活物上,得以转生,这与作画的笔有关,此笔乃梁元敬的挚友觉明和尚所赠,疑似神笔。 第二件,复生的阿宝能口吐人言,但旁人听不见,惟有梁元敬能听见。 第三件,阿宝的复生并不能持续,大约半个时辰左右,会恢复至魂体状态。 作者有话说: 阿宝:请叫我桌面清理大师 另: 《神笔马良》是洪汛涛先生于20世纪50年代创作的寓言故事,其主旨是表现统治阶级的贪婪和无耻嘴脸,可以说古代官府是绝对不会允许出现,还让学堂里讲学的,我这里借用了一下,可以把它当成古代版《神笔马良》。 第11章 佛寺 翌日,梁元敬带着阿宝,上相国寺拜访觉明和尚。 去的路上,阿宝骑在驴上问他:“你一个画师,为何会与和尚成朋友?” 梁元敬牵着绳,一面答道:“我年少时,为求画艺精进,曾遍访名山大川,一日途径永州九嶷山,夜遇大雨,不得不栖身于一家破庙躲避……” “让我猜猜,”阿宝兴致勃勃打断他,“是不是和尚恰巧是那间破庙的住持,然后你们就相识了?” 梁元敬含笑摇头:“并非如此,那间破庙衰草枯杨,神像破败,砖瓦结满蛛网,已长久无人居住了。觉明小师父与我一样,是云游僧人,彼时他恰巧从海外归来,我对异域风土人情十分好奇,便向他打听,他也对我去过的河川险胜甚感兴趣,我们秉烛夜谈,直至谈到第二日破晓。他听闻我欲北上,参加那一年的画院大比,便说他也有心去东京的大相国寺看一看,我们二人便借宿在一辆货船上,一同随船北上。” “我知道啦,”阿宝晃着脚丫说,“然后你们在船上,又是秉烛夜谈,他到了东京,成了大相国寺的和尚,而你考上了国朝画院,从此成了翰林待诏,我说的对不对?” 梁元敬忍住笑:“差不多罢。” 阿宝瞟他一眼,心想你和大和尚两个人还挺亲密,秉烛夜谈什么的…… 转念一想,自己又在乎这个做什么,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哼了一声,看天际的流云去了。 - 大相国寺位于东京城南,乃唐初高僧慧云大师所造,其旧墟据传是魏公子信陵君的故宅,原名“建国寺”,延和元年,唐睿宗下诏改“建国寺”为“相国寺”,以纪念他践祚前的相王封号,并御书牌额“大相国寺”,此乃相国寺一绝。 到得大陈立国,相国寺已成皇家寺院,香火日盛,每月对外开放五日,供万姓交易。 今日恰值寺院开放之日,往日庄严肃穆的佛寺变得喧嚣熙攘,游客如云,隔老远便可望见热闹景象。 阿宝见了这等场面,早将正事抛到九霄云外,伸长脖子望断秋水,见梁元敬正不紧不慢地将毛驴系在梧桐树上,不由得出声催促:“你快点!” 梁元敬打了个活结,忽看着她道:“要不,你还是别进去了,在此处等我。” “?” 阿宝脸色黑如锅底:“你什么意思?嫌我烦了?” “不,”梁元敬忙道,“我不是这个意思,这里是寺院,佛光普照之地,你一介魂魄之身,若伤着就不好了。” 阿宝松了口气,心道你原来是这个意思,摆摆手道:“不要紧,我生前一没做恶事,二没杀人……” 她忽然顿住了,想起薛蘅死在她手里的那个孩子,若侥幸能生下来,应当也算个“人”了。 这么一想,她手上也算不得干净,早已沾有血腥了。 阿宝勉强笑笑,道:“算了,进去罢。” 梁元敬探询地看她一眼,终究是什么也没说。 大相国寺庭阔院深,第一重山门多卖飞禽猫犬,珍禽奇兽,进到寺内,庭中多设彩幕、覃席,卖一些鞍辔弓箭、珍奇古玩之类,两侧回廊上还有尼姑们卖绣品、珠翠、头面、幞头、冠子等各类杂货,更有土物香药、图画书籍,无所不有。 阿宝看得转不动眼珠,每家铺子都要凑上去瞧一番新鲜。 寺中人流摩肩接踵,似梁元敬这般不爱出汗的人都挤得汗流浃背,阿宝一个魂魄,不必跟活人挤,一不留神她便飘走了,弄得他头疼不已,只得低声下气地求她:“别看了,先办正事罢。” 阿宝蹲在摊位前,头也不回地说:“等会儿,我看看这尾锦鲤,看上去很好吃的样子,你给我买一条。” 梁元敬知道倘若开了这个头,一定没完没了,便坚决不依。 阿宝气得大骂,又在地上撒泼打滚。 梁元敬简直拿她没办法,只得转身就走,果然没一会儿,阿宝就满脸不情不愿地跟上来了。 进到正殿,神台上供着一尊一丈八尺镀金铜制弥勒像,两侧绘有吴道子的壁画,阿宝仰头观看上面的画,梁元敬便跟一个相熟的沙门僧攀谈,问他觉明现下可在寺中。 沙门僧道:“施主来得不巧,师父上上月便离寺云游去了。” 梁元敬忙问:“可有说何时回来?” 沙门僧摇摇头道:“师父云游,向来归期不定,若施主有急事,待师父归来,小僧定转告于他。” 暂时也只能这样了,梁元敬向他道了声劳烦,便带着阿宝出了正殿。 阿宝跟在他身后,扭头东看西看,忽然问道:“梁元敬,你画过壁画吗?” 梁元敬心不在焉地点点头:“文殊院的《净土弥勒下生》是我所绘。” 阿宝双眼骤亮,鬼鬼祟祟问:“那你带了神笔么?” “带了。” 来之前以为觉明在寺中,便专程带了兔毫笔前来解惑。 梁元敬忽觉不对,侧头问阿宝:“问这些做什么?” 阿宝扑过去抓着他胳膊恳求道:“梁公子!梁大人!你给我画幅画罢!用神笔画!滴你的血!像上次那样!我好想逛逛瓦子啊!” “……” 梁元敬抽出自己的胳膊,面无表情道:“不可以。” 阿宝瞪大眼睛:“为什么不可以?” 梁元敬道:“没有为什么,不可以就是不可以。” 他旋身即走,阿宝立刻追上去,心情五味杂陈,心想梁元敬真是岂有此理啊,居然敢拒绝她了。 这个念头一出,她又觉得哪里不对。 为什么她觉得梁元敬拒绝她是很过分的事呢?他根本没有必要对她有求必应啊,可阿宝内心下意识觉得,梁元敬就该什么都答应她的,无论她提的要求有多不合理,如果他做不到,那他就是个顶坏顶坏的人。 阿宝一方面认为自己这样实在要不得,一方面又忍不住不停地问“为什么不可以”,而梁元敬则回答“不为什么”、“就是不可以”,二人一个在前面走,一个在后面追,一直重复着这些废话,竟也不觉无聊。 忽然,阿宝看见人群中有个小孩,怀中抱着只卷毛狮子狗,因为跑得太快,不慎左脚绊到右脚,眼看就要脸朝地摔到地上,阿宝心脏一揪,赶紧奔过去接住孩子,然而双手一空,什么也没接住。 身后响起孩子“哇”地一声爆哭。 阿宝呆呆的,转过身来,看着自己白到透明的手指。 梁元敬叹息一声,走过来将摔倒的孩子抱起,拍拍他身上的灰尘,又检查他有没有受伤,最后拿手帕替他揩干净脸,温声哄道:“别哭了,你嬢嬢呢?” 孩子只不住抽泣着,指着远处道:“狗……狗狗……” 梁元敬回头看,那狗被他摔了出去,却还没跑,好小的一只,像是刚生下来没多久,还是只幼犬,便将它抱了来,塞入小孩怀中。 这时孩子的娘亲恰好找来,见了孩子便骂,原来小孩想要那只狮子犬,娘亲却不答应,孩子实在喜欢,便抱着犬趁着人不注意溜了。 孩子娘千恩万谢地向梁元敬道了谢,又揪着小孩的耳朵将他拎走了,隐约还能听见那孩子吸着鼻子可怜兮兮地问:“为什么不可以啊?” 孩子娘怒道:“没有为什么,不可以就是不可以!” 废后阿宝 第12节 阿宝:“……” 梁元敬偏头问她:“还想逛瓦子吗?” 阿宝:“!!!” 半个时辰后,梁元敬从偏僻的塔院后面绕了出来,身后还跟着一个女童。 那女童头梳双螺髻,用粉色丝绦系着,末端还缀有两个小金铃,她生着一张玲珑圆脸,一双乌溜溜的眼眸,就像年画上的童子一般玉雪可爱,引人见之心喜,只可惜一对新月弯眉却微微蹙着,显得神情颇为不耐。 “你把我画成这样子做什么?”阿宝不满地去拽裙裾。 梁元敬唇边挂着丝笑意,道:“走罢。” 说完,到底还是没能忍住,悄悄在阿宝脑袋顶上揉了一把。 作者有话说: 梁元敬一天的心路历程: 淦,觉明又出去玩了,好担心老婆——她居然让我放血给她画画,果然一点也不关心我——老婆伤心了,唉,那就哄哄她吧——变成萝莉的老婆好可爱想rua ——银子又花光了(泪) 阿宝:……你内心戏好多。 另: 大相国寺资料参考《东京梦华录》、《北宋开封城史话》、《开封:都市想象与文化记忆》 第12章 共骑 五月初五是端阳节。 在这一天,东京城的居民们都要在门上悬挂菖蒲艾叶、桃枝柳枝用以驱邪,还要在家门口摆上粽子、五色水团、茶酒供奉神明。 五月初就有开封府的衙吏到各处城门张贴黄榜,宣布即日起金明池琼林苑对外开放,应士庶人等入内游行,西城郊外一时游人如织,趋鹜者众。 端午这日,官家驾幸金明池观龙舟竞渡,赐宴群臣。 此等盛事自然少不了画院官员们的参与,他们需要做的便是将君臣同欢、与民同乐的场面誊画在丝绢上,以供后世铭记今日的太平盛世。 梁元敬的手伤在御药局卓有奇效的药膏调养下早已痊愈,只是到底在手背上留下了疤痕,形状恰似一只飞燕。 阿宝每次见了那浅红色的疤都要叹气,这么好看的手,还是毁了,梁元敬自己倒是不甚在意。 他也在奉诏赴宴的画院官员之列。 金明池位于西城顺天门外,他住在东城外郊,两地一东一西,隔了一整座东京城,为了及时入园,只能五更便起,在清晨的雾气中牵驴徒步进城。 随着日头初升,路上的行人也越来越多了。 官宦人家骑马出行,女眷坐在插着柳枝和鲜花的轿子里,前后跟着挑担携盒的奴仆;寻常百姓大多骑驴和骡子,小贩肩扛竹竿挑着货物。 还有那等着轻纱小帽的浮浪少年,执着丝鞭嬉皮笑脸地驱马追逐出游的歌妓。 早年间,妓.女出游大多骑青驴,但因为阿宝,时下妓.女的地位有所提高,出行大多乘一匹胭脂马,身披凉衫,头戴花冠,系着遮面的幕离,别有一股意态风流。 行人见梁元敬有驴却不骑,选择步行,纷纷投来好奇的目光。 阿宝被盯得略有些不自在,对给她牵驴的人说道:“梁元敬,你骑上来罢。” 作为一个鬼,她原本是不用骑驴子的。 梁元敬微微偏头,朝她望过来,道:“不必。” 五月的日头已算毒辣,所以人们要在端午这天用煮过艾草的沸水沐浴,用以驱蚊排毒。 骑马的人都不知道汗湿几条巾子了,更别提是步行的梁元敬,他鬓旁已被汗湿,落下几根发丝,脸颊也浮现出一抹薄红,显然是已经热得不行。 阿宝与他朝夕相处两月余,知道他素喜洁净,每日沐浴不落,从没有过这般狼狈的时刻。 “你上来!”阿宝生气地说,“再不上来别人该说你是傻子了!” 有谁会放着好好的驴子不骑,自己走路的么? 再说了,金明池那么远,他靠两条腿,走到天黑都走不完。 梁元敬想了想说:“前面应该有赁马行,我可以去……” 阿宝脸色阴沉地打断:“我最后再问一句,你到底上不上来?” 梁元敬:“……” “失礼了。” 他撩起袍子,利落地上了驴背,随后执着绳子,驱驴前进。 阿宝坐在前面,就像被他用两臂圈着,拥进了怀里一样,不由得颊生红晕,不自在地向前挪了挪。 “挤着你了?”耳畔落下一道温雅嗓音。 “不……没有……” 阿宝答得有些结巴,同时心底抓狂呐喊,你结巴个什么啊?跟他说话有什么好结巴的啊! 虽然她说没有,但她还是感觉梁元敬往后退了一点,两人之间隔着的距离都能再坐进来一个人。 阿宝莫名感到有点空虚,又在心底呐喊,你退什么退?驴背就这么点宽,等下掉下去摔死你! 然而梁元敬终究是没能摔下去,一路平安地抵达了金明池。 来的路上阿宝便发现了,今年来观龙舟竞渡的人似乎格外多,一路车马喧阗,华盖如云,一眼望去满是人头,竟连落脚驻足的地方也没有。 “怎么人这么多?”阿宝奇怪地问道。 梁元敬顺着她望的方向看去,一边给她解释:“这是三年来,金明池头次开园。” “怎么会?”阿宝睁大眼讶异道,“那岂不是……” 她虽未说完,但梁元敬已明白她的未尽之意,点头道:“是的。” 依照惯例,金明池、琼林苑自三月初一起对士庶百姓开放,御史台有司不得弹劾,此乐事直至四月初八浴佛节才告一段落,向来是东京居民一年来最为企盼的盛大活动。 然而,自熙和四年废后李氏病逝后,金明池、琼林苑便闭园至今,就连每年端午的龙舟竞渡亦被蠲免了。 官方给出的解释是圣上宸体违和,一应娱乐盛事能免则免,弄得底下的百姓们也不敢过于招摇,已过了好几年冷冷清清的端午节。 至于今年龙舟竞渡重新恢复,想必是为了庆贺薛皇后的册立,所以官家才会带着后妃百官驾幸金明池呢,以让天下万民看一看国朝新立的国母。 也正因如此,百姓们到了金明池外却不急于入园,而是挤在棂星门外,等候官家的御驾卤簿经过。 金明池四面砌有水磨砖墙,墙上各开了十多道门,棂星门是正门,平日常年关闭,节日时也只允许御驾、皇亲国戚、帝姬驸马,以及官家特许的宰辅大臣进出,寻常百姓都要走别的门。 梁元敬在路上耽误太久,到得比较晚,等走到棂星门附近时,已被这里拥挤的百姓堵住了路,前后左右都动弹不得,只能无奈下了驴子立在原地,等人群散了再进门。 忽然只听人群中一声喊:“来了!官家御驾来了!” 顿时人潮涌动,万民伸长脖子望眼欲穿,只见两列着金丝衫袍、披锦绣披肩、配宝剑金.枪的禁军班直在前方开道,后面跟着的是吹箫鼓瑟的钧容直与仪仗卤簿,最后紧跟着的,才是官家的玉辂。 官家坐在四面垂纱的玉辂中,面容看不太真切。 军士们会把玉辂前后左右地推来推去来回三次,称作“鹁鸪旋”,目的是为了让军臣士庶一睹天颜。 梁元敬在的位置靠后,并不能像挤在前面的百姓一样,看清官家御容,这也让阿宝悄无声息地松了口气。 她还没有做好直面赵從的准备。 官家御驾之后,跟着的便是后妃宫眷,最后是宰执百官,后妃车驾里打头的,当然是皇后娘娘的凤驾。 当薛皇后的车驾卤簿经过时,东京城的百姓们轰动了。 欢声如雷,人人争相向前观看皇后娘娘姿容,险些造成踩踏事故,禁军们竭力维持住现场秩序,大声喝退不停往前拥挤的人潮。 看着这混乱的一幕,阿宝只能苦涩一笑。 昔年她做皇后时,也曾与赵從同乘玉辂驾幸金明池过,棂星门前,也是万民竞相观看。 只不过,看的是她的笑话。 那日,人潮中忽闯出一名白衣士子,当街拦下御驾,正义凌然地指着阿宝,骂她是祸国奸后。 洋洋洒洒痛骂了三千来字,才被禁军班直拖曳下去,被拖下去的时候,嘴中还不停怒骂,直至口吐白沫,引得众人为之侧目。 那时阿宝已怀胎七月,气得挺着肚子从玉辂中站起,牙关颤抖不止,扶车栏的手指关节泛出青白色,最终因胎气发动,两眼一翻,昏厥在赵從怀里。 后来经过调查,才知那名白衣士子名唤祝安,本是太学院的学生,素来仰慕同平章事吕逸的德容行止。 吕逸因反对立后被罢相,牵连一大批他的党人门生,一批敢于犯颜进谏的直臣亦被贬的贬,黜的黜,朝中英才为之一空。 这批人因全都怀有共同的政治目的,即反对立李氏为后,时人便称之为“反李派”,因是熙和年间发生的事,也被称为“熙和党人”。 祝安因不满时政,便甘冒巨大的风险当街怒拦御驾,为天下人痛陈官家执意立李氏为后的弊端,说他“为一妇人蒙蔽,寒尽天下士子之心”,说阿宝“蜀地歌女出身,寒微至此,一女侍二夫,清白之身不再矣”,甚至还言语暗示,阿宝腹中之子不是官家血脉,直叹“世上未尝闻有此事者也”。 这起风波的后续,是祝安求仁得仁,因诽谤时政,非议君上,判死罪。 这样的惩罚不可谓不重,因太.祖立国时曾勒石为记,以训后人不得杀读书人,赵從此举相当于违背祖训。 群臣上奏为祝安求情,赵從为此又贬黜了一批求情的官员,最终减祝安死罪一等,削籍为民,逐出京城,永不叙用,后世子孙亦不得参与科举。 这便是等于绝了祝氏一门的政治仕途了。 事实上,有人依然觉得这样的判决过重,但已经无人敢上书为祝安陈情了,官家龙威之下,人人噤若寒蝉,只能顾好自身安危,无暇顾及他人。 后来祝安亦被算作“熙和党人”,时人称“君子”。 阿宝有时会想,为什么一个当街辱骂孕妇的人也能被称之为“君子”? 若一人在街上拦下一名孕妇,大骂特骂,想必出手相救、仗义执言的人会不少,可事情发生在她身上,怎么就全是她的错了? 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原因。 那便是东京城的人不喜欢她,百官臣僚不喜欢她,后宫妃嫔不喜欢她,天下的读书人也不喜欢她。 唯一喜欢她的人,只有赵從,可是他的喜欢犯了众怒,甚至可以说是她人生灾难的源头。 皇后不仅仅是他的妻子,也是天下人的母后,立后,也就是为天下人择母,他不能只选自己喜欢的人。 后来,连他也不喜欢阿宝了。 所以阿宝就只好死了,现在想想,阿宝觉得自己实在是太悲哀,一国之后又怎样,站的再高又怎样,她不过是个没人爱的女人而已。 废后阿宝 第13节 第13章 神技 金明池方圆九里,垂柳蘸水,烟草铺堤,始建于后周显德七年,原本是周世宗为演习水军之用,后几经增修扩建,已失去了当初的作用,成为皇帝春游与观看水戏之所。 南岸有座面北临水殿,深入水中数尺,外铺月台,是官家赐宴群臣之所。岸边设有彩棚,皇亲国戚、后妃宫眷、宰执大臣及其家眷均在此休息。 梁元敬与画院同僚也分得了一个棚子,位于二品宰执与六品京官之间。 处在这个位置,并不意味他们的品级有多高,完全是因为这个地段有优势,可以更好地看清池面情景,方便他们作画而已。 翰林图画院包括梁元敬在内,画学正、待诏、艺学、祗侯、供奉等,一共来了六名。 此六人负责今日作画,但并不是所有人的画作都会有幸收入禁中书画库珍藏。 待画作完成后,统一由勾当官面呈御前,由官家钦点为“神品”的才有此荣膺,因此这六人虽是同僚,有的甚至还是上下级关系,但也存了点竞争的意思。 其余诸人便是画院的画学生,他们不用作画,只用在这六人作画时从旁观看,学习技法。 此外帐中还立有内侍省小黄门数名,负责在他们作画时侍奉笔墨,听候差遣。 阿宝自目睹棂星门盛况后便兴致不佳,呆呆地坐在一张圆凳上,看着池面不远的水戏。 东京城的水戏是最好看的,有“舞狮舞豹”、“掉刀蛮牌”、“水傀儡”、“水秋千”。 前面几个就不说了,要数阿宝最爱看的,还是这水秋千。 在船上架起秋千,一人立在秋千上,越荡越高,直至荡到架子最高处平齐的地方,然后倏地松手,人斜飞出去,在空中翻个筋斗,一头扎入水中,其场面之惊险刺激,直叫人捏一把汗。 昔年京师中最会荡“水秋千”的艺人,还得是宋康宝,诨名“一身胆”。 他经验丰富,技术高超,不仅荡的最高,翻筋斗的姿势最漂亮,连入水时激起的水花也最小,让人不得不叹服。 当年阿宝最爱看他表演,还曾召见过他,当面赏了他一只银碗。 现下“一身胆”也不知何处去了,正在荡水秋千的人不是他。 阿宝托着腮出神,怎么也提不起兴致来。 忽闻耳畔有人问:“为何不开心?” 阿宝扯唇一笑,心说你又知道了?故意嘴硬道:“你哪只眼瞧出我不开心了?” 梁元敬原本正执笔作画,此时停下来,认真地打量她一眼,问道:“水戏不精彩么?” “就那样罢,不如当年。”阿宝跷着腿点评。 梁元敬便点点头,继续作他的画去了。 阿宝不再看水戏了,而是盯着他的侧脸发呆,心道水戏还没梁元敬好看。 这念头甫一出来,阿宝就把自己逗笑了,因为她在脑海里想象了一下梁元敬荡水秋千的样子,他这样单薄的身板,恐怕会在秋风中瑟瑟颤抖罢。 但倘若当年,真的是他表演的水秋千,就算他技艺不佳,阿宝觉得,自己恐怕还是会赏他银碗的,说不定还多赏几个,看在他这张脸的面子上。 想着梁元敬两手捧过银碗,跪伏在地对自己感恩戴德的样子,阿宝越想越乐,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笑什么?”梁元敬移来视线。 “关你什么事。” 阿宝心想你真是管得太多了,我不开心你要问,笑了你也要问,再说你不用作画的么,别人都画完一半了,你才刚刚起了个头。 然而人一笑起来,就如被挠了痒痒一样,竟停不下来。 阿宝越笑越开怀,反正除了梁元敬也没人听得见她,最后竟笑得从圆凳上摔了下来,一屁股栽在地上,然后又被自己逗乐,笑得愈发大声,惹得梁元敬画也不作了,频频朝她望过来,一脸莫名其妙。 阿宝捧着笑痛的肚子,心道疯了疯了,自己真跟个失心疯没什么两样。 但其实今日,她原本还是有点难过的,尤其是在看了薛蘅有多么受东京城居民欢迎的时候。 可梁元敬彻底扭转了她的坏心情,但仔细一想,他其实什么也没做,只是问了她一句,“是不是不开心了”。 这样的话,使阿宝心底觉得很熨帖,让她知道,即使全天下的人都不喜欢她,但至少还有一人,是会关心她心情好坏的。 这人便是梁元敬,她曾经最讨厌最痛恨的人。 命运真是如此的神奇,她阿宝变成孤魂野鬼后,偏偏哪里也不去,就待在了梁元敬身边,这也许就是天意罢。 阿宝忽然对一个问题产生了好奇,蹭到梁元敬旁边,喊他:“哎,梁元敬。” “嗯?”他微微侧头,眼神专注且温和。 “问你一个问题。” “你说。” “我和薛蘅,你觉得谁更好看?”阿宝期待地问。 “……” 梁元敬嘴唇动了动,正待开口,阿宝却突然感到害怕了。 万一答案不是她期望的那个怎么办? 那她恐怕会大为光火的,可为了这等小事大发脾气,又有点尴尬。 啊啊啊,自己真不该问出这个问题! “你别说!”阿宝抢在梁元敬出声前率先阻止道,“你什么也别说!” 梁元敬面带犹豫:“其实……” “我不听!”阿宝掩着耳朵迅速后退,“我不听!哇哇哇哇!我什么也听不见!” 梁元敬:“…………” “阿宝……” “你别跟我说话了!”阿宝说,“该有人觉得你奇怪了!” 侍立在梁元敬身后的小黄门惊疑不定地看着他,想必正一头雾水。 事实上,梁元敬因时常跟阿宝说话,在外人看上去就像在自言自语,再加上他总是默默望着一个方向出神,这种反常的举止已经招徕了一部分人的注意,就连家里的余老最近都发现公子的奇怪之处了。 阿宝不希望他变成众人眼里的疯子,便飘去了彩棚离他最远的地方坐着。 其余五人的画都已作的差不多,只剩下最后的细化,阿宝反正也品鉴不出画的好坏,便都凑过去瞧了瞧。 瞧来瞧去,最后还是觉得梁元敬画的最好。 且阿宝发现,他作画与旁人不同。 因熟宣或熟绢不易改动,所以时人作画,一般使用炭笔起稿,再勾勒轮廓,逐步填彩。 一幅完整的工笔画要经过平涂、统染、分染、提染、罩染等多道繁复工序才可成图,画出的图注重以形写实,色彩富丽,笔法巧密精细。 而梁元敬仿五代徐熙,不起草图,直接以没骨法,用色彩渲染出物象形态与神韵,不仅简化了作画工序,缩短作画时间,而且画出的图形神兼备,自成意趣。 棚里的画学生们原本三五成群地分散在六位画师身边,各自观摩学习,不时扭头与同窗交流心得,点评画技。 但不知从何时起,这些人全部聚拢在了梁元敬的周围,导致画学正在内的其余五名画师形单影只,脸色纷纷难看到了极致。 其中尤以那姓秦的画学正脸色最为难看,胡子都气得翘起来了。 阿宝心想,他这个上司,手底下有梁元敬这样惊才绝艳、耀眼又抢风头的下属,也不知是他的福,还是他的孽。 一炷香后,内侍省勾当翰林书画局进来征集六人画作。 梁元敬恰好收完最后一笔,那一笔笔酣墨畅,淋漓尽致,简直将他平生画技发挥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 众画生看得目不转睛,额生瀑汗,不约而同齐声大喊:“好!” 梁元敬搁笔,后退一步,面色淡然地站定,一派温雅谦和的君子之姿。 “……” 不知道别人如何,阿宝反正是看呆了。 待勾当官取走六人画作之后,梁元敬连坐下来歇会儿喝杯茶的工夫都没有,就被众画学生围住了讨教技艺。 那剩余五名画师无人问津,越发地尴尬,只能各自借着品茶加以遮掩。 忽听画学生中有一人惊叹:“此真乃神技也!” 这未免就吹捧的过头了。 此话刚一落地,角落里便有人重重地哼了一声,一名同样是画院待诏的人不以为然道:“什么神技?不过区区一炫技之徒耳。” 五人中,由这人出头是很有讲究的。 首先,他是待诏,与梁元敬是平级,若此话由艺学乃至翰林供奉说出,未免有以下犯上之嫌。但若由上司画学生说出,又有嫉贤妒能、不容下僚的嫌疑,很毁他官声,所以由这名待诏来发声是很合适的。 他是画院官僚,众画学生不敢直言反驳,但也有人用蚊呐般的声音哼哼道:“炫技之徒至少有技可炫,不是么?” “是!说的太是了!” 阿宝大声附和此人,只可惜她说的再大声,除了梁元敬也无人听见。 她忍不住问梁元敬:“你就不驳一驳他们么?他们现在可是在说你沽名钓誉,画技拙劣!” 梁元敬捧着茶,微微一笑道:“不必,我画技如何,心中自有分辨,与旁人如何看我无关。” “……” 这人有时候真的太心平气和了,很难说他到底是有脾气还是没脾气,他似乎永远都是那副浅笑怡然、万事无法奈我何的样子。 阿宝倒替他气得不行。 此时棚中已争辩起了究竟是黄筌、黄居寀父子的工笔画法好,还是徐熙的没骨法更优越。 他们吵得不可开交,引起争论的梁元敬本人却安然坐着品茗。 阿宝听得一窍不通,却也横插一杠,冲进去大吼一句:“都别吵了!听我的!梁元敬画的最好,他的画技甩出你们十八条街!” 梁元敬听了,险些“噗”地一声,将口中的茶尽数喷出来。 吵得正脸红脖子粗的时候,官家身旁伺候的入内内侍省都知冯益全进来了,后面还跟着几名小黄门,皆手捧漆盘,上面用红绸布盖着。 阿宝一看便知,红布下盖的是用来赏人的银锭。 她悄悄飘去梁元敬身旁,附在他耳边说:“恭喜呀,梁大人,你要发大财了。” 可最后赏赐下来的银锭竟没有梁元敬的份。 冯都知眯眼笑着道:“官家口谕,宣翰林待诏梁泓入水殿觐见,梁大人,跟臣走罢?” “………………” 废后阿宝 第14节 阿宝离开彩棚前,回头看了众人一眼,只见那五名画师目瞪口呆,脸色均不忍直视,尤其是那姓秦的老头子,花白胡子都在颤抖。 唉,当梁元敬的上级真可怜。 阿宝心底表示深刻的同情。 作者有话说: 金明池、水戏资料参考《东京梦华录》,画技部分来源于百度百科。 第14章 面圣 阿宝上一刻还在同情别人,很快就轮到了同情她自己,只因她忽然意识到了一件事情。 如果梁元敬的画被选中为神品,就意味着他要面圣,同时也意味着她将直面赵從! 这一天来的如此之快,快到阿宝都不知道该如何反应,赵從就出现在她眼前,含着浅淡笑意,问梁元敬道:“梁卿,手可大好了?” 赵從瘦了。 这是阿宝见到他的第一眼最直观的感受。 他几乎瘦脱了相,两颊微微向内凹,颧骨明显,穿着一袭圆领大袖赭黄襕袍衫的帝王常服,竟有些弱不胜衣之感。 但他笑起来依然是英俊的。 从前阿宝便最爱看他笑,因为他笑的时候,唇角牵起的弧度很温柔,可自从当了皇帝后,他便很少笑了。 阿宝愣愣的,说不清内心是什么感受,说恨也不是恨,说爱也不是爱…… 梁元敬先向她投来一眼,才滴水不漏地答道:“多谢官家挂怀,有官家赏的御药,臣的手已然大好了。” 赵從笑道:“你谢的人错了,该谢皇后才是,是她那日提醒朕,命御药局给你送去秘制的药膏。” 梁元敬正要向皇后谢恩。 薛蘅却阻止道:“若不是臣妾殿里的婢子不中用,梁先生的手也不会烫伤,这些都是臣妾该做的,先生若要谢恩,才是折煞臣妾了。” “说的也是,”赵從开玩笑道,“梁卿的双手可是国手,纵是黄金千两也不换的,皇后,你这也算是将功折罪了罢。” 薛蘅红着脸,笑着嗔来一眼:“官家惯会打趣臣妾。” 侍立四周的宫眷妃嫔、皇亲国戚、宰执大臣们无不会心一笑,看着帝后打情骂俏。 接着众人便随同官家前去御案旁,点评梁元敬所作的《金明池水戏图》。 阿宝呆呆出着神,耳朵嗡嗡的,什么也没听清。 梁元敬趁没人注意,挨过来担心地看着她:“没事罢?” 阿宝这才回神,严肃地叮嘱他:“别和我说话,御前奏对你要专心点,别出岔子,不然御史台弹劾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一人一口唾沫也能淹死你。” 梁元敬意味深长地望了她一眼,回到御案旁去了。 众人高谈阔论一番后,便有殿前司军士入内禀报:“官家,龙舟竞渡的吉时到了。” 赵從点一下头,吩咐有司下去准备,又偏头看向梁元敬:“梁卿,随朕一同前去罢。” 这便是赐予他伴驾的殊荣。 这原本是皇帝的侍从官和两府宰执才能拥有的特权,此刻却落在他一个翰林图画局的小小待诏头上,不免令众人瞠目结舌。 就连梁元敬本人也是吃了一惊,好在他向来情绪不显,只恭谨地应了声“是”,随即便稍稍后退,立在赵從的左后方。 观看龙舟竞渡的最佳地点,是金明池水面中心的东南西北中五殿。 这五座宫殿与水殿遥遥相对,又另起一座仙桥,与北岸的宝津楼相连,桥面三虹,中央隆起,上饰以朱漆颜彩,状似飞虹,时人称之“骆驼虹”。 桥下有二十五道双行雁柱,届时龙舟将从雁柱之间曲折通过,十分考验施令人的经验与水手之间的默契配合,也是整个龙舟竞渡比赛之中的最精彩之处。 参与竞渡的一共两支队伍。 一支是退伍士兵组成的军士队伍——“虎翼队”,其前身是大陈水军虎翼军,但由于时下水备废弛,这支军队的番号虽未撤除,却也失去了它原本的作用,只沦为了节庆日时一支具有表演色彩的龙舟队伍。 但无论如何,虎翼队成员行伍出身,平日又常到金明池练习划船,其实力还是不容小觑的。 另一支队伍,则是由世家公子哥组成的队伍。 这些人大多是权贵子弟,仰仗父荫在朝中混了个官身,或在殿前司里混个指挥佥事当当,都是些不成器的纨绔军痞,平日在东京城里耀武扬威、呼朋引伴,专不干正事。 他们自身水平或许不怎么样,手底下却有一群肯卖力气的豪奴,官家也为他们赐了个正名,是为“龙翔队”。 比赛的起点位于人迹寥落的西岸,终点位于临水殿不远的水面,这里有只彩船,船上的军校手执竹竿,竿顶悬挂有金杯银碗、宝石锦帛之类的奖品,便是比赛优胜者的彩头。 赛程大约四里长,双方各派十条船出战,虎翼队的战船是虎头船,龙翔队的战船是小龙船。 南岸的奥屋内,还停泊着一只大龙船,该楼船长达三四十丈,宽三四丈,船头是龙头,船尾是龙尾,船身上雕饰着龙鳞一样的金色鳞片,船身宏伟硕大,相传是当初吴越王钱俶来降时所呈献的。 楼船顶部,立有一名殿前司军校,当他挥动红旗发号施令时,虎翼与龙翔两支队伍二十条战船便马上划动船桨,一齐冲破起点的浮标线,冲向终点的标竿。 霎时间,两岸围观士民欢声如潮,引颈观看,为各自支持的队伍欢呼呐喊。 也有庄家针对竞渡结果开设了赌局,吸引游人前来下注,平时官府严禁民间关扑赌博,但这一日却不限,甚至一些宰辅大臣、后妃宫眷也会兴起下场一搏,都是为了好玩儿而已。 梁元敬正埋首作《金明池争标图》,赵從扭头问他:“卿下哪一方的注?” 梁元敬笔尖一滞,迟疑道:“臣……” “龙翔队。”阿宝冷不丁地说。 这尚是她入湖心殿后正式开口说的第一句话,梁元敬忍不住看了她一眼,随即道:“臣押龙翔队。” “好,”赵從龙心大悦,“就以卿正在作的这幅《争标图》为彩头罢,朕押虎翼队,他们可是精锐之师,梁卿,可要小心了。” 言罢,解下腰间悬挂的一枚刻有祥云龙纹的羊脂玉佩,随意扔进内侍手捧的漆盘内。 有官家带头,各后妃大臣也都纷纷跟风,各自解下随身物品下注,就连薛蘅也褪下了手腕上一只凤髓玉镯,她押的也是龙翔队。 “别担心,你会赢的。”阿宝淡淡地说。 梁元敬朝她投来疑惑的目光,虽未开口,但意思显而易见:你为何会知道? 阿宝没说话。 原因很简单,因为她看了好几年的龙舟竞渡,而每一年无一例外,都是龙翔队赢。 这并不意味着,龙翔队的竞渡水平就比虎翼队要高。 事实上,虎翼队常年训练,队员又都是年龄四十左右的大汉,他们孔武有力、经验丰富,水平高出龙翔队那帮纨绔子弟不知多少。 但也正是因为对方是纨绔,家中非富即贵,又多在殿前司内任职,是名副其实的军痞。倘若得罪了他们,虎翼队这群无权无势的退伍军士,不消说是没好果子吃的。 所以竞赛结果早在龙舟还未出发前,便已经注定了,虎翼队只能输,不能赢,并且为了观众们看得精彩,输也要输得漂亮,不能看上去有丝毫放水嫌疑。 久而久之,虎翼队早已练就一番“输”的本领了。 当然有人就要问了,既然比赛结果早已注定,那么开设赌局还有何意义呢? 这样的傻问题,阿宝也曾经问过赵從。 赵從那时还是个风流闲散王爷,给她解释说,因为皇帝绝对不喜欢看到这样一边倒的局面,所以群臣即使知道比赛结果,有些人也会押输的那一支队伍,就连皇帝本人,有时也会押输家。 赌局,自然要有输有赢才好,若都是一边倒,那便没意思了。 阿宝彼时茫然不解,说:“可是输了要给钱的呀。” 赵從为她的天真稚拙忍俊不禁:“输几贯钱,却能讨来皇帝的欢心,婉娘呀,你说这桩生意是赚了还是赔了?” 阿宝皱皱眉头,说:“我还是更愿意赢钱。” 赵從便笑着刮她的鼻子:“你这个小财迷。” 过了一会儿,他摇着扇子,忽然又问:“婉娘,你知道为何天下人,人人都争做上位者么?” 阿宝摇头:“不知道。” 赵從弯唇一笑,道:“因为只有当了上位者,才会有人为讨你欢心竭尽脑汁,争得头破血流。” 阿宝仔细想了一想,忽道:“那按照你这样说的话,天下人最想做的应当不是皇帝,而是皇后,因为人人都想讨皇帝欢心,可皇帝却要讨皇后欢心,就像你每日换着法子讨我欢心一样。” “……” 赵從愣了半晌,竟无言以对,最后被她逗得笑倒在朱漆栏杆上,折扇点中她的脑袋,勉力忍住笑道:“对,你说得对,来日我若是做了官家,婉娘必定是我的皇后,天下人都要讨我欢心,而我只须讨你欢心便够了。” 昔年金明池畔的一句笑言,谁知却一语成谶,后来他果真成了官家,阿宝也如愿当了皇后,只可惜她的欢心,却再也不是那么好讨的了。 阿宝掖了掖眼角,这才记起来,鬼魂是没有眼泪的。 可是心脏却很痛,一抽一抽的痛,原来人就算死了,心也还是会痛的。 “不要难过。” 风中传来一声轻轻的叹息,还有那人温润如春水的嗓音。 “我没有难过。”阿宝嘴硬道。 龙舟竞渡结束,比赛结果毫无悬念,龙翔队胜出。 作者有话说: 参考资料:《东京梦华录》、《金瓯缺》 第15章 美人 这一日的最后一项活动,是官家驾幸宝津楼,诸军呈百戏,也有一些东京城里炙手可热的民间艺人,有幸到御前表演。 表演节目有舞狮舞旗;有一百多个军中身手矫健的好汉手持盾牌棍棒,两两捉对厮杀;也有民间艺人头戴青面獠牙面具,披头散发,聚在一起跳请神驱鬼的傩舞,不时还口吐烟火;更有射箭表演、马技表演、击丸比赛。 还有宫中女官做男子打扮,涂脂抹粉、鲜衣怒马地纵横在场上,身姿婀娜轻灵,掀起阵阵香风。 每一个节目出场之前,都会有人放“爆仗”,一声霹雳巨响后,硝烟散尽,下一支表演队伍即出场。 昔年阿宝在禁中时,便最爱看这样的节目,如今却兴致寥寥。 也许是她终于明白,热闹欢愉都只是一时的,当烟火散尽,宴席退场,只会更加显得孤寂冷清。 宴罢后,御驾回銮。 官家未像来时一样乘坐玉辂,只牵了他的青骢马,决意散会儿步再回宫。他让随行的人都走远,只钦点了梁元敬伴驾。 废后阿宝 第15节 这样的决策无疑又惊脱了众臣僚的下巴。 今日官家似乎对这名翰林画师格外青眼有加,不仅全程命他侍君左右,还在龙舟竞渡时主动垂询他下哪一方注,甚至还亲自赏了梁元敬一朵平头紫,令其簪在官帽上。 其时国朝尚紫,朝中三品以上服紫,五品以上服绯,凡服绯者赐银鱼袋,服紫者佩金鱼袋,因此有“曳紫腰金”之一说,借指的是宰执之衔。 而平头紫,是洛阳牡丹的一个变种,花瓣千叶,呈紫色,叶密而齐如截,故谓之平头紫。 因为它特殊的颜色,时人便认为它意味着官运亨通,日后能平步青云,官至宰执,因此举子们在集英殿唱名之后,往往头簪该花骑马游街,一派春风得意。 官家今日亲赐平头紫给梁元敬,实在是恩宠太过,此举背后真意,不可不深思。 不论别人是如何揣测官家心意,梁元敬始终是不知道、甚至是不在乎的,他只是淡定从容地跟在官家身旁,只落后他一步。 金明池畔燃放起了烟花,嘭地一声响,璀璨焰火升上天空,在夜幕华丽绽放后,又转瞬而逝。 赵從突然停下脚步,背手仰望夜空,身后的梁元敬也停下来,默然不发一语。 “若是她在,想必又要边看边拍手大笑了。” 这个“她”是指谁,他并没有明说,梁元敬也只是默默听着,没有搭话。 唯有一旁的阿宝漠然道:“你错了,我没有拍手大笑。” “婉娘她啊,就喜欢这种热闹明快、颜色鲜亮的东西。” 赵從唇角含笑,回首望向梁元敬,却不经意与梁元敬身后的阿宝目光相接。 阿宝心中一窒,只觉得他依稀还是当年扬州城里,那位温文儒雅的风流王爷,骏马春衫,立在鸣翠坊的长街上,与站在二楼的她遥遥相望,一眼即万年。 烟花散尽,夜幕重归宁静。 赵從收回目光,忽问梁元敬:“卿当年给婉娘画了不少画像,可还记得她的面貌?” 梁元敬依旧未答话。 赵從也不介意,只微微一笑,低声道:“我啊,已经快忘了她的模样了。” 阿宝默然地垂下眼眸,心道,忘便忘了罢,现在说这些又有何意义? 她不愿再听,便走去池边一颗大石头上,坐在上面托腮望着池水发呆。 身后赵從忽然说:“不知梁卿可愿再为朕画一幅婉娘的画像?这宫中的画师,若说有谁能将她的样子画的最生动传神,除卿以外,不作第二人选了。” 阿宝:“……” 何必呢? 活着的时候跟她吵得天翻地覆,互相都恨不得掐死对方,死了倒知道怀念起她了。 阿宝都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然而她等了半晌,都没等来梁元敬的回答。 干什么?这个呆子! 不是跟他说了御前奏对要专心吗? 阿宝疑惑回望,就看见梁元敬后退一步,拱手道:“臣……” 他莫不是想要抗旨罢?! 阿宝惊出浑身冷汗,急忙飘过去大喊:“快答应!你个呆子!” 梁元敬一怔。 “答应!” 阿宝怒容满面,围着他转来转去,恨不能提着他的耳朵大吼:“呆子!你有几条命够你抗旨的?我还想吃王婆婆家的糕点呢,你要是死了,我上哪儿吃去?!” 梁元敬抿了抿唇,眸色黯然,躬身一揖道:“臣遵旨。” 赵從见他先前迟疑许久,便善解人意地问道:“卿可是有什么难处,不妨说出来,朕……” 话未说完,就听见有绫罗曳地的窸窣声响,似乎是有人经过。 赵從便闭了嘴,同时甩给梁元敬一个眼色,是让他莫要声张,似乎是不想被人发现他在此处。 梁元敬安静地站在一旁。 夜色笼罩整个金明池,今晚有星无月,他们立在假山石旁的阴影中,沉默地就像两座石塑。 阿宝反正不会被人发现,便飘去了假山石另一侧,只见是一名宫妃带着侍女,似乎是在等候车驾。 那侍女身着鹅黄色窄衫,下搭月白色襦裙,手提一盏六角琉璃宫灯,对那名宫妃说:“娘子,恕妾直言,您今日做的有些过了,皇后赏您一碟山楂糕,您若实在不喜欢吃,浅尝一口也就罢了,何必直言您不能吃,将她的好意给推拒了,若此事传出去,皇后娘娘面上恐不大好过去。” “好意?” 那宫妃鄙夷地哼了一声:“你恐怕是进宫进得晚,不知道咱们这位皇后娘娘都做过什么罢。昔年废后李氏在位时,也曾身怀六甲,只因吃了皇后送的一碟桂花糕,七个多月的胎儿,就那么血崩引产了,听说还是个男胎。哼,你说,有此事作为前车之鉴,我怎敢接那碟糕点?” 侍女惊得急忙左右四顾,小声道:“娘子!你忘了官家禁令?不可提那位……” “我知道,”那宫妃焦躁地打断她,然而声音亦不自觉地低下去,“这不是只有你在么?谁能听见。” 阿宝:“…………” 呃,这里的两个人和一个鬼都听见了。 阿宝先前不知这名宫妃还怀孕了,眼下定睛一看,才发现她的小腹确实微微隆起。 赵從又要有一个孩子了。 不知为什么,得知这个消息,阿宝的内心居然很平静,再也没有当年那种浑身如处炙热熔浆中、心脏都要痛到爆炸的窒息感。 她甚至能很冷静地停下来,审视这名宫妃,只见她面生得很,在她的记忆里没有这号人,应当是在她死后才进的宫。 但她的眉眼却又有种熟悉感,只是阿宝一时想不起来她像谁。 也不知她是什么品秩,但见她穿着红罗销金裙,上披玉色蝉翼纱半臂,头上戴的冠子是象牙制成,上面还镶有南邦进献的番珠,想来品级应当不低。 那侍女虽得知了一些宫闱秘事,依旧忧心忡忡道:“虽是如此,但皇后毕竟还是皇后,娘子您如此下她面子,倘若这事传入官家耳朵里……” “若教官家知道又如何?” 那宫妃满眼轻蔑,似毫不在意地说道:“你当官家又肯给皇后几分薄面?李氏薨后,后位空悬三年,若不是前朝百官争相上疏,奏请官家立后,而皇后又有个做过枢密使的好爹爹,这中宫之主的位子,我看还不一定落在她头上呢。” “那依你的意思,这位子,原本该落在祝美人你的头上?” 赵從自假山后意态轻闲地绕了出来,梁元敬不发一言地跟在他身后。 阿宝瞠目结舌,美人? 居然只是个美人? 看她打扮得如此光鲜亮丽的样子,她还以为至少是个妃位呢。 奇怪,薛蘅竟能容忍手底下的宫妃僭越至此,都快盖过她这个皇后的风头了,看来她的脾气比起当年跟她斗的时候,好了很多啊。 祝美人万没想到此处竟然有人在,来人还是官家,吓得顿时小脸煞白,手中丝帕险些给她撕成两半。 “官……官家?” 赵從轻笑着,打量她隆起的腹部一眼,道:“看来,你很在意肚中的孩子。” “天家子息,臣……臣妾不敢不小心。” 祝美人打着颤,勉力应和道。 “嗯,说得对,”赵從点头,随后看着她道,“既然如此,在你怀胎的十月里,无事便不要出门了,养胎要紧,一切小心为上。” 此话,便是要禁她的足了。 祝美人仓皇抬头,不敢置信:“官家——” 赵從却倏地沉下脸,满眼阴鸷之色,竟也不顾祝美人抓住他袖子的手,挣脱她甩手即走。 走至假山石旁时,忽然回头,在半明半暗的夜色下,意味深长地一笑:“对了,至于一应物事,你放心,皇后会照应好你的。” 祝美人闻言,绝望地瘫坐在了地上。 侍女扶着她,亦是满脸不忍。 “他变了,”跟在梁元敬身后的阿宝忽然说,“变了许多。” 从前的赵從,笑起来时就如清风朗月,绝不会像方才那般阴沉残酷,令人看了都遍体生凉。 阿宝忽然想,自己也许从来就没有真正认识过他。 梁元敬向她投来一眼,没有说话。 作者有话说: 参考资料:《东京梦华录》、欧阳修《洛阳牡丹记》 第16章 夜归 “我瞧着那位祝美人长得有些眼熟,你知道她是哪位大人家的娘子么?” 回去的路上,阿宝问身后的梁元敬。 其实她并未期望梁元敬能给出答案,毕竟他不像是会了解这些事的人。 不料梁元敬却提醒了她一句:“她姓祝。” 阿宝一边道“我知道啊”,一边在脑海中细细搜寻在朝京官中有哪些五品以上的大员是姓祝的。 她从前也不记这些,只是被骂得多了,才会刻意去了解一下朝中势力。 哪些官员是一派的,哪些官员是姻亲,哪些官员是座主与门生的关系,哪些官员是看着一团和气,实则背地里势同水火的。 越了解才越知道,朝中派系盘根错节,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永远不可能理清楚。 阿宝思来想去,京官中没有一位姓祝的,倒是给她想起一位姓祝的,却不是京官,也不是州县地方长官。 准确地说,那人不是官,而是一名庶人。 “祝安?”阿宝问。 “嗯,”梁元敬低沉的声音自头顶落下,“去岁二月中,祝安病逝于杭州,官家下诏解除了祝氏一门参加科考的禁令,还封了他的几名子侄做官。” “那祝美人是?” “他的堂妹。” 废后阿宝 第16节 阿宝沉默了一会儿,方道:“我还记得祝安的长相,他和他堂妹长得可不大像。” 梁元敬双手握着驭驴的绳子,淡淡道:“祝美人像的不是他。” “那是谁?” “是你。” “……” 阿宝半天都没找到一句可以说的话,最后偏头无语道:“你在开玩笑罢?” “是真的。” 梁元敬认真地给她解释,左手在虚空中比划了一下轮廓。 “你们的眉型很像,都是新月状的弯眉,两颊骨肉饱满,鼻头小巧圆润,眼如杏核,唇上薄下厚,中央有唇珠……” “好了好了,你不必说了。” 阿宝忙不迭地打断他,当画师的就这点不好,对什么都观察的细致入微,自己脑海里都有画面了。 好罢,她承认祝美人与自己是有几分相像。 那么问题来了。 祝安知道他堂妹与她长得像吗?他是从小跟堂妹有仇,才在那日棂星门前跳出来当街拦车辱骂她? 话说回来,这位祝士子在看到一张和自己堂妹如此相似的脸蛋时,也能辱骂得下去,还越骂越勇,直至骂到口吐白沫,这不说他和堂妹有仇都说不过去呀。 阿宝心中冷笑。 至于赵從在自己死后就宽赦祝氏一门,还将祝安的妹子纳进宫里封为美人这件事,她甚至都生不起气来了,还有种微妙的恶心感,觉得自己上午在看见赵從消瘦成那个样子,心中陡然升起的那种难受与心疼的感觉十分可笑! 他用得着自己心疼吗? 他左拥右抱,女人纳了一个又一个,还有人替他生儿育女,日子过得好着呢,用得着她一个死人去心疼? 阿宝愤怒地扇了自己两耳光,当然是打不中的,手掌穿透了脸。 梁元敬:“……” “怎么了?”他温声问。 “没什么!”阿宝没好气道,“就是觉得自己笨!笨死了!对!我就是笨死的!” “……” 梁元敬叹了口气道:“哪有人自己骂自己笨的?” 他的声音轻柔、温润,就如每年汴京三月时节下的那场春雪,因是桃花绽放的季节,也叫“桃花雪”,落地而无声,寂静且温和,轻而易举就化解了阿宝心中宣泄不出的怨气与怒气。 阿宝心里痒痒的。 她好想在梁元敬怀里打个滚,或是蹭蹭他,或是跳到他背上,咬他肩头一口,亦或是将他梳得一丝不苟的发髻弄散揉乱。 怎么会这样?别是被上次变成一只狸猫影响了罢?传染了一些“猫性”? 可是……可是…… 可是梁元敬他这个人真的好好啊! 他怎么能这么好?唉!他好得她都有点生气了! 阿宝在驴背上扭来扭去,梁元敬生怕她掉下去,只得右手虚扶住她,道:“坐好,不要乱动,当心摔下去。” 阿宝想说摔下去也没事,她不会痛,不知为何,梁元敬总是会忘记她是个鬼魂的事,但想了想,还是没有提醒他。 只是兴许是受祝美人的影响,倒让她想起一桩前尘旧事。 “哎,梁元敬。”她用手肘捅一捅身后的人。 “嗯?” “你还记得我的那个孩子么?” 云开雾散,隐藏在云层后的明月终于露了出来,今夜疏星朗月,清辉普照大地,将这四野照耀得清尘如雪。人间已是仲夏时节,宽阔的小路上散落着三两归家行人,草丛里传来蛐蛐儿的和鸣声。 如此的喧嚣,又如此的静谧。 身后的人沉默良久,正当阿宝以为他不会回答了,却听见那温润好听的嗓音说:“记得的。” 阿宝侧头,微笑道:“我还记得,那天是你抱我去御药局的。” - 阿宝的那一胎,怀的恰是时候。 她身怀有孕的消息,是熙和元年十月初五诊断出来的,正是她将梁元敬传唤进宫,在御花苑内捉弄一番后的第三天。 那日晨起她便觉身子不大爽利,还在用早膳时几次三番地呕吐,将下完早朝后回来陪她用膳的赵從吓得够呛,连声唤人去请御医。 等御医到了,得出的诊断便是怀胎二月有余。 赵從惊呆了,欢喜得不知如何是好,一把将阿宝拥进怀里,对御医连声说了三个“赏”字。 不怪他高兴坏了,这个孩子实在来得太及时了。 彼时满朝官员正不满他的立后决定,拥李派与反李派每日在朝堂水火不容,吵得不可开交,更别提那些堆满他御案的谏章劄子,让他心力交瘁,甚至反思起了自己是不是真的不该立阿宝为后。 可一国皇后,又岂是可以轻易废立的? 赵從是进不得,退不得,当真是前有狼后有虎,可阿宝肚中这个孩子,却是及时地解了他的燃眉之急! 有孩子傍身,阿宝的后位便能坐的稳当些了。 现实也正是如此。 自阿宝有孕的喜讯公布后,一时甚嚣尘上的反李派们立即闭了嘴。 彼时赵從二十有七,正当年富力强,膝下却尚无一子,帝王无子,国本便不稳,阿宝这一胎实在太重要,一时间无人再继续去争执立后这个问题,朝野内外终于恢复了一段时期的平静。 只可惜,好景不长。 从接近年关时起,民间便一直陆续有谣言流出,言及皇后这一胎来历不明,恐不是天家血脉。 而这一切,又要从赵從还未被册立为太子那年说起。 - 祐安七年,太子疯魔,靖王暴毙。 太宗皇帝连失二子,一夜之间,苍老之态顿显。 赵從进入他的视野,他开始将三子当做皇位的继承人去培养,其中最重要的一个条件,便是休妻,一国储君,不能有一个歌女出身的元配妻子。 一边是唾手可得的皇位,一边是新婚燕尔的妻子。孰轻孰重,赵從心中早有决议。 他哄阿宝,指天发誓,他是爱她的,他心中只有她,但只需要她做出一些小小牺牲,待他日后践祚,他一定风风光光将她接回来,立她当皇后。 阿宝哭闹不已,吵着要回扬州。 她又不是不知道休妻是什么意思,当初在扬州说好了的,她阿宝永不为妾,他若想娶她,便要明媒正娶,聘她为妻,赵從要休她,她不反对,那她回她的扬州好了。 赵從却怎么也不肯同意,在所有怀柔或是强硬手段均不管用后,他甚至跪下来求过阿宝,求她不要离开他。 两人就这样半和好半闹别扭地吵了一年多,终于,以阿宝的妥协而告终了。 阿宝没有办法,赵從不让她走,而她,也是舍不得他的啊。 半载夫妻情谊,要星星不给月亮地宠着,护着,她并不是铁石心肠,总是会被打动的。 明光元年三月,阿宝被休弃下堂,薛家三娘子风光进门,成了宣王府的新女主人。 阿宝被休后,并没有搬离王府,而是照旧住在她的小院子里。 她也不知道自己算什么,日子跟从前比,仿佛并没有什么不同,除了大婚那一夜,赵從每晚都来哄她入睡,她在府中行走时,也从未撞见过新王妃。 彼时她尚不知,她的宁静生活都是建立在别人的血泪之上的。 直到那日冬至大雪,薛蘅披着斗篷夤夜来访,哭着请求她给予一条生路。 阿宝方才知,她在府中行走时,从来见不到新王妃,并不是因为赵從的这位新妻子性格懒怠,不爱走动,而是因为赵從提前叮嘱过她,不许她在府中随意外出,也不许她打听阿宝的一切,更不许她登门去打扰阿宝。 那晚,薛蘅顶着风雪来访,其实也是冒着触怒赵從的风险来的。 阿宝撒着泼,又打又骂地将赵從赶进了她的房间,回院子的一路上,北风呼啸,她捂着胸口,心痛的好像被扎了许多刀。 她好想好想回她的扬州,弹她的琵琶,唱她的歌,如果没有遇到赵從就好了,如果没有跟着他上东京就好了。 阿宝在那一刻,悔不当初,可人生如逝水,做错的事过去便是过去了,再难回头。 作者有话说: 第17章 往昔 太宗皇帝很快得知了阿宝还住在宣王府邸的事,他以太子之位相胁,逼令赵從将阿宝迁出府。 明光二年春,阿宝搬离王府。 赵從担心她一旦脱离他的视线,就会回去扬州,便将她安置在了心腹张虞臣的家中,表面担照看之责,暗地却是行监视之实。 虽是如此,阿宝却与张家一家人相处的极好,她跟着张夫人学会了针黹女红,跟着张虞臣学会了读书认字,她还跟张虞臣的小女儿一起簸钱、击丸,教会了她弹琵琶、唱蜀中小调,张家的一家人都十分喜欢她。 赵從时任开封府尹,还要时常入宫协助太宗处理政事,公务繁忙。但倘若有闲暇,他便会偷偷甩掉跟踪的人,前来张家探望阿宝。 阿宝初时跟他闹脾气,不肯理会他,装作不认识他,他也不生气,嬉皮笑脸地来帮她干家务活,或是觍着脸向她讨要一只她亲手绣的荷包。 阿宝骂他,他面色坦然地接受,关上房门不理他,他就默默地站在门外,跟她说一两句话。 久而久之,阿宝内心的冰山也被他焐化了,两人就一直这么别别扭扭地过着,三不五时地见一次面,直至明光三年冬,太宗驾崩,赵從正式登基。 他做皇帝后,并没有立即将阿宝接入宫中,而是等到局势都平稳后,才骤然立阿宝为后,打了群臣一个措手不及。 而这也正是谣言的来源。 阿宝九月初入宫,十月初诊断出有孕,且依脉象看,怀胎二月有余。 这便意味着,她是在进宫前,也就是在张家怀上这一胎的。 自赵從登基、阿宝被册立为后,张虞臣家的仆人便屡次在市井中炫耀自家曾供过皇后娘娘,还说皇后与主人家关系十分亲密,得张大人亲授读书写字,张娘子手把手地教其刺绣。 谣言愈演愈烈,且越传越失真,竟渐渐地传成了张虞臣手把手地教阿宝写字,二人早有首尾,皇后肚子里这一胎不是官家的龙子,而是张虞臣张大人的孽种。 废后阿宝 第17节 谣言传至朝廷,赵從大怒,将张虞臣一家贬至儋州,其家中仆人悉数入狱,然而天子雷霆一怒,换来的却是谣言的彻底失控。 在赵從为了绯闻而焦头烂额的时候,阿宝却没有太大的感受,一是因为赵從瞒的好,没让大部分谣言传入她耳中。二是因为她对赵從有信心,相信他能处理好。 至于第三,便是只有她本人才知晓的原因了。 她是在自欺欺人,就算人人皆诽谤于她,说她不洁,她也觉得赵從不会相信。 可事实是明摆着的。 赵從就算不信,内心大概也有几分是存疑的罢,否则怎会一改他温和的个性,勃然大怒地将有恩于他们的张虞臣一家贬去儋州那么远的地方,还下了那么多人的狱,倘若不是被人说中心事,何至于如此恼羞成怒呢? 对于这些,阿宝内心是清楚的,但正如薛蘅所说,她知道,一直都知道,她只是不敢承认。 她宁愿活在自己编织的幸福假象里,一厢情愿地相信,只要自己生下孩子就行了,一旦生下来,他们就会发现孩子和谁长得像,谣言不攻自破。 有这个想法在,她比天底下任何一位母亲都要期待孩子的降生。 她在后宫没有朋友,只能将她的喜悦与期待全都说给梁元敬听,那时她时常借着为她画像的由头,宣梁元敬入宫。 至于为什么是他,而不是别人呢? 大抵是因为梁元敬特别不待见她罢。 这个人从来不会因为她是皇后,就对她恭敬有加,相反,他还显得有些“大不敬”。 比如他会时常望着她的脸出神,比如他很少喊她“皇后娘娘”,就算偶尔喊一声,还是那种不情不愿、仿佛从牙关中挤出来的叫法。 阿宝知道,他也像前朝那些大臣一样,并不认可自己这位皇后,可那些人至少只是在劄子里骂她,并不会表现在明面上,而这位梁大画师,却是清清楚楚地表现在脸上。 这让阿宝气愤不已的同时,内心又觉得有几分意思,她偏要将梁元敬召进宫里,偏要当着他的面摆皇后架子,看他到底承不承认自己这个皇后。 久而久之,就连她自己也弄不明白了,她到底是想折磨梁元敬,还是真的把他当朋友了呢? 画像时,她会问梁元敬自己这胎怀的男孩女孩儿。 梁元敬答不知道。 她说不行,非逼着他选一个。 梁元敬想了想,便道:“女孩儿罢。” 阿宝却抚着肚子,低头笑着说:“我倒希望是个小郎君呢,要长得像他爹爹才好。” 梁元敬于是不说话了。 她又跟他讨要起刺绣的花样,想给未出世的孩子绣个肚兜。 梁元敬当时没回答,她还以为他是拒绝了,谁知下一回召他入宫时,他竟真的带了一沓画稿过来。 有四时花卉,有龙凤呈祥,还有一头威风又可爱的小老虎,捉着一只五彩绣球在玩儿,只因梁元敬说,她的孩子若出生了,应当属虎。 阿宝既惊且喜,翻着那一沓画稿爱不释手。 “多谢多谢,”说着忽然瞥他一眼,笑道,“原来你也没有那么讨人厌嘛。” 梁元敬抿一抿唇,垂着眼眸安静地侍立在一旁,脸上辨不出喜悲。 那一沓画稿被阿宝拿回去以后,她按照上面所绘的花样,每一幅都绣出了一件肚兜。 赵從看见了,十分不解:“这些自有宫人做,你忙活这些干什么,既费心神,又伤眼睛。” 阿宝彼时在绣那幅小老虎耍绣球的肚兜,闻言揉一揉酸涩的眼道:“嬢嬢亲手做的,和那些宫人做的怎么能一样呢?” 赵從夺走她手里的绣绷,说:“别绣了,你的眼睛都熬红了。” 阿宝却抢过来继续绣,一边说:“最后一幅了,你若是累了就自己睡去,我绣完了就好了。” 赵從没有去就寝,而是陪在她身旁,沉默了许久,直到阿宝终于绣完,困倦地扯了个呵欠,他才突然低声问道:“为什么你要绣那么多?” 阿宝抻抻懒腰,不解地看他一眼,不明白这么简单的道理他怎会不懂。 “孩子总会长大的嘛,多绣几件,好换着穿。” 那夜的最后,赵從始终未发一言。 阿宝睡得迷迷糊糊之时,感觉肚子上趴了一个沉重的东西,压得她不舒服,她不耐烦地踢了踢腿,想把那东西赶走。 翌日清晨醒来,赵從已上早朝去了,没在她身旁,她低头时忽然发现,自己的寝衣衣襟上,多了些痕迹未干的水渍。 阿宝后来想,赵從应该就是这一晚下决心除掉这个孩子的罢。 她一心期盼腹中的孩子平安降生,健康长大,将他从小的肚兜到长大一些的衣裤都做好了,可赵從却并不给她的孩子出生的机会。 那一日是三月二十,就在她被祝安拦在棂星门前,当着天下人面指骂为奸后不久,薛蘅打发人送来一盒桂花糕。 彼时梁元敬也在,他在御花苑中为她画像,见她拈了一块桂花糕要放入口中,忽然道:“不要吃。” 平日画像时,他甚少主动开口,因此阿宝有些吃惊:“为什么?” 梁元敬看一眼她挺起的肚子,又看一眼送来糕点的薛蘅的侍女,低声道:“不安全。” 他竟然能说出这种话,阿宝半是惊讶,半是好笑。 “你以为薛蘅会在糕点中下毒?”她笑着扫他一眼,“放心罢,薛蘅不至于那么蠢的。” 说罢,咬了手中的桂花糕一口,随即咽下。 梁元敬来不及阻止,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吃了下去。 阿宝被他忧心忡忡的神情逗笑了:“你干什么?一副看将死之人的样子看着我,梁大人,画你的画去罢,我不会有事的。” 然而不过半炷香工夫,腹部就传来一阵尖锐的剧痛。 阿宝捂着肚子,摔倒在地上,额头冷汗涔涔,身旁侍女发出尖叫,乱作一团。 阿宝疼得睁不开眼睛,犹记得模糊不清的视线里,梁元敬扔了笔不顾一切朝她奔来的身影。 “孩子……” 她揪着他的衣领,竭力挤出这两个字。 “我知道!我懂!你别说话!” 梁元敬在她耳边大声喊道,一双有力的手抄着她的腿窝,将她从草地上抱了起来。 分明是那么清瘦的人,分明是一双执笔的手,可力气却一点也不小,双手那样稳,竟将怀胎七月的她轻而易举地打横抱着。 “血……” 阿宝听见有侍女惊慌地喊。 “我的……孩子,是不是……” 阿宝的泪水从眼角滑落下来,泅湿了梁元敬的绯红官袍,化作一滩浅淡的痕迹。 “你的孩子很好!你别怕!我带你去找大夫!”梁元敬用低沉冷静的声音在她耳边说,一边喝问那群慌张的侍女们,“御药局怎么走?” 有侍女说:“我知道!梁大人,请跟我来!” “梁元敬……” 阿宝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喊了一声梁元敬的名字,她没说完,但她知道,梁元敬一定会懂的。 他会知道她未说完的那句话,是恳求他救一救她的孩子,她知道她从前待他刻薄,总是喜欢捉弄他,她错了,但请他救救她的孩子,让他能平安地来到这个世上,她阿宝会感激他一辈子的,她会报答他的。 直到神智彻底地堕入黑暗后,阿宝的手指都一直紧紧抓着梁元敬的衣襟。 她抓得实在是太紧了,以至于御药局的医官不得不将梁元敬胸前的一小块袍子剪下来。直到崇政殿里的赵從收到消息,匆匆赶来时,阿宝手中还抓着那一块小小的红布不放。 但她到底是失去了那个孩子,她的第一个孩子。 也是她此生唯一孕育过的孩子。 作者有话说: 第18章 访客 “梁元敬,从御花苑到御药局的路,远吗?” 阿宝忽然问道。 梁元敬怔了一怔,低声叹道:“远。” 太远了,是他此生走过的最遥远的距离,终点似乎远在天际,怎么赶也赶不到,他的双手,都被她流出来的血染红了。 阿宝又问:“你当年,为什么离开东京?” 那一年,她失去了孩子,由于已经是七个月大的胎儿,只能引产,对身体造成的损伤极大。 阿宝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鬼门关走了一圈又回来的,只是醒来后听人说,那日赵從在御药局大发龙威,言及若不能救回皇后性命,就令整个御药局陪葬云云。 御药局的医官们顶着死亡威胁,耗尽无数珍奇药材,发挥各自医术水平的巅峰,这才战战兢兢地将阿宝救了回来,饶是如此,阿宝的身子依然大为受损,已不能再诞育子嗣。 这下除了出身外,阿宝总算有正经的被废理由了,一个不能生养的女人,怎能当皇后? 可惜无论这次群臣如何劝谏,赵從都执意不肯废后。 阿宝直到现在才知道,原来那是赵從给自己的补偿,一个冷冰冰的皇后位子,换她死在他手里的孩子。 只是那时的她,已经不在乎谁来做这个皇后了。 她拖着残破的身子,每日在坤宁殿中捧着那些肚兜哭泣神伤,赵從终日陪伴她,安慰她,也不管用,她深陷在自己的悲伤里,走不出来。 熙和二年,便那么过去了。 赵從本以为随着时间的推移,阿宝会渐渐地好起来,可是她并没有,昔日那个明媚爱笑的少女已经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满怀怨恨、生有倒刺、既刻薄又爱挖苦人的阿宝。 她肉眼可见地消瘦下去,且又添了下红之症,每月葵水要么不来,要么淋漓不止,痛经发作时令她想拿刀剖开自己的肚子。 她不再侍寝,也拒绝赵從的亲近,甚至不允许他踏入自己的寝殿。 赵從终于失去了对她所有的耐心,在他又一次求欢被拒,勃然大怒预备用强时,阿宝随手拿起花架上一只花瓶,将他砸的头破血流。 “是我太骄纵你了。” 赵從捂着血流不止的额头,冷冷地看着她。 当夜,他扬长而去,此后再未踏足过阿宝的坤宁殿。 也许是出自报复,这之后他广纳美人,充盈后宫,一个又一个女人的肚皮鼓起来,生性.爱吃醋的阿宝却视若无睹。 直到她听说,被贬为美人的薛蘅有喜,她失去了所有的理智,不顾一切地冲入薛蘅在的寝阁,将她愤怒地推倒在地,猛力捶打她的肚子。 废后阿宝 第18节 “我的孩子没了,凭什么你能有?” 据目睹这一场面的宫人说,当时她神态癫狂,嘴里一直反复念着这句话。 薛蘅流产了,她的孩子在她的肚子里才待了两个月不到,至于阿宝,则被赵從下令当场剥去皇后服制,废为庶人。 这一年,是熙和三年的春天,距离她的死期仅仅还有一年辰光。 当年失去孩子、意志消沉时,阿宝不是没有想过宣梁元敬入宫,那时她身边伺候的宫人因话本事发已被全部撤换掉,那些新来的人,她一个也不认识,她在宫中也没有能聊得来的朋友,后宫的女人都瞧不起她,视她为一个笑话。 阿宝拨着手指头算来算去,在这偌大的东京城,自己真正能说的上话的朋友,竟然只有一个梁元敬,她还未为他送她去御药局的事谢谢他,虽然孩子到底没保住,可该谢的还是要谢的。 只是当她向宫人说起,让她去宣梁元敬入宫为她画像时,宫人却满脸讶异,道:“娘娘,您还不知道么?” “知道什么?” “梁大人已经离开东京了。” “……” 阿宝张着嘴,茫然了半晌,方才听清她说的是什么。 “离开?”她喃喃重复道,“离开,离开了好啊……” 过了半晌,忽又问那宫人道:“他去哪儿了?” 宫人为难地摇头:“这个奴婢不知,想必是回乡了罢。” “回乡了?” 阿宝又想问,那梁元敬的家乡在哪儿呢,但想必问了也是不知道,只好闭上了嘴。 后来幽居冷宫,身边只有一个哑仆作伴,阿宝缠绵病榻时,时常会想着,若是梁元敬还在,自己会沦落到这个地步吗? 她会变得如此癫狂,冲进薛蘅寝阁里疯子一样地捶打她的肚子吗? 想必是不会的罢。 梁元敬那厮,定会用他那种讨人厌的目光直视着她,说什么“你不能这么做”,就好像她合该听他的一样,根本不把她这个皇后放在眼里。 可阿宝觉得,倘若梁元敬真的还在,倘若他真的说了这句讨人嫌的话,她想必,是真的会听他的话的。 因为她不想让这世间她唯一的一个朋友,也变得讨厌她。 只可惜啊,梁元敬不在了。 - “你为什么离开东京?” 阿宝又问了一遍,这个问题,她想问许久了。 梁元敬沉默片刻,道:“那年,我父亲身染微恙,来信唤我回去侍疾。” “哦,”阿宝说,“你爹爹生病了呀,那是该回去,他如今身体还好么?” “熙和四年岁末便去了。” “……” 阿宝默了一会儿,道:“节哀。” “都过去了。” 梁元敬勒停驴子,从驴背上翻下去,看着阿宝道:“快到家了,我牵着你进去。” 阿宝点点头。 梁元敬便依旧在前面为她牵驴,阿宝独自坐在驴背上,忽然出声喊:“梁元敬。” “嗯?”他没有回头,应了一声。 “方才在金明池畔,你是想抗旨吗?” 梁元敬脚步似乎顿了一下,很快就恢复若无其事,不答反问道:“你希望我给你画像,然后交给他?” 这个“他”,自然指的就是赵從了。 阿宝摇摇头说:“这不是我希望不希望的问题,梁元敬,我发现你似乎总是忘了一件事。” “什么事?” 阿宝深吸一口气,平静道:“我死了的这件事。” 梁元敬这次是真的停了下来,他没有回头,背影孤茕落寞,在地上拉出一道斜长的影子。 阿宝看不见他的神情,她自然可以飘去他的正前方,看着他的脸。 可是这一次,阿宝不想这么做。 她说:“我希望你时时刻刻记着,我已经死了,做什么决定,不要先想着我,而是要优先考虑你自己。就拿今日这件事来说,假若你拒绝赵從的旨意,于我而言,没有丝毫用处,于你而言,就是死罪难逃,你可能连回来的机会都没有。” 阿宝凝望着天上的星空,他们恰巧经过一颗老槐树,树叶上凝结了露水,夜风拂来,枝叶翕动,一滴露珠从枝头坠下,却没有落在阿宝的眉心,而是从她的眉径直穿透了她的头颅。 阿宝自嘲一笑,道:“梁元敬,我死了,知道死人是什么吗?就是不会哭,不会痛,不会做梦,也不会饥饿。我不会从驴子上掉下来,即使掉下去了,也感觉不到疼痛,你看。” 她故意身子一偏,从驴背上摔下去。 梁元敬满脸惊愕,下意识伸手来捞,可他的双手却穿过了阿宝的身体。 他呆在原地。 阿宝尽量忽略他眸中刹那的失神,一脸无所谓地从地上飘起来,再度坐回驴背上,说:“你给我买的那些糕点,我也不能吃,之所以让你买,只是因为我很怀念它们的味道而已。” 她轻轻叹一口气,道:“你看,梁元敬,这就是死人啊。” “你能吃。” 梁元敬俊逸的眉宇间,忽然浮现出一抹不符合他性情的固执,他抿抿唇道:“只要我滴血作画,你就能活过来。” “啊,差点忘记这个了。” 阿宝一笑,道:“对,这样的话,我是能活过来,可是……” 她话锋一转,垂着眼皮,盯着自己透明的指尖,笑容变得黯然。 “我依然是个死去的人。” 剩下的一小段路程,二人都不再发一言。 阿宝骑在驴背上,看着前方梁元敬给她牵驴的清癯背影,心底忽然涌起一阵难过。 她想,她不该欺负梁元敬的,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 梁元敬,他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若是自己没死就好了,倘若自己没死,她一定就…… 就怎么样呢? 阿宝尚未想明白,忽然察觉驴子停了下来。 她正要问梁元敬怎么了,抬头却看见梁家宅院前站了个人,那人一身僧袍,头戴斗笠,腰悬葫芦,悄然立在清冷月光下,篱笆院墙前。 见梁元敬牵驴出现,他单手摘了头上的笠帽,露出一个光头,一张风尘满面的脸,右颊边一个深酒窝,微微笑着,望向梁元敬。 寂静夏夜里,不知何处传来别人家犬吠的声音。 和尚隔着老远,朗声笑道:“元敬小友,自上回樊楼一别,许久未见,不知别来无恙否?” 逢雪宿芙蓉山主人 [唐] 刘长卿 日暮苍山远,天寒白屋贫。 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 ——《卷二·醉花阴》终 作者有话说: 七月大的胎儿器官已经基本发育完全,鼻子眼睛都有了,这时分娩属于早产,即使是以成熟先进的现代医疗水平来说,风险也很大,古代的话,大概率就是一尸两命了。 我本来打算设定为五个月,但这样的话时间对不上,这里就让我们假设成御医们高水平发挥了吧,毕竟治不好就要死啊。(泪) 第19章 和尚 “我此行南下,云游姑苏,先是去了苏州承天寺,又去了杭州西湖,拜谒灵隐寺、飞来峰,江南风光果然与北地不同,元敬小友啊,此间差别我一定要同你细细道来,咱们今晚秉烛夜谈……” 觉明和尚自进了屋便说个不停,似要将他这一路上的经历都娓娓道来。 梁元敬点亮油灯,一面转身委婉说道:“小师父,这个我们之后再说也不急,我有一事……” “啊,对对对,”觉明打断他道,“我回到寺中,便有人说你上月去寻过我,所以我马不停蹄,立刻就到你家找你来了,你是有何事找我?” 梁元敬与阿宝对视一眼,看着和尚道:“你可看见这房中有什么?” 觉明张口即来:“灯盏,床榻,桌椅,屏风……咦,这屏风后怎么还有张地铺?元敬小友,你是预料到我今日会来你家中借宿么?哎!实在是太客气了!我和你同榻而眠就可以了,不必如此麻烦的!” 和尚满脸惊喜。 梁元敬:“……” 阿宝:“……” 她狐疑的视线在二人脸上扫来扫去,这两人的关系真的只是朋友么?听上去不简单啊。 梁元敬扶额道:“不是这些,是人,你看见人了吗?” 觉明道:“你。” 梁元敬:“除了我。” 觉明指着自己:“我。” “………………” “他看不见我,”阿宝说,“算了,别问了。” 梁元敬看了她一眼,深呼吸一口气,指着她所在的位置,对觉明道:“此地有一介鬼魂,你看不见么?” 