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语少女与书之幽灵》


 序章 初恋与桃花

    「对你来说，成语是什么呢?」

    国小三年级的春天，我面临人生第一次生死交关的时刻，在一楼的男生厕所的洗手台前。

    胸口贴着冰冷的磁砖，脖子被人从后方架住，对方是班上的小霸王阿虎。明明年纪相同，身材却壮的像国中生，站在一旁的是两个小弟。

    之所以沦落到这地步，全因国文课上无聊的争执。

    当时老师在教成语，阿虎和手下就带头起鬨，唸出所有四个字的童话，父母都是国文老师的我嚥不下这口气，索性脱口而出：

    「如果四个字就是成语，那『阿虎超胖』也是成语囉？」

    一时的口舌之快，竟引起全班哄堂大笑，连老师都在笑。那可能是我国小三年级最风光的时候，可惜当我看到阿虎涨红的脸，就知道完蛋了。

    下课我就被阿虎和手下带走，连平常带在身边的成语故事书也惨遭毒手，被扔进马桶。国小三年级就被迫体会现实的残酷，但我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用仅剩的力气大喊：

    「三隻小猪……才不是成语！」

    「我看你能逞强到什么时候！」

    阿虎又加强力道，我感觉空气越来越稀薄。

    就在眼前变得一片空白时，一个明亮的声音从附近传来：

    「快点放开他！」

    或许是作贼心虚，一听到声音，阿虎的手就松开了，我的眼前豁然开朗。

    「谁、谁啊！」

    阿虎和两个手下四物寻找声音的主人。

    一名绑着马尾，皮肤白晰，年纪看起来和我们差不多的女生，从转角走出来。每走一步，脑后的马尾和侧肩背着的小熊包包就跟着轻轻摇晃。

    我记得她走出来的地方会接到垃圾场，照理说平常不会有人经过，阿虎也是因为这样才把我抓来这里。

    然而，比起她出现的地方，更让我好奇的是她身上的衣服。照理说桃安国小的制服是黄色的，她却是一身黑色洋装，怎么看都不是学生。

    「只要你们马上离开，我就不把刚才的事告诉老师。」

    「你算哪根葱啊！」

    阿虎从我背上跳起，二话不说衝向黑衣少女。

    「快、快跑！」

    黑衣少女似乎没听见我说的话，双脚仍钉在原地。

    当我以为她是因为害怕而动弹不得时，她却在千钧一发之际躲开阿虎的擒抱，同时鑽到阿虎身后，朝胯下猛力踢去。

    下一秒，就看到阿虎摀着裤襠，脚弯成内八。

    「犯、犯规……」

    说完，阿虎就两眼翻白倒下，笨重的身体扬起不少灰尘，一旁小弟全看傻了眼。

    「下一个。」

    黑衣少女将马尾往后一甩，看向阿虎的两个手下。

    两边一对上眼，小弟们立刻发出惨叫：

    「「咿啊啊啊啊啊—————！」」

    两人各抓住阿虎一隻脚，快步消失在走廊另一头。

    「哼！只会狐假虎威。」

    脱离险境的我该感到高兴，但是身为男生却被女生救了，只觉得无地自容。

    然而，黑衣少女浑然不觉，自顾自走到洗手台边，捡起刚被阿虎他们扔进马桶的成语故事书，书上不停落下水滴，彷彿呼应着身为主人的我的狼狈。

    「话说回来，你刚才还满勇敢的嘛。」

    黑衣少女一派轻松的语气，有如一把利刃刺穿了我。

    「哪里勇敢了……」

    「嗯？」

    「被别人压在地上任人宰割，到底哪里勇敢了！」

    我知道自己只是在迁怒，却无法制止自己这么想。

    要是她没出现就好了，要是我没在课堂上自以为是的纠正阿虎，就不会落得如今被人调侃的处境。

    黑衣少女眨了眨眼，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但我选择别开脸，不和她对上眼。

    「你听过……胯下之辱的故事吗？」

    她的声音从旁传来，从她口中说出胯下两字让人格外在意，刚才阿虎倒下的身影仍歷歷在目。

    印象中我似乎听过这个成语，但是此时脑中一团混乱，完全想不起来。

    看我没有反应，她轻轻叹了口气：

    「歷史上赫赫有名的大将军韩信，年轻时曾被地方上的流氓找碴，要他从他们的胯下鑽过去。这故事你总该知道吧？」

    经她这么一说，我才想起妈妈以前曾念这个故事当睡前床边故事给我听，但我不想顺她的意，选择保持沉默。

    「可是韩信并没有因为这件事变得自暴自弃，日后还是成为了不起的人。所以我希望你也不要在意刚才发生的事，每个人都会遇到低潮的时候。」