觉明和尚惊恐地后退一步,道:“谁?谁的鬼魂?” 废后阿宝 第19节 阿宝瞪梁元敬一眼:“这么晚了,你何必吓他?” 梁元敬垂眼道:“皇后的。” 言罢,许是想起了国朝新立的薛皇后,又补充了一句:“以前的那位。” 觉明顿时大松了一口气,皱眉道:“你怎么还……” 还? 还怎么? 阿宝一头雾水,然而觉明和尚却没再继续说下去,而是叹了口气,看着梁元敬,真诚地说:“这样,我这里有两本经书,你拿去每日抄录三遍,可平心静气,断绝那些不该有的……” “你送我的那支笔,”梁元敬忽然问道,“是从何处得来的?” 阿宝急死了,心道你别打断他啊,她听得正入神呢,断绝什么?什么不该有的? 觉明愣了一愣:“啊?你说的是去年九月,你我一同入京时,我送你的那支笔?” 梁元敬点头:“正是。” 觉明挠了挠秃头,满脸困惑道:“那支笔?似乎是湖州的某位县丞送我的,你知道那里产的笔是最好的,你平日素来没什么爱好,只嗜好收藏文房四宝,我便借花献佛,拿来送你了。怎么了,这笔有什么问题么?” 梁元敬望向阿宝。 阿宝叹了口气,说:“告诉他罢。” 半个时辰后。 觉明和尚饮了口杯中的茶,方道:“你是说,你能看见皇后娘娘的鬼魂,而将你的血研入墨中,再以神笔作画,皇后娘娘的魂魄便可托附于你画中的活物,实现还阳转生?” 梁元敬凝重点头:“是的。” 阿宝捂住脸道:“梁元敬,听上去你像个疯子。” 没想到还有比梁元敬更疯的人,觉明和尚突然站起来,躬身作了一揖,双掌合十,口诵佛号道:“阿弥陀佛,小僧法号觉明,在此见过皇后娘娘了。” “……” 阿宝说:“我在这边。” 梁元敬提醒:“她在你右边。” 觉明便换了个方向,又是躬身长揖到底:“小僧见过皇后娘娘。” “谢谢,前皇后了,不介意的话,叫我阿宝罢。” 阿宝望向梁元敬,意思是让他代为转达。 梁元敬抿一抿唇,道:“她让你叫她阿宝。” 觉明从善如流:“阿宝小娘子。” 再次说回到魂魄转生这件事。 梁元敬问觉明道:“你觉得是何原因?你送我的这支笔,当真是神笔么?” 觉明摇摇头,神情有些崩溃:“它就是一支普普通通平平无奇的笔啊!” “那为何……” “先不说这个,”觉明打断他道,“元敬小友啊,我只问你一件事,你可曾试过不用我送你的笔作画,皇……阿宝小娘子的魂魄还能复生么?” “试过,”梁元敬皱眉,“不能。” “也将你的血研入墨中了么?” 梁元敬一怔。 阿宝默然道:“没有。” 觉明已从他的神色中推测出答案,左手握拳,往右手掌心一敲,道:“你看,这不很明朗了么,魂魄复生这件事,跟我送你的笔没有关系,只跟你的血有关系,无论你用哪一支笔作画,只要墨中含了你的血迹,阿宝小娘子的魂魄都会复生的,不信你可以试试。” 梁元敬愣住了。 阿宝扭头对他说:“可以试试。” 一炷香后,那种浑身灼热、头晕目眩的奇异感觉再次席卷阿宝的全身。 紧接着,她感觉自己正在慢慢地变矮,梁元敬和觉明的身影在她的视线里变得异常高大,屋中家具陈设看上去的视角也十分奇怪,仿佛所有的物品眨眼间在她视野里放大了十几倍。 奇怪,梁元敬这是把她画成了什么? 阿宝甩甩脑袋,动动四肢。 觉明张大嘴巴,惊奇不已地指着她:“哇!狗啊!” 阿宝:“…………” 狗? 狗?? 梁元敬把她画成了一只狗??? 啊啊啊!岂有此理!!她咬死他啊!!! 阿宝一个飞扑过去,挂上梁元敬的左腿,嗷呜下去就是一嘴。 梁元敬笑着把那只黑一块白一块的小花狗抱起来,抓着她两条前腿说:“别生气,时间有限,我只想到画这个。” 啊啊啊!我可去你的吧! 阿宝的后腿在空中疯狂乱蹬,可惜腿太短,不能踹中梁元敬那张讨厌的脸。 梁元敬将她抱在怀里,重新提起笔道:“我再给你画一个。” “好好画!”阿宝愤怒地说,“再把我画成什么猫啊狗的,你看我不咬死你!” 梁元敬唇边含着浅笑,挥毫泼墨。 阿宝生了会儿闷气,慢慢地就气消了,嗅着他怀里那股好闻的白檀味道,有些沉迷。 哎呀,真好闻,梁元敬的身上好香,好暖,她不自觉地往他怀里蹭来蹭去,又拱来拱去,直把他拱得衣襟散乱。 “别乱动。” 梁元敬一边画着画,一边腾出手拍一下她的狗脑袋。 啊,他摸她脑袋的触感好舒服。 阿宝使劲拱了拱他的手掌,梁元敬便顺势揉揉她的头,又用手指给她梳理背部的毛。 觉明:“………………” 是他的错觉吗? 他为什么感觉这只狗的眼神这么色眯眯的? “真是世间之大,无奇不有啊,”和尚发言感叹,“元敬小友,实不相瞒,先前我听你说,魂魄可附于画中转生,我心中只有三分相信,直至方才亲眼所见画中小狗出现在房中,这才知道天下竟有此等奇事!” 梁元敬停下手中笔,叹道:“我一开始,也是不敢置信。” 阿宝不高兴地拿狗脑袋拱他,继续摸她!不要停! 梁元敬便安抚地顺了顺她的毛,继续作画,过了良久,画笔停了下来。 “画完了?”觉明凑过去看,不禁低声惊呼,“这是……” 是什么? 这和尚怎么总是话说一半? 阿宝正赖在梁元敬怀里昏昏欲睡,此刻强撑着眼皮往画上望去,顿时狗眼瞪的溜圆。 画上画的…… 是她。 不……也不能完全说是她,画中人与她有着相似的眉眼轮廓,却在细微处又有着些许差别,气质相比起当年的她,更显得稚嫩青涩一些,倒像是…… 少年时期的阿宝。 奇怪,梁元敬认识那时的自己吗?怎么画的这般神似? 阿宝正欲趋前细看,梁元敬便已用桌上小刀割破了自己的手掌,手握成拳,鲜血一滴滴地往下落,如涓涓细流,汇在画中美人的眉心处,形成旋涡一样的形状,鲜血飞速融入,红光一闪后,连同那笑靥盎然的画中美人,渐渐消失不见。 饶是先前已经看过一遍,觉明还是目瞪口呆。 秋水为神,玉作骨。 新月裁眉,晨星为眸,丹唇点朱。 梁元敬不愧为世间最会画美人的画师,不知何时,一位绝色美人上穿浅石青窄薄罗衫,下系飘飘曳地浅赭白花长裙,臂挽朱红披帛,发间首饰粲然,腰间悬玉,雪白皓腕上戴有三只银钏,眸光微垂,悄无声息地立在烛影里。 “阿宝。” 梁元敬目光专注,出声轻唤她的名字。 阿宝低头翻来覆去地看自己的手,恍惚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回神。 她抬首笑道:“对不起,太久没做活人了,还跟我之前那么像,我有些……不适应。不过……你为何知道我有这三只银钏啊?那是我阿哥给我打的,后来被当掉了,我一直想找也找不回来。” 梁元敬别开眼,道:“我随意画的,并不知道你有。” “是吗?”阿宝有些狐疑,“可是真的好像,简直一模一样。” 连银钏上雕饰的纹饰都一样。 觉明和尚干笑几声,说道:“凡大陈闺中女子,热衷戴银饰,家中长辈为其打造银钏作为出阁嫁妆,是常有的事,这个不足为奇,呵呵,不足为奇。” 也是,犹记得当年住在张虞臣家时,他家的小娘子也是颈间挂有一枚银子打造的如意锁,听说是自小便戴着的。 阿宝便不说什么了。 梁元敬转头问觉明道:“你觉得为何会如此?” 觉明站起身,在房中走了几个来回,眉心紧锁道:“滴血入画,魂魄复生这等奇事,我是从来没有听说过的,也不知晓其原因,也许要等我回去以后,翻阅了经书才知道,只不过……” “不过什么?”梁元敬追问道。 觉明转而看向阿宝,面含悲悯之色,道了声阿弥陀佛:“只不过,阿宝小娘子肉身既已消解,芳魂却独独留在这天地之间,不入六道轮回,想必,是生前有夙愿未了。” 阿宝蓦然一怔。 有夙愿……未了吗? 废后阿宝 第20节 作者有话说: 之前那么短是为了凑榜单字数,现在补齐了^_^ 第20章 醉酒 夜已很深了,梁元敬要留觉明夜宿一晚,等明日再回相国寺,不料和尚却坚持要走。 好在今日是端阳,考虑到百姓出城去金明池游玩的人比较多,城门关闭的时辰会比平时要晚一些。 梁元敬提了盏素纱灯笼,要出门送觉明一程。 阿宝见他们似有话要谈,便没跟着去,当她复生的时候,她就跟一个活人没有任何差别,是不用时刻跟着梁元敬,保持在他五丈范围之内的。 他走后,阿宝也不知该干什么,便无聊地托腮坐在院中的井盖上,边赏月亮,边等他回来。 余老夜间起夜,出来时看见院子里多了个女人,还以为自己年老昏花看错了。 使劲一揉眼,再看,居然是真的! “余老别叫!” 阿宝在他准备扯喉咙大叫前赶紧阻止。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余老更害怕了,边打着哆嗦边往后退,“你……你是谁?你不要过来啊……” 阿宝心道这叫个什么事儿,自己是鬼的时候他不怕,现在变成人了,他反倒怕起来了。 忽然脑中灵机一动,对余老道:“你别怕啊,我不是坏人,我是你家公子的妻,是他告诉我你叫余老的。” “你骗人,我家公子未曾娶妻。”余老道。 “他娶了,”阿宝撒谎话不眨眼,信口即来,“他在老家娶的,我刚从老家一路寻来的,不信你问问他。” “……” 余老半信半疑地望向梁元敬的厢房。 “他出去送朋友了,”阿宝立即说,“就那个觉明和尚。” 余老夜间睡得早,不知道觉明来过,只方才听见了几声狗叫,而且隐约听到隔壁有说话声,想必是公子有客人到访,而且公子与相国寺的觉明小师父相熟,他是知道的。 余老到现在对阿宝的话已信了一多半,只是内心还是有点存疑:“你说你是公子老家娶的夫人?” “是啊。”阿宝毫不脸红地点头。 “那听你说话,为什么没有扬州口音?”余老疑惑道。 “……” 阿宝险些说漏嘴,问出一句“他是扬州人?”,幸亏及时悬崖勒马,嘴上狡辩道:“是扬州人就一定要有扬州口音吗?我听你家公子说话也没有嘛,没有口音,说明我的官话学的好啊。再说了,你想听扬州话,我说一句给你听就是了。” 这对于阿宝来说实在太简单了。 她在扬州城生活了两年多,鸣翠坊的娘子们很多就是扬州本地人,她成日耳濡目染着,听都听会了,于是当即给余老说了几句地道的扬州土话。 余老本身也是扬州人,乍听乡音入耳,非常亲切,对阿宝的话便信了个十成十,忠厚地笑道:“原来是娘子来了,方才老奴失礼了。娘子今日是何时到的,一路辛苦了罢,可曾用过饭食?” 他不提还好,一提“饭”这个字,阿宝便立即感觉到了饥饿。她捂着咕噜叫个不停的肚子,向余老挤出一个羞涩的笑容。 “家里还有饭么?我只吃一点点。” 不一会儿后,余老便煮好了一锅汤饼。 阿宝好说歹说地将他劝回房歇息去了,不然她怕像上次那样,吃着吃着人就变成了魂魄,要是让余老看见一个好端端的大活人,突然凭空消失不见了,还不得把他老人家吓昏过去? 阿宝将他送走后,自己捧着个海碗蹲在灶下,将那一整锅汤饼都吃光了。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梁元敬这回滴的血比上回多,阿宝直至吃完都还没变回魂体状态。 她捧着被一锅汤饼撑得浑圆的肚皮,一手扶墙来到了院子里,慢慢散步消食,溜到不知第几圈的时候,梁元敬回来了。 “你回来了。” 阿宝扶着后腰,站在枣树下凝目望向他。 梁元敬也不进来,就站在门槛处,呆呆地看着她,一句话也不说。 阿宝心道他最近好不容易看着不呆了,怎么一下又恢复到这副痴痴呆呆的样子了,便走到他面前。 “怎么了?” 忽然夜风吹拂,鼻端飘来一阵不对劲的味道,阿宝使劲皱皱鼻子,倾身过去到处嗅:“不对,你喝酒了?” 梁元敬红着脸,推开她,提步朝房中走去。 “喝了一点。” 阿宝跟在他后面问:“和谁喝的?你不是送大和尚去了吗?” 梁元敬停下脚步,微微转头,向她看来,似乎是醉了,脚步有些踉跄,脸颊渗着薄红。 “就是和他喝的。” 什么? 和他喝?和觉明喝? 阿宝瞪大眼睛:“他不是个和尚吗?” “嗯,他是个喝酒吃肉的和尚。” 梁元敬继续朝房中走,这下阿宝真看出来了,他确实是醉了,脚下毫无章法,上台阶时还险些绊一跤。 阿宝赶紧上前去扶住他,一边侧头很感兴趣地问:“那他会去花楼吗?” “……” “去。”梁元敬道,又顿了顿。 他现在思维似乎有些迟钝,说话之前,总是要停下来思索片刻,才继续道:“他说,佛祖面前,众生平等,即使是歌妓戏子,也需佛法普渡。” “这和尚也太有意思了,不就是个花和尚吗?还有那么多歪理,相国寺竟也没把他轰出去。” 阿宝心想自己当年在鸣翠坊时,怎么没遇上过这么有趣的客人,光是想着一个大和尚,顶着个光秃秃的大脑门儿,一手油鸡腿,一手花雕酒地拉着娘子们的玉手讲“苦海无涯,回头是岸”的样子,阿宝就差点笑喷。 正独自乐不可支的时候,梁元敬冷不丁地转身,盯着她看。 “怎……怎么了?” 阿宝竟被他盯得有几分紧张,主要是喝醉的梁元敬,脸色酡红,眼眸乌黑湿润,蒙着一层若有似无的水汽,实在是…… 太勾人了啊! 阿宝不自觉地咽了口唾沫。 梁元敬眼神纯良,道:“我要沐浴。” 阿宝:“……” 梁元敬:“可以请你出去吗?” 阿宝:“…………” “你是喝醉了吗?”阿宝忍不住问。 梁元敬侧头想了半晌,最后点点头,说:“好像是的。” “……” “哦,”阿宝面无表情,像个要强抢良家妇女的地痞恶霸,“那我要是不出去呢?” 梁元敬微微睁大眼睛,像是完全没有料到还有这个回答。他皱着脸,冥思苦想了好半天,最后忍气吞声地说:“那我就只好不沐浴了。” “……” 阿宝别过头,尽量憋住嘴角的笑,好不容易控制住了,才转过头来,一本正经地道:“那多不好,你还是洗罢,我出去了。” 走到门口时,她忽然转身一笑,举起手发誓道:“你放心,我绝对不会从门缝里偷看的。” 梁元敬点点头,扶着门认真道:“好的。” 阿宝用尽平生力气,才克制住自己没有笑场,等到身后房门掩上,她走入庭院中,才捧着憋出内伤的肚子,弯腰蓦地爆发出一阵巨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 天爷呀!喝醉了酒的梁元敬怎么那么好笑! 哈哈哈哈哈!谁来救救她! 阿宝扶着枣树笑得不行,上气不接下气,怀疑这世上真的有人是笑死的。 救命啊!快来个人让她停下来罢!! 她又想梁元敬都醉成这模样了,居然还惦记着沐浴,他待会儿不会被洗澡水淹死罢? 可是自己又答应他了,绝对不会偷看他,想象着梁元敬扑腾着两条胳膊,在浴桶里惊慌失措大喊“救命”的样子,阿宝又是一阵狂笑。 等好不容易笑声止住了,她才靠着枣树坐下,做了个平缓气息的深呼吸。 唉,肚子都给她笑痛了。 梁元敬,这个人怎么这么好玩儿呢? 就是可惜了…… 阿宝脑中突然冒出这样一个念头,她自己都感到匪夷所思。 可惜?可惜什么? “可惜他有心上人了。”心底某个小小的声音替她回答说。 心上人,心上人…… 阿宝喃喃重复念着这三个字,不知道心底是个什么感受,就好像突然吃到了一只极酸的嘉庆子,那酸涩的感觉一直从舌尖蔓延到心脏里去。 心上人,梁元敬放在心上的人,会是什么样子呢?漂亮么? 阿宝想着想着,忽然眼眸一亮。 不对啊!她能知道梁元敬的心上人长什么样子啊! 废后阿宝 第21节 他那幅搁在箱子底的画,不是画了么? 阿宝瞟一眼紧闭着的房门,里面透出昏黄的烛光,想必梁元敬还没沐浴完。 她再看向黑漆漆的书房门口,顿时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尘,飞快朝书房跑去。 梁元敬的书画藏品很多,屋子里存放了不少箱笼,但阿宝还记得,那装着他心上人的画,是一只乌木饰漆,四角包银的箱笼,画轴用一根红绳系着。 她举着油灯,目光从一只只箱笼搜寻过去。 乌木饰漆,四角包银…… 等等…… 找到了! 阿宝将油灯放去一旁,兴奋地将角落里那只不起眼的箱笼拖出来,怀着激动万分的心情,正准备打开看时,嘴角的笑容渐渐凝固了。 只见那箱笼上,挂了一把黄澄澄的大铜锁。 “…………………” “实在是太过分了!挂一把锁,这是防谁呢?” 阿宝怒气冲冲地闯进厢房里,也不管梁元敬是不是还在沐浴了,她现在已经恢复了魂体状态,两扇门根本挡不住她。 她冲进去时,梁元敬已经洗完了,穿着雪白的中衣,站在水雾袅袅的浴桶旁,似乎是想将浴桶搬出去把水倒掉,但因为他酒醉后没有力气,搬不动,只能低头望着水面发呆。 “……” 阿宝的怒气一下子就烟消云散了。 算了,谁能跟呆子计较。 “别傻站着了,放那儿罢,明天早上再收拾。”她说。 “哦。” 梁元敬呆呆地望来一眼,随后走去屏风后,躺进他的被窝,双手规矩地交叠于腹部,闭眼入睡。 阿宝:“……” 很好,就算醉了,还是知道自己该睡哪儿。 阿宝真是哭笑不得,走到他的地铺旁边,抱膝坐下,欣赏他的睡颜。 刚出浴的梁元敬还真是活色生香,如玉的肌肤蒸腾出些许薄晕,睫毛湿漉漉的,嘴唇红润,雪白的中衣领子下,依稀可以看见一点锁骨的影子,刚才看得她真是…… 差点就把持不住了! 梁元敬:“?” 睡着的梁元敬似乎是察觉到了有什么在盯着他,突然睁开了双眼,惊讶又懵懂地看着她,眼神就像一头受惊的小兽。 阿宝:“……” 别看了,再看她真的要狼血沸腾,就地扑倒他了。 “梁元敬。”她喊他。 “嗯?”他闭眼回应,被酒浸过的嗓音沙沙的,有点磁性。 “你的心上人,是谁啊?”阿宝循循善诱地问。 梁元敬一怔,沾着水汽的纤睫颤了颤,低声说:“是……” 阿宝竖起耳朵,然而听他“是”了半天,始终没听到下文。 她只得上前,将耳朵贴过去,随即,听到了梁元敬平缓规律的呼吸声。 “……” 他居然就这么睡着了! 阿宝恨恨踹了他一脚,飘去自己的榻上了。 作者有话说: 不好意思,久等了,周日还有一更,周一不更,入v后会稳定日更的。 第21章 蝗灾 第二日清晨醒来,梁元敬在用早膳时,听见余老问:“公子,娘子呢?还没起身吗?” 梁元敬险些把口中的清粥喷出来,抬头惊愕道:“什么娘子?” “就是公子从扬州老家来的娘子啊。” 余老埋怨地看他一眼。 “公子,你也真是,怎么娶了妻也不说,还是那般貌美,恍如神仙妃子一样的娘子。她从扬州一路找来京城寻你,只怕吃了不少苦头。” 梁元敬:“……” 阿宝优雅地一颔首:“多谢夸奖,余老,真没想到你对我评价这么高。” 梁元敬:“…………” 余老忧心忡忡地看了眼桌上的膳食,道:“也不知道这一桌够不够娘子吃,昨夜她吃光了一整锅汤饼,唉,估计是路上饿狠了。” “……”阿宝脸黑了,“谢谢,这个就不用说了。” 梁元敬放下筷子,淡淡道:“没有什么娘子,是你昨晚做梦了。” 余老一愣:“怎么会?我明明看到了……” “你看错了。” 梁元敬不容置疑地打断他,擦嘴起身,今日是他去画院上值的日子。 出门前,阿宝看见余老呆呆地坐着,一脸怀疑人生的样子,内心有些不忍,转头责怪梁元敬:“你跟他说那些干什么?这下余老该觉得自己老糊涂了。” “是你不该跟他说那些。” 阿宝停下,细细地观察他的神色,道:“生气了?” 梁元敬摇头:“没有。” 阿宝扯扯唇角:“至于么,我不就开个玩笑吗?” 梁元敬转过身,看着她道:“你不是总提醒我,你已经死了么?既然是这样,你就不该以活人的模样出现在我认识的人身旁,更不该对他们开什么‘娘子’之类的玩笑话,这样如若有朝一日你不在了,我要如何对他们解释你的消失?” “……” 不得不说,阿宝无言以对了。 一向寡言少语的梁元敬,突然变得这么能说会道,这让她很不习惯,而且…… 他干吗用这么冷漠的语气说这种话啊! 阿宝要气死了,眯着眼冷笑道:“哦,那真对不住,是我的错,我不该跑到余老面前胡言乱语,我是个死人,死人就该有个死人的样子,不该变成活人贪恋这人世间,对罢?” 梁元敬倏地抬起眼:“我没有这么说。” 阿宝怒道:“还用说吗?我听你就是这个意思!” 梁元敬别过头,急促地喘了口气,胸膛剧烈起伏,似乎是在极力克制情绪。 随后,他扭过头来,漆黑的眼珠静静地盯着阿宝,几乎刻板地重申道:“我只是不喜欢你开‘娘子’之类的玩笑。” “可以理解,”阿宝语带嘲讽,“毕竟你有心上人嘛。” “……” 梁元敬脸色煞白,死死地攥住拳头,没有开口。 阿宝忽然觉得很没意思,漠然道:“放心罢,我以后都不会再开这样的玩笑了。你还不走吗?等会儿去画院要迟到了。” 梁元敬看了她一眼,嘴唇动了动,似乎是想说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说,也没有骑上驴背,而是默默地牵着绳子,走在前面。 阿宝看着他一如既往的清瘦身影,忽然想,梁元敬似乎也不是很好很好的了,他只有一点不好,那就是他有个心上人。 - 这日上午,阿宝没再与梁元敬说一句话,也不再跟他吐槽画院讲学的老头儿,自己一个人坐在廊下默默发呆。 梁元敬频频透过窗棂朝她看去,正在讲学的画学正见他如此心不在焉,当即重重哼了一声:“若觉得老夫讲的不好,可以出去!” 正值仲夏,烈日炎炎,蝉鸣声此起彼伏,天际流云或聚或散,画院廊庑前植了一排苍松翠柏,有风从松树那边透过来,顿时让人精神为之一爽。 阿宝正低头数蚂蚁时,视线内出现了一双登云靴,她抬头讶异,看着来人。 “怎么出来了?” 梁元敬在她身旁坐下,双手放在膝盖上,低垂着眼,忽然说:“对不起。” “……” 阿宝十分抓狂:“你说什么对不起啊?” “不知道,”梁元敬偏头看着她,“你还生气吗?” “…………” 阿宝这一刻说不出自己是什么心情,她心想,梁元敬这个呆子,连自己为什么道歉都不知道,怎么会有他这么呆的人? 又想,自己实在是太坏了,怎么又欺负起梁元敬了,明明决定以后要对他好一点的。 可她此刻真想扑过去狠狠咬他几口。 呆子!呆子! 阿宝心潮起伏,似有千言万语要说,但最后,却也只凝成一句话。 “不生气了。”她郁闷地说。 梁元敬点点头:“回去给你买糕。” “……” 又来了,就只会这一招,他是对糕有什么执念吗? 她也并不是那么…… 废后阿宝 第22节 好罢,她确实是很爱吃甜糕。 阿宝说:“我要变成人吃。” 梁元敬道:“好。” 下值时,冯益全却找了来,说官家召见,于是梁元敬又在同僚各种羡慕嫉妒的目光下离去。 赵從找他依然是那件事,为废后李氏画像。 从熙和元年十月初起,由于阿宝曾多次召梁元敬入宫画像,内廷中收藏的她的画像原本不少,只可惜熙和四年岁末的一场火灾,禁中所有藏画被付之一炬,这也是赵從命梁元敬重画一幅的原因。 不过他并未对交差时日有所规定,只说了梁元敬画完即可,临走前还赏了他御用的笔墨纸砚,以及一匹六尺长的珍品丝绢。 “发财了啊,梁大人。” 回去的路上,阿宝打趣他。 梁元敬并不理会她这句话,只问:“想吃什么?” “我想想啊……” 阿宝其实也不太清楚,站在潘楼街上东张西望,目光滑过长街拐角处一家面摊时,忽地眸光一闪。 - 阿宝有一个上不得台面的癖好,或者说,她不认为自己这个癖好有什么,但在别人看来,那就是上不得台面。 她喜欢吃下水,也就是牲畜的内脏,其中尤以猪羊的肠肚最为钟爱。 这个饮食习惯是她十四岁那一年养成的。 阿宝本是永康军青城县人。 永康军隶属益州路,地处西南巴蜀之地。魏晋时,五胡乱华,晋人衣冠南渡,为南方带来了大量的劳动人口与先进的耕种技术,经济重心逐渐南移。 唐时安史之乱,唐明皇驻跸成都,长江流域的发展已超过北方,成为赋税重地,时人有“扬一益二”的说法。 自五代残唐藩镇割据以来,蜀地饱受战火离乱,却在毁灭中不断重建。到太.祖立国后派军剿灭后蜀,收复南方,经过太.祖、太宗两朝四十余年的休养生息,四川终于恢复了往昔“天府之国”的繁华气象。 时有词人写道:“成都好,蚕市趁遨游,夜放笙歌喧紫陌,春遨灯火上红楼,车马溢瀛洲。” 然而就是这么一座繁华富庶如海外瀛洲的城市,却又一次迎来了毁灭性打击。 祐安三年,夏五月。 成群蝗虫自南方飞来,这种青绿色、被民间百姓称之为“蚂蚱”的昆虫,生有坚硬的口器和狭窄坚硬的翅膀,最喜潜伏在植物叶片下啮食。 它们成群结队地迁徙,来时遮天蔽日,每经过一个地方,便将当地的庄稼作物蚕食一空。 史书记载:“草木牛马毛鬣皆净,生民多饿死”。 蜀地受灾极为严重,那时已是祐安元年以来第三个旱灾年头,川峡四路久旱无雨,成都盆地似被笼在火炉里头,既闷且热,又恰值青黄不接之际,百姓就指着田里的作物成熟好熬过饥年,谁知“久旱必蝗”,旱灾加上蝗灾,雪上加霜。 一时间,川蜀饿殍四野,赤地千里,以至出现“人相食”的情况。 饥荒自古以来便是跟流民问题出现在一起的,当一个地方实在是没吃的了,便只好去别的地区讨生活,俗称“就食”。 当时蜀地百姓有两个选择,一个是北上就食关中,那时关中也有不同程度的受灾情形,只不过关中毗邻西京河南府,京畿重地,想必官府不会袖手不管。 第二个选择,便是顺长江而下,就食江南,吴越自古繁华,受灾也比别的州县轻些,只不过路途遥远,恐不能抵达,便会饿死在途中。 阿宝和哥哥李雄一起生活,李雄选择了去扬州。 他们带上家中仅剩的粮食和锅碗瓢盆,一路东去,途中被强盗抢劫了几次,身上财物一无所剩,不得不沿路乞讨维生。 阿宝连自己最钟爱的琵琶都卖了,然而行至洞庭附近,恰值数九寒冬,滴水成冰,道路难行,她还是生了一场大病,险些饿死。 那是阿宝一路上最接近死亡的一次,她饿得四肢纤细,浑身却浮肿不堪,肚大如斗,因为路上啃食草皮树根,小脸蜡黄,两眼不住发黑,身子轻飘飘的。 她知道自己要死了,哥哥李雄一路上都把口粮省给她吃,然而还是比她要强壮得多,她恳求阿哥不要管她了,把她丢在路上等死。 李雄怎么肯呢,让她不要说胡话,把她抱进一户破败的农户家里,四处去找可以果腹的食物,那时南方普遍受灾严重,已经十室九空。 阿宝又饿又冷,病得发起了高烧,神智稀里糊涂的,竟梦见了一位神仙模样的少年郎。 他向她伸出手,掌心躺着一块甜糕,笑吟吟地请她吃。 “是我要死了么?”阿宝心想,“仙人是来接我的?” 不管这位少年是谁,阿宝都已经顾不上管了,那甜糕诱得她双眼冒绿光,扑过去将糕抢了,不管不顾就往口中狂塞。 按理说,梦中的食物吃起来应当是没有味道的,阿宝却吃到了,而且不是糕点甜腻的味道,而是一种腥臊的味道。 川蜀历来美食荟萃,像这种腥臭的食物,原本是入不了阿宝的口的,可饥饿之下,阿宝竟觉得那味道出奇地美味,吃了个精光。 醒来之后,她才从李雄这里得知,原来是一个逃荒的老人经过,见她饿得快要死了,便好心烹了一碗面汤给她。 阿宝吃起来觉得腥的那东西,是老人把自己的毛驴剖了,给她用驴肠做的菜码。 那一碗驴肠面,救了她的性命。 至于那梦中请她吃糕的少年郎,阿宝早已记不清他的面容,唯一能记得的,只有他笑时嘴角牵起的弧度,十分的温柔清朗,如夏夜池塘里的溶溶月光。 作者有话说: 梁元敬(攥紧拳头,两眼通红):她气死我了……可还是要哄。 另:古代贵族不吃内脏是绝对不符合史实的,光是《东京梦华录》中,就记载了数种动物内脏烹调的美食,这里是我的私设。 “草木牛马毛鬣皆净”——出自《宋书·五行志》,说的是西晋永嘉年间的蝗灾。 第22章 面摊 “不好吃吗?”梁元敬问。 “啊?” 阿宝回神,这才意识到自己瞪着面碗发了许久的呆,便笑道:“没有,我只是想起了一些事。” 她拾起竹筷,夹了一筷子面吃入口中,顿时惬意地眯起了双眼。 梁元敬给她点的羊肠面,摆面摊的老翁应当做过许多年了,手艺非常不错。 羊肠被认真地处理过了,腥膻之气并不明显,剪成小段,散在熬过的高汤里,面条劲道,底下放了提炼过的猪油膏,还有莲、藕、菱与荸荠,面上撒了细碎的葱花,香气扑鼻,齿颊生津。 就是这个味道,让阿宝惦念了许多年。 昔年,赵從与她在一起时,得知她竟喜欢吃这类东西,便觉十分好笑。 内脏腥臭,贫苦人家宰猪剖羊后,将肉挂上市集去贩卖,唯有内脏不舍得扔,便留下来自家吃。 换言之,就是牲畜的肠肚都是下等人才吃的东西,富贵人家只取牲畜身上最精华的那一部分食之,其余部分扔给狗,狗都不吃。 他拉着阿宝满东京城地乱逛,带她品尝四海美食,珍奇美味吃的多了,阿宝逐渐也不怀念那一口了。 直到后来做了皇后,吃到的机会就更少了,因为后宫之人得知,皇后娘娘竟喜欢吃这等腥臊之物,都在暗地里讥笑她,果然是小户出身。 内脏吃了口中也尽是腥气,确实不会是名门淑女吃的东西,还有侍御史专门为了此事上疏弹劾。 虽然阿宝觉得,“连我吃什么也要管,你们这帮御史是不是太闲了”,然而作为一国之后,便是如此。 国事无小事,一切都是大事,御史台专司监察之事,无论大小,皆可上疏弹劾。 赵從作为一国之君,在立谁为后这等私事上,尚且不能完全做主,阿宝喜爱吃什么,自然也不是绝对自由的了。 后来,就连赵從也不许她吃了,他兴许是觉得天下的珍馐美食多得很,没有下水吃,也饿不死。然而阿宝却觉得,自己堂堂一个皇后,连吃什么都要受人控制,实在是憋屈的很。 确实也憋屈,她小半辈子就是这么憋屈过来的。 阿宝越想越气,恨恨塞了一筷子面入口中。 “慢些吃。”梁元敬微微叹息一声道。 “怎么?你也觉得我吃相难看?” 阿宝挑眉,自升腾的热气中瞪圆了一双眼睛,心道梁元敬若敢答她一个“是”字,她今日就将这碗面扣到他脸上去。 梁元敬无奈答道:“不是,面条不烫么?” 说完又低垂着眼,轻声道:“不难看,以前又不是没有见过。” “以前?”阿宝边吃面边说,“多久以前?你是指上次相国寺那会儿?” 她那日都没吃成,光买东西去了,还没买尽兴,人就变回了鬼魂。 她央求梁元敬再把她画成人,就算是画成小女童也不要紧,那些她买好的糕点她可一块都没尝呢,可梁元敬这厮愣是不同意。 阿宝怀疑这小气鬼是嫌她那日花光了他身上的银钱,故意挟私报复。 梁元敬摇头道:“不是那日。” “那是哪日?”阿宝问。 梁元敬未开口,他的目光似越过阿宝,穿过悠长的时光,看到了许久以前,禁庭后苑之中的一个烂漫初冬日。 - “螃蟹性寒,有活血化瘀之功效,孕妇不可多食。” 他立在案前,将石青色颜料逐步填在画卷上,一边出声提醒那坐在圈椅之中的人。 “没关系啦,赵從说了,吃一个两个的不打紧。” 阿宝正与一只吴江进贡的大闸蟹奋战,秋蟹膏肥,佐以黄酒是不可多得的美味佳酿,时人吃蟹共有两种吃法,一是将生蟹拆开,调以盐梅姜橙、浇上酒,洗手即食,谓之洗手蟹。 二是“橙酿蟹”,将黄熟带枝的橙子截顶去瓤,留下少许汁液,再将蟹黄、蟹肉、蟹膏放入橙子,用酒醋隔水蒸熟,调以食盐拌着就食。 阿宝喜食生蟹,然而那蟹壳却实在不好剥开,她又不会用那些“蟹八件”。 当然作为皇后,自有侍女能帮她拆蟹。 可阿宝一来不肯让人帮她,显得她笨手笨脚,连吃东西都要人伺候到嘴边似的。二来看着那些侍女纤纤素手慢悠悠地拆蟹,看得她心急火燎,还不如自己上嘴啃来得快。 是以她素来吃蟹,都是自食其力,从不肯让旁人插手的。 “嘶——” 一不留神,阿宝被蟹钳崩到了牙,她皱着眉,往掌心吐了半块碎牙出来,白花花的,像一粒米。 “牙断了吗?我看看。” 作画的梁元敬不知何时来到她的身边,想让她张口看看。 废后阿宝 第23节 阿宝心道你放肆,然而却下意识地听了他的话,大张着口,让他检查。 梁元敬两指托着她的下巴,将她的脸抬高些,皱眉往里看了看,随后松了口气,放开手道:“没有流血,应当没有大碍。” 阿宝心道岂有此理,我是皇后,你竟敢摸皇后的下巴。 梁元敬垂眸扫了眼桌案上被她嚼得零零碎碎的螃蟹壳,忽道:“娘娘,臣教你拆蟹罢。” 阿宝终于能说上一句话了,摸着滚烫的腮帮蹙眉道:“我才不要你教。” 梁元敬目光温和,柔声说:“总是用咬的,牙被崩断了不疼么?拆蟹很简单的,你来看。” 说着便拿起那些蟹八件,一个个地跟她解释这叫什么名字,是起什么作用的,又当场拆了一只蟹,逐步演示给她看。 阿宝向来没什么耐心,且心眼小,别人要教她,反倒被她觉得是笑话她粗野放诞,没见过世面,连怎么吃蟹都不懂。 旁人若要教她拆蟹,她可是要大发一顿脾气的,是以侍女们都不敢触她霉头,一见她吃蟹便躲得远远的。 梁元敬上来便教她拆蟹,按道理,她也是要发通脾气的,可阿宝却骂不出来。 梁元敬的手指生的很好看,他拿着小巧精致的银制蟹八件的样子更是文雅潇洒,他生于江南烟柳之地,自小便吃蟹长大,说起这些来自然是侃侃而谈,声音温润动听,如春日的绵绵细雨。 阿宝听得呆呆的,终于知道那些钟鸣鼎食的富贵人家,为何会特意请人教导家中子弟的礼仪,一举一动都要循规蹈矩,原来就是为了培养出像梁元敬这般的清雅公子。 “会了吗?”梁元敬的问话打断了她的神游。 “啊?”阿宝傻傻地抬头。 梁元敬望着她的面孔,无奈地道:“又走神了?” 什么“又”? 她什么时候在他面前走过神? “没有!”阿宝瞪着眼否认,又命令他,“你再说一遍!坐着说!” 梁元敬一愣,为难地道:“这不合规矩。” 阿宝心道你向来跟我没什么规矩,现在倒知道讲了,满脸不耐烦道:“难道你要我抬头听你说?脖子都仰酸了,你赶紧给我坐下!” 梁元敬只得坐在一旁的绣凳上,再次给她讲起了拆蟹步骤,这次阿宝听得很专心,甚至还学他的样子拆起了蟹。 “不是这样的,要剪这里……” 梁元敬按着她拿银剪的手,引导她往正确的部位剪蟹钳,这时下了朝的赵從却来了,他在坤宁殿里寻不到她,便来御花苑寻,正好撞见这一幕,登时怔在了原地。 梁元敬立刻松开阿宝的手,起身行礼。 赵從让他平身,又笑着问道:“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他在教我拆蟹!” 阿宝扔了银剪子,皱着脸冲他抱怨:“气死我了!我今日吃蟹,被蟹钳子崩断了半颗牙!以后你不许再将这劳什子给我吃了!” 赵從一惊,赶紧走过来,阿宝张着嘴给他看。 那崩掉的是颗臼齿,倒也不像她说的这么夸张,没有崩断半颗,顶多掉了点牙片而已,无伤大雅。 赵從看了,指着她哈哈大笑,嘲笑她吃个蟹都能把牙崩断,可谓是国朝第一人了。 阿宝气得要死,将案上的螃蟹壳全部往他身上扔,冬苑中,充斥着她清脆的怒骂声和赵從的大笑声。 梁元敬安静地站在一旁,不发一语,立在攀满紫藤的花架下,就像一道沉默的影子。 - “原来你说的是那次。” 阿宝也想起来了,目光颇有些怀念,哈哈笑道:“我那时候,好像总是喜欢捉弄你。” 何止是捉弄,简直就是恶作剧。 她那时初登后位,臣僚皆不喜她,后宫娘子们拉帮结派,唯薛蘅马首是瞻,耻于跟她来往。 禁中长日漫漫,百无聊赖,赵從又忙于国政,看个话本子也要被骂,她找不到人一起玩儿,就只好玩儿梁元敬了。 阿宝命小丫头们在端给他的茶水中偷偷放盐,期待看到他被咸得一脸狰狞的样子,可惜这位梁大人只是略皱一皱眉,便将茶放在一旁不喝了,害阿宝失望好久,觉得他这人可真没意思。 后来洛阳进贡了李子上来,这种李子长在西京嘉庆坊,果皮呈紫红色,果实酸甜可口,时人谓之嘉庆子。阿宝孕后嗜酸,极其爱吃,每有上贡,赵從都会派人给她送来。 阿宝闲极无聊,便将嘉庆子往梁元敬掷去,一面狡黠笑道:“梁大人,请你吃李子!” 梁元敬彼时正在低头作画,避之不及,那鲜红李子打中他的官帽,斜掠出去,落进草丛里。 梁元敬也不生气,只默默将掉落的官帽拾起来,拍拍上面沾的草屑灰尘,重新戴回头上。 然而阿宝却似乎从其中找到了乐趣,李子流星雨似的一只接一只向他砸来。 梁元敬躲来躲去,应付得手忙脚乱。 忽然一只准头没投好,恰巧砸进案上的砚台里,墨水飞溅,弄脏了他的绯红官袍,还有几点墨汁溅上了他白皙的面颊。 阿宝愣了一愣,接着扑哧一乐,拍案发出狂笑,险些摔下那把黄梨木圈椅。 梁元敬端方自持,从来没有过这般狼狈的时刻,浑身都是飞溅的墨汁,他怔怔地立在原地,看着乐不可支的阿宝,轻轻地叹了声气。 - 记起这些前尘往事,阿宝真是既觉得好笑,又有些赧然。 现在看来,她以前真的好无聊啊,除了往茶水里放盐、用李子砸他、故意不给他提供椅子、令他只能躬着腰作画,她好像还做过更多过分的事儿来着。 她这样整蛊梁元敬,他竟然都没生过气,这人的脾气到底是有多好。 阿宝忽然好奇起来,右脚在小木桌下踢了踢梁元敬的小腿。 “哎,说实话,你以前是不是很讨厌我?” “不讨厌。”梁元敬说。 阿宝啧地一声,不满道:“让你说实话,放心罢,娘娘恕你无罪。” 梁元敬弯唇一笑:“真的不讨厌,至多……只是有几分无奈罢了。” 阿宝心道你这人脾气是真的好,简直就是没脾气,都这样了,还只是有点无奈,嘴上却装作不信道:“真的?那你为什么要叹气?” “叹气?”梁元敬语调上扬,略带疑惑。 “是啊,”阿宝帮他回忆,“就是我拿李子扔你那天,不小心扔进砚台里去了,溅了你一脸的墨汁……你看什么?我是真的不小心!你不信?” 梁元敬赶紧道:“没有不信。” 阿宝点点头,这才接着道:“然后我就笑了,不怪我,你那模样是真的很好笑,你自己看了也要笑,然后——哼,你看着我,就叹了好长一口气,像这样,唉——” 她放了筷子,站起来背着手学他唉声叹气,学得活灵活现。 梁元敬忍俊不禁:“也没有叹这么长罢。” “就是有!” 阿宝没好气地瞪他一眼,坐下来道:“你说,你为什么要叹气,是不是嫌我烦来着?” 梁元敬在脑海中认真回想了一番,道:“没有,只是那日的墨汁飞溅,恰好脏污了我刚画好的画,心中觉得惋惜,是以叹了声气。” 阿宝心下狐疑,他不是不爱给她画像的么,每次入宫都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竟然还会觉得惋惜。 说到这里,就有个问题不得不问了。 阿宝从前不敢问,是觉得问了也自取其辱,何必问出来,破坏如今她和梁元敬之间好不容易修复的关系,但这个问题的答案,她又着实好奇。 眼下,她认为自己可以问了。 “你当初,”阿宝小心翼翼地问,“为什么不肯给我画像啊?” 作者有话说: 资料参考:《吃一场有趣的宋朝宴席》 另: 下章入v,今晚零点之后更新三章,感谢大家一路陪我到这里,谢谢支持。 第23章 心愿 长街车水马龙, 叫卖声不绝。 阿宝的问题顺着风,飘入梁元敬的耳朵,让他蓦然一怔。 他望向阿宝, 他今日将她画成了妙龄少女, 头梳双鬟, 眉眼与她过去有七分相似,穿着一袭嫩黄的衫子, 其天真娇憨之态, 犹如出谷的黄莺。 梁元敬低垂着眼,道:“因为我病了。” 阿宝鄙夷道:“这理由你拿去诓诓别人也就罢了, 竟还拿来诓我, 梁元敬,你究竟把不把我当朋友?” “没骗你,”梁元敬解释, “那年我初到东京城不久,因水土不服, 夜里又受了寒气, 肺部旧疾发作, 每日咳嗽不止,实在是无力奉诏。” 他肺不好阿宝是知道的,不仅受不得寒, 且每到换季时节,都得生一场病。 余老经常去熟药铺抓些川贝母、罗汉果、枇杷叶之类的药材, 和切成片的雪梨一起熬煮,煎成汤剂给他治咳疾。 他当年抗旨, 给出的理由是“偶感风寒, 身体不适”, 人人都觉得是假的,是不满新后而编造的借口,就连阿宝也是这般认为,谁知他竟是真的病了! 阿宝一边发愁梁元敬这肺病可怎生是好,有没有法子根治,一边又想,不对啊,他因为生病就抗旨,这到底是要命还是不要命呢? 她无语地看着梁元敬,道:“你把我的脾气也想的太好了,若我当年盛怒之下,要了你的项上人头呢?” 当然这也是不可能的。 别说赵從不会允准,那些台谏官们也不是好对付的。大陈以仁孝治国,自立朝以来还没有死在刀斧手之下的臣子,最严重的不过是刺配流放。若让她开了这个先例,即使是一介小小的翰林待诏,那也恐怕真的就是流毒无穷了。 梁元敬微叹了口气道:“其实,我当年亦觉得抗旨不好,然而学正却极力劝我养病为先,今上仁善,体恤人臣,不会迁怒于我。若我强撑病体,奉旨入宫,不仅画不好画像,反而给人留下今上苛待臣子的印象。” “……”阿宝狐疑道,“你上司这是坑你呢,对罢?” 梁元敬点头:“是的,我如今想明白了。” 阿宝:“………………” 如今想明白了还有个屁用啊!黄花菜都凉了!! 这下总算是破案了! 原来他当年抗旨,拒绝为她作画,根本不是像传闻说的那样讨厌她,而是被上司怂恿的。 废后阿宝 第24节 这位上司好心机呀,今上仁善? 好罢,今上确实仁善,但她阿宝心眼小啊,她可是很记仇的。 昔年她因为这事成了桩街头巷尾的笑话,可梁元敬却被时人赞“孤直耿介,不畏权势”、“有傲骨”,满东京城的人宣扬他的事迹,如何能教她不气? 是以后来她几次三番地捉弄他、报复他,到头来,原来只是一场误会! “岂有此理!” 阿宝怒火中烧,拍桌而起:“你那位上司是谁?叫什么名字?是那个姓秦的长胡子老头么?我要抽得他儿子都不认识他!” 街上行人纷纷侧目望来,梁元敬忙拉着她坐下,又亲手倒了杯茶给她消火,道:“前年他便回乡养老了,不是秦学正,你可千万别打人家!” 阿宝一口气将茶喝光,又将茶杯往桌上重重一掼,气道:“你就是太好欺负了,谁都能糊弄你,哼!若不是我脾性好,你焉能活到今日?” 梁元敬闻言,笑弯了眸:“是,多亏你脾性好。” 差点没把他折腾死,倒是真“脾性好”。 夕阳西下,梁元敬起身结了账,二人回家。 阿宝此时已恢复了魂体状态,躺在毛驴背上,跷着二郎腿看天。 彼时云霞漫天,官道上四处都是归家的行人,出了城,两侧青山如黛,远远可以望见村庄里升起的袅袅炊烟。 阿宝哼着荒腔走板的歌谣,忽听梁元敬问道:“阿宝,你有心愿吗?” “有啊,”阿宝说,“冲进大内,将赵從和他那一堆女人杀了,再将皇宫一把火烧了,然后把御史台那些谏官们的胡子打个结,挂在中书省的廊庑下风干三个月。” “……” 梁元敬停下脚步,无奈地看着她:“不要胡说。” 阿宝笑了,她方才自然是开玩笑的。 “你是信了觉明和尚的话,想给我实现生前心愿,让我好去转生对么?”她坐起来问。 梁元敬点点头。 阿宝嘴唇蠕动几番,她本想说,现在这样不好么?可是这话,又实在不好问出口,一旦问了,就真的成了贪恋人世间了。 再说了,他梁元敬活的好好的,凭什么跟她一个鬼魂搅合在一起? 他现在都快成了别人眼中的疯子了,每日自言自语的,余老看向他的目光总是忧心忡忡,唯恐他患了什么不治之症。 不能这样,梁元敬得有自己的生活,他日后要娶妻、生子,像寻常人那样平安顺遂地过完一生,说不定运气好的话,还能娶到他的心上人。 而她,总是要离开的。 阿宝低着头,明明鬼魂没有眼泪,却不知怎么的,总有一种眼泪要夺眶而出的酸胀感受。 她微微笑着说:“心愿啊,不知道,也许吃一碗羊肠面,便是我的未了心愿了罢。” 天际有倦鸟归巢,拍着翅膀遁入山林。 梁元敬欲言又止,望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 当夜,直到入睡前,阿宝才记起来问:“对了,听余老说,你是扬州人?” 梁元敬在屏风后解外衫的动作一顿,道:“是,扬州江都人。” “我也是扬州人呢,”阿宝喜滋滋地说,“半个扬州人,哎,你知道鸣翠坊么?” “知道。” 阿宝心道连扬州第一妓馆你都知道,平日没少去楼里给当红的娘子们画像罢。 一边又想,自己当年也算有点名气,怎么从来就没遇见过梁元敬呢? 她带着点炫耀的心理,对梁元敬说:“告诉你,我当年可是鸣翠坊众多娘子里的魁首。‘五陵年少争缠头’,那场面,不是我吹,除了我没人能做到。就连知州大人想请我去府上弹一曲琵琶,我也是要考虑一下的呢。” 昔年,阿宝随哥哥李雄一路东逃,兄妹二人不知吃了多少苦头,才好不容易到了扬州。 彼时的扬州府为“淮左名都”,隶属淮南东路,下辖江都、广陵、天长、泰兴、高邮五县,与两浙路、江南东路并称为天下最富裕的三路。国朝大半赋税由此出,可谓是商贾发达,舟车日夜往来,时人描绘为“万商落日船交尾,一市春风酒并垆”。 然而吴中居,大不易,扬州虽受灾较轻,却因大批难民的涌入,城中物价高涨,薪桂米珠,饥死者冻馁于道。 李雄本是个银匠,依靠给富贵人家打造钗环首饰谋生,然而乱世之际,人人为了温饱而苦苦挣扎,哪还有什么闲钱去打造银饰。 再加上初到扬州,人生地不熟,没有固定客源,李雄空有手艺,却没办法养活自己和阿宝两个人,走投无路之下,无奈只能将阿宝卖进了鸣翠坊。 虽是“卖”,却是为了让阿宝活下去。 彼时扬州城虽破产者无数,饥民僵卧四野,然而达官贵人依然该玩的玩儿,该享的乐要享。 小秦淮河两畔,尽是花楼酒家,丝竹笙歌不绝于耳,河面上,画舫林立,灯红酒绿彻夜不歇。 鸣翠坊便是扬州最负盛名的一家妓馆,时有名妓崔小钰,容貌娟秀,善诗文,工书画,被点评为“色艺双绝”,引八方才子争相追捧。 阿宝被卖进鸣翠坊后,便是被委派到这位崔娘子身边伺候。 她不卖身,因为依照大陈律法,倡优歌伎隶属贱籍,社会地位低人一等。 这是哥哥李雄留给她的一条退路,他每日去运河码头当搬运工,就等着存够钱了再将阿宝赎出来,接她去过好日子。 那一年,阿宝刚满十五岁,恰是天真烂漫的岁月。 她成日在鸣翠坊里东奔西跑,浑身的精力似发泄不完,崔娘子时常点着她的鼻子笑她,“浑似个小狗儿”。 楼里的妈妈喜欢她,娘子们喜欢她,就连厨房里烧火做饭的厨子都喜欢她,知道她最爱吃水晶酱肘子,特意留一只,等入夜了拿给她当夜宵吃。 阿哥每日从码头下了工,也会带着些糖饼糕点来看她,让她不要闯祸,少惹崔娘子生气,乖乖听妈妈的话。 阿宝一边胡乱塞着糕点,一边敷衍应“好”,心中却想,崔娘子才不会生她的气呢,崔娘子最喜欢她了。 在扬州的头一年,便这么过去了。 冬去春来,城中饥民逐渐少了,瘦西湖畔又出现了结伴出行的才子佳人,二十四桥游客如织。 阿宝翻了年便满十六,人长开了,个头也拔高了,再也不是先前一团稚气的孩子模样。 她就如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终于开始焕发出耀眼光芒,陪伴崔娘子赴宴春游时,越来越多惊艳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 时常有人指着她问:“崔娘子身旁那位抱着筝的小娘子,是谁?” 精明的鸣翠坊妈妈从中发掘了商机,开始着人培养阿宝的乐艺。 “鸣翠坊”——出自杜甫诗句,“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原本就是以“乐”称名于扬州的。 楼里的娘子大多都通晓乐艺,且会一两门乐器,如崔小钰擅筝,但她的琴艺也不是特别出色,与她的书画才艺相辅相成而已。 妈妈常深恨自己手底下没教出一位乐艺闻名天下的娘子,使得鸣翠坊这些年日渐式微,争不过小秦淮河畔那些声名鹊起的新妓馆,熟料真正的转机就在自己身边。 阿宝本就精通音律,她自三五岁起,便师从蜀地一位女艺人学琵琶。 在家乡时,她时常抱了琵琶上街卖艺,哥哥李雄便在一旁支个摊子,敲打银饰,一边看着她,免受市井泼皮们的侵扰。 十来年的磨砺,阿宝的琵琶技艺已炉火纯青,就连妈妈派来的老师傅听了她一曲琵琶后,也说自己无所可教。 妈妈大喜之余,让崔娘子带着她参加更多达官贵人的宴会,崔娘子吟诗弄词时,她便从旁弹曲助兴。 如此一段时日后,阿宝声名愈显,人人皆知鸣翠坊里有名琵琶女,琴技高超,容色倾城,竟连“色艺双绝”的崔娘子也比下去了。 此后,慕名来楼里听阿宝弹琵琶的客人如潮水至。 然而真正让阿宝成名的,却是扬州太守府里的一场万花宴。 作者有话说: 梁元敬拒绝为新后作画这件事,我再解释一下。 打个比方,就好比你是一个新入职的职场菜鸟,周一要召开员工大会,但你恰巧生病了,同事便劝你请假,反正老总人好,不会计较,你也确实病的起不了身,就请了个假。 结果没想到,老总没计较,副总生气了,因为他是个空降兵,本来就因为被人说是“关系户”而心里有气,员工大会你不来?好吧,这下一年的小鞋都有的穿了。 梁元敬这个人,你说他笨我是不同意的,只能说他是心思单纯澄澈,不懂官场那套弯弯绕绕,所以容易被人坑。 另外,他在进宫之前,也不知道皇后就是阿宝,别忘了,阿宝是以“李婉”的名字入的宫。 所以这种时候只能感慨一句:世间的阴差阳错从未停歇,都是寻常。(嬛嬛语录) 另:“小秦淮河”、“瘦西湖”都是清代才成形的说法,宋代是没有的,这里我借用了。 第24章 琵琶 祐安五年, 花开时节。 知州李祈开放潘园举办万花会。 潘园坐落于瘦西湖畔,原本是扬州盐商的私人宅邸,李祈好园林之盛, 有人便买来送他, 作为他的私家园林。 潘园耗费无数能工巧匠而建成, 园内遍植青竹,湖石假山林立, 其姿态造型千奇百怪, 又筑以亭台楼阁点缀其间,可谓是移步换景, 一步一妙。 兼其坐拥瘦西湖之景, 站在楼阁上举目远眺,即可俯瞰湖上小金山,待到冬来, 漫天大雪,山上梅花翩然盛开, 游客纷纷来此踏雪寻梅, 时人有“扬州第一园”之称。 所谓“万花会”, 其实赏的只有一种花,即芍药花。 其时扬州芍药名动天下,与洛阳牡丹、成都海棠齐名, 倶贵于时。 李祈举办赏花宴,各士庶花农竞相呈献家中培育的芍药名品, 最后选入潘园的竟有上万盆之多。 李祈又广邀知己好友、官场同僚、词人墨客、隐士名家前来赏花,平民百姓亦可以入园观赏, 是以那日潘园中人头攒动, 只怕容纳了数千人。 崔娘子作为当红名妓, 又素来与士人广有交游,自然也在应邀之列。 不幸的是,那日她因患时疾,坏了嗓子,不能登台表演,可李祈请的宾客大多是慕她崔娘子的美名而来,若随便换个人,恐怕不好收场。 无奈之下,崔娘子只得让阿宝顶替她上场,自己从旁轻敲檀板,为她伴奏。 阿宝那时年方十六,初生牛犊不怕虎,崔娘子说表演完了,请她吃芸豆糕,她便抱着琵琶上台了。 素手一拨,琵琶弦铮然作响,裂石穿云。 霎时满堂皆静。 阿宝明眸低垂,边弹边唱:“少年侠气,交结五都雄。肝胆洞,毛发耸。立谈中,死生同,一诺千金重。” 右手划拨,弦音愈急,如珠落玉盘,如骤雨打梧桐。 “推翘勇,矜豪纵,轻盖拥,联飞鞚,斗城东。轰饮酒垆,春色浮寒瓮,吸海垂虹。闲呼鹰嗾犬,白羽摘雕弓,狡穴俄空。乐匆匆。” 废后阿宝 第25节 半阙唱完,轻拢慢捻,弦音幽咽,金戈之气顿收,如泣亦如诉。 阿宝信手揉弦,浅唱低吟:“似黄粱梦,辞丹凤;明月共,漾孤篷。官冗从,怀倥偬,落尘笼,簿书丛……不请长缨,系取天骄种,剑吼西风……” 待唱到“恨登山临水,手寄七弦桐,目送归鸿”这一句,她将琴拨赫然往当心一划,如裂帛之声,琴音戛然而止,余音不绝。 阿宝收拨,起身,抱琵琶拣衣行礼。 台下无一人出声,皆目瞪口呆,如置梦中,待反应过来时,她已若无其事下了台,去找崔娘子讨芸豆糕了。 - 潘园烟雨楼上,阿宝一曲《六州歌头》,名震扬州。 鸣翠坊上上下下的人原本就宠她,这下妈妈更是把她当宝贝疙瘩看,并极力劝说她改乐籍,说了此中种种好处。 比如改了乐籍,就会有更多的达官贵人邀她宴饮出游,还要给她缠头,她能挣普通人一辈子都挣不到的钱。 阿宝对钱没有概念,她平生只知道吃,妈妈便换了种说法,说她若改乐籍,便能有一辈子都吃不完的糕点。 阿宝听了这才有点心动,然而李雄却断然不肯同意。 “旁人都是想方设法、找门路,乐改民籍,你倒好!清清白白的民籍,要改成乐籍!你知不知道乐籍是什么?是贱民!你若改了乐籍,以后便不能嫁入清白人家为妻,只能做妾!” “我不是要嫁给你吗?”阿宝眨着眼说,“只要阿哥你不娶妻,那我做妻做妾都一样啊。” 她是个弃婴,被李雄的父母拾去,当李雄的童养媳养大,阿宝从小就知道,自己长大了是要嫁给阿哥做媳妇的。 李雄被她噎了一句,瞪着眼道:“反正不许你改乐籍!” 阿宝犹不死心:“可是妈妈说,改了乐籍,就有一辈子吃不完的甜糕呢。” “……” 李雄被她气得骨头缝都疼了,戳着她的脑袋骂道:“吃吃吃!你就知道吃!哪天被人卖了还替人数钱!” “啊!阿哥别打我!” 阿宝抱头鼠窜,一边又停下来嚷道:“你是卖了我嘛,卖的钱还拿来给我买麻糖吃了呢……” “你——” 李雄气得撸了袖子要揍她,阿宝尖叫着满屋子乱蹿,他膝盖风湿病犯了,抓不住她,只得重重叹气,怀疑自己哪天会被这个缺心眼气死。 他那时虽已做回了银匠的老本行,托鸣翠坊有意关照的福,生意也还不错,但因为寒冬腊月在码头帮工,每次卸货时,双腿都要浸入冰冷的江水之中,长此以往,患上了严重的风湿病。 因要存钱给阿宝赎身,再在扬州城买个不大不小的房子,便不舍得花钱去看大夫根治,只潦草贴几剂膏药了事,拖得病症愈来愈重,每到秋凉有雨时,膝盖肿成球状大小,疼得蚀骨钻心。 阿宝舍不得阿哥吃苦,想着自己若做了歌妓,既有钱买吃不完的糕,又能带阿哥去医馆治腿,说不定还能买个房子,一举三得,何乐而不为? 至于阿哥说的什么改了乐籍,以后便只能当妾,不能做妻什么的,那又有什么关系? 离她嫁人还远得很呢,再说了,反正阿哥总不会不要她的。 于是她偷偷瞒着李雄,由妈妈带着去官府改了乐籍,李雄得知了自然是暴跳如雷,吼着叫着要打断她的腿,然而还有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对她的决定表示了不赞同。 “傻阿宝呀,你改了乐籍,当了歌妓,日后若碰上自己喜欢的人怎么办,你要给人家做妾么?” 崔娘子用一种怜悯的目光看着她。 “没事,”阿宝浑不在意地说,“我阿哥会娶我的。” 崔娘子忍不住扑哧笑了:“我说的喜欢,是对你未来官人的那种喜欢,不是对你阿哥的喜欢。” 阿宝懵懵懂懂,不太分得清这二者之间的区别是什么,但她想了想,迟疑地说:“如果是我真正喜欢的人,而他也喜欢我的话,是不会让我做妾的罢。” 崔娘子叹息一声:“话是这么说,可人生在世,往往颇多束缚,真正能随心随性活着的人,能有几多?阿宝啊,倘若你日后喜欢的人,也是真心喜欢你,可他出于种种原由,不得不纳你为妾,你又当如何?” 阿宝赌气道:“那他就不值得我喜欢!” 崔娘子一怔,被这孩子气的回答弄得啼笑皆非:“说你傻果真是傻,喜欢谁这种事,岂是你自己说了算的。” 说到这里,她忽然叹了声气,道:“也许,那天在烟雨楼,我不该让你代我上台的。” “没关系,”阿宝说,“你病了嘛。” “傻丫头。” 崔娘子笑着,将她脸上沾的点心渣拣掉,又温柔地掐了掐她的面颊。 - 这之后,阿宝在扬州的名气越来越大,风头逐渐盖过了崔小钰,成了小秦淮河的新一代名妓。 所谓的“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并不是虚言。 阿宝爱笑,且不是江南女子温柔婉约的埋首浅笑,而是真正的开怀大笑。 她身上有着蜀地女子一切纯净美好的特质,热情、爽朗、大方,还很泼辣。她动辄易怒,吃醉酒还会骂人,一旦生起气来,管你是知州还是通判,通通不放在眼里。 然而就是这种嬉笑怒骂、迥异于江南佳人的蜀地风情,更让她的追捧者们欲罢不能,恨不得以被她骂一顿为荣。 阿宝成了鸣翠坊的魁首,可奇怪的是,楼里的娘子们照样喜欢她,没人与她争风吃醋。 就连被她抢走风头的崔小钰都笑着说:“有的人生来就是招人喜爱的,羡慕也羡慕不来。” 在阿宝的光环下,崔小钰彻底地黯淡下去了,昔日色艺双绝的崔娘子,如今已到了门庭冷落的地步。 她年近三十,容颜已有迟暮迹象,为自己找了个退路,是个行船的商人。 这位船商自她成名起便给她捧场,每回至扬州,场场不落,崔小钰要嫁给他做侍妾。 阿宝对这桩婚事不大满意,皱着秀气的眉头说:“那大胡子长得又胖又丑,一点也配不上娘子你。” 去年底,她曾见过船商一次,对他满脸络腮胡的脸留下了深刻印象,是以每次提到人家,都是称呼”大胡子”。 崔小钰知道她素来眼皮子浅,就喜欢长的好看的,闻言笑着打趣:“他长得丑,那谁生的好看?你梦中那位少年郎?” 阿宝霎时羞的满脸通红。 梦中那位少年郎,自然是逃难路上饿的快要死掉那回,在梦中请她吃糕的仙人。 不知为什么,自来到扬州后,阿宝更是时常梦见他,有时是他教她念诗,有时是他听她弹琵琶,他似乎还对扬州城格外熟悉,会给她讲述城中每一处名迹的典故来历。 少年的嗓音温润动听,唇边总是挂着一抹清浅笑意,只可惜的是,面容总是隔了一团云雾一般,看不清晰。 这件事阿宝只告诉过崔小钰,谁知她听了之后,便时常拿来揶揄她,说难得难得,缺心眼儿也终于开始思春了。 阿宝轻咳一声,非常刻意地转移话题:“大胡子家中不是娶了妻么?” 崔小钰眸色一黯,苦笑道:“是啊,像我们这样出身的人,也就只能当人家的侍妾了,就连填房也够不上呢。” “那位欧阳大才子呢?”阿宝又问。 “不知道,许久没收到他的来信了,想必今年该高中了罢。”崔小钰苦涩笑道。 她出生于书香门第,只因家道中落,才在十四岁那年沦落风尘,从小饱读诗书,使崔小钰对工诗文翰墨的男人有种天然的钦慕。 她时常作男子装扮,参与时下文人的雅集聚会,和他们一起高谈阔论,联诗作词。 年轻时,亦资助过几个穷困潦倒的落魄举子,只是这些人要么是骗她的钱,要么一走便了无音讯,这位欧阳大才子便是其中一位,连试三次都名落孙山,眼看这辈子是与进士无缘了。 阿宝点了点头,忽道:“我觉得,欧阳才子与娘子更配,你应当嫁给他才对。” 崔小钰闻言微愣,失笑道:“世上的事哪有你说的这般十全十美,而且欧阳家中亦有妻室,就算我与他还有尘缘未了,也不过是嫁去做妾室而已。” “他如果喜欢你,是不会让你做妾的。”阿宝依然坚持这一点。 “那他的元配怎么办?她为他操持家务,生儿育女,在他上京赶考时,尽心侍奉翁姑,替他尽孝,她没有丝毫错处,难道要为了我休弃她?” 阿宝摇摇头,这当然是不对的,可她又想不明白,最后只固执道:“反正,我不做妾。” 崔小钰见她面容雪白,玲珑可爱,又忍不住起了逗弄她的心思,笑道:“那我们阿宝日后想嫁与谁做妻呢?是你的阿哥,还是那位梦中的少年郎?” “啊!你怎么又说起这个了?!”阿宝捂着滚烫的脸颊叫道。 崔小钰不依不挠地靠过来,就是不肯放过她:“脸红什么?是因为你阿哥脸红,还是那位少年脸红?” “别说啦!” “害什么羞呀,说,到底想嫁谁?” 崔小钰要来呵她的痒,阿宝平生最怕被挠痒痒,不住往旁边躲,慢慢地退到了露台栏杆处。 崔小钰的手贴在她腰际,刚挠了几下,阿宝就蓦地弯腰发出几声爆笑,鬓旁簪的一朵芍药颤颤巍巍地,就那么跌落下楼去。 “啊——我的花!” 阿宝惊呼,扶着栏杆向楼下望去。 青石长街上,一位身着月白薄衫的俊雅公子牵马而立,手中拿着一枝芍药花,眼神脉脉地朝她看来。他唇角的笑容弧度温柔又美好,与阿宝梦中的某个面容微妙地重叠。 第25章 宣王 这便是阿宝与赵從的初遇。 那时他还不叫赵從这个名字, 叫承浚,他是太宗皇帝的三子,当时虚岁满二十二, 已封了亲王, 别人都叫他“三大王”, 或是“宣王殿下”,唯有阿宝, 总是满口“赵承浚”地喊他。 知州李祈听得心惊胆战。 寻常百姓若与王室重了名, 为了避讳也是要改掉的,借他一千一万个胆子, 他也不敢直呼亲王尊讳, 阿宝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他替阿宝向宣王告罪:“这小娘子素来是缺心少肺的,说话也口无遮拦,若不是一手琵琶弹得好, 想必早让人套了麻袋沉进瘦西湖里去了,望殿下念在她年岁尚小, 不懂事的份上, 莫要与她计较。” 旁听的阿宝听了这话, 登时睁圆了眼,心想好你个李太守,以后若还想请她来府上弹琵琶, 就是跪在地上求她,她也不肯来了。 赵從一手捧着茶, 微微笑道:“无妨,名字取了, 本就是让人叫的, 李知州若不介意, 亦可直呼本王名讳。” 李祈忙称不敢。 赵從夹了颗藕丸放入阿宝的碟中,温声道:“这汆圆子好吃,你尝尝。” 他无疑是很聪明的,一下就抓准了阿宝的弱点——爱吃。 阿宝其人,若说她缺心少肺,大抵也是不准确的,她并不笨,相反机警聪慧,只不过她在乎的东西,往往与旁人不同。 旁人若能与宣王同桌共食,还有幸能被他夹菜的话,想必早就跪在地上感激涕零了,但落在阿宝眼里,什么宣王殿下,还不如她碟子里那颗藕酿丸子来得实在。 赵從也不知是看中她什么,他此行来扬州,本是公干,差事完成后,却羁留了时近一年,直到第二年的九月才北上返还东京。 这一年的时间里,他日日都上鸣翠坊找阿宝,风雨不误,也不一定是要听她弹琵琶,只要能跟她说说话就好了。 有时阿宝小性子上来,闭门谢客,就连他也不接待,吓得妈妈一口一个“小祖宗”地求她,赵從却也不生气,只隔着门与阿宝说话。 废后阿宝 第26节 若他说的有趣,能把阿宝逗笑,她就会开门,若那日她心情实在不佳,纵使他说到口干舌燥,她也是不会搭理的。 妈妈总叹着气说,她长到这么大,还能安然无恙地活在这世上,实在是奇迹。 楼里的娘子们也笑着说:“阿宝,别再拿乔啦,天上好不容易掉个王孙公子,得赶紧抓住机会才是,别等到人家回东京了,才知道后悔。” 阿宝生气地瞪过去:“我才没拿乔!” 她确实没拿乔,阿宝快人快语,向来都是有什么说什么,不知道什么是“拿乔”,她只是…… 还确认不了自己的心意。 那日鸣翠坊二楼上,初见赵從的那一眼,她的确是感受到了悸动,那是她十六年的人生里第一次体验到那样的感觉,心脏就像湖中投下去一粒小石子,荡开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赵從也是很好很好的,俊美风流,虽是个王爷,却没什么架子,会给她讲笑话,给她送新奇有趣的礼物,他住在潘园里,经常请各地的名厨做上满满一桌好吃的,再将她接来吃。 可是,阿宝还是觉得不对,她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只是内心隐隐约约的一种感觉,就是……哪里不对。 她把自己的困惑说给崔娘子听,崔小钰笑道:“是不是还记着那位梦中的少年?你不是说,宣王殿下与那位很像么?” “是有点像……”阿宝皱着眉头说,“可是,又有一点点不像……” “哪里不像?”崔小钰问。 “我也不知道。” 阿宝茫然地摇头,其实她也有一段时日,没有梦到过那位少年郎了。他原本就模糊的面容,在她脑海中变得越来越不清晰,她都快要忘记他的声音了,只依稀记得,他笑起来时是很温柔很好看的,像瘦西湖畔的春风。 崔小钰叹了口气,道:“阿宝,你不能花一辈子的时间去追寻梦中一个虚幻的影子,‘一切有为法,应作如是观,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 “什么意思?”阿宝喃喃问道。 崔小钰揉揉她的脑袋,说:“就是让你把握当下的意思,我就要出嫁了,还想看见你有个好归宿呢。宣王殿下虽出身天家,但他是今上的第三子,这一生应与帝位无缘,而他又是如此地喜爱你。阿宝,他会对你很好的,你比我们之中的大多数人都要有福气,莫要辜负了。” 阿宝抱着她的腰,赖在她怀里小猫一样地蹭来蹭去,软声道:“我把我的福气分给你,娘子,你不要出嫁好不好,我舍不得你。” 崔小钰失笑,拍拍她的后脑勺:“都多大了,还撒娇?” - 崔小钰出嫁那日,是祐安六年三月初三,上巳节,民间亦称为“女儿节”。 未出阁的女儿家往往在这一日结伴出游,去寺院上香,祈愿未来能嫁个好夫婿,许个好人家。 黄历上说,这一日宜动土,祭祀,安床,嫁娶,上上大吉。 又是一年春至,扬州城外的杏花夹道绽放,如火云一般,浩浩汤汤铺展十里。 船商的老家在江夏,崔小钰要搭船沿长江而上,鸣翠坊的娘子们送她出嫁,一路送到了她登船的码头。 同是多年姐妹,大家都舍不得她,然而一群娘子里,哭得最凶的,还要数来的最晚的阿宝。 她几乎半个人都扒在崔小钰身上,抱着她哭得撕心裂肺。 别的娘子哭,要么眼含泪光,要么攥着手帕,低头默默拭泪,唯独她是扯着嗓子大哭,哭声引得过往行人频频望来,漫出来的眼泪那么多,竟连崔小钰桃红嫁衣上绣的海棠花枝都浸湿了。 崔小钰最后一丝离愁别绪也被她哭没了,抱着她无奈地哄:“别哭了,祖宗,长江水都要被你哭干了。” 阿宝又是“哇”地一声嚎啕,眼泪不要钱似的往外涌,直哭得一张脸跟小花猫似的,嗓子都哭哑了,一个劲儿喊着“别走,别走”。 李雄看不过去,拎着她后领要将她往后拉:“好了,出嫁是大喜事,你别耽误人家吉时了。” “不——” 阿宝死不撒手,跟块狗皮膏药似的黏在崔小钰身上,弄得崔小钰也东倒西歪地站不稳,扶着头顶的冠子无奈道:“阿宝啊,你要我怎么办好呢?干脆把你当嫁妆一块带走好了。” 阿宝哭着说:“那你带我走好了!要走一起走!” 说罢,还真打算找个装陪嫁物品的箱笼钻进去,众人皆哭笑不得,还是赵從将她拉住了,好言好语地宽慰了好半天,崔小钰这才得以摆脱她登船。 碧波荡漾,孤舟远去,唯见江心一点白帆,逐渐与天际融为一线。 阿宝蹲在岸边,将脑袋埋在膝盖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鸣翠坊的人跟她阿哥不知何时都离去了,只剩赵從陪在她身侧,他将手搭在她肩头,没有劝她别哭,只默默地等她哭个够。 阿宝边哭边跟他说,当年她初进鸣翠坊,被指派到崔小钰身旁侍候,第一次见到她,人都看呆了,眼珠子木木的,都不知道怎么转动了。 崔小钰问她叫什么,她也不答,见她望着自己发愣,还以为她是在看她发髻上插的一枚蝴蝶蔓草钗,便拔下来递给她,道:“给。” 谁知阿宝却连连摆手推拒。 原来她看的不是她的发钗,而是她身后桌上的一碟糕点,枣泥山药糕,做成海棠花瓣的样子,中心是枣泥做的一点红。 崔小钰听了,便将那一碟糕点都推给了她。 阿宝记起来时阿哥叮嘱她的那番话,不敢伸手去接,舔舔下唇说:“我吃过了,阿哥给我买了麻糖。” 崔小钰笑着说:“知道,你脸上还沾的有糖稀呢。吃罢,没事的,你太瘦了。” 阿宝这才接过那碟糕点狼吞虎咽。 彼时她才从饥荒中熬过来,浑身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小脸也尖尖的,只要看到吃的,眼睛里就跟饿狼似的冒绿光,喉咙里像生了小手一样,对着好吃的打招呼:快到我肚子里来。 那碟香甜酥软的枣泥山药糕,是她逃难一年来除了那碗驴肠面外,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吃的她胃里饱饱的,暖暖的,很熨帖。 后来做了崔小钰的侍女,她总是笨手笨脚的,不是打坏她的东西,就是常闹笑话,可崔娘子从来没有怪过她。 她会笑着点她的脑袋,说她“浑似个小狗儿”,还喜欢拿糕点喂给她吃,偶尔念几句听不懂的诗给她听。 她说阿宝就像她从前家里的妹妹,那个小姑娘三岁时就得天花去了,她看着阿宝,就像看着她没有机会长大的小妹妹一样。 阿宝也可喜欢崔娘子了,她身上很香,抱起来软软的,她最喜欢赖在她怀里蹭来蹭去。 都怪那大胡子,把她的崔娘子给带走了。 阿宝哭哑了嗓子,哭得再没力气了,只能揪着地上的春草发呆。 赵從用手帕一点点地将她的泪痕擦干,忽然叹息道:“‘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阿宝两眼湿红,呆呆道:“什么意思?” “流年易逝的意思。”赵從说。 “这是词人蒋捷船过吴江时,作的《一剪梅》里的一句。‘一片春愁待酒浇,江上舟摇,楼上帘招。秋娘渡与泰娘桥,风又飘飘,雨又萧萧。何日归家洗客袍?银字笙调,心字香烧。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我见你今日与崔娘子依依不舍之情态,又忆起往昔你们二人亲密相处的时日,是以有感而发。” 阿宝哦了一声,好奇问道:“你很喜欢念诗吗?” “这不是诗,是词,”赵從笑了笑,“也称不上喜欢罢……我亦会作词,只不过没有人家作的那般好,改日给你作一首?” 他侧首望过来,眼眸明亮,带着星星点点的笑意。 阿宝心中怦然一动,突然脱口而出:“赵承浚,你真的喜欢我吗?” 赵從愣了愣,随后郑重地道:“是,我心悦于你,阿宝,我活到这个岁数上,从来没有这么喜欢过一个人。” 阿宝点点头,望着远处烟波浩渺的江面,说:“那你娶我罢。” “!!!” 不等赵從露出欣喜若狂的神情,她又忽地转过头来,道:“不过,我不做妾,你若真心喜欢我,就得风风光光、十里红妆地娶我进门。” 作者有话说: 谢谢支持,留评有红包哈~ 第26章 远嫁 阿宝给赵從出了一个难题。 她是乐籍, 给亲王做妾尚且不容易,遑论是做正妻? 娘子们笑话她:“阿宝,不要太异想天开了, 枝头的凤凰也不是谁都能做的。” 妈妈也骂她傻, 她一个鸣翠坊里的歌妓, 此生能有侍奉宣王殿下的福气,就是她家祖坟冒青烟了, 竟还敢奢望王妃的位子。 要是宣王醒过神来, 说不准就扔开她回东京去了,东京城多的是温柔解意的小娘子, 谁还把她阿宝当回事。 阿宝每回听了, 也不理论,只默默地关上房门。 崔娘子出嫁后,她总是兴致缺缺的, 琵琶也不弹了,也不再吵着闹着要出去玩儿, 遇到再好吃的, 也得不到她一个笑脸。 她仿佛一夕之间, 就长大了似的,再也不像先前的小孩儿样子,有一点女人的影子了。 李雄得知她要嫁给宣王为妻, 没有像其他人那样,笑话她是想当王妃想疯了, 只是问:“你真的想嫁给他?” 阿宝点头,说:“他喜欢我, 我要嫁他。” 李雄又问:“那你喜欢他吗?” 阿宝认真想了想, 说:“喜欢的。” 李雄看着她, 神色复杂,似松了口气,又有些欲言又止,最后皱眉道:“他是王爷,而你是乐籍,只怕……” “他若娶不了我,我就不嫁他了,”阿宝打断他说,“我嫁你罢,阿哥。” “……” 李雄老成地叹了口气,背着双手走了。 怪他,竟然误信传言,真的以为“缺心眼”长大了。 - 春去秋来,阿宝始终怏怏不乐,趴在她阁子的窗台上看楼下的过往客人,不管赵從怎么逗她,也提不起兴致出门。 她瘦了,两颊上的婴儿肥消失了,从前崔娘子最喜欢掐她这两团肉,现在却不见踪迹了。 赵從为她的消瘦心疼不已,握着她的手发誓:“阿宝,你放心,我定会娶你为妻的。” 阿宝笑着说:“好啊,我等你。” 赵從最终实现了他的承诺。 有门客向知州李祈进言,可认阿宝为养女,迁入李家族谱,彼时李祈尚不知这个提议将会终结他此生的仕途,只觉得此举一能替宣王殿下解忧,二能攀附上阿宝这尊大佛,实在是一举双全。 而赵從亦为这个提议欣喜,跑去告诉阿宝这个好消息。 阿宝却蹙着眉头说:“我有爹娘,为什么要认别人作爹?” 她口中的“爹娘”,自然是指李雄的爹娘,老两口将她捡回去没几年,就得病去世了,她是与阿哥从小相依为命长大的。 废后阿宝 第27节 旁人若是能有个知州大人作爹,肯定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可赵從知道,阿宝总是与旁人不同的,他爱她也正是爱的这一点。 于是他急切地道:“你就当是为了我罢!阿宝,我真是迫不及待要娶你了,一刻也不能等了!” 他是如此地兴奋,几乎面焕红光,阿宝本来心中还有些不情愿,见了他这副样子,只得点了头:“好罢。” 太守府的认亲宴摆得很热闹,阿宝奉了茶,不等跪下,李祈的娘子就赶紧将她扶了起来,诚惶诚恐地接过了她手中的茶,李祈夫妇更不敢让她开口叫一声爹娘。 敬完父母茶,就是给兄长的茶了。 为了掩盖阿宝曾是李雄童养媳的尴尬关系,她需要正式地认李雄为兄长。 “阿哥,喝茶。” 阿宝跪在地上,认真乖巧地捧着青花瓷碗说。 “好,好,喝了这碗茶,你就真是我妹子了。” 李雄眼含热泪,将杯中热茶一饮而尽。 虽然自爹娘把阿宝捡回家开始,村里的人都说她是他的童养媳,可两个小孩一块儿长大,几年后,爹娘去世,阿宝还小,李雄几乎是又当爹又当娘地把她拉扯大,这么多年下来,真的把她当亲妹子看了。 他看着阿宝,那么豆丁点大的小姑娘,从小拉着他的衣角,跟着他从村头跑到村尾,甩也甩不掉,如今竟然这么大了,出落的这么漂亮了。 “阿宝啊,”李雄说,“以后是大姑娘了,要嫁人了,要懂点事,不要再像之前那样任性了。” 阿宝从地上站起来,背着手笑嘻嘻地说:“是李婉,阿哥,你又忘记了。” 李婉,是她的新名字,由赵從亲自为她所取。 阿宝没有姓,她被李家人捡回去时,浑身除了包裹她的一个蓝底碎花的襁褓外,什么也没有,她的亲生爹娘只言片语也没有留下,就把她遗弃在李家村口一株大槐树下。 槐树旁还有一口老井,李家村的人都说,阿宝本来是要沉到井里去的,只不过她亲娘突然良心发现,没把她扔下去,而是放在槐树下,这才保住了她一条小命。 李家夫妇把她捡回去后,也没给她取名,就按照当地称呼家中幺子的习惯,“阿宝、阿宝”地叫她,这么一叫就叫到了大。 阿宝有了新的户籍,新的名字,她不识字,赵從便手把手地教她,在宣纸上写下自己的名字—— 李,婉。 “李”,是随养父李祈的李姓。 “婉”,顺也,《左传》有言,妇听而婉。 “你是要我听你的话吗?”彼时阿宝被他拥在怀里,转过脸问。 赵從愣了愣,弯眸笑了,将下巴搁在她的肩上,去嗅她耳畔的芳香:“怎么会?是我要听你的话。” - 祐安六年,九月初八,阿宝与赵從在潘园大婚。 她从太守府出嫁,李祈为她备了一百八十担的嫁妆,浩浩荡荡,送嫁的队伍排了老长,是名副其实的十里红妆。 赵從骑着高头大马,胸系红花,亲自来迎娶她。 半个扬州城的百姓都来了,挤在太守府门口观看这场热闹轰动的婚事。 阿宝趴在哥哥的背上,头上盖着绣有龙凤呈祥的盖头,什么也看不见,只能听见鞭炮和吹拉弹唱的声音。 “吹得太难听了,”她想,“还没有我弹的琵琶好听。” 李雄将她送进花轿里,喜娘尖声喊着“吉时到,起轿”的那一刹,一只手掀开轿帘伸了进来,手腕处一截鲜红的喜服袖口,掌心躺着一块枣泥山药糕,做成海棠花瓣的样子,中心是枣泥做的一点红。 阿宝一怔,盖头下的双眼弯成新月。 手伸出去,接过了那块糕点。 洞房花烛夜,赵從手拿秤杆,揭开她的盖头,抱着她向后倒在鸳鸯戏水的锦被上。 他漆黑的瞳被满室的红帷幔、红蜡烛映得惊人的亮,唇迫不及待地在她的脖颈上游移,低喘着道:“婉娘,我终于娶到你了……” 阿宝截住他欲向下解她衣带的手,说:“你再给我念一遍罢。” “念什么?” “那首词。” 赵從怔了片刻,念道:“一片春愁待酒浇,江上舟摇,楼上帘招……” 帷幔落下,对影成双。 “秋娘渡与泰娘桥,风又飘飘,雨又萧萧。” 影子逐渐合为一人,相拥倒下。 “何日归家洗客袍?银字笙调,心字香烧。” 被翻红浪,龙凤双烛爆了灯花,室内陷入一片昏暗,红罗帐里响起衣料窸窣的动静。 “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 “绿了芭蕉。” 一夜艰难地捱过去,阿宝很疼,不知道昔日鸣翠坊的娘子们开玩笑时,为何要说做那事很快活,她一点也不快活,相反,还很不舒服。 赵從大概是很喜欢的,做完了还要抱着她亲个不停,汗水淋漓地和她挤在一起,阿宝被他的手臂禁锢得喘不过气来,往里挪挪,赵從立马贴过来。 她气得想踢他几脚,又实在提不起力气,最后稀里糊涂地睡过去。 梦里,阿宝又见到了那位少年。 她已经有一段时日没有梦见过他了,今晚,不知为何他又出现了。 他如往常一样,穿着一袭浅青色长衫,袖间绣着竹叶纹饰,撑着一柄纸伞,伞面亦绘有水墨竹枝,他将伞打得低低的,遮住了他的面容,只依稀能从纸伞边缘看见一张上扬的唇。 “阿宝,我要走了。” “走?走去哪儿?”阿宝追上去,紧紧揪住他的袖口,“不!你不要走!” 那人只是淡淡拂开她的手,转身离去。 高大清瘦的背影渐行渐远,化作一团水墨,迅速洇开,消融于天地之间,阿宝刹那间痛彻心扉,哭着追上去。 “你别走,别走……” 阿宝追着追着,踩到裙角,扑通摔倒在地上。 她捂住面颊,大片水泽自指缝中溢出:“求你了,不要走——” 他的名字叫什么来着?似乎是三个字,是什么?她就快想起来了。 是…… “婉娘!” 赵從将她摇醒,目光担忧地看着她:“怎么了?是不是做噩梦了?” 阿宝睁眼,茫然了好半晌,才反应过来,“婉娘”是在叫她,这是她的新名字。 她回过神,喃喃道:“是啊,好可怕的噩梦。” 赵從把她抱进怀里,摸着她的长发,说:“我不会走的,婉娘,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阿宝闭上眼,靠在他怀中,轻声道:“好的。” - 婚后第三日,赵從要启程回东京了。 京城的信一封接一封地从驿站传过来,都是在催他即刻回京,他无法再在扬州羁留下去了。 阿宝自然是要跟着他一起走的,只是令她没想到的是,阿哥竟然不跟着他们一起去。 “我跟着你去东京做什么,”李雄说,“扬州城我已经待习惯了,生意眼看着也好起来了,又去东京重新开始?阿宝啊,哥哥累了,不想再四处跑了,你就当圆了我这个心愿罢。” 阿宝傻眼了,她从未想过会有跟阿哥分开的这一天,从四川到扬州的这一路上,就算是再难再累的时候,阿哥也从没丢下她过。 “可是……承浚说东京很好玩儿的。” 她只会这一句挽留的话,就好像“玩儿”在她眼里就是天大的事。 李雄忍不住笑了,揉揉她的脑袋说:“那你多替我玩玩儿罢,阿哥等过了年再去看你。” 又从怀里掏出一根银簪,放入阿宝的手心。 “从前给你打的银钏,逃难的路上,为了活命给当了,阿哥又亲手给你打了支簪子,是如意的样式,阿宝啊……” 他说到这里,声音终于有些哽咽,拿袖子抹了一下眼睛,笑着说:“以后,阿哥不在的日子里,要多保重,事事如意。” 阿宝低着头一言不发,紧紧攥着那根扁头如意簪,攥的手心出汗。 直至登了船,楼船驶离瓜洲古渡口的那一瞬间,她才仿佛终于反应过来了似的,猛地冲到舢板上,冲着岸边大喊:“阿哥——” 眼泪一下子涌出来,阿宝贴着围栏,半个人探出栏杆外。 “阿哥,阿哥——我不走了!啊!我不走了!阿哥你别不要我——” “婉娘!” 赵從吓得脸色发白,连忙将她抱下来。 阿宝却拳打脚踢,在他怀中疯狂挣扎,大哭大喊:“放开我!我不去东京了!阿哥!” 李雄似乎也听见了她的喊声,沿着运河长堤一路飞奔,冲她扬胳膊大喊,距离太远,阿宝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阿哥,我不走了,别丢下我……” 阿宝被赵從死死地抱着,哭得声嘶力竭。 秋日的运河长堤上,夕阳西下,芦荻瑟瑟,李雄竭尽全力地追赶着,然而终究追不上船,楼船渐行渐远,而他化作长堤上一个不起眼的小黑点,却还在追。 阿宝怔怔地想,他的腿不好,有风湿的啊。 - “我知道,我的心愿是什么了。”黑暗中,阿宝抹了下脸上不存在的泪水。 “是什么?” 这么晚了,梁元敬竟然还没入睡。 “我想见我阿哥。”阿宝说。 遣怀 [唐] 杜牧 废后阿宝 第28节 落魄江湖载酒行,楚腰纤细掌中轻。 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 ——《卷三·扬州慢》终 作者有话说: 第27章 樊楼 “我知道我的心愿是什么了!” 阿宝自胳膊间抬起头来, 一双大眼睛漆黑粲亮,望向南窗下正在读书的那人。见他毫无反应,只默默翻了页书, 便摸摸鼻子, 起身走至他身前, 微弯下腰。 “喂,你不想知道是什么吗?” “不想。” 梁元敬换了个方向, 继续看书。 “我想吃李和家的糖炒栗子。”阿宝说。 又见梁元敬还是没反应, 她便飘到窗台上坐着,双脚无聊地荡来荡去。 “你不是想实现我的心愿, 好让我转世投胎的么, 你给我买糖炒栗子,说不定我吃了就投胎去了。” 梁元敬终于从书中抬起头,无奈道:“你吃过了。” “怎么会?”阿宝讶异道, “什么时候?” “上月立秋,你说你想吃李和家的鸡头米, 七夕, 你想去朱雀门外瓦子里看戏, 上上月崔府君诞辰,你说要去看社火,前日秋社, 你亦让我带你去吃社饭。” “……” 阿宝心里嘀咕,就算有一些是她嘴馋了胡编乱造出来的, 但你也不用记得这么清楚罢,连日子都对的上。 眼看梁元敬还要一桩一件地清算下去, 她连忙打断:“好了好了, 我知道了, 你不用说了。其实我不吃也行,我就是想出去玩了。今日天气这么好,你能不能别成日闷在屋里头看书了啊?” “不能。”梁元敬用两个字回答了她。 这个拗人! 阿宝恨不得踹他两脚出气,就没见过比他更不爱出门的人,偏生自己还被绑在他周围,走都走不了,只能看着他这张脸发呆,就算他生得再俊再好看,也是会看腻的啊! 阿宝无奈将目光转向窗外。 自端午佳节已过去三个月,时令已经入秋,恰值秋高气爽之际,天空澄碧,万里无云,庭院那株枣树结的果子早已成熟,前些日子,被阿宝强逼着梁元敬用竹竿子打了,留给她吃。 想起那日他笨手笨脚地打枣,结果被漫天枣子打得满头包的样子,阿宝就忍俊不禁。 梁元敬这个人,除了在作画一事上像个游刃有余的名家,其余事上都笨得可以。 “笑什么?”梁元敬问。 “不告诉你,”阿宝哼了一声,又躺在书案上,从这头滚到那头,“出去罢,好无聊啊,好闷啊,闷得身上发霉了……” 梁元敬只能捧着书,无可奈何地看着她打滚。 没滚几个来回,书房的门被敲响了,余老拿着一沓信件走进来,道:“公子,这是近日来的信。” “多谢。” 梁元敬接了信,一封一封地看,忽然察觉余老还没走,一抬头,对上他欲言又止的眼神,愣了下:“还有事么?” “没……没有。” 余老踅身出去了,临出门前,还担忧地看了他一眼。 梁元敬:“?” “他肯定又以为你一个人在自言自语了,”阿宝说,“所以我要你出门去啊,不然人家该把你想成疯子了。” 梁元敬没理她,低头看着信,忽然目光一亮,激动地捶了下桌案,他鲜少有这般情绪外露的时刻。 “怎么了?”阿宝坐起身问,“谁的信?” 梁元敬没有回答她,阿宝想上前去看看信,却被他压在了下方看不着,转头又见他收拾起了画具,登时心下一喜。 “要出门么?” 梁元敬将小木箱背着,点点头。 “真的吗?要去哪儿?去哪儿?” 阿宝心里跟放烟花似的,兴奋地绕着书房跑了两圈,终于要出门了!终于! 梁元敬笑着看向她,双眸明亮如星:“去帮你实现心愿。” - “这不是去李和家的方向,你要去哪儿?” 阿宝疑惑地看着面前的这条小巷,她死了三年有余,东京城的布局对她来说,已经有些陌生,然而李和家果子在内城西壁梁门外,这怎么看也不是往西去的方向,倒像是…… “樊楼,”梁元敬道,“我们要去樊楼。” 樊楼,一说“矾楼”,原名“白矾楼”,后被都人简称为“矾楼”,本是大商贾鬻矾之地,被人以讹传讹为老板姓樊,故名“樊楼”。 东京七十二家正店,樊楼居首,“乃京师酒肆之甲,饮徒常千余人”,时人有纪事诗云:“梁园歌舞足风流,美酒如刀解断愁。忆得少年多乐事,夜深灯火上樊楼。” 它位于宫城东华门外的景明坊,建有东西南北中五楼,楼高三层,各有飞桥栏槛相连,明暗相通,每至夜时,楼内灯火通明,耀如白昼,光是每年的灯烛油钱就靡费巨大。 到了正月十五上元夜时,樊楼还会在每一瓦陇中,置莲灯一盏,远远望去,如神宫阙宇,向来是文人燕饮之所,宫中内宦与公子王孙、富豪子弟也喜欢来此观灯。 阿宝昔年就常和赵從来这里,只因此处不仅方便观灯,饮食果子做的也不错,若登上西楼远眺,还可俯瞰禁中。 因地段毗邻大内,楼中消费自然也不会便宜。梁元敬今日竟带着她来这儿,是不是受什么刺激了? 阿宝一路且信且疑,跟着他进入到了楼子里。 凡京师酒楼,一层大多是散座,二层才是雅阁,酒保是认识梁元敬的,见了他便将他往二楼领。 靠进南北天井的长廊两侧,坐着不少涂脂抹粉的浓妆妓.女,看见梁元敬,纷纷尖叫着一哄而上,嘴中喊着“梁公子”,一双双白花花染着蔻丹的手朝梁元敬身上摸来。 阿宝昔日上樊楼,皆有内侍开道,尚是初见这等热情场面,霎时吓了一跳,惊恐喊道:“干什么?这是干什么?” 妓.女们自然看不见她,手穿过她的身体,往梁元敬身上招呼。 “梁公子,许久没看见你了呀。” “梁公子,什么时候去奴家房里,给奴家画幅画像呀?” “去去,梁公子,还是先来我房里罢。” “来我房里。” “都走开,我先来的。” 众妓.女一言不合,竟为了争抢梁元敬大打出手,还有那等浑水摸鱼的,趁着混乱暗中偷摸,占了梁元敬不少便宜。 阿宝心道岂有此理,我还没摸过的,竟然给你们抢先摸了。当即一马当先,撸了袖子跃去梁元敬身前,凶神恶煞吼道:“别碰他!你!你的手!我都看见了!别摸了!快来人啊!有人非礼!有人非礼良家妇男了!” “……” 梁元敬小心地侧着身,尽全力避开那些摸过来的手,混乱中还听见酒保崩溃的哭嚎:“别摸啦!摸错人了!哎哟!谁掐小爷屁股!” 二人一鬼九死一生,好不容易穿过长廊,拣了个临街的阁儿逃进去,门刚一关上,都靠着门松了口长气。 阿宝满肚子火气,想揪着梁元敬的耳朵问,是不是全东京城的妓.女都认识他,他梁大人未免太声名远扬了! 然而目光滑过临窗的座位时,不由得眉头紧皱,心道:“这酒保怎么回事?这个阁子已有客人订了,还把我们领进来?” “还真是你。” 正站在窗边看街景的那人缓缓转身,鬓染尘霜,一张国字脸忠厚淳朴,带着熟悉到不能更熟悉的温暖笑容。 “我还以为,自己收错了信,梁先生,好久不见。” 阿宝呆立在原地,双腿如灌了铅一样,不能移动一步。 怎么回事? 是梦吗? 可是鬼魂是不会做梦的。 她无措地望向梁元敬,他向她点头。 阿宝迈着沉重的步子,每一步都似有千钧,她一步步走向窗边那人,不敢置信地抬起手,去摸那张记忆中的脸,却摸了个空。 她如雏鸟似的投进他怀里,闭眼轻喃道:“阿哥……” - “怎么回事?我阿哥怎么会在这儿?他说‘收错了信’?什么信?你寄给他的信?你认识我阿哥吗?” 阿宝兴奋地简直停不下来,问题一个个地冒出来,又绕着阁子飘了两三圈。 梁元敬被她绕得头晕,忙阻止道:“等下,你先冷静一点。” 李雄奇怪道:“冷静什么?我很冷静啊。” “我冷静不下来啊!我太开心了!哈!” 阿宝一下飘到房梁上荡秋千,一下又趴在李雄肩头,像只小狐狸一样亲昵地磨蹭,“阿哥,我又见到你了,真好,我好想你啊。” 梁元敬微笑着道:“我族中有个堂兄,曾在李知州门下任司户参军,李知州改知滁州,也将他一并带去了。我写信向他打听你兄长踪迹,得知昔年李知州因被贬心怀怨懑,已于熙和二年春卒于任上,你兄长随即举家搬迁到了泉州,与海商做些小生意,现已在那边置了业。我打听到这些,便托相熟的人给他送了信,邀他来东京一叙。” “???”李雄惊恐回头,“你在跟谁说话?” “他在跟我说话,”阿宝说,又好奇地问梁元敬,“你跟我阿哥,是旧识?” 梁元敬“嗯”了一声,垂下眼道:“昔年曾有幸结缘。” 阿宝心道奇怪,他与阿哥认识,自己怎么不知道?莫非是在她离开扬州那几年识得的? 梁元敬抬眼问:“要跟他见面吗?” “我……我不知道。” 阿宝有些犹豫,回身看着李雄。 他满脸欲言又止,想必是以为梁元敬疯了,说的话一句都听不懂。 废后阿宝 第29节 小时候阿哥就信奉鬼神之说,常给她讲山野精怪的故事,如今她是已死之身,一介亡魂,若赫然出现在他面前,把他吓坏了可怎么办? 再说了,若自己终有一日要去转世投胎,又何必还魂变成人,给他一个不该给的希望。 阿宝思来想去,竟然越想越不该出现在阿哥面前,她拿捏不定主意,只能无助地望向梁元敬。 “怎么办?我是见还是不见啊?” “见罢,”梁元敬说,“不是你的心愿么。” 他从木箱中掏出笔墨纸砚,铺在花梨木的桌案上,预备作画。 李雄一头雾水:“梁先生,你这是……” “请稍候我片刻。” 梁元敬道,随即有条不紊地铺纸,研墨,蘸笔,手腕轻抖,一行墨迹出现在雪白宣纸上。 李雄一言不发地站在一旁,心中却在嘀咕,这梁元敬不知是在装什么神,弄什么鬼,经年不见,怎么看着像神智出了问题似的。 然而看着看着,他的眼睛瞪大了,“等等,你画的这是……” 阿宝凑过去看,也“咦”了一声:“你怎么画成我的样子了?” 要知道,平日阿宝上街,为了避免被人认出,他一般是将她画成与过往四五分相似的样子,有时还是全然陌生的一个人。 比如上次七夕夜,他就将她画成了一个清秀少年郎,乞巧佳节,街上多是红男绿女,唯独他们两个“男子”相伴游街,引来无数过往行人侧目。 “想必是为了让我与阿哥相见,才故意将我画成以前的模样。”阿宝心想。 从画里看自己与照镜子的感觉是不一样的,况且阿宝已经有很久没照过镜子了,原来在梁元敬的笔下,我长这个样子,她默默地想。 画中人无疑是美的,一双新月弯眉,眼珠浓黑似墨,清亮有神,最惹眼的是那张樱桃唇,上唇薄,下唇略厚,唇中央有肉珠,微微嘟着,似喜似嗔,透出三分娇俏,七分天真。 她穿着一袭月白窄衫,下身浅紫色绣卐字纹襦裙,臂挽披帛,手中执着纨扇,扇面上绣的玉兔月下捣药图。 梁元敬画得这般好,画上人栩栩如生,似要活过来了似的。 李雄双眼通红,不自觉低头凑过去细看,离画愈近,余光中却见银光一闪,梁元敬手中拿着柄小刀,正挽了袖子,要往自己左手臂上割。 “!!!!!” “梁公子!你这是做什么?!” 李雄惊恐地看着他,欲过去夺刀,又怕两相争执之下,他伤到自己,只能待在原地劝道:“有什么话你好好说,不要冲动!把刀放下!” “我没事的。” 梁元敬百忙之中,抽空回了他一句。 阿宝从旁看着,不知为何有些不忍,小声提醒:“少放点血。” 梁元敬垂眼:“嗯。” 锋利的刀刃抵上皮肤,顷刻间便割了个不小的口子,殷红的血顺着他的手臂蜿蜒流下,汇入画中,如海纳百川,形成一个奇妙旋涡,随后被吸纳得干干净净,画中美人亦凭空消失,只剩雪白宣纸。 李雄:“?????” 他拿袖子揉揉眼,再定睛一看。 不对,还是空的! 人呢?画纸上那么大一个人呢? 怎么回事?难道疯的不是梁元敬,是他?还是昨晚没睡好,出现幻觉了? 李雄满脸怀疑人生,忽听身后传来一声轻唤:“阿哥。” 作者有话说: 明天上夹,23点之后更新。 真的非常感谢大家的鼓励和支持,谢谢! 另: 资料参考《东京梦华录》、《梦粱录》、《我们为什么爱宋朝》 第28章 惊厥 “阿哥。” 阿宝攥着裙裾, 紧张又期待地看着哥哥。 “你……”李雄倒吸一口凉气,颤抖着问,“你是阿宝?” “是!我是!” 阿宝点头如捣蒜, 恨不能飞扑上前抱住阿哥, 又怕吓着他, 一时之间不敢轻举妄动。 李雄指着她,转头问梁元敬:“你看得见吗?阿宝就站在那儿。” 梁元敬说:“看得见。” “这样啊。” 李雄悲壮地一点头, 随后两眼一翻, 昏死过去。 阿宝:“!!!” 梁元敬:“…………” “阿哥!”阿宝大叫一声,赶紧扑过去推他, “阿哥!你怎么了?” 李雄双眼紧闭, 不省人事。 阿宝眼泪一下就掉出来了,慌张无措道:“我……我把我哥吓死了。” 梁元敬伸指在李雄鼻端试了一下,道:“没死, 就是晕过去了。” 他的双手穿过李雄腋下,将他往阁中一张软榻上拖。 阿宝本想上前搭把手, 此时房门却被敲响了。 一位头挽危髻、腰系青花巾的中年妇人笑吟吟地走了进来, 口中道:“郎君们万福, 妾给爷们……” 看清房中景象,妇人的笑意僵在嘴角,呆呆地补完剩下的话:“……斟酒来了。” 阿宝正帮忙抬李雄的脚, 闻言回头,一脸毛躁:“啊?我们没请人斟酒啊, 走错门了罢?” “不……不是,”梁元敬累得气喘吁吁, 解释道, “她是焌糟。” “焌糟是什么?”阿宝问。 “是……”梁元敬无力道, “总之你先予她些赏钱,打发她下去罢。” 阿宝虽觉莫名其妙,但还是按他说的做了,从他的钱囊里取了几十文钱,赏给了那妇人。 “多谢娘子。” 妇人略福一福身,笑着退下去了。 梁元敬费了好一番力气,才将李雄搬上榻去,这才有工夫跟阿宝解释。 原来焌糟是近几年东京城里兴起的新行当,有那种家中无事的街坊妇人,为了贴补家用,便出入各家酒楼,为客人换汤斟酒以换取赏钱。 阿宝心道原来如此,真是活得久了什么都能见到,一边又问:“酒楼也让她们随便出入吗?” “大部分是,”梁元敬说,“酒楼也可从她们挣的赏钱中抽成。” 阿宝恍然大悟,忽然又反应过来,不对啊,她怎么还跟梁元敬聊上了?现在最重要的是救阿哥啊! “阿哥,醒醒?” 她上前拍拍李雄的脸,依然毫无反应。 “怎么办?还是不醒,”阿宝侧头问梁元敬,“你说泼点水上去有用吗?” 梁元敬道:“可以试试。” 阿宝说干便干,当即转身从桌上取了壶茶来,不管不顾就往李雄的脸上泼去。 “!!!” 梁元敬被她吓了一跳,一摸茶壶,还好还好,茶汤是温热的。 李雄完全没有醒来的预兆。 阿宝急得在房中打转,梁元敬取了手帕,将李雄脸上的水渍一点点地擦干,这时房门又被人推开了。 一群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十七八岁少女们涌进来,手中执着红牙板,怀中抱着凤尾琵琶,不请自来地浪声笑语道:“郎君万福,奴家们来陪爷们……” 看见梁元敬正拿了帕子,专心细致地给一个七尺大汉擦脸,这群妓.女们齐齐失了声,下半截话咽回肚子里。 “……” 阿宝这回都不消梁元敬吩咐了,自行从钱囊里抓了把铜钱,塞给她们,把人打发下去了。 “这些又是什么人?” “劄客。”梁元敬道。 劄客,专指一群不呼自来,为筵上宾客表演弹唱,或是陪坐侑酒的下等妓.女,这些人靠与客人谈笑,借此得些小物赏钱,亦称“打酒坐”。 “与我们上楼时遇见的是同一群人么?”阿宝问。 “不是,那是酒楼里养的歌伎。” 区别便是歌伎是店家自养的,姓名都记载在群芳谱上,客人若有需要,便可点几位来伴酒,而“劄客”则是不请自来,且出身市井,大多是底层贫家女,小小年纪便堕落风尘。 阿宝发现如今的东京城,与自己还活着时的相比,有了很多变化,其中最大的一点不同,便是时下狎妓之风的大肆盛行。 马行街一带有鹩儿市,东西鸡.儿巷,皆妓馆所居。 稍大的酒楼,更是明目张胆地做起了妓.女生意,在门口悬挂一盏金纱栀子灯,即意味着楼中豢有妓.女,可供酒客呼唤。 王孙公子、豪绅巨贾更是时常携妓出游,倚红偎翠,沉浸在这无边的温柔乡中,如梁元敬这般避之不及,视女人为洪水猛兽的人也许会有,却也只是凤毛麟角而已。 再一点,便是京师无所事事、终日饱食遨游的闲散人员也比过往多了。 要知道,如“焌糟”、”劄客”这般的行当,在律法严明的太.祖、太宗两朝,是绝对不可能会出现的。 阿宝不禁去想,有了皴糟、劄客这类人,会不会还有别的? 废后阿宝 第30节 果不其然,这个念头甫一冒出来,门外又闯进两个不速之客,背着药囊,端着一只银酒樽,口中念道:“家中祖传壮阳药,无色无味,可干咽口服,可和酒而饮,饮之则金.枪不倒,效力持久,立竿见影,来试一试啊,不起效不要钱……” 阿宝:“………” 这是在逗她吗?怎么还有卖壮阳药的?! 那二人进到阁内,见梁元敬伏在一大汉身上,貌似在解其衣扣,那汉子昏迷不醒,脸上还疑似沾有水渍,空气顿时安静了一瞬。 等等! 阿宝突然意识到这场面似乎容易引起误会,赶紧伸出手道:“听我说,二位,事情不是你们想的那样!” 那二人对视一眼,迅速改口道:“祖传壮阳药,龙阳亦有奇效,不论是上是下,服之则可颠鸾倒凤,不知天地为何物……” 阿宝:“…………” 梁元敬下了榻,以前所未有的敏捷速度刮到阿宝身边,拿走她手里的钱袋,一股脑儿塞进那二位的怀中,随后推人,摔门,一气呵成。 门扉砰地一声巨响,连墙灰都给震落不少。 梁元敬喘着粗气,一张脸如煮红的螃蟹般,直直红到脖子根儿,看着阿宝,胸膛起伏不定。 阿宝啼笑皆非:“这二位又是哪路神仙?” 梁元敬平静下来,答:“撒暂。” 撒暂,同样不请自来,专门兜售春.药、干果、萝卜、果实卖与酒客,也不问酒客买不买,径直将药撒入酒水中,若当场起效便可讨钱。 阿宝听得瞠目结舌。 竟然还有这种人,这不是强买强卖吗?万一真的有人喝了当场生效,那岂不是要羞煞人了,假若方才梁元敬喝了…… 停! 这种事真是不可深思下去。 阿宝双颊布满红晕,如涂了胭脂一般,抬头一看,梁元敬的脸竟还红着!而且越来越红!! 干什么?他红什么红啊?! 阿宝心中抓狂呐喊。 两人的目光在半空碰上,都轻咳一声,不自在地别开了脸。 “有人吗?”门外又响起敲门声。 “…………………” “没人!”梁元敬扭头道。 “不需要!”阿宝同时吼道。 门外那人静了片刻,随后前往下一个房间去了,走廊上隐约有说话声传来:“阿弥陀佛,这位施主,贫僧观你额生黑气,近日或有血光之灾。我这里有小叶紫檀佛珠一串,乃开宝寺智玄大师开光法器,可祛邪瘴,避灾瘟,不知施主需不需要……” “……” 阿宝将门拉开,探头喊:“喂,大和尚,佛珠多少钱一串?” 正在给人看手相的和尚转过头来,见到阿宝,双手合十,笑眯眯道:“阿弥陀佛,原来是阿宝小娘子。” - 李雄自惊厥中醒来,睁眼便看见一个慈眉善目的年轻和尚,右颊边生着一只深酒窝。 怎么回事?他是谁?他在哪儿? 好像是在樊楼,方才他看见了自己死了三年多的妹子…… 和尚温和地道:“施主,你还好罢?方才你昏过去了,小僧给你扎了几针。” 李雄这才回过神来,愣愣道:“多谢小师父……” 这时一张俏脸从和尚背后探出来:“阿哥?” “!!!” “鬼啊!”李雄惊得从榻上跳起来。 阿宝亦被他吓了一跳,左右四看:“鬼?哪里?哪里有鬼?” 梁元敬咳了一声,委婉提醒:“他说的应该是你。” “啊!”她终于反应过来,指着自己道,“你是说我吗?阿哥,我不是鬼,我是阿宝啊,不对,我现在是人,等下就是鬼了……” 李雄惊疑不定地看着她:“你……你到底是人是鬼?!” 阿宝唇张了张,最后茫然道:“我也不知道。” “施主莫急,”觉明和尚如身罩圣光,微笑着安抚李雄,“且听小僧慢慢道来。” 一炷香的工夫后。 李雄瞪大双眼,既不敢置信,又惊愕欣喜地看着阿宝:“你没死?” 阿宝说:“不不不,我还是死了。” 李雄:“那你现在活了?!” “那个……也不是,”阿宝心虚地说,“只有梁元敬用他的血作画,我才能……” 剩下的话全部淹没进了口中,因为李雄一把将她抱入了怀中。 “阿宝啊!你吓死哥哥了!你知不知道?没死就好啊!没死就好!跟阿哥走罢,别待在这吃人的东京城了,阿哥养你!阿哥现在挣大钱了,有大房子……” 年过四十、七尺来长的汉子,竟抱着阿宝痛哭流涕,话语里全是后悔,后悔当初不该让阿宝独自上东京,后悔不该留她一人在这京城里,连个可依靠的娘家人都没有。 梁元敬和觉明和尚不知何时悄悄退出了阁子,阿宝的唇张了又张,最终什么话也没说,依恋地靠在哥哥温暖的怀抱里,侧脸紧紧贴着他的胸膛。 这一刻,她就如一个在风雪中踽踽独行了许久的旅人,终于回到了她久违的家。 作者有话说: 第29章 相认 “阿哥, 你的腿好些了吗?” 李雄狠狠别过头,再转过来时,眼周已经泛红, “好了。” “那就好。” 阿宝微微一笑, 又问:“你成家了么?” “成了。” “真的?”阿宝睁大眼睛, 由衷地替他感到开心,“嫂嫂是个怎样的人?” 李雄道:“她是泉州本地人, 茶农的女儿, 一手点茶功夫极到家,当初我就是喝了她点的茶, 才下决心将她娶回去的, 来日若有机会,也让你喝一喝她泡的武夷茶。” 李雄眼眶湿润,拿袖子擦了擦, 认真道:“阿宝,你嫂嫂定会很喜欢你的。” “我也定会喜欢她的, ”阿宝很肯定地说, 又问, “阿哥,你和嫂嫂有孩子了么?” “有个闺女,和你小时候一般顽皮。” “闺女好, ”阿宝笑道,“闺女长大了知道疼爹爹。” 她看了看周身上下, 本想摸个镯子钗环之类的首饰,拿来给未蒙面的小侄女做礼物。 却忽然想起, 自己乃一介亡魂, 虽借画暂时还了阳, 但终究不是活人,一旦梁元敬的血失效,她会重新变成一缕魂魄,而自己附着的这副躯体也会重新化作画纸上的美人,她就算能摘下这些首饰,时间到了,也会消失的。 “对不起啊,阿哥,”阿宝神色抱歉地说,“我没有什么可以给你女儿的。” 李雄瞪起眼睛:“你说的这叫什么话?” 阿宝笑了笑,又问:“取名了么?叫什么?” 李雄道:“取了个大名,唤作‘李清’,乳名就跟你一样,也叫‘阿宝’。” “阿宝,阿宝。” 阿宝喃喃念了两声,笑道:“又是一个小阿宝呢。” 两人都不约而同地想起小时候的事情,阿宝两三岁时格外黏人,去哪儿都要哥哥抱,李家村的人时常看见李雄腿边挂着个小豆丁,都笑话他。 李雄那时人也不大,小小少年面皮薄,被人打趣个三两句就要脸红,想冲阿宝发火,往往刚喊出一个音,阿宝就比他更响亮地嚎哭起来,弄得他气也没了,还得把她背在背上哄。 再稍微大一点,李雄去镇上的私塾上学去了,阿宝天天搬个小马扎,坐在村口那株大槐树下等他回来,从午后等到日落。 一见到李雄的身影,就飞奔上去,像小狗一样地围着他喊“阿哥阿哥”,在他书袋里翻来翻去,看他有没有给她买吃的,又骑到他背上,命令他背她回家。 李雄只能逆来顺受地背着她往家走,夕阳的余晖中,兄妹二人的影子倒映在小路上,被拖曳得长长的。 阿宝带着微笑,从回忆中抽身,突然想起来问:“对了,阿哥,你怎么做起海商的生意了?” 李雄叹道:“这多亏了崔娘子的夫婿,当年是他提携了我一把……” 阿宝忙问:“崔娘子过得好么?” “她过得很好,”李雄微微笑道,“前两年,她丈夫的元配去世了,便将她扶作了正室,去年底还添了个大胖小子,取名叫荣哥儿。” “长得像谁?崔娘子还是大胡子?” “眉眼像崔娘子多些。” “谢天谢地。”阿宝登时松了口长气。 “……” “阿宝,”李雄眉头紧皱,欲言又止地问道,“你当年……” “是想问我,怎么死的对么?” 阿宝善解人意地接过话头,眼睫微微垂着,在眼底投下一小片弧形阴影。 “我生了一场重病,阿哥。” 李雄双目含泪,忽然发狠捶了一下桌案:“早知如此,我当初就不该让你一个人去东京城!” 阿宝吓了一跳,忙拉住他的手:“都过去了,阿哥,我没事的。而且,当年你好不容易才在扬州城安稳下来,确实也不该……” “不!那都是假的!骗你的!” 阿宝一愣。 废后阿宝 第31节 李雄眼睛赤红,看着她道:“当年,我本打算与你同上东京城,行囊都收拾好了,连租的房子也都退了,谁知宣王殿下……不,现在是官家了,他派人找到我,将我叫去潘园,让我主动放弃跟你一同去东京。” “什么?” 阿宝完全地呆住了,她从不知道这件事后有这么大的隐情,她昔年一直以为是阿哥嫌她烦了,厌倦了每日跟在她身后、东奔西跑照顾她的日子了,这才放她一人去东京的。 就连赵從也是这么跟她说的,他还宽慰她,她阿哥不要她了,他不会,他会一直陪在她身旁。 “可是赵從为什么要这么……” 阿宝尚未问完整个问题,便已猜到了答案。 毋需问为什么,原因已经如此明显。 她曾是李雄的童养媳,尽管只是口头婚约,二人什么也没发生过,可为了避嫌,为了皇室体面,为了她“李婉”的假身份不被人拆穿,李雄绝对不可以去东京,甚至离她越远越好。 李雄哽咽道:“那年,我去渡口送你登船,说好了年底去东京看你,然而到我出发那日,李知州却派了人来,愣是将我扣下了,在他府中关了十来日,便没去成……后来,我写了不少信给你,你从来没回过,阿宝,你是不是生哥哥的气了?” 阿宝怔怔的,满脸迷茫:“什么信?” 李雄急忙问:“你没收到?” 阿宝摇头,她从来不知道阿哥给她寄了信。 当年,她在东京等了又等,盼了又盼,始终没等到阿哥按照约定来看她,气得将他送的扁头如意簪都扔了,扔完了又后悔,半夜跑去王府后苑里找,然而最终还是没找到。 那天夜里下起了大雪,她坐在凌乱的花丛里,哭得像个找不到家的孩子。 彼时整个王府正因她的消失闹得人仰马翻,哭声引来了惊慌的赵從,他将她抱进屋里,一面着人去请大夫,一面柔声安慰她,簪子弄丢了不要紧,他以后请人给她打更好的。 后来,他果然送了她更好的,簪子用稀世奇玉制成,请来大陈最好的工匠,悉心雕琢半年,镶上珍珠、玛瑙、象牙,无比的奢华,天底下没有任何一位女人不想得到它。 这枚玉簪后来被阿宝随手拔下,在窗口和着拍子轻敲,最后落得个断为两截的下场。 在阿宝的心中,它始终都比不上那根扁头如意簪,虽然如意的花样很古老了,手艺也显得粗糙,当年戴着它进东京城时,还被高门贵女们私底下笑话了一通。 这年头谁还戴银簪子啊,俗不俗气,现如今大家都戴花冠子了,上面点缀珍珠象牙当季花卉,这才是时下最盛行的打扮。 然而不管别人怎么讥笑,阿宝始终都没有取下来过,因为这如意簪是阿哥亲手给她打的。 临别时,他将簪子塞入她掌心,红着眼对她说,阿宝啊,以后多保重,事事如意。 他送她如意簪,是希望她事事如意,可弄丢了簪子的阿宝,后来事事都不如意。 阿宝双眼通红,“哇”地一声,终于嚎啕大哭。 自小到大,她哭起来便一直是这样的,哇哇大哭,撕心裂肺,不把自己哭断气不罢休。 小的时候,她在村头哭,村尾的人都能听见,后来到了东京城,她们把这叫野蛮,叫没教养,只有乡下人才会这般撒泼,名门淑女哭都是暗垂珠泪。 阿宝也曾试过像京中贵女们一样哭泣,往往是刚开了个头,眼泪就没了,弄得她十分无语,真是哭都不知如何哭了。 这是她多年来第一次放声大哭,一哭便停不下来。 没办法,阿宝太委屈了,太难过了,她以为是阿哥不要她了,却没想到他一直在给她写信,而她曾经对他充满怨恨,还将他送的簪子给弄丢了。 李雄一见她哭便慌了手脚,她是大姑娘了,也不能像小时候那样抱着哄,只能在旁干着急:“阿宝,怎么了?你别哭啊!” 阿宝不管不顾地抱住他的腰,将眼泪鼻涕全糊在他胸前衣襟上,继续哇哇大哭。 李雄笨拙地拍拍她的背,生疏哄道:“好了,不哭了,以后跟着阿哥去泉州,阿哥照顾你。” “簪子……”阿宝泣不成声,“我把你给的簪子……弄丢了……” 李雄一愣,这才知原来她是为了这等小事哭,有些哭笑不得地道:“丢了便丢了,阿哥再帮你打一根就是。” 阿宝埋在他怀里,呜呜地哭。 哭声穿透房门,传进了梁元敬的耳朵里,他微微侧头,向房内看去,眸中情绪不明。 不知过了多久,房门打开,阿宝走出来,眼尾红红的,连睫毛都被泪水打湿了,愈发的浓黑。 “大和尚呢?”她问。 “弘扬佛法去了。”梁元敬答。 “……” “是去坑蒙拐骗了罢。” 阿宝小声说,她垂着眼左右四望,似乎有点难为情,不敢抬头看梁元敬,绞着手指道:“那个,我阿哥说,叫你进去,大家一起吃个饭。” 面前的人未出声,视线里却多出一方洁净的帕子,上面绣了青竹。 阿宝抬起头,愣愣地看着他。 梁元敬见她半天不接帕子,便自作主张地替她擦起了脸,他的动作很轻柔,垂眸看她的眼神也很专注。 阿宝心中掀起一阵狂风过境。 她想握住梁元敬那只好看的手,想抱住他劲瘦的腰肢,想将脸埋在他胸前蹭,闻他身上好闻的檀香味。 不知从何时起,她的身体里就一直流窜着这股冲动,想不惜一切代价地亲近梁元敬。 她知道自己一向有些黏人,可对梁元敬,又不像对着阿哥那样,她对阿哥是想撒娇,可对梁元敬,她想做一些更过分的事。 此时此刻,阿宝终于醒悟过来了,原来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已经喜欢上了梁元敬。 这可真是太糟糕了,她是个死人,而梁元敬还有心上人。 “他有心上人了,别想这些有的没的。”阿宝在心底警告自己。 “可惜,可惜,”她又充满遗憾地想,“如果当年在扬州城,接住我那朵芍药花的人不是赵從,而是梁元敬就好了。” “怎么了?” 梁元敬见她目光发直,有些担忧地看着她:“是不是快要失效了?我再放点血?” “不,没有,”阿宝立刻道,又皱着眉,“血放多了对身体不好,你别老是放血。” 梁元敬没说话。 阿宝进门前又道:“对了,我跟我阿哥说我是病死的,不是……总之,你别说漏嘴了。” 梁元敬怔了片刻,点点头。 第30章 旧画 时辰已入夜, 跑堂开始上菜。 樊楼的上菜方式也是一绝,布菜的小厮左胳膊上托三只碗,右臂至肩可驮二十只碗, 就这么伸展双臂上到二楼, 不仅菜碗不摔, 分菜时亦能有条不紊,哪碗菜是哪桌客人的, 绝不会出差错。 樊楼的饮食果子自然也是不错的, 珍馐美食,凡是天下有的, 就没有他们家厨子做不出的, 但最为食客称道的,还得是楼里的佳酿。 为了征税,大陈是不允许民间作坊私自酿酒贩酒的, 酒楼必须向官府购买酒曲后,才可酿造出售。 樊楼每年向官府购买酒曲五万斤, 酿造的酒可供三千脚店零售, 其酒坊规模之大、产出之丰可见一斑。 樊楼共有两种自酿名酒, 一名“寿眉”,二名“和旨”,其中以寿眉酒最为声名远扬。 酒液呈琥珀色, 拿玉碗盛着,当真有“兰陵美酒郁金香, 玉碗盛来琥珀光”之感,其酒味清冽, 闻之芬香扑鼻, 尝起来如梨汁蔗浆, 清甜有余甘。 李雄端酒在手,先自豪饮三碗,红着眼道:“今日是个好日子,中秋佳节,果然是团圆之际,感谢上苍,让我此生还有再见阿宝的机会。梁先生,也谢谢你,若不是你,恐怕……” 说到此处,他话音哽咽,再也说不下去了,便径自仰脖喝光了碗中酒液。 梁元敬随之一饮而尽。 阿宝也将酒喝了,意犹未尽地咂咂嘴,她已有许久没尝过樊楼的寿眉了。 李雄抓着她的手,双眼被酒意熏得通红:“阿宝,这回跟着阿哥去泉州罢,泉州好吃的多,好玩的也多,你会喜欢的,阿哥和嫂嫂照顾你。” 阿宝看一眼梁元敬,无奈道:“阿哥,我去不了。” 李雄立即道:“那阿哥来东京,你等我,阿哥这次回去,便与你嫂嫂说,把家搬到东京来,我们一家人生活在一起。” “……” 阿宝不知该说什么好了,泉州远在福建路,距东京有万里之遥,搬家岂是那么好搬的。 而且嫂嫂是泉州本地人,娘家一门都在那边,她会舍得离开故乡,搬来人生地不熟的东京,只为了一个死了三年的妹妹吗? “阿哥……”阿宝有千言万语,却无法诉之于口。 “我们会去泉州的。”梁元敬突然说。 “你说什么?” 阿宝赫然扭头问,他在东京城住得好好的,去什么泉州啊? 梁元敬垂眸,认真看着她道:“待此间事了,我会辞官,与你同去泉州。” 阿宝皱眉:“不是,你官做得好好的,干什么辞官啊?” 梁元敬把玩着空酒碗,长指衬着玉碗,很难说清哪个更赏心悦目一些。 他目光和煦,透着向往,清朗一笑:“官场俗务缠身,我早已心生厌倦,听闻泉州物阜民丰,不输苏杭,又兼有海天一色之奇景,我很久之前便想去看看了。阿宝,你愿意陪我去看海吗?” “……” 阿宝狠狠别过头,鼻头发酸,心中狂骂。 呆子! 干吗对她这么好啊?这样让她很难办好不好?她已经尽力在克制自己不要喜欢他了。 她又想:“梁元敬,你为什么要有心上人呢?她到底是哪家的小娘子?有我长得漂亮么?能让你画了她的画像,珍藏在箱子里,谁也不许看,想必是搁在心头,很喜欢很喜欢的人罢?” 阿宝醉了,撑着雪腮,醉眼惺忪地向窗口望去。 漆黑苍穹上,挂着一轮白玉盘似的圆月,清辉洒满人间,今夜是中秋,想必西楼上,又有不少王孙公子携着佳人登楼望月罢,如当年的她和赵從一样。 “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这是那时他从后拥着她,在她耳畔述说的绵绵情话。 阿宝阖上眼,向旁一倒,失去意识前,她感觉到有双手接住了她。 那是一双很温暖的手。 - 夜已深了,樊楼依然灯火不歇,欢声笑语不绝,今夜是中秋佳节,禁中白昼通夜,金吾不禁。 废后阿宝 第32节 阿宝已被抱去了软榻上躺着,身上盖着梁元敬的外袍。 李雄有些醉了,寿眉酒味虽甘甜,后劲却足,他热得扯散衣襟,黑脸透着薄红,醉得朝梁元敬说起了胡话。 “没想到,天意弄人,你和阿宝兜兜转转,最后还是转到一起了……” 梁元敬也有点醉了,不过他酒品甚好,即使醉了也不明显,依旧衣冠规整,一丝不苟,只是白玉似的面颊略有些潮红。 他望向软榻上睡得正熟的阿宝,恐将她惊醒,声音刻意放轻:“她似乎记忆有缺损。” “是,”李雄点头,“当年四川闹蝗灾,我带着她逃荒,走到洞庭附近时,实在是熬不过去了。那时天太冷,又没吃的,她发了一场高烧,我真怕她撑不过去,好在后来还是活过来了,只是醒来后,脑子烧坏了,忘了不少事,也不记得你了。” 梁元敬怔了好半晌,才反应过来,呆呆地道:“原来如此。” 李雄皱眉道:“说也奇怪,别的事,她倒也没忘多少,略一提醒也就记起来了。可在关于你的事上,却是一丁点都记不起来了,我与她说你的名字,她竟反问我‘这是谁’。” 梁元敬听了沉默许久,忽问:“你们走的,是东去那条路?” “是啊,”李雄叹了声气,“阿宝虽然没有明说,但我知道,她想去扬州找你,我便跟她说,我们往东边走,她听了也没有反对。” 梁元敬闻言,脸孔瞬间煞白,得尽力扶住桌案,才不至于摔下椅去。 李雄见此状吓了一跳,忙扶住他:“你怎么了?没事罢?可是酒气上头了?” 梁元敬冲他摆手,忽然偏头捂着嘴一阵猛咳,揭开帕子,上面多了一滩暗红的淤血。 李雄递给他一杯清茶漱口,又皱眉道:“你这呕血的毛病,怎么还没治好,定是那时耽误了诊期,坏了根子。” 梁元敬漱了口,擦干净唇,道:“无碍。” 他才剧烈咳嗽过,苍白的面容多了丝血色,唇色也因血液的浸染显得一片殷红,看着倒是比方才精神了些许多。 电光石火间,李雄脑中忽然闪过什么,快得几乎抓不住:“梁公子,你——你当年是不是去找过我们?” 梁元敬一怔,点了下头:“是,昔年我听闻川蜀蝗灾甚重,父母易子,人相食,便赁了车马上四川找你们,只是走到村子时,早已人去楼空,我四处找人打听,有人告诉我,你们北上去了关中……” 李雄听到此处,猛拍大腿:“原来如此!当年我们是原本打算随村子的人,一起迁往关中,乡里乡亲的,好歹路上多个照应,可阿宝她想去扬州,所以就……唉!谁知就这么错过了!”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满脸遗憾。 梁元敬抬起头,亦怅然叹道:“造化弄人。” 两人都是相顾无言,为这阴差阳错的命运。 李雄忽然想起什么,起身取来一件雕花长锦盒,上面挂了一枚精致的小银锁。 他取了钥匙,将锁打开,从锦盒中取出一卷画轴来,递给梁元敬。 “这是当年你留给阿宝的画,现在物归原主。” 梁元敬愣了好一会儿,双手接过画,长指缓缓抚过画轴,上面有一处沾了些泥灰色的痕迹,像是陈年污渍。 李雄解释:“这是你走后弄的,当年你不告而别,只留下这卷画轴在阿宝枕畔,她抱着画去追你,追出了七八里,最后被绊了一跤,摔倒在地上,气得把画扔进了附近的泥塘,还是我捡回来的。” “她生我的气。”梁元敬低垂着眼道。 “她是舍不得你。” 李雄叹息着,看了榻上的人一眼。 “你还不清楚这丫头吗?嘴上说着狠话,其实比谁都希望你留下,气来得快,消得也快。后来逃荒路上,为了买口吃的,我们把能当的都当了,我给她打的银钏,她视若性命的琵琶,都当了,唯独不让当你的画,护在怀里,睡着了也不放手,看得比命还重。” “后来她病重快死了,我没办法,只得从她手里偷出了这幅画,卖给了一个逃难的行商,人家给了一碗驴肠面,这才救了她的性命。我还担心她醒来后,要怎么跟她交待,谁知她竟什么也不记得了。” 说到这里,李雄自嘲地一笑:“我骗她说,那碗面是一个好心人剖了自己的毛驴,做给她吃的,这个傻丫头,竟然也信了。四处都是饥荒,人家不来抢你的都算不错了,哪有什么好心人,会剖了自己的坐骑,只为给她一个素不相识的小姑娘做碗面吃?” 梁元敬解开丝绦,缓缓展开画轴,画上内容映入眼帘。 那是一条锦绣长街,两侧店铺林立,酒招翻飞,街上行人如织,有背了幼儿上街的妇人,有挑着担子卖蒸饼的小贩、走街串巷的货郎、敲着铁锤子打首饰的银匠,还有打着幡替人扶乩算卦的道士,茶馆里口沫横飞的说书先生,身旁围着一圈听得如痴如醉的茶客。 街中心,坐着一位怀抱琵琶的美人。 其余人或着青,或着灰,唯独她,一袭如火红裙,腕间三只银钏,余人皆成陪衬。 画卷右下方,钤了一枚掉色的朱红印章,上刻有两个篆体字—— 元敬。 左上有题跋,一手神清骨秀的行楷:青城山下,路遇琵琶女,驻足久视,不忍离去。 祐安二年,岁在戊寅,仲秋佳节夜,扬州梁泓书。 作者有话说: 求评论啊,宝贝们。( ̄▽ ̄) 第31章 初遇 祐安元年, 仲秋。 梁元敬第二次乡试落榜,这一年他未满十五,上次赴试还是两年前, 与他一同下场的堂兄中了举, 第二年便上京赶春闱去了。 唯独他, 考出了二百名开外的丢人成绩,惹得余人皆看他的笑话, 成了扬州城都闻名的“伤仲永”。 梁元敬少时, “早慧”一名便已传遍十里八乡,相传他周岁试晬时, 于一地算秤、经卷、针线、牙笏、香囊的杂物中, 准确地捉住了一管湖州狼毫笔。 前来观礼的宾客见状,纷纷笑着朝梁父拱手道贺:“此子非池中物,来日必曳紫腰金是也。” 国朝三品以上官员服紫, 佩金鱼袋,说他“曳紫腰金”, 是恭维他来日必官至宰执, 光耀门楣, 是状元才。 梁父也对他寄予厚望,他子嗣不旺,膝下育有三女, 到得四十来岁时,才得了梁元敬这么一个独子。 梁家祖籍温县, 魏晋时,曾是大名鼎鼎的“河内梁氏”, 家中子弟世代为官。 后来晋室南迁, 梁氏一族遂举家搬迁至扬州, 此后逐渐退出权力中枢,经隋唐五代变迁,后世子孙也日渐没落。 不过到底是高门望族,又在扬州扎根多年,到得梁元敬这一代时,梁氏已发展成一个盘根错节的庞大家族,家中人人以读诗书、考科举为荣,是真正的百年望族,书香世家。 梁元敬三岁开蒙,梁父为其广延名师,他亦不辜负父亲厚望,三岁断字,五岁背诗,过目成诵,七岁作文章,赢得扬州名士的众口夸赞。 小儿聪颖异常,喜得老父常将他抱在膝头,不知如何宠爱才好。 后来有人发现,他于丹青一道似有天赋,随手拿树枝在沙地上一划,竟方是方,圆是圆,不用尺具也合乎标准。 那人大感惊奇,便找到梁父,劝他为梁元敬请一位绘画上的名师,悉心教导,以免浪费天资。 梁父对此欣然同意。 彼时焚香、丹青、弈棋、抚琴属君子四艺,是士人闲暇之余,偶尔寄托志趣的高雅爱好,族中子弟亦有不少擅丹青者。 梁父为爱子请来了山水绘画大师吴双林,他本是南唐宫廷画师,李唐亡后,不愿奉诏入赵氏翰林画院,便在扬州瘦西湖畔搭了座草堂,在此隐居养老,还取了个号,自称“西湖遗老”。 此后,梁元敬师从数位丹青名家,山水松石学吴双林,花竹翎毛师从葛昇,兼工人物,佛道学慧音和尚,博采各家之长。 梁父终于发现自己在育子上犯了一个致命错误,那便是梁元敬在丹青一道上的兴趣,远远多于读书。 他为了画画,竟连书也不读了,每日为了作画,可以到茶饭不思的地步。还喜欢外出写生,“画痴”的名声愈传愈响。在学塾听讲时,要么两眼呆滞神游天外,要么在书本上信笔涂鸦,惹得昔日看好他的夫子常常在他背后叹气。 为了纠正他这个坏习惯,家中连戒尺都打断了七八根,可此子顽固异常,即使被抽的两手鲜血淋漓,皮溃肉烂,也只会跪在院中,用染血的指尖在地上作画,让人看了只能无奈叹息。 梁父看他的眼神日渐失望,又一次落第,更让这种失望攀到了顶峰。 “不思进取!放着好好的正道不走,尽学些雕虫小技!我梁家没有你这种辱没家风、败坏门庭的不孝之子!给我滚!滚出扬州!” 盛怒的父亲将他的画具一股脑丢出门外。 十五岁的梁元敬就这么被父亲逐出了家门,他跪在细雨中,将地上零落的画卷一一拾好,抱在怀中,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家。 秋雨斜飞,沾湿了少年纤长的睫,挺直的肩背。 临走前,二姐追了出来,偷偷塞给了他一些银钱,才使他不至于身无分文地流落街头。 - 离开扬州后,梁元敬一路西行。 听闻川蜀风光秀美,有民谚云“少不入川,老不出蜀”,李白的诗中更是说,“蜀道难,难于上青天”,他想去看看。 他搭上一艘货船,住在最底层的货舱,靠给船老大算账和帮船上水手写家信挣些微薄的润笔费,抵作盘川。 闲暇时,他便搬了桌椅,到甲板上绘画,滚滚长江东逝去,两岸青山,江上舟楫,天际夕阳残红,尽化作他笔下的水墨丹青。 就这么一路且行且画,进入四川地界时,已经是第二年春。 祐安二年,三月望。 梁元敬游览益州青城山,在山上的长生观住了十天半个月,因为一连多日废寝忘食地作画,夜里受了山间凉气,患上了风寒。 下山那日,恰是个艳阳天,他背着画具,撑着纸伞,来到山脚的长街上。 春日的阳光热度丝毫不逊于夏日烈阳,他热得头晕耳鸣,口干舌燥,本想去茶肆讨碗凉茶喝,然而数了数钱袋里仅剩的几个铜板后,惊觉自己竟连碗茶都买不起了,只能无助地站在街边,抿了抿干燥起皮的唇,眼巴巴望着别人喝茶。 茶肆中有说书先生讲《三英战吕布》,正讲到紧要之处,众茶客听得目不转睛,口咽唾沫。 “正说那吕布纵赤兔赶来,那马日行千里,疾走如风。看着赶上,吕布举方天画戟,对准公孙瓒后心便刺。斜刺里却有一名虎将跃出,圆睁环眼,倒竖虎须,挺丈八蛇矛,飞马大叫:‘三姓家奴休走!燕人张飞在此!’” 激动人心的讲述中,却插进来一道不怎么和谐的歌声。 “高高——山上哟——” “一树——槐——” “手把栏杆噻——” “望郎——来——” 那歌声清脆动听,如高山流水,如出谷黄莺,霎时让梁元敬灼热的身体清凉下来了,他心念一动,循着歌声,转身回望。 仅仅一眼,便再也移不开视线。 街心坐着一名歌女,她穿着耀眼的红衫红裙,怀抱琵琶,年岁并不大,不过十二三光景,眉目却生的极美,漆黑的眉,清亮的眼,唇边挂着笑容,虽尚存有几分稚气,却不难窥出日后的绝代风华。 正是“娉娉袅袅十三馀,豆蔻梢头二月初”。 琵琶女注意他在看她,也向他投来目光,兴许是觉得他是个怪人,秀气的眉头微微拧着。 梁元敬提提唇角,想尝试着给她一个礼貌友好的微笑,然而下一瞬,眼前一黑,他就那么倒在长街上。 意识陷入黑暗前,视野里最后留下的,是琵琶女火红的裙摆,如哪一年经过的不知名山谷,那里开满漫山遍野的虞美人,如火如荼。 - 再次醒来,映入梁元敬眼帘的,是简陋的屋顶,被烟火熏得漆黑的椽木,还有一双乌溜溜的杏仁眼。 废后阿宝 第33节 “……” “啊!” “杏仁眼”没预料到他突然睁眼,吓得大叫一声,往后一跳,摔了个屁股墩儿。 梁元敬还未开口询问她是否伤着了,她就拍拍屁股,若无其事朝门外跑去,边跑边喊:“阿哥——他醒了!怪人醒了!” “怪人”梁元敬:“……” 不过多时,外面走进来一个二十左右的年轻人,“杏仁眼”跟在后面,扯着哥哥的衣角,从他背后探出毛茸茸的脑袋,小心翼翼地偷看梁元敬。 若是被他抓个正着,就“嗖”一下缩回脑袋,像只小仓鼠。 梁元敬心中觉得好笑,只能尽量不去看她,与她哥哥攀谈,同时打听情况。 原来离那日他晕倒在长街上,已过去了三日,这位名为“李雄”的年轻人将他带回了家,并为他请了大夫诊治。 大夫说他寒气入肺,高热不止,这才昏厥,接下来须卧床疗养数日,方可痊愈。 梁元敬向李雄道了谢,李雄却摆手道不打紧,让妹妹继续守着他,去外面给他煎药了。 梁元敬与那姑娘大眼对小眼,忽听她脆生生问:“你叫什么名字?” 梁元敬认真答:“小生姓梁,名泓,字元敬。” “小生?你很小吗?” “……”梁元敬红着脸说,“不小,我年十五了。” “哦,我十三,你比我大两岁,”小姑娘说,又皱起眉,“你到底叫梁泓还是梁元敬呀?” 梁元敬说:“都是,元敬是我的字,由恩师所取……” “行,那我就叫你梁元敬了!”小姑娘干脆爽快地打断他。 “……” 梁元敬的脸又红了,除了家人、恩师与同窗好友,还从未有人这么亲密地叫过他,更别提还是个姑娘家。 “我叫阿宝。” “阿宝小娘子。”他温和地说。 阿宝却蹙起眉,道:“什么‘阿宝小娘子’,阿宝就是阿宝,没有什么‘小娘子’。” 梁元敬与她交谈数句,已逐渐摸清她大概不喜说话文绉绉那套,直来直往最好,便只能客随主便,失礼地直呼她的闺名。 这实在有违他平日的习惯,因此喊出那声“阿宝”时,耳根都染上了红晕。 阿宝又问了他许多问题,得知了他是扬州人士,生母早亡,父亲健在,上有三姊,家中行十二,尚无婚配。 最后她问梁元敬:“你有钱吗?” “什么?” 梁元敬被问得猝不及防,一脸怔愣。 阿宝换上一副凶巴巴的面孔,咬牙切齿道:“我阿哥为了给你请大夫,花光了家里的银钱,连答应给我买的甜糕都没买,你现在醒了,还我糕来!” “……” 梁元敬垂眸,看着伸到他面前的那只白嫩嫩的掌心,生平头一回有了挖个地洞逃跑的冲动。 作者有话说: 阿宝:你很小吗?(认真脸) 梁元敬(脸红):………这是什么虎狼之词? 另: 《三英战吕布》节选自《三国演义》,按理说这本书是明代罗贯中写的,宋代不会有,这里我借用了。 阿宝唱的歌是四川传统民歌《槐花几时开》,大概诞生于清光绪年间,这里也是借用。 第32章 养病 当夜, 梁元敬又发起高烧。 烧得迷迷糊糊时,额头却传来一阵清凉,他费力睁开眼睛, 依稀看见昏暗的烛光中, 一片金红衣袖扫过。 陆续烧了几日, 他总是时梦时醒,冷汗涔涔, 不过短短数日, 人就瘦了十来斤,眼底两团青黑, 似有下世的光景。 偶尔一次清醒过来时, 恰巧听见李雄在跟妹妹说,要去镇上请大夫。 他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挣扎着从炕上坐起身, 让他们不要再在他身上花钱,把钱省下来, 给阿宝买糕吃也好, 不要为了他浪费。 李雄听了这话一愣, 下意识看了妹妹一眼。 阿宝呆滞地望着他,两眼通红,随后一扭头跑出房门, 片刻后,听到她“哇”地一声大哭。 “???” 梁元敬人傻了:“怎么了?我是不是……说错什么话了?” 李雄习以为常地道:“没事, 别理她,她哭起来就是这德性, 哭完了就好了。梁公子, 是不是阿宝跟你说了什么话?” 梁元敬呆呆道:“她说, 你为了给我请大夫,把家里的钱都花光了,没钱给她买糕吃。李兄,我这身子,眼看是不中用了,你别管我了,我身无长物,无以为报,不如……” “你别听她胡说。” 李雄打断他:“那日是阿宝先看见你昏倒的,也是她让我救的你,这丫头就是嘴巴不诚实,其实心底可关心你了,你高烧那几夜都是她照顾的。行了,别胡思乱想了,我去给你请大夫。” 李雄起身出了门。 梁元敬愣愣的,终于知道那日昏倒前,还有几个高烧的夜晚,看到的那片火红衣裙,并不是意识混沌时产生的幻觉。 “谁要给那病秧子请大夫啊,要去你去!我不去!” 屋外传来阿宝混着哭声的叱骂,似乎是李雄在邀她一起去镇上请大夫。 那边李雄压低嗓子劝了几句,哭声最终渐渐地低下去了,应该还是牵着哥哥的衣角,跟着一起去了。 梁元敬含着笑意,慢慢地阖上了眼睛,心想,她哭起来可真响亮啊。 - 大夫来后,给梁元敬换了几剂更贵的药材,贵有贵的好处,这几帖药汤服下去,先前怎么退也退不下去的烧终于退了,他捡回一条命来。 退烧那晚,阿宝进来给他换额上的帕子。 梁元敬睁开眼,看着她道:“谢谢。” 阿宝一言不发地掀了他额上帕子,蹲在地上清洗,衣袖挽着,露出两截白生生的藕臂,腕上戴着三只银钏。 她埋着头,眼泪一滴滴地落入铜盆中,砸得水面荡开一圈圈涟漪。 忽然扔了手中帕子,腾地站起身,两眼湿红,瞪着梁元敬道:“我虽然馋,却也知道人命比一块糕点重要!你少瞧不起人了!” 梁元敬忙道:“我知道,对不起,我那日说错话了。” 阿宝哼了一声,别扭地道:“你知道错了就好。” 说完,又继续蹲下去为他洗帕子。 过了一会儿,梁元敬问她:“你喜欢吃什么糕?” 这无疑是问到了阿宝的点上,她不带犹豫地说出了一串糕点的名字,桂花糕、芙蓉糕、芸豆卷、豌豆黄,只要是甜糕她都爱。 说这些糕点时,她脸上也带着笑,露出心驰神往的眼神,让梁元敬看了想笑。 “不对,”阿宝忽然又反应过来,神色警惕,“你问这些干什么?” “我害你没吃成糕点,想以后买给你吃。”梁元敬认真地说。 阿宝发出嗤笑,不以为然:“你有钱吗?” 梁元敬微微一笑:“总会有的。” “那等你有了再说罢!”阿宝起身去倒水。 “等等,”梁元敬忽又叫住她,“阿宝,你们救我回来的时候,有看见我背的书箧吗?” 他的画具与旅行路上所绘的画作都在里面,其中还包括青城山上刚画完的一幅山水图。 阿宝端着水盆,冷笑道:“怎么?以为我和阿哥捡到,偷偷藏起来了?” 看她的模样,大有自己说一声“是”,她就立马连盆带水泼过来的架势。 梁元敬忙道:“不是,我只是问问,没看见就算了!” 他生怕阿宝一言不合就动手,急得额头都生了汗,满脸通红。 阿宝见状,扑哧一声笑:“你急什么?怕我拿水泼你是不是?放心罢,你好不容易退了烧,我才不给自己找罪受。” 她将水盆搁在桌上,双手比划着道:“你那日昏倒,动静太大了,就‘嘭’地一声,地上的灰都给你扬起来了……别笑,笑什么笑,我是说真的。连人家喝茶的碗里都飘进去不少黄土,幸亏你晕过去了,不然别人要找你赔钱的。” 她一说起话来,便东拉西扯,没完没了,重点不知偏到哪儿去了。 梁元敬只能简要提醒她:“书箧。” 阿宝皱眉:“我知道,你急什么,这不就要说到了么?你那箱笼那么大,摔到地上,都摔散架了,里面的东西全摔了出来,一下就被人抢光了……你眼睛瞪那么大干吗?很难理解吗?” 梁元敬摇摇头,他生于扬州,倒没有见过这种场面,早闻巴蜀民风彪悍,如今一看,果然…… 阿宝最后总结道:“所以,就是这样了,你的行囊都被人捡光了,若不是我阿哥手快,恐怕你也被人抬去屠宰场了。” 梁元敬:“……” 阿宝正色道:“想笑你就笑。” 梁元敬再也忍不住,一串笑意飞扬上眼角眉梢,他笑出了声,边笑边咳,笑得连眼泪都要出来了。 阿宝本来一脸严肃,被他的笑意传染,竟也跟着一起笑了起来,两人笑得东倒西歪。 屋外的李雄听见,还以为是出了什么事,进来一看,两人互相指着对方,笑得喘不过气。 “跟俩傻子似的。”李雄心道。 - 梁元敬就这么在李家住了下来。 废后阿宝 第34节 李家位于李家村,是青城山脚一个小村落,村子很小,不过十几来户人家,交通闭塞,人烟寥落,鲜少有外乡人来。 梁元敬的到来成了村庄一件稀罕事,他病刚好一点的那天,就有不少妇人假托各种借口,来李雄家来看他。 小小的瓦房挤满了三姑六婆,还有四处追逐打闹的小孩子,吵嚷得像养了三百只鸡的农舍。 梁元敬受到了此生最热情的盘问,恨不得当场再晕一次就好,同时他也从各路妇人的嘴里,得知了一件事。 原来阿宝不是李雄的亲妹妹,她是李家夫妇捡来的,刚出生没多久,就被爹娘扔在村口的大槐树下,村里的人都知道。 阿宝听见妇人们七嘴八舌地在谈论她,气得拎着一把笤帚,将这群长舌妇赶了出去,回头见梁元敬目光灼灼地盯着她,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你看什么看?我是捡来的又怎么样?” 梁元敬摇摇头,苦笑道:“我也被家里赶出门了。” “……” 阿宝本来有天大的火气,听到这一句,立即熄了火,剩下的只是好奇,她睁大眼问:“真的?你犯什么错了?是你爹把你赶出来的么?” 梁元敬点头,道:“他不让我画画。” “你会画画?”阿宝不信,斜眼道,“那你画一个给我看看。” 梁元敬没有笔,只能沾了些茶水,在桌上画给她看。 一点,一划,一撇,一捺,水渍逐渐成型,是一个梳着小鬟、眉眼弯弯的小姑娘。 “这是我?”阿宝惊讶地道。 “是你。”梁元敬笑着点头。 “看来你是真的会画画啊,”阿宝瞥他一眼,“画的还挺好的。” 梁元敬将桌上水渍擦去,认真看着她道:“无须为你是捡来的一事伤怀,世间并不是血脉相连者才可成为亲人,你阿哥对你很好。” 至少他住在这里的这些时日,从未见过李雄让她做过重活,就连一日三餐、缝补浆洗等寻常家务,都是他一手操办,家中虽然贫寒,李雄却尽力让阿宝过得好。 阿宝抬起小脸,矜傲地道:“我阿哥当然对我好了,等我长大了,要嫁给我阿哥。” 梁元敬哭笑不得。 - 日子一天天过去,梁元敬的身子逐渐好转,除了夜里还是咳嗽不止,白天却可下床走动了。 李雄是个银匠,靠给镇上的人家打银制物什为生,每日都要上街摆摊。 梁元敬大病初愈,不能没人看顾,无所事事的阿宝便一肩挑起了这个重任。 对于梁元敬而言,这不是个好消息。 阿宝虽然娇憨可爱,又往往妙语连珠,逗得他大笑不止,可她有一个毛病,那便是她的话特别多,几乎不歇气,暂时听一会儿还好,若是一整天都在耳边叽叽喳喳,说个不停,那可真是另一种形式的受罪了。 梁元敬喜静,又不能阻止她,让她先别说了歇一会儿,不然阿宝会生气。 有好几次,他在她絮絮的说话声中睡过去了,竟被阿宝强行叫醒,质问他为什么听她说话都能睡着。 梁元敬苦不堪言,后来终于找到一个解救自己的法子,那便是在阿宝说的起劲之时,忽然插嘴问她:“你的琵琶呢?” 阿宝便会立即停下来,双眸一亮:“你想听我弹琵琶?” 反正都是耳根不清净,听她说话和听她弹琵琶,梁元敬果断选择后者,于是他点点头。 阿宝便转身去自己房里抱来琵琶,一边调弦一边说:“听我弹琵琶可是要给钱的,你这么穷,又没钱。唉,算了,便宜你了,我勉强给你唱一首罢。” 梁元敬赶紧配合地作出受宠若惊的表情。 但很快,他又发觉了一个问题。 阿宝的歌声虽然婉转动听,琵琶也弹得相当不错,可那唱词…… 简直是不堪入耳! 巴蜀民歌,以大胆奔放而著称,其题材大多是尼姑思凡、小姐夜奔、寡妇偷情、公公和儿媳扒灰等各种下层民众喜闻乐见的故事,其内容更是淫.秽露骨,低俗不堪,越下流越好。 一个个淫.词浪语从阿宝的嘴里唱出来,她竟面色如常,显然是唱习惯了,倒把梁元敬听了个面红耳赤。若教父亲得知,他竟听一个小姑娘唱这些,定会挥着戒尺把他从扬州城南门撵到北门。 他不得不叫阿宝停下来:“你唱的是什么?” “歌啊。” “这个唱词会不会……”梁元敬颊染飞霞,说不下去了。 “唱词怎么了?”阿宝皱着眉头,“你的事好多啊,别人都听得可开心了。” “……” 术业有专攻,阿宝最不喜欢别人在弹琵琶这件事上对她指手画脚。 梁元敬也猜到了这一点,便委婉地说:“我教你唱别的词,好不好?” 这种提议尚在阿宝的可接受范围内,她想了想,抬起眼问:“什么词?” 作者有话说: 关于那天救梁元敬的情形,是这样的: 阿宝挪到李雄身边:阿哥,那里有个怪人。 李雄(打银饰中):哦。 阿宝:他晕过去了。 李雄:哦。 阿宝(偷瞄一眼):好多人在抢他的东西。 李雄(抬起头):然后呢? 阿宝:…… 李雄(终于反应过来):你是想让我去救他? 阿宝:我可没说。 李雄认命地放下手中锤子,去给她捡人了。 第33章 唱词 梁元敬三岁识字, 五岁习诗文,平生最喜欢苏子的词,便教阿宝唱苏词。 “世事一场大梦, 人生几度秋凉。夜来风叶已鸣廊, 看取眉头鬓上。酒贱常愁客少, 月明多被云妨。中秋谁与共孤光,把盏凄然北望。” 庭院里, 梁元敬拄着李雄给他做的青竹杖, 慢悠悠地绕着弯儿,他大病初愈, 身形孱弱, 一阵风似乎都能把他吹倒。 阿宝小心翼翼地护在他身后,随时准备着过来扶他。 他回头向她一笑,虽面色苍白, 却眉眼清俊,笑意温柔。 阿宝愣在原地。 “一别都门三改火, 天涯踏尽红尘。依然一笑作春温。无波真古井, 有节是秋筠。惆怅孤帆连夜发, 送行淡月微云。尊前不用翠眉颦。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 饭桌上,阿宝盯着唯一的一碗炖鸡, 目不转睛,口咽唾沫。 这是李雄特意杀了给梁元敬补身子的, 鸡还不大,煮熟后更没有一拳头大, 他不让阿宝伸筷子。 梁元敬趁他不注意, 悄悄夹了一只鸡腿到阿宝的碗里。 阿宝满脸意外地看着他。 他冲她眨眨眼。 李雄察觉到气氛不对, 突然抬头,两人下意识挺直身子,假咳一声,装作若无其事,等李雄低头去夹菜,二人又相对偷笑。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四月,院里的枇杷树结果了,阿宝自告奋勇地爬上树去摘枇杷,梁元敬担心地仰头看着她,双臂无意识地伸展着,生怕她摔下来。 阿宝让他接枇杷,他笨手笨脚的,一个都接不中。 阿宝哈哈大笑,枇杷果流星雨似的砸下来,砸得他四处跳脚,狼狈躲避。 “阿宝,不要丢了。”他无奈地求饶。 “你笨死了。” 密密匝匝的枇杷树叶间,探出阿宝笑吟吟的脸。 “常羡人间琢玉郎,天应乞与点酥娘。尽道清歌传皓齿,风起,雪飞炎海变清凉。万里归来颜愈少,微笑,笑时犹带岭梅香。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 六月,荷塘里莲叶田田,莲蓬又大又密,莲子饱满。 阿宝脱了鞋袜,挽了裤脚,下池塘去摘莲蓬,梁元敬紧张地等在岸上,为她望风。 兴许是他没经验,看上去实在太做贼心虚了,很快引起了别人的注意,守塘人远远地赶过来。 “喂——干什么的?” 梁元敬慌得忙向水中喊:“阿宝,有人来了!快上来!” 阿宝说等会儿,愣是在短短的时间里又折了数枝莲蓬。 守塘人愈来愈近,梁元敬心跳得快要蹦出来,转头正欲再催促阿宝一次,却愣住了。 清风徐徐,水面泛起涟漪,池塘里唯见芙蕖灼灼,荷叶随风轻摆,却没有阿宝的身影。 “阿宝!”他慌得大喊一声,以为她溺水了。 “在这儿呢,喊什么?” “哗啦“一声,水花四溅,阿宝从池塘的另一边破水而出,满脸剔透水珠,抱着满怀的莲蓬,冲他喊:”愣什么愣,跑啊!” 一语话毕,自己先拔腿跑了。 梁元敬微怔,回头看见近在咫尺的守塘老汉,吓得夺命狂奔。 “清夜无尘,月色如银。酒斟时、须满十分。浮名浮利,虚苦劳神。叹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虽抱文章,开口谁亲。且乐陶陶、乐尽天真。几时归去,作个闲人。对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 月圆夜。 阿宝坐在门槛上,抱着琵琶,忽道:“这个人写的词虽然好,但不太适合谱成曲,太……” 她皱着眉,一时之间,不知该用什么词去形容。 废后阿宝 第35节 “太豪迈了是么?”梁元敬问。 阿宝忙点点头,就是这个意思,她感觉这个人的词大开大阖,气势雄伟,适合关西大汉拍着羊皮鼓,和烈酒而歌,却不适合抱着琵琶咿咿呀呀。 “这就是苏词的特色,”梁元敬笑着说,沉吟片刻后,又道,“我再教你一首别的词罢。” “你说。” 梁元敬却朝她伸出手,“琵琶给我。” “你会?”阿宝十分惊讶。 “会一点,没你弹的好。” 阿宝将琵琶递给他,忍不住道:“小心一点,琴头那里有点松了。” 这柄紫檀琵琶是阿宝昔年的授业恩师所赠,陪伴了她许多年,她非常爱惜,每晚睡前都要擦拭一遍。 梁元敬也知道,便点了点头,调好琵琶弦后,左手按弦,修长的右指浅拨数下,手势十分漂亮。 阿宝看直了眼,只听他低眉唱道:“一片春愁待酒浇。江上舟摇,楼上帘招。” “秋娘渡与泰娘桥,风又飘飘,雨又萧萧。” 琵琶音色清亮,柔和空灵,少年浅唱低吟,眉眼笼罩在银色月光里,如同一场仲夏夜的绮梦。 阿宝屏住呼吸,生怕打碎这场梦境。 “何日归家洗客袍?银字笙调,心字香烧。” “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 “绿了芭蕉。” 歌声结束,余音低绕,阿宝陷在琵琶乐声中,神色恍惚,久久未回神。 梁元敬没有提醒她,只是将琵琶横放在膝头,静静看着她。 阿宝终于回神,擦干脸颊上的水痕,道:“你骗人,你弹的比我好听多了。” 梁元敬笑道:“这阙词若由你来弹唱,只会比我弹的更好听。” “这是什么词?”阿宝问。 “一剪梅,是词人蒋捷船过吴江时所作。” “讲什么的?” 梁元敬将琵琶递还给她,微叹一口气,低声道:“讲年华易逝,思乡愁绪。” “你想家了吗?”阿宝偏头问。 梁元敬摇摇头,按着自己左胸膛,微笑道:“此心安处是吾乡。” - 身体逐渐好转起来后,梁元敬开始想着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报答李雄兄妹俩的恩情,然而思来想去,自己竟没有什么可以做的。 他身无分文,画具也丢了,李家村贫瘠落后,连支毛笔都找不到。 后来,他尝试着下厨,这样等李雄从镇上摆摊回来时,到家就能吃上热腾腾的饭菜,而不是累了一天之后,还要给他和阿宝做饭吃。 然而他高估了自己的能力,当了十五年的梁家公子,他竟然连火都烧不起来,弄得整个厨房烟熏火燎。 午睡的阿宝被烟熏醒,跳下床就端了水盆来救火,一边惊恐高喊:“阿哥!梁元敬把我们家厨房烧了!” 被烟呛得咳嗽不止的梁元敬:“………” 李雄归家路上,隔老远就看见自家房顶冒的黑烟,惊得连摊子都扔了,一路狂奔到家。 看见阿宝搀扶着满脸黑灰的梁元敬从厨房出来,他登时暴跳如雷:“天爷啊!你们又干什么了?!把厨房点了?阿宝你过来!我今天非得揍你一顿!” “干吗呀?”阿宝一双大眼被烟熏得泪汪汪,分外委屈,“关我什么事?” 梁元敬咳得惊天动地,边咳边道:“不关……她的事,是我……咳咳……” 等厨房的黑烟终于散尽,梁元敬的咳嗽也平息下来后,他解释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李雄听了哭笑不得,让他安心住着就是,不用想报答的事。 梁元敬却十分坚持,他无法做一个无所事事的闲人,李雄一个人要养活三个人,也实在辛苦,他很想帮他做些事。 李雄想了想,便让阿宝烧火,他下厨,像烧火这种小事,阿宝是做得来的。 谁知梁元敬厨艺也不精,做出来的菜别说卖相不佳,就连味道也很诡异,按阿宝的话来讲,就是“狗都不吃”。 李雄没办法,只得每日清晨做好一天的饭菜,拿井水湃着,等晚上的时候,梁元敬可以热菜,这做起来倒不难,他还是会的。 七月立秋,妇女和儿童们喜欢将楸叶剪成各种花样,戴在头上。 这一日,梁元敬正在厨房忙活时,他的烧火工却不知跑到哪里玩去了。 他将李雄做好的菜一一从井水中拿出来,摆在灶台上,做完这一切,他洗了手,准备到阿宝常去的几个地方找她。 谁知阿宝却突然冲进院子,砰地关上院门,插上门闩。头上戴的楸叶不知掉哪儿去了,一张脸也脏兮兮的,像只小花猫,发间甚至沾了几根鸡毛。 她双手背在身后,仰脸笑嘻嘻地看着他。 梁元敬心中警铃大作:“你干什么去了?” 不会是去偷鸡了吧?! 老天,偷莲蓬都算了,千万别偷鸡啊,李家村家家户户都穷,可是把鸡当传家宝看的! 阿宝却将右手从背后伸出来,“看!这是不是你的画?” 梁元敬接过来一看,果真是他的画,是他画的青城山寺图,只不过绢面已有破损,画卷也被脏污了一小块。 “我在李二狗家找到的,被他娘用来盖鸡笼了。” “……” 梁元敬将画收起来,发自内心地道:“谢谢你,阿宝。” 阿宝别开眼睛,侧脸泛出可疑的红晕,轻咳一声:“谢什么,我又不是专程去帮你找的,就是偶然看见了……” 少女晕生双颊,是世间最浑然天成的胭脂,动人莫过如此。 梁元敬摘下她耳边沾的一片羽毛,晚风吹动着他的鬓发,彼时天际尚剩有最后一抹残阳,余晖如碎金般,洒在他纤长睫毛上,他唇角弧度温柔,眼眸温润若秋水,似落进去一片天光。 阿宝张着嘴,又看呆了。 作者有话说: 第34章 教书 当晚做饭时, 李二狗领着一群孩子找过来了,趴在李家的篱笆院墙上,叫嚣着让阿宝把偷走的东西交出来。 阿宝双手叉腰, 笑骂道:“我道是哪家的狗在那儿乱吠, 原来是你们。好不要脸, 到底谁是小偷?你们趁着梁元敬晕过去,偷了他的画, 还好意思找我要?!” 李二狗怒道:“那是我家的!” “你的?”阿宝轻蔑道, “你有本事画一个给我看看?” “你——” 李二狗气愤地指着她:“有本事你把门打开!” “我才不打开呢,我傻吗?” 阿宝翻个白眼, 气死人不偿命。 李二狗气得指挥小弟们给他捡石头, 然后拿石头扔李家房顶,砸得瓦片碎裂。 家里本来就破,四面漏风, 这么一砸,李雄又要爬上去修屋顶了, 厨房里热饭的梁元敬急忙挥着锅铲跑出来。 “不要扔了!各位!” 阿宝见状, 冷不丁一转身钻进了厨房, 片刻后,举着一把锃亮的菜刀冲出来。 “!!!!!” 梁元敬人都惊呆了,忙冲上去拦住她:“阿宝!别冲动!” “放开!” 阿宝举着菜刀, 双眸喷火,不停地往前冲。 梁元敬生怕她真的去砍人, 吓得头脑空白,忘了礼教大防, 两手紧紧抱住她, 在她耳边念着她的名字, 让她冷静。 石头弹雨似的投进来,纷纷打中他的脊背,他将怀里的小姑娘护得牢牢的,李二狗的石子连她一片衣角也没沾着。 晚上李雄回来,将阿宝骂了个狗血淋头,因为她,梁元敬的后脑被砸的起了个肿包,后背也全是石头砸出来的淤青。 一向喜欢与哥哥顶嘴的阿宝这次不知为何,被骂了也默不吭声,埋着头冲进梁元敬的房里。 梁元敬正脱了上身衣裳,要往肩背上抹药油,闻声吓得忙穿上衣服。他不用回头也知道是阿宝,只有她进他的房间从来不敲门。 阿宝却二话不说,扒了他的衣裳,把他脸朝下按在炕上。 “……” 梁元敬烧得浑身通红,像煮熟了的虾,羞得想一头撞死。 “阿宝……” “别动。” 阿宝按住他的肩,静静垂眸打量。 梁元敬的身体犹如玉石雕成,肤色白皙,细皮嫩肉,一看就是多年锦衣玉食养成的,此刻他因害羞,浑身泛着淡淡的绯红,后背一片青紫。 阿宝眼圈洇红,取来药酒,倒在掌心搓热,啪一下拍在他的背上,一边骂道:“呆子!要不是你,我早就把李二狗他们砍死了!” 少女掌心灼热,和肌肤相触时,带来一阵战栗般的感受。 梁元敬极不习惯,俊脸愈发红透,只能尽力说服自己别去在意。 听见阿宝的话,他笑了笑,趴在枕席上说:“不是任何事都须诉诸武力的。” 他生于江南锦绣之地,长于仕宦簪缨之族,自小饱读诗书礼仪,所见之人无不知书达理,家中姊妹就算有性格再骄纵顽劣者,也只是私底下与丫头笑闹,见了外男,一举一动无不贴合闺阁仪态。 他尚是第一次见阿宝这样的小娘子,笑便大声笑,哭也大声哭,对不喜欢的人,叉腰便骂,生起气来,竟不管不顾拖刀便砍,比书里头说的张飞还勇猛。 废后阿宝 第36节 “阿宝,”梁元敬叹了声气,说,“以后我和你阿哥不在时,不要再这样了,不然受欺负了,没人保护你。” “你会不在吗?”阿宝在他背后问。 梁元敬没有说话。 总有一日,他也是会要走的罢? - 过了没几日,梁元敬便身体力行地向阿宝证明了,不是所有事都需用武力来解决。 李家村的人得知他会画画,那多半也会识文断字,便拎了自家小子过来,按着他们的脑袋,一个个地向梁元敬磕头道歉,认他作先生,请他教书习字。 李家村穷得连私塾都没有,一个村的人,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村民中,只有李雄小时候家境好一些,去镇上的学堂念过几天书,略识得几个字,不至于当个睁眼瞎。 村里的人都没钱,只能各家拿着腌制的一些腊鱼腊肉、家里的鸡生的蛋充作束脩。 梁元敬万没想到自己这辈子还有当教书先生的时候,哭笑不得地将东西退了,却将此事答应了下来。 村里没有多余的房子充作学堂,大家便在村口那株大槐树下听学。 立秋在处暑节气之前,尚属三伏,梁元敬自入蜀以来,天上还没有下过一滴雨,荷塘都快要晒干了,天气炎热无比,唯独大槐树下还有一点凉风,每日晚饭后来这里乘凉的村民有不少。 梁元敬在树下教学,没有笔墨纸砚,便拿着树枝在地上写字,从最简单的“天地人”教起,然后是《三字经》、《千字文》。 学生共有二十多个,男孩女孩都有,年龄从五岁到十几岁不等,最大的就是阿宝了,但最不听话的也是她。 她不耐烦像别人一样干坐着听课,总是神游天外,注意力要不是被偶然飞来的一只蜻蜓吸引走了,要么就是拿根树枝戳梁元敬,这里戳戳,那里碰碰,偶尔还要捉一只瓢虫,偷偷塞进梁元敬的衣领里。 “先生!阿宝又放虫子到你脑袋上啦!”一个头梳丫髻的胖丫头高高举起手道。 站在梁元敬背后、蹑手蹑脚的阿宝立即瞪向她。 梁元敬无奈地将头上的青虫摘下来,在地上放生,一面对身后张牙舞爪扮鬼脸的小姑娘说:“坐回去罢,阿宝。” “无聊!”阿宝气冲冲地盘腿坐下,“还没看你画画有意思!” 经她一提,本就因为天热,无心读书的学生们都大声起哄起来。 他们都喜欢看梁元敬画画,只因他画的画妙趣横生,不仅画,还会边画边让众人猜他画的什么,十分的寓教于乐。 梁元敬最怕吵,二十多个学生,一旦吵起来,能把他的耳朵都吵聋了,只好拿了树枝,在地上画画。 学生们一窝蜂地围过去看,七嘴八舌地猜测起来。 “门!” “窗!” “砧板!” “砧你娘的砧板啊!”李二狗拍那人脑袋,“先生会画砧板吗?你再仔细看看!” 阿宝挤进去,摸着下巴说:“这画的是树干罢?” 梁元敬唇角微扬,继续画下去。 没过一会儿,就有人大声叫起来:“真的是树!” “画的是这槐树罢?” “没错!旁边还有水井呢!” 梁元敬噙着浅笑,一手执树枝,一手负于背后,意态轻闲,笔走龙蛇,众学生跟着他脚步移动,眼睛越瞪越大。 “这不是先生么?” “这是我!” “还有我!” “也画了我!” 惊喜的呼声此起彼伏。 “画卷”越铺越大,原来梁元敬竟将在场的人和景都画了进去,包括树冠巨大、郁郁葱茏的槐树,树旁的古井,井上用来提水上来的辘轳,衣袍翻飞的他自己,还有坐在底下的学生们。 他画的是如此翔实逼真,就连每一个学生的姿态表情都不一而同,有的靠着同伴打盹,有的张着嘴扯哈欠,也有上半身前趋、认真听讲的,还有两眼呆滞神游天外的。 众人看着画中的自己,都非常开心,还指着同伴哈哈大笑,彼此揶揄。 不过,很快有人发现了不对。 “咦,先生为什么没画阿宝?” 众人纷纷趋前细看,见画面上果然没有阿宝。 李二狗嗤道:“她老是捉弄先生,抓虫吓他,先生会画她才奇怪。” “你闭嘴!” 阿宝捡了块泥巴扔他,众学生吓得如鸟兽四散,李二狗勃然大怒,准备以牙还牙扔回去,却见阿宝眼睛红了一圈,顿时愣住了。 奇怪,他心想,阿宝这个泼妇,竟然也会站着默默红眼?她哭起来不一向是惊天动地的么? 这时又有人大喊:“这是什么?好像是只鸟?咦,刚才飞来了鸟么,我怎么没看到?” 散开的众人又围拢过去看,唯独阿宝,垂首站在一旁,动也不动。 忽听一人大呼小叫道:“我知道了!阿宝就是这只鸟!先生把阿宝画成鸟了!你们看!鸟围着先生飞,嘴里还啄着虫子呢!” 梁元敬听了笑道:“四丫猜对了,奖励你一块糖。” 说着从袖中掏出一块饴糖,放进四丫掌心。 其余学生见了糖,纷纷围上去讨要,很快就将他身上带的糖搜刮了个干净,还有人没吃到,继续找他要,梁元敬只能无奈地将袖子翻给他们看。 “没有了。” 众学生不依,簇拥上去:“还要!还要!” 梁元敬至少被七八个人牵着衣袖衣摆,头疼地道:“没有了,真的没有了。” “先生偏心!只给四丫糖吃!” “就是!” 吵闹声中,忽听阿宝一声暴喝:“啊啊啊啊!梁元敬!你居然把我画成鸟!我揍你!” 她撸着袖子冲过来,众人吓得连忙四散开,唯独梁元敬愣地忘了躲开,就这么被阿宝砰地一声撞倒在地。 他后脑着地,人都摔懵了,好在底下是松软的草坪,并不太疼,只是人呆呆的,还回不过神,乌黑的眼瞳里,倒映着蓝天白云。 阿宝摔在他身上,捂着被他下巴撞疼的脑袋,皱眉嘶了一声:“你怎么不躲开啊?” 梁元敬怔了好一会儿,才说:“我忘了。” “……” 两人相顾无言。 四丫指着他们大喊:“啊!阿宝又打先生了!” 学生们四散而逃,向各家的方向奔去,口中大喊:“阿宝又打先生了!” “回来!” 阿宝脸黑如锅底,忙撑着梁元敬的胸膛站起来,可那些人跑太快了,一会儿就跑没影了。 她只能悻悻然地摸摸鼻子,看向梁元敬,心虚地道:“要是我阿哥问起,你可以说是你自己摔倒的吗?” “……” “可以,”梁元敬从地上站起来,拍去衣上灰尘,淡淡道,“但以后在学堂上,你要听我的话。” “……成交。”阿宝忍辱负重地点点头。 “不许再捉虫子吓我。” 阿宝下意识想笑,接触到梁元敬严肃的目光,只好憋住笑:“行,还有吗?” “暂时没有了。” 梁元敬有些失神,揉了揉心口,不知是不是方才被阿宝撞到了,现在那里跳动得有些不正常。 这日过后,梁元敬总算摸准了治阿宝的法子,那就是不能让她闲下来,要给她找事做。 梁元敬让她坐在他旁边,帮他抓听学不认真的学生,果然她不再调皮,而是尽职尽责地帮他管起了其余人。 槐树下,朗朗读书声中,时常能听见她清脆的骂声。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 “李二狗!别睡了!你是来读书的,还是来睡觉的!”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寒来暑往,秋收冬藏……” “李四丫!把吃的给我交上来!别藏了!我都看见你流口水了!”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孩子们童音琅琅,摇头晃脑,梁元敬认真倾听着,目光却不由自主转移到阿宝身上。 她正大吃特吃着收缴上来的四丫的零嘴,他含着无奈的笑,轻轻摇头。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槐树开花了,黄白的花蕊,密密匝匝地垂下来,风吹过时,花瓣纷然落下,落满肩头。 孩子们教梁元敬吸槐花蜜,汁液渗入舌尖,一路甜进心里。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午后,蝉声不休。 阿宝睡着了,脑袋缓缓倒在了梁元敬的腿上,梁元敬念《越人歌》的声音一顿,低头看着腿上睡得无知无觉的小姑娘,叹了口气,没有吵醒她,长指轻拈,将她脸颊上落的一朵槐花拂了下去。 作者有话说: 梁元敬:封她个纪律班长当当。 12月快乐! 废后阿宝 第37节 第35章 秋社 八月秋社, 镇上有迎神赛会,有社戏,还可以赶集。 梁元敬破天荒地提出要一起去, 惹得阿宝讶异不已, 因为她知道这人不爱出门, 更喜清净。 “你是去听我弹琵琶么?” 阿宝不爱一个人在家待着,要黏着哥哥一块儿上街, 李雄在街边打银饰, 她就在街心弹琵琶。 梁元敬来了后,为了照看他, 她就没再上过街了, 这是她时隔这么久头回上街赶集。 梁元敬微笑道:“是。” 阿宝便开心起来,骄傲地说:“我今日要唱你教我的词,就唱那阙一剪梅。” 她像一只花蝴蝶般, 在他和李雄之间穿来绕去,李雄被她绕的头晕, 让她好好走路, 她不听, 继续绕圈子,哼着荒腔走板的巴蜀小调,红裙上绣的金线在太阳底下闪着耀眼光芒。 这红衫衣裙也是昔年师父送给她的礼物, 阿宝只在弹琵琶的时候穿。 长街上,集市正热闹, 摆摊的人叫卖不绝,街边摆满祭祀土地神用的社糕社饭, 还有桂花酒, 香飘十里, 社戏要到哺时,尚未开始。 阿宝东看看,西望望,每家铺席都要伸长脖子瞅一眼,但她不提要买,她知道阿哥挣钱不容易,只是随便看看,解解眼馋。 因为上街的人多,李雄今日的生意很好,他让阿宝不要跑太远,怕她被一些地痞流氓欺负。 “让你看看我的厉害。” 阿宝得意地对梁元敬说,她支了张凳子在街心,抱琵琶而坐,专注地调弦,又穿着一袭如火衣裙,眉目如画,实在太惹人注目,很快就吸引来一群人,以她为中心,围成一个圈。 梁元敬站在圈外,面带微笑,看着她纤手拨弦,清唱道:“一片春愁待酒浇,江上舟摇,楼上帘招。” 他就说,她弹唱起来,会比他好听的。 梁元敬含笑转身离去。 “秋娘渡与泰娘桥,风又飘飘,雨又萧萧。” “何日归家洗客袍?银字笙调,心字香烧。” 高大背影逐渐远去,消失在人潮深处。 “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 “绿了芭蕉。” 一曲唱罢,人群中掌声雷动,不少人拿了铜钱扔进阿宝脚边的盆里,那是给她的赏钱。 阿宝却没顾上道谢,抱着琵琶起身,目光四处张望,似在寻找着什么,急得快要哭出来了。 正要茫无头绪地往某个方向走时,身后却响起“叮”地一声轻响,像是什么东西扔进了她装赏钱的铜盆里。 “小娘子一曲如仙乐纶音,人间哪得几回闻,一点心意,敬请笑纳。” 阿宝回头,先是看见铜盆里那枚银锭,然后抬头,梁元敬笑吟吟地站在不远处,他穿着第一天李雄捡到他时穿的衣服,一件浅青色长衫,袖间绣着竹叶纹饰,手中拿着新买的笔墨纸砚。 “……” “怎么了?”梁元敬好奇地看着她问,“眼睛为何红了?” “没怎么。” 阿宝揉揉发红的双眼,道:“你哪里来的钱?” 还是银锭,看这个头,得有一两了罢? 梁元敬将银锭从盆中拣起来,笑问:“吃糕吗?” 两人去买社糕,阿宝不好意思提,只要是她多看了一眼的,梁元敬都会买下来,吓得她忙喊:“够了够了,不要买这么多!钱花光了怎么办!” “花不完的,放心。” 梁元敬笑着将钱袋放进她的手心。 阿宝掂了掂,沉甸甸的,忍不住问:“这里有多少钱?” “五十两银。” 五十……五十两银!!! “你哪儿来的?!”阿宝震惊了,该不会是去抢钱庄了罢? “我把画卖了。” “就是我捡回来的那幅?” “嗯。” “那不是破了吗?” 梁元敬道:“我补好了。” “一幅破画也能值这么多钱?掌柜的是不是傻子啊。”阿宝小声嘀咕。 梁元敬笑了笑,没说话。 其实还可以更值钱,如果画上钤有他的私人印章的话。他从不卖画,一般只会赠送给友人,这也造成了市面上他的画流通极少,分外珍贵,常常一画千金难求,就是有价也无市。 阿宝把这事说给李雄听:“阿哥,梁元敬的画卖了五十两银!五十两!” 她伸出五根手指头,着重强调“五十”这个数字。 李雄听了居然没有太多惊讶,只是淡淡说了声“知道了”,又让阿宝不要缠着梁元敬买这买那。 阿宝背着他,悄悄跟梁元敬说:“阿哥在装呢,他不想看上去像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其实心里也觉得五十两很多呢。” “我听到了!” 李雄在背后瞪她。 阿宝哈哈笑着,扯着梁元敬跑远。 - 傍晚城隍庙看社戏,人更多了,还有男人把孩子扛在肩上看。 阿宝昔年也被李雄背在背上看过,现在大了,当然就不行了,好在她也不爱看那些戏子甩着水袖咿咿呀呀,只一个劲地找梁元敬说话。 “梁元敬,你家是不是很有钱?” “嗯?”梁元敬一愣,不知她为什么问这个,“尚可罢……” 具体如何他也不清楚,一般扬州人提起梁家,都不会说富甲一方,而是说书香门第,清贵世家。 阿宝说:“那你是公子哥呀,你有丫鬟伺候么?” 梁元敬点头:“有。” “有几个?”阿宝追问。 “你是说侍候笔墨的,还是负责针黹洒扫的,如果是侍候笔墨的话,有四名。” “……” 阿宝忽好奇地问:“有那种吗?” “哪种?”梁元敬一头雾水。 “哎呀!就那种啊,”阿宝急了,生怕旁边的李雄听见,只能冲他挤眉弄眼地暗示,小声哼哼道,“房里伺候的。” “…………” “没……没有,我没……那个。” 梁元敬从脸羞红到耳根,眼睫乱颤,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阿宝见了他这模样哈哈大笑:“你害什么臊,我们这儿有个贾员外,他家可有钱了,他儿子娶了四房小妾,成天打架,可有意思了。” 梁元敬听了但笑不语。 阿宝小心地拿余光偷瞥他,忽问:“梁元敬,扬州是什么样子的?” 梁元敬便与她说扬州的景,扬州的人,扬州的古迹,扬州有瘦西湖,有瓜洲渡,有小秦淮河,还有二十四桥。 “二十四桥?”阿宝问,“真的有二十四座桥吗?” “古时大抵有罢,现下只剩太平桥、万岁桥、开明桥、通泗桥、广济桥和小市桥了,它也名‘红药桥’。” “为什么?” “‘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 梁元敬偏头朝她一笑:“姜夔的词,扬州芍药甲天下,每年五月花开时节,都有妇人挎着花篮出来卖花。” “芍药算什么,我们成都也有海棠花呢。”阿宝小声嘟囔。 “你说什么?” 戏台上唱念作打,梁元敬没听清。 “没什么,”阿宝摇摇头,忽又问他,“那在你心里,是成都好,还是扬州好?” 梁元敬低头笑了。 “笑什么?”阿宝奇怪地问。 “各有千秋。”梁元敬敛了笑道。 “那还是我们成都好些罢?” 阿宝似不弄清楚这个问题便不罢休,缠着梁元敬,非得问出个子丑寅卯。 梁元敬被她挠痒痒,边笑边躲:“好了,阿宝,不要闹了,以后请你来扬州,你自己亲眼看看罢。” “我去扬州干什么?给你当丫鬟?我才不去!”阿宝颇有骨气地说。 “不,你当然不是丫鬟……” 梁元敬急红了脸,想要解释什么。 阿宝穷追猛打:“那你说,我是什么?” “你……”梁元敬张口结舌,一时竟说不上来。 “是什么?”阿宝好奇地看着他。 梁元敬正欲开口,李雄却回过头来,皱眉看着阿宝:“好了,看个戏都不消停,阿宝,别吵梁公子了,让他安静看戏。” 废后阿宝 第38节 阿宝冲哥哥吐舌头扮个鬼脸,扯着梁元敬的衣袖钻出人群,带他去别的地方玩了。 - 当夜,阿宝因白日玩得精疲力竭,早早就入睡了。 梁元敬睡不着,时节虽已入秋,但天气还是炎热异常,就算到了夜间,热度依然不减。 他本就大病一场,身体羸弱,更容易失眠多梦,一夜在炕上辗转反侧,干脆起来拿了白日买的一方鸡血石,坐在庭院的枇杷树下刻印章。 刻了一会儿,他捂嘴咳嗽几声,抬头透过枝叶间隙,去看天上的月亮。 月圆了,又是一年中秋将近。 犹记得去岁中秋家宴,族中亲人齐聚一堂,宴席上,父亲举杯遥敬他,祝他蟾宫折桂,金榜题名,三姐亦绣了桂花荷包送他,望他早日登科,光耀门楣。 只可惜,自己终究不是这块料。 梁元敬低头叹一口气,继续刻手中的印章,忽然肩上一沉,一件外衫披了上来。 “夜晚风凉,你伤寒刚好,更要保重身体。” “多谢李兄。” 梁元敬扯拢肩头外衫,笑着道谢。 李雄在他身旁坐下,忽问:“梁公子,你是不是打算回扬州了?” 梁元敬刻刀一顿,沉默良久,方道:“我已离家一年,也不好继续给你们添麻烦,总归是要回去的。” 李雄听了,也半晌没出声。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道:“如果决定要走的话,就尽早走罢。阿宝那丫头,念旧的很,你在这里停留的越久,她对你的感情便越深,到时,想走都走不成了。我爹娘去世时,她半个月没说话,也不好好吃饭,人都饿瘦了。” 像阿宝这般话痨又嘴馋的姑娘,能半个月都不说话,不好好吃饭,想必是很伤心的了。 梁元敬忍不住去想,如果是自己走的话,她会几个月不说话呢? 应当不会太久罢,他们也才相处了半年不到啊。 作者有话说: 第36章 中秋 八月十五, 中秋佳节,花好月圆夜。 阿宝过了一个好节,虽然时下干旱, 地里和菜圃里都没什么吃的, 往年能吃到的时令瓜果几乎没有, 但李雄还是依靠他的巧手张罗出了一桌美食,甚至还有一壶桂花酒。 三人坐在院中, 边赏月边吃。 阿宝拿出了她的琵琶, 为大家呈献了一曲《春江花月夜》。这是昔年她跟着师父学琵琶时,学的第一支曲子, 弹了数年, 早已是得心应手,按她自己的话来说,便是闭着眼都能弹。 李雄以箸击碗, 为她伴奏,梁元敬手执酒杯, 微笑着凝视她。 阿宝一曲奏罢, 便收了琵琶, 朝二人伸出掌心:“给钱给钱。” “怎么还要钱的?”李雄瞠目结舌。 阿宝瞪他一眼,口中振振有词道:“你去店里买吃食,给不给钱?人家找你打首饰, 你收不收钱?你听了我的琵琶,自然要给钱, 天经地义。少废话,快拿钱来!” 李雄骂她是强盗, 阿宝追着他讨钱。 两人绕着枇杷树追逐打闹, 绕了有五六圈, 最后以阿宝将李雄压在地上,掏光了他身上所有的铜钱而告终。 “到你了。” 阿宝喘着粗气,朝梁元敬伸出手。 本以为又要费一番力气,不料梁元敬却二话不说,笑吟吟往她手心放了一锭银。 李雄:“……” “看到没?就你小气。”阿宝哈哈笑着,向哥哥得意洋洋地炫耀。 三人且笑且闹,直至深夜。 阿宝背着李雄偷喝桂花酒,很快便醉了,被哥哥横抱进房去睡觉,她睡时嘴角还带着笑,手中紧紧抓着梁元敬给的那锭银子。 月上中天,银蟾光满。 梁元敬推门进了阿宝的屋子,她睡在炕上,因为太热,将被子踹去了一旁。 梁元敬将被子重新给她盖上,俯身时,听见她喃喃说着梦话,似乎是在念什么“栗子糕”。 他忍不住笑了笑,将手中画轴放在她枕畔。 “阿宝,我要走了。”他轻声说。 阿宝挠了挠被蚊虫叮咬的脸,睡得很香,没有听见。 梁元敬怔怔地坐在炕边沿,看着她的脸出神,过了一会儿后,他起身,却被阿宝无意识间抓住了衣袖。 她抓得并不紧,梁元敬只轻轻一动,就把衣袖抽出来了。 门扉掩上,一切如旧,仿佛他从未来过。 走出李家没多远,身后有脚步声传来,梁元敬转身,看见李雄边穿外衫边朝他跑来。 “夜路不好走,我送送你。” 他本想帮梁元敬拎下行囊,却见他两手空空,孑然一人,他光手而来,同样空手而去,留下的只有阿宝枕畔的那幅画,还有卖画剩下的一些碎银,全偷偷放在厨房的碗橱里了,只给他自己留下必要的川资。 清朗的月光下,两个男人并肩而行,如同散步。 “阿宝这下有的哭了。”李雄苦中作乐道。 梁元敬莞尔一笑,想起了自己刚来李家,沉疴难起之时,因说错了一句话,惹得阿宝冲出门外,放声大哭,将他吓了一大跳,心想,世间怎会有哭得这般大声的姑娘? “她会好的。”他低声说。 然而,令他和李雄都没想到的是,阿宝没有好起来。 翌日清晨,阿宝醒来看见枕畔的画轴,展开一看,欢喜得立即收了画,冲进梁元敬房中去叫他起床,她已经决定好了,今日带梁元敬去山中捡毛栗子。 可当她推开门时,看见的却是空无一人的房间。 梁元敬不知道的是,在他离开的第二天,阿宝抱着他送给她的画,追出了七八里路。 然而怎么追得上呢? 她被石头绊倒在路上,摔得很狼狈,膝盖磕破了皮,流了血,她愤怒地将画扔进了泥塘,埋在胳膊肘里放声痛哭。 李雄匆忙赶来,将画捡了回来。 好在天气干旱,荷塘也干涸了,没有弄湿,只是沾了些淤泥。 他将阿宝背回家,阿宝趴在他的肩头,哭得鼻子一抽一抽,泪水打湿了他半边肩膀。 “骗子。” 她在哥哥耳边哭着说,昔日清脆如黄鹂的嗓音,被她哭得嘶哑难听。 梁元敬想不到的是,秋去冬来,阿宝始终没有好起来,她不再像一只小鸟一样叽叽喳喳,说个没完,每天吃饭只吃一小碗,即使李雄买了她最爱吃的糕来哄她,她也只是抬头勉强笑笑,甜糕放了一夜,也没人吃。 冬天又过去了,跟往年一样,这是个旱冬,一粒雪也没有下。 李家村的人都在骂“贼老天”,看来今年又是一个荒年。存粮吃完了,又没到稻谷丰收时,农民们管这叫“青黄不接”。 家家户户都没吃的了,镇上粮价奇贵,阿宝也像村里其他小孩子一样,挎着竹篮去路边挖野菜,只是再也没人跟在她身后,微笑着听她弹琵琶,一句一句地教她唱苏词了。 五月,有蝗虫自南方飞来,来时遮天蔽日,将地里的粮食作物蛀之一空。 村子里逐渐有老人饿死,隔壁村竟有一户人家饿得实在不行了,丈夫和公婆联合起来,将媳妇杀了烹成肉汤,人皆骇然。 李家村附近的野菜都被挖完了,树上的鸟也都被打光了,连树皮草根都没得吃了,里长将村民们聚集起来,大家伙儿决定一起去关中逃荒。 李雄回到家,跟阿宝说了这事,阿宝却说她不走,就是饿死在家里也不走。 李雄沉默半天,忽然问:“那去扬州,你去不去?” 阿宝闻言一愣,饿得蜡黄的小脸埋下去,许久都未曾吭声。 第二天,兄妹二人与村民们分别,顺长江而下,踏上了去扬州的路程。 - 中秋月圆夜。 阿宝自梦中睁眼醒来,她已经许久未曾做过梦,以至于醒来时还有几分茫然,以为自己还活着。 梦中情景就如清晨草叶上的露水,迅速蒸发,她已记不太清了。 唯一有印象的,是一株枝繁叶茂的大槐树,似乎就是李家村口的那一株,梦里的她躺在大树下睡午觉,还有一个看不清面容的男人,似乎轻轻拈起了她脸上落的槐花。 好奇怪的梦。 阿宝挠挠脸颊,忽然愣住了。 不对啊,这真实的触感,她是还活着! 酒醉前的记忆纷至沓来,樊楼、妓.女、劄客、卖壮阳药的撒暂,还有阿哥……以及梁元敬微笑着问她,愿不愿意陪他一起去看海。 “!!!” 这人到底放了多少血啊!看她现在还活着,这得放了有一盆罢?! 梁元敬不会血流而尽死了罢? “梁元敬!” 阿宝慌慌张张地下了榻,绕去屏风后去看他。 然而,地铺是空的,没有打开过。 梁元敬不在! 一阵空前的恐惧感突然攫住了阿宝,使她几乎忘了呼吸,心脏剧痛无比,只觉得眼前这一幕是如此的熟悉。 “梁……梁元敬。” 阿宝磕磕巴巴喊,眼泪一下子掉出来,她转身冲出房门,茫无目的地乱转,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只知道一定要快,不然就追不上了。 追? 废后阿宝 第39节 她要追什么?追谁? 为什么脑海里会突然冒出这样一个念头? 阿宝停下脚步,望向还亮着灯的书房,推门而入,登时松了一口长气。 梁元敬在里面,伏在书案上睡着了。 也不披件衣裳,着凉患风寒了怎么办? 阿宝蹙眉走过去,将他搭在椅背上的外袍拿起来,刚准备抖开给他盖上,然而一个什么东西却从衣袖里滑了出来,掉在地上。 阿宝垂眸去看,是一枚黄铜钥匙。 “……” 阿宝的视线投向角落里那口乌木饰漆,四角包银的箱笼。 怎么办?开还是不开? 这是天意罢。 阿宝脑中天人交战,无比纠结地看向沉睡的梁元敬:“喂,梁元敬,我要看你的心上人了,你同意么?” 梁元敬伏案睡得正沉,眉心紧皱,似乎梦见了什么不好的事。 “不说话就当你同意了。” 阿宝窃笑着,掐灭心中最后一丝犹豫,握着钥匙轻手轻脚地走向那只箱笼。 铜锁被成功打开,掀开箱盖,阿宝捞了半晌,终于将压在最下面的那幅画拿了出来,她还记得,那画轴是用一根褪色的红绳系着的,十分好认。 终于找到了。 阿宝的心脏砰砰跳,有种找寻了许久的答案,总算要揭晓了的紧张感,然而就在这紧要关头,熟悉的感觉袭卷全身,她拿着画轴的指尖在渐渐变得透明。 “!!!!!” “不不不……不行!” 阿宝大喊大叫,顾不上做思想准备了,立即扯开红绳,与此同时,她化作一缕魂魄,画轴掉在地上,骨碌滚了出去。 四尺熟宣摊开来,画上内容映入眼帘。 阿宝瞪大双眸,终于知道,自己先前是附在怎样的一幅画上了。 花团锦簇的皇家御花苑,一名满头珠翠、腰悬玉佩的宫廷仕女自花丛中款步行来,她以手中团扇遮面,顾盼生姿,浅笑嫣然。 这幅画设色秾丽,笔法工整细密,是一幅堪称上乘之作的院体画。只是非常可惜的是,画上有处令人难以忽视的瑕疵,在画卷的右上方,不知为何,有一大滩浅褐色的陈年血迹。 作画的人,当年一定是呕心沥血,才得以完成这幅作品的。 阿宝怔怔地看着画中人,那熟悉到不能更熟悉的眉眼,熙和元年的那个金秋日,似乎还近在眼前。 “走,我们去会会这个梁元敬。” 她以扇掩面,遮住自己得意的窃笑,跟身后的侍女们说。 “本宫命你画赏秋图,为何画中只见花木扶疏,不见本宫。”赏“字从何而来?梁大人,是你眼瞎了,还是你太眼高于顶,眼中没有我这个皇后?” 她像话本里写的那样,摆出咄咄逼人的架势,然而心底却十分想笑,只能竭尽全力地憋住笑,故作严肃地盯着面前高她一头的人。 “我画了。” 身穿绯红圆领官袍,如芝兰玉树的高大青年突然开口:“皇后娘娘就在画中。” 他说完这句,便不再说话,只是用一种复杂又哀伤的目光看着她,秋风吹来,丹桂花蕊纷然落下,洒满他的肩头。 “果真是个呆子。”那时的她心想。 梁元敬的心上人…… 原来就是她吗? 他是什么时候喜欢上她的?是那年在御花苑初遇时吗? 可是…… 他为什么从来不说呢?为什么要等到她死了,才让她知晓他的心意呢? 阿宝回头,对上一双极度惊惶的眼。 沈园 [宋] 陆游 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非复旧池台。 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卷四·如梦令》终 作者有话说: 关于梁元敬的离开,也许会有人不理解,这里说说我的想法,我是这样认为的: 1.他是家中独子,有自己的责任,不可能一直漂泊在异乡不回去。 2.他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在阿宝心目中的重要性,以为他只是阿宝的一个玩伴,自己的离开只会让她不舍一阵,很快就会好起来。 但问题在于,阿宝不仅把他当一个玩伴看,像他这样温柔俊朗的大哥哥,又才华横溢,与李家村的人都不一样,又是在少女怀春的年纪,几乎没有哪个小姑娘能逃得过吧,所以阿宝对他的动心是必然的。 ps:在这里吼一句:梁公子,不娶何撩啊!!!(泪) 至于梁元敬有没有动心呢? 我觉得是动了的,但他在感情上有些迟钝,再加上从小受到的教育,都是发乎情止乎礼,而且古时男女婚姻都由父母和媒人酌定,私定终身不是梁元敬这样的人能做出来的事,意识到自己喜欢阿宝,那都是很久之后的事了。 所以,一个动心得太早,一个明白得太迟,这就是他们之间错过的根源。 另: 各位,阿宝现在把菜刀架在了作者脖子上,说不评论就撕票,你们看着办吧。 第37章 心意 梁元敬蹲下将画拾起来, 卷成轴,他的动作十分慌乱,甚至有几分不得章法, 双手肉眼可见地颤抖着, 以至于好不容易卷起来的画又掉落下去, 再次滚开,画上美人的眉眼渐次显露。 “……” 阿宝实在看不下去了, 走去他面前:“梁元敬, 你……” “对不起!” 梁元敬突然抬起头说。 阿宝一愣:“什么‘对不起’?你跟我说‘对不起’干什么?” “我……我不知道,我……我不该……” 梁元敬逻辑混乱, 语无伦次, 呆呆望着她半晌,忽然将手中画一扔,拔腿跑了出去。 阿宝:“???” “喂——你跑什么?别跑!”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 阿宝一时没反应过来,待她追出书房门时, 只看见梁元敬跑出院门, 消失在夜色中的背影。 “…………” “你跑什么跑啊?”阿宝气得想打人, “我……我也喜欢你啊!呆子!” 她提步追了上去,越追越想笑。 怎么回事?是她还在做梦吗?这该不会是个还没醒来的美梦罢? 梁元敬喜欢她? 他藏了这么久的心上人就是她? 她之前还为这件事吃过醋,结果是自己吃自己的醋? 哈! 阿宝开心得飘飘欲仙, 恨不得手舞足蹈,要不是在追梁元敬, 她一定停下来翻几个筋斗了! 可奇怪的是,梁元敬平时那么一个规行矩步, 一举一动都讲究君子风范的人, 今晚却跑得格外快, 她居然都追不上! 岂有此理! 等她抓住他了,看她不把他…… 把他怎么样呢? 总不能揍他一顿罢,他可是喜欢她的人啊。 哈!梁元敬喜欢她! 他喜欢她喜欢她喜欢她! 兴奋得脑子里只剩下这句话的阿宝,终于意识到一件事,不对,她是鬼啊!她为什么要用跑的?她可以飘啊! 阿宝飘了上去,大马金刀地拦在梁元敬前面,笑盈盈道:“别跑了!呆子!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其实我也……” 梁元敬顿住,忽然埋头朝她冲了过来。 “?” 这是要干什么?抱她吗?会不会太热情了? 算了,抱就抱罢。 阿宝大方地伸出双手迎接他。 然而梁元敬却穿过了她的身体,阿宝一怔,下一刻,她听见“扑通”落水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 梁元敬跳护城河了! 这是干什么?!阿宝简直要疯了!不然就是梁元敬疯了! “梁元敬——” 废后阿宝 第40节 她飘去河沟上方,只见水面涟漪一圈圈地往外扩散,已经不见梁元敬身影。 阿宝想跟着沉进去,然而魂魄状态的她竟然无法进入水中。 护城河并不深,梁元敬他…… 应该不会淹死罢? 阿宝抱膝坐在河堤一株垂柳下,怔怔地盯着水面。 夜色下的护城河犹如一条墨带,里面倒映着一轮圆月,随着晃动的水波轻轻荡漾着,柳叶顺着夜风轻拂,不知从哪传来某户别院咿咿呀呀唱戏的声音,依稀可听见戏子百转千回的唱腔: “他教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早悟兰因”。 东京城的中秋夜,温柔得如同一场旖旎旧梦。 焦灼的心情莫名就冷却下来,阿宝耐心地坐在原地,等水下的那个呆子出来,等他浮上来,她就…… “哗啦”一声,梁元敬破水而出,浑身湿透,水珠从他脸上滚落,流经下颚,滑进衣领。 “……” 阿宝不争气地咽了口唾沫。 他看见她,登时惊得睁大了眼,满面慌乱地又要往水底钻。 “不准动!” 阿宝大喝一声,在他有下一个动作之前,率先飘上去抱住了他,“你跳什么河?!能不能先听我说完!我也喜欢你啊!呆子!” 梁元敬:“!!!” 抱着的人没有任何反应,阿宝心道奇怪,松开他一看,只见梁元敬似被施了定身法一般,目瞪口呆,浑身僵硬,连眼睛都不会眨了似的。 不会罢,至于这么吃惊? 阿宝说:“听不懂?我说我喜欢你,心悦你,梁元敬,你也是喜欢我的,对罢?不然不会画我的画像……” “不。” 呆滞的梁元敬冷不丁地出声。 阿宝微愣:“什么‘不’?” 不喜欢她,一切都是她自作多情? “你不会喜欢我。” 梁元敬凝视着她,面色惨白,嘴唇因为冰冷的河水被冻得发青,侧脸还沾了几绺湿漉漉的发丝。 阿宝傻眼了,心说我喜不喜欢你这件事还用你来告诉我? “我为什么不会喜欢你?”她奇怪地反问。 “你记起来了?”梁元敬问。 “记起来?”阿宝没听明白,“记起来什么?” 梁元敬沉默少顷,垂下眼道:“没什么,我太闷了,不会有人喜欢的。” 阿宝大怒,心想谁说的? 忽然一个激灵,想起来,这话正是她自己说的。 这可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脚了,可那时候她…… 她不是生气吗? 说的又不是真心话,如梁元敬生的这般玉树临风的郎君,有谁会不喜欢,没看樊楼那堆妓.女见了他,眼睛都要放出精光了吗?! “我……我是说过这话,可……” 阿宝抓耳挠腮,急于找出一个论点推翻自己先前的说法,忽然脑中灵光一闪:“我又不是人!我是鬼啊!” 梁元敬眼睫一颤,终于不再回避她的视线,抬眼看着她,依神情来看,似乎仍然是不信的。 阿宝看着他这模样,忽然就火大了:“我说我喜欢你,就是喜欢你!我喜不喜欢你这件事,你能有我本人清楚吗?哼!告诉你,我从前……从前就对你……总之,那年你招呼不打离开东京,我……我很难过,我……” 阿宝“我”了半天,“我”不下去了,心想自己这都是在说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反正我就是喜欢你!你不信?是不是要我证明给你看?来啊!我给你证明!” 阿宝气势汹汹跨上前一步,揪住他的衣领,预备往上凑。 梁元敬瞪大眼睛,猛地后退几步,摔倒在河水中,一时水花四溅,他伸手惊恐阻止道:“不……阿宝,你别……” “来啊!怕什么?你不是不信么?” 阿宝俯下身去,越凑越近,心想自己这样好像个逼良为娼的流氓,然而梁元敬的俊脸近在眼前,因为沾水而愈发乌黑的眉,纤长乱颤的睫,高挺的鼻梁,还有红润的嘴唇…… 救命啊,他为何生的这般好看? 阿宝色迷了心窍,一时忘了自己的初衷只是为了吓一吓他,竟头脑发热地贴了上去。 当二人的唇只差纤毫距离便可触碰到时,梁元敬忽然转开了头,红着脸,气息急促地道:“我信了!你……你不用这样!” “……” 阿宝亲了个空,心中恼火极了,心道晚了!现在信了也不管用,她今天非得亲到他! 然而还不等她有下一步的动作,梁元敬忽然按着胸口剧烈地咳嗽起来,他一咳便没完没了,似要把整个肺都要咳出来一般,有时还会咳血。 阿宝吓坏了,慌忙道:“快上岸去!” 在她的驱赶下,梁元敬浑身湿透地爬上了岸,靠在柳树下,咳了好一会儿才平息下来。 “谁让你跳河的?!啊?” 阿宝暴躁地走来走去,“就你这身子,还跳这么冰冷的河水?想死你就早说!我正好缺个伴呢!看什么看?我说的不对么?” “说的很对。”梁元敬第一时间认错。 阿宝提脚踹他:“快点起来回家去!让余老给你熬碗姜汤!” 梁元敬听她的话站了起来,他跑出门时未穿外袍,只身着一袭干净单衣,经河水一浸泡,衣服湿透紧贴肌肤,身体轮廓显露无疑,衣摆还不停地往下滴水,不一会儿就洇湿了一小块土地。 阿宝看着他这副狼狈样,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太好笑了,怎么会有人深更半夜不睡,跑出来跳护城河的啊? 大抵梁元敬也觉得今夜自己的行为甚荒唐,见阿宝笑,也忍不住跟着笑了起来。 二人对视着,也不知是戳中了什么神奇的点,竟越笑越停不下来,阿宝由轻笑发展到狂笑,边笑便喘着气道:“别笑了!快回家去!” 梁元敬实话实说:“你也在笑。” 阿宝辩解:“我是因为你笑我才笑的。” “我也是。”梁元敬笑着说。 “那你别笑了。” “你也是。” 阿宝勉强克制住嘴角上扬的冲动,严肃道:“我数一二三,一起停下来,都不准笑了,知道吗?” 梁元敬僵着脸点点头。 阿宝开始数:“一。” “二。” “三。” 二人面无表情,彼此对望,坚持了大概一眨眼的工夫,然后“噗”地一声,共同笑出声来。 烦死了! 阿宝笑得倒在地上,看着天上皎洁圆月,绝望地想,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停下来啊,她和梁元敬真的好像两个傻子。 也不知笑了有多久,二人终于停了下来,踏上了返家的路程。 阿宝跟着梁元敬走了会儿,忽然停了下来,飘去他的背上,两手环着他的脖颈。 “!” 梁元敬脚步一顿,偏头看来:“你……” “我追你追累了,让你背我一段路,怎么了,不可以么?”阿宝理直气壮地说。 “没有。” 梁元敬摇摇头,逆来顺受地背着她走。 阿宝心底甜滋滋的,那股久违的冲动又在体内横冲直撞地乱窜了,即使并无真实触觉,但她就想和梁元敬贴着,想蹭蹭他,摸摸他,还想…… 亲亲他。 阿宝脑子一热,当真亲了下去,唇印在梁元敬的耳尖上。 她动作很小心,一触即离,没被他发现。 哎!好开心! 阿宝得意地窃笑,这么好的梁元敬,以后就是她的人了! 真想在他身上写几个大字——“阿宝专属”,那些花枝招展的妓.女,一个都不准摸他。 梁元敬是她的!他的眼睛是她的,鼻子是她的,嘴唇是她的,那双好看的手也是她的,都是她的!她的! 阿宝激动得想打几个滚,贴在梁元敬耳朵边,软着嗓子问:“我重不重啊?” “不重。”梁元敬温声说。 他说我不重!哈哈! 虽然灵魂本身就并无重量,但阿宝听了还是很高兴。 她正打算故技重施,在梁元敬的另一边耳朵上也亲一下,却忽然目光一滞,发现了一件了不得的事。 “梁元敬,你!你的耳朵红了!好红!” “……” 梁元敬目光游移,没有说话。 当晚,直到他饮下一碗热姜汤后,耳朵的热度也未曾消退,惹得阿宝忧心忡忡。 废后阿宝 第41节 该不会是着凉了罢? 作者有话说: 下面让刀记者来采访一下当事人梁某,深更半夜,为何跳护城河,这到底是人性的扭曲,还是道德的沦丧? 刀记者:请问梁先生,你跳完河后的心情是怎样的? 梁某:后悔,现在就是十分的后悔。 刀记者:是为什么半夜跳河呢? 梁某:老婆说喜欢我。 刀记者:……呃,所以呢? 梁某:所以一定是我在做梦,我要下去清醒清醒。 当事人老婆:啊!别拦我!话筒递给我一下!谢谢!我是真的喜欢你啊!我当着全国观众的面再说一遍!我!喜!欢!你! 刀记者(捂胸):好的!一年的狗粮都管饱了,不要再说了谢谢,工作人员来控一下场。 另: 根据我妹妹反馈,这里有个问题,那就是魂魄状态的阿宝不是不能离开梁元敬的吗? 请注意,我的设定是不能离开五丈范围内,换成现代的话大概是15米左右,你们可以想成是梁元敬手里牵了根15米的遛狗绳。 (ps:没有说阿宝是狗的意思,这位女士请你把菜刀放下!) 第38章 送别 阿宝的担忧不幸变成了现实。 梁元敬原本便身体不好, 经深秋冰冷的河水一冻,果真患了风寒,当夜便发起高烧, 第二日咳嗽不止, 还呕了几回血。 每年秋冬, 天气转凉之时,都是他肺病频发的季节, 也是他最难熬的时刻, 好在照顾他的余老对此已有应对经验,按以前的方子去惠民熟药局抓了药, 回来煎给他吃。 这药方是昔年觉明和尚专门为他所写, 治他的病有奇效,果然一剂药汤下去,高热就止住了, 也不吐血了。 他生病的时候,阿宝只能在一旁干着急地看着, 她无法帮上任何忙, 梁元敬有时还要反过来安慰她。 “没事的, 我这病许多年了,就是季节转换时,不太适应而已。” “闭嘴!”阿宝愤怒地说。 她知道生病是怎样的一种感受, 临死前的一年多,她都是在缠绵病榻中度过的。 那种身体无力到极致、不受思想支配的感觉, 阿宝记得非常清楚,她不能出门, 不能吹风, 连去院子里赏一赏梨花都做不到, 还要成日灌那些比胆汁还苦的药汤。 那日她选择自行了断,除了因为薛蘅的那番话,使她觉得自己这一生就像个笑话,对世间再无留恋之外,还有一部分原因,那便是她受够了那副残破的身体,如果要让她苟延残喘地活着,连出门去看一眼花都做不到的话,那她宁愿死去。 病重是一种折磨,这是毫无疑问的。 可梁元敬为什么要遭受这样的折磨呢? 他是那样善良到连只蚂蚁都舍不得踩死的人,阿宝生平头一次埋怨起了老天来。 深夜,她不去自己的榻上,而是抱膝坐在梁元敬的地铺旁,彻夜不休地守着他。 梁元敬烧得迷迷糊糊时,嘴里会说一些胡话,阿宝俯下身,将耳朵凑过去,听见他喃喃说着什么“阿宝,我不走”之类的话。 阿宝揉揉酸胀的眼睛,在他身旁躺下,隔着厚厚的棉被抱住他,在他脸上亲了又亲,轻声说:“知道了,你不走,我也不走。呆子,快好起来罢。” 翌日醒来,梁元敬发现她竟躺在自己身旁,吓得双目圆睁,立即挺身坐了起来。 阿宝作为鬼魂无法入睡,只是闭眼假寐,听见动静,睁开眼道:“烧退了么?” 她坐起身,去试梁元敬额头温度,等手放上去了才反应过来,自己是感觉不到的,只能讪讪地收回手,道:“算了,等余老起来了,让他给你试。” 梁元敬还处在震惊状态中:“你……” “我怎么了?”阿宝好笑道,“都在你身边躺一宿了,你现在才反应过来,晚了罢?” “我……”梁元敬面红耳赤,低垂着眼,目光无处可放,“我不知道……” “嗯,我知道,是我故意的,好赖上梁公子,让他对我负责。” 阿宝浅笑着,忽然心念一动,凑过去轻轻吻了一下他的面颊。 梁元敬眼睫一颤,像被惊吓到了似的,有些吃惊地后退了一下,呆呆地看着她,脸颊渲染出一大片淡红,蔓延到脖颈深处。 “……” 这也太不经撩了,长此这样下去,这烧要到何时才能退啊? 阿宝捂着鼻子,偏开头闷闷地笑了。 好在有觉明和尚的药方在,高烧算是退下去了,然而病来如山倒,病去若抽丝,梁元敬这一病,便足足病了半月有余,直至九月九重阳将至才见好转。 生病期间,赵從又打发御药局送来流水似的药材,还特意派内侍冯益全过来替他探视,嘱咐梁元敬安心养病,交给他的那桩差事并不着急,待到年后交差也不是不行。 口谕宣完之后,便是御赐的物件,绫罗绸缎、珍奇古玩、文房四宝,摆满了梁家小院。 官家如此宠信一名翰林画师,此事不免令朝中官员摸不着头脑。 梁元敬的画再次受到了追捧,只是他散落在外的画作很少,一般都是赠送友人之作,一些投机取巧的人便把主意打到了那些请他画过画像的贫苦人家身上,一时之间,有不少人因一幅画而身价大涨,迎来泼天富贵。 然而不论外界如何喧嚣,梁家始终是安静的,有官家御口亲令梁元敬安心养病,无人敢上门来求画。 觉明和尚倒来过一次,是来辞行的。 先前他说,阿宝死后魂魄盘桓于阳间不散,兴许是生前有夙愿未了的缘故,然而阿宝的心愿便是死前没见到哥哥李雄最后一面,如今见到了,她依然留在梁元敬身边,看来她无法转世投胎与心愿无关。 觉明百思不得其解,决意去北地的宝刹拜访一名得道高僧,请教化解之法。 其时因后晋高祖石敬塘认辽帝为父,将幽云十六州拱手割让给契丹,自此黄河以北的故土尽数沦为蛮夷之手。 直至太宗亲征,派遣二十万大军分三路伐辽,一路势如破竹,收复不少失地,却因高粱河一战指挥失当,太宗大腿中箭,不得不班师回京,北伐潦草收场。 此战之后,终太宗一生,幽云失地也未曾收回。 赵從践祚后,国朝御外政策正式转攻为守,大陈与北面大辽、西面党项族并立,三方互不干扰,和平相处。 但无论边境是否有战事,北方毕竟是敌国领土,觉明和尚竟肯为了自己以身犯险,不得不说,阿宝内心还是有些感动的。 只是她也曾想过,要不就这么过下去得了,她并不在乎能不能转世投胎,况且现在又得知了梁元敬对她的心意,她越发不舍得离他而去,可送觉明和尚上路时,这话她始终都没说出口。 因为她不知道梁元敬是怎么想的,兴许他也盼着自己去投胎呢? 阿宝不太确定。 - 深秋主肃杀,是别离的季节,九月初九重阳佳节,阿哥李雄也要离开东京回泉州去了。 阿宝和梁元敬送他到渡口登船,垂柳下,梁元敬侧头问阿宝要不要变成人,阿宝摇头拒绝。 “算了罢,你的病才刚好一点,放血伤身体。” “已经好了,不要紧的。”梁元敬说。 “那这里也没地方给你画呀。” 重阳节,东京城的居民们都要去郊外登高,要喝茱萸酒、赏菊、吃重阳糕。 京师各大佛寺要准备隆重法会,乡下的渔民们将捕捞的鱼运过来贩卖,渡口人来人往,繁忙热闹,确实没有地方可供他作画。 不料阿宝话音刚落,梁元敬便从袖中掏出一幅手卷,那画卷以麻布制成,炭笔起稿,不过尺来宽,非常适合拿在手中随时赏玩。 阿宝:“……” 原来都准备的这么齐全了。 她望向不远处正在指挥仆从搬运行李的阿哥,点了点头,说:“少放点血。” 两人找了个无人角落,阿宝亲自盯着梁元敬刺臂,鲜血刚一冒头,她便说够了够了。 她如今的心态较起从前,已经产生了很大的变化,刚得知自己能靠梁元敬滴血入画、还阳转生的时候,她恨不得每日让他放一盆血,只因汇入画中的血越多,她维持复生状态的时间也越长久。 然而现在,她却见不得梁元敬流一滴血了,尤其是经过他这次生一场重病之后,她只希望梁元敬健健康康、长长久久地活着。 可是…… 他确实因为她,受过许多次伤了,手背的烫伤、还有两条手臂上深深浅浅的刀痕。 难道这一辈子,就这么一直过下去了么? 阿宝忽然前所未有地迷茫起来。 “好了,”梁元敬的出声拉回了她的心神,“时间也许维持不了太久,有什么要和兄长说的,尽量长话短说。” 阿宝点点头,折了枝垂柳,去找阿哥话别了。 李雄见到她,登时傻了眼:“阿宝?” “是我。” 阿宝明媚一笑,将手中柳枝交给他。 渡口往来人多,为了掩人耳目,梁元敬又将她画成了十五六岁的少年,眉眼与她过去有三分神似,是以李雄第一眼便将她认了出来,却又有些瞠目结舌。 变成少年的阿宝眉清目秀,笑着向李雄道:“阿哥,此去一路顺风,别忘了写信给我。” 李雄急忙保证自己不会忘,又啰嗦了一大通有的没的,翻来覆去地说,听得阿宝头都大了,只觉得哥哥年纪越大越唠叨。 说到最后,李雄实在没什么好叮嘱的了,便道:“我和你嫂嫂,在泉州等你们来。” 阿宝点头:“放心罢,阿哥,梁元敬说了,最迟明年开春,我们就会搭船南下泉州的。” 突然想起什么,她眼珠一转,上前附在李雄耳边,窃窃私语了一番。 李雄听完,说:“我知道,我也一直在四处打听呢,不过到底这么多年过去了,不大好找,等我有消息了就告诉你。” 阿宝说:“若实在寻不到,拿别的替代也行。” 梁元敬:“???” 兄妹二人说话像打哑谜一样,他站在一旁,一句都没听懂,露出困惑的眼神。 兰舟催发,李雄一步三回头地登了船。 阿宝站在原地,目送哥哥离去。 废后阿宝 第42节 时近傍晚,汴河水面烟波浩渺,一轮虹日远远垂在天际线,漫天云霞,有群鸥掠过白帆,飞向远方。 阿宝目视前方,微笑道:“我还记得,许多年前,也是这样的一个金秋黄昏,我跟着赵從搭船去东京,阿哥到瓜洲渡送我,给了我一支如意簪,祝我到了东京,事事如意。” “我木木的,整个人都傻了,直至上了船才知晓,原来他真的不跟我一起走,吓得赶紧扒着船舷,哭着跟他说我不走了。” “我阿哥在岸上追我,他腿不好的,追了好远好远,他还大声喊着什么,我在船上听不见。直到后来,我才知道,他喊的应该是‘阿宝,你别走’。” 梁元敬望了她一眼,道:“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 “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阿宝自然地接下去。 梁元敬惊讶地看着她。 “怎么?”阿宝不悦地瞟他一眼,“我会背柳永的词很奇怪么?被御史台的老头子们骂了这么些年,也总该有些长进罢。” “……”梁元敬无奈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方才看我干什么?” “我是怕你难过,”梁元敬红着脸说,“不是讨厌离别么。” 阿宝心中窃笑,不得了,梁元敬竟连这个也知道,看来他真的很喜欢她。 “我不是讨厌离别,只是讨厌不告而别。” 梁元敬闻言一愣,脸色发白,纤长睫毛垂下去,掩去眸中情绪。 阿宝担心地道:“怎么脸这么白?是不是岸边风太大了?快回家去罢,当心又着凉了。” 梁元敬低声说:“嗯。” 作者有话说: 第39章 生辰 二人自码头往家走, 阿宝未与梁元敬并肩,稍稍落后他几步,望着他的背影出神。 其实, 她还是讨厌离别的。 阿宝爱热闹, 爱黏人, 所以昔年崔娘子远嫁去江夏时,她哭得昏天暗地, 与阿哥渡口分离时, 她也哭得撕心裂肺,在船上时还不肯吃东西, 慌得赵從不知如何是好, 生怕她下了船便要回扬州,只能挖空心思,满东京城地带她玩儿, 给她搜罗有趣玩意儿,希望京师的花柳繁华可以替他留住她。 今日送走阿哥, 她心底还是有些难过的, 但并不至于哭出来。 兴许是她知道这一去并不是永别, 最迟明年春天,她就能与阿哥再见面,甚至能看见泉州的嫂嫂与小侄女, 还有可能是…… 因为有梁元敬在她身旁,她知道, 自己再也不是一个人了。 看着前面那人颀长清瘦的背影,阿宝的心软得一塌糊涂, 忽然心念一动, 做了一件这么久以来, 自己一直很想做的事—— 她助跑几步,猛地冲过去骑上了梁元敬的背。 “!!!” 背上陡然一沉,吓得梁元敬魂飞魄散,下意识就要把背上的东西扔出去。 等阿宝放肆的笑声在耳畔响起时,他才反应过来那“东西”是阿宝,于是立刻反手紧紧搂住。 青年身形挺拔如修竹,背上还背了个哈哈大笑的俊俏少年,这场面引得街上行人纷纷投来视线,莫不含笑望着他们。 有卖花妇人提着花篮过来,笑道:“重阳佳节,二位郎君,挑两支花儿戴戴罢。” 阿宝趴在梁元敬背上,挑了两朵金玲菊,一朵簪在自己鬓边,一朵替梁元敬别在衣襟上,又伸进他怀里摸出钱袋,倒了十文钱出来,给了那妇人。 妇人笑着道声“多谢”,提着花篮远去。 阿宝将钱袋塞回去,还暗戳戳地摸了一把梁元敬的胸膛,手感相当不错。 梁元敬浑身一僵,她感受到了,笑着敲他肩头:“行了,放我下来罢。” “不用。”梁元敬将她往上托了一下。 “你背得起?” 阿宝奇道,她现在可不是魂魄了,十五六岁的少年身体,筋骨也不算轻的。 “背得起。”梁元敬道。 然而他没背多远,背上的阿宝便重新变回了鬼魂,好在这一场面无人看到,不然真是青天白日地撞鬼了。 背上一轻,梁元敬脚步顿住,神情一怔过后,有些黯然。 阿宝从他背上滑下来,捞起他的手,与他牵着,笑道:“看,这样也是一样的。” 梁元敬低头看着他们牵在一起的手,也笑了,点点头。 二人手牵手地往家走,阿宝尽量挨着他,使他看上去不至于像个特立独行的疯子,一边问:“哎,梁元敬,问你个事儿。” 梁元敬望过来:“你问。” “说话时不要看我。”阿宝提醒。 她早就发现了,梁元敬与人交谈时有个习惯,那就是喜欢盯着别人的眼睛回答。 这样当然显得很有礼貌,很谦谦君子,但如果他看着的人是个别人都看不见的鬼魂的话,那画面看上去就多少有些诡异了。 “你生辰是什么时候?” “十月初十。” 好日子呀,阿宝心想,又小声嘀咕:“希望来得及。” “什么来得及?”梁元敬问。 “没什么,”阿宝摇摇头,笑道,“你猜我什么时候的生辰?” “正月十五。” “!” 猜的这么准?! 阿宝狐疑:“是我阿哥告诉你的罢?” 梁元敬笑笑,没有否认。 阿宝说:“其实我也不知道我是哪日的生辰,只因正月十五是上元节,我爱热闹,便与我阿哥说,我要在那一天过生辰。” 梁元敬停下来,转身看着她,目光含着暖意。 阿宝皱眉,左右张望:“干什么?你不要停下来,这样太奇怪了!别人会把你当疯子看的!” “以后你想在哪一日过生辰,就在哪一日过。”梁元敬看着她说。 “如果说,我想日日都过生辰呢?”阿宝忍不住问。 “那便日日都过。”梁元敬想也不想地回答。 “……” 阿宝偏开头,又迅速转回来,盯着梁元敬的脸。 她现在很想做一些光天化日之下不成体统的事,比如亲一亲梁元敬什么的,但她又怕梁元敬会被她吓着。 上次只因她撞破了他的心意,就吓得他半夜跳了护城河,要是今日他当街做出什么丢人的事,那可是被全东京城的人看笑话了。 阿宝忍了又忍,才将内心那股蠢蠢欲动压制下去,笑道:“我还是喜欢正月十五。梁元敬,我们过了上元节再走好不好,我想和你去樊楼观灯,还想去宣德楼看鳌山灯会,女子相扑!” 梁元敬垂眸看着她,认真点头:“好。” - 十月孟冬,民间又名“小阳春”,盖因气温回暖,有如初春之故。 朝廷会在朔日这天依照品秩赐锦给百官,又名“授衣”,京城有司也在这月进呈炉炭,民间百姓喜在火炉边炙肉温酒,围炉饮啖,亦称“暖炉”,被时下文人引为风雅之事。 初十是梁元敬的生辰,他自画院下值回来,便一头扎入书房。 过了一会儿后出来,拿了几两碎银,交给余老,让他去老友家打酒喝,今晚不必回来。 余老走后,阿宝鬼鬼祟祟从书房门口探出个脑袋,问:“走了?不会再回来了罢?” 梁元敬点点头,道:“不会。” 阿宝这才从书房中出来,这还是她自上月重阳节以来第一次化生成人,还是用的她的本来面貌。 两人面对面地望着,都觉内心情意澎湃汹涌,不可自控。 阿宝发现梁元敬的手指无意识抽动了一下,便知道他是想碰她,却又怕唐突到她,便主动上前一步,双手环抱住他的腰,侧脸埋在他胸前。 梁元敬立即搂住她。 甫一抱住,两人同时低低喟叹一声,尽管每日都能朝夕相对,可肌肤相触的那种真实感,是任何感觉都替代不了的。 “我其实不用吃饭的。”阿宝说。 一向嘴馋的她现在都不想吃东西了,觉得太浪费时间了,因为担心梁元敬身体,她不让他放血,今日是他的生辰,才偶尔破一回例,如今她的光阴便是梁元敬的血液,所以一刻都不想浪费,只想在有限的时间里尽可能多的与他温存。 梁元敬笑道:“就当是陪我一道罢。” “也对,今日你是寿星呢。”阿宝踮脚,在他脸颊上落下一吻,“生辰快乐,呆子。” 梁元敬的脸又红了。 余老出门前便张罗好了饭食,应梁元敬的要求,摆在了院中的枣树下。 因为是小阳春,夜间气温还不算太冷,抬首时还可看到天际繁星。 二人用了饭,还喝了点温酒,阿宝不敢灌梁元敬太多,她今晚有个大计划,必须他保持清醒才行。 饭后,阿宝让梁元敬坐在院中,闭目等她,自己进了房。 时令已经入冬,那株枣树的叶子快凋零光了,原先在树杈上筑巢的喜鹊也不知飞去了哪里,只剩下一只空巢。 梁元敬坐在树下,双手搭在膝头,闭着眼睛,安静地等待着。 当失去视觉时,其他感觉便会十分灵敏,不消片刻,他听见了细碎的脚步声,不禁唇角翘起,渐渐的,鼻端盈来一股浅淡香气,应当是阿宝在他身前不远处站定了。 “可以睁眼了。”阿宝说。 梁元敬缓缓睁眼,看见一袭如火红裙,阿宝怀抱琵琶,俏生生地立在月光下。 - 废后阿宝 第43节 “怎么样?” 阿宝扯着裙裾,有些紧张地问道。 这身衣裙是昔年她的教习师父所赠,她还是个小姑娘时,常常穿了这裙子跟阿哥去街上弹琵琶,别人都说她着红裙是最好看的,可她不太确定梁元敬会不会喜欢。 梁元敬似盯着她看出了神,过了良久,才道:“很美。” “真的?” 阿宝不太相信,因为他方才沉默太久了。 梁元敬微微一笑道:“余情悦其淑美兮,心振荡而不怡。无良媒以接欢兮,托微波而通辞。” 什么意思?听不懂,反正是说她美就行了。 阿宝松了口气:“那就好,还生怕你不喜欢呢,也不枉我托阿哥千里迢迢送过来了。” 梁元敬问:“这便是李兄上次托人送来的?” 他知道李雄给阿宝寄了东西,却不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因为阿宝不许他看,原来是一套衣裙和琵琶。 阿宝说:“是啊,我还在故乡时,便穿成这样随阿哥去镇上,他在街边打银饰,我便在街心弹琵琶。我什么也不会,只琵琶还弹的好一点,一直想弹给你听听,就当是送你的生辰礼了。嗯……我想想,弹支什么曲子给你听好呢?” 阿宝思来索去,最后决定了:“今日是你的生辰,便奏一曲《庆生词》给你罢。” 说完,她便抱了琵琶坐下,素手一拨,弦音清澈明亮。 自祐安六年跟着赵從上京后,再算上她死的这三年,阿宝已将近十年没弹过琵琶了,指法略有些生疏。 再加上这琵琶不是她昔年用惯的那一把,师父送的琵琶早在逃荒的路上就当了。 在扬州用的琵琶倒是被她带到了东京,后来因她歌女的身份屡次遭人攻讦,赵從为了不落人口实,便将她的琵琶锁了起来。 现在想来,大概藏在深宫某个金匮里被虫蛀空了罢。 她原本欲托阿哥替她寻到当掉的那把琵琶,只可惜时间过去太久,压根不可能寻到。 阿哥便请人花重金为她重造了一把,紫檀木的材质,琴头由昆山玉制成,雕刻成牡丹花,蚕丝作弦,面板上嵌了螺钿、玳瑁与琥珀,分外华贵,也让阿宝知道,阿哥这些年确实挣了不少家产。 乐器是有灵的,能与弹奏者共鸣,阿宝头一回使用这把琵琶,尚有些不适应,开头弹错了几个音。 她觉得梁元敬应当是听出来了的,因为她看见他眉峰似挑了一下,嘴角含着促狭笑意。 阿宝瞪他一眼,好在随着指法的熟练,她渐入佳境,弹得愈发得心应手起来。 一曲奏罢,她得意地挑眉:“如何?” 梁元敬坦诚道:“如听仙乐耳暂明。” 阿宝骨头没有四两重,禁不住夸,闻言愈发得意,浑身轻飘飘的,似要飞起来了。 “那是,你可知当年想请我出场弹一曲琵琶,要付多少缠头么?今日不收你的钱,让你听,你可赚大了。” “是,”梁元敬笑,“荣幸之至。” 阿宝眉飞色舞:“小娘子我高兴,再给你弹一曲,说罢,想听什么?” 梁元敬想了想,低声问:“蒋捷的一剪梅,会么?” 阿宝笑了一声,道:“你倒会挑,一挑便挑中了我最拿手的一支曲子。” 她竖抱琵琶,信手拨了数下,浅唱道:“一片春愁待酒浇,江上舟摇,楼上帘招。” “秋娘渡与泰娘桥,风又飘飘,雨又萧萧。” “何日归家洗客袍?银字笙调,心字香烧。” “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 “绿了芭蕉。”梁元敬随她一同低唱道。 “你也会唱?”阿宝停下拨弦,惊奇地问。 “昔年学过。” 梁元敬笑了一下,只是那笑怎么看都有些心不在焉。 阿宝放下琵琶,忽然起身走到他身前,道:“其实,我给你准备的生辰礼不是这个。” 梁元敬抬眸望向她。 “是这个。” 阿宝揪着他的衣领,俯下身吻住他的唇。 第40章 成亲 “阿宝, 别……” 梁元敬竭力后仰,避开阿宝灼热纷乱的吻。 “你怕什么?” 阿宝锲而不舍地靠上来,揪着他的衣领意欲再亲, 她刚刚都没亲多久, 就被推开了。 梁元敬急忙往旁边逃去, 两人一个躲,一个追, 拉扯间不慎撞翻了树下的桌案, 杯碟碗筷碎了一地,梁元敬衣襟散乱, 两颊飞红, 扶着枣树喘息不止,形状狼狈。 阿宝又羞又怒,还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 气红了眼睛,冲他大吼:“你干什么?我是洪水猛兽吗?还是你不喜欢我?” “不, ”梁元敬急忙道, “喜欢的!” “那你不让我亲你?” “这个……”梁元敬一张脸红得没眼看, 简直能滴下血来,“这种事,是夫妻之间才能做的。” 什么意思? 他还想给他日后的发妻守身如玉? 阿宝气得胸膛快要爆炸, 想扑上去狠狠撕咬梁元敬几口,又想扯开喉咙大哭一场。 泪花在眼眶里打转, 正要跌出来时,却听呼吸平顺下来的梁元敬看向她, 认真地问:“阿宝, 你愿意嫁与我为妻吗?” “!!!” “你……”阿宝深吸一口气, 胸口似有激流汹涌,“你说什么?我……我好像听岔了。” “你没听错。” 梁元敬走过来,将她的手握进掌心,柔声道:“阿宝,我们成亲罢。” “……” 阿宝脑子全然空白,一时说不上话来,心想梁元敬来真的?他是疯了么? “我是鬼。” 她只能想到这一句话。 梁元敬修长的手指轻抚着她的脸颊,没有说话,他的目光缱绻温柔,远胜于今晚的如水月光。 虽未开口,阿宝却看懂了他藏在眼神里的话,没关系,他在说,我不在乎你是人是鬼,你只是我的阿宝。 阿宝鼻头猛地一酸,眼泪扑簌簌地掉了下来。 梁元敬伸指替她抹去,轻叹道:“不哭。” “我……” 阿宝很慌张,为梁元敬此刻的郑重其事而慌张,她原本的打算只是想与他春宵一度。 这个人,他年至三十还未成婚,且看他应对她时的那个青涩样子,应当也是没有开过荤的。 今日是他的生辰,她想疼疼他,怜爱他,给他三十年来从未体验过的快活乐事,他们之间,兴许也就这一回了。 可他居然提出要娶她,还说的这样认真,他…… 他知不知道她是个鬼啊,他娶个鬼做夫人,是想冥婚吗?别人知道了都要笑话他的。 阿宝磕磕绊绊地说:“梁元敬,你……你是不是觉得这种事,只有成婚了才能做?其实不……不要紧的。世人注重男女大防,未出阁的娘子不可与外男私定终身,这是为了维护女子声誉,可……可我是个鬼魂啊,我……我不在乎这些的,除非你……” 除非他不喜欢她,除非他不想与她做这些事。 她虽未说完,但梁元敬听出来了,他执着她的手,深深地望进她的眼里。 “我想的,很想。” 阿宝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道:“那我们就……” “可我只与我的娘子做这种事。”梁元敬垂眸看着她,打断她道。 “……” 月影幢幢,地上疏影横斜。 二人彼此对视,谁也不肯退让,陷入了僵持。 阿宝满腹无奈,奇怪向来温和的梁元敬,竟也有如此固执蛮横的一面。 她又有几分生气,气他不肯听她的话,执意要娶她为妻,怒气在胸腹中冲来撞去,最终化作了一腔绕指柔情。 梁元敬,唉,这个呆子,她该拿他如何是好呢? “没有吉服,没有宾客,没有双亲,什么也没有,如何成亲?”她说。 梁元敬冲她微微一笑,似乎早有成算。 一个时辰后,身着大红婚服的阿宝出现在了书房里,婚服上绣有百合、牡丹、海棠、百鸟朝凤、织锦鸳鸯,头上还有衔珠凤冠,只是没有销金盖头,阿宝盛妆华服,姿容绝世,静静地立在烛光灯影里,令任何人见了都会怦然心动。 分明是自己笔下画出来的人,梁元敬却看她看走了神,喃喃道:“你长大了,阿宝……” “嗯?” 阿宝有点听不懂他在说什么,问:“你呢?穿什么?” 梁元敬回神,低头望了望自己的穿着,大婚礼服,自然都要穿红色,可他没有红衣裳。 阿宝想了想道:“就穿你那件朝服罢。” 圆领大袖绯红官袍,是她对梁元敬最深的印象,也是最初的印象。 废后阿宝 第44节 第一回 见他,他站在御花苑的一株丹桂树下,就是穿着那身官服,临风而立,袍袖轻拂,如庭院阶下生的挺拔修竹,缓缓转过身来,人更是如美玉嘉琅。 身后小丫头们在低呼,为他的风采而心折。 她昔年心底亦暗暗地惊艳了一把,然而嘴上却鄙夷道:“有什么好看的,不过是个背影而已,连正脸都没看到,你们就知道比探花郎还好看了?” 后来因薛蘅送的一碟桂花糕,她血崩小产,从坐榻摔到草地上,疼得视线模糊时,依稀看见他扔了笔仓惶朝她奔来的身影,也是穿着这身官服,颜色那么鲜红,像她身下流出的血…… “可以么?” 梁元敬展开双臂,让她检视,他未戴幞头,满头青丝束成髻,别着一根材质极普通的白玉簪,白皙肤色亦被绯色官袍映出点霞光,显得人神采奕奕。 阿宝点点头,脑海中忽而浮现出一句话—— 彼其之子,美如英。 当年她因被御史反复拿出身说事,为了不被嘲笑,也是发愤苦读过的。 这是《诗经·国风》中的一句话,赵從给她解释说,是形容男子英俊伟岸的褒辞,因后面还有一句“殊异乎公行”,意思是和王公贵族家的子弟不一样。 赵從本身便是王孙公子,阿宝便借此大加揶揄他长得丑,赵從却厚着脸皮宣称,天底下没有比他更丰神俊朗的美男子了。 有的,阿宝此刻心想,梁元敬便是世间难得的一位美男子。 而这位美男子,即将成为她的丈夫。 梁元敬执着她的手,微微低着头,眉眼柔和,嗓音温润:“对不住,成婚本要三书六礼,纳彩、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我什么也不能给你,只能拜天地,委屈你了,阿宝。” 阿宝鼻腔一酸,偏开头道:“不委屈。” 委屈什么?她能嫁给这世间最好的人,她很开心,开心得快要哭出来了。 “不过,问名还是可以有的。” 梁元敬笑着,放开她的手,忽然冲她拱手施了一礼:“小娘子这厢有礼,在下姓梁,名泓,字元敬,扬州人士。家中双亲俱逝,上有三姊,皆已嫁作人妇。在下供职于翰林图画局,乃一画师。年至而立,至今尚无婚配。” “啊?” 阿宝傻眼,她是不是也要按着他的说? “我……我,”她结结巴巴,脸涨得通红,最后干巴巴挤出一句,“我叫阿宝。” 梁元敬一笑,墨瞳如漆,目光愈发温柔。 “阿宝小娘子。” 阿宝莫名其妙被他弄得紧张起来,吞了吞唾沫,硬着头皮继续道:“我是……益州青城人,家中……有个哥哥,我……嗯,我会弹琵琶,那个……我多少岁了来着?” 她掰着手指数一数,死的那年刚满二十六,加上死去的三年,她竟也年近三十了么? 阿宝愣愣的,有种浮生若梦的荒诞感,忽然又想起梁元敬方才的最后一句,神色蓦地僵硬下来。 她嫁过人。 “我……”她抬起头,看着梁元敬,竟有些难以启齿。 他会嫌弃她吗?她是二嫁之身。 梁元敬握住她的双手,眼神温和:“没关系,我不在意的。阿宝,我们去拜天地罢。” 阿宝被他温暖的手拉着,糊里糊涂地走入院中,二人立在枣树下,月光里,俱是一袭红衣,眉目如画,宛若一双璧人。 “一拜天地。”梁元敬说。 两人对着天上的明月缓缓下拜。 “二拜高堂,你我双亲均已不在世,你兄长远在泉州,我三位姐姐也已嫁去南方,便对着南面遥拜罢。” 阿宝点头。 于是二人面朝南方,盈盈下拜。 “夫妻对拜。” 梁元敬望向阿宝,阿宝亦回看他,二人眼中俱是绵绵情意,视线交汇片刻后,一齐面对面而拜。 弯下腰的那一刹那,有晶莹泪珠如银线般,脱出阿宝的眼眶,砸在地上。 她不可避免地想起自己的另一场成亲礼。 祐安六年,九月初八,那一场轰动整个扬州城的婚礼,场面要比今日盛大的多,宾客满堂,鼓乐喧鸣,仪式也更繁复,还有浩浩汤汤的十里红妆,那人骑在高头大马上,胸戴红花,当着半个扬州城百姓的面来迎娶她。 阿宝曾经以为,自己要的是明媒正娶,风光出嫁,直至今日,她才明白,原来自己要的是那个对的人,能与她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如意郎君。 “从今往后,你是我的妻了。” 梁元敬揽着她,与她额头相抵道。 “娘子。”他柔声唤她。 阿宝脸一红,亦低声喊:“官人。” 两人相对傻笑,都舍不得将目光从彼此身上移开,阿宝忽道:“接下来,是不是该送入洞房了?” “……” 梁元敬的脸涨得比他身上的绯袍还红。 阿宝哈哈一笑,揪着他的衣领,将他按在树干上亲,在他耳边低笑道:“春宵苦短,梁大人,我们就别耽误良辰了,直入主题罢。” 作者有话说: 梁元敬:娘子。 阿宝(红脸):啊哈! 刀媒婆(撒花):恭喜二位新人礼成,送入洞房! 应该都知道下一章会发生什么吧,明天00:05请准时来哦,不然可能就看不到了。不过也不要抱太高的期待,我是真的没有写什么! 第41章 良宵 阿宝的吻若即若离, 说是吻他,更像是逗他,唇贴在他的耳鬓、喉间, 反复游移, 待勾得他气息急促, 面红如潮,又迅速离开。 梁元敬终于被她折腾得受不住了, 按着她的肩, 将她抵在枣树上,反客为主地吻了下去。 他的吻技青涩、不熟练, 偶尔还会磕碰到阿宝的牙齿。 阿宝一个劲儿地贴着树干往下滑。 仰头时, 透过枣树枝桠间隙,看见一轮明月倒悬在漆黑苍穹,今夜的星星不多, 零星几颗点缀在月亮周围,月光如流水, 温柔地洒落在他们肩头, 她又嗅到了梁元敬身上那股淡淡的白檀香, 让她迷失,让她沉沦。 刹那间,她低呼一声, 天地颠倒,是梁元敬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他们进了房。 “还要打地铺吗?” 阿宝揽着他的脖颈,笑意盈盈地打趣他。 梁元敬不说话, 将她压在榻上只是亲。 不得了了, 阿宝的脑子乱成一锅浆糊, 迷迷糊糊地想,本以为梁元敬是个生手,于床帏一道想必一知半解,多半还要她这个前辈来引导,没想到男人在这种事上竟是无师自通。 只是他身上为何还穿得这般齐整? 阿宝眼珠一转,悄悄解了他的玉革带,待梁元敬反应过来时,自己已经襟袍大敞。 他吻她的动作一顿,迟疑加困惑:“你……” 阿宝哈哈大笑,道:“不懂了罢?梁公子,云雨一事,光是亲来亲去有什么意思,还是让我来教教你罢。” 她跪坐在榻上,将他的衣袍全部解开,拉下去,他的胸膛平整,肤色白皙,散发着玉石般温润的光泽。 阿宝眼放精光,暗自赞叹,坏笑着冲他眨眨眼:“来而不往非礼也。” 言罢,低头去解自己的衣带。 解至一半,忽被一双手拦住了,修长手指慢条斯理地解开她的外衫衣带,红色衣带与如玉指尖映衬着,一双拿惯画笔的手,解起女子衣裳来竟也如此在行,让阿宝情不自禁咽了口唾沫。 二人终于坦诚相对,彼此都是晕生双颊,眼波流转。 阿宝舔舔干燥的唇,问:“你会吗?” “……” 她很快知道自己问错了话,因为一向温和没脾气的梁元敬眸中竟划过一丝愠怒,接着她“啊”地一声,乾坤颠倒,吻落了下来。 “!!!” 阿宝瞪大眼睛,直着脖子大叫了一声,同时又忍不住哈哈直笑,往旁边一滚,顺势滚去床榻里侧。 烛影摇红,帐中笑声不绝,屋外树枝的影子映在窗纱上,微微晃动。 …… 结束后,阿宝被梁元敬揽进怀里,两眼怔怔的,盯着床帐,还有些回不过神,心想果然鸣翠坊的娘子们没有骗她。 她早干吗去了?白白浪费了这些年的光阴。 背后的人还在不停吻她,阿宝转过身来,与他抱着。 梁元敬摸着她的头发,用手指替她梳理她汗湿打结的发丝。 “我好喜欢你。”阿宝说。 “我也是。” 阿宝不说话了,专心地抱着他。 初冬的夜静谧无声,水泄似的月光从窗格里探进来,在榻前的地上投下一小块白斑,阿宝侧着身,借着月色做手影戏,床帐上时不时倒映出一只雏鹰,一只竖耳朵的兔子。 梁元敬从背后拥着她,看着她玩。 她自顾自地玩了一会儿,又转过来抱住他,将他宽大的手掌拉过来,捏他的手心和虎口。 “你的手真好看。”阿宝说。 尤其是提笔作画的时候,就更加好看了,手指修长,筋骨分明,精致的同时又不失力量感。 “你的也好看。” 梁元敬将她的手握进手心,二人合掌贴在一起比大小,惊讶地发现阿宝的手比他的小不少,她的指尖才到他第二节 指关节处。 废后阿宝 第45节 “不比了,”阿宝抽回手,“跟你的一比,我的手像小孩子的一样。” 她窝进他的怀里,沉醉地吸一口气,抱着他的腰说:“你身上好香。” 梁元敬闷闷地笑,笑声通过胸腔的震动,传入她的耳朵,弄得她无端有些痒,脑袋在他胸膛上蹭了蹭。 “笑什么?”阿宝抬起头问。 他抚摸她脑袋,道:“你像只小狗一样。” “你才是狗!” 阿宝一口咬在他肩头,梁元敬笑出了声,抚摸她的脑袋,给她顺毛。 阿宝这才松口,舒服地眯着眼,忍不住拿脑袋去拱他手掌,忽然反应过来,自己这样还真像只狗。 不管了,舒服就行! 梁元敬低头,又亲了亲她的耳朵。 被子下,二人都未着寸缕,彼此肌肤摩挲,带来的感觉温暖又惬意,阿宝枕在梁元敬胸前,右手抱着他的脖子,腿架在他肚子上,因为太舒适,忍不住打了个呵欠。 “困了么?”梁元敬问。 “不。” “那在想什么?” 阿宝笑一笑,整个人翻到他身上去,说:“在想那幅画。” 她双手垫着下巴,像一只猫一样,慵懒地趴在他的身上。 梁元敬怕她冷,将被子拉上来一点,盖住她光裸的肩背。 “那幅画怎么了?” “你是什么时候画的?”阿宝好奇地问。 梁元敬深吸一口气,将身体深处涌上来的杂念压制下去,才答道:“熙和元年,十月初二。” “什么?”阿宝满面惊讶,“那岂不是我第一次宣你入宫那天画的?” “嗯。” 阿宝观察他脸色,小心翼翼问:“你是那日回去之后,又重新画了一幅么?” 梁元敬点头,他垂着眼,神情落寞,似乎不太想提起这事。 阿宝问:“为什么?” 梁元敬搁在她肩头的手指似抽动了一下,淡淡道:“不为什么,就是想画而已。” 阿宝皱眉,不知为何,她总觉得他没有说真话,至少没有说出全部真话。 她并不想追问下去,只问了他另一个问题。 “那上面的血,是你的么?” “是。” “怎么来的?” 梁元敬回忆片刻,道:“那时我大病初愈,夜里不慎又受了寒气,呕了一口血,弄污了画。” 阿宝想起那画上的大滩血迹,心想,这恐怕不止呕了一口罢。 她忧心忡忡:“你这病,可如何是好呢?有没有法子根治?” 梁元敬将她抱着,微笑道:“慢慢调理就好了,不用担心。困不困?要不要睡觉?” 阿宝不想睡,因为睡觉也很浪费时间,可还阳成人后,她也克服不了人体入睡的本能,再加上梁元敬的呼吸清浅,灼热气息喷洒在她的耳际,令她昏昏欲睡。 不过片刻工夫,她便依偎在他怀中睡熟了。 确定不会吵醒她后,梁元敬小心地将她从身上抱下来,放在床榻里侧,又将被子严丝合缝地给她盖着,随后披衣下了榻。 夜色已深了,屋外更深露重,寒意浸骨。 他来到书房,找到先前画的那幅图,伸出胳膊,刻刀毫不犹豫地划了下去,剌出好长一条血口子,鲜血汨汨地冒出来,顺着手腕往下流,淅淅沥沥地滴在画纸上,随后消融入画中,红光一闪后,雪白宣纸上,不见丝毫血迹。 他将伤口洒了些药粉,潦草一裹,随后便回了房,上榻将阿宝重新揽进怀里,亲了亲她,睡了。 兴许是因为睡前看见了鲜血,竟让他又做起了过去的旧梦。 - 祐安二年秋,梁元敬离开李家村,踏上了返回扬州的路程。 来的路上他走走停停,一路游历,花了近半年才入蜀,回去的途中他星夜兼程,赶在立冬前一日到了扬州。 阔别一年有余,扬州城并没有什么大的变化,依然十里繁花似锦,四处莺歌笑语。 父亲对他的回来没有反对,亦不表示欢迎,更不像往日那样逼着他读书考取功名了,似已对他完全失望,只将他当成家中一个摆件忽视。 在他离家在外时,家中最小的三姐已议了亲,姐夫是杭州通判徐远山,第二年夏即要出嫁。 梁元敬回来后,便拜访恩师好友,别人问他在外旅居一年,可有新作出世,他也只是笑笑。 自己一路上画的画早已散佚遗失,不知被哪位仁兄拾去了,亦不知是否会像李二狗的娘一样,拿他的画作去盖鸡笼、当抹布。 想到这里,他便又想起那个霞光漫天的傍晚,阿宝顶着一脑袋鸡毛从外面跑进来,双手背在身后,神神秘秘地冲他眨眼。 紧接着,又想起她手持菜刀,杀气腾腾地从厨房冲出来,叫嚣着要砍了李二狗那群坏蛋。 梁元敬想起这些,嘴角便不由自主噙了笑,让对面的友人摸不着头脑。 小秦淮河畔的歌妓们得知他回来,纷纷登门请他去为自己画像,他为鸣翠坊里一位娘子作画时,盯着她桌上一碟山药糕,忽然失了神,笔端莫名停滞下来。 那位娘子见状,便笑道:“公子可是饿了?这碟糕点不新鲜了,奴家唤小厮去换一碟新的来?” 梁元敬回过神,微笑着摇摇头。 他没有饿,他只是想起了千里之外那个馋嘴的小姑娘,那个一见了甜糕便两眼放光的小姑娘,不知她阿哥有没有给她买糕点吃,他离开时,是给他们留了银钱的,够给她买一年的甜糕了。 冬天过去,祐安三年的夏天到来了。 这一年江南的夏天格外炎热,一滴雨水也没有下,瘦西湖的水位下降不少。 梁元敬护送三姐出嫁,在杭州又逗留了十来日。 一日午后,烈日炎炎,他于芭蕉叶下伏几小憩,做了几个荒诞不经的噩梦,吓得大叫一声醒来,梦中情景已然忘了大半,但浑身冷汗湿透,还有些心有余悸。 他起身欲回房更衣。踱步至花厅时,听见姐夫与同僚说起四川旱情严重,又遇上百年难得一见的蝗灾,成都现已饿死成千上万百姓,以至出现“人相食”、“父母易子而食”的情形。 他闻言悚然而惊,顾不上与三姐多作解释,便赁了马车匆匆西去成都,还运载了不少米粮货物。 一路上,他遇到许多逃荒的流民,这些难民衣衫褴褛,面黄肌瘦,饿得浑身只剩骨架,乌泱泱地随众迁徙,见了吃的便眼冒绿光,一起哄抢而上,混乱中踩死不少人,看上去不像人了,倒像是一群觅食的野兽。 梁元敬亦被抢劫了几次,带来的粮食被抢光了,好在人倒是没受伤,一路狼狈艰辛地终于回到李家村,可村子里早就空了,一片死寂。 昔日他和阿宝去偷过莲蓬的荷塘已经干涸,再也看不见那满池清波,灼灼芙蕖,唯有干裂的河床裸露在外,受着烈日的考晒。 村口那棵大槐树也枯死了,繁茂的叶子已被人摘食干净,就连树皮也被人剥掉了,李家村再也不复之前山清水秀的样子。 梁元敬站在物是人非的李家小院中,苍穹广袤无垠,有一瞬间,他的血液似被冻住了,浑身冰凉,头晕目眩。 后来,他四处找人打听李雄兄妹的下落,只可惜青城县受灾严重,川蜀已经十室九空,好不容易遇上李家镇一位熟人,人家告诉他,李家村的人都去关中逃荒了。 他顾不上休整,又马不停蹄地沿着路线北上,路上凡是遇到成群聚集的流民,他必定上前打听。 他画了阿宝的画像,可惜问过的人中,都是摇头,没有见过这么一个小姑娘。 从祐安三年夏至第二年岁末,梁元敬一直在北方辗转,足迹踏遍太原、真定、凤翔、潼关,就连大陈与西夏的边境也有所涉足,却始终音讯全无。 父亲频繁来信催他归家,他也到了议定亲事的年纪,家中已为他相看了几位小娘子,他没作理会,选择去南方找找。 这一去,又是两年。 作者有话说: 第42章 血画 祐安六年冬, 在外漂泊三年的梁元敬回到扬州。 这一年他年及弱冠,同窗好友在他这个年纪,已是好几个孩子的爹, 他依然孤身一人, 亦无功名在身, 然而因良好的家世,出色的相貌, 登门说亲的媒人依然踏破门槛。 他是家中独子, 肩负传递香火的重任,梁父欲为他娶妇, 他却一口拒绝, 气得老父又将他扫地出门。 友人迫于父亲施加的压力,不敢接纳他,他无处可去, 只能被昔日画过像的歌妓收容在小秦淮河畔的妓馆里。 有一名叫“莺莺”的妓.女,有一次在他作画时问起过他, 为何不成亲。 他只是浅笑, 没有说话。 莺莺又小心翼翼地问:“公子日后想娶一个什么样的人?” 梁元敬对着画作出了神, 想娶什么人呢? 脑海中莫名浮现那人的样子,一袭如火红裙,腕间三只银钏, 笑起来若银铃,生气时含嗔薄怒, 眉眼藏着绝代风华,兴许是自己画了她太多次罢, 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想起她。 在他神游之际, 阁中其余娘子纷纷打趣莺莺:“别想啦, 梁公子娶谁也不会娶你的,一介歌妓,命比纸薄,还妄想飞上枝头当凤凰了。” 莺莺俏脸绯红,没底气地小声反驳:“谁……谁想嫁了?再说了,歌妓怎么了,鸣翠坊的那位不也嫁给王爷了么?” 众娘子笑道:“哟,不知天高地厚,那位也是你能比的么?” 有人见梁元敬久不回扬州,许多新鲜事都不知道,便给他解释了一遍。 隔壁鸣翠坊出了名琵琶女,竟认了知州李祈作养父,嫁给了来扬州公干的宣王。 成亲礼就在九月初八举办的,场面那叫一个轰动,半个扬州城的人都挤去看了,这名琵琶女也成了她们之中的传奇和楷模。 一位通晓音律的娘子满脸神往地说,昔年这位前辈一曲琵琶名动扬州,就连“色艺双绝”的名妓崔娘子也比下去了,只可惜她来得晚,未曾有幸得闻。 梁元敬便问,那名琵琶女叫什么名字。 众娘子们你拉我扯,讳莫如深,原来李知州下过严令,不许坊间谈论琵琶女的旧事,毕竟人家已飞上枝头做王妃去了,成了金枝玉叶的贵人,歌女身份实在不是什么说得出口的事。 梁元敬便不再开口追问了,毕竟他此生,早已听过世间最动听的琵琶曲。 他起身走到廊下,搭着栏杆,举目远眺小秦淮河,两岸酒家林立,河面波光粼粼,群峰连绵起伏,天际有大雁成群结队而过。 “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废后阿宝 第46节 积雪消融,大雁北归,江南杏花开。 又是一年春至了。 - 明光三年腊月,太宗辞世,宣王登基为帝,次年改元熙和,一切百废待兴。 这一年,梁元敬依然在南方游历,顺便继续找阿宝。 二月仲春,他途径永州九嶷山,路遇大雨,栖身破庙躲避时,遇到同样来避雨的觉明和尚。 二人一见如故,相谈甚欢。 觉明与他一样,生性闲云野鹤惯了,足迹遍布海内,梁元敬如往常一样,从背囊中拿出阿宝的画像,请他看一看,旅途中是否看见过她。 也正如他问过的所有人一样,和尚摇了摇头,说没见过。 梁元敬已问过别人成千上百次,也得到过成千上百次的否定回答,心底不会再像之前那般失望,只是将画收了放进行囊,默默看着庙外的瓢泼春雨出神。 和尚忽隔着火堆问他:“这个抱琵琶的小姑娘,是你的何人?” 是他的何人? 这个问题,梁元敬回答不上来。 是他羁旅途中,偶然萍水相逢的陌路人,可似乎又远不止于此,阿宝就如一笔永不褪色的丹青,永远留在了他的人生里。 他想找到这个小姑娘,想带她去扬州赏芍药花,去二十四桥看明月,去瘦西湖小金山踏雪寻梅,去吃遍她所有想吃的甜糕。 “是我放不下的人。”他跟和尚这样说。 次日,他与觉明乘船北上,去东京参加这一年的画院大比。 新帝即位后,大力扶持画院建设,并将画学正式纳入科举制之中,丹青不再视为奇淫巧技,擅绘画者亦可通过笔墨博取功名,入朝为官。 梁父不再做他的“曳紫腰金”梦,既然梁元敬在丹青一道有天赋,他便要求儿子考取一个功名回来。 梁元敬终于找准了真正适合他的那条道路,画院选拔考试上,他一幅《深山萧寺图》立意宏远,笔法深厚,技惊四座,当场被今上钦点为状元,擢为翰林待诏,入图画局供职,至此名扬京师,引八方称羡。 他的春风得意招来了画院长官的嫉妒,在他被传唤入宫为新后画像后,画学正极力怂恿他拒绝传诏,今上念在他身患重疾的份上,不会与他计较。 那时他确实生了重病,因为当初在四川医治不及时,他患上了严重的肺病,每年秋冬天气转凉时都会复发,轻则咳嗽呕血,重则高烧不退。 待到身体终于有所好转之时,人人都幸灾乐祸,拿“你完了”的眼神看着他。 他茫然不解,有好心的同僚便告诉他,他此番拒绝作画,大大得罪了宫里那位新后,妇人本就气量狭小,更别提国朝这位新后还出身乡野,睚眦必报,她必定不会放过他。 同僚离去前,怜悯地拍拍他的肩,让他自求多福。 梁元敬倒是听说过不少这位新后的事迹,东京城街头巷尾,都在谈论她的奇闻轶事,说她出身寒微,本是扬州城一以色侍人的歌妓,不知哪儿来的好运气,竟趁着官家还未践祚之前,爬上了龙床,从此飞上枝头变凤凰。 今上念旧情,竟不顾群臣反对,将她册为皇后,一介妓馆倡优,竟成为一国之母,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得罪了皇后,梁元敬得知这件事,倒也没有众人想象中的惶恐无措。 他风轻云淡地等着新后的报复,如果要罢免他的官职,那他便以一介白身返回扬州,反正官场人际复杂,交游往来更是不能随心由己,人人说话都像是在打哑谜,他早已心生厌烦。 若严重一点,新后想要他的项上人头,那也无可奈何了,给她便是。 只是临死前始终没找到阿宝,到底算是他心头一桩憾事了。 就这么等待着,终于,十月初二那日,他等来了皇后的传召。 那是个天气很好的初冬日,十月孟冬小阳春,碧空万里,日光融融泄泄,洒满肩头,御花苑中百花尚未凋谢,月季、茉莉、木槿、早冬的腊梅,还有一树丹桂,花香沁人心脾。 他站在树下,腰酸背痛,不得不抬起脖子缓解。 他高估了皇后报复他的手段,竟只是不给他提供凳子,又刻意摆张那么矮的桌案,迫使他不得不弯下腰去作画,一张图画完,他自然腰颈僵硬如石,但这样“惩罚”他的手段,比起罢他的官、要他的命来说,似乎又轻上许多,甚至…… 隐隐还透着股幼稚。 倒是很像他记忆中那人会干出来的事。 想到这里,梁元敬情不自禁嘴角上扬,带了点笑。 忽闻背后环佩叮咚之声传来,梁元敬收笑,转身,然后,就看见了他这一辈子再也忘不了的画面。 他天南地北,找了那么多年的小姑娘,记忆中爱笑爱闹、总是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的小姑娘,就那么站在烂漫花丛中,头戴华贵珠翠、端庄雍容地向他款步行来。 阳光透过枝叶间隙,斑驳地洒在她白皙的侧脸上,那看上去真像是一场幻梦,他听见身旁侍女喊她—— “皇后娘娘。” 阿宝,便是那位一曲名震扬州的琵琶女。 阿宝,便是那位歌女出身,引来街头巷尾议论纷纭,国朝新立的皇后。 “本宫命你画赏秋图,为何画中只见花木扶疏,不见本宫。”赏“字从何而来?梁大人,是你眼瞎了,还是你太眼高于顶,眼中没有我这个皇后?” 她立在那里,嚣张又跋扈地质问他,用看陌生人的眼神看着他,虽绷着嘴角不笑,眉眼间却俱是藏不住的狡猾笑意。 她长高了,也长开了,也…… 认不出他了。 梁元敬按下心底的惊涛骇浪,低眉敛目答:“我画了。” 他抬起眼,嗓音发苦,滞涩地喊出那个称呼:“皇后娘娘——” “就在画中。” 当夜,回到家中。 梁元敬翻箱倒柜,找出这些年画过所有阿宝的画像,一张张地丢入火盆中焚烧殆尽。 错了,画错了。 他是按照自己印象中那个小姑娘的影子画的,可她早已长大,眉眼褪去稚气后,果然如他所料,容色倾城。 她甚至比他想象中出落得还要美丽动人。 梁元敬执了笔,蘸了颜料,在宣纸上一笔一画地描摹,画下她如今的样子。 待画好后,他低头看着画,怅然若失,胸中忽然传来一阵锥心之痛,喉间蓦地涌上一股腥甜,噗地一声,一大口血雾喷出来,恰巧洒在刚画好的画像上,玷污了画中美人笑吟吟的眉目。 作者有话说: 第43章 蝉娘 冬日暖阳灿烂, 从窗格洒进来,拂在人脸上,照得人也懒洋洋的。 阿宝睡了一个好觉, 伸着懒腰美美地醒来…… 等等, 醒来?! 她伸懒腰的动作一顿, 愣愣地看着自己实实在在的身体。 梁元敬早就醒了,倚在床头, 一条长腿支起, 不知看了她多久,见她醒来, 神情无比自然地问:“饿了么?余老还没回来。” “……” “我怎么还是人?” 阿宝戳了戳腿上的肉, 触感很真实。 梁元敬未说话。 她蓦地反应过来,瞪大眼睛:“你!” “带你出去吃早点,可以么?”梁元敬问。 “吃什么吃!”阿宝勃然大怒, “你是不是又放血了?” “没有。” “我不信!” 阿宝上前,将他左臂的中衣袖子撸上去, 上面没有伤口, 梁元敬眼神平静地看着她, 仿佛在说:看罢,说了没有。 阿宝冷笑一声,立即松开他的左臂, 要去捞他的右臂,他这下脸色大变, 将手臂往身后藏,却敌不过阿宝的坚持, 最终被她用膝盖压着, 抓着手臂卷起衣袖。 伤口被包扎得很潦草, 挣扎间,已有血迹从白布下渗出来,看着十分触目惊心。 阿宝眼神呆滞,彻底地愣住了。 梁元敬将衣袖放下去,温和地说:“没关系的,皮肉伤罢了。” 他欲抬手来摸阿宝的脸,却被阿宝“啪”地一声,将他的手打开。 梁元敬一怔。 “皮肉伤?” 阿宝眼睛赤红,泪珠滚滚而落,将他的衣袖拂上去,将他鲜血淋漓的手臂抬到他眼前,咬牙恨恨问道:“看清楚了!你管这叫皮肉伤?你是不是后半夜压根没睡,一直在放血?!” 梁元敬急忙道:“真的没有!” “给我说实话!”阿宝满脸泪痕,冲他崩溃大吼。 “只放了三次而已,别哭。” 梁元敬手足无措地想给她擦眼泪,又怕惹她生气,手伸至半空,不敢上前。 阿宝再也忍不下去了,推开他跳下了榻,光脚冲出房门,在院子里埋首大哭起来。 是她的错,是她太自私太贪婪了,她不该招惹梁元敬,她害得他浑身满是伤疤,那么美好的身体,却因为她伤痕累累! 天呐,她到底在做什么?她为什么要答应与他成亲?她如今是什么?是孤魂野鬼! 她该怎么办?她要拿梁元敬怎么办? 他这般不爱惜自己的身体,手里拿着刀子说划便划,都是为了满足她的贪欲,会不会有一天,他为了她流干全身的血液而亡? 光是想想这个可能性,阿宝就心中一窒,呼吸不上来了。 “阿宝,不要哭了。” 梁元敬来到她身边,学她席地而坐。 阿宝从胳膊里抬起头,红着眼瞪他:“我现在不想与你说话,你走远点。” 梁元敬温和地笑了:“娘子,今日是我们成亲第二天,你就不想理我了么?” 废后阿宝 第47节 虽是这么说,但还是听话地挪远了些。 阿宝一愣,瞪了他一眼,心想谁是你娘子。 梁元敬似看穿了她心中所想,一本正经道:“昨夜拜了天地的,说过的话不能不作数。” 阿宝心想我就说话不作数,你管我? 他又变戏法似的从背后拿出双绣鞋,道:“不与你说话可以,但能穿上鞋么?户外天寒,别着凉了。” 阿宝心想我是鬼,你让鬼着一个凉试试? 梁元敬见她果然开始不理他了,便自顾自拿了鞋,要帮她穿上,可刚要套上时,手中的绣鞋却凭空消失了,阿宝的身体也重新变得透明。 阿宝若无其事地将脚收回去,嘴上奚落他:“怎么?是不是要继续放血?” 梁元敬掀眸看她一眼,没有说话。 阿宝嘲讽道:“你有多少血?能撑上一天一夜么?是不是非得将血流干才肯罢休?梁元敬,我已经死了,为何你总是不肯承认这件事?” 梁元敬没有与她争吵,垂头沉默良久,忽道:“我只是想让你睡个好觉而已。” “……” 阿宝又无话可说了,她将头偏去一旁,咬牙低骂,呆子! 二人闹了会儿别扭,阿宝催促梁元敬回房去上药,只是她依旧不肯好好跟他说话,也不肯看他。 梁元敬知道她还在生气,只得轻轻叹了声气,在脑中搜寻着哄她开心的法子,他其实也没什么招数,只有买糕给她吃而已。 可要吃到糕点的话,又必须将她变成人,她只会更加生气,这是个难解的死循环,看来自己确实是太闷了,连怎么哄娘子开心的手段都不会。 梁元敬惆怅地叹了口气。 “?” 阿宝不解了,难道不是她在生气吗?怎么他还愁眉锁眼的? 二人正大眼瞪小眼,忽听院中有人在敲门。 阿宝本不想开口,但梁元敬还在盯着她看,完全没有去开门的意思,她不得不偏头冷冷地对他说:“还不去开门,余老回来了。” 梁元敬这才回神,穿好外袍去开门。 阿宝跟在他后头,忽然想到门外的人应该不是余老,因为余老回家不会敲院门,直接推门就进了。 果然,只听一声“梁公子”,一个熟悉的人走了进来。 来人腮上生着一枚大黑痣,正是老熟人王媒婆。 她来干什么?不会又是来给梁元敬说亲的罢? 阿宝心中登时升起了浓浓的敌意,警惕地盯着王氏,然而人家不是来说亲的,而是请梁元敬去画像的。 梁元敬闻言拒绝:“我现下已不为人画像了。” 自从他的画在坊间价值一路疯涨,许多普通人家因为拥有他的画作而一夜暴富,亦有人为了收藏他一幅画而倾家荡产,梁元敬便再也不帮人画像了。 王氏苦苦求道:“梁公子呀,你好人有好报,就应下这一回罢,那姑娘实在太可怜了。唉!老身都不知该如何说了,你去看了就知道了!” 惨?怎么个惨法? 阿宝的好奇心被勾起来了,小声嘟囔道:“怎么也不说清楚,为什么会惨……” “要去看吗?”梁元敬问她。 阿宝:“……” 王氏:“???” “说了有外人在,不要跟我说话!” 阿宝郁闷地瞪他一眼,飘去离他最远的地方了。 - 日中时分,梁元敬和阿宝跟着王氏走进了一家民户。 这次求画的苦主姓郭,在汴河岸边经营一家茶寮谋生,除了他的浑家外,家中还有一儿一女,幼子才八岁,长女已二十有三,单名一个蝉字,相熟的左亲右邻便唤她“蝉娘”,郭父此次正是为了蝉娘才请梁元敬出山。 蝉娘已二十来岁,至今都尚未许人家。 这在崇尚早婚的大陈来说,绝对算是奇事一桩,尤其是女子晚婚总是会比男子招来更多的注意,会让人觉得她是嫁不出去,蝉娘也因此成了十里八乡都闻名的笑话。 好不容易两月前,王媒人为她说成一桩亲事,对方远在延州,家中是做纸马香烛生意的。 眼下大陈与西夏局势紧张,只怕年关就要起战事,延州位于永兴军,毗邻西夏边陲,因担心路上不太平,男方家无法出人前来相看,便想了个主意,让人画一幅蝉娘的画像,花点银子托商队的人带到延州。 彼时老百姓虽然不敢出远门了,但前往北方的商队还是很活跃的,因为局势越是混乱,就越是商人的敛财之机。 阿宝听了有些失望。 原来就为了这事,那别的画师也能画啊,为什么一定要请梁元敬执笔? 莫非也是听说了梁元敬的画值钱,就特意想出这个借口想趁机发财罢? 她见郭父贼眉鼠眼,脸含戾气,一看就不是个好东西,梁元敬人好骗又单纯,昔年就被他那个无良上司哄骗得团团转,这次可别又上当受骗了。 想到这里,她打定了主意,对梁元敬说:“走罢,没什么好画的,他们请别人也一样。” 梁元敬向来只听她的话,当即便要告辞。 郭父见状忙双手拉着他,焦灼道:“梁公子别走,小人没有骗你啊!你留下来!你见了小女就知道了!” 阿宝心想又是这句,难道你们就没有别的话说了么? 她看向梁元敬:“先等等,看过他女儿再说。” 梁元敬点点头。 郭父沏了茶,又呈了些时令糕点上来,阿宝坐在案几前,托腮望向栈窗外的汴河,只是目光总忍不住往那些花花绿绿的糕点上瞟。 “想吃么?”梁元敬问道。 “不想吃!”阿宝狠狠瞪他一眼,“我还没消气,你不要跟我说话!” “……” 梁元敬也将目光移向窗外,时值初冬,汴河两岸的景象已有些萧瑟味道了,落叶飘零,岸边有株老榆树,树干上生着树瘤,还系着一只停泊的小舟,水波荡漾,轻舟也随着微微摇晃着。 二人安静地赏了会儿冬景,少顷,身后有细碎脚步声传来,郭家大娘子在母亲和王氏的陪伴下出来了。 阿宝回头,登时睁圆了眼眸。 难怪他们要说见了人就知道了,蝉娘五官清秀,只不过…… 脸上生着好大一块胎记。 那胎记不仅颜色赤红,极其显眼,而且形状也十分不巧,几乎遍布整个面部,从右额横跨鼻梁,直至左颊下方,是完全地破相了。 王氏无奈道:“梁公子,你看,蝉娘她生就这副模样,东京城没有哪户人家敢娶她,一拖就拖到二十有三,她爹娘都成了远近闻名的笑话,为了解决女儿的亲事,找来我这里。老身是嘴皮子都磨破,才为她说了延州娄家的二公子,你若不高抬贵手,帮他们一把,蝉娘她恐怕是这辈子都嫁不出去了。” 阿宝听到这里,才终于明白郭家为什么放着东京城的好人家不讲,非要将女儿嫁去延州那么远的地方了,原来就是打的天高地远,边境又有战乱,不便出远门的主意。 那这么说的话,岂不是要梁元敬弄虚作假? 但以她对梁元敬的了解,这人生性正直,还有几分固执,只怕是不会同意的。 果然如她所料,梁元敬拒绝了,他可以适当地美化画中人,但不画假画。 拒绝的话刚一出口,郭母就攥着手帕啜泣起来,郭父勃然大怒,一记耳光甩在女儿脸上。 “丢人东西!就是因为你,家里的脸都让你丢尽了!” 他动手得太突然,阿宝被吓了一跳。 蝉娘被扇得摔在地上,被梁元敬扶了起来,他看向郭父,皱眉道:“有话直说便是,何必动手?” 郭父脸色铁青,腮帮气得颤抖不止,看得出还想动手,但碍于梁元敬在,只得按捺脾气道:“梁公子,你有所不知,就因为这个孽障祸胎,我和她娘受了邻里不知多少耻笑!哼!早知她日后会让爹娘这般丢人,当初生下来时,就该一把掐死!” 蝉娘被父亲骂作“孽障祸胎”,亦不言不语,只默默捂着被打肿的面颊,站在角落里,一副逆来顺受的模样。 王氏将梁元敬拉去一旁,小声劝道:“梁公子,你就行行好,答应罢,不然蝉娘会被她老父打死的!唉,这孩子也是可怜,不然老身一大把年纪了,何必接手她这个烂摊子,砸老身多年招牌?” 梁元敬看一眼身后的蝉娘,道:“就算我为她画像,她日后出嫁到夫家,那也……” 王氏斩钉截铁打断他:“那么远的事,管不到了。她出嫁最早也是明年的事,你先画,画了再说!” “……” 梁元敬尚在犹豫,一旁沉默的阿宝忽出声道:“画罢。” 她望向角落里安安静静、几乎让人察觉不到她存在的姑娘,轻声道:“梁元敬,把她画得好看一点。” 作者有话说: 第44章 反悔 梁元敬作画时是最好看的, 长身玉立,眉眼专注,间或抬眸看入画人一眼, 他的眼神清澈, 平静, 不带丝毫欲望,却自有令人怦然心动的力量。 尽管阿宝活着时和做鬼后都见过多次, 却依然看不腻。 她托腮盯得认真, 很快就发现某人白玉似的耳垂慢慢染上薄红,逐渐渗入脖颈衣领下, 更是频频朝她望过来。 “画你的画, 看我做什么?”阿宝说。 梁元敬薄唇翕动,似乎是想要开口说话。 阿宝立即阻止:“不要说,别人听见了会以为你是疯子。” “……” 梁元敬的神情多少显得有些无奈。 阿宝笑了笑, 起身道:“我出去晒晒太阳,你继续。” 她就不留在这里干扰他了, 不然她怕他画到傍晚也画不完。 郭家茶寮紧傍汴河, 虽然不大, 风景却很宜人,阿宝走入后院,飘上那株老榆树, 寻了个舒适的姿势躺着。 冬日的阳光从榆树叶间隙中洒下来,使她的面孔看上去愈发轻灵透明。 郭母在树下晒陈年茶叶, 她八岁的小儿子正在院中玩耍,王氏搬了个杌子坐着, 和翻拣茶叶的郭母闲聊。 废后阿宝 第48节 她们在说梁元敬, 说他相貌出众, 气度不凡,阿宝听得十分自豪,心想当然了,也不看看是谁喜欢的人,他还是她夫君呢。 想到这点,昨晚一些面红心跳的画面又在脑海里浮现。 救命啊。 阿宝捂着脸颊,还好自己是鬼,不会脸红。 忽听树下郭母又问道:“梁公子可曾娶了妻?” “娶了,就是我!” 阿宝高高举起胳膊,在树上大声道,然而她说的再大声,除了梁元敬也是无人听见的。 王氏叹气道:“未曾娶妻。说起这事,倒也是古怪,这位梁公子,模样家世那是分毫不差的,可年至而立了,也未曾有妻室,至今都孤身一人。他初到东京时,多少人托我给他说媒,那都是好人家的娘子,配他也是配得上的。可他呢,愣是一个也瞧不上,看那样子,似是一辈子也不娶妻的。” 阿宝翻个白眼,就你王媒婆挑的那些歪瓜裂枣,配梁元敬也配得上? 至少也要她这样的才行,梁元敬眼中有了她阿宝,还能瞧得上别家的娘子? 哈!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阿宝被自己的想法逗笑,乐得险些翻下树去。 郭母猜测:“是不是有相好的外室,家中人不许他抬成正妻?” “没有!”王氏笃定地一摆手,“他几乎就不与女人往来,除非有人登门找他画像,他平日里连秦楼楚馆也不去的。” 时下东京以狎妓为风尚,京师大小妓馆错落,从高雅正规的勾栏瓦肆,到下等人最爱去的暗.娼窑子,只怕有上百座之多。 王公贵族、文人墨客在家中蓄妓成风,时常在宴饮时唤妓.女来弹曲侑酒,左拥右抱,甚至喝醉了私底下互赠歌妓也是常有的事。 就连郭父这等做小本生意的老实人,平时亦会趁着酒兴去嫖一回妓。 当所有人都醉生梦死、臭味相投时,如梁元敬这般“举世皆醉我独醒”的人,不仅不显得难能可贵,反而显得怪异和不合群。 郭母睁大眼睛讶异道:“竟有这样奇怪的人?” “可不是?” 王氏终于找到同道中人,激动地拍了把大腿,又瞟了眼屋里的方向,神秘兮兮地凑近郭母,同她耳语。 阿宝心道这是在说什么,她好奇坏了,便从树上飘下来,蹲在她俩中间,光明正大地竖起耳朵偷听。 只听王氏小声同郭母道:“我怀疑,这梁公子啊,只怕是那里……有什么说不出口的隐疾。” 阿宝:“………” 是她以为的那个意思吗?是说梁元敬不举吗?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她们以为梁元敬不举?!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阿宝笑得在地上打起了滚,天爷呀!笑死她得了!不对,她已经死了,那就是笑活她得了! 梁元敬知道吗?他知道世人对他有这么大的误解吗? 哈哈哈哈哈哈哈! 阿宝好不容易止住笑,假咳一声,严肃道:“二位,听我说,你们真的误会了。梁元敬他能举,不仅能举,还举得很厉害……噗!哈哈哈哈哈哈哈!” 受不了了!怎么会有这么好笑的事?! 阿宝又捶地大笑起来。 郭母也小心地瞥了屋内一眼,尴尬道:“应当……不会罢?” 王氏说:“那就不得而知了,不过这梁公子,身上的怪事又岂止这一桩呢?” 还有什么? 一次性说完罢,让她笑个够! 阿宝捧着肚子笑得很痛苦。 王氏凑近道:“我听梁家的仆人余老说,端午那日夜里,梁公子在扬州老家娶的夫人找了过来……” “你不是说他未曾娶妻吗?”郭母不解地问。 王氏急忙道:“你听我说完啊,这事怪便怪在这里,到了第二日,余老提起那位扬州来的娘子,可梁公子却一口否定,没有什么娘子,还说余老是在做梦。可余老他分明看见了一个女人站在院子里,二人还说了会儿话,那娘子说的一口地道的扬州土话,确是扬州人不错,余老为她煮了一锅汤饼就去睡了。第二日起来一看,还吃完了呢,连碗筷都涮了……” 郭母笑道:“莫不是那仆人老糊涂了罢?” “也有可能……” 王氏神态不安地向屋内投了一眼,又道:“不过,这梁公子确实有几分古怪。余老说,他在家时常一个人自言自语,还会无故发出笑声。方才我去他家寻他,也隐约听见他在与人争吵,可进去了才知道,家中只有他一人,余老也不在……” 剩下的话阿宝便没有再听了,嘴角的笑不知何时起已经悄然隐没。 她再次飘上了树,只是再也没有先前晒太阳时的惬意感受,人生像是被无尽的黑暗笼罩。 不,不是人生,她的人生早于熙和四年的那个春天便已经结束了。 她一直担心梁元敬因为和她在一起,会成为世人眼中的疯子,原来没什么好担心的,别人现在便已经将他当疯子看了。 她该怎么办? 阿宝就这么枕着胳膊,失神地躺在树枝上,直到日影西斜。 梁元敬画好画像,来到后院,站在老榆树下,微微仰起头,温声唤树上闭眼假寐的人:“阿宝,回家了。” 阿宝睁开眼,向下俯视着他:“手还好吗?” 梁元敬点点头,冲她伸开双臂。 阿宝瞟了眼四周。 “没有人。”梁元敬说。 阿宝这才飘下树去,被他正好接个满怀。 “你方才在笑什么?” “没什么。” 若是没有听见王氏后面那些话,阿宝一定会兴致勃勃地跟梁元敬说他“不举”的传闻,说不定还要大肆取笑他一通,可现在,阿宝已经没有那个兴致了。 “不开心?”梁元敬看了她好几眼。 阿宝发现他对自己的心情好坏很敏感,一旦不开心了,总是能第一时间察觉。 她思来想去,终于忍不住喊:“梁元敬。” “嗯?” “你……”阿宝艰难地开口,“你有没有想过我们分开……” “你想和我分开?” 她还未说完,梁元敬就满脸惊愕地打断了她:“为什么?你还在因为早上的事生我的气?” “没有!”阿宝郁闷道,“你小声点!别人要听见了!” 梁元敬根本就不管,惊慌失措地要来拉她的手,却拉了个空。 “为什么要和我分开?我们不是成亲了么?娘子,你反悔了?” “……” 阿宝确实是反悔了,但这话她不敢说出来,看梁元敬那样子,好像她但凡说出“反悔”二字,他就能当着她的面哭出来一样。 “没有!真的没有!”阿宝心烦意乱地转身,“我就随口一说!回家罢!回去再说!再待下去,别人真的要将你当失心疯看了!” 有哪个正常人会对着空气拉拉扯扯的? 她余光里都看见王氏鬼鬼祟祟,从门后探出头来偷看了。 当天回去后,梁元敬始终心神不宁,用一种“生怕被抛弃”的眼神看着她,弄得阿宝无端愧疚起来,只得昧着良心说了一箩筐的甜言蜜语,又指天发誓地保证,自己绝对不会离他而去。 然而到了三更半夜时,她躺在熟睡的梁元敬身旁,却陷入了茫然之中。 自己到底要怎么做呢?她和梁元敬日后的出路在哪里? 总不能一辈子就这样过下去罢? 他们连拉一拉手这样简单的动作都办不到,即使每日朝夕相处,可她和梁元敬依然隔着世间最遥远的距离,那便是生与死,阴与阳的距离,这距离有如一道天堑,无法跨越。 梁元敬需要一名真正的妻,能与他亲吻拥抱、互相爱抚,能为他生儿育女、与他白头偕老的女人,更重要的是,他需要一位能被世人看见的娘子,而不是一缕残留在这世间的亡魂。 阿宝转过身。 月华如流水,静幽幽地探进小窗,她打量着梁元敬的睡颜,他睡着时是很俊很乖的,双手规矩地交叠于腹部,呼吸清浅。 阿宝靠过去环抱着他的腰,又亲一亲他的侧脸,内心很平静地下了一个决定。 等觉明和尚从北方回来,她要向他请教转世投胎的方法。 半载光阴,于她而言,已经足够了。 到了她该离开的时候。 作者有话说: 第45章 怪事 十一月仲冬, 朔风渐起,细雨生寒。 不同于小阳春的温暖宜人,这一月正当小雪、大雪节气, 宣告着北国冬天的正式来临, 天色阴沉, 妖风四起,人人企盼着一场酣畅冬雨, 以缓解来年的春季旱情。 这一月, 也是东京最繁忙的时候。 朝廷有冬至日大朝会,天子要出城亲飨太庙, 帝后驾诣青城斋宫, 登郊坛祭拜天地,祈求来年风调雨顺,天下太平。 又恰逢地方州县官员三年一次的进京述职日, 一时东京城内外车马喧阗,尘土飞扬, 各大酒楼邸舍都忙得一番热火朝天的模样, 勾栏瓦肆更是生客熟客络绎不绝, 灯火彻夜不歇。 冬至是都人最看重的节日,比起年节也丝毫不逊,这一天, 就算一贫如洗的人也要穿上新衣,吃顿好饭。 士庶百姓臂挽竹篮, 装着纸钱香烛和酒食糕点,出城飨坟, 祭拜先祖。街上小儿嬉闹追逐, 亲邻好友庆贺往来, 官府开放关扑赌博禁令,一派热闹繁华景象。 梁元敬预备将阿宝画成人上街去玩,却遭到了阿宝的严词拒绝。 自从成亲以来,她便不再肯让梁元敬放血作画,即使他怎么拿好吃好玩的引诱也不动摇。 废后阿宝 第49节 “太不容易了,”阿宝有时会想,“我本来是很嘴馋的人,竟然会为了梁元敬拒绝那些珍馐糕点,果然比起好吃的来,我还是更喜欢他一些。” 可惜梁元敬并不体会她的艰难,反而屡次拆她的台,什么相国寺的炙猪颈肉,什么州桥夜市的煎鹌子、炒兔、貛儿野狐肉、什么曹婆婆家的肉饼、还有梨条、杏干、梅子姜、荔枝膏等各色点心,统统买来诱惑她。 阿宝涎水都流了三千尺,还是攥紧拳头,在美食面前坚定了自己的立场,别过脸内心泪流满面。 在让她变成人这件事上,梁元敬实在是表现得太积极了,这让她不得不怀疑起他的意图来。 “你是不是想了?”她问梁元敬。 “想什么?” “想那个了。”阿宝面不改色地说。 “……” 梁元敬的脸刹那通红,结结巴巴否认:“不,不是……” 阿宝笑着揶揄他:“害什么臊啊,可以理解。” 距离上次洞房夜也过去了一月有余,他又是才开荤的,念念不忘那销魂感受,想再来上一遍,也是情有可原的。 “真的不是!” 梁元敬羞愤欲死,急得脖颈都蔓上了一层浅浅的粉红,“今日是冬至,街上会很热闹,我……我只是想带你出去玩。” 说完,兴许是生怕阿宝不信,还特意义正严词地强调一句:“我是真的不想和你那个!” “………………” 阿宝都懵了,听到夫君亲口说“不想和你那个”这种话,她到底该生气呢?还是生气呢? “哦,”阿宝皮笑肉不笑,“不想是对的,反正和我那个也没什么意思。” 梁元敬呆住了。 “怎么了?”阿宝贴心地问,“难道你不是这样想的么?” “不是……” “那是什么?” 梁元敬抬眼看她,又迅速垂下眼去,像是不敢直视她,睫毛纤长浓密,在眼底扑下一道扇形阴影,俊脸薄红,嘴唇无声嗫嚅出几个字。 “什么?”阿宝侧耳贴过去,“我没听清,大声点。” “有意思。” “什么有意思?”阿宝穷追不舍。 “和你……那个有意思。” 梁元敬红着脸,终于从牙关间挤出这几个字,他无奈地看着阿宝说:“娘子,不可戏弄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阿宝一个没忍住,终于捶着桌案大笑起来。 哎,梁元敬太好玩儿了! 他为什么这么有趣呢? 光是每日逗他脸红,自己就有没完没了的事可以做,这么好玩儿的梁元敬,以后投胎了就再也看不到了,想起来,还是有一些难过呢。 “怎么了?”梁元敬见她笑着笑着,突然停了下来,忍不住问。 “我……” 阿宝正要说话,书房门却被敲响了,她只得闭了嘴。 梁元敬过去开门,外面站着余老。 “公子,饭好了。” “好,我知道了,这便过去。” 余老听了点点头,却不立即离开,而是探着头往书房里瞟了好几眼,这才欲言又止地离去。 “你方才想说什么?”梁元敬转头问阿宝。 阿宝没有回答,而是神情严肃说:“余老怀疑你了。” 梁元敬一怔,最后冷静道:“我会解决的。” - 翌日,余老便被梁元敬辞退了。 他本是梁元敬在扬州老家的仆人,去岁九月中,还在丁忧期的梁元敬被今上一道御旨诏还入京,依旧担任翰林图画局待诏一职。 余老跟着主人一同北上,他是个鳏夫,在扬州城有个儿子,梁元敬便给了他二十两银子,送他登了去故乡的船,让他回去看守老宅。 阿宝很怀疑没了余老,梁元敬究竟能不能活下去,毕竟他一看便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生来便在锦绣丛里打滚的公子哥。 梁元敬却说他自有办法,他的办法便是自力更生,自己给自己做饭吃。 然而嘴上说得好听,梁公子连火都不会生,还是在阿宝的从旁指挥下,他才勉强点燃了灶火,还弄得灰头土脸的。 阿宝这下更狐疑了:“你到底会不会做饭啊?” “会的。” 梁元敬拿袖子擦了擦脸,一本正经地说,可是他脸上本就沾了灶灰,这一抹,白皙的脸上又是好几道黑印子。 阿宝见他说的这么笃定,不像是假话,便忍不住问:“你下过厨?” 梁元敬:“嗯。” 阿宝心想你下过厨怎么连火都生不起来,还得她教,但转念一想,这好歹也是梁公子独立生活的第一天,不能太打击他的自信心,只好忍住了到唇边的话,只在心底默默腹诽。 但事实证明,她还是高估了梁元敬。 最后饭做出来,二人看着那一锅鸡零狗碎,从外观看上去黏黏糊糊、不知是汤还是粥的东西,都沉默了。 阿宝嘴角不住抽搐:“你这是做的什么玩意儿?能吃吗?给狗狗都不吃……嗯?奇怪,这话我怎么感觉说过一次?” 她满脸困惑,梁元敬偏开头,忍不住嘴角上翘,肩膀隐隐在颤动。 笑是能传染的,他一笑,惹得阿宝也笑了起来。 二人面对面傻笑半天,好不容易才停下来,阿宝对梁元敬说:“你还是把余老叫回来罢,不然再另请个仆从也行,我怕你饿死在家中。” 梁元敬没答应。 余老不在还是有好处的,至少他们说话时,再也不用担心被余老听见,而刻意控制音量,也不用时时注意余老有没有暗中窥伺。 阿宝紧绷的神经终于得到了放松,可这种轻松自在,也仅仅局限于这座小院罢了。 出了院落,她选择尽量离梁元敬远一些,不与他交谈,避免他在旁人眼中显得举止怪异。 可离得远了,梁元敬的视线便频频向她投来,阿宝说了他许多回,他也不改,她对此无何奈何,只能寄希望远在北方的觉明和尚快些归来。 - 自步入仲冬节令后,东京城的天色总是不好,阴阴沉沉,似有场暴雨要下,却总也下不起来,令人的心情也仿佛生了霉一般,悒郁烦闷,无以开怀。 这日天气依旧不好,梁元敬和阿宝去国子监授完课回来,却见家中发生了件咄咄怪事。 饭桌上竟然摆了一桌热腾腾的饭食,久未打扫的家里也恢复了整洁,院中的落叶被扫之一空,就连早晨出门时没来得及叠的被子都折好了。 “是不是余老回来了?”阿宝问。 二人在不大的家里找了个遍,始终没看见余老的人影,房中也不见他的行李。 奇怪,若不是余老的话,有谁会闯进别人家里不偷不抢,而是做好一桌饭食、还帮人打扫了离去? “好诡异啊。” 阿宝和梁元敬面面相觑,最后忍不住瑟瑟发抖地问:“你说,有没有可能是鬼干的?” 梁元敬:“……” 阿宝说:“你看我干吗?我是鬼就不能怕鬼了吗?” 这样的怪事一连持续了多日,每当梁元敬从画院或国子监下完值回来时,家中总是摆好了可口的饭食,他来不及洗的衣物鞋袜也被洗干净了,晾晒在庭院里。 虽然有个看不见的仆人照顾的日子是挺美的,但阿宝还是毛骨悚然。 她始终坚信这事是某个鬼干的,但不知为何,她这位同类选择躲在幕后不出面见她。 梁元敬为了打消她的疑虑,也为了追寻真相,便特意向上级告了日假,清晨还是照常牵驴出门,只是走到一半,便将毛驴系在一株旱柳下,带着阿宝抄了小路,迂回绕到自家后门,从篱笆院墙翻了进去。 阿宝不用翻墙,直接飘进去了,但看着梁元敬翻墙的熟练身姿,还是目瞪口呆:“你居然会翻墙?!” 看见梁元敬翻墙,简直比看见母猪会上树还令她吃惊。 “嗯,”梁元敬掸掉外袍上沾的黄土说,“一个小姑娘教的。” 小姑娘? 阿宝登时心底打翻了醋瓶:“什么小姑娘?多小的姑娘?她教你翻墙做什么?你们关系很好么?” “她想吃别人院里的枇杷。” 梁元敬笑着解释,忽然听见院门处传来的动静,赶紧收起笑,闪身躲进了书房中,从门的间隙中去窥看。 看着看着,神情忽然凝滞了起来。 阿宝觉得奇怪:“怎么了?进来的是谁?我看看。” 她飘过去,透过门缝看去,顿时也僵住了。 进来的人手里挎着装满时蔬瓜果的竹篮,容长脸,身形纤细,五官清秀,唯独脸上生了块红斑,几乎遍布整个面部。 是蝉娘。 第46章 痴心 “郭大娘子, 请你不要再做这样的事了。” 枣树下,梁元敬义正严词地对面前的姑娘说。 蝉娘羞得抬不起头,只柔顺地低垂着脑袋, 露出一截雪白纤细的颈子, 红着脸细声细气地说:“对不起, 梁公子,我只是想报答你的恩情……” 废后阿宝 第50节 梁元敬打断道:“你父亲已经谢过了, 在下也不需要你的报答。” 阿宝啧了一声:“怎么说话的?能不能好好说?” 蝉娘被他这样不留情面地一说, 咬着唇都快哭出来了,本就红的脸愈发红透, 眸中泪水闪动, 突然,毫无预兆地挺身跪了下去。 “……”阿宝吓了一跳,急忙跃去旁边, “这是干什么?不用行这么大礼罢?” 梁元敬亦吃了一惊,想去拉她起身, 忽又觉得不太妥当, 只能收回手, 学阿宝的样子避去一旁。 蝉娘膝行上前,纤细的手指揪着梁元敬的衣袍下摆,哭着道:“梁公子, 求求您,救救奴家罢, 蝉娘不求名份,只求一个今生能留在公子左右侍奉的机会……” “………” 阿宝袖着手, 无语望天。深冬了, 枣树的叶子早已凋零殆尽, 她怎么还感觉头顶一片绿意盎然? “她不是订了人家吗?” 她心里嘀咕,又想蝉娘这姑娘竟当着她的面,撬她的墙角,也是很勇敢了,心里酸酸的,挺不是滋味。 阿宝阴阳怪气地笑了,斜眼打趣梁元敬:“梁公子,真受欢迎啊,前有小姑娘教你翻墙,后面就有女子来替你做饭,桃花运当真不错。依我看,要不就娶了人家为妻,让她尽心侍奉你?” “…………” 话里藏着刀光剑影,冲天杀气。 梁元敬识趣地选择避其锋芒,转而问蝉娘:“我记得你家中已为你说了亲。” 蝉娘泪水涟涟,泣不成声:“我不想嫁去延州,更不想嫁给一个连面都没有见过的人,可爹爹他……梁公子,求您给奴家一个机会罢,蝉娘定会当牛做马报答您的……” “哟,当牛做马报答你哦。”阿宝挑着眉,饶有兴致地重复。 “………” “不行。”梁元敬想也不想便拒绝了她。 蝉娘一怔,连哭都忘了:“为何?是不是……因为我的胎记?” 她抚上自己的脸,指尖轻微地颤抖着。 “不是。”阿宝说,她很清楚,梁元敬不是这样的为人。 “我已娶了妻。”梁元敬面色淡然地道。 “!!!” 阿宝赫然抬起头,不敢置信地望着他。 蝉娘也瞪大眼,满脸震惊。 梁元敬道:“起来回家去罢,以后不要再来了。” 蝉娘如置梦中,恍恍惚惚地起了身,呆立在原地,痴痴惘惘地看着梁元敬。突然,以蚊呐般的嗓音说:“我可以做妾的。” “什么?”梁元敬一愣。 “做不成妾也可以,”蝉娘低声道,“只要能让我留在公子身边。” 阿宝哑然无话,默默地走去了一旁,仰头望着枣树上的几只乌鸦出神。 梁元敬怔忪片刻,忽然像受了奇耻大辱似的,脸涨得绯红,怒容满面,以前所未有的激烈言辞道:“元敬此生,只会有我娘子一人,绝不纳妾!” 阿宝听得此言,心中猛然一动,在枣树下回头,心底最柔软的那个部位,像被戳中了似的。 “我不做妾,你若真心喜欢我,就得风风光光、十里红妆地娶我进门。” 那年暮春时节,鸣翠坊的人齐齐出动,送崔娘子到渡口出嫁,彼时日影西斜,长江舟楫往来,千帆过尽,碎金洒满整个江面,她揪着岸边傍生的春草,偏过头对赵從这样说。 赵從闻言沉默良久,最后说:“好,我试试。” 后来,太宗夤夜召他入宫,回到王府后,他满身的酒气,双眼潮红,告诉阿宝,他必须娶薛蘅为妻。 阿宝哭闹,在他怀中拳打脚踢,叫嚣着要回扬州,当晚便走。 赵從紧紧地抱着她,声音沙哑地恳求:“别离开我,婉娘,即便是我,也有身不由己的时候啊……” 场景再一转,变成了坤宁殿里的某个深夜。 “是我太骄纵你了。” 赵從捂着血流不止的额头,说出这话时,他看她的眼神那样冷,那样陌生,让她如堕冰窟。 再后来,便是薛蘅的寝阁。 御医们焦头烂额,侍女们端着盛满血水的铜盆进进出出,一派兵荒马乱。 她瘫坐在织金地茵上,面孔呆滞,听见赵從冷酷地宣布:“李氏狂悖迷乱,来人!剥去她的皇后服制,即日起废为庶人,禁足坤宁殿!” “元敬此生,只会有我娘子一人,绝不纳妾!” 梁元敬的宣言还停留在耳畔,回荡不绝,他竟这样轻而易举便说出来了,连一丝犹豫也没有,阿宝心中既惊讶,又惶恐无措,百感交集。 被震愕到的不止只有她一人。 蝉娘张了张唇,欲言又止,忽然小心翼翼地抬眸看了梁元敬一眼,小声道:“可是……听我阿娘说,公子是未曾娶妻的。” 梁元敬皱眉:“我娶了。” “那……”蝉娘抬起头,鼓起勇气问,“请问尊夫人在哪儿?” “……” 这姑娘可真会说话,专拣人肺管子戳。 阿宝弱弱举手:“这儿呢。” 梁元敬脸色愈发不好,怒容明显,他个性温和,鲜少有这般动气的时刻,忽然一转身,头也不回地大步走进书房。 阿宝跟上去,见他翻出先前画过的画稿,心中便有了数:“你想让我变成人,去帮你打发走蝉娘?” 梁元敬不答话,只四处找刻刀。 阿宝拦在他身前,逼他不得不看着她:“梁元敬,你先停下,我可没答应,这是你自己的事,自己解决,我才不帮你。” “你不生气?”梁元敬问她。 “生什么气?” “她要嫁我,你不生气?” 梁元敬赤红着双眼质问,虽是问她生不生气,自己看上去倒是挺生气的,连手都在气得颤抖。 阿宝下意识避开他灼热的目光。 生气? 她有什么立场去生气呢? 蝉娘说的的确没错啊,当他向外人承认他娶了妻的那一刻起,便要时刻做好别人会问这种问题的准备,“你说你娶了妻,那为何总不见你的娘子”、“不会是骗人的罢”。 况且蝉娘喜欢他,这样的喜欢,让阿宝生不起气来,顶多只是有几分心酸。 蝉娘不是心机深沉的薛蘅,也不是赵從后宫那些眼高于顶的娘子,她只是个单纯的姑娘,因为梁元敬在郭家的出手相助,便对他一见倾心。 阿宝不仅生不起她的气,反而有种淡淡的自豪感,因为梁元敬就是这般出色的人啊,有人喜欢实在不足为奇。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有这般宽容的想法,她打小就占有欲重,对自己喜欢的人要牢牢霸占着,不许旁人染指分毫。 昔年在禁中时,除去出身外,善妒就是御史们抨击她的第二大罪名,妇人妒忌,是犯了七出之条的,严重时夫家可将其休弃。 阿宝也知道自己这样不好,可她就是忍不住啊。 喜欢的人,她就希望他眼中只有自己,不想和其余女人分享,这样坚持了一辈子的信念,不知为何放到梁元敬身上,就全然地改变了。 “兴许是我太爱他了罢。”阿宝想。爱得太深,便连嫉妒也忘了。 “你的手还没好。”她只想到这一个理由。 “好了。”梁元敬说。 阿宝默然片刻,道:“我变成人也不会帮你的。” 梁元敬抿了抿唇,还是选择割破了手掌,鲜血滴入画中,正是中秋夜他在樊楼画给李雄的那幅画。 又是一道疤,阿宝看着他掌心那道血口想。 不久后,化成人的她被梁元敬强行拉着出了书房,走到蝉娘面前。 三人皆不发一言。 蝉娘呆呆地看着阿宝,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往下落,最终一扭头,埋头冲出了院子,连带来的竹篮也没有拿走。 “有些过分了。” 阿宝淡淡地看梁元敬一眼,拿起井旁的竹篮,追了上去。 蝉娘并没有跑开太远,就蹲在不远处的护城河边,低头望着水面出神。 阿宝担心她一时受挫想不开,忙走过去,将竹篮递给她。 “你忘拿这个了。” 蝉娘看着她,没有接,满脸都是泪水。 阿宝叹了声气,将竹篮放在地上,自己在她身旁坐下,道:“你不是想投河罢?别投了,先前一个傻子也投过,但这河水太浅,又是冬天枯水季,淹不死人都算了,还弄得一身湿淋淋的,何必呢?” 蝉娘起先不想与她说话,过了良久,方垂眼道:“我这样的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 阿宝一笑:“活着怎么没意思?可有意思了。曹婆婆家的肉饼好不好吃?州桥瓦子里的百戏好不好看?每年端午的龙舟争标热不热闹?还有正月十五的上元花灯节,你若是死了,这些可就吃不到、也看不到了,不觉得可惜么?” 蝉娘神情愣愣的,眼泪倒是没掉了。 阿宝掏出手帕,将她脸上的泪痕擦净,安慰道:“别伤心了,世上不只有梁元敬一个男子,总有一日,你也会找到自己的如意郎君的。” 河面上有风拂来,蝉娘痴望了她许久,喃喃道:“你人生的这样美,还很心善,难怪梁公子会喜欢你,我真羡慕你。” 阿宝笑了笑,没有说话。 羡慕她吗? 殊不知,她也很羡慕蝉娘啊。她羡慕她能光明正大地提出想嫁给梁元敬,羡慕她能洗手为他做羹汤,而不用担心害他身上又多一道伤疤。 阿宝抹去腮上不知何时滑落的热泪,转头望向不远处正在垂柳下等着她的梁元敬,终于明白过来,为何她对蝉娘嫉妒不起来了。 因为蝉娘能给梁元敬那些她给不了的,比如下值后的一餐热饭,比如一个温暖的拥抱,比如一双能替他缝补浆洗、有血有肉的手。 而她,希望梁元敬什么都得到最好的。 废后阿宝 第51节 第47章 怨气 回到家中时, 阿宝已变回了魂魄。 梁元敬默然无语,走进书房,将翻找出来的画稿一张张地整理好。 “手上药了吗?”阿宝问。 他停下手上动作, 静静地看着阿宝。 阿宝回避开他的目光, 道:“快去上药。” 梁元敬放下画稿, 起身找来金疮药粉,掌心割开的口子血还没有止住, 两侧皮肉微微往外翻卷, 看着触目惊心。 阿宝皱起眉头:“怎么回事?血还在流。” 平心而论,这次割开的伤口并不算太大, 应该能凝住血的。 梁元敬没说话, 将药粉倒在掌心,雪白的粉末与鲜红的血液混合在一起,一塌糊涂。 阿宝在一旁看着, 内心深处忽然涌出一阵无力感。 从前听人说起一句话,“打在你身, 痛在我心”, 她总是不能理解, 世上大概是没有感同身受这回事的,棒子打在别人身上,自己怎么会知道疼呢? 但直至如今她才知道, 原来这句话是对的。 梁元敬的伤口使她看了,心如刀割, 这样完美精致,如同一件上好瓷器品的手, 就这样满是疮痍, 掌心布满深深浅浅的刀痕, 右手手背上那只飞燕状的疤痕,几乎灼红了她的双眼。 阿宝轻轻开口:“梁元敬,你有没有想过娶个夫人?” 梁元敬正在给伤口打结的动作蓦然一顿,定定地看着她。 “你就是。” “我不是,”阿宝移开视线,“你需要娶一个世人看得见的夫人,而不是一个鬼魂。” “我们拜了天地的。” 梁元敬说着,眼圈周围迅速洇开一片潮红。 “那便再拜一次罢,娶个夫人,像蝉娘那样的就很不错。不用担心我会吃醋,梁元敬,如果可以,我会一直留在你身边的。” 前提是他不再为了她伤害自己,阿宝在心底默默补充。 “你这是在侮辱我。” 梁元敬冷冷地说,随后他低下头去,继续整理自己的画稿,可双手却在剧烈地颤抖着,泄露了他此刻并不平静的心境。 阿宝头疼欲裂:“你为何总要这般固执?梁元敬,我再说一次,我已经死了,我是个鬼……” “嘶拉”一声,梁元敬手中画纸裂成两半。 他抬头盯着阿宝,目光如炬,心绪强烈起伏:“我知道,你不必一次次地提醒我,你死了,我比任何人都清楚!可那又如何?我不在乎世人如何看我,我也不在乎俗尘男女之欲,我只要与你……长厢厮守,便够了。” 话说到最后,他已有了轻微哽咽。 阿宝不忍地偏开头,梁元敬受伤的眼神令她心生愧疚,令她心疼,那是世间最赤忱的目光,裹挟着熔浆热浪般的滔天爱意。 他确实是喜欢她的,阿宝想。 只是可惜,她已经死了,他喜欢的只是一缕亡魂,这世上之事便是充斥着如此之多的阴差阳错,令人束手无策,无可奈何。 阿宝轻声道:“我在乎。” 梁元敬眼圈泛红,几乎固执地重复:“我们已经成亲了,你不可以反悔的。” “我反悔了,”阿宝垂着眼说,“那些都不作数了。” “你……” 梁元敬霍然从书案前站起身,兴许是起得太急,有些头晕目眩,人晃了一晃,得撑着桌沿才不至于摔倒。 阿宝吓了一跳,忙过去扶:“你怎么了?你没事罢?!” 梁元敬却看也不看她,绕过她径自往外走,走至门口时,忽然身形猛地一晃,扶着门框,噗地一声呕出一滩黑血来,人便那么缓缓倒了下去。 “梁元敬——” 阿宝吓得大叫一声,慌忙上前去察看情形,梁元敬双目紧闭,面如金纸,下巴上还挂着黑血,不论她怎么呼喊也没有回应。 “你别吓我!” “醒醒!梁元敬!” 阿宝想将他扶起来,双手却穿透了他的双肩,她急得冲出门去,却在距离院门数步处被困住了,面前似有铜墙铁壁,她穿不过去。 “啊!” 阿宝疯了一样拳打脚踢。 “来人啊——救命!有谁快过来救救他罢!” 她大声哭喊,因为流不出眼泪,只能无助地干嚎,她在内心求遍诸天神佛,无论是谁,只要有人能来救救梁元敬,就是让她灰飞烟灭也可以,入十八层地狱也可以! 兴许是她的祷告真的被神灵听到了,院门吱吖一声,推开了,从外面走进一个人来。 “蝉娘!” 阿宝从未这么感激这个姑娘过,“谢天谢地!好姑娘,他在书房,你快过去看看!” 蝉娘听不见她说话,但她去而复返,明显是折回来找梁元敬的。 在遍寻院落都不见梁元敬的踪迹后,她犹豫片刻,抬脚往书房走去。 阿宝焦急地跟在她身后,看见她惊慌失措地将晕倒的梁元敬扶起来,咬着牙费力地将他搀进了厢房中,又将他搬到了榻上。 梁元敬始终昏迷不醒,蝉娘将他嘴角溢出的血擦干净了,又喂他喝下一盏热茶,但他牙关紧闭,茶水死活灌不进去。 蝉娘拍了拍他的脸,喊了好几声“梁公子”,也没有用处。 阿宝在一旁急成热锅上的蚂蚁:“只怕是一时急火攻心,要请大夫来看看!” 不用她说,蝉娘也想到了,她急匆匆地出门去请大夫,阿宝跟不出去,便留下来守着昏迷的梁元敬。 “对不起……” 阿宝坐在榻边,看着面色苍白的他,心头剧痛无比,掩面哭道:“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是我害了你……” “梁元敬,你千万别出事,不然……” 不然要她怎么办?她纵是万死也难抵罪责。 阿宝痴痴呆呆地坐着,也不知过去多久,忽听院外传来脚步声。 “怎么这么快?”她起身去看,刚到院中,脚步便顿住了。 “大和尚?” 觉明和尚一袭僧袍,风尘仆仆,手提禅杖入得厢房。 见梁元敬昏迷在榻上,登时吃了一大惊,忙将禅杖放去一旁,上前执了他的手腕切脉,又俯下头去贴住他的胸膛听心音,面色愈发凝重。 随即,他抬起头,将梁元敬的衣袖向上一捋,拆开缠绕的绷带,只见苍白瘦削的手臂上,尽是深浅不一的刀口,无一道愈合,两侧血肉往外翻卷,冒着森森黑气。 阿宝瞪大眼睛,为何…… 梁元敬的伤口竟从未愈合过?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为什么他从来没有跟她说过? 觉明和尚眉心紧皱:“不好,怨气竟已深入肌里了……” 怨气? 阿宝仓皇转头,无比震惊地看着和尚。 觉明却将榻上的梁元敬拿被子裹了打横一抱,提起禅杖大步流星出门去了。 - 三日后,梁元敬在大相国寺的禅房苏醒。 醒来后,他的第一反应便是用目光搜寻阿宝的身影,见她不像往常一样,黏在自己身边守着,而是远远地坐在角落里,靠着板壁怔怔出神。 “娘子……” 梁元敬出声轻唤,开口才知声音异常嘶哑。 阿宝听得他唤,迅速回神,站起身来,却不过去,而是站在原地,手足无措道:“你醒了?有没有哪里疼?别!别起来!你还没好……” 梁元敬动作了一番,也觉得胸闷气短,心口处似有一股恶气堵着,令他恶心烦闷,才稍稍动了一下,额头便生出层层冷汗。 他只得停下,向阿宝道:“娘子,过来……” 阿宝在原地踟蹰,垂着头道:“我就不过去了,你别动,觉明和尚应当要过来了,每日这个时辰他都会来看你……” 话音刚落,禅房的门便被人推开了。 觉明端了碗药汤自外面进来,见禅床上的梁元敬睁着眼睛,登时大叫一声,将药汤放在桌上,激动万分地冲过来。 本欲一拳头砸梁元敬身上,却又恐将他捶出个好歹,便一巴掌拍在自己的秃脑袋上。 “元敬小友!你可算是醒了!这三日真是吓坏小僧了,差点以为你撑不过去……” “三日?” “是啊,你昏迷了三日!整整三日!” “发生了什么事?” 梁元敬皱眉,他的印象还停留在阿宝说“不作数了”的那一刻,当时他胸口钻心剧痛,呕出一口血来,随即便两眼一黑人事不知了。 至今想起阿宝那句话,还令他有剜心之痛,他的面色愈发苍白,额头冷汗如豆。 “勿思,勿虑。” 觉明温暖的手掌抚上他的眉心,口中低低诵念了一串佛经。 梁元敬心头那阵堵塞烦闷之感终于褪去些许,听觉明低声叹道:“元敬小友,小僧端午那夜便与你说过,执念太过,会损你阳寿,人鬼殊途,终究不是正道,可惜你未曾将我的话听进去半分……” “不……” 梁元敬偏头,下意识看向阿宝。 阿宝终于上前来,低眸看着他伤痕累累的手臂,道:“你的伤从未愈合过,为何瞒着不告诉我?” 废后阿宝 第52节 梁远敬将衣袖拉下去,道:“都是小伤。” “小伤?”觉明瞪大眼道,“元敬小友,这可不是小伤,这是能要你性命的重伤。你是否觉得胸口积郁一股恶气,感到窒闷难消?” 梁元敬点头,不解道:“这是为何?” 觉明轻叹一口气,眉间悲悯之色愈显,道:“这说明,如今怨气已经深入你的肌里,正待深入你的五脏六腑,若我再迟来一步,想必你此刻已命丧黄泉了。” “怨气?” 梁元敬愕然抬起头,十分地不敢置信。 “是我,我的怨气。” 阿宝静静地看着他,美丽的眼眸里似充斥着挥之不去的哀伤。 她轻声说:“我是恶鬼啊,梁元敬。” 第48章 恶鬼 得知自己竟然是恶鬼时, 阿宝是格外震惊且不敢相信的。 如果不算上薛蘅死在她手上的孩儿,她生前大体是没做过什么坏事的,死后也算个好鬼, 一没吓人, 二没害过人, 然而觉明却说,并不是这么算的。 天道有常, 六界之中, 人、鬼、神各安其位,互不侵扰, 人死后肉身消解, 灵魂升空,下阴司九泉,到阎罗殿叙尽平生功德罪行, 再过奈何桥,寻一碗孟婆汤喝了, 忘尽前尘旧事, 投入轮回井再度转世成人, 这便是一个凡人的一生。 若如阿宝这般,死后不下黄泉地府,而是以魂魄之身在阳间游荡, 久而久之,便会生出那等逗留人间的贪恋。 欲望愈积愈深, 越胀越大,贪欲得不到满足, 又会生出怨气, 这股怨气便是害梁元敬伤口不愈的元凶。 怨气一日不除, 他的伤便一日不可愈合,直至浑身精气都被阿宝吸噬干净,最终一命呜呼,这也是觉明所说“人鬼殊途”的真正原由。 即便阿宝不想,但有朝一日,她也会害死梁元敬。 觉明看着梁元敬,正色道:“总之,阿宝小娘子必须尽快转世投胎去了,不然你会有性命之虞。” 梁元敬闻言,竟惊得从禅床上直直地坐了起来,满头冷汗淋漓。 “不——不可!” “轮不到你说不可以,”阿宝站得远远的,冷着脸说,“梁元敬,是我要去投胎,与你无关。” 梁元敬心头大恸,挣扎着要下床来拉她。 阿宝气得脸都黑了,忙大喊道:“不许下床!好好躺着!不然我即刻便走!” 梁元敬被她唬住,一时不敢动弹,只得在禅床上坐着,面色惨白地看着她道:“你是我的娘子,我们拜了天地的……” 阿宝没想到都到这份上了,他竟还做着和她长相厮守的梦,一时心中又惊又怒,大声吼道:“你闭嘴!知不知道有性命之虞是什么意思啊?呆子!再和我待在一起,你……你会……” “我知道,”梁元敬呼吸急促,打断她道,“我不介意。” “…………” 阿宝疲惫地捂住面颊,内心深处那阵无力感又涌上来了。 说不通的,她很清楚这点。 跟梁元敬是说不通的,他这人有几分痴性,又固执得很,下定了主意的事便不再轻易改变,所以他才屡次三番地提起,她是他的娘子,他们拜了天地,在他看来,这便是订下了盟誓,从此不论是上碧落还是下黄泉,都不可毁弃。 “你不介意,我介意。” 阿宝盯着头顶的房梁,轻声说:“我不想你死在我手里。梁元敬,你说我们拜了天地?不打紧,拜了也可以和离的。” “你要与我和离?” 梁元敬眼前一黑,胸口恶气上涌,险些又是一口黑血呕出。 觉明见他不对劲,忙上前搀扶住他,一边劝道:“二位,听小僧一言,不要吵了……” 他虽听不见阿宝说话,但见好友面色越发惨白,语气一句比一句激越,便知两人是在为了投胎的事争吵了。 “这事没什么好吵的。” 和尚扭过头,对梁元敬说:“不论你是愿还是不愿,舍还是不舍,阿宝小娘子非得投胎去不可。我师父说了,鬼魂羁留人间,原本就于六道不容,她若再害你性命,便会招来天谴,在九天神雷之下灰飞烟灭,届时就连转世为人的机会都没有了。” “…………” 阿宝怒目圆睁,抡起拳头猛捶觉明的秃脑袋:“我揍死你个秃驴!你有话一次性说完不行啊!非得说话大喘气!” 早说这话不就完了,害得她和梁元敬一顿吵! 她连“和离”这种话都说出来了!以为她不会伤心的吗?说完这句话,她感觉心脏都被撕成两半了! 阿宝揍完和尚,转头冲梁元敬说:“这下你听见了,我非得投胎不可了,这是为了你我二人好。” 然而梁元敬却双眼失神,一句也没听到她说的。 灰,飞、烟、灭。 他无声地喃喃念着这四个字,心口一阵钻心剧痛,蓦地弯腰,呕出一口黑血。 - 觉明的师父是大辽上京临潢府奉国寺的守真大师,道法高深,听说已有百岁之龄,也有说二百岁的,具体年岁几何无人说得清楚,因辽国萧太后崇尚佛法,他也广受契丹贵族尊重,被引为座上宾,辽人称他为“活佛”,可谓是大辽国宝。 觉明昔年削发为僧,便是于这位高僧手下摩顶受戒,佛法上也多得他老人家指点。 此次北行,他便专程上奉国寺拜访守真大师,向大师陈说了阿宝的事,并请教化解之法。 不料守真大师听了,却是提出要随他一同南下,到东京来亲自面见梁元敬。 觉明听了,险些给他跪下。 一来他年事已高,二来他是大辽国宝,这要是路上出了什么三长两短,想必萧太后不会放过自己。 觉明苦苦相劝,守真大师却心意已决,未曾知会奉国寺众僧,便轻车简从地与他一路南来。 觉明“拐”跑了人家大辽国宝,路上提心吊胆,唯恐出什么意外,好在途中有惊无险,顺顺利利地进了东京城。 守真不愿公布身份,便以一过路行脚僧的名义投了相国寺,如今也在后院一僧舍住着,就连相国寺住持也不知他便是北方鼎鼎大名的“活佛”。 梁元敬能下床后,觉明便扶了他登门去拜见自己师父。 守真正于房中闭眼坐禅,他须发皆白,却面色红润,眉慈目善,望之可亲。 然而阿宝在进入房舍见到他的第一眼,竟莫名感觉到一片虹光袭来,如织成一张巨网当头压下,心底油然而生一股惧意,逼得她不敢入门去,只在门口徘徊不前。 “怎么了?”梁元敬停下来问。 “亡魂畏惧五色佛光,是以不敢上前,不必过多忧心。” 守真于蒲团上缓缓睁眼,他目生白翳,竟是个天生的瞎子,目光却准确地锁定梁元敬所在的方向,双掌合十,微微笑道:“孩子,上前来。” 梁元敬上前跪拜。 守真将右手置于他的头顶,口中低声诵念佛经,一面褪下手腕一串七宝佛珠给他。 觉明从旁解释,这串佛珠跟随守真多年,其中一粒佛珠是两百年前某位得道高僧的舍利子所化,又在佛祖座前开过光,珍贵异常。 梁元敬不敢要,守真却道:“戴上,可保你平安。” 他只得领受了,道过谢后,问守真道:“大师能否看见在下娘子?” 守真微笑:“我虽目盲,不能视,却能感觉到。” 梁元敬担心地望向门口不敢进来的阿宝,忽转过头来,眼角泛红,跪在蒲团上对守真叩了个头。 “大师,在下娘子虽为亡魂,却从未行过伤天害理之事。请……请大师指点解脱之法,好教我娘子能转生投胎,再世为人。” 阿宝闻言,心中那颗巨石终于落下,知道这人最终是想通了,不由得欣慰又难过。 欣慰是她终于能够离开,不再伤害他的性命。 而难过,也正是因为她将要离开,与梁元敬生死两隔了。 没办法,这可能就是他们的宿命。 阿宝抱膝坐在门槛上,抬首望向夜空,今夜繁星璀璨,竟是个难得的好天。 禅室内,觉明皱眉道:“弟子先前以为,阿宝小娘子不入六道轮回,是因为生前有夙愿未了,后来发现并不是这个缘故。师父,弟子百思也不得其解,还请师父解惑,究竟是何缘由?” 毕竟只有找准症状,才可对症下药。 守真沉吟片刻,问道:“可知尸骨葬于何处?” 觉明一愣,一旁的梁元敬亦震惊地抬起头。 守真闭眼道:“先找到尸身,才可知晓前因后果,去罢。” 一语毕,竟是径自入定了。 觉明扶着梁元敬安静地退出了禅室,二人在中庭内漫步行走,阿宝远远地跟在他们后面。 庭院中月色如积水空明,藻荇交横,觉明左右四顾,问:“阿宝小娘子在吗?” 梁元敬回首望向身后默默跟着的人,道:“在。” 觉明:“那阿宝小娘子,可知自己埋于何处?” 阿宝:“……” 大抵也知道自己是问了个蠢问题,觉明和尚摸摸后脑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颊上酒窝若隐若现。 梁元敬看向觉明:“可以让我们单独待一会儿么?” “你们?” 觉明反应过来:“是指你和阿宝小娘子罢。好的,你自己一人可以回去么?” 梁元敬点头。 觉明道:“为了你的身体着想,这些时日你须得住在寺内,你手臂上的伤……师父和我也会想办法的。” “知道了,多谢。”梁元敬说。 觉明离开了,阿宝立在一丛凤尾竹旁,袖手漠然道:“你不该赶走和尚,等会儿晕倒了可没人扶你。” “还不至于这么虚弱。” 梁元敬温和一笑,便欲举步朝她走来。 阿宝忙喊:“停——你就站在那里,不要过来!” 废后阿宝 第53节 梁元敬脚步顿住,有些无奈地看着她:“娘子,你就快要投胎去了,我们……不剩多长时间了。” 阿宝心底一涩,几乎要哭出来:“我知道!” “那这最后的日子里,就让我们像从前那般相处,好么?” 梁元敬朝她伸出手,微微一笑:“阿宝,过来。” 夜风吹拂,勾勒出他外袍底下消瘦的身形,因气血两亏,面色还是显得惨白,然而唇角的笑容却一如往昔,那么温柔,如朗朗清风,昭昭明月。 阿宝情不自禁地走上前去,与他的手交叠在一起。 不料手刚放上去,竟被灼烧了一下,就好像她搭上去的不是梁元敬的手,而是一块火炭,痛得阿宝大叫一声,缩回了手。 “怎么了?!”梁元敬慌张地问。 “好烫!”阿宝捂着手说。 “烫?” 她不是没有触觉的么? 梁元敬一怔,目光移向腕上那串七宝佛珠手串,沉思片刻,毫不犹豫地将其褪了下来。 阿宝见状,连声阻止道:“你别摘!难怪大师要送你这个,兴许就是用来克我的,别摘别摘,快戴上去!” 梁元敬不想戴,却拗不过她的执意要求,只得重新戴了回去,并主动拉开了与她的距离,想不到这次,却是阿宝靠了上来。 “不会不舒服么?”梁元敬后退一步,不想伤到她。 “还好,”阿宝说,“没有那个大师厉害。” 手串的佛光比起守真大师身上的佛光来,就像萤烛之光跟日月光辉相较,虽然还是会令她不舒服,却没有先前在禅房门口被泰山压顶,几乎想要给他跪下的难受感觉。 二人之间隔着半臂距离,彼此都十分无奈。 也不知是谁先开的头,突然面对面笑了起来,大概是觉得天底下没有哪对夫妻,是像他们这般倒霉的罢。 “阿宝。”梁元敬忽然喊。 “嗯?” “过了你的生辰再走罢。” 阿宝停下笑,点点头:“好啊。” “我带你去看花灯。”梁元敬说。 “好。” “要把你阿哥叫来么?” 阿宝侧头想了想,说:“叫罢。” 毕竟这一回,便是真的永生不见了。 梦微之 [唐] 白居易 夜来携手梦同游,晨起盈巾泪莫收。 漳浦老身三度病,咸阳宿草八回秋。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阿卫韩郎相次去,夜台茫昧得知不? ——《卷五·相见欢》终 作者有话说: 看到有同学问,结局是be还是he的问题,我觉得说出来就属于剧透了,下一卷是本书最终卷,故事并不长了,所以还是请大家耐心地看下去吧。 以及觉明和尚托我转告大家一声,如果评论的话,他会给在座的各位跳脱衣舞,抱着禅杖跳的那种,你们看着办吧。 第49章 计划 十二月降临了, 这是一岁之末尾,正居小寒、大寒节气。 天气渐冷,白日晨起时, 推门可见瓦楞上覆了一层厚厚白霜, 晚间怒风呼号, 吵得人无法安睡,正可谓是“一夜北风紧”。 然而今岁始终未见瑞雪降下, 让人不得不担心, 这又是一个旱冬。 年底的东京城也是很热闹的。 这一月正值佛事昌隆之际,街市上各家铺席争相叫卖撒佛花、韭黄、兰芽、薄荷、胡桃;僧尼比丘们三五成行, 捧着铜佛, 手持柳枝,洒浴香水,挨家挨户地登门化缘。 到了腊月初八, 京师各大佛寺还会举行浴佛会,煮五味粥分送信众, 家家户户于这一日腌制鱼羊猪等肉, 悬挂于炉上熏烤, 存放到来年入夏也不会腐坏。 大相国寺坐落于繁华市井,并没有寻常佛寺应有的清净,反而时时喧嚣入耳。 梁元敬借住在后院僧舍, 每日须用净水清洗手臂伤口,去守真座前听经受诫, 再加上那串七宝佛珠确是挡煞消灾的神物,如此一段时日后, 他的伤口虽未痊愈, 却不再往外渗黑血了, 胸口恶气亦有所减轻。 身体好转后,他便带着阿宝上街游玩,因为阿宝投胎在即,二人如今将每日都当成最后一日在过,恩爱更甚过往。 年关将近,百姓们要贴门神、送灶王、迎财神,梁元敬反正赋闲无事,便在寺东门大街摆了摊位,给人画桃符门神、灶王钟馗像,每幅不过十来文钱,赚到的铜板便拿来给阿宝买吃的,虽阿宝只能看不能吃,但二人还是玩的不亦乐乎。 觉明和尚也很忙碌。 京城人家每到年底便会请和尚道士去家中念经,事后会给香油钱,大和尚这阵时日挣得盆满钵满,笑得嘴角都合不拢,要不是守真在此不敢放肆,说不定早钻进某家酒肆一醉方休了。 日子便这么流逝着,腊月二十四交年节时,李雄抵达东京。 兄妹二人“见”了,自然又是一阵伤心恸哭,勿须多言,当下亟需解决的问题,还是阿宝的墓葬位置。 梁元敬在潘家酒楼设宴,给李雄洗尘接风,觉明和尚也被邀请在席,三人酒足饭饱后,便针对这个问题商议起了办法。 依据阿宝的说法,她的正式死亡日期应是熙和四年二月廿八,然而朝廷对外公布她的死讯,却已经是熙和四年的十月初七,消息滞后了长达七个月之久,且丧事办得十分潦草,灵位不设祭,神主不附庙,天子不辍朝,百官不素服,民间不禁嫁娶,一切如故。 这便是将阿宝的丧事按照普通宫人的规格办理,而不是一朝国后,这也正常,毕竟阿宝死前便已被废为庶人。 只是……她也没想到赵從会这般薄情的。 一切如故。 阿宝在心中默念这四个字,本以为心不会痛了,可乍然听到这四个字时,心脏还是避免不了地密密麻麻泛起针刺般的疼,搁在桌上的手指也蜷了起来。 “别难过。” 梁元敬摘了腕上佛珠,握住她的手,眼神宁静柔和。 “不难过。” 阿宝冲他一笑,难过什么呢,至少如今她有梁元敬了,他会心疼她的。 李雄眼周泛红,豪饮一大碗酒,说起了他听闻阿宝死讯那一日的情形。 他那时远在泉州,看到官府贴出的讣告时,已经是十一月冬至过后。 骤闻阿宝死讯,李雄在黄榜前双膝一软,跪在地上,喉咙里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嚎哭,有如天崩地陷,怎么也不敢置信,昔年被他好好送上船的妹妹,就这么化作了红颜枯骨。 他来不及打包行囊,不顾家人劝阻连夜北上,日夜兼程,一路上跑死五匹马,终于于第十三日上赶到东京。 彼时东京城人潮熙攘,市井声浪一如寻常,有人家娶新妇进门,锣鼓喧天,鞭炮齐鸣,宾客们皆眉开眼笑,一副喜庆模样。 没有人在乎深宫里那名叫“阿宝”的女人死了,她本是国朝皇后,被天子废弃后,她便什么都不是,谁也不会将她的死当回事。 李雄去开封府问,去中书省问,去进奏院问,问他的妹妹到底葬在了哪儿,他在东京人生地不熟,更没有门路,弄不清各个官衙负责的职事是什么,便只能瞎猫碰上死耗子,一家家去问。 可所有官员在听他提起废后李氏时,脸上的表情无一不是讳莫如深,吩咐衙役将他赶走。 李雄求告无门,便只能当街拦了参知政事的车驾,结果被以“惊驾”为由打了二十脊杖,打得他皮肉开花,痛晕在路旁。 有好心人将他抬去了街边医馆,奉劝他不要跟官府对着干。 李雄大哭一场,无可奈何,只得在路边设了祭,又去寺观里请了尊长生牌位,一路颠簸带去泉州,帮阿宝设醮做了场法事,立了座衣冠冢,女儿亦为未曾蒙面的姑姑服了半年孝,清明寒食的祭飨,更是没一次落下过。 众人闻言,皆默然无语半晌。 “‘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 和尚手捧玉碗,怅然感叹:“这世上除了亲人会将自身生死牵挂于怀,想必便再无旁人了罢,都是人之常情。” 言罢,一口将碗中酒饮尽。 阿宝心说那倒也不尽然,梁元敬当年得知自己的死讯时,会是怎样一种心情呢? 他会像阿哥一样,跪在地上当众嚎哭吗? 若他真是在御花苑初见时,便对她一见钟情,这时应该会很难过罢。 阿宝情不自禁移目去看梁元敬神情,却见他微阖着眼,神色怔忪,似陷在回忆里,不由得心中一震,双手覆上他的手背。 她宁愿梁元敬对她的死无动于衷,也不想看见他难过的样子,这让她的心很疼。 梁元敬抬眼,冲她勉强地笑了笑,转头对觉明道:“说回坟茔的事。” “嗯,好。” 觉明沉吟点头:“按大陈制,皇后薨后三日,梓宫停放于皇仪殿治丧,百官入殿哭祭,因国朝天子生前不建寿陵,待陵园修好后,皇后梓宫才可启欑至西京皇陵安葬,最迟不过七月就必须下葬。” “鉴于阿宝小娘子的情形,多半是如普通嫔御一样,殡于京师了。” “汴京城中,安置帝妃殡宫的场所共有三处,城南奉先寺,城北沙台普济寺,以及西郊普安院。这些时日,小僧都陆续找借口去找庙祝打听过,未曾听说阿宝小娘子收葬在寺中,庙中也没有供奉阿宝小娘子的神位,想必不是在这三处。” 阿宝心道好你个大和尚,原来也不是只知道喝酒吃肉,坑蒙拐骗,还是干了些实事的,一边又想这叫什么事,自己竟连被葬在哪里都不知晓。 阿宝郁闷不已,揉了把脸道:“都说按我的方法去做了,保准能找到。” 梁元敬皱眉道:“不行。” 觉明一头雾水:“什么不行?” 醉得正酣的李雄也抬起头问:“什么不行?” “没什么。”梁元敬道。 “你……”阿宝要给他气死了,站起来道,“你到底想不想我去投胎啊?” 明明她的办法就是最好的。 梁元敬不说话。 废后阿宝 第54节 倒是觉明与阿宝心有灵犀了一回,忍不住问:“元敬小友,是不是阿宝小娘子想到了什么办法?不妨说出来给大家听听?” “就是!”阿宝瞪他,“这又不是你一个人说了算。” “她的办法不好,不必听。”梁元敬说。 “……” 阿宝气得拍桌,对他道:“岂有此理!你给我出来,我和你单独理论理论!” 梁元敬迟疑片刻,还是起身,随她去了外间。 “我想的办法哪里不好?你说给我听听?” 刚一出雅阁门,阿宝便转过身,怒气冲冲地看着他质问。 “太危险。” “我是个鬼,哪里危险?难道人家还能把我捉住再杀一遍吗?” 梁元敬垂眼沉默。 阿宝最恨他这副样子,气不打一处来道:“说话!” “我不想你去那里。”面前的人忽然说。 “什么?”阿宝一愣。 梁元敬抬起眼眸,清楚地重复一遍:“那里不好,我不想你去那里,也不想你再见到他。” 阿宝半晌不知该怎么回答,过了良久,方道:“我不会见到他的。” 梁元敬道:“可你要变成他身边最亲近的内侍。” “所以我们要选冯益全休沐那日。” 阿宝柔柔一笑,上前抱住他的腰,脑袋温顺地埋在他胸膛前,安抚道:“别怕,我向你保证,不会见到他的。你也希望我尽快去投胎,对不对?” “我不希望。” 阿宝有些惊讶,在他怀中抬起头。 她以为他们说好了的。 梁元敬的手指停留在她脸颊上,在她眼尾轻抚,垂眼道:“可是我希望你能得到解脱,娘子。” - 回到雅阁,梁元敬便代替阿宝,将她想的法子向众人陈述了一遍。 历来营造陵寝,都是由司天监、礼部、工部共同协调负责,司天监负责风水堪舆,选定吉壤,礼部制订礼仪法度,确保一切丧葬过程都符合祖宗规制,工部则负责具体的监修工作。 除此之外,当皇帝崩后,朝廷便会立即成立丧葬指挥与皇陵营建两套组织班子。 其中,丧葬指挥以山陵使、礼仪使、卤簿使、仪仗使、桥道顿递使为首,亦称山陵五使,多为宰执大臣、翰林学士、御史中丞、权知开封府充任。 这些人多是皇帝近臣,位高权重,将丧事交给他们,也算是一种荣膺。 至于皇陵修建一事,因工期短、任务重,负责营建的组织分工也更精细,以山陵按行史为首,配以修奉山陵都护、督监、钤辖等官员。 与指挥机构不同,这些官员多以宦官与三衙武将组成,如负责居中协调的山陵按行使一职,一般是入内内侍省都知担任。 按阿宝的想法,假如她未葬去西京陵园,也未殡于京郊三大佛寺,那么极有可能是赵從另选了一块陵址将她安葬。 冯益全是他的贴身近侍,也是他最为宠信的宦官,自他还未践祚之前,便在潜邸里服侍他了。 无论冯益全有无直接参与她的陵寝修造工程,负责勘选陵址位置的司天监内一定会有副本留存,而冯益全是权宦大珰,他想去司天监查份记录,是不会有人阻拦的。 阿宝的办法便是由梁元敬画一幅冯益全的画像,再将他的血滴入其中,这样她便可化成冯益全的模样,混进大内察看副本,如此便能知道自己葬于何处了。 李雄喝醉了,倒在榻上呼呼大睡,觉明倒是对这个办法表示了高度认可,只是他认为还有个缺漏。 “若冯都知休沐没有出宫,或是因故折返回去,阿宝小娘子在大内不慎与他撞上了呢?” “……” 这个问题把对面的一人一鬼都问住了。 没有办法,只能赌一赌运气,撞上了就撞上了,就当演上一出“真假冯益全”的戏罢,反正他们也不能拿阿宝怎么样,也绝对想不到世上有滴血入画、死人复活这等奇事。 和尚想了想道:“不如由我做东,请冯都知上樊楼小聚一番,他酒量不好,至多不过三碗落肚,便能醉上一整天。” “……” 阿宝实在忍不住了,问:“你一个大和尚,喝酒都算了,为什么还跟禁中内侍有往来啊?” 觉明仿佛料到她有此一问,笑眯眯道:“昔年小僧曾为冯内侍卜过一卦,因此有些故交。” 阿宝更凌乱了:“扶乩不是道士才会的东西吗?” “佛道本相通,多学些本事,亦无不可。” 觉明冲梁元敬一笑,露出颊边的深深酒窝:“元敬小友,出发之前,可要小僧为你和阿宝小娘子占上一卦,测测此行吉凶?” “测!” 阿宝说,她倒要看看,这和尚本事有多大。 梁元敬从觉明手中接过三枚铜钱,往桌案上一抛,觉明伸长脖子瞅了瞅,面色凝重。 阿宝不由得惴惴不安起来,倒不是怕占出来是凶卦,而是担心占卜结果不好的话,梁元敬说什么也不会让她去冒险了。 “怎么样?是吉是凶?” “阿弥陀佛,”觉明和尚抬起头,双掌合十微笑道,“上上大吉。” 作者有话说: 资料参考:《东京梦华录》、《北宋皇后殡宫位置研究》、《北宋皇陵制度研究》 第50章 蝴蝶 子时三刻, 梁元敬坐在待漏院昏黄的烛火下,摊开纸张,执笔作画。 待漏院位于宣德楼右掖门外, 御街东侧, 是百官晨集准备朝拜之所。 按《监门式》规定, 宫门至四更二点才开启,在此之前, 上朝的百官都要在此等候, 也有个别住在外城的官员,因为路程太远, 担心迟到, 便会三更天就起,在待漏院等上一两个时辰。 子时属于夜半,整个东京城都陷入了安睡。 冯益全想必也被觉明和尚用酒灌倒了, 在家中呼呼大睡。 若清醒了也不要紧,这个时辰, 宫门已经下钥, 宫禁之法, 最为严密,若无今上手书,守门官也不敢随意开启宫门, 否则开门者、闯门者都会以“阑入罪”徒二年,冯益全定没有这泼天胆子。 且夜已过半, 守卫也没有白日那么森严,能给阿宝成功混入司天监少带来点麻烦。 梁元敬拿起刻刀, 看着阿宝说:“要不你先转过去?” “为什么?”阿宝瞪他, “我看不得吗?” “不是……” 梁元敬叹了声气, 只能当着她的面挽起袖子,他的手臂如今已缠满了绷带,那些之前已经愈合的伤口,也因阿宝怨气的侵袭而再度裂开,虽然不往外流血了,但看着还是瘆得慌,而且完全没有下刀的余地。 阿宝死死攥住手掌,呼吸都滞住了,忽然后悔起自己不该出这么个馊主意。 又要在梁元敬身上添一道伤疤了。 最后一道,阿宝对自己说,这一定是最后一道了,等这次后,她便可以去投胎,没了她的怨气,他手臂的伤口便会愈合的。 “我没事,”梁元敬见她神情不对,又开始安慰她,“一点也不疼的。” “我知道,你割罢,少……少放点血。” 阿宝底气不足地转过身去,她还是看不了刀子划开梁元敬血肉的那一幕。 片刻后,听到他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好了。” 阿宝的身体开始变得灼热、轻盈,一阵红光闪过,她化作一只斑斓蝴蝶,扑闪翅膀飞上了房梁,梁元敬站在原地,仰头注视着她。 从这个视角看过去,他的脸变得有些奇怪,浑身似笼罩在烛光中,整个人也由内向外散发着温暖的光晕。 阿宝飞下去,落在他高挺的鼻梁上。 “不要顽皮。” 梁元敬笑着将她摘下来,阿宝绕着他修长的手指飞了几个来回,最后停留在他的指尖,蝶翼上下扇动。 “去罢,万事小心。” 梁元敬抬起手,阿宝从他指尖跃起,飞出窗外,越过东京城鳞次栉比的屋脊,一路向禁中飞去。 深夜的东京万籁俱寂,苍穹呈现出一种浩瀚的苍蓝色,一轮明月倒悬在夜空,旁边陪衬着几颗稍显黯淡的星子。 从高空俯视大内,与行走在平地上的感觉截然不同,阿宝飞着飞着,忽然发觉自己迷了路,不得不往下飞,降落在一片草叶上。 她吸了点上面凝的露珠,熟悉的灼热感又席卷全身。 阿宝知道,是梁元敬怕她作为蝴蝶行动不方便,又给她换了个身体。 此时她正在一条东西向的横道上,有值夜的禁军卫队巡视而过,阿宝忙飞进一处角门后,不过少顷,一名身着宫装的粗使侍女从门后绕了出来。 太久没做人了,那种脚踏实地的感觉让她有些不适应,阿宝跺了跺脚,左右张望了一下周围的宫殿建筑,心中确定了这儿大概是什么位置后,挑了一条向西去的小径,蹑手蹑脚地快速跑过去。 然而距离她死亡毕竟也有三年多时间了,昔年在禁中时,阿宝虽爱玩好动,却也不是哪里都能去的,被赵從禁足冷宫后,就更不能随意走动了,不过半盏茶时分,她发现自己又迷路了。 阿宝停下来,看着周围陌生的建筑,简直无语凝噎。 司天监不是在西边吗?那她往西边跑是没错的呀,这又是哪儿? 天爷啊,不会到时任务失败的原因是她不识路罢?那这也太丢人了! 她阿宝绝对丢不起这人! 正打算再找找方向的时候,她听见身后有脚步声传来。 阿宝一惊,忙踮起脚尖,蹲去殿门前一只石狮子后躲着,她倒觉得这石狮子有点眼熟来着,偏偏记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正费劲想着,忽听前方有人说道:“娘娘,依妾看,祝娘子就是在故意折腾您呢,说什么腹痛不适,恐龙子有虞,都这么晚的时辰了,还惊动您过去看一趟,结果到了那里,又让婢女将咱们拦在宫门外,说‘娘子无事,已安歇下了’。哼,这么兴师动众的,就该让洪御医替她切一切脉,看看到底是真的不适,还是假的不适!” 侍女一手提着灯,脸上愤愤不平,而她口中的那位“娘娘”…… 石狮后的阿宝蓦地攥紧了手,竟这般巧,来的人是薛蘅。 废后阿宝 第55节 薛蘅身着浅杏色如意纹长褙子,外罩一件兔毛滚边披风,青丝半束,并无过多装饰,还有一绺头发从风帽里钻出来,看得出是睡梦中收到报信,来不及梳洗打扮、便匆忙出门的。 她并没有侍女的愤慨,而是轻描淡写道:“她如今身子重了,官家又令我照料好她,事关龙胎,兹事体大,小心些也是无妨的。” 侍女不忿道:“龙胎又如何?这阖宫的娘子,生过龙子的多了去了,就没她这般矫情的。娘娘,你不若如实禀告官家,让官家……” 说到此处,侍女忽然闭了嘴,因为她猛地想起来,后宫中生养过的娘子是不少,而她伺候的这一位,却是从未生养过的。 “娘娘……” 侍女心中后知后觉地生出惧意,胆怯地看着皇后。 薛蘅似未曾听出她话里的冒犯,只望着不远处的殿门,低声喃喃:“告诉他,有用吗?” 她的声音太微弱,几乎就是在唇语,尾音飘散在夜风里,侍女未听清,见她的目光落在朱漆斑驳的殿门上,不由得问道:“娘娘,您在想什么?” 薛蘅动了动唇,轻声说:“故人。” 故人? 侍女困惑地皱了皱眉,依然没听懂,是皇后娘娘有认识的人住在这里吗? 可这一处偏僻幽远,杂草丛生,已经长久无人居住了,听负责洒扫的宫人们说,这边深更半夜时,还会闹鬼呢。 想到这里,侍女的后背立刻汗毛直竖,搀着薛蘅道:“娘娘,夜深露重,我们快些回殿罢。” 薛蘅点点头,一主一仆逐渐提灯走远。 待她们的背影消失在夜阑身处时,阿宝才跺着蹲麻的双脚,从石狮背后站起来,仰头去看殿门。 门上没有匾额,她是知道的,因为这里是冷宫。 难以置信,自己竟然忘了这是何处,这里可是她住过一年多的地方啊,她最后死也是死在这里。 院里那株梨树还活着么?她用来自缢的那条白绫撤下去没有?还有被她敲碎的那枚玉簪,有宫人拾走了么? 如果有的话,那人一定闷声发大财了罢,那可是赵從找来天下最手巧的工匠,耗尽无数珍材异宝,为她打造出来的簪子啊,即便是碎了,估计也能卖不少钱罢。 阿宝苦笑摇头,为自己这不合时宜的感伤,忽然身体灼热袭来,她又要换了。 这一次,梁元敬给她准备的身体是冯益全。 阿宝原地抻抻腿,转转腰,当一个太监的感觉就更奇怪了,她有一瞬间想往裆.部掏去,但想了想,时间宝贵,梁元敬的血也不是没有限度的,还是不要把时间花费在这种无意义的事上,便生生克制下这股冲动,在脑海中回忆了一番记忆中的线路,半信半疑地再次出发。 然而没过多久,她又又又又迷路了! “…………” 阿宝孤零零地站在一条鹅卵石铺就的十字小径上,迎风两行泪,啊啊啊!怎会如此啊?! 她的方向感竟有这般差吗? 可是东南西北,她是分得清的啊! 算了!还是找人问路罢! 反正她现在顶着冯益全的壳子,有哪个人敢拒绝给入内内侍省都知带路,至于作为一个在大内混了这么久的大珰,为什么会不识路,那就是明天冯益全自己的事了,她不管了! 阿宝抱着破罐子破摔的心态,在路边草丛里守株待兔,蹲了没多久,真的蹲来一个行迹匆忙的小黄门,一路小跑而来,似有什么急事。 阿宝跳出来将他拦下。 小黄门吓得大叫一声,一屁股瘫坐在地上,等看清面前的人,立即三魂回归,麻溜地站起来道:“冯都知,您怎么在宫内,今日不是您的休沐日么?” 阿宝正想着随便编个什么理由糊弄过去才好,那小黄门却抓了她的手臂,拉着她便走,一面焦急道:“谢天谢地!您在就好了!快跟小人去一趟罢!” “去……去哪儿?” 阿宝被动地跟着他走,完全没搞清楚状况。 小黄门抽空回头道:“福宁殿呀!官家头疾又发作了!” 头疾? 赵從什么时候多了这个毛病? 阿宝险些下意识吐出一句:有病去找御医啊,找她做什么?她又不会治病! 不是真的要见赵從罢? 她可没那个闲工夫啊,再说了,她可是答应了梁元敬,不能见他的。 阿宝看着前方抓着她疾走的小黄门,咬唇犯起了难。 作者有话说: 下面让我们有请,来自大相国寺的觉明和尚激情献唱: 亲爱滴~ 你慢慢飞~ 小心前面带刺滴玫瑰~ 亲爱滴~ 你张张嘴~ 风中花香会让你沉醉~ 我和你缠缠绵绵翩翩飞~飞跃这红尘永相随~~ 刀主持:来人啊,叉出去! 第51章 梅花 夜深, 福宁殿内。 宫人奴才们跪了满地,皆俯贴于地,抖若筛糠。 “啪——” 又一件越窑出产的青花纹美人觚摔在地上, 裂成粉碎, 里面插着的时鲜花卉散落一地, 水流顺着青石砖的缝隙蜿蜒下流。 “说!是谁负责莳弄的?是谁浇的水?” 赵從长发披散,身着明黄寝衣, 赤足立在地上, 额角青筋暴起,几乎目眦欲裂地咆哮道。 底下的宫人无一人敢回答, 一个个抖得越发厉害。 “不说是么?不说就都得死!” 赵從眸色阴戾, 扬声唤道:“来人!把这些狗奴才都给朕拖下去,杖毙!” 话音落地,立刻响起一片磕头求饶的声音。 有怕死的内侍壮着胆子, 膝行上前,抱着他的腿哭嚎道:“官家——官家饶命啊!小人知道!小人知道是谁!” “是谁?” 赵從一脚踹开他, 揪着他的衣领咬牙问道。 他眼窝凹陷, 眼球血丝密布, 颧骨高耸,犹如一具行走的骷髅,内侍吓得呆了一呆, 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是……是和顺,小人亲眼所见他浇的水……” “你胡说!”那名叫“和顺”的内侍立刻恨恨地瞪来, “明明是你浇的!” 接下来又演变成了宫女内侍们互相揭发检举,自证清白, 众人七嘴八舌, 互相谁也听不见谁, 场面一片混乱。 赵從大怒,高声唤门外的守卫进来,却无人听见,他气得大步走到殿门口,猛地拉开雕花閣门。 夜风倒灌进来,吹的他青丝飞扬,衣袍鼓起,门口的小黄门猝不及防,惶恐地立刻跪了下去,一大耳刮重重扇在自己脸上。 “冲撞了龙颜,小人该死……” 赵從压根没理他,冲阿宝说道:“冯益全,你来的正好!随朕过来!” 阿宝:“……” 阿宝就这么被他拽进殿内,来到一方案几前。 “你看,朕已按你教的法子做了,将它移到殿内保暖,每日保证光照充足,病枝也修剪过了,肥也施了,为何它还是不开花?” 阿宝垂眸看着案上那盆干枯的腊梅,实话实说:“它已经死了。” 她的语气太平静,以至于赵從听了都愣了会儿,接着他瞪大眼睛,指着阿宝,勃然大怒:“冯益全!你找死——” 宫女太监们满头冷汗地趴在地上,呼吸都屏住了,不敢抬头去望,殿中一片死寂。 阿宝过了片刻才反应过来,此时自己应该诚惶诚恐地跪下,她假装出一副惧怕的样子,跪在地上,低头瑟瑟发抖,心中却想,便宜赵從了。 赵從还在那里大喊大叫,一会儿说要将她五马分尸,一会儿又说要诛她九族,说话前言不搭后语的,只能听见他愤怒的吼声。 阿宝听得翻个白眼,心道你爱说什么说什么,随便! 赵從如今怎么跟个疯子似的? 方才在閣门外,她已听见了他是怎么发疯的,从前他从不是这般嗜杀成性的人,他也不会冲宫人鬼吼鬼叫,丧失应有的仪态风度,他本是一个儒雅谦和的君王。 难道…… 真的是因为生病的缘故?小黄门说的“头疾”,就是指这个? 正疑惑间,忽听殿门外有宫人禀报,皇后来了。 薛蘅带着侍女走进来,还是先前的那副装束,可见回寝殿后根本没怎么安歇,又马不停蹄地赶到这儿来了。 她视地上一群俯首帖耳的宫人于无睹,面带浅笑地走至赵從身前,拉着他的手,柔声问道:“官家,为何这个时辰还不歇下?明日还有早朝,早些就寝罢。” 赵從目光涣散,神色恍惚,梦呓似的喃喃道:“三娘,梅花死了,婉娘她……要生朕的气了,她不会回来看朕了……” 薛蘅看一眼案上的腊梅盆栽,道:“没有死,只是还没到开花的时候。官家别担心,明日请侍花的工匠过来看看就是。” 赵從眸心骤亮,紧握着她的手道:“真的?!” 他手劲太大,薛蘅被他攥得生疼,却保持住了面部的微笑:“当然,婉姐姐是不会为了这等小事生官家气的。” 赵從委屈地红了眼:“她就是喜欢为了这等小事跟朕生气。” 薛蘅没有搭腔,只是柔柔一笑:“官家,很晚了,下去安寝罢。可是头又疼了?有没有喝安神汤?” “回娘娘,还未曾喝。” 地上一个侍女恭敬答道,将置于漆盘上的安神汤端了来。 废后阿宝 第56节 薛蘅用手试了试温度,皱眉道:“凉了,再去热一热。” 侍女道了声喏,领命下去了。 薛蘅又拉着赵從道:“官家,头疼得厉害么?让臣妾替您按一按,官家要乖乖的,这样婉姐姐才会回来看官家。” 赵從红着眼睛说:“可是朕已经许久未曾梦见过她了。” 薛蘅问:“官家近日有用张天师炼的灵丹吗?” “吃了丹药就能梦见婉娘么?”赵從点点头道,“那朕吃,快拿来给朕吃。” 他伸出手心向薛蘅讨要,薛蘅笑了笑,握着他的手道:“官家莫心急,丹药与安神汤药性相冲,先喝了安神汤再说……” 说着,又哄又劝地拉着赵從去后殿歇息,赵從高高大大一个人,被她牵着,跟在后面,竟像个长不大的孩童般无助又脆弱,而薛蘅就如一位慈母般,耐心温柔地哄慰着他。 众宫人惊险地捡回一条小命,都在暗自抚胸庆幸。 阿宝从地上站起来,揉揉跪疼的膝盖,听见有人说:“还好皇后娘娘来了,还是她有办法,不然我脖子上这颗脑袋可就保不住了。待我回去,定要将娘娘一日三炷香地供着,这可真是活菩萨啊……” 也有内侍啐道:“呸!什么破梅花,根儿都坏死了,也不知道官家是着了什么魔,跟个宝贝疙瘩似的护着……” 此话一落地,便有人压着嗓子叱道:“说什么呢?嫌命长是不是?赶紧闭嘴!” 阿宝出了福宁殿,立在廊下仰望星空,兴许是夜风太大了,吹进眼睛里涩涩的,有些难受。 生前和赵從吵架的回忆,在脑海里一幕幕划过。 她总是容易生气,赵從在惹恼她后,又不肯先低头,二人冷战一段时间,他消了气,便会派冯益全送来一些小物件,有时是一屉精致的糕点,有时是一只异瞳狮子猫,因为他说他的婉娘就如一只小猫,远了要生气,近了又奓毛,要人哄着捧着,牙尖又爪利。 他最后送来的求和礼物,便是那一盆腊梅。 送过来的时候,梅枝枯瘦遒劲,黄色的花蕊含苞待放,错落有致,一见便知是精心修剪过的。 阿宝病中百无聊赖,便将那腊梅花一朵朵地掐了下来,碾落成泥,一碗碗的褐色药汁倾倒进花盆里,浇坏了它的根,是怎么也活不过来了,正如它昔日的主人。 阿宝想起自己死的那日,依稀看见了赵從仓皇朝她奔来的身影,他好像哭了,嘴唇一开一合,似乎是大声喊着“婉娘”。 是幻觉罢?那时她想,可是真的是幻觉吗? 如今的阿宝,也不是十分确定了。 “冯都知,您方才可吓死小人了,怎么可以对官家直言那盆梅花死……死了呢?还好有皇后娘娘在,不然……” 带她过来的小黄门站在她身后,一脸的心有余悸。 “什么时辰了?”阿宝袖着手问。 “看这天,应该有三更天了罢,都快要上早朝了。”小黄门道。 那没剩多少时间了,梁元敬撑不了太久。 阿宝转过身,问:“知道司天监怎么走吗?” 小黄门愣了下,点头:“知道,您这么晚还要去司天监么?它就在……” 阿宝打断他:“带我去。” - 约莫交四鼓时分,朝臣们便陆陆续续抵达了宣德楼,他们大多乘马而来,也有少数人骑青驴,马头上挑着一杆素纱灯笼,上以墨书写各自的姓名,以及担任的官职,以供守门官勘验。 因天色未晓,远远望去,灯烛如炬,御街上如一条蜿蜒火龙,故都中人描述为“四更时,朝马动,朝士至”,因上朝官员大多以烛笼相围绕聚首,又谓之“火城”。 到五更天,天色蒙蒙亮之时,众臣从暖和的待漏院炉火前起身走了出来,三五成群地聚集在右掖门口,一边等候城门开启,一边与同僚讨论时政,还谈论起方才在待漏院见到的梁元敬。 翰林待诏地位卑下,上朝这种事原本轮不着他,可他却意外出现在这里,这样的情况,只能是因为有官家传召。 这位翰林画师最近圣宠不断,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是不是代表着一种政治上的风向? 诸臣都在心底暗自地琢磨着。 五更二点,城门正式开启,守门官核对门籍无误后,朝臣们鱼贯而入,前往紫宸殿上常朝。 阿宝专门挑好时机,恰巧与他们错过,待出了右掖门,脚步却一滞。 冬日昼短夜长,这个点天色还未完全亮,只东边天际露出一点鱼肚白。 她看见了梁元敬。 他没有待在温暖的待漏院里,而是立在屋檐下,默默地望着天空出神,他身形消瘦,呼吸间呵出的热气凝成了白雾,让他的脸看不太分明,手腕的佛珠摘了,拿在手中一粒粒地拨。 这是在等她罢? 应该是知道她快要出来了,所以才不畏寒冷地站在风中,就为了她出来时,能第一眼看见他么? “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阿宝的脑海里突然冒出曾经学过的这一句诗,变成了人,她的心脏好像更能切实地体会到那种针刺般的疼。 好呆的梁元敬,他就不知道进去等么?明明身子那样差,受不得寒。 她又想,梁元敬一直是这样么? 他看上去……竟让她觉出了孤寂,仔细想想,记忆中,他仿佛也是这样沉默地站在角落里,就像一道安静的影子。 “梁元敬!”阿宝大喊一声。 檐下的他被喊声惊到,转过脸来,见到她的那一瞬间,围绕在他身上的那股孤寂顿时消散了,唇微微上翘,露出一个温柔缱绻的笑。 阿宝渐渐奔跑起来,越跑越快,携着清冷的晨风跳进他的怀里。 冲力太大,梁元敬被撞得靠上板壁,闷哼一声,双手却下意识牢牢接着阿宝,没让她掉下去。 “娘子……” 不等他有机会说完,阿宝便捧着他的脸,深深地吻了下去。 梁元敬睁大眼:“!!!” 一个悠长的吻接完,两人都是面色绯红,阿宝还好一点,梁元敬真跟煮熟了一般,耳尖都通红。 阿宝余光瞥见待漏院的一个小卒,正满脸惊恐地瞪着他们,与她视线交汇后,慌不择路地一转身溜了。 阿宝翻个白眼,心道看什么看,没见过人家夫妻恩爱的么? 忽又觉得哪里不对,低头时,看清梁元敬眼瞳里倒映出来的她的样子,分明是冯益全那张坑坑洼洼的老脸。 “………………” 天爷呀,她方才就是顶着这样一张脸亲梁元敬的么? 可是……可是他明明很配合啊! 阿宝捂着脸从他身上滑下去,越想越好笑,忍不住扑哧一声弯腰爆笑。 “哈哈哈哈哈!梁元敬!你信不信,明天……明天满东京城都会传,你被冯益全霸王硬上弓亲了!哈哈哈哈哈!哎呦……不行,肚子都笑痛了!” 梁元敬将她拉直,又给她揉笑疼的肚子,无奈道:“我还没来得及提醒你,你就……” 他的脸又红了。 “就……就怎么样?” 阿宝坏心思地逗弄他:“那你还不是亲得很来劲?对着这样一张脸,你也亲的下去。官人,是不是奴家误会了,你其实喜欢的是冯益全罢?” “我喜欢的是你,”梁元敬认真地看着她说,“不要开这样的玩笑。” 阿宝摸摸鼻子,不敢逗他了,摸到他的手冰冷沁骨,急忙道:“快快快,进去,冻坏了罢?干吗不在屋里等我?” 她连声催促,将梁元敬赶到炉火前坐下,正要替他搓手时,忽见之前作画的桌案上多了一碗馄饨,登时一愣。 “吃吗?”梁元敬问,“估计你也快要出来了,便为你点了一碗馄饨。” 他用手背碰了碰瓷碗,扭头对她道:“还是热的。” 阿宝有一刻很想要流泪,但最终还是忍住了,吸着鼻子说:“吃。” 待漏院会给来不及用早膳的朝臣提供早点,无非是些清粥、炊饼之类的,其中又以馄饨最受诸臣僚欢迎。 这里的馄饨皮擀得很薄,裹着切得细细的猪肉臊子,汤底垫了猪油膏与花生碎,经滚水一汆,些许油花在汤面上漂浮开来。 馄饨还温热着,因为担心吃着吃着就会变成鬼魂,阿宝吞咽得很快,还要一边跟梁元敬讲她在司天监调查的结果。 “没有,”她一口咽下口中馄饨,含糊不清地道,“我翻遍了所有案牍,一个关于我的字都没有提到。” 梁元敬生怕她被噎到,心惊胆战地提醒:“慢些吃。” 阿宝端起碗,将汤一口饮尽,随即放下碗,打了个心满意足的嗝,摸着饱胀的肚子惬意道:“我怕吃得慢了就变成鬼了嘛,好久没吃东西了,真香。” 梁元敬犹豫片刻,问道:“阿宝,你想变成人么?” “啊?我现在不就是人么?” “我是说,”梁元敬赶紧解释,“变成你原本的样子。” “不。”阿宝立刻拒绝。 “还有血……” 梁元敬干脆撩起袖子给她看,伤口又未愈合,不停地往纱布外渗着血。 阿宝抚摸肚子的动作一顿,本想拉过他的手臂细看,却又怕自己身上的怨气伤了他,只能道:“快把守真大师给你的佛珠戴上!你不要老是摘下来,我已经不像之前那么怕了。” 这是真话。 阿宝发现五色佛光也没有那么可怕了,偶尔在大相国寺见到给弟子讲经的守真大师时,还觉得他老人家周身泛着柔和光晕,显得特别慈祥,佛光就像油灯焕发出的光芒,而她是飞蛾,只要不飞上去紧紧贴着灯壁,是不会出什么大事的。 梁元敬未曾听她的戴上,只诚恳地说:“不用的话,就浪费了。” “……” 你会不会也太坚持了点?! 阿宝见他那极力推销的样子,心下多了几分了然,斜眼望过来。 “想那个了?” “……” 不等梁元敬否认,她已自顾自思索起了这事的可能性:“也是,很久没那个了。嗯……我想想,来的路上好像看见了条小巷,这个时辰尚早,应该没什么人,快些的话,来一次应当够了……” “我不是!” 梁元敬激动地站了起来,脸红的那模样,都让阿宝怀疑他两个耳朵眼能随时喷出蒸汽了。 “我不是为了……” 废后阿宝 第57节 他俊脸通红,支支吾吾,因为过度羞耻,实在说不出口。 “为了什么?”阿宝支着下巴,饶有兴致地追问。 “为了……和你那个。” 梁元敬终于从牙关中挤出这一句话,整个人的力气仿佛被抽空了,垂头丧气的。 “哈哈哈哈哈哈哈!” 阿宝终于装正经装不下去了,支颐大笑,站起身,捧着那颗烧红成炭的脑袋,与他额头相抵,轻声道:“我知道,你是想我了。梁公子,今日天气不错,跟我上街去玩罢。” 作者有话说: 第52章 邪念 天光破晓, 御街两侧皆官舍廨宇。 东侧乃秘书省、太常寺、左藏库、景灵东宫所在,西侧则有景灵西宫、两府八位、开封府、都亭驿,以及阿宝最憎恶的御史台。 街宽二百余步, 两边设有御廊, 放置了黑漆杈子, 官府严禁民间百姓在此买卖,御街中央是皇帝卤簿专行的车道, 平日严禁人马进入, 因此肃穆俨然,实在没什么热闹可看。 不过此处的景色还是相当不错的。 御廊里侧有两条砖砌河沟, 近岸尽植桃李梨杏, 水中栽有芰荷,春夏绿波粼粼,芙蕖生香, 风景如绣,只可惜此刻是隆冬, 河中唯剩残荷败藕, 一派萧条景象。 阿宝与梁元敬手拉着手, 行走在垂柳拂肩的河岸边,一面与他说起陵寝的事。 “你说赵從会把我葬在哪里呢?洛阳皇陵不可能,也不在东京……” 该不会是扔去乱葬岗了罢? 阿宝眉心紧攒, 认为无论赵從再怎么恨她,也不至于做到这个地步。 梁元敬捏了捏她的手心, 安慰道:“不要心急。” 阿宝心道她急啊,怎么不急, 他手臂上的伤要再不好, 他们都可以直接在地府相聚了。 然而梁元敬就是有本事抚平她焦躁的心绪, 有时都不用他开口,只要看着他那双温和内敛如平湖似的双眸,她就会奇异地平静下去。 梁元敬生来就是克她的,有时阿宝会这么想。 二人一路南行,过了州桥,出朱雀门,来到龙津桥附近,街上终于热闹了起来,酒肆食店开张,小贩也出来摆早摊,腊月里的节物无外乎是干果肉脯,还有一些兔肉、獐肉之类的野物,还有货郎挑了货物沿街叫卖。 阿宝想给未曾谋面的小侄女买个礼物,便拉着梁元敬到货摊前挑选。 选着选着,忽然觉得左手有些不方便,想松开梁元敬的手,不料他却加重了手上力气,紧紧地抓着她不放。 “?”阿宝不解地转头,“你干什么?” “怎么了?” 阿宝将二人牢牢牵着的手给他看,“松手啊,你这样我怎么挑?” 梁元敬问:“你想看什么?” 言下之意,他拿给她看。 阿宝:“…………” 货郎忍不住笑道:“小老儿走街串巷多年,还是头回见如郎君和小娘子这般恩爱的夫妇,祝二位琴瑟和鸣,白首偕老。” 说罢,还送了阿宝一个风车。 饶是阿宝这么脸皮厚的人,听了此话也不免晕生双颊,梁元敬也是俊脸薄红,但无论多么不好意思,还是不愿松开阿宝的手。 阿宝问货郎,可有适合小孩子摆弄的小玩意儿。 货郎的目光立即朝她平坦的腹部投来,弄得阿宝俏脸涨得通红,急忙摆手道:“不不……不是我的,是我一个小侄女,嗯……大概有五六岁了。” 货郎大笑:“以小娘子与夫君这般恩爱的情形,孩子是早晚的事,看看这些磨喝乐罢,孩童们都喜欢。” 阿宝心想你这个货郎话真的太多了,也不敢再跟他搭话了,生怕引来更多调侃,只低着头去选磨喝乐,这是大陈家家户户都有的玩具,有土陶制的、木雕的、也有蜡制的,因为有送子的意义,七月七乞巧佳节时,常拿出来与花果酒炙陈列在一起,供妇人焚香列拜。 磨喝乐制成婴孩状,有男有女。 阿宝各拿一个,一个是着绿衫穿红裙的小姑娘,另一个是穿铁铠战裙、舞枪耍棒的小郎君,一时有些纠结该选哪个,便问梁元敬:“你觉得哪个好?” 梁元敬想了想道:“女孩的话,选小娘子好一些罢?” 阿宝撇嘴,不以为然:“可是我们小娘子就喜欢小郎君呢,从小便期待嫁一个如意郎君。” 梁元敬只好改口:“那选男孩。” 阿宝又蹙眉说:“可是这个小郎君看上去太英气了,凶霸霸的,把阿哥的小女儿吓得夜里做噩梦了怎么办……” “……” 说到这里,梁元敬才终于听出她是在故意刁难他了,无可奈何道:“都买。” 阿宝一个没忍住,扑哧笑了出来。 她果然是一日不欺负梁元敬就浑身难受啊。 梁元敬从袖袋里掏钱,又问她:“还有想要的吗?” 阿宝故意曲解他的意思:“你问谁?小侄女吗?” “不,我是说你。”梁元敬道。 阿宝看了看,这才说:“那你给我买个雪柳罢,就要那个迎春花样式的。” 梁元敬买了,又替她簪在发髻上。 阿宝晃晃脑袋,问他:“好看吗?” “好看。”梁元敬不假思索地说。 市面零售的雪柳,比起昔年禁中用宫纱制成的蛾儿雪柳来说,自然显得廉价,可阿宝容颜娇憨,浑然天成,无论什么饰品到她身上,都被衬托得那般适合,鹅黄色的绢花贴于鸦鬓上,愈发衬得红颜绿鬓,肤光胜雪。 长街人潮熙攘,阿宝眸中笑意流转:“再怎么好看,也不至于看呆了去罢。” 梁元敬这才恍然回神,意识到自己盯着她看了许久,于是赧然一笑:“走罢。” 二人牵着手继续闲逛,走到了龙津桥上,阿宝稍稍落后一些,这样便能盯着梁元敬的背影,肆无忌惮地看。 他身形高大,肩背挺拔,另一只手里还拎着刚买的磨喝乐,真像一个出来逛街,顺手买了玩具回去哄孩子玩的父亲。 阿宝忍不住地去想,若日后自己不在了,梁元敬会有孩子吗? 他也会像现在这样,牵了新婚夫人的手出来逛吗?正月十五的时候,他会一手抱了孩子,一手牵着夫人,去宣德楼前观灯吗?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他一定会有个幸福美满的家庭罢,在娘子面前,他会是个温柔体贴的郎君,在孩子面前,他会是个温和慈爱的父亲。 光是脑海中想象着他们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样子,阿宝就胸口一痛,如被剧毒之蛇啃噬,竟逐渐升起一个阴暗念头,恨不得梁元敬此生都孤独终老才好,恨不得他一辈子都记着她不能忘才好。 这念头甫一生出,她与梁元敬牵着的手心蓦地传来一阵剧痛,痛得她险些尖叫出来,急忙甩开他的手。 “怎么了?”梁元敬愕然回头。 “没……没怎么。” 阿宝勉强一笑,将右手藏在背后。 梁元敬脸色沉下来:“你又被烫到了是不是?” 阿宝立即否认:“不是。” 梁元敬根本不信,让她把藏着的右手伸出来,阿宝不配合,他便直接上手,气得阿宝五指紧攥成拳,拼命挣扎道:“你干什么?说了不是,你再这样我生气了啊!” 然而她力气再大,也敌不过一个成年男子。 她的手指最终被梁元敬一根根地掰开,本该白嫩无茧的掌心,此刻焦黑一片,如同一截被烈火焚烧过的焦木。 霎时间,梁元敬瞳孔骤缩,面孔煞白,双唇血色尽失。 阿宝真怕他能当场晕过去,或者又吐一回血给她看,慌乱道:“你别这样,不……不疼的,你听我说……啊!你干吗?!” 梁元敬一把摘下手腕上的七宝佛珠手串,竟打算就这么扔进蔡河里去。 阿宝吓坏了,急忙扑上去拦,又畏于五色佛光不敢上前,只能扬声喊道:“别扔!你扔了我就再也不理你了!” 这样的威胁虽然幼稚但是有用,梁元敬果真不敢再扔,扭头看着她道:“它会伤到你!” “那是……那是因为我方才想,想了些……” 阿宝说不下去了,无力地靠在桥栏上。 她想了些什么呢? 她想让梁元敬孤独终老,愧疚感后知后觉地生出来,又铺天盖地地将她淹没。 阿宝想,她真的是太坏太坏了,怎么能忍心让梁元敬孤独一辈子呢? 看来觉明和尚说的没错,她的心性的确是被怨气腐蚀了,这样的改变并不明显,却是水滴石穿,星火燎原,一旦有欲望,就会滋生出不满,当无法满足的欲望越积越多,怨气便会弥漫至她的整颗心脏,将她变成六亲不认的魔鬼。 直至此刻,阿宝心中所有的侥幸、所有不甘心的希冀,才真正被悉数掐灭了。 没有什么转机,没有别的路途能走,她唯有两条路能走,一条转世投胎,一条,灰飞烟灭,神魂俱散。 “你想了什么?”梁元敬问她。 阿宝强撑力气,扯出一个笑,似真似假地叹道:“我想我真的好爱梁公子,爱到不知怎生是好。” 梁元敬彻底愣住。 阿宝说:“把佛珠戴上罢,它能保护你。” 梁元敬没有戴上,却也收回了往河里扔的手,河面有风,吹拂着他散落的鬓发,不知过了多久,他突然偏头望向阿宝,认真道:“我也爱你。” 他恪守礼教,君子风度,面皮又薄,从不会是将“爱”这样的词挂在嘴边的人,可他今日不仅说了,还说的这般诚恳真挚。 阿宝正想开一两句玩笑话,像往常那般打趣他,却忽然面色凝住,指着前方道:“快!跟上她!” “?” 梁元敬回转身,见她指的是一位挎着竹篮的陌生妇人,有些摸不着头脑:“为何?” “哎呀——来不及跟你解释了!” 阿宝扯着他的衣袖就往桥下跑。 作者有话说: 废后阿宝 第58节 第53章 孤坟 妇人一路向南, 竟渐渐出了外城南薰门,向郊野走去。 东京城的冬天总是灰蒙蒙的,又因是黎明, 雾气还未消散, 妇人踽踽独行的背影笼罩在晨雾中, 看不太分明,十分容易跟丢。 阿宝和梁元敬不敢离她太近, 怕被发现, 就这样提心吊胆地追了一程子路,妇人越走越偏僻, 最终在一条人迹罕至的小路旁停下。 “她来这么偏的地方干什么?”阿宝自言自语。 “又走了, ”梁元敬侧头问她,“还跟么?” “跟。” 妇人停下来似乎只是为了辨认方向,接下来, 她又拣了条向右的小径行去。 这条路比之前的还要深幽偏僻,路边杂草丛生, 荆棘密布, 林间雾气弥漫, 鹧鸪叫得一声比一声凄厉,竟有一股阴寒之气从脚心直升头顶,让人不寒而栗。 阿宝停下来, 看向梁元敬,目光中透着担忧。 二人如今无须开口, 也能从眼神中解读出彼此的意思,梁元敬知道她是在担心他身体虚弱, 受不了林中寒气, 便摇摇头, 示意自己无事。 他们继续跟踪,只不过跟的更加小心,还要提防不要被斜伸出来的树枝挂到,万幸这一次没走多远,妇人便在一个小土丘前停了下来。 梁元敬皱着眉,打量四周,低声说:“这里我似乎来过。” “来过?”阿宝有些惊讶。 “嗯,很眼熟。” 阿宝嘴唇翕动,欲言又止,很想说些什么,最终还是没说出口。 二人看向妇人,只见她绕着土丘除了半日的草,终于将上面的野草都拔除干净了,这才揭开竹篮上盖的碎花布,拿出一碟碟糕点来,依次摆在土丘前,接着她点燃香烛,自己拈了线香,拜了三拜,跪下去烧起纸钱。 梁元敬恍然大悟:“原来她是出城来飨坟……” 话说至一半,他猛地顿住了,脑中电光石火,突然明白了他们为何要没头没脑地跟着一个陌生妇人,他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向阿宝。 阿宝点点头,神色复杂地道:“你想的没错,那是我的坟。” - 妇人祭拜完离开后,阿宝才和梁元敬从密林中走了出来。 坟包并不大,也不显得多高,多半是雨水冲刷的缘故,坟前也没有立碑,因为妇人才除过草,现在光秃秃的,若有人路过,绝对猜不到这是一座坟,而更可能将它当成随处可见的土丘。 坟前还散落着些许未曾燃尽的黄纸钱,阿宝弯腰拾起起一片,拿在手中翻来覆去地看。 “烧这个真的有用吗?为什么我从来没收到过?” 梁元敬没有回答她。 她将纸钱扔了,拍掉手上沾的灰,坐在坟前,妇人的竹篮忘了拿走,她拈起碟中一块金丝核桃糕尝了口,餍足地眯起眼:“嗯,果然是她亲手做的,还未忘记我的口味。” 梁元敬还在坟周四处走动,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阿宝拿起一块糕点,递给他:“吃么?” “……” 梁元敬没有接,而是说:“我记起何时来过此处了。” “什么时候?”阿宝边吃边问。 “去岁九月中,我与觉明小师父、余老相携入京,因耽搁了路程,途径此处时,城门已经下钥,无奈只能夜宿野外,等第二日清晨再入城。” 梁元敬抚摸着坟前一棵树的树干,喃喃道:“我还记得这株桃树。” 手中这块糕点,阿宝是怎么也吃不下去了,她沉默着将吃剩的半块糕碾成碎屑,忽问道:“那幅画,你当时也带了吗?” 梁元敬一怔,点头:“带了。” 原来如此。 阿宝大概想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 梁元敬赶路时途经她的坟,并在她的坟边睡了一夜,那时她想必还是个孤魂野鬼,在四周浑浑噩噩地游荡,不知怎么就附在了他的画中,那幅画上还沾有他的血。 接着,她就这么一路跟着进了东京城,被困在箱笼里,直到半年后一个春日,余老偶然间打开那只箱笼,将那幅藏在箱底多年的画轴打开来,这才使她有窥见天日的这一天。 梁元敬单膝跪在坟前,颤抖着双手摸上坟包,白皙的指尖沾上了湿土,陷进修剪整齐的指甲缝里。 他像是有些茫然,又有些不敢相信,找了许久的坟茔,就这么轻易地被找到了,而且在这更早的之前,他就已经见过了,命运是如此的捉弄人心,很多事情,竟然在许久以前便已经注定好了。 “梁元敬,你不要……” 不要为了她伤心,阿宝想说这句话,因为她已经死了,所以不要为她伤心,可她很快发现,这句话说出来,只会令他更加难过。 好可怜,她想,好可怜的梁元敬。 天底下那么多的小娘子,美丽的,温柔的,善解人意的,他为什么要偏偏喜欢上她这个死人呢? 阿宝心口发疼,站起身,想安慰一下他,却背上一疼,一粒石头恰巧砸在她的脊梁骨上。 阿宝回头,看见妇人怒容满面地冲他们跑过来,边跑便打手势。 「你们是谁?想干什么?!」 更多的石头砸过来,梁元敬立即将阿宝拉到身后,替她挡去大部分石头。 阿宝怔怔地站在他背后,脑中一阵剧痛,眼前白光闪过,只觉得这一幕说不出的熟悉,仿佛……很久以前,也有这么一个人,将她护在怀中,用自己的脊背去迎接漫天飞雨似的石头…… “阿宝。” 看不清面容的少年趴在炕上,背后全是石头砸出来的青紫,他拢紧肩头衣衫,轻轻叹气:“以后我和你阿哥不在时,不要再这样了,不然受欺负了,没人保护你。” “你会不在吗?”某个声音这样问。 这是什么? 阿宝痛苦地敲打脑袋,这是哪里来的记忆? “别扔了……我们不是坏人,”梁元敬手忙脚乱地解释,“对不起,我看不懂手语,你在说什么……” “她在说让我们‘快滚’。” 阿宝从他背后走出来,眼神平静地对妇人道:“好久不见,还记得我吗?” 妇人准备扔石头的手放了下去,目瞪口呆地看着她。 - “你如今不在宫里干活了吗?”阿宝问。 吴氏点点头,打手势道:「你死后没几日,我便被逐出了大内。」 “……” 「你和从前,长得有点不一样了。」 “嗯,”阿宝摸上自己的脸,“画的。” 「画?」 吴氏一脸摸不着头脑。 阿宝笑了笑:“你的重点难道不该是我怎么还活着么?” 「活着就好。」吴氏比划着说。 阿宝莞尔:“果然,你还是跟以前一样。” 吴氏第一次被派到她身边伺候时,阿宝就觉得这哑巴宫人很奇怪,跟旁人不一样,她从不喊她“娘娘”,只以“你”相称。 虽然那时阿宝已被褫夺皇后封号,贬为庶人,但毕竟是当过主子的人,该有的上下尊卑还是要有的,可吴氏却并不把她当主子,却也不折磨她,相反,还将她照顾得很好。 冷宫饮食不由禁中御厨提供,自给自足,她的一日三餐都是吴氏做好的,阿宝病中胃口不好,一碗饭吃不了两口,吴氏得知她爱吃糕,还特意学了做给她吃。 阿宝有几次发高热,烧得糊里糊涂时,也是吴氏彻夜在床边照料,绞了热帕子替她擦虚汗,要不是有她在,阿宝兴许都等不到自缢,便于病榻上一命归西了。 因此就算知道吴氏是赵從的人,阿宝内心还是很感激她的。 “你这些年,一直都来祭拜我吗?”阿宝问她。 「是。」 “你怎么知道我葬在此处的?” 连司天监都没有记录她的陵寝位置,只不过……这里也确实不像是司天监会选的址就对了。 阿宝环顾四周,都怀疑当初葬她的人只是随便选了处空地,挖个坑就把她埋下去了,这连“陵寝”都称不上,跟乡下随处可见的野坟差不多,只比扔在乱葬岗曝尸荒野好一些。 吴氏比划:「我问了冯都知,他告诉我的。」 阿宝皱眉:“所以确实是他负责我的下葬事宜?” 吴氏点头:「那日你悬梁自尽,官家在最后一刻赶到,却还是迟了,冯都知试了气,薛美人也试了……」 “皇后,”阿宝纠正她,“人家现在是皇后了。” 「都说你已断了气,官家却将你抱在怀中,不肯放手,一直说你还有气,还活着,目光呆滞,胡言乱语,仿佛……」 她比划至一半,便停了下来,似乎不好说出口。 阿宝却已知道她要说什么了,赵從神志不清的样子,今日凌晨她便见识过了。 吴氏继续比划:「薛美人……」 “皇后。”阿宝不厌其烦地提醒。 「她唯恐官家出事,便哄着官家放了手,冯都知趁机派人将你的尸身抬了下去。事后薛……她将我们所有的知情人召集到了一处,宣布即刻将你下葬,由冯都知安排具体事宜。我被关在偏殿里,直到三日后才被放出来,薛……她给了我一笔银子,便将我打发出宫了,至于其他宫人是不是和我一样,我不清楚。」 阿宝点点头,大概想明白了那日的情形。 她死得太突然,又是当着赵從的面,不论他伤不伤心,至少……猝不及防是一定的。 而赵氏皇族似乎有一种祖传的癔症,据说昔年太.祖弥留之际,就时常在睡梦中惊醒,梦醒后胡言乱语,太宗皇帝同是如此。 若要说症状最典型的,自然还是当年的废太子了。 祐安七年,废太子疯癫的情状仿佛还历历在目,那一日,他不堪君父的责骂,竟当众剥了衣裳,光着身子在禁庭里狂奔,吓得无数人为之变色,这也成了当时皇室的最大丑闻。 皇帝龙体关乎国运,赵從突然在宫人内侍面前神经错乱,不免让人联想起他那位疯掉的兄长,此事一旦流传出去,绝对是撼动大陈基业的大事,引起政变也不是没可能的。 废后阿宝 第59节 薛蘅第一时间将知情人幽禁,又在事后封住众人口,避免消息泄露出去,这是十分正确的处置措施。 至于将她即刻下葬,则是为了避免夜长梦多,省得清醒过来的赵從又来寻找她的尸体,丧事也要秘密进行,避免刺激到赵從衰弱的神经…… 等等,不对。 “我的死讯不是十月才公布的么?” 「是,」吴氏点头,「但你确实是当天便下葬了。」 难怪墓穴建造得这么潦草,墓址也选在这荒郊野岭,还真是随随便便挖个坑就把她埋了,只怕小敛都没有罢? 阿宝叹了口气,道:“算了,不说这些晦气事了,说说你罢,你如今在哪儿住着?” 「儿子家。」 阿宝倒是知道她有个儿子,从前在冷宫终日无聊,只能跟她这个哑巴说话,虽然她话不多,有时还装听不见,但阿宝还是从她这里撬出了她有个儿子的事,还知道她儿子已经成亲了。 跟儿媳住在一起,想必日子不会过得太舒坦罢。 阿宝见她衣着寒酸,外衫上还缀着几块布丁,发髻上也无多余修饰,只用一方青布巾裹着,鬓边已经有了银丝,只怕是过得不太好。 阿宝回头去看,梁元敬正在她的坟头上坐着,抱着磨喝乐怔怔出神,冬日暖阳倾洒在他的肩头,愈发衬得他面如冠玉,俊雅至极。 阿宝向他招了下手,他余光见到了,便起身走过来。 “钱袋拿来。” 梁元敬从袖中掏出钱袋给她。 阿宝将里面的钱倒出来数了数,除了几十文铜钱外,还有几两碎银,便将钱重新装回去,连钱带袋子地一股脑塞给吴氏。 吴氏摆手推拒,却被阿宝瞪着眼睛凶了一声:“你拿不拿?不拿就是看不起我!” 吴氏只得收了钱,嘴里“啊啊”几声,是向她道谢。 阿宝又问:“家里有孙子吗?” 吴氏点头,比了个“四”,意思是四岁了。 “那正好。” 阿宝伸出手,不用开口,梁元敬便将手中的磨喝乐给了她。 阿宝扫了一眼,道:“要男孩儿的。” 梁元敬将她手中的取走,换成了那个舞枪弄棒的小郎君。 阿宝将磨喝乐塞给吴氏,道:“不值钱的小玩意儿,拿回去给你孙子玩儿。我现住在大相国寺,你日后若有什么难处,便来相国寺找我,若我……不在了,也可以来,报梁公子的名号便是,寺中的小沙弥都认识他。” 吴氏拿着磨喝乐,又望向已经默默走开的梁元敬,脸上微微一笑,比划手势:「你找到你的归宿了。」 “你说他吗?”阿宝回头望身后一眼,道,“他是我官人。” 说罢,又低头一笑:“呆子一个。” 吴氏:「很适合你。」 阿宝这次来不及开口,便在吴氏惊异的视线中,身体逐渐透明,化作一缕魂魄。 作者有话说: 第54章 开棺 腊月二十七, 宜沐浴、祭祀、入殓、移柩、除服。 阿宝、梁元敬、觉明和尚、李雄前往南郊野外,进行了简单的祭祀仪式之后,李雄便挥着铁锹铲起了土, 和尚在一旁双掌合十, 诵念《地藏经》。 坟包越挖越深, 越往下,土壤层越湿润, 且呈现出一种像血一样的深红色。 觉明看得眉心紧攒。 自进入这片野林子后, 他就感觉不对劲,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无形之中干扰他, 让他非常不舒服。 李雄挖着挖着, 忽然目光一定,停下铲子,跳进墓坑, 用手掌抹去底部覆盖的薄薄一层细碎土粒,棺材的一角便显露出来。 他抬起头, 冲上面等着的人说:“找到了。” 三个男人合力, 一起将棺木抬了上来, 棺木并不十分沉重,材质由柏木制成,未曾上漆, 泥土没有覆盖的地方,显露出木头原本苍白的颜色。 也正因为没抹防腐涂料, 腐朽程度有点严重,棺材下的龙杠都被虫蛀空了, 随便一碰就零落散架, 可见当初下葬时有多么仓促。 李雄见状, 又是红着眼跳脚大骂,就连乡下再穷的人家,也没有这般潦草葬法,这简直就是不尊重死者,要被天打雷劈的。 觉明和尚亦满目悲悯,合掌叹道:“阿弥陀佛。” “阿哥,别骂了。” 阿宝捂住脸,无力地说。 梁元敬未发一言,垂着眼,抚上棺木,眸中神色不明,唯有手指轻微地颤抖着。 过了片刻,他打断李雄源源不断的骂辞:“李兄,开棺罢。” 棺盖上钉有九口子孙钉,已有轻微锈蚀,李雄没怎么费力,便将钉子撬开了。 黑色的铁钉一只只地掉在地上,阿宝忽然害怕去面对了,她更不想让梁元敬见到她的尸体,万一很难看怎么办? 她死了有三年,应该都腐烂成一具白骨了罢?万一日后她不在了,梁元敬每次想起她,都会联想起白骨森森的样子怎么办? “梁元敬,你……” 阿宝挪到他身前,正想劝他不要看,却见他陡然睁大眼睛,面色骤变。 这是怎么了? 阿宝莫名其妙,背后却响起一声野兽似的哭嚎。 “阿宝啊——” 李雄扑在打开的棺木上,扯着嗓子崩溃大哭:“我的阿宝啊!那些杀千刀的,他们怎么能这么对你啊——” 阿宝转身,难以置信地后退半步。 翻开的棺盖上,遍布指甲划痕,入木三分,木头中还嵌着断裂的甲片,血迹斑驳,棺木里,白骨嶙峋,以一种扭曲变形的诡异姿势蜷缩着,依稀可看出死者临死前有多么痛苦。 原来,她不是自缢而死的。 那日赵從将她抱在怀中,说她还有气,还活着,都是真的,并不是他神智错乱下的胡话。 原来,她竟是困在漆黑封闭的棺木中,活活被憋死的。 “轰隆——” 一声炸雷响起,霎时风起云涌,天地变色,今岁隆冬的第一场暴雨,终于是降下了,倾盆的骤雨将在场的三人瞬间淋成了落汤鸡,却无人出声说一句话,无根之水痛快地洗劫着大地。 梁元敬面孔惨白,雨水顺着他的脸庞,灌进他的脖颈里,他死死地攥着拳,牙关紧咬,眼周赤红,突然转身,大声质问阿宝:“你不是说你是悬梁自尽的吗?这是怎么一回事?你到底是怎么死的?!” “我……我不知道。” 阿宝被他吓得慌忙摇头,忍不住恐惧地后退,“我不知道……别问我,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啊!” 她不知道! 不要问她!她什么也不知道! 不知道! 阿宝掩住耳朵,不停摇头,然而有什么东西,正在飞快地涌入她的脑海。 那是一片黑暗,好黑,伸手不见五指。 “来人啊——” 她拼命拍打着棺木,却只听到钉子楔入棺木中的声响。 “别——我还活着——” 她喊,却无人应答。 棺盖一寸寸地合上,严丝合缝,带走最后一丝光明,空气越来越稀薄,她大口呼吸,十指在棺盖上乱抓,抓得指甲断裂,鲜血淋漓。 痛!好痛! “赵從……”她喊。 “阿哥……”她绝望地哭着喊,“求求你们了……谁来救救我?” 没有人。 没有人会来救她,空气终于消耗殆尽,密闭的棺木中,她痛苦地挣扎,抽搐,双腿乱蹬,手指将脖子抓出一条条血痕,眼球爆凸,濒死之际,她爆发出此生最凄厉的一声尖叫。 “啊啊啊啊啊啊——” 为什么? 为什么要这么对她? 她到底做错了什么?!赵從!薛蘅!祝安!冯益全! 这天地间的所有人!她要他们都不!得!好!死! “啊啊啊啊啊啊!” “娘子——” 四周狂风大作,飞沙走石,离得最近的李雄已被大风掀去一旁的树干上,摔晕过去。 梁元敬伏在地上,耳鼻都渗出血来,指尖深陷进地面,竭力抬起头大喊:“阿宝,不要——” 觉明和尚也是七窍流血,顶着狂风冲到他身旁,将手中禅杖插入地中数寸,大喊:“抓着!” 梁元敬抱着禅杖,这才不至于被风刮走。 觉明又喊道:“佛珠给我!” “你要干什么?”梁元敬捂住手腕,“不要伤她!” 觉明气不打一处来,大声喝道:“你睁大眼看看——那不是你娘子!她已经入魔了!” 梁元敬茫然望去,阿宝还在厉声尖叫,她的魂体已经不再透明,而是黑气弥漫,如此显眼的怨气,就连道行还未到家的觉明和尚都可以看出,缭绕森然的黑雾中,依稀可以看出一双血红的眼睛,犹如暗夜中的嗜血修罗。 “不,”梁元敬还是摇头,拼命捂住手腕佛珠,“不……不,她是我娘子,我不能让你伤她……” 废后阿宝 第60节 “你——” 觉明不知该如何说他才好。 暴雨还在下,雨柱被狂风吹得倾斜,天空乌云蔽日,电闪雷鸣,仿佛全东京的阴云都汇聚到了他们头顶,阴云聚成旋涡形状,形成一个雷暴中心,突然,一阵紫电霹雳闪过,犹如一条巨型长鞭抽过来,瞬间把坟墓边那株桃树劈作两半,树皮焦黑一片。 “啊啊啊啊啊啊啊——” 黑雾中,再次爆发出一声女人撕心裂肺的惨叫,黑气瞬间暴涨数十倍,幻化成张牙舞爪的人形。 “快给我!” 觉明转头怒吼:“再不给,她就要被天雷劈得魂都不剩了!” 梁元敬一怔,不敢再耽误,立刻将腕上佛珠摘了给他。 觉明合掌默念一声佛号,随即将佛珠扯散,七粒宝珠迸发出耀眼佛光,漂浮至半空。 觉明就地盘膝而坐,双手结印,闭眼诵经,佛珠飞速旋转着,组成一个金色“卍”字,朝黑雾飞去,将其圈在里面,犹如绳索一般,越缚越紧,黑雾在其中左冲右突,疯狂搏斗,同时不停发出刺耳惨叫。 梁元敬胸骨震痛,硬生生呕出一大口黑血,却依然咬牙死撑着,没有晕过去。 “娘子……” 他伸出指尖,颤抖着,想要摸上那人,哪怕是一片裙角,“阿宝……不要成魔……” 黑雾中的尖叫似乎凝滞了一瞬,四周的风静了下来。 下一刻,佛光大炽,狂风又起,尖叫声再次响了起来,黑雾迅速弥漫暴涨,这次几乎要突破七粒佛珠设下的结界。 “继续!” 觉明吐出一口血,在风中大喊道:“元敬小友!继续跟她说话!不要停!她似乎听你的!” 梁元敬一愣,眉目低垂,殷红鲜血不停从他眼角滚滚而落,如同泪珠,衬得脸色愈发惨白,看上去,竟有一种阴森诡谲的美感。 片刻后,凄厉的女人惨叫声中,响起青年低沉的吟唱声。 “一片春愁待酒浇,江上舟摇,楼上帘招。” “秋娘渡与泰娘桥,风又飘飘,雨又萧萧。” “何日归家洗客袍?银字笙调,心字香烧。” “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 “绿了芭蕉。” 濒临成魔的女鬼在这歌声的抚慰下,竟奇异地安静下来,七粒佛珠围绕她旋转着,磅礴的黑雾之中,依稀可以看见一张女人扭曲的侧脸,微微仰着,似乎正在凝神细听。 风雨声远去,天地寂静,唯剩柔和的歌声。 天色越来越暗了,唯独觉明法身焕发出金色佛光,犹如黑夜中的一盏引路明灯,他双眸微阖,僧袍被狂风灌得鼓起,口齿鲜血不停溢出,兀自不休地合掌诵念着佛经。 忽然,他猛地睁开双眼,停下诵经,起身拔出禅杖,竖掌当胸,一杖劈去,口中怒喝:“苦海无涯,回头是岸。阿宝小娘子,出魔罢!破——” 金刚禅杖佛光乍现,瞬间幻化成一根碗口粗细的大棒,携着劈山填海的万钧之力,一棒当头劈下! 黑雾尖叫着退散,七粒佛珠重归黯淡,掉在草地上,风雨停了,阳光重新照耀人间,四下一片死寂,静得可怕。 “娘子……” 梁元敬从地上爬起来,顾不上擦干净脸上的血,四处寻找。 “娘子,你在哪儿?” “阿宝——” “你在哪里啊?” 他无力地跪倒在地,肩膀颤抖,双手捂住脸,热泪大颗大颗地滚落,从指缝中溢出来。 “在这。” 熟悉的女声在背后响起。 梁元敬回头,见阿宝一身红衫红裙,乌发披散,眉心一道黑色竖痕,静静地站在那里,一如当年青城山下的初见。 第55章 花灯 腊月二十八, 阿宝的尸骨已被收敛进重新打好的楠木棺材里,停放在大相国寺的佛堂中,有三十六名僧人早晚诵《往生经》一遍, 为其超度。 后院禅室中, 觉明和尚将手串交给守真大师, 七粒佛珠都有或大或小的毁损,其中以那枚高僧的舍利子最为严重, 已经有了轻微裂痕, 守真托在掌心,只轻轻一握, 便化作了齑粉。 他将掌心粉尘倾倒进香炉中, 面色凝重道:“横死,又是在极阴棺木中,煞气最重, 恐怕要做足七七四十九日法事,才可除尽戾气。” 觉明跪坐在他身后的蒲团上, 颔首恭敬应“是”, 他才从昨日的驱魔行动中恢复过来, 元气大伤,唇色惨白,也没有了平时的神采奕奕。 守真沉吟道:“相国寺不可。” 相国寺距离市井太近, 红尘纷扰,确实不适合用作道场。 觉明想了想, 说:“京城封丘门外有座万岁山,山上有崇宁寺, 平时香火不旺, 少有人往。” 守真默许了这个提议。 觉明犹豫片刻, 忽问:“师父,弟子那小友……” 守真打断他:“你心中早有定论。” 笃笃木鱼声在这爿小小禅室中响起,觉明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其实,他心中何尝不知呢? 元敬小友便是阿宝小娘子逗留人世间的最大原因,如今阿宝已有入魔征兆,若要祛除她心中的怨气,元敬小友便不可再与她见面,他之所以再问师父一遍,不过是可怜他这好友一片痴心罢了。 情之一字,古往今来,黯然销魂者也。 雨打芭蕉叶,觉明和尚立在檐下,发出一声轻不可闻的叹息。 - 梁元敬醒来时,已不见阿宝身影。 自昨日她入魔之后,他们之间的联系便切断了,她不必再被拘在他身边五丈之内。 梁元敬趿鞋下了榻,撑着油布伞在寺内四处寻找,最终在文殊院东边的钟楼上找到她。 阿宝抱膝坐在青色琉璃瓦上,看天际细雨不断。 梁元敬收了伞,提衣上楼,他如今体弱,走三步便要停下来休息喘气,待上到钟楼时,后背已生出一层冷汗。 大相国寺的铜钟高约八尺,重逾万斤,上铸有“皇图巩固,帝道遐昌,佛日增辉,法|轮常转”十六字铭文,乃当年太.祖在位时命工匠所造,本来承担为东京城居民报晓的作用,现已废弃不用了,钟上覆盖着一层薄薄铜绿。 “阿宝。”他出声轻唤。 “你不该来。” 过了许久,钟楼顶上才传来淡漠的女声,混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缥缈得似乎听不见。 “进来罢,”梁元敬说,“在下雨。” “那又如何?鬼魂是不会被雨淋湿的。” 阿宝从琉璃瓦上飘下来,停在半空中,一袭红衣,墨发披散,眉间黑痕愈发明显,周身的煞气又变重了,连纷飞的雨丝都避开了她。 梁元敬情不自禁伸出手,想要触碰她,她却瞬间后退出老远。 “回去罢,外面冷。” 阿宝说完,便转身飞进了云层里。 梁元敬扶栏远眺,唯见天地间细雨纷纷,白茫茫一片,东京城笼罩在朦胧雨雾中,再也不见那一抹红衣倩影。 “阿宝……”他喃喃呼唤。 - 腊月三十,一岁之除夕。 这一日,禁中会举行驱祟除疫的大傩仪,皇帝亲事官、禁军班直戴面具,着甲胄,手持金枪银戟、五色龙旗,教坊司伶工扮作判官、钟馗小妹、灶君、土地神、五方鬼使,鼓乐吹笙,自禁中出东华门,一路浩浩荡荡奔往南薰门,到转龙湾埋祟而归。 入夜后,爆竹声通宵达旦,闾巷可闻。 京师士庶百姓在家中围炉而坐,直至子时方散,谓之“守岁”。 在这一年之中最热闹的时刻,阿宝的灵柩出城北封丘门,运往万岁山。 她盘膝坐在自己的棺盖上,前方是为她诵经的三十六名僧尼,打头的守真大师身披金红袈裟,手持金刚铃,每七步一摇铃,觉明和尚手持引魂幡,为其护法。 哥哥李雄为她披麻戴孝,双眼已哭得红肿不堪,撒着纸钱,每走几步,便要高喊一声“阿宝,魂来”,嗓音喊得嘶哑难听。 灵柩后面,还有送葬僧人七十二名,恰好凑足“一百零八”的整数。队伍最后面,梁元敬远远地跟着。 “回去啊……呆子。”阿宝轻声说。 队伍抵达万岁山脚时,觉明和尚来到梁元敬身前,目带怜悯,劝道:“就送到这里为止罢。” 梁元敬怔了许久,最后道:“好。” 他停驻在山脚,目送僧众将棺木抬上山去,灯笼烛火照亮寂静山林,坐在棺盖上的那抹红影,始终未曾回头。 - 永宁四年,正月初一。 阿宝的安魂法事正式在崇宁寺内设坛举行,她的灵柩被安放在弥勒宝殿中,由守真大师率领弟子觉明,兼一百零八名僧人,昼夜为其诵念往生经,殿中檀香缭绕,木鱼声声,彻夜不休。 数日过后,阿宝身上怨气果然有所消减,心中燥意下降,耳畔不再喊打喊杀声不停,眉心那道黑痕也比之前轻了。 正月初三,李雄上山来,带来一包王婆婆家的蜜糕,供奉在她的灵位前,并将一卷画轴扔进火盆里焚烧。 与此同时,坐在后山佛塔上看风景的阿宝手中收到了一幅画。 画中是禁军兵士在为了大礼年的盛典预演车驾,车前有大象七头,象所卫士着紫衫,戴交脚幞头,跨坐在大象的颈上,手执短柄铜钁指挥大象转圈。 街道两侧,挤了不少百姓在引颈观看,其中有个垂髫小儿,一时没被爹娘看住,竟冲出了拦人的朱漆杈子,一头大象受了惊,前蹄高高跃起,眼看就要将那小儿踩踏而死。 作画的人画得这样逼真,象蹄下小儿张口啼哭之状,象颈上卫士高举手中铜钁,预备刺下的样子,还有街边众人惊恐瞪眼的面容,一蓝衫妇人满脸是泪,不顾一切地扑过来、却被周围人拉住的动作,皆栩栩如生,让画外人能切实体会到当时险象环生、命悬一线的紧张局面。 画卷左上有字,一手行云流水的书法: 过宣德楼,见大礼预教车象,一黄口小儿无故冲出,险丧生象蹄之下,幸得无名汉所救,料想若卿在此,必拍手大呼,故作画一尺,以全当时场景,供卿一乐。 废后阿宝 第61节 落款:夫,元敬。 阿宝捧着画,果真扑哧一乐,手指缓缓抚摸画卷,柔声道:“那无名汉,便是你罢。” 此后的每一日,李雄都会上山来,带些糕点,烧画一幅,画中有市井街巷,有酒肆茶铺,有汴河上的虹桥,也有他们去吃过羊肠面的潘楼街面摊,还有樊楼、朱雀桥外的瓦子、州桥夜市。 每幅画上,都有梁元敬的亲手题跋,内容无一不是说他今日又去了哪儿,见到了什么有趣的事,如果阿宝在的话,她会如何如何。 最后的落款都是:夫,元敬。 正月十五,上元佳节。 东京城陷入了彻夜狂欢之中,大小街巷挂满花灯,望之如昼,街上行人摩肩接踵,纷纷前往宣德楼观灯。 因国朝新后册立,这一年的元夕格外热闹隆重,光那鳌山灯便有两层城楼之高,灯上绘十二生肖、神仙人物、有水从灯山最高处落下,状如飞瀑。 此外,还有花灯、鸟灯、兽灯、鱼灯、麒麟灯不计其数,更有教坊司众舞动鱼形、龙形的彩灯,如鱼龙闹海,看得人眼花缭乱。 门楼前,有东京城最炙手可热的艺人表演,击丸蹴鞠,踏索上竿,女子相扑,更有吞铁剑、吐烈火的奇术异能,令观者目不暇接,直呼精彩。 宣德楼上,设有御座,官家领着后妃公主、宰执百官一起观灯,与民同乐,各馆阁学士还要作词,以呈御览。 这一夜是如此的喧嚣热闹,以至于远在城外万岁山上的阿宝,都能遥望见东京城里的璀璨灯火。 她想起那日送阿哥去渡口登船,她与梁元敬说,等上元夜,她要和他去宣德楼看女子相扑,上樊楼观灯,他们还约好日后去泉州看海,然而如今,她只能从画中与他一起观灯了。 阿宝苦笑,捧起手中画卷,低头看他今日送给她的画。 宣德楼前,火树银花,星陨如雨,艺人献百戏。 里三层外三层的百姓中间,围着的是两位膀大腰圆、坦胸露.乳的相扑女子,其中一位正处于弱势,眼看要被对手绊倒。 周围的观众纷纷举臂欢呼,每一个人的神情姿态都各有不同,还有一个头梳丫髻的小女童,被嬢嬢抱在怀中,手中拿了根糖葫芦,正要往口中放。 画卷左上同样有题跋,是稼轩居士的一阙词: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词的最后,附有一句落款:恭贺娘子芳诞,夫,元敬。 “你还记得,今日是我的生辰。” 阿宝的指尖留恋地抚摸过那一行墨迹,心脏酸胀不已,只可惜哭不出来。 画卷化作银色光点,消散在她的手中。 她仰起头,坐在佛塔上,双腿在半空荡来荡去,看今夜的星。 冬日的夜空总是灰蒙蒙的,不如夏夜明亮,她倾尽全力去找,也只找到几颗黯淡的星子。 阿宝多少有些失望,感觉老天不太给她这个过生辰的寿星面子,不过…… 人死了还能过生辰吗?应当不能罢。 没意思。 阿宝无聊极了,正想翻下去,去自己的灵堂顺几块糕吃,却忽然目光一定。 山林深处,一粒明亮的星辰正冉冉升起,越升越高,不对…… 那不是星星,那是灯! 有人在山下放孔明灯! 阿宝瞪大眼眸,是他吗?是她想的那个人吗? 除了梁元敬那个呆子,谁会选在元夕夜跑来城外万岁山放灯? 越来越多的孔明灯升上夜空,将漆黑的山林都照亮了,如夏夜漫天飞舞的萤火虫,又如亿万璀璨星辰,蔚为壮观。 阿宝飘上去,置身在无数漂泊的孔明灯之中,如同置身九天银河,忽然发现灯上还题了字,一手龙飞凤舞的狂草。 她一盏盏去看,见有一盏上,写的“芳龄永继”,旁边一盏上,写的“平安喜乐”,还有一盏上,写的“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阿宝双手捂住脸,又是欢喜,又是难过,哭了又笑,笑了又哭,最后哽咽道:“我也想你啊,呆子……” 犹记得哪一年的东京上元夜,已成了官家的赵從为哄她开心,耗费内帑钱币数万,在禁中悬挂花灯上万盏,将整个皇宫大内照耀得华彩熠熠,珠光宝气。 他挽着臂与她夜游观灯,后面跟着一条长龙似的仪仗、内侍、宫人,以及后宫的那些娘子们。 无数的灯影、人声搅在一起,迷花了阿宝的眼,扰乱了她的耳,她其实连赵從在她耳边说了什么话也听不清。 那些昂贵的花灯,第二天便被宫人处理干净了,留给她的,不过是谏官们的又一次口诛笔伐罢了。 它们怎么比得上今晚的这些孔明灯呢? 这些灯,由那人亲手制作,亲手书写,亲手燃放,寄托了他对她最诚挚的祝愿和思念。 阿宝此生,再没见过比这更漂亮的灯了。 作者有话说: 参考资料:《东京梦华录》、《北宋开封城史话》 第56章 夜雪 仲春, 二月十四。 梁元敬立在垂拱殿门前,仰首去看四面朱红高墙圈起来的苍穹,今日东京城的雨总算是停了, 只是天色依然灰暗着, 连金色琉璃瓦上趴着的那只脊兽都显得那么没精打采。 “梁先生, 可是有什么事?” 冯益全臂挽拂尘,诧异地回身看着他。 梁元敬摇摇头, 继续跟着他向前走, 低声说:“似要下雪了。” “是啊。” 冯益全也看了眼天,叹道:“这雪也该下了, 去岁没下一场雪, 这春雪要再不下,恐怕今年又是一个旱年。官家为了这事,夜间都愁得睡不着呢, 还让张天师设醮做了场祈雪仪式。” 身后那人又成了哑巴,仿佛他先前那句感叹只是自言自语, 而不是意在和他攀谈。 冯益全心道, 这梁大人倒真是半点人情世故都不知, 难怪混了这许多年,依然只是个小小的翰林待诏。 只不过,人家如今到底是官家身前的红人, 饶是冯益全伺候御前多年,也不敢冒犯这位梁画师, 只拣着好听话说。 “官家可盼了先生多时了,一直念叨着先生您, 只可惜年关事多, 又碰上与西夏和议一事, 便抽不出工夫来宣先生觐见。今日面圣,先生飞黄腾达的日子到了,臣在此先预祝过先生了。” 说罢,笑着向梁元敬拱手拜了一拜。 他是入内内侍省大珰,就算是对宰执重臣,也没行过这么大的礼。 按理说,就算是再怎么不知情识趣的人,也该谦让地还上一礼,可梁元敬竟对他视若无睹,堂而皇之地受了这个礼。 冯益全嘴角的谄笑顿时就有些挂不住,全靠着多年后宫摸爬打滚的经验,才不至于当场发作,心中狂骂,面上却皮笑肉不笑,尽职地将梁元敬请进了垂拱殿。 垂拱殿里。 赵從正坐在御案后批阅奏疏,见梁元敬进来,竟亲自起身相迎,又开口免了他的行礼,吩咐冯益全上茶,一面笑着问候梁元敬道:“许久未见梁卿,似乎看着清减了许多,可是近日又发病了?要不要朕宣御医为……” “臣无碍。”梁元敬道。 赵從一怔,有些尴尬,吩咐宫人给他看座。 茶奉上来后,君臣二人品茗片刻,隔着氤氲的茶雾,赵從摩挲着汝窑茶盏,终于说出召他来的意图。 “去岁端午,朕在金明池畔,曾嘱托梁卿画一幅婉娘的画像,后来政事繁忙,朕也一直没空提,不知卿画得如何了?” 梁元敬拿过身旁的雕花长锦盒,双手捧呈给他:“画像在此,恭请官家御览。” “原来已画好了么?” 赵從神色恍惚,接过那只锦盒,细看的话,双手还在颤抖。 他将锦盒置于案上,深呼吸几口气,似乎做了良久的心理建设,这才抖着手掀开了盒盖。 画轴用丝绦系着,他缓缓解开,画卷摊开来,绢本设色,不同于院体画的富丽浓艳,这幅画设色清雅,也不像他所想象的那样,画中不只有一个主体。 画上是一条锦绣长街,两侧店铺林立,酒招翻飞,街上行人如织,有背了幼儿上街的妇人,有挑着担子卖蒸饼的小贩、走街串巷的货郎、敲着铁锤子打首饰的银匠,还有打着幡替人扶乩算卦的道士,茶馆里口沫横飞的说书先生,身旁围着一圈听得如痴如醉的茶客。 街中心,坐着一名怀抱琵琶的美人,一袭如火红裙,腕间三只银钏。 “这……这是什么?” 赵從赫然抬起头,一瞬间,愤怒、失望、良久等待被辜负的怨愤,种种复杂情绪一齐涌上他的心头,心中似有激流冲撞。 赵從举着画卷,勃然大怒道:“梁泓!你告诉朕,你画的这是什么?朕要你画婉娘,结果你就是这么糊弄朕的?!” 画轴裹挟着帝王的滔天怒气,朝梁元敬掷来,恰好扫中他的眼角,随即掉在青砖地上,“啪”地一声响。 梁元敬躬身将画拾起来,淡淡道:“臣画的就是她,官家认不出来么?” “你说什么?”赵從愣住。 梁元敬展开画卷,垂眸道:“官家可曾看见了这上面的题跋?祐安二年春,臣到四川一带游历,在青城山脚下,遇到一位小姑娘。她是个弃婴,被一对好心夫妇拾去,如珠似宝地养大。过了几年,那对好心夫妇也去了,家中只剩她的兄长,是个银匠,小姑娘爱黏人,舍不得跟哥哥分开,兄长在街边打首饰时,她便在街头卖艺。臣初见她时,她便抱着琵琶唱当地的一支山歌,声振梁尘,响遏行云,说是人间仙乐也不为过。” 赵從沉默下去,问:“然后呢?” “然后……” 梁元敬抱着画卷,踱步至一盏落地罩灯前。 “就是熙和元年了,臣在东京,再次见到了这个小姑娘。她嫁了人,成了金尊玉贵的皇后,然而人人都在背后瞧不起她,嘲笑她歌女的寒微身份。没有人知道,她其实很善良,天真直率,哭要大声哭,笑要大声笑,最爱吃甜糕,且弹得一手好琵琶。” 赵從面色凝重起来。 “当了皇后的小姑娘,她过得很不开心,也不再大声说笑,即使笑起来,眉心也笼罩着一抹挥之不去的轻愁。在这四面高墙的深宫大内,她就如一只被关在漆金笼子、不得自由的鸟儿,逐渐失去了先前的绚烂……” “住嘴!” 赵從越听越气愤,胸膛剧烈起伏,终于忍不住拍案怒喝:“梁泓——你大胆!竟敢非议皇后!” “皇后?” 梁元敬轻轻一笑:“官家的皇后,不是姓薛么?臣说的这个小姑娘,她没有姓,她叫阿宝,是臣的发妻,臣此生挚爱。” “你——” 赵從气得面色铁青,很想将此人一剑就地斩杀,忽然看见他的动作,猛地瞪大双眼:“你!你想干什么?” 梁元敬掀开灯罩,将那画卷置于烛火上方,丝绢的材质极易引燃,不一会儿,就烧了大半。 赵從大叫一声,急忙扑过去抢。 废后阿宝 第62节 火舌灼烧上他的手指,很快就烫出几个大血泡,他像是察觉不到疼,只顾着扑灭那越来越大的火势,然而不管他怎么扑救,终究是覆水难收,绢画顷刻间烧成一堆灰烬,那怀抱琵琶的红衣美人,连同她姝丽的眉眼,再也消失不见。 “梁——泓——” 赵從双眼赤红,目眦欲裂,扑过去将梁元敬一拳揍倒,揪着他的衣领,一字一句咬牙质问:“婉娘!她在哪儿?你知道!你一定知道!” 梁元敬任他揪着,目光微抬,一派生死置之度外的淡然,反问:“官家不知道么?” 赵從咆哮如雷:“告诉朕!不然朕将你凌迟!” 梁元敬闻言,竟微笑了一下,仿佛死亡对他来说,是一件向往已久的美妙乐事,并不值得畏惧。 他轻声道:“她死了。” “不——”赵從红着眼怒吼道,“她没死!那是她骗朕的把戏!她向来喜欢跟朕开这种玩笑,只不过……只不过这次开的分外逼真罢了,她回扬州去了……对,她一定是回扬州去了……” 他松开梁元敬,一面点着头,一面神神叨叨地重复着,不知是为了说服别人,还是说服他自己。 梁元敬略微整理了一下歪斜的衣襟,淡漠道:“她没有回扬州,她死了,死在熙和四年的一个春天,死之前,她还没来得及看一眼院落里刚开的梨花。她的尸身,就埋在南郊野外,一副薄棺,一座孤坟,坟前栽了一株桃树。每年清明,除了生前照顾过她的一名老妇人,无人祭拜。下葬之前,她还剩最后一口气,在漆黑的棺木中醒来,惶恐无助,拼命拍棺呼救,却被人钉在里面,活活窒息而死。” 赵從彻底呆住,看着他喃喃道:“你……你是在骗我……” 梁元敬淡然道:“臣不敢欺君,官家如若不信,不妨唤冯都知进来,一问便知,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了。” 烛火煌煌,殿内一片死寂。 不知过了多久,赵從轻轻道:“朕不问,你是骗我的,婉娘没死,你们都在骗朕。梁泓,你不愿说她在哪儿?没关系,朕多的是法子让你自愿说出来。” 他高声唤:“来人——” 冯益全从殿外进来,垂手侍立。 “将梁泓拉去暴室,严刑审问!” “!!!” 冯益全抬起头,满眼震惊。 赵從没得到回应,登时拣起一块墨砚砸过去:“聋了么?没听清朕方才说的什么?!” 冯益全脸上溅得全是墨汁,却不敢抬袖去擦,慌忙跪下磕头:“官家息怒……” 他用眼角余光偷瞄梁元敬一眼,见他只是漠然跪在地上,全然没有恐惧,不由得越发摸不着头脑。 这位梁大人,是干了什么才惹得圣上发这么大火啊? 他勉强鼓起勇气,问道:“敢问官家,梁大人是犯了何罪?要审问……什么罪证?” 赵從冷着脸,一字一顿道:“皇后下落。” 皇后? 皇后不是好好地待在坤宁殿里么? 冯益全一时有些糊涂,但很快,他反应过来,只怕官家说的不是薛皇后,而是昔年的……废后李氏啊。 梁元敬被人押出垂拱殿后,才知道不知从何时起,外面已下起了鹅毛大雪,这场东京城居民企盼良久的瑞雪,终于还是降临了。 夜色茫茫,雪沫从漆黑的苍穹打着旋儿落下,其中一片六角冰花,恰巧落在他纤长的睫毛上,不一会儿便融化成水。 他停下脚步,抬首望向东北方。 下雪了,万岁山上也一样罢,只可惜未能来得及画一幅瑞雪寒梅图,给山上的那人看了。 作者有话说: 第57章 牢狱 一夜之间, 万岁山便被厚厚积雪掩埋。 到了天明时分,雪还在下,北方刮得正紧, 阿宝盘膝坐在佛塔上, 等了一日一夜, 也未曾收到梁元敬的画。 肯定是雪下得太厚了,上山的路不好走, 阿哥上不来, 她这样想。 又过了一日,她依然没能等到李雄上山, 开始感到心焦了, 担心是不是梁元敬又生病了,天这样冷,他身体一向不好的, 碰上这样的寒冷天气,总容易咳嗽。 到了第三日下午, 阿宝坐不住了, 决心飘下山去看看, 她不会靠近他,更不会被他发现,她只用远远地看上一眼, 得知他安然无恙便够了。 飘到半山腰时,却望见亭子里站了两个人, 其中一个是觉明和尚,另一个人穿一身藏蓝直裰, 头戴加绒雪帽, 正是三日不见的李雄。 阿宝急忙飘过去, 恰巧听见哥哥焦急地道:“十四日那天,他奉旨入了宫,我在他家中等了又等,始终没见他回来。好不容易找到个御前伺候的小黄门打听,说是他不知怎么触怒了龙颜,现如今被扣在宫里了。小师父,依你看这可怎么办?我在这东京城也没有门路,银子倒是有,能把他赎出来么?” 觉明也是眉头紧皱,沉吟道:“天子一怒,伏尸百万。这恐怕不是花钱就能解决的事啊……” 李雄原地打转,急成热锅上的蚂蚁,最后重重一掌拍在半山亭的廊柱上,震下来不少雪。 “阿宝那里只怕瞒不住,我可怎么跟她交代啊……” 后续的话阿宝再也没有听清,因为在听见梁元敬“被扣在宫里”的那一句时,她便什么都顾不得了,急匆匆地向山下飘去。 雪越下越密,天地间白茫茫一片,殊无二色,似一方冰雪琉璃世界,“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松林间的雪径上,不知何时静悄悄地立了一道苍老人影,身披金红袈裟,皓首庞眉,目生白翳,似早料到她会下山,特意提前在此等候她。 阿宝蓦然停下。 守真双掌合十,眉目悲悯,道:“阿弥陀佛,施主尘缘已断,为何还执迷不悟,不肯放下前尘旧事?” 阿宝心生愧疚,却依然答道:“对不起,大师,他是我官人,如今他有性命之危,我……我必须去救他。” “即使这一去,便要魂飞魄散,也不悔么?” “不悔。”阿宝回答,一刻也未曾犹豫。 守真闻言,什么话也没说,只默默向旁让开一步。 “多谢大师成全。” 阿宝道了谢,便头也不回地往山下飘去。 - 阿宝是知道皇城监牢在哪里的,昔年她的小产一案牵连出不少人,许多宫人被拖去暴室严刑拷打,甚至死在狱中。 阿宝能下床时,也曾去旁听过一场审讯,亲眼见过那些太监们的审问手段,她不敢想象那些酷刑会逐一施加在梁元敬身上,他是那么脆弱的人,连一场伤寒都能要掉他的小命。 监牢阴暗、潮湿、虫鼠横行,阿宝一间间地寻过去,最终在最后一间找到了梁元敬。 牢里连一张床榻也没有,只在地上垫了一些湿稻草,他靠墙闭眼坐在角落里,浑身只着一袭单衣,已被鞭子抽得破破烂烂,浑身交织着数道血痕。 阿宝停下脚步,一时不敢上前,不敢相信那个蓬头垢面的血人是她的梁元敬,那个如美玉一般温润、素来爱洁的梁元敬。 “你来了。” 梁元敬睁开眼,看见她,竟没有半分惊讶,“就知道你会来。” 阿宝走进去,坐在他身边,看见他搁在膝上的手指也是鲜血淋漓,指骨严重变形,心脏蓦地一揪。 “你的手……” “别怕,已经不疼了。” 梁元敬将手藏到她看不见的地方。 “你干了什么?”阿宝愤怒地问,“你到底干了什么?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对你?!” 梁元敬没有回答这个问题,温柔和煦的目光放在她的脸上,忽然问:“阿宝,那时很累罢?” 阿宝一愣:“什么?” 梁元敬嘴唇冻得发紫,掩口剧烈咳嗽几声,咳出了血,他擦掉脸上血迹,喃喃道:“我进到宫里,看着四面的宫墙,才知道,墙这么高,你一个人,被困在这深宫里,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没有孩子,孤苦伶仃,活不下去了,所以才下决心了断自己的么?” “那都是过去的事了。”阿宝鼻头发酸,别开眼睛,不敢与他的目光交汇。 梁元敬伸出手,指尖颤抖,抚摸上她的脖颈,“疼么?” 悬梁自尽,一定是很疼的罢,被人钉死在漆黑的棺木里,会怕么? 阿宝不想再与他提这些陈年往事,从地上站起来说:“你能要到纸笔么?把我画成以前的样子,我去找赵從,让他放了你。” “我很后悔,”梁元敬低声说,“后悔当年不该离开东京。” 他说完这句话,便阖上了眼,不管阿宝怎么说,他也不肯再说一句话了。 审讯的时辰又到了,冯益全带着两个小黄门走了进来,竹夹板装上梁元敬的手指,冯益全看着,都有些不落忍,好心劝道:“梁大人,十指连心,你这手要再夹下去,以后可就再也不能作画了,不如早些招了罢,皇后娘娘,到底在哪儿?” 梁元敬睁开眼,淡淡一笑:“她死了,冯都知不是最清楚的么?” “你——” 冯益全眼底闪过一丝心虚,一甩手中拂尘,“简直是冥顽不灵,行刑!” 两个小黄门一齐施力拽绳,夹板收紧,将指骨挤压得弯曲变形。 梁元敬额头冷汗如瀑,竭力咬着下唇,忍住不叫出声,然而还是太疼了,那种疼痛不是常人能忍受得了的,神志痛得糊涂时,一串惨叫声还是逸出了牙关。 阿宝大叫一声,扑上去抱着他,对那两个小黄门拳打脚踢,又喊又骂。 然而她一介亡魂,能做的事实在是少之又少,梁元敬痛苦扭曲的面容就在她的眼前,她心中剧痛,似被人硬生生挖走一大块血肉,明明受刑的人是梁元敬,她却爆发出一声凄厉尖叫。 “啊啊啊啊啊啊啊——” 女人的惨叫声刺耳、尖利、充斥着绝望之下的撕心裂肺,一下就唤起了冯益全脑海深处最恐惧的记忆。 他霍地从椅中站起来,惊恐地张望:“怎么回事?你们听见女人的叫声了吗?” 两个小黄门停下施刑,面面相觑。 什么女人叫声? 这里没有女人啊? 然而下一刻,突然原地掀起一阵诡异的狂风,烛火噗地熄灭,监牢里陷入一片黑暗。 怨气在角落里悄无声息地滋生,蔓延,逐渐汇聚成一个人形,在场三人都清楚地看见了墙上映照出一个女人的影子,青丝飞扬,指甲暴涨数寸,瞬间覆盖了半面墙壁,宛若厉鬼索命。 两个小黄门险些吓尿,尖叫着夺门而出:“鬼啊——有鬼!” 冯益全跑不了,脚腕仿佛被无形的镣铐锁住,他一步都不能动弹,身体突然被狂风掀起来,砰地一下撞上墙,还未及落下,喉咙就被一道黑雾锁紧。 他的双脚在半空乱蹬,双手拼命抠着脖子,脸憋成紫红色,眼球充血,叫都叫不出来。 空气一点点地从肺部抽空,意识陷入昏迷前,他分明看见一张女人的脸,一张狰狞、青白、充斥着怨毒、又美丽到极致的脸。 “轰隆——” 废后阿宝 第63节 窗外响起一道炸雷,闪电照亮漆黑的囚牢。 无数东京城居民仰头时惊讶地发现,阴云笼罩了整个天空,飓风过境,仿佛要下一场暴风雪,奇怪,这明明已经是仲春时节。 福宁殿内。 龙床上的赵從猛地睁开双眼,直起身大叫:“婉娘——” 与此同时,万岁山上。 一道闪电劈穿了弥勒殿顶,直接将灵堂里的棺材盖劈翻,露出大红寿被下的森森白骨。 殿中的诵经声齐齐一停,僧人们悚然而惊,左右张望,唯独守真敲着木鱼,似无知无觉,淡声道:“继续。” 监牢里,电闪雷鸣。 “阿宝,咳咳……不要……” 梁元敬从剧痛中清醒过来,趴在地上,竭力向她爬过来,“不要杀人……” 黑雾收回,昏过去的冯益全如一滩烂泥似的掉在地上,人事不省。 阿宝回身瞪着梁元敬,怨气再次笼罩她的全身,不仅眉心那道黑痕加重,就连眼周、嘴唇也透着森森黑气,血泪如珠,从她惨白的脸上缓缓滚落。 原来,鬼魂也是可以流泪的,只不过,她的眼泪是血。 “画画!”她厉声命令。 梁元敬不答话。 “画画!” 她再次重申,黑雾如藤蔓一般,伸过去缠住了梁元敬的右手腕。 “疼。”梁元敬看着她说。 “……” 黑雾顷刻散尽,阿宝恢复正常体型,抱着脑袋,暴躁地在牢房中走来走去,她如今理智全失,内心充斥着杀人的欲望,需要用尽全身力气,才能勉强压制住那股冲动,可梁元敬还在挑战她的底线。 干脆杀了他好了!一起死好了! 她倏地停下脚步,心中萌生出这样一个阴毒念头。 梁元敬跪在地上,指间的竹夹已经松脱,忽然,他颤抖着指尖,以鲜血在地上作起画来。 他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被父亲用戒尺抽得掌心血迹斑斑,却死不悔改,跪在院中,用染血的指尖在地上画画。 一笔一划,血迹逐渐成型,又幻化为一阵红光。 阿宝的魂魄被吸附进去,视野大变,她化成了一只兔子。 “你干什么?我让你画画!可没让你画兔子!” 兔子腿太短,她在地上气愤地蹦来蹦去。 梁元敬将毛绒绒的白兔子抱起来,捧在掌心,用鼻尖去蹭她,微笑道:“很可爱,你还想让我画什么?小猫可以么?” “……” 接下来,他仿佛闹着好玩儿似的,又陆续画了许多小动物出来,就是不把她画成人,阿宝一会儿变成小猫,一会儿变成哈巴狗,一会儿又变成只小仓鼠,被他弄得是一丁点脾气都没有了。 最后,梁元敬思索片刻,竟将她画成了一只羽毛鲜亮的黄鹂鸟。 他让小鸟站在他的掌心,垂眸道:“阿宝,你生来便是自由的,不该困在这高墙里,振翅高飞罢。” 说完,费力站起身,一瘸一拐地走到窗边,将手伸出去。 窗沿积了不少白雪,黄鹂鸟站在上面,看见他又走回了阴暗的角落,蜷在稻草丛里侧身躺下了,背影瘦削单薄,单衣上血迹斑斑。 黄鹂鸟看了一会儿,便飞出铁窗,飞往长天大地。 第58章 故人 万岁山上白雪皑皑, 山间动物都躲起来冬眠了,万籁俱寂,因要做法事, 觉明和尚连吃了一个多月的素, 嘴里淡出个鸟来。 晚间休息时, 他照例捧了斋饭,坐到饭堂外的廊下吃饭, 却远远望见一只黄鹂鸟飞了过来。 这么冷的天, 能看见个活物可真不容易,以至于和尚见到鸟的第一眼, 不是惊叹这只鸟儿的羽毛颜色有多么鲜艳绚烂, 而是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 然而守真在此,他不敢杀生破戒,便拈了几粒香米, 粘在栏杆上,诱那鸟儿过来吃。 黄鹂鸟却不吃他的饭粒, 而是落在他的脑袋上, 啄他的秃头。 “啊!你这鸟!怎么恩将仇报呢!小心我把你拔了毛红烧!” 和尚护着脑袋, 十分地愤怒。 黄鹂鸟使劲啄了他的手背几下,又飞到雪地上,踩来踩去。 觉明和尚看乐了, 哈哈笑道:“这是在干什么呢?求偶吗?” 但渐渐的,他嘴角的笑容凝固了, 因为他发现这鸟貌似不是在胡乱踩雪,而是有章法可循, 她在雪地上踩出来的爪印, 好像是一个字。 等等…… 觉明放下碗筷, 跑进雪地一看,见那是一个…… “宝”字? “你是阿宝小娘子?!”和尚瞪着眼睛,指着鸟大叫道。 黄鹂鸟不踩雪了,飞上他的肩头,啄他的耳垂,痛得觉明哎哟直叫,捂着耳道:“对不起!阿宝小娘子!我这下认出你来了!不对……你怎么变成鸟了?难不成你下山去找元敬小友了?!” 黄鹂鸟飞去半空,突然啪地直线下降,掉在雪地上,僵卧不动了。 “???” 这是什么意思? 觉明调动全身智力,试探着问:“你是说,元敬小友快死了?” 黄鹂鸟从地上飞起来,啄了他的手背一下,向前飞去,觉明和尚赶紧跟上,最后跟进了他自己的禅房。 他觉得奇怪:“咦,你怎么知道小僧住这间房?啊……药箱,是要小僧拿着药箱去救治元敬小友么?” 他急忙收拾起药箱,又见黄鹂鸟飞上了他的禅床,在被子上跳来跳去。 觉明头疼地喊道:“别啄被子啊,棉絮要绽出来了——啊!好疼!我知道了知道了!要给他带被子是么?别啄我了!” 和尚打包了自己的棉被,又翻出几件厚实的冬衣,一起捆着背到背上。 黄鹂鸟又飞上了墙壁,鸟喙啄着上面挂着的一幅山水画,啄出一个洞来,觉明和尚心脏都在滴血,那还是昔年元敬小友送给他的。 等等,画…… 他登时明白了阿宝的意思,是要他将那幅沾有梁元敬血迹的画也一齐带走,那幅画因与阿宝渊源颇深,在守真的授意下,已从梁元敬那里要了来,和阿宝的灵柩一起供奉在弥勒殿里驱邪。 觉明摸着光脑袋,这下犯起了难:“我师父在那里,不知道拿不拿得走啊……” 黄鹂鸟张开翅膀,凶猛地冲他飞过来。 和尚简直怕了她,吓得抱头鼠窜:“知道了!小僧这就去!别啄我!” 也不知是不是守真知道什么,当觉明蹑手蹑脚地钻进灵堂,偷偷拿走那幅画时,他一直闭着眼敲着木鱼,其余在诵经的僧人看见了,也不敢提醒,只一个个地惊诧地瞪大眼睛。 觉明老脸通红,感觉这事比自己偷吃狗肉被住持抓到还尴尬,脚底抹油溜出了灵堂。 凑足要带的东西,一人一鸟便下了山。 觉明和尚一路苦不堪言,稍微走慢一点,黄鹂鸟就来啄他的秃脑袋,这样的结果便是他的脚程突然变得史无前例的快,竟然赶到天黑之前就到了皇城东华门外。 此时宫门还未下钥,但以觉明这种一无名籍,二又说不出来意,还背着棉被抱着药箱的奇怪行头,是不可能进得去的。 “怎么办?小僧这也进不去啊……” 觉明挠挠秃头,有些无计可施。 就在此时,狂风四起,黄鹂鸟颈部的羽毛忽然炸开,竖成戟状,身型暴涨数倍,宛若一只巨雕,浑身爆发出一股磅礴黑气,瞬间弥漫至整座城门,守门卫士们惊恐狂呼,东奔西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觉明:“!!!” 觉明难以置信:“阿宝小娘子!你身上的怨气怎么越来越重了!快停下!你这样要招来天谴了!!” 黄鹂鸟大怒,一挥翅膀,将和尚扇进城门内。 觉明一跟头跌出老远,摔了个狗啃屎,险些吐出一口老血,见黄鹂鸟翅膀大张,又准备来扇他,连忙伸出手阻止。 “我走!我自己走!阿宝小娘子,求求你别再扇我了……” 东华门的异状引来了禁军的注意,无数殿前司军士手持武器,包围了他们,然而在这诡异的黑雾之下,竟无一人敢上前。 觉明和尚就这么大摇大摆地进了大内监牢,一路如入无人之境。 虽然看上去很威风凛凛,但和尚内心在泪流满面,心想,他这也算是为好友两肋插刀了罢,元敬小友,你可千万争点气,别等我还没赶到就断了气,不然你娘子怕是要拆掉这座皇宫啊。 监牢还是先前的样子,不同的是地上的冯益全已经不知所踪,梁元敬侧躺在稻草上,生死不知。 觉明一惊,急忙上前将他翻过来,摸他脉象,甚是微弱,险些摸不着,再低下头去听他心音,也是跳得很缓慢,显然已经到了强弩之末。 觉明先给他喂了一粒天王保命丹下去,先暂时吊着他的命,又将带来的棉被拆了,一股脑儿地往他身上盖。 黄鹂鸟不停地啄着画轴,啄得嗒嗒响,觉明忙得脚打后脑勺,头也不回地喊道:“我知道我知道!先等一下!” 他将画卷展开,上面的陈年血迹已经很淡了,要滴新的血上去并不难,因为梁元敬遍体鳞伤,几乎就没有一块好地方,而且因为阿宝怨气的又一次爆发,他的伤口无法愈合,血没有停过。 觉明将他的手臂抬起,衣袖卷上去,置于画卷上方,殷红的血珠一滴滴地落在画中美人的眉心,渐渐地,汇成一个奇妙的漩涡,红光一闪,美人消失,黄鹂鸟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角落里一个手执纨扇、披金戴玉的宫廷仕女。 “他怎么样?” 变成人的一刹那,阿宝就迫不及待地问。 “很不好,”觉明皱着眉头,实话实说,“我只能尽力救治,能不能活,全看他自己的造化。” 阿宝跪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托起梁元敬扭曲变形的手,不敢用力,在上面吻了又吻,仿佛希望这能替他缓解疼痛。 梁元敬的体温冰凉,即使盖着被子也不管用,双目紧闭,虽然蓬头垢面,伤痕累累,可面容还是那么俊逸,那么好看。 阿宝的眼泪一颗颗地掉下来。 她颤抖着手,捧起梁元敬的脸,替他一点点擦去血垢,整理好乱发,又珍而重之地在他额头印下一吻,唇移到他的耳畔,轻声呢喃:“你要活着,梁元敬,听到了吗?你一定要活着,我会救你的。” 替他掖好被子后,她从地上站起身,对觉明说:“他就交给你了,大和尚。” 废后阿宝 第64节 觉明神色复杂,张了张口,似要说些什么,却欲言又止,最终只是说:“无论如何,都不要伤人,我这小友是个痴心人,若得知你为了他,落得个灰飞烟灭的下场,那跟杀了他也没什么区别。” 阿宝没有回答,只留给他一个背影。 内廷此时已经陷入了一片混乱,没有人说得清具体情况,有人说是妖魔鬼怪作乱,有人说是有西夏刺客混进来,还有人说是一个和尚作法,预备加害圣上,福宁殿外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的殿前司军士,戒备森严。 阿宝远远地望着这一幕,踌躇几番,到底还是没冲上去硬闯,沉吟片刻,一转身,踏入了深沉夜色中。 坤宁殿内,也是一派兵荒马乱。 薛蘅得知竟有人刺驾,惊得什么都顾不得了,一把抓住报信的小黄门道:“官家呢?官家如何了?” 小黄门急忙回道:“小人来的时候,陆太尉已经在抽调殿前司军士前去护驾了,官家吉人天相,一定会安然无恙的!” 这样的话并不能安慰到薛蘅,她拧着眉道:“不行!我要去福宁殿看看!” 周围的侍女听了,纷纷跪在地上劝皇后娘娘三思,如今刺客下落不明,意图不明,天色又黑,外面还在打雷,眼下在坤宁殿内闭门不出才是最安全的应对法子,倘若在路上出了什么危险,他们都承担不了后果。 薛蘅被侍女们抱着腿,寸步难行,不由得勃然大怒:“狗奴才!要是官家出了事,你们担待得起吗?!” 她一向温和谦逊,有慈悲心,尚是第一次在宫人面前发这么大火气。 众侍女们害怕得发抖,却都不敢放开手,官家出事,她们担待不了,可皇后娘娘出事,她们这些近身伺候的人更担待不了。 两害相权取其轻,侍女们不约而同地哭嚎起来,纷纷喊着“娘娘三思”。 正相持不下之时,殿外却滚进来一个负责看门的内侍。 薛蘅眼皮猛地一跳,急忙问:“怎么了?可是官家那边有消息?” “不不不……”小内侍吓得舌头打结,欲哭无泪道,“是外面……外面有个人……” “你慌什么慌?!” 薛蘅皱眉怒喝道:“好好说话!到底是什么人?!” 小内侍瑟瑟发抖:“她说是……故人。” 薛蘅蓦地一怔。 便在这时,閣门被推开,夹着雪粒的夜风倒灌进来,吹灭了殿中火烛,一人身着宫装,满头珠翠,笑意盈盈地踏过门槛,走了进来。 电光阵阵,照亮一张美丽又熟悉的脸。 就如一个许久未见的故人,她十分自然地坐下,跷着腿,笑着问候薛蘅:“好大的威风啊,皇后娘娘。” 作者有话说: 第59章 释怀 “你……你是人是鬼?” 薛蘅震惊地看着座椅上那个吃着糕点的人。 “为什么你们每一个人见到我, 都要问这种话?就不能有新意一点么?” 阿宝放下糕点,拍去身上掉的残渣,抬起眼道:“这么说罢, 我应当算是鬼, 不过话说回来, 我是人是鬼,你不应该是最清楚的么?毕竟当年, 是你给我试的气。” “是……” 薛蘅茫然道:“当时你已经断了气……” “没断, ”阿宝说,“到棺材里还剩一口气, 冯益全那个断子绝孙的缺德鬼, 把我活活给闷死在里头了。” “…………” 薛蘅瞪大眼睛:“不可能!” 阿宝仔细地观察她的神色,感觉不似作伪,但薛蘅这个女人一向擅长演戏, 她就像个天生的戏子,一辈子戴着面具生存, 别说阿宝分辨不出真伪, 她内心怀疑就连薛蘅自己也分不太出来。 她究竟知不知情, 这件事阿宝已经不想再追究下去了,没有意义,但不意味着她不能利用这件事作文章。 “你欠我一个人情, 薛三娘子。” 她盯着薛蘅,幽幽地说。 薛蘅不愧是禁庭里最聪明的女人, 很快反应过来:“你想让我做什么?” “我要见赵從。” 见她瞬间变了脸色,阿宝立即补充:“别担心, 我不会告诉他是你和冯益全联手闷死了我。我也不会伤害他, 天子是紫微星降世, 有龙气护身,我区区一介亡魂,是伤不了他的,我只是需要他释放一个人。” “是梁先生吗?”薛蘅问。 阿宝没有否认,只是问:“这个忙,你能帮吗?” 薛蘅沉默。 阿宝提醒她:“我没有那么长的时间等你。” “你需要换身装束,”薛蘅看着她道,“如果你不介意,可以扮作我的侍女。” “行。” 阿宝没怎么思索就点了头。 在薛蘅的帮助下,她很快换好了侍女的服饰,原本的衣服和首饰珠钗刚一卸下来,便化为乌有,看得薛蘅又呆住了。 阿宝见怪不怪,一边系着斗篷,嘴上嘲讽道:“不必这么惊讶罢,皇后,眼珠子要掉出来了。” 系带被她打了个死结,越系越紧,薛蘅看不过去,便走过来拆开了,重新替她系好。 她的个头比阿宝要高挑一点,做这种事时,便要垂着眼,一面淡淡道:“我只是没见过罢了。” 阿宝翻个白眼,不想跟她说话。 二人挑了盏宫灯,出了坤宁殿门,前往福宁殿,外面又下起了鹅毛大雪,似扯棉搓絮一般,时不时地还滚过一道闷雷,吓得阿宝双肩一缩,生怕下一道就往她头顶劈来。 薛蘅抬头看天,又侧头问她:“怕打雷?” 阿宝没好气,心想你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不要你管。” 一路上又遇到几拨东奔西跑的军士,说是刺客已经抓到了,是个和尚,现在已关押在暴室听候讯问。 阿宝一听,心中把觉明骂了个狗血淋头,这个没点用的臭和尚!净给她添乱! 薛蘅提着灯扫来一眼,问:“是你们的人?” 阿宝不想理她。 薛蘅又道:“看来你要释放的人不是一个,是两个了。” “……” 阿宝终于忍不住了,偏过头道:“你能不能闭上嘴?” 薛蘅只好不说话了。 - 虽然刺客已经被抓住了,但事关圣上安危,众人还是不敢掉以轻心。 殿前司指挥使陆云亲自坐镇,连一只蚊子都不敢放进殿去,可他不敢阻拦皇后,只是反复打量着皇后身后的一名侍女。 她穿着斗篷,戴着风帽,遮得实在是太严实了一点,又垂着头,看不清长相。 “有什么问题吗?陆大人?” 薛蘅不动声色地移动半步,挡住身后的阿宝。 陆指挥收回鹰隼一样的视线,恭敬地拱手道:“无事,娘娘请进。” 薛蘅进到福宁殿后,就有内侍上前禀报,说是官家先前又梦魇了,再加上突如其来的雷电,受到了惊吓,一直神智不清,嘴里念叨着废后李氏。 薛蘅听了点点头,让殿中所有伺候的宫人都退出去,没有传唤不可进来。 她带着阿宝向后殿走去,顺便向她解释:“自你……不在后,官家便时常梦魇,神智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总是说你没死,说你……只是回扬州去了。” 她停下脚步,转身看着阿宝:“如果可以的话,你能扮作他的梦里人吗?他如今分不清的,不要告诉他你死了,就当是可怜可怜他,可以么?” 阿宝没回答,只冷冷道:“开门罢。” 寝殿里灯火昏暗,似被人特意布置成这样,赵從只着一袭单薄寝衣,赤着足,坐在床前的脚踏上,怀里抱着那盆已经枯死的腊梅,双眼怔怔的,神游天外。 “官家。” 薛蘅走过去,在他面前蹲下,握着他的手轻声呼唤。 “三娘……” 赵從回过神,喃喃说:“朕梦见婉娘了,她说她恨朕,她要挖了朕的心肝……” 薛蘅摘了帕子,替他擦拭额上的冷汗,像母亲哄孩子似的,柔声细语道:“怎么会呢?婉姐姐这么爱官家,是不会伤害官家的,那只不过是个噩梦罢了。官家,你看看,臣妾带了谁来看你了?” 她示意赵從向门口看去,阿宝站在烛光照不到的暗影里,缓缓摘下头上的风帽。 “婉娘!!!” 赵從腾地站起身,目光灼灼地盯着她。 腊梅盆栽从他膝上摔下去,花盆砸碎,土壤撒了一地。 “婉娘!” 赵從赤着双足跑过来,一把将她抱进怀里,欣喜若狂地喊道:“你没死!朕就知道!你没死!他们都是骗我的!” 薛蘅安静地退出了寝殿,阿宝深呼吸一口气,用力地将赵從推开,漠然道:“放了梁元敬。” “婉娘……” 赵從不死心地还想来抱她,终于惹怒了阿宝,一巴掌抽在他身上,“我让你放了梁元敬!放了他!你听不懂人话吗?!” 赵從被她打得很疼,却依然固执地将她抱进怀里,手下的血肉是真实的,还有温热的体温,深深嗅一口,鼻端都是婉娘身上熟悉的芳香,她不再是梦里那个摸不到也追不上的幻影,而是真真切切的一个人。 她回来了,他的婉娘回来了。 赵從紧紧地抱着怀中人,似要将她嵌入骨头里,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 “好!好!我放了他!婉娘,不管你要什么,你知道,我总是会答应你的。” 即使他做出了承诺,阿宝依然不放心,非得亲自盯着他书写手诏,直到快要写完时,她才陡然记起来:“等等,还要加个人,觉明和尚。” 险些忘记了。 废后阿宝 第65节 赵從二话没问,在黄帛上加上了和尚的法号。 待他写完,阿宝从头到尾地看了一遍,确认无误后,这才将手诏卷起来收进袖中。 赵從始终眨也不眨地盯着她,仿佛生怕眨一下眼,她就消失了。 “婉娘,这几年,你都去哪里了?是回扬州去了么?” 阿宝:“……” “你还在生我的气么?”赵從抓着她的袖子道,“别生我的气了好不好?我错了,你看,送你的簪子,我都找工匠接好了……” 他从怀中掏出一枚玉簪,那本来断掉的地方,镀上了一层金,将两截断簪重新熔合到了一起。 “还有梅花……我送你的梅花,我一直好好养着……你来看!” 他牵着阿宝的衣袖,本想带她去看梅花,却发现那盆梅花因为他先前的疏忽,掉在地上砸了个粉碎。 赵從一呆,急忙跪下去,手忙脚乱地将所有碎土聚拢在一起,却被花盆的碎瓷片割得指腹鲜血淋漓。 “别弄了,”阿宝轻轻说,“花已经死了。” “不……” 赵從抬头愣愣地看着她。 阿宝蹲下去,认真地看着他道:“碎掉的花盆,不可能再粘合回去,死掉的花,也不可能再重新开花,还有这簪子……” 阿宝将玉簪塞入他的手心:“断了便是断了,任你找多么巧夺天工的工匠,也修复不回原来的样子。死了的人,就是死了,就算你再怎么不想承认,也还是死了。赵從,你明白了么?” 赵從瘫坐在地上,神色恍惚,怔怔地滚下泪来:“朕一定是在做梦。” 阿宝没有反驳,忽听他幽幽问道:“婉娘,你恨朕吗?” 阿宝侧头想了想,说:“以前应当是恨过的罢。” “那你爱过朕吗?” 爱过吗? 这是个很复杂的问题,阿宝一时想不出答案。 有时候,人的感情,并不能直接地用爱恨二字来概括,如果要让阿宝用一个词来描述她和赵從之间的关系,她想她不会用简单的“爱”,或者是“恨”,而应该是—— “依赖”。 从祐安六年秋离开扬州、离开哥哥的那一天起,阿宝就被迫走上了依赖赵從的这条道路,她在东京举目无亲,又融入不了京都贵女的圈子,所能信任的,唯有赵從一人而已。 赵從也似乎十分享受她对他的这种信赖,他带着她玩遍东京城,想尽各种法子哄她欢心,让她从离开李雄的不适应中走出来,让她对哥哥的依赖尽数移情到了他的身上。 可是后来呢? 他用那么陌生、那么冰冷的目光看着她,对她说:“是我太骄纵你了。” 这一句话如当头棒喝,彻底地打醒了阿宝,她这才明白,赵從根本不是李雄,阿哥对她的好是无条件的,是不需要她回报的。 可赵從不是,他需要她的回应,需要她铭记于心,并作出相应的报答。 他对她的好是有条件的,那便是“我对你这么好,你必须按我的要求来回报我,否则我会将所有对你的好悉数收回”。 赵從那时与她吵架,总是口口声声说,我为了你与百官臣僚对抗,与大陈祖制对抗,为你贻笑千古,为你冒天下之大不韪,为你得罪光了世人,说不定日后史书直笔,还要骂上我一句色令智昏,为何你就不能懂事一点?乖一点?让我少一点后顾之忧? 可阿宝却想,她要的根本不是这些。 赵從从来就不明白,她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就像他不知道她更想要找回阿哥送她的如意簪,而不是一枚除了华贵沉重便再无用处的玉簪。 皇权、帝位,将昔日的枕边人变成了一个陌生男人,阿宝越来越不懂他,他的话越来越少,心机越来越深沉,笑容也越来越少,看向她的目光渐渐多了不满,多了挑剔。 他不准她弹琵琶,不让她吃想吃的食物,不允许她看话本子,拦截下哥哥寄给她的所有信件,他给她的爱是座华美精致的漆金笼子,令她感到窒息。 阿宝有时会想,如果赵從没有登上这个本不该属于他的帝位,如果他还是当年扬州城里的那个赵承浚,他们的结局会不会有所不同,也许他们会恩爱到老,还会有一堆满地乱跑的儿孙。 只可惜,人生是没有如果的。 所以对于他的问题,阿宝只能沉默不语。 赵從双手捂住脸,哭道:“朕是很爱很爱你的。” “你不爱我,”阿宝平静地说,“你爱的是婉娘,我不是她,我是阿宝。阿宝便是阿宝,她没有高贵的家世,也学不来那些娘子们温柔小意的作派。” 赵從一愣,放开捂着脸的手,双眼通红地看着她。 原来他不笑时,模样一点也不像那个人,阿宝有些疑惑自己当年怎么会认错。 “也许我爱的也不是你。” 阿宝微微一笑,说:“我们爱的,都只是心底的一个影子罢了。” 终于想清楚了这一点,阿宝心中登时有种茅塞顿开之感,所有的爱和恨都不重要了,她不必恨赵從,因为她对他的爱也不纯粹,他们的相遇,始于一场错误。 崔娘子说的没错,她毕生都在追求一个虚幻的影子,就如水中捞月,镜中摘花,而这一刻,她不必再去寻找了,因为那个人,一直就站在她的身后,从未离去。 霎时间,阿宝感觉内心的怨气扫之一空,她的灵魂似乎得到了洗涤,开始重新变得纯净、透明。 她该走了。 赵從急忙拽住她的手腕,然而却狠狠地愣住了,因为阿宝的指尖正在消失,化作漂浮的金色尘埃。 “你……” 他的喉咙似被人掐住,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阿宝甩开他,头也不回:“我没有多少工夫了,必须马上要走了……” 她转身冲出福宁殿,忽然角落里有人伸臂拦住她,是薛蘅。 阿宝都快急疯了,怎么越到关键时刻越有人拦路。 “你有什么要说的就长话短说,我的时间不多了!” 薛蘅微愣,也看见了她正在缓慢消失的左手,一向沉稳有余、进退有度的薛三娘子,这一刻竟难得的有些结巴。 “我……我就是想告诉你,你下葬之时还活着这事,我是真的不知情,我当时试了,你确实是断了气的。冯益全他也没告诉我,至于原因,我猜想也许是他没听见,也许是……他认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对不起,我说这些,并不是想为自己辩驳什么,无论你信与不信,我……” “我信。”阿宝打断她。 薛蘅一怔。 阿宝问:“还有要说的吗?” 薛蘅失神片刻,摇摇头,道:“没有了。” 阿宝拔腿要走,薛蘅又拦住她,交给她一个腰牌:“眼下宫里四处都在戒严,你拿着我的腰牌,行事会便宜许多。” 阿宝垂眸看着手心腰牌,忽抬起眼,认真地道了句:“多谢。” 薛蘅苦涩一笑,替她系好斗篷,戴上风帽,道:“去罢。” 阿宝点一点头,冲入漫天飞雪之中。 闷雷滚进了云层,天际不再电闪雷鸣,这一刻的禁庭,是那么的安宁静谧,夜风将阿宝的斗篷下摆吹得扬起,风帽掉了下去,万千雪花温柔地朝她扑面而来,如同记忆深处,那些曾经被她遗忘了的吉光片羽。 “小生姓梁,名泓,字元敬。” “小生?你很小吗?” 少年的脸颊红成一片,就连耳垂也沾染上了淡淡的粉,就如早春盛开的桃花。 她说:“我叫阿宝。” “阿宝小娘子。” “什么‘小娘子’,”她蹙起眉,“阿宝就是阿宝,没有什么‘小娘子’。” 庭院里,他拄着青竹杖慢悠悠地绕着圈,她紧张地跟在他身后,生怕他摔倒,他回眸朝她一笑。 那一刻,有千万只蝴蝶从她心底飞了起来。 枇杷树下,他仰头看她,无意识地伸展着手臂,像随时预备着接住她。 她没有告诉他,她自小从学会走路起便会爬树,小小一棵枇杷树,还难不倒她。 “呆子!接枇杷!” 澄黄的枇杷果流星雨似的扔下去,他一个也接不住,还被砸得狼狈不堪,她坐在树杈上,哈哈大笑。 六月,接天莲叶无穷碧。 她抱着满怀的莲蓬在前面撒丫子奔跑,他在后面气喘吁吁,面红如潮,偶尔停下,回头望一眼身后抄着竹竿追上来大骂的守塘老汉,吓得不敢休息了,继续夺命狂奔。 她忽然又折返回来,拉着他的手钻进一条小径。 夏日炽热的阳光洒满乡间黄土路,她的笑声清脆若银铃,洒了一路,少年少女十指相扣,掌心相贴,沁出一层薄薄的热汗,鼻间有荷花清香袭来,令人沉醉不知归途。 “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月色如银,少年坐在门槛上,怀中抱着琵琶,修长的手指拨着琴弦,低沉温柔地唱着这支歌。他的眉眼是那么的干净,那么的精致,就像天上的仙人,她屏住呼吸,生怕惊扰了这场梦境。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夏日午后,她好梦正酣,忽觉脸颊上有些痒,睁眼一看,漫天阳光从浓密透绿的树冠间洒下,刺激得她瞳孔骤缩。 她眯着眼,看见少年线条流畅完美的下颌,心脏顿时鼓噪起来。 人潮中,她找不到他的身影,慌得起身四处张望,忽听叮地一声轻响,她回身,扔进去的银子还在铜盆里打着转,而他长身玉立,对着她笑。 “小娘子一曲如仙乐纶音,人间哪得几回闻,一点心意,敬请笑纳。” 热闹喧嚷的社戏敲锣开场,他们站在人山人海中,他嗓音温和,跟她讲扬州的景,扬州的人,扬州的名胜古迹。 她听得睁大眼,不依不饶地追问,执着地想弄清在他心中,是扬州好,还是成都好。 他笑着回答,各有千秋。 她撇撇嘴,极小声地嘟囔,那还是我们成都好些罢。 戏台上在唱念作打,将少女无法宣之于口的心事隐匿在人潮里。 她在心底悄悄地说,虽然扬州有芍药,有瘦西湖,有小秦淮河,有二十四桥的明月,但成都也有海棠,有蚕市,有日出江花红胜火,有春来江水绿如蓝,还有一个叫阿宝的小姑娘,她喜欢你,所以你不要走,好不好? 最后一片雪花拂来,轻盈地落在阿宝的眼尾,融化为一颗泪珠。 她眸中所倒映的,是那一年的春日长街,她坐在街心弹琵琶,一个撑着纸伞,背着箱笼的年轻人来到街上,站在茶肆前,他穿着一袭浅青色长衫,袖间绣着竹叶纹饰,偏偏那么巧,转身朝她望来,眸若秋水,唇含浅笑。 仅仅一眼,便再也移不开视线。 废后阿宝 第66节 第60章 结局 “梁元敬。” 阿宝的声音似隔着千万层棉絮传来, 遥远得听不太真切,他睁开双眼,看见她的脸近在眼前, 浅浅地吻着他的眼, 他的鼻, 他的唇。 “阿宝?”他微微睁大眼。 “是我。” 阿宝又吻了他的唇一下,“知道这是在哪儿吗?”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昏暗的室内, 潮湿生霉的墙壁, 还有身下的稻草,只不过身上不知为何多了一层厚棉被, 难怪方才睡着时, 觉得那么温暖。 “牢里。”他声音嘶哑地说。 “嗯,还不算太糊涂。” 阿宝的唇始终离他不过数寸,二人亲了又亲, 就如被拍在岸上搁浅的鱼,那一点雨水始终缓解不了内心的饥渴, 梁元敬情不自禁伸手去抱她, 却疼得闷哼了一声。 “别动, ”阿宝说,“和尚给你接好了骨,上了药, 你不要乱动,需要什么就告诉我。” “我想抱你。”梁元敬红着脸说。 阿宝笑了笑, 小心翼翼地环抱着他的腰,尽量不触碰到他身上的伤处, 脑袋也不敢搁在他的肩上, 而是稍微往上一点, 枕在稻草上,亲一亲他滚烫的耳朵,与他耳鬓厮磨。 梁元敬刚恢复清醒,神志还有些糊涂,忍不住问:“你是怎么……” “嘘。” 阿宝的食指按住他的唇,道:“我们没有那么多的时间说这些了,你听我说就好。梁元敬,我问你,你后悔当年离开成都吗?” “你想起来了?”梁元敬转过头来,神色间带着讶异。 “嗯。” “何时想起的?” 阿宝微微一笑,轻声吟唱:“‘一片春愁待酒浇,江上舟摇,楼上帘招。秋娘渡与泰娘桥,风又飘飘,雨又萧萧。何日归家洗客袍?银字笙调,心字香烧。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你唱起歌来,没有什么变化,依然那么好听。” 原来,那时便想起来了么? 梁元敬怔怔的,神色黯然道:“没有一日不在后悔。” 离开成都,离开李家村,是他人生第一后悔的事。 离开东京,离开那个刚刚失去孩子的阿宝,是他人生第二后悔的事。 第一次离开,让他们一错过便是许多年。 第二次离开,让他们从此阴阳相隔,昔年那个爱笑爱闹、爱吃甜糕、自由欢快得像只鸟儿的小姑娘,终究是化作了宫墙里的一把红颜枯骨,冷冰冰地埋在黄土陇下。 阿宝擦去他颊上的泪,道:“我不后悔。” “我不后悔去扬州,因为不去扬州,我就不会来到东京,就不会再次遇见你。” 阿宝依恋地埋在他的颈窝里,问:“可以告诉我么?你做了什么事,惹怒赵從将你关来这里?” “我烧了你的画像,当着他的面。” “……” “为什么?”阿宝瞪大眼睛。 “就是不想画给他。”梁元敬冷冷地说。 他一向都是温和有礼的,没什么脾气,阿宝直到此刻才知道,原来他性格里也是有锐利一面的,只不过,这样的锐利却是伤敌八百,自损一千。 阿宝忍不住抬起身问:“你是一心求死么?” 梁元敬呆呆地看着她,清澈的眼瞳里倒映出她的影子,薄唇一动,说出了阿宝此生听过的最令人心碎的话。 “这个世间,你不在,也没什么意思。” 阿宝一愣,眼泪就那么滑出眼眶,滴落在他的脸颊上。 “别哭,”他用缠满绷带的手指,不太灵活地替她擦去眼泪,指着自己心口,“你一哭,我这里就疼。” 阿宝的眼泪跟断了线的珠子似的,停不下来,哽咽着骂:“呆子,你这呆子……” 梁元敬神色平静地问:“阿宝,你要走了是么?” 他看见了她正在缓缓消失的下半身,她的膝盖以下已经化作了淡金色的光点,原来灵魂得到超度时,是真的会焕发出佛光的。 梁元敬没有出言挽留,没有述说他的不舍,他甚至没有恸哭,而是挂着淡淡的微笑,仿佛他对于这迟早要到来的一天,早就做好了准备。 于是阿宝知道了,当自己消失的下一刻,他一定会一头碰死在这里,随她一起去了。 梁元敬双亲俱逝,三个姊姊也已出嫁,找到各自的归宿,在这世间,他没有牵挂,没有他舍不下也忘不掉的人,他对这个世界没有任何留恋,所以他要随他的娘子共赴黄泉,同生共死。 不可以,阿宝无论如何也要打消他这个念头。 她强忍住泪水,低头附在他的耳边,小声问:“你知道我是什么时候,才第一次清楚地认识到自己是个死人的么?” 不等梁元敬说话,她便自己回答:“是亲眼看到我的尸骨的那一刹那。” 不是吃不到糕点时,不是别人都听不见她说话,也看不见她时,而是亲眼见到自己的白骨躺在棺材里的那一刻,她才真正意识到,自己确确实实是死了,她已经成了天地间的一名过客,从此除了活在亲人的心中,没有任何人会再记得她。 “梁元敬,你认为死很难吗?不,死很容易的,难的是死后要面对的那些,是你的死留给你亲人的伤痛。” 右手直至肘部以下都消失了,阿宝已经无法再抱着他,替他梳理头发,便低头亲一亲他潮红的眼尾,柔声说:“我最后悔的,便是昔年不该草率结束自己的性命,我还没有吃够那些好吃的糕点,还没看到今春的第一枝梨花,太可惜了,真的,实在太可惜了。” 消失蔓延至了腰部,淡金色的光粒在半空中漂浮着,照亮了昏暗的牢房,那是阿宝洗尽怨气后,最干净澄澈的灵魂。 她垂眸看着梁元敬,看得那样认真,像要将他的模样深深地刻在脑海里,带着去投胎,直到下辈子也记得他。 这是她的心上人,是她少女时期最隐秘的心事,她从十三岁起就喜欢他了,即使后来不记得了,可她还是爱他,只爱他,她爱了他一辈子。 梁元敬终于哭出来,喉咙发出一声沙哑的狂喊:“不——” “不可以说不,”阿宝低下头,与他额头相抵,鼻尖相触,“我是你娘子,你是我官人,你必须什么都听我的,不然我就不要你了。” “别不要我——” 梁元敬害怕地想抓住她,却抓了个空,她的手臂已经幻化成光影。 “那你就好好活着。” 阿宝的语速越来越快,生怕说不完。 “我允许你娶个娘子,如果实在喜欢的话,纳妾也不是不可以,多生几个孩子。春天的时候,带他们去郊外踏青,看看桃花,放放风筝,不要老是闷在家里,不画画的时候,也可以多出去走走看看。梁元敬,这世间是很美好的,不是没了我就没有意思,我活着时没看到的,你要多替我去看看。” “不,你不要走……” 梁元敬嘶哑着哭求,脸上涕泪交加,昔日举止有度、爱洁成癖的梁公子,竟也会哭的如同一个孩子般狼狈无助。 “别哭,听我说,”阿宝吻去他眼尾的泪珠,“你要娶妻生子,无病无灾地过完这一生。我会在奈何桥头等你,下一世,我们一起喝孟婆汤,如果你提前下来了,我就不认你这个官人了……” 颈项以下全部化作了漫天金尘,阿宝的侧脸也焕发着金色佛光,这一刻,她是如此的圣洁,如此的美丽,如同九天之上的神祇。 来不及了,太快了。 她尚有许多话还未跟他说完,然而最后一刻,她又觉得,什么都不必说了,消失之前,她在梁元敬唇上印下一个浅浅的吻。 再见了,呆子。 下辈子见。 怀中人最终散作万千金色光点,那光就如夏夜萤火,温柔地围绕着他上下飞舞,在他指尖缠绕,是爱人的灵魂在和他作最后的告别。 光尘消逝,牢房再次陷入一片漆黑,梁元敬紧紧抱着怀里还沾有她体温的衣裙,忽然摸到不对劲的地方,拿出来一看,原来是她为他求来的一道免罪手诏。 黑暗中,响起他埋在衣裙里闷闷的哭声。 - 永宁四年,二月十八日夜。 “活佛”守真大师于万岁山崇宁寺弥勒宝殿圆寂,享寿一百零九载,功德圆满,魂升西天极乐世界,尸身焚化后得三枚舍利子,供奉于崇宁寺佛塔内,是为舍利塔。 二月十九日晨。 梁元敬被释放出狱,一夜风雪初霁,旭日东升,东京城内积雪皑皑,雪粒在阳光的照射下闪闪发光,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李雄在宣德楼前接他回家,手中捧了一个黑釉陶罐,罐中装着阿宝的骨灰。 二月二十日。 一道今上手谕悄悄绕过政事堂,从禁中发出,宣布翰林待诏梁泓忤逆君上,罪大恶极,诏令除名勒停,送昭州编管。 大内所有罪臣梁氏的画作勒令就地焚毁,文武臣僚、士庶百姓中藏有梁氏画作者,均缴纳充公,不得私藏,违者处以重刑。 一时间,京师人人自危,争相在家中焚烧梁氏画作,即便曾以千金购入者,亦不敢不舍。 二月二十八日。 禁中再追加一道手谕,改昭州为送新州编管,即刻出发,不得延误。 新州隶属广南东路,唐时属岭南道,自古便是蛮荒瘴疠之地,被贬至此地者,往往有去无回。 三月初一,汴河解冻,春回大地。 梁元敬脸上刺字,颈上戴枷,由两名开封府解差押送上路,觉明和尚与李雄一路相送,送到东京城南薰门外,李雄拿出包银子,替他打点官差,好让他路上少吃点苦头。 觉明和尚站在路旁,对他说:“‘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元敬小友,心若安处,哪里都是故乡,此一去,路上多加保重,放宽胸怀,切莫辜负小僧为你捡回的这条命来。” 梁元敬没有回答他,而是抬起头,仰望着天空,喃喃说:“桃花开了。” 这是阿宝在他怀中消逝后,他主动开口说的第一句话。 觉明和尚一怔,也望着天,忽然想起很多年前的一个冬日,梁元敬来大相国寺找他,怀中还带了壶温酒。 他平日甚少沾酒,这让和尚多少有些惊讶。 二人围炉饮酒,酒醉后,梁元敬满面潮红,对他说:“我找到了。” 一句没头没脑的醉话,觉明却听懂了。 他知道自己这小友画了许多张画,画中都是同一个人,一个抱着琵琶的绝色小姑娘。他拿着这些画天南地北地找,逢人就问,一找便是许多年,竟真给他找到了。 可和尚眯着眼观察他神色,总感觉他不像是开心的样子。 他心中不由得冒出一个大胆的猜测:“可是这小姑娘,她嫁了人?” 废后阿宝 第67节 梁元敬阖着眼,许久都未曾回答,觉明还以为他睡着了,正要将他手中酒碗拿走时,忽听他低低地嗯了一声。 “她是皇后。” “…………” 再次见面,便是三年之后了,他们一同上京,因赶路不及时,城门下了钥,只能夜宿郊野。 梁元敬一路上都对废后薨逝的话题避而不谈,唯独那个夜晚,他只用了两个字,描述自己听闻废后死讯时的心情—— “痛甚。” 彼时他躺在山丘旁一株桃树下,那桃树生得极古怪,九月深秋时节,竟开了一树秾艳桃花,夜风拂来,粉红花瓣纷纷扬扬,洒落在他的身上,其中一瓣,恰巧飘落在他的眼尾,被一点泪渍沾湿,越发显得妖娆诡异。 七月七,日头毒辣。 梁元敬和两名解差走到了衡州一带,多亏临走前李雄的打点,这二人路上并没有过多为难他,甚至还主动解开了他的锁枷,让他轻便行路。 天气太热,那二人打了赤膊,坐在城外凉茶铺饮茶。 梁元敬也得了一碗凉茶,他热出了汗,却依然衣冠严整,一丝不苟,惹得二位解差都笑话他是穷讲究,活受罪。 只有他自己知道原因。 身上的伤口自阿宝消逝后便全部愈合了,现如今已结了痂,痂落了后,只在他的身上留下数道浅浅的伤疤,可深夜无眠时,他仍然觉得那些旧疤在疼着,在痒着。 有时他会冷不丁神志恍惚一阵,怀疑阿宝从未在他身边出现过,那只不过是他思念太过时,所产生的一个幻想。 垂眼看到手臂上的疤痕,才陡然松一口气。 如果说有什么,能真正证明阿宝曾经在他身边存在过,便只有她留给他的这些伤疤了罢。 九月,梁元敬一行抵达新州,今上的谕旨再次追加而来,将他流放至吉阳军。 这里已经是大陈舆图的最南端,最荒远偏僻之所在,到这里,就意味着贬无可贬了,梁元敬最终在此安下家来。 这一住,便是十三年。 十三年后,今上于玉清昭应宫病逝,九子永淳继位,更名为”谟”,改年号为道冲,由皇太后薛氏垂帘听政,代行处理军国政务。 “道冲”一语,出自《道德经》,似乎昭示了新朝即将推行“清静无为”的国策。 新帝即位后,薛太后便以皇帝名义颁布一道推恩圣旨,大赦天下有罪之人,凡死罪之下,皆可酌情减免罪行。 梁元敬也被包含在“推恩”的罪臣之列,他不用再被当地官府强制看管,可以遣还原籍了,然而他却并没有回去扬州,而是去了第二次被贬的新州,并在那里定居下来。 这一年,他已经四十四岁,鬓发斑白。 留在新州的梁元敬,搭了一座简陋草堂,收了几个学生教画画,聊以谋生。 当地的人都认识他,唤他一声梁先生,人们总是看见他背了画具外出写生,然而每次画好之后,即刻就付之一炬,从不留下一张。 也有人看见过他抱着把琵琶,坐在溪水旁弹唱,一个人自言自语,不知在跟谁说话。 春天时,梁元敬在院中亲手植下一株枇杷树。 岭南气候湿热,四季如春,十分利于作物的生长,不过三五来年,院中枇杷便已亭亭如盖,长到一人来高,枇杷果结满枝头,澄黄饱满,皮薄肉甜。 他搭着梯子,拿着剪刀一颗颗地剪下来,放在箩筐里,可惜无人吃,烂了一筐又一筐。 过了春,便是夏。 一日复一日,一年又一年,岭南的荔枝熟了一季又一季,岁月终究是平淡又缓慢地过下去了。 他还是没有听阿宝的话,这一生,没有娶妻,没有纳妾,没有生子,一个人孤零零地守着他的草堂,但每一天都在认真地活着,生怕来日到了地底下,阿宝真的不要他。 离开人世的那一天,是一个天气很好的春日,弟子都守在他的床前,他交代完最后一句遗言,便安然地闭上了双眼。 弥留之际,口齿不清地呢喃了一句什么话,一名弟子附耳去听,听得是“阿宝”二字,弟子不甚了了,正待问他这是何人,却赫然睁大眼睛,发现恩师已经溘然长逝,去时唇角上扬,含着淡淡笑意。 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 [宋] 苏轼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卷六·长恨歌》终 梁泓,字元敬,扬州人,北陈宫廷画家。 出身江左名族,幼年颖悟好学,有早慧一名,闻达于乡里。素喜丹青,天资奇绝,师从数位名家,各取其长,擅野外写生,传写物态,皆生动逼真,脱去格律,自成一派。 年少时屡试不第,游学于外。熙和元年,世宗开创画学,并将绘画纳入科举,故上京赴试,经考试选入翰林图画局,为翰林待诏,自此名扬京师,有一画“千金难求”的美誉。 熙和二年,因父染疾,梁泓辞官不仕,回归故里,丁忧期未满,再次被起用,于永宁二年回到东京,仍任翰林待诏,尤为世宗器重,常伴君左右,赏赐不断,荣宠一时,为同僚羡妒。 永宁四年春,梁泓御前失仪,触怒世宗,以“忤逆君上,狂妄凶悖”的罪名被贬送昭州编管,八日后,又改送新州,抵达新州后,又改流放吉安军,三次贬谪,一次比一次荒远,可见为帝所恶。 禁中梁氏画作,悉数被焚毁,民间亦不敢私藏,唯翰林图画局藏有昔年梁氏所作《汴京风貌图》一幅。 此画三年乃成,规模宏大,全景式构图,画中人物神态、车船舟楫、城郭村野、店铺房舍、烟柳翠幕、桥梁河流,无不翔实生动,笔法精妙,是熙和年间汴京景象的最佳写照。 画院长官秦氏惜才,不舍就此毁去,便将画上梁泓的私印、亲手题跋裁去,将此画私藏于家中,这才不至使梁泓无作品流传于世。 此后蒙古入侵,南陈灭亡,《汴京风貌图》流传至大金朝高官手中,朝代更迭,画作也几经离乱,被人偷换、盗割、临摹、仿造者多不胜数,真品至今收藏于故宫博物院,画卷绢本设色,全长528厘米,宽248厘米,是为国宝。 僖宗天策二年(公元1102年),梁泓病故于新州草堂,享年九十九岁,寿终正寝。 ——正文完 作者有话说: 本书到这里就正文完结啦,不知道大家喜不喜欢这个结局。 就我个人来说,我是觉得这个故事的完成度比较令我满意,因为在最开始创作时,脑子里冒出来的,就是一个年轻人抱着画轴痛哭的样子。 我想写的是一对没有金手指的爱人,因为命运的捉弄而彼此错过的故事。 另外还有几点需要说明: 1.为什么不在文案写be? 我觉得这样属于剧透,再一个,我不能确定这是不是be,因为这只是正文结局,还有番外。 2.为什么不双死,让小梁孤独地活了那么多年? 因为阿宝死过一次,她知道生命的可贵,但她没想到梁元敬这么固执,竟然真的孤独了一世。(其实小梁固执的性格小时候就可见一斑了。) 3.想必大家也看出来了,梁元敬对应的是张择端,《汴京风貌图》对应的《清明上河图》,所以画作尺寸上也采用了《清明上河图》的尺寸,但小梁的生平跟张择端没有共通之处,为什么不在文案中指出,因为我觉得这也属于一种剧透,所以在最后说明一下。 感谢大家看到这里,番外保甜,周三晚零点更新,一定要来看啊!!! 第61章 今生(一) “是啊, 好多人……” “六点就过来排队了,听说是十年来第一次展览吧,之前故宫博物院只展出过三次。” 李霹雳举着自拍杆, 在摄像头前毫无形象地吸溜了一下鼻涕, 六月初的北京清晨还有些凉意, 她出门时只穿了件短袖, 现在冻得想骂人。 弹幕上飞速闪过一句话。 一位id名为“我为cp扛大旗”的网友问道:「政政去哪里了?」 李霹雳皱皱眉头:“他去买水了。这是我的直播间,你们老是提他干吗呀?” 李霹雳真是服了,明明她才是b站才艺区的up主,之前靠一曲《十面埋伏》吸粉无数, 百万播放量, 弹幕破万, 外号“中华琵琶精”。 只是因为有一次直播中途,梁政无意间闯进她的房间, 误入了镜头,她的粉丝们竟然就这么叛变了,每次开播时再也不催她弹琵琶了, 而是问她政政在哪儿, 政政今天不出镜吗? 烦死了! 李霹雳想起自己这么多年来, 无论是成绩还是在老师同学间的风评, 都被梁政单方面碾压的悲惨往事, 就掬了把辛酸泪。 她跟梁政上辈子一定认识吧,还是那种欠了对方八百万没还的冤家仇敌, 不然这辈子为什么他要这么虐她? 正这样想着, “冤家”过来了。 梁政个高腿长, 头发刚剪过, 托尼老师是李霹雳特意找的, 她之前看过探店视频,便种草了,果然手艺特别好,剪出来的头发自然又有型,刘海不长不短,剪得有些碎,恰好露出梁政饱满的额头,清俊的眉眼。 他在紫禁城黎明的薄雾中朝她走来,身后是淡金色的朝阳,确实看上去挺赏心悦目的。 李霹雳倒是能理解弹幕里那群每天嗷嗷嚎叫“政政好正”的女粉丝们,只不过…… 梁政每次一开口,还是会让她生出一种暴殴他的冲动。 “宝宝……” “都说了在外面不要叫我的小名!” 李霹雳真想拿手里的自拍杆抽他,同样的话要让她说几次啊?!她都听见后面有人在嘲笑她了! 梁政:“忘了。” 他将手中的矿泉水拧开瓶盖,递给她。 李霹雳接过,喝了口水,又皱眉问:“怎么去那么久?” “看见有卖车轮饼的,就去买了几个,吃吗?” “吃!” 梁政将手中的纸袋给她,又接过她手上的自拍杆,让她能腾出双手吃东西。 摄像头晃动了几下,屏幕里出现一张高清帅脸,直播间里一堆女人顿时疯了,唰唰唰地弹出小花花和打赏的礼物,弹幕也不停地滚动着—— 「政政!政政!政政!」 「儿子好帅!狂吸!」 「妈妈问我为什么跪着舔屏幕?」 「双手打字以证清白。」 「妈呀这脸是真的吗?不是3d建模吗?这么高清怼脸还帅得我合不拢腿!」 放眼望去,评论区里竟找不到一条完整的裤衩子。 也有人在喊话:「政政!快脱了外套给小霹雳披上,她冻得鼻涕都出来了!」 在看到这条弹幕之前,梁政就已经脱了上身的冲锋衣,给李霹雳穿上,又帮她拉上拉链。 废后阿宝 第68节 李霹雳的下巴掖在衣领子里,显得一张脸巴掌大,唇边沾了一些车轮饼的碎屑,梁政顺手帮她擦了。 回头一看,弹幕里又是一堆喊“磕到了”的人。 梁政脸红了,拿着自拍杆的手指僵硬,不敢直视镜头。 弹幕里已经习以为常—— 「又脸红了!」 「每日必红一次脸!」 「儿子你看一眼镜头啊,呜呜呜……」 「这小脸红的……我有罪我先说,好想把他怼墙角里欺负哭!」 梁政实在看不下去了,扭头对李霹雳说:“还不关播吗?等下进入展厅不能直播的。” 李霹雳刚好把最后一个红豆馅的车轮饼咽下去,将空袋子塞给他,自己拍了拍手上的碎屑,接过自拍杆,对着屏幕说:“宝贝们,展厅不能直播,我要下播了,高考后见,拜拜——” 弹幕里全是不舍和挽留的话,李霹雳只好又站着唠了几句嗑。 “学校放假了嘛,放心,没逃课。” “高考当然是6月7号啊,大哥你哪里穿来的,这也不知道?什么……考我的?太小瞧我啦!这么重要的日子,我怎么可能忘记?” “对,艺考都过了。政政?他当然考的中央美院啦,我?对,中央音乐学院,隔得不远又怎么了……我才不找他约饭呢!” “偶遇的人别想了,他是个死宅,不爱出门的。” 梁政伸手扯了她衣袖一下,李霹雳知道他是在提醒自己赶紧下播,便对着镜头做了个飞吻:“拜拜啦,这次是真的下了……什么?亲一个给刷飞船?哈哈哈哈哈,看好了啊!” 说着竟真的拽着梁政的衣领,要强吻他。 “!!!” 梁政吓得双眸睁大,长睫颤动,险些一跤跌在地上,那脸涨得简直比天安门广场的国旗还红。 李霹雳在隔他的唇还差几厘米时就停下来了,松开他的t恤圆领,噗地一声哈哈大笑:“你怕什么怕,以为我会真的亲你吗?” 开玩笑,这光天化日、众目睽睽的好不好?还有保安叔叔在不远处巡查呢! 梁政眼睫乱扇,低垂着眼不说话,不自在地整理了一下衣领。 李霹雳收了自拍杆准备退播,短短几秒,瞥到弹幕里都在喊不要停,亲下去,也有零星几个理智的粉丝在劝,还未成年不要做这些事,高考完了再说。 早就成年了。 李霹雳在心底嘀咕一句。 她是正月里的生日,早在寒假时就满十八了,梁政和她同一天生日,非常巧。 两家大人也是在医院待产时认识的,越聊越投契,李霹雳妈妈和梁政的妈妈还结拜为干姐妹,认了彼此的孩子为干儿子和干闺女,后来买房子还搬到了一起。 李霹雳从读幼儿园起就和梁政一个年级一个班,梁政小时候聪明,班主任建议他跳级,干妈还不同意呢,就为了让儿子继续和小霹雳一个班,方便照顾她,这也导致了李霹雳十二年读书生涯都被梁政死死压制的局面。 干妈还说,他们出生那天,两个眼睛还睁不开的小孩,居然在襁褓里对着彼此咧嘴笑,逗乐了一帮大人,当场就定下了娃娃亲…… 不行不行,别想了,娃娃亲什么的,实在是封建残余。 李霹雳用手背碰碰脸,奇怪,自己的脸怎么也烫起来了,一定是太阳出来了,太热了! 她将冲锋衣外套脱下来,甩给梁政。 “不冷了?”梁政问。 “热!”李霹雳扇着风说。 梁政便将冲锋衣对折了一下,搭在胳膊上,他穿着一件白色圆领短袖t恤,露在外面的皮肤比牛奶还白,因为太白,手臂上淡蓝色的青筋就很明显,一条条地凸起来,看着格外有力量感。 梁政的手也生得十分好看,不比网上那些手模的图片差,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指甲修剪成月牙形,显得很干净。 李霹雳最爱盯着他的手看,有时候还会看走神。 “怎么了?”梁政问她。 “把你的手借我玩。” 梁政想也不想,将右手递给她。 展览八点半才正式放人进入,每次只容纳两百人,他们五点就起床,搭地铁过来排队,现在是七点二十分,午门前乌泱泱的全是人头,队伍排了老长,一眼望不到尽头,只怕排了上千人。 李霹雳无聊,便捏着梁政的手玩,按他虎口处那个窝,又扮演神医给他把脉,神叨叨地说他怀胎几月了,怀的是男是女。 梁政也不嫌烦,配合着她玩。 后面一个女生听见他们的对话,实在是太有趣了,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两双眼睛回头朝她看过来。 女生大窘,忙摆手道:“不好意思,我就是听你们说话,太有意思了……不是故意笑的。” 李霹雳笑着说:“没事儿,姐姐,你是自己带的凳子吗?” 女生坐在一张折叠椅上,说:“是啊,我男朋友带的,不然一站站几个小时,太受罪了,你要坐吗?” “啊?可以吗?” 李霹雳受宠若惊,她站了两个小时,腿都快断了。 她吃惊的时候眼睛睁得圆圆的,皮肤白皙清透,脸颊上还有婴儿肥,十足的青春朝气。 女生都要被她可爱晕了,点点头说:“当然可以啦。” 说着就要起身,将椅子让给她坐。 李霹雳连声阻止:“不用不用,姐姐你不用起来,我只坐一点边边就可以了。” 她人小身子瘦,确实不大占地方,两个女生就这么挤在一张椅子上,热络地攀谈起来。 李霹雳知道了女生的名字,叫盛楠,是北大的学生,这次和男朋友来故宫看书画展。 “你男朋友呢?”李霹雳问她。 “他去给我买吃的了,我有点饿。”盛楠说。 李霹雳一听她饿,急忙让梁政蹲下来,从他背的包里掏零食,然后全部拿给盛楠吃。 盛楠接了满手吃的,忙喊:“够了够了,我拿不下了。” 李霹雳这才停下她热情的投食行为,梁政从背包里掏出包湿纸巾,抽出纸巾给她擦手。 她吃完了车轮饼没洗手,一手的油,还沾了不少在他的手上,他先将李霹雳的手指一根根擦干净了,才动手擦自己的。 男生单膝跪在地上,垂着眼给李霹雳擦手的神态特别专注认真,盛楠忍不住问:“你们是情侣吗?” 李霹雳一愣:“啊?” 梁政又脸红了。 盛楠要尴尬死了,赶紧问:“我是不是误会了?” 可看着不像啊,他们看上去……不就是情侣们的日常相处模式吗? 李霹雳拍着大腿狂笑,说:“你太看得起他了,他能找到像我这么漂亮的女朋友吗?” 她的笑声太有感染力了,驱散了盛楠心中的窘迫,跟着她一起笑起来。 “你们还是高中生吗?” 其实早在李霹雳直播时,盛楠就注意到他们了,虽然在场直播的人有许多,但这两个人实在是太引人注目了,一个元气可爱,一个高大俊朗,即使在人群中也很耀眼,跟明星似的,她一开始还以为他们是北影的学生。 李霹雳说:“是啊,高三了。” 盛楠惊讶:“那岂不是后天就高考?” “对。” “那今天还出来排队看展?” “没办法嘛,”李霹雳拽着梁政胳膊上的冲锋衣,百无聊赖地摇来摇去,“这个人想看《汴京风貌图》,说什么机会难得,错过一次就再难看到了,我只好舍命陪君子啦。” 盛楠笑着说:“我们也是来看这个的,我男朋友是梁泓的忠实粉丝,每次只要有他的展出,请假都要去看。” 李霹雳听了,睁大眼睛,跟找到了同道中人似的:“梁政也是!说他是梁泓的粉丝都说轻了,他简直把梁泓当祖师爷看!每次考试前都要拜拜的那种!” 盛楠侧头问:“你们是艺术生吗?” 她之前听她直播的时候,听到了一点。 李霹雳点头:“是啊,他学国画,我学民乐的,琵琶。” “那很不错啊。”盛楠笑着夸奖。 李霹雳摸着鼻尖嘿嘿笑:“一般一般,世界第三。” 二人又头碰头地加了微信,李霹雳还将她在b站一曲《十面埋伏》的封神视频给盛楠看了,惹得盛楠瞪眼直呼:“你这手开过光吧?还是开了二倍速?怎么残影都弹出来了?” 李霹雳谦虚答:“无他,唯手熟尔。” 一旁的梁政忍不住发出一声低笑。 李霹雳听见了,一眼瞪过来:“笑什么笑?我说的不对么?” 梁政立即正色:“很对。” 盛楠打开哔哩哔哩:“我得关注你一个。” 李霹雳探头看过来:“行,我看看你id叫什么,下次来我直播间,可以点歌,我给你暗箱操作,什么都可以,上次我还弹了首《好汉歌》。” 说着还哼起来了:“路见不平一声吼哇!” 盛楠接:“该出手时就出手!” 李霹雳:“天上的星星参北斗哇!” 盛楠:“参北斗哇!” 李霹雳顿住了,问:“下一句是什么来着?” “生死之交一碗酒。”梁政冷不丁地提醒。 “哦哦,对对对,”李霹雳继续唱,“说走咱就走哇!” 盛楠接:“你有我有全都有哇!” 正唱到“风风火火闯九州”这一句的时候,盛楠的男朋友来了。 废后阿宝 第69节 出乎李霹雳意料的是,那竟然是个头束脏辫、满身肌肉、左胳膊上还文着刺青的一米八壮汉。 李霹雳眼珠子都险些掉出来了,盛楠看上去这么文静温柔,她还以为她的男朋友是个戴金丝边眼镜的大学霸呢,不是说隔壁清华的么? 这大哥一出场,她好像一夜梦回90年代的香港片,就是两排小弟鞠躬齐声喊“大哥好”的那种。 李霹雳都怀疑他随时能从包里掏出把西瓜刀来,振臂一呼,弟兄们,我们今天去哪里砍哪个扑街。 大哥……不是,盛楠男朋友没从包里掏出刀,倒是拿了些买来的热狗肠、章鱼小丸子和关东煮,知道李霹雳和梁政是盛楠刚交的朋友后,还热情招呼他俩一起吃,生怕李霹雳不好意思,特意拿了串鱼豆腐给她。 “别客气!吃!” 李霹雳感动的眼泪都要流下来了,这就是大哥的气场么? “谢谢大哥!” “哈哈哈哈!不要这么客气!我叫陈彪。”盛楠男朋友笑声雄浑。 “彪哥好!”李霹雳二话不说给自己认了个哥。 “哈哈哈哈哈,你这姑娘,可逗。” 彪哥又塞了一串海带结给她,抬眼看向梁政,“这你对象是吧?” “……” “他不是,”盛楠又脸红了,尴尬地扯男友衣服,“你别乱说话了。” 彪哥根本不当回事:“不是就不是呗,迟早是,你扒拉我干啥?来!小伙子,吃串福袋,个头倒挺高的,就是不太扎实,要多吃点肉啊!看,跟哥一样!” 彪哥曲起胳膊,特意给梁政显示他发达的肱二头肌。 梁政:“……” “瞅你这瘦的,禁不住我呼一巴掌吧?” 彪哥说着,举起他那蒲扇似的大掌,预备一掌拍在梁政肩上。 正在吃章鱼小丸子的李霹雳见了,急忙将丸子咽了,冲过去护在梁政身前,喊道:“好汉住手!彪哥,梁政他不扛揍,你揍我吧,我经揍!” 梁政:“……………” 彪哥要笑断气了。 他一笑起来,跟姚明那张著名表情包神似,满脸包子褶,憨憨的,再也没有之前的大哥气场,李霹雳对他的敬意顿时直线下降。 四人又聊了会儿天,李霹雳这才知道彪哥真的是清华的,而不是在蓝翔毕业班进修过,他是清华美院的美术生,学雕塑的,难怪一身流浪艺术家的气质这么浑厚。 这下总算是专业对口了,梁政恰好也是学中国画的,两人又都崇拜梁泓,共同话题很多。 梁政性格内向,出门在外很少跟陌生人说话,方才李霹雳跟盛楠打得火热,他也只是默默在一旁听,不太插话,但架不住彪哥这人健谈,他老家东北那旮旯的,不管什么都能唠上两句,何况是专业性问题。 两人很快针对梁泓和他的唯一传世作品《汴京风貌图》交流了起来,当然大多是彪哥在说,梁政倾听,不过他偶尔也会发表自己的一两句见解。 李霹雳对这些不感兴趣,只与盛楠说话,两个女生互相安利起美妆用品和最近追的剧来。 八点半,展厅入口开始检票了。 盛楠和彪哥不幸分到了下一组,李霹雳这才和他们告别,临走前盛楠还祝了她和梁政高考大捷。 “你不是社恐吗?” 他们走后,李霹雳转头问梁政:“刚刚还跟彪哥说那么多话。” 梁政咳一声,嗓音有些哑,无奈道:“他太能说了。” “哈哈哈,我见到他的第一眼,差点冲上去喊大哥。” 李霹雳将瓶盖拧开,水递给他,“喝点水,润润嗓子。” 梁政喝了几口,把水瓶还给她,薄唇上泛着一片水光。 李霹雳顺手将瓶盖旋上,一面说:“其实跟陌生人交谈,也没那么困难吧,你多尝试几次就好了,干妈总是说你性子太闷了,你得多跟我学学。” 梁政抿抿唇,说:“可我还是只想和你说话。” 李霹雳眉眼弯弯,将水瓶塞他手里,挽他的胳膊:“走啦!呆子!别挡住后面的人了。” 作者有话说: 第62章 今生(二) 展厅就在武英殿, 这次的文化特展是为了纪念故宫博物院建院90周年而推出的,展期时长两个月,将有300件绝世珍品与世人见面。 今天武英殿的展出是首展, 除去千古第一画《汴京风貌图》外, 还有韩滉的《五牛图》, 以及东晋王珣的《伯远帖》。 梁政是专门奔着梁泓作品来的, 当然只去看《汴京风貌图》。 因为古书画的修复和保存都十分不易,所以故宫顶级书画文物一般三到五年才会展览一次,这是《汴京风貌图》十年来首次全卷展出,上一次还是在故宫博物院的80周年庆典上, 此后只在香港和日本部分展出过一次, 还是电子动态图, 所以这次能亲眼观摩真品,机会分外难得。 长达五十厘米的玻璃展柜前, 现已排了一条长龙似的队伍,不少人趴在展柜上一厘米一厘米地细品,旁边的工作人员在不停催促, 每个人只能看十到十五分钟, 队伍缓缓地向前移动着。 故宫内能租借自动讲解的电子语音设备, 也有志愿者开展专题讲解, 展柜上配置了二维码, 只要扫一下,就能了解展品幕后的故事、创作者的生平。 梁政对梁泓的生平如数家珍, 对《汴京风貌图》的了解更是不逊于鉴藏名家, 他们压根没有租借讲解设备的必要, 李霹雳只需听他说就可以了。 因为怕打扰到其他人, 梁政只能紧紧挨着李霹雳, 低头在她耳边讲解。 他的音色低沉、柔和,灼热气息拍打在李霹雳的耳畔,不一会儿就令她红了耳朵,目光不自在地扫着展柜里的古画,借此转移注意力。 梁政跟她解说着画卷的内容。 《汴京风貌图》的细节非常丰富,画中人物多达八百个,据说无人数得清,每一个小场景都生动异常,人物的神态、动作栩栩如生,让人一秒穿越回那个11世纪的繁华汴梁。 所以历史书上说,《汴京风貌图》是图画版的《陈史》,它是那个反映那个时代汴京人民日常生活和经济文化水平的最真实写照。 梁政还说,《汴京风貌图》有一段颠沛流离的历史,自陈以来,历经元、明、清三朝,画作几经辗转,蒙古高官、文人雅士、商贾巨绅、明代权宦、满清帝王都曾是它的主人,又经过历代中介人的掉包、转卖、以及盗割之后,画作长度已经只有528厘米,无人知晓原作尺寸,但一定不止这么长,因为丝绢边缘有明显的残缺,显然被人割去过一部分,而且画上也未曾有作画者的亲手署名以及题跋。 李霹雳听到这里,忍不住问:“没有署名,那怎么知道这画就是梁泓画的?” “看这里,”梁政指着画卷上一处说,“‘梁泓,字元敬,扬州人也,幼颖悟,少有大名,丁亥年画科进士,作《汴京风貌图》一幅,为帝所重’。这是陆徵的题跋,他是元代高官,金元时代距离陈最近,他说《汴京风貌图》是梁泓所作,应该就是真的。” 李霹雳成绩虽然不好,但也不是个历史白痴,便问:“可是元朝之前,不是还有个南陈吗?那时候画去哪儿了?” 梁政遗憾地摇头:“没有人知道。《汴京风貌图》在南北陈两代的下落一直不明,就算有人收藏,恐怕也不敢说出来的。” “为什么?”李霹雳忽然就产生了兴趣。 “因为梁泓得罪了世宗……” “啊,”李霹雳恍然大悟,“就是那个喜欢跟着道士炼丹,最后吃丹把自己吃死了的皇帝是吧?” “……” 别看李霹雳历史学得不怎么样,倒是对这些野史逸闻特别感兴趣,只可惜高考也不考这些,不然就不用绞尽脑汁地抓着她补课了。 梁政笑了笑,怕她被后面的游客挤到,便紧紧地牵着她的手,右手揽着她的肩,将她半搂在怀,继续说:“是他。梁泓后来被世宗贬了三次,一次比一次远,最后被贬到了海南,他的画作全部被烧光,只剩下《汴京风貌图》流传于世。” “好惨啊,”李霹雳悻悻地摸摸鼻子,“这个人肯定特别不会做人,才惹得皇帝那么生气。” 梁政的唇动了动,欲言又止。 李霹雳与他从出生起就认识,什么小动作也逃不过她的眼睛。 “你想说什么?” “其实……” 梁政低头附在她耳旁,小声说:“据说梁泓不止有《汴京风貌图》这一幅作品,我之前逛论坛,看见有人说,梁泓在广东的墓被盗墓贼偷掘了,从墓室里盗出了一幅画,画上是一个宫廷仕女,有鉴藏家说,那是大陈皇后才能穿戴的服制……” 李霹雳眼睛瞪得溜圆:“我去,梁泓够牛的啊,看上了皇帝老婆?” 这种天雷滚滚的后宫狗血八卦她最爱听了。 “是那个薛太后吗?” 李霹雳知道这个人,完全是因为最近芒果台正在热播的一部大女主剧,讲述薛氏从宰相之女到摄政太后,垂帘听政二十余年的波澜壮阔的人生。 梁政摇头:“不是,应该是世宗的元配皇后。” “哦,那个废后啊。” 这个女人李霹雳也知道,因为她在电视剧里也出现过,就是一个十八线女配,还没熬过前十集就领盒饭了。 她唏嘘感慨:“难怪皇帝要把梁泓贬去那么远的地方呢,敢觊觎老板老婆,不要命啦。” 梁政忍俊不禁,他知道李霹雳就喜欢听这类故事,只能强调:“这都是野史,信不得真的,你随便听听就行了。” 李霹雳在他怀里点头,又问:“那幅画呢?” “应该被哪位收藏家买走了。”梁政说。 “扒人坟墓,挺缺德的。”过了半天,李霹雳忽然冒出这么一句话。 梁政:“嗯。” 二人随着人流走,梁政隔着玻璃,看得很认真,细碎的刘海在前额飘来荡去,显得他肤色白皙,鼻梁高挺,嘴唇温润,侧脸就如绵亘起伏的山岭。 李霹雳突然想起直播时弹幕里闪过的一句话:好想在政政的鼻梁上滑滑梯。 政政确实是很正啊,李霹雳心想。 其实从小一起长大的话,是很难对彼此的长相建立起一个直观认识的,李霹雳看着梁政的脸长大,并没有“他帅不帅”的那种想法,直到小学六年级起,开始有越来越多的女生给梁政送情书,有些人甚至送到了她这里,她才慢慢反应过来,啊,梁政确实挺受女生欢迎的。 这个事实令李霹雳产生了危机感,心里很不舒服,她不喜欢那些女生看梁政的眼神,也不喜欢别人找她帮忙,让她送情书,甚至有次为了这事,和梁政发了一通莫名其妙的脾气,之后好几天没理他,都是自己一个人上下学。 妈妈问她:“政政又哪里惹到你了,怎么不理他了?” 李霹雳没好气地说:“他哪里都惹到我了。” 虽然是自己怀胎十月生出来的,但李妈妈每次都发自内心地感叹,自家闺女这脾气实在太烂了,世上也就只有梁政忍得了她。 李妈妈好声好气地劝她:“宝宝,你的脾气也多少收敛一点,政政就不可怜吗?每天都来家里等你上学,你要么一个人在前面走不理他,要么坐你爸爸的车去学校,你回头看看,政政都快哭出来了,你怎么舍得的哟?” 李霹雳在玄关换鞋,闻言翻个大白眼,说:“多得是想和他一起上学的人,不差我一个。” 李妈妈一愣,顿时明白了,哭笑不得:“原来是吃醋了呀,宝宝,你这占有欲是真的重……” “走了!” 李霹雳不想再听老妈啰嗦,把门一摔上学去了。 刚一出门,就碰见了在门口等她的梁政,她眼神都没给他一个,直接目不斜视地走过去了。 废后阿宝 第70节 身后响起脚步声,是梁政跟了上来,但他不会超过她,也不与她并肩,只是默默地跟在她身后不远处。 李霹雳鬼使神差地想到妈妈那句话:你回头看看,政政都快哭出来了。 什么啊? 要不要那么夸张? 李霹雳忍不住借着小区花坛的遮掩,悄悄向后瞥了一眼,却正好与梁政的视线撞上。 他没哭,但神情看上去也不像是开心就是了,而是有点淡淡的茫然,仿佛搞不懂她为什么突然就不理他了。 李霹雳心脏一揪,不知为什么,觉得这画面似曾相识。 就好像很久很久以前,她身后也是默默地跟着一个人,从不上前打扰,只是安静地注视着她的背影。 她的脚步不知不觉停下来。 梁政犹豫几秒,最终还是走上前来,问她:“宝宝,吃甜甜圈么?” 他的眼神小心翼翼,生怕被她拒绝。 李霹雳突然就觉得自己挺不是人的,伸出手说:“吃。” 然后她发现,梁政显而易见地松了口气。 这之后不知怎么传的,两家大人都知道了她因为吃醋不搭理梁政的事,每次聚餐都要拿这件事打趣李霹雳,弄得她不胜其烦。 梁政再也不收情书了,跟学校里的其他女生保持适当距离,只跟李霹雳说话,他漫长又单调的青春期里,真正留下的女生,只有李霹雳一个人而已。 而李霹雳自己呢,仔细想一想的话,她身边好像也只有梁政一个男生啊。 她总是情不自禁地将其他男生跟梁政作对比,最后发现一个也比不上。 学校里那些男孩子,没有梁政长得帅,也没有他讲卫生,梁政还会书法,会画画,成绩又好,除了运动不太擅长外,他简直十项全能,所以她的青春期,似乎也是围绕着梁政转的。 就比如她其实并不了解书画鉴定,也对这些不感兴趣,乍一眼看到《汴京风貌图》,充其量只是心底感慨一声,哇,这画好长,哇,画上人好多而已,根本不懂什么散点透视法,什么绢本设色,什么工笔,一向爱睡懒觉的她,之所以愿意起这么大早,排队排上这么久,只为看个十五分钟,都是因为梁政喜欢而已。 梁政痴迷于笔墨丹青时,是他最富魅力的时刻,整个人都像在发光。 “宝宝?”修长的手指在她眼前晃动。 “啊?”李霹雳回过神。 “是不是饿了?”梁政担忧地看着她。 李霹雳按按肚皮,说:“有点。” 梁政看了下前面的队伍,“很快就看完了。” “嗯。” 李霹雳低头去看画,突然瞄到一个很有趣的地方,立刻去扯梁政的t恤下摆:“你看你看,这两个人……” 梁政顺着她指尖的方向去看,那已经是画卷的尾部,画上内容是街角一家露天面摊,有一男一女正坐在木桌边。女子头梳双鬟,埋头吃面,男子通身作文士打扮,应当是个官员,他没有吃面,只是低头看着女子吃。 “他们肯定是一对情侣。”李霹雳斩钉截铁地下了结论。 “为什么?” “你看啊,那个男的看女的吃面,眼神好深情好温柔,不是情侣是什么?” 梁泓的笔法虽然细腻入微,但也不至于细致到眼神都能画出来的程度。 梁政听了,摇头失笑:“宝宝,你又在胡乱杜撰了。” “不信就算了。” 李霹雳捂着肚子,说:“我想吃面了。” “……” “去吃炸酱面可以吗?”梁政问。 “好!” 人流散去,紫禁城的天空辽阔高远,碧蓝如洗,六月的阳光洒落肩头,李霹雳平伸着胳膊,贴着地砖缝隙走直线,梁政亦步亦趋地护在她身后,忽然喊她乳名:“宝宝。” “嗯?” “等高考完后,我们……” 李霹雳的心顿时狂跳起来,结果左脚绊到右脚,身子一偏,幸好梁政及时接住了她。 “没事吧?扭到脚了吗?”他蹲下去,要去察看她的脚踝。 “我没事!” 李霹雳将他扯起来:“你刚刚想说什么?” 梁政呆呆的,显然自己也忘了。 李霹雳提醒他:“你说等我们高考完了,之后怎么?” 他这才想起来:“哦,高考结束后,我们去海南玩吧,你不是想看海么?” “……” 李霹雳脸黑了,撇下他就朝前走。 梁政慌慌张张地追上来:“宝宝,怎么了?” “没怎么!” “你生气了?” “没有!” “是不是饿了?” “不是!”李霹雳堵着耳朵,越走越快,“你别跟我说话了!” “我背你吧,”梁政说,“脚疼不疼?” 李霹雳这才停下:“转过去。” 梁政老实地转过去,她助跑几步,骑上他的背,梁政的双手自动勾住她的腿窝,背着她走。 李霹雳将他的头发揉成各种造型,又对着太阳做手影戏,这样地上梁政的影子头上就多了两个兔耳朵。 玩着玩着,她突然就不生气了,反正梁政迟早是她的,只是,不知道他打不打得过哥哥呢? 李霹雳长得漂亮,从小给她送情书的男孩子不少,可她一次早恋都没谈过,因为她哥哥是当兵的,追求者们在哥哥的拳头威胁下全跑光了。 梁政这么弱,恐怕禁不起她哥一拳揍吧。 “政政。” “嗯?” “这个暑假,你去学跆拳道吧?”李霹雳忽然说。 背着她的少年偏过头,出众的眉眼笼罩在晨曦中,一如既往的,对她心血来潮时提出的所有无理要求,他有且只有一个回答—— “好。” - 列位看官,在下有故事一则,朝代年纪不可考,地舆邦国也无须计较,只供诸君闲暇之余一乐,若有兴致,且听在下慢慢道来: 话说不知何年何月何日,阴司黄泉有一红衣女鬼至阎罗殿,待阎罗王取出生前功德簿,细细察勘,不由得眉心紧锁。 原来,这红衣女本该只有二十六载阳寿,魂断香消那日,恰逢阎王小舅娶妻,地府牛头马面、黑白无常、城隍判官等一干办事前去赴宴,因席上贪杯,醉了一时半刻,红衣女的魂魄无人去勾,竟在阳间逗留了三年。 此番差错,自然是地府的严重失误,那红衣女鬼伶俐狡诈得很,竟瞧出了阎罗王肚肠里的心虚,将此事借题发挥,大闹阎罗殿。 阎罗王生怕她闹去天庭,自己脱不了罪,便只能好言好语哄着,将她当祖宗姑奶奶地供着,又命底下小鬼取来命簿,许诺定让她来世投个好胎。 红衣女鬼这也不行,那也不好,就是不肯去投胎,众小鬼无可奈何,问到阎罗座前,阎罗王大手一挥,只给了四字指示—— “且随她去。” 红衣女鬼就这么名正言顺地在地府里住着,成了地狱十八层都有名的羁留客。 日复一日,地府中小鬼都识得了她,唤她一声“红姑”。 孟婆也和她相熟,她闲来无事时,便去帮孟婆熬汤,她熬的汤恶臭四溢,比泔水难喝百倍,偏那红衣女鬼性子顽劣,最喜坐在奈何桥头,逼迫众鬼喝她熬的汤,再打趣上几句,久而久之,恶名远播阴阳两界,众鬼避之唯恐不及。 又过了寥寥数年,有一青衣男子撑伞而至。 他身着长衫,袖间绣着竹叶纹饰,伞面亦绘有水墨竹枝,面若冠玉,俊雅至极,瞧得一干女鬼口水流了三千尺。 有女鬼不忍他被红姑折磨,便好心提醒:“公子若上了轮回道,有人问你,‘是要喝孟婆汤,还是要喝红姑汤’,公子定要回答‘红姑汤’,可别答错了。” 青衣男子嗓音温润,问:“为何?” 女鬼道:“因为那孟婆汤是红姑熬的,难喝至极,喝了只怕下辈子不是投胎成傻子,便是天残,而红姑汤才是孟婆熬的,是地府最正宗的孟婆汤。” 青衣男子便点点头,又问:“敢问姑娘,红姑在何处?” 此女鬼芳龄已满二百来岁,乍然被他称一声“姑娘”,老脸红了又红,羞羞答答朝前方一指:“奈何桥头,三生石畔,那位红衣女便是。” 青衣男子顺过去一望,伞面抬起几分,露出一方上扬的唇。 “多谢,我正要往此处去。” 奈何桥头,三生石畔,曼珠沙华灼灼似火,摇曳生姿。 红衣女鬼见了撑伞的青衣男子,忽地扔了手中的大铁勺,啊啊叫着冲过来,跳进那青衣男子的怀里,看得众鬼目瞪口呆。 “梁元敬!你也太能活了!我等了你好久好久好久!” 红衣女鬼大力捶打男子的双肩,咬牙切齿地喊道。 青衣男子一手撑着伞,一手托着怀里的女鬼,微微垂眼,眸色认真且温柔,一如往昔初见时。 他温声说:“娘子,久等了。” ——《番外篇·今生》终 作者有话说: 注: 梁泓逝世后,弟子依照他生前遗言,将他与阿宝的骨灰合葬,墓室中陪葬品寥寥无几,唯有一幅美人图,一把旧琵琶而已。 时移世易,琵琶早就腐朽成泥,画卷也残破不堪,颜料剥落,最后被盗墓贼掘走,不知所踪。 废后阿宝 第71节 高考结束后,李霹雳和梁政去三亚看了海,那个夏天,他们在一起了。 另: 明天有三章薛蘅的番外,知道大家都不喜欢她,但还是建议看一看,会交代正文里没写的一些人的结局,以及前面埋得很深的一个伏笔。 展览的部分信息,来源于《清明上河图》在故宫建院九十周年的石渠宝笈文化特展,顶级珍贵书画文物一般只在春秋两季展出,这里为了情节发展设定在了六月,特此说明一下。 第63章 蘅芜(一) 她从小便知道, 自己生来就是要做皇后的。 她出身太原薛氏,自唐末五代来便是高门大族,祖父是开国元勋, 打太.祖皇帝问鼎天下起就追随于他, 驰骋疆场数十年, 平二李, 吞荆湖,攻后蜀,灭南唐,立下赫赫战功, 被封肃国公, 官至枢密使。 她上面还有两个姊姊, 但她是父亲唯一的嫡女,昔年祖父还在世时, 常将她抱在膝头,开玩笑地喊她小皇后。 其时国朝天子迎娶将门之女已成定例,太.祖的三位皇后均出身将门, 祖上都是五代起家的将领, 太宗同是如此。 薛氏满门勋贵, 朝中诸将莫能与之比, 来日必出一位金尊玉贵的皇后。 她的闺名便由祖父亲自所取, “蘅”——香草之意,寄托了祖父对她的美好期望, 希望她品格娴雅, 举止端方, 将来做个贤内助, 辅佐天子治理后宫, 成为一代贤后,流芳百世。 因为祖父的期许,她自幼便在母亲的教导下,跟随教养嬷嬷学习宫中礼仪,一举一动皆有严格的法度,不可出差错。 家中姊妹在花苑里和小丫头们打秋千、放风筝时,她只能腰背挺直地坐在房中,研习琴棋书画,针黹女红。倘若她的注意力偶尔被窗外的嬉笑声勾走,手背上便会蓦地一痛,那是嬷嬷用戒尺打在了她的手上。 “勿听勿视,集中精神!”嬷嬷板着脸训斥她。 “是。” 她收回视线,小孩手背嫩,被打之后,麻痒如万千蚂蚁啃噬,早已蔓延开一片红肿,她却习以为常,继续眼观鼻鼻观心地提笔练字。 这日过后,嬷嬷便去找了母亲。 从此后苑再也无人来荡秋千了,也没有小丫头们的笑闹声顺着窗格爬进来,勾走她的心神。她的小院安静异常,府中丫鬟经过她的窗下时,都要特意放轻脚步,唯恐惊扰到她。 二姐生性.爱玩好动,却因为她被拘在房中,不能出来玩,因此恨透了她,偷偷给她找过几次麻烦,都是一些小伎俩,比如往她的被子里扔虫,或将她刚抄好的字用墨泼湿。 她每次都视若无睹,默默忍耐,只在一次父亲来考校她的功课时,特意引他走入绣房,恰好撞见二姐举着金剪子,正要划破她的刺绣。 父亲勃然大怒,当场甩了二姐重重一记耳光,将她抽得脸颊肿起老高,泪花在眼眶里打转。 她在父亲身后垂眼站着,一副什么也不知情的乖顺模样,只在二姐被下人拉出去时,才抬起脸,给她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二姐最终被父亲打发去乡下的庄子禁足,她继续在与世隔绝的小院里学习。 院落里的积雪落了又融,融了又落,刹那芳华弹指而逝,那个坐在案前,会被窗外笑声吸引走视线的小女孩终是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温婉娴雅,进退有度,乃闺门之仪范”的薛家三娘子。 十三岁那年,大姐出嫁了。 男方远在饶州,是淮安侯府的二公子,这是父亲为她择定的婚事,在此之前,大姐从未与未来夫婿见过面。 成亲礼很热闹,她混在前来观礼的宾客中,看着大姐蒙着红罗盖头,在喜娘的搀扶下,一步一步地上了花轿,嫁给一个她不认识的陌生男子。 满眼都是喜庆的红,入耳皆是恭贺“百年好合”“早生贵子”的吉利话,鞭炮和鼓乐声中,她却忽然陷入了一阵恍惚之中,仿佛看到了来日自己出嫁的场面。 薛家的女儿,脚下走的貌似是鲜花着锦的坦途,实则是在为父兄的仕途铺平道路,这是她们生来便肩负的使命。 不,还是不同的。 大姐不知道她即将要嫁给何人,她却知道,她会嫁给太子,她是日后国朝的皇后。 大姐出嫁后,乡下的二姐被接回了东京,她也要谈婚论嫁了。 在父亲为了她的婚事焦头烂额之时,二姐却早与一名外男私定终身,对方是神卫右厢禁军的一名军校,在京师众多家世优越的儿郎中,地位寒微到连别人靴底的尘泥都不如,绝无可能攀附得起薛氏这样的高门望族。 阖府中,她最先发现二姐的私情。 那实在是太显而易见了,二姐的贴身侍女总是行迹鬼祟,偷溜出府去给她的情郎传递消息,像生怕别人不知道。 有一回夜里,她从母亲那里回来,途径后苑时,还意外撞见那名军校翻墙进来,与二姐私下相会。 二人躲在假山石的阴影中,紧紧地搂抱在一起,双唇急切地索取着,谁也未发现角落里的她。 她轻轻地咳了一声,惊动了那对野鸳鸯。 军校吓得翻墙而逃,二姐衣衫凌乱,鬓发松散,双颊红似血,见到她,又迅速失血变得苍白,恶狠狠地威胁她,若有旁人知道这件事,她定会杀了她。 她并不会被这样色厉内荏的话吓到,只袖着双手,眼珠平静地盯着二姐,似阐述一件事实地道:“爹爹知道会打死你。” 二姐咬住下唇,一层泪水渐渐漫上来。 “打死便打死,若要让我像大姐那样,嫁给一个素不相识的男人,我宁愿被他打死!” 她没有说话。 这夜的事,她从未告诉过任何人,但此事几乎不可能瞒住,因为二姐的肚子一日日鼓了起来。 父亲发了有史以来最可怖的一通火气,亲自拿了马鞭,冲进二姐的院子,将她抽得衣不蔽体,浑身是血,可无论他怎么骂,怎么打,旁人怎么劝,二姐对于奸夫是谁,始终闭口不言。 她仿照二姐的笔迹,悄悄命侍女给军校送去一封信。 她在赌,赌二姐有没有看错人,也赌这世间究竟有没有真心。若那军校收了信,畏惧国公府权势而连夜出逃,那便是二姐识错了人,她会去劝她迷途知返。 最终,是她赌错了。 那名军校当日便找上了门,肉袒负荆,跪在薛府门外,求娶二姐。 结果可想而知,父亲险些拔出剑杀了他,幸被人拦住,最终只是打了他八十脊杖,将他扔进马圈里等死。 她去探望养伤的二姐,她背上全是鞭子抽出来的伤痕,只能趴在榻上,脸颊处顶起来两个包,是在吃糖。 “玫瑰粽子糖。” 二姐打开纸包,给她看里面色泽瑰丽的糖,“他知道我爱吃,特意带过来送给我。” 她垂眸看着那糖,知道这是市井小贩卖的糖,价格低廉,制作粗糙,因颜色艳丽,她上街时曾注意过,母亲从不允许她吃这类东西,二姐是国公府的姑娘,自小锦衣玉食,可她却含着糖,脸上透着难以言喻的幸福。 她不理解。 二姐看出了她的困惑,笑问:“有人特意为你买过糖么?” “嬢嬢说,糖吃多了会坏牙。”她一板一眼地回答。 二姐唇角勾起,露出一个嘲弄的笑,对她说:“三姐,你这辈子,日后或许会位至皇后,成为国朝最尊贵体面的女子,但你一定不会过得有我幸福。” 她依然没有说话。 翌日,伤得连床都下不了的二姐不知去向,与她一同消失的,还有马圈里那位军校。 他们私奔了。 父亲气得大病一场,将二姐的生母逐出府,宣布二姐从此迁出族谱,不再认她这个女儿。 母亲得知了她派人私下联系军校的事,将她狠狠责骂了一通,罚她跪在院中抄书百卷,闭门自省。 时光便在日复一日的抄书中流逝,渐渐的,她及笄了,也到了可以议亲事的年纪。 当朝太子与她相差十八岁,早已娶了太子妃,但母亲还是带着她参加各式各样的宴会。 她也曾隔得远远地,见过太子几面,只可惜他从未注意过她。 太宗育子异常严厉,太子时任开封府尹,政事繁忙,稍微有哪处做得不对,便会被太宗当着众臣的面毫不留情地责骂,即使偶尔应邀赴宴出席,也甚少有开怀的时刻,总是眉心紧锁,一副满腹愁绪的样子。 众皇子中,倒是宣王殿下格外引人注目一些。 他容貌俊美无俦,品性疏朗温煦,又素来怜香惜玉,常着一袭月白长袍,腰间别一管短笛,无论是联诗或是作词,弈棋还是丹青,无一不会,无一不精,时常引来席上众人的赞叹不绝。 比起苦大仇深的太子来,他倒是更像闺阁女子梦中期待的那类良人。 只可惜,他此生注定与帝位无缘,也与她无缘。 谁知世上的事偏是那么巧,祐安七年,太子疯魔,靖王暴毙,那个几乎不可能成为九五之尊的人,偏偏成了最后的赢家。 七月,宣王生辰,她随母亲前去庆生。 眼下还处在靖王丧期,京师士庶百姓家中都不可有大型宴席,太宗却特许宣王操办生辰宴,这无疑代表了政治上的一个风向,说明今上欲立三殿下为储君一事,多半不是朝中大臣捕风捉影,而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宴席上,侍女不慎弄污了她的衣裙,她前去王府厢房更衣,出来时,已不见了侍女的身影,无人替她带路,她最终迷失在宣王府的后花园里。 她站在树下,想起母亲平日的严厉,害怕得哭起来。 薛三娘子这一年才十六岁,远没练就出日后一番不动声色的本领,这时她还是个因为找不到路,担心不能及时返回到宴席上,会被嬢嬢责骂而吓得掉眼泪的小姑娘。 “你哭什么?” 层层叠叠掩映的绿叶间,忽然探出一张年轻姑娘的脸,将她吓得不轻,打了个哭嗝。 她抬起头,直愣愣地看着树上的人,忘了说话。 这是薛蘅第一次见到李婉,这个场面,她后来记了一辈子。 作者有话说: 宋人习惯以排名称呼兄弟姊妹,譬如宋高宗在皇子中行九,他的哥哥和姐姐也是喊他“九哥”,所以这里薛蘅的姐姐喊她“三姐”不是笔误。 第64章 蘅芜(二) 出嫁那日, 薛蘅在喜房中枯坐了一夜。 待红烛燃尽,烛泪积满烛台,那位本该揭下她盖头的夫婿, 始终未曾出现。 侍女抱琴特意替她打探来消息, 得知宣王殿下昨晚是去了那位的院里, 那位还不许殿下进, 他在院中站了半夜,才被人偷偷放进去。 “殿下如此偏爱李氏,连您的洞房花烛夜都……娘子,您这日子今后可怎么过呢?” 抱琴心疼她, 难过地流下泪来。 她对着菱花镜描完最后一笔眉, 淡淡道:“能如何过呢?就这么过。” 婚后三日, 她都没有见到赵從一面,直到回门那天, 在马车上,她才真正与自己名义上的丈夫见到了面。 “管好你的婢女。” 他远远地坐着,手中拿小刀削着一块木头, 应当是要送给李氏的小玩意儿, 他刻得十分认真, 头也不抬地警告她:“若再教本王得知, 你手下的人探头探脑地靠近婉娘的院子, 打听她的消息,便别怪我将她发卖了。” 她一怔, 许久才垂下头, 低眉顺目答:“是。” 回门宴上, 赵從表现得很得体, 给她夹菜倒酒, 低头在她耳边温声私语,看上去就像个温柔体贴的新婚夫君。 废后阿宝 第72节 她也配合他的表演,装出一副不胜娇羞的新嫁娘模样,喜得一向严厉的母亲都露出了欣慰笑容,私下里拉着她询问细节,又催促她快些为殿下诞育子嗣。 她脸上挂着挑不出错的微笑,心底却渗出一丝苦涩,不敢告诉母亲,她连洞房都没有过,如何怀得上孩子? 从三月大婚一直到年底,她的肚子一直没有动静,母亲终于开始着急了,频繁找大夫替她诊脉,又找来各种催孕的偏方给她试,可她始终诊不出喜脉。 最终,母亲还是得知了她还未与赵從圆房的事。 “自己想办法!” 母亲拍着案几,用充满失望与愤怒的眼神看着她。 “我悉心栽培你那么多年,在你身上花费这么多心思,不是为了看你这般无用,拿一个卑贱歌女都束手无策的!” 她安静地跪在地上,一言不发地听着母亲的训斥。 卑贱歌女吗? 那母亲可知,就是这名地位低贱的歌女,却拥有殿下全部的爱呢? 但她并不是对此毫无办法。 早在第一次见面时,她就看出了李婉心底的善良,这样的人,再好对付不过了。 她不过是找去她的院子,当着她的面,放下身段,流了些眼泪,那个傻姑娘竟真的信了,她天真到薛蘅都忍不住可怜她。 很快,她的夫婿终于踏足了一次她的房间,是被李婉打着骂着推进来的。 这场面又一次震惊到了薛蘅。 她头一回见到这般泼辣的女子,此时宣王已被立为储君,他是国朝最高贵的太子殿下,未来的天子,也是她们的夫君,可李婉却对殿下拳打脚踢,如同那些市井泼妇一般,她最后那一脚结结实实地踹在了殿下的小腿上,将他踹倒在地,然后头也不回地冲出门去。 薛蘅吓得立即去扶,赵從却甩开她的手,通红着双眼,冲她咬牙发怒道:“滚开!我是绝不会与你圆房的!” 她一愣,最后还是如往常一般地微笑:“好。” 此后赵從三不五时就会来她房中一次,都是被李氏硬逼着来的,他与她分两床被子睡,从不碰她一下,也不与她说话,把她当陌生人对待。 这样的局面一连维持了多日,直到某一个晚上,他白日与人下棋,还没下尽兴,便携了残局,来她房中继续研究。 薛蘅尚在闺阁待嫁时,琴棋书画之中,尤以棋技见长,见他拈着白子举棋不定,一时技痒,忍不住从棋钵中拈了颗白子,落在棋盘上。 那是一步妙手,一子落而全局活。 太子殿下睁大眼,竟像个孩子似的,猛拍一下额头,乐得从坐榻上跳起来,问她:“你会下棋?” “是,”她低着头,恭顺回答,“妾在闺中时,学过一些。” “你陪我下一局。” 他将棋盘上的棋子逐粒拣回棋钵,不假思索地说出了这话。 她犹豫片刻后,落座与他下起了棋。 这一晚过后,赵從再来她的房中,总是会带着棋盘,他的棋力并不见得有多高明,至少远不如她,但她还是会故意输给他几次,但放水放得不明显,尽量营造出一个她与他旗鼓相当的假象。 与人对弈,总是输不好,总是赢也没意思,像这种有输有赢、棋逢对手的局面是最佳的。 果然他痴迷起了与她对弈,也不再像先前那样反感抵触她了,偶尔不下棋时,也能和颜悦色地与她说上一两句话,只是始终不与她圆房。 他精准地把握着那个尺度,绝不越界,知道有些事一旦做了,李婉便再不会原谅他。 明光二年春,李氏搬离王府。 那一日,他们大吵一架,就连她在院中都听到了些动静。 当夜,太子喝得烂醉如泥,踉踉跄跄地闯进她的院子,就是那一晚,他们圆了房,情到浓时,浑身酒气的男人红着眼喊她“婉娘”。 她将他拥进怀里,轻声道:“对,我是婉娘。” 第二日醒来,看见身畔的她,他吓得滚下了床,头也不回地奔出了房门。 她拥着被子,转了个身,心中并不太难过,因为她知道,他一定会回来的。 正如她所料想的那样,没过几日,太子殿下回来了,来时手里提着酒壶,又是满身的酒气,他与李氏又闹了矛盾,她如今住在张虞臣家,不肯搭理他,给他吃了个闭门羹。 “我亦有不得已之时,为何她不能体谅一下我的难处?” 他醉得双眼赤红,这样问她。 她想了想,谨慎回答:“也许是她太爱殿下您了,世上没有哪个女人,能心甘情愿与别人分享自己的夫婿。” “那你呢?你愿意么?”赵從抓着她问。 她哑然无话,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只能说他这问题问错了人。 她从不介意与其他女人分享同一个丈夫,因为她自幼接受的教导便是如此,嫉妒是无德妇人才会有的行止,母亲从她还是个孩子时起,就教她要贤惠大度,要有容人雅量,当家主母是如此,日后若做了国母,亦是如此。 她温婉一笑,并不答话。 太子殿下沉默了许久,最后说:“我的身体也许是很多人的,可我的心是她的,只属于她一个人。难道这样还不够么?婉娘?” 他又将她认成是婉娘了。 她也没有戳破,顺从地被他抱进怀里,任由他靠在她胸前,眼泪将她的衣襟打湿,她一下又一下地抚摸着他的后脑,柔声细语地安慰他。 这之后,赵從来她的屋子来得更勤了,每当他与李氏争吵时,他便会过来找她。 他在她这里过夜的次数与日俱增,可她却始终怀不上孩子,因为每次承欢之后,他都会打发下人送一碗补药过来。 她便知道了,在李氏怀上胎之前,东宫任何一个女人都不可能会怀有他的子嗣。 母亲彻底对她失望,她终于和二姐一样,成了令家族蒙羞的无用之人,而这样的失望远没有到结束的时候。 明光三年冬,太宗崩殂,太子继位。 按理说,当他登极的那一日,她这个太子妃理所应当成为皇后,可她却始终没有接到立后诏书。 前朝围绕立后一事,从当年的腊月一直争吵到来年的九月,已经成为官家的殿下,才在臣僚的敦促下轻飘飘地下达了一封立后诏书。 立废妻李氏为后,太子妃薛氏为贵妃。 她最终是与儿时祖父的期许背道而驰了,贵妃?一个不被丈夫所疼爱的女人,哪里贵? 她觉得自己活成了一个笑话。 将自己最爱的女人扶为皇后之后,赵從并没有如梦想中那样,和李婉过上琴瑟和鸣的恩爱日子。 他太自负,也太不懂李婉,就连她这样的局外人都看得分明,李婉那样的性子,根本不适合当皇后,也不适合生活在这宫墙深深、规矩森严的禁庭。 她没有像她幼时那样,接受过嬷嬷戒尺下的严厉教导,没有被关在院中学诗书礼仪,寸步都不可出去的童年,她只是一个喜欢爬树、自由自在的小姑娘而已。 薛蘅明白赵從,他只是想将天底下最好的东西,都捧到他心爱的女子面前,不管她需不需要。 可他不知道,自他没能拒绝储君之位的诱惑,被封为太子的那一日起,他就注定了会走上与李婉分道扬镳的道路,他离那个九五至尊的位置愈近,离他心爱的女人就愈远,最终彻彻底底失去她。 皇家需要开枝散叶,亲王或许能一生一世一双人,但天子绝对不可以。 越来越多的女人进了后宫,李婉气量偏狭,当初只有一个她时,尚且不能容忍,何况是如此多的后妃。加之朝野物议沸腾,舆论纷纷,指斥官家立一介歌女为后,行的是悖逆之举,必将贻笑后世。 薛蘅不知这些劝谏的臣子里,有哪些是父亲的人,又有多少父亲的力量在背后推波助澜,但他一定不是反李派的核心官员。 这背后原因,又或多或少牵涉到大陈朝的政局。 因唐末五代以来,节度使拥兵自重,武人势力极度膨胀,以至于造成骄兵悍将、以下克上的局势,兵强马壮者即可自立为帝,就连太.祖昔日也是通过发动兵变夺取政权的。 自古以来,都是打江山易,守江山难,为了赵氏王朝永垂不朽,太.祖皇帝定鼎后,与当时的宰相制订了一整套从中央到地方的政治制度,其中最重要的纲领,便是“以文制武,强干弱枝”。 太.祖致力于削弱武将势力,大力扶持文臣,这便奠定了大陈“天子与文士共治天下”的局面,文官集团崛起掌权。 举凡新皇即位,必定与先帝留下的老臣发生政治冲突,赵從招呼也不一声,径自立李氏为后,这样任性妄为、乾纲独断的皇帝,绝对不会是臣僚们希望看到的,因为天子一旦独断专行,就容易带领整个王朝陷入万劫不复的危机。 无论是为了给新登极的官家一个下马威,还是为了维护“倚重文臣”的大陈祖制,以宰辅吕逸为首,诸位臣子前仆后继,扯着“歌女不可为后”的大旗,组成当时甚嚣尘上的“熙和君子”,闹得赵從心力交瘁。 而李婉,不过是君权与相权相争时,一个可笑的政治牺牲品罢了。 她如一束无依无助的莬丝花,被迫裹挟在这股浪潮中,不管是开始还是结束,都不是她说了算。 无论这群“君子”是出于什么原因凑在一起,他们的目的一定是达到了,李婉性格鲁莽冲动,无缘无故遭了他们的骂,便把气全部撒在赵從头上,二人频繁争吵,关系一度闹僵。 压力实在过重时,赵從便会找来她这里,抱着她的腰诉苦。 她大多数时候都不出声,只是听他抱怨李婉今日又对他说了哪些伤人的话,前朝哪个大臣庭上谏诤时,把唾沫星子喷到了他的脸上。 她替他揉着紧绷的太阳穴,轻声细语地安慰他。 “要是婉娘有你这般懂事就好了。” 有一日,他埋在她的小腹上,忽然闷闷不乐地说出了这句话。 薛蘅指尖一僵,心中竟然有些想笑。 既喜欢她的天真烂漫,又希望她懂事体贴,难道男人都是这般贪婪的么?还是说,官家并没有她想象中的那么喜欢李婉呢? 她也曾在禁中见过李婉几次,她变得不爱笑了,在她脸上,很难见到往昔那般放肆明亮的笑容。 她也很少出门,后宫娘子们的宴会,她从来不到场,只因有一次她不会剥蟹,闹了笑话,一位昭容当众笑出了声,她羞得满脸通红,竟当场将蟹壳扔到那位昭容脸上,起身扬长而去,让留下的众人异常尴尬。 皇后作为中宫之主,本就担负着承办大小宫宴的职责,她撂挑子不干,赵從苦劝无果,只能将一应事宜都交给她来承办。 她果然办的很好,因为她自小就是学这些长大的,结果也让李婉这个皇后越来越不服众,人人都可在背后嘲笑她。 一日赏花宴上,薛蘅听一位外命妇幸灾乐祸地说,翰林待诏梁泓拒绝为李婉作画,可见皇后在朝在野有多不得人心了。 “我要是她,真是羞也羞死了,都不敢出门。”一名婕妤口无遮拦地说。 薛蘅看着她,口吻淡淡道:“她再如何,都是皇后,你的尊卑礼仪学到哪里去了?” 那名婕妤顿时面无人色,跪下认错。 薛蘅让她起来,吩咐众娘子,以后这样的话,不可再说。 当夜,赵從又气冲冲地驾幸了她的寝阁,头痛欲裂地跟她说,李婉非得要诏梁泓入宫为她画像,换别的人都不行,就要他。 “官家为何不答应?”她替他按着头,这样问。 “你不懂,她这哪里是要梁卿替她画像,分明是因为之前的事记恨上人家了,要借个由头,好报复他罢了。” 他顿了一会儿,又说:“朕派御医去诊过脉了,梁泓确实是身患肺疾,连日高烧不止,连床都下不得了,哪里是刻意与她作对?朕与她说,她偏不信,还说朕骗她,真拿她没办法!” 薛蘅站在他身后,沉默半刻,忽道:“臣妾倒觉得,官家不如答应皇后娘娘。” 赵從诧异地回过头来。 她笑了笑道:“皇后娘娘爱记仇,官家如若不让她把心中的气当下宣泄了,只怕今后日积月累,会越来越记恨梁大人。再者,娘娘虽有些小性子,可不是坏心肠的人,说是报复,至多只是捉弄一下梁大人罢了,不会过头的,官家大可放心。” 赵從听到这里,大抵也是想起了李婉昔时那些整蛊人的小手段,忍不住扑哧笑出声,道:“便依你的意思罢,只是不知,她又要如何折腾人家了。”? 废后阿宝 第73节 第65章 蘅芜(三) 梁泓进宫后, 果然被李婉戏弄了许多次。 赵從时常大笑着来她这里,说他的婉娘今日又想出了什么鬼主意,将梁泓折腾得有多么狼狈。 薛蘅有一次经过御花苑时, 也曾见到过他们, 李婉命小丫头们将梁泓的官帽偷偷摘了, 藏在裙子底下, 害得他到处找。 她惊讶地发现,昔日那种无忧无虑的大笑又回到了李婉的脸上,她拍案狂笑,乐得东倒西歪, 险些摔下椅去, 丝毫没有皇后应有的端庄作派。 更令她惊讶的是, 她竟在梁泓看向李婉的眼神中,看出了一种隐忍克制的感情。 薛蘅顿时悚然而惊, 慌忙转身回宫,一路心脏砰砰乱蹦,怀疑自己无意间促成了一件事情, 一件非常非常糟糕的事情。 她的预料没有错, 一日午后, 赵從心事重重地走入她的寝阁, 一言不发, 直到当夜睡下时,他才在黑暗中忽然开口:“她让梁泓教她拆蟹。” 薛蘅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踌躇之际, 又听他说:“朕说要教她, 她从来就不肯学。” 帝王的疑心一旦冒出头来, 便只会越来越炽盛, 没有消弭的时刻。 薛蘅从一开始就知道, 李婉腹中那个孩子保不住,国朝不能有一个血脉正统性受到质疑的皇子,更不能出一位不贞的皇后,赵從绝不会给李婉生下孩子的机会。 只是聪明如薛蘅,到底也没有想到,他竟是让她来做了这个恶人。 李婉血崩小产的消息传来时,她匆匆赶去了御药局,在一株柿子树下,她见到了梁泓。 他失魂落魄地坐在御药局院门的青石阶上,汗流浃背,满手鲜血,两条手臂控制不住地颤抖着,官袍襟口处的衣料还残缺了一块,露出里面的雪白中衣,也沾了血。 “他怎么了?”她询问一名内侍。 内侍告诉她,皇后出事时,是梁泓第一时间将她抱来御药局救治,从御花苑跑来的一路上,他没有停下来休息过哪怕一次,手臂承重太过,这才哆嗦不止。 薛蘅闻言垂眸,静静地打量着那石阶上坐着的人。 他分明如此清瘦,是文人的体格,皇后怀胎七月,身子沉重,那么遥远的距离,真不知他是如何一口气抱着她跑到这里的。 她跨过门槛,走入御药局,恰好听见赵從正大发雷霆,因为御医们告诉他,皇后娘娘失了太多血,不仅腹中孩子保不住,就连她自己也有垂危之兆。 赵從又惊又怒,扬言若救不回皇后,就让他们这群庸医陪葬。 一群御医抖若筛糠地跪在地上,谁也不敢抬头。 薛蘅在一旁袖手看着,忽然又有点弄不懂他了,不是他要打掉皇后腹中之子的吗? 那如今的局面,他早该料到才是,为何眼下又一副毫不知情的样子。 兴许是谎言说了太多次,便连自己都骗过去了。 一夜兵荒马乱地过去,李婉命大,最终活着从产床上下来了,她的孩子便没那么幸运了,赵從匆匆看过一眼,就让人拿下去安葬了。 他在床边寸步不离守着李婉,一夜未曾合眼,天亮时,胡子拉碴地来到她的寝殿,手中还握着一团绯红布料,已被他揉得起了褶皱。 他将那块布拿给她看,薛蘅便知道,梁泓不可再留在东京了。 三日后,她让人将梁泓宣进了宫。 梁泓来时,眸中是带着光的,只是看到她的第一眼,那缕光便迅速地寂灭下去了。 “怎么?梁先生以为,传召你的人是皇后么?” 她泡着茶,好整以暇地问他。 他没有说话,只是向她拱手行了一礼。 薛蘅说:“你离开东京罢,即刻便走,不要逗留。” 梁泓震惊地抬起眼。 她抿一口杯中茶,淡淡道:“先生可知,这世上有一种情谊,是永远也无法诉之于口的,只能深埋于心,因为一旦说出来,只会害死那个人。是要继续留在东京害死她,还是辞官离开,先生自己抉择罢,我言尽于此。” 她将那块红色布料交到他手中。 梁泓垂着头,眼睫浓密,看不出眸中情绪,只能见他握着那块红布,五指渐次收紧,直至指关节都泛出青白。 过了良久,薛蘅才听见他哑声问:“为何……” “你是想问我,为何要告诉你这件事?”她径直打断。 梁泓一愣,点点头。 薛蘅捧着热茶,看着茶雾袅袅上升,漫不经心地说:“你就当是我心肠歹毒,见不得她好罢,只因我知道,这世上若说有谁是真正爱着她的,除了你之外,没有第二人了。” 翌日,梁泓因父染疾,上疏请辞,赵從没有挽留,朱笔御批,允准了他辞官致仕,回归乡里。 那时的他们谁也没有想到,等他五年之后,再次重返东京时,却已是物是人非,斯人已逝了。 命运便是如此的残忍,只要行差踏错一步,便再难回头。 岁月的大手一挥,光阴转瞬而逝。 太初十二年,太子永淳慌慌张张地跑进坤宁殿,身后似有猛虎在追,扑通一下跪倒在她跟前,抱着她的双腿,惊恐哭喊:“嬢嬢,救救儿臣!爹爹他要杀了我!!” 他是祝美人的孩子,永宁四年,祝美人分娩后因产褥热去世,只留下这唯一的血脉。 皇子不能无人照拂,赵從便将他寄养在了她的膝下,去岁刚被封为太子,可他远没有一朝太子应有的修养,终究是不成器,长得也不像他的生母,昔年他的母亲眉眼间还有点肖似废后李氏,到了他身上,那一丁点神似都稀释得无影无踪了。 世间又有谁能有幸和李氏长得相像呢? 这么多年了,薛蘅从未见过比李婉还要美丽的女子,她大概明白,官家和梁泓为何会那么喜爱她了,祝美人说到底,也不及她的十分之一,不过是个寂寞时聊以慰藉的影子罢了。 薛蘅让侍女拉开太子,发现他颈间有一圈红肿淤痕,似被人掐出来的,便问道:“发生了何事?慢慢说,不要着急。” 太子还有些心有余悸,苍白着脸色道:“爹爹……爹爹他疯了,他想掐死我……” “太子殿下,还请慎言。”一旁的侍女严厉地打断。 太子顿时闭了嘴,讷讷地不敢张口了。 薛蘅沉默地坐着,未发一言。 自李氏故去后,官家便时时神智错乱,有时无故狂笑,有时又掩面恸哭,大多时候都痴痴惘惘的,在玉清昭应宫炼丹修道,说要去扬州,去找他的婉娘,疯症一年比一年重,如今已经药石无灵,身旁的人大多只是哄着劝着而已,除去平日上朝之外,臣僚百官的奏疏劄子都是薛蘅在批阅。 他也许坚持不了多久了,她的脑海中忽然闪过这样一个大逆不道的念头。 正在这时,御前伺候的一个小黄门过来了,侍女问过他什么事后,脸色登时大变,走到薛蘅身边,低头在她耳畔小声说了一句话。 “天子大渐。” 薛蘅眼睫一颤,手上那只磁州窑茶盏便摔落下去,泼了她一膝盖的热茶。 玉清昭应宫内昏暗一片,因为赵從畏光,窗子全被木板钉了起来,室内不通风,弥漫着一股腐朽难闻的味道,气氛也是压抑沉重。 薛蘅来时,冯益全正瘫坐在阶上,嚎啕大哭不止,见她出现,立即膝行上前,拽着她的裙摆哭求道:“娘娘!您最心善仁慈!您是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您救救老奴罢!老奴日后一定当牛做马报答您啊!” 说完又给她磕头,磕得额头迸裂,血溅长阶。 旁边的内侍忙拉住他,头疼地劝道:“冯都知,您这又是何苦,能给天子殉葬,那是无上荣光,多少人求也求不来的……” “狗屁荣光!换给你,你试试!” “哎呦,咱们做奴才的,这话可说不得呐……” 冯益全破口大骂,懒得再搭理他,继续给薛蘅磕头,磕得乌纱帽也掉落下去了,露出满头花白的发丝。 自永宁四年以来,这位曾经叱咤内廷的大珰便不知为何精神不济,屡屡狂呼有鬼,更不敢行夜路,无论白天黑夜,屋子里烛火不熄。 长时间的折磨令他苍老了数倍,已经无法在御前伺候了,赵從着令他退休养老,现如今,他在宫中只是个有名无权的老人,就连没有品级的小黄门亦可随意欺辱他。 薛蘅躬下身,盯着他浑浊的眼珠,淡淡地说:“自你下令活埋李氏的那一天起,就早该料到会有这一日才对。冯都知,一路走好。” 冯益全闻言一愣,她已经抬步离开。 身后传来他撕心裂肺的哭喊:“老奴做这一切都是为了娘娘!为了官家!为了大陈的万世基业!老奴的忠心,天地可证!日月可鉴!皇后娘娘,您不能不管我啊……” 侍女犹豫地问:“娘娘,要不要奴婢去……” “不用,”薛蘅淡声拒绝,眼底浮现一丝讥诮,“疯犬临死之际的乱吠罢了,无须理会。” 她步入寝殿。 殿内愈发昏暗了,烛火摇曳,天子暮气沉沉地躺在明黄帷帐后,两鬓如霜,眼底青黑,他如今也不过才四十来岁,却已显出油尽灯枯之态。 薛蘅在床沿坐下,摘了帕子,替他擦额上的虚汗,忽被他一手擒住手腕,双眸睁开,竟是杀气毕现。 “三娘,你告诉朕,当年是你下令,让冯益全将婉娘钉在棺木中闷死的么?” 疯了这么多年,他终于是清醒了一回,肯承认那人已经死了,不再自欺欺人了。 薛蘅的手腕被他攥得生疼,却依然面色平静无波,一如她平时。 “官家心中已有定论了,不是么?” 她风轻云淡地反问。 殿内静谧无声,一时间,只能听见熏笼中银丝炭爆开时的“哔剥”声响,时间仿佛停滞下来,过去很久很久,有一瞬间,薛蘅很确定,赵從确实是想杀死她的,但他最终只是放开了她的手。 “下去罢。”他疲惫地闭上眼睛。 退至门口时,帐幔后又传来他气息微弱的声音:“太子粗蠢顽劣,你要多悉心教导,大陈的将来,朕就交到你手里了。” “是。” 薛蘅跪下,举手加额,行三跪九叩之礼。 太初十二年隆冬,天子暴殂于玉清昭应宫,年四十七,在位共二十年,群臣上谥号睿明文惠孝皇帝,庙号世宗。次年十月十三日,葬于西京昭陵,遗诏中立九子永淳为帝,尊皇后薛氏为皇太后,辅佐幼主登基,追封废后李氏为皇后,谥号明懿,生前衣冠与帝同葬昭陵。 是年,十三岁的赵永淳即位,更名为“谟”,次年改元道冲,是为陈孝宗,大陈朝从此进入孝宗时代,同时也开启了薛太后长达二十年的临朝听政生涯。 光阴流转,琉璃瓦上的积雪落了又化,转眼又是几十年弹指而过。 薛蘅逝世那日,是嘉定七年的仲秋,这一年,她已经七十二岁,成了太皇太后,在位的皇帝是孝宗的儿子,她的孙子。 儿孙们都围绕在她的床榻前,她瞪着金丝绣花的帐顶,忽然想起很多年前的一个冬日清晨,檐下细雪纷纷,她披着一件白狐狸毛织就的鹤氅,头上戴了雪帽,踏着软羊皮小香靴,手捧朱漆描金暖炉,穿过积雪深深的庭院,来到二姐的闺阁。 彼时她被父亲的马鞭抽得鲜血淋漓,后背没一块好皮,只能趴在榻上养伤,脸颊上顶起来两个包,献宝似的把一个纸包从枕下掏出来,拿给她看。 廉价、粗制滥造、下等人才爱吃的糖,染出来的颜色却瑰丽异常,二姐捧在手心,如同捧的是一块稀世珍宝,眉眼间洋溢的全是幸福。 “有人特意为你买过糖么?” 她得意洋洋问。 废后阿宝 第74节 她一板一眼地回答,糖吃多了会坏牙。 二姐趴在榻上笑了,最后抬起头说:“三姐,你这辈子,日后或许会位至皇后,成为国朝最尊贵体面的女子,但你一定不会过得有我幸福。” 她说的果然不错,那名与她私奔的军校,后来在和尚原一战中大破西夏,威震三军,立下汗马功劳,如今已荣升至保静军节度使,知渭州,统辖陕西五路兵马,成了西北边防军的最高统帅,是国家股肱,朝廷栋梁。 二姐与他一共育有三子四女,琴瑟和鸣,白首偕老。 而她呢,她一生无所出,亦不得丈夫宠爱,连陵寝都不愿留给她一个位置,宁肯与冷冰冰的簪子合葬。 但她是国朝最尊贵的太皇太后,执掌中枢二十余年,一个人幸不幸福,有时不光是看有没有人爱来简单定义的,有些人生来,便注定得到许多许多爱,譬如她的二姐,譬如李婉。 而有些人,注定生下来便没有人爱,譬如她自己。 弥留之际,薛蘅轻轻地阖上眼,双手交叠于腹,吐出胸中积郁的最后一口气。 没关系,没有人爱也不要紧。 她这一生,很长,很好。 ——全文完 作者有话说: 本文到这里就全部完结了,抱歉没有阿宝和小梁甜甜的番外了,因为感觉到这里结束是最合适的,反正我们知道他们今后苦尽甘来,会过得很幸福甜蜜就行了。 非常感谢大家一路陪我到这里,有你们我真的很开心,祝大家接下来的圣诞快乐,元旦快乐,新年快乐,身体健康,不要生病。 最后再求个作收和预收。 因为在榜上不能改完结状态,希望大家下周四记得来给我评一个完结评分啊,如果忘记了,那也没有关系。 下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