    「你又知道什么了！」

    我一回头，才发现她就近在眼前，不禁吓了一跳。

    不知何时，她已经蹲在我旁边，两手压着裙襬，双眼直视我。

    「我刚才说那话，不是为了取笑你，而是真的觉得你很了不起。」

    她的声音好严肃，口吻简直跟大人没两样，脸上也看不见一丝笑意。

    「比起用暴力制服人，我更佩服你。不是每个人在面临生死关头的时候，都能为自己辩护。」

    「我……」

    本来还想反驳，却不禁感到一阵害臊。其实我压根没有想那么多，就只是在逞强罢了。然而，原本乱糟糟的心情，不可思议地平静下来。

    「你……都听见了吗？」

    她没有回答我，只是向我伸出右手。

    「我叫做小桃。你叫什么名字？」

    「叫我小崔就好！」

    我急忙从地上爬起，用衣服擦了擦弄脏了的手。

    「为什么你刚才那么肯定我有听过这个故事？」

    「那还用问吗？」

    小桃把手伸向腰际的包包，拿出一本书放在胸前。

    「因为我也有一样的成语故事书。」

    那是我第一次觉得世上或许真有所谓的命运，彷彿冥冥之中有一条看不见的线将我们两个系在一起。

    后来小桃提议把两本书交换，作为友情的证明，于是我们就在学校的桃花树下交换成语故事书。那天，小桃问了我一个奇怪的问题：

    「对小崔来说，成语是什么呢？」

    当时的我，从没想过这个问题，想了很久还是没有答案。

    为了掩饰心虚，我反问小桃：

    「对你来说，成语又是什么呢？」

    只见小桃略有所思，最后露出神秘的笑容说：

    「桃花。」

    那瞬间突然一阵强风吹过，将树上花瓣纷纷吹落。

    转眼间，落英繽纷，美不胜收。

    小桃的笑容就这么和美景融在一块，至今我仍记得当下心中的悸动。

    然而，如今升上高中的我，依旧不知道成语和桃花的关係。

    因为在那次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小桃。

 第二章 两袖清风的成语社

    「那、那个……」

    万万没有想到班导口中荒废已久的成语社，竟然会有人在里面，我就这么维持开门的姿势，呆楞在门口。

    不知过了多久，右脚突然传来一阵刺痛。我低头一看，才发现小镜的右脚竟踩在我的鞋子上。

    「你、你干嘛啊！」我转头大喊。

    「我才想问你在干嘛咧！」

    小镜不甘示弱的回呛。同时手里的纸箱朝我肩膀撞来。

    「喂！很痛耶！」

    「少囉唆！」

    站在门口旁的书精点了点头，补刀说：

    『这次我跟这个小姑娘有一样的想法。』

    『喂！你到底帮谁啊！』

    就在这时，一阵细微的笑声传来，我和小镜不约而同的转头。只见眼镜少女半掩着嘴，一注意到我和小镜的视线，立刻脸红地说：

    「不好意思，我没想到这么晚了还会有人上门。」

    「这是我的台词吧？你一个人躲在这种地方干嘛啊？差点被你吓死。」

    小镜随手把手里的纸箱往门边一扔，虽然里头没啥值钱的东西，但像垃圾一样乱丢也太过份了。

    「喂！你这样太没礼貌了。」我说。

    「臭鱼你闭嘴。」

    小镜回头瞪了我一眼，眼神充满杀气，不知道在生气什么。

    「要说我奇怪的话，你们不也是吗？」

    眼镜少女没有被小镜的气势给慑服，反过来寻问小镜。和纤细的外表不同，内心似乎十分强韧。

    「我们是被老师叫住，不得已才过来的，不然谁想来这鸟不生蛋的地方啊？」

    小镜嫌弃地挥了挥手，彷彿想把讨人厌的苍蝇赶走。

    「老师？」

    眼镜少女望向小镜扔下的纸箱，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你叫什么名字？」小镜说。

    「你指的是教一年级国文的陈老师吗？」

    「我哪知道他教什么，没听见我在问你吗？」

    严格来说，在早上的自我介绍之前，班导有先做自我介绍，但很显然的某人完全没放在眼里。

    「你可以先回答我的问题也不迟。」眼镜少女说。

    「凭什么我要听你的？」

    两人各自上前一步，互瞪彼此，谁也不让谁。

    某方面来说，我很佩服眼镜少女的勇气，在见过小镜那无差别的暴力后，我已经很久没看到有人敢跟小镜对呛了。

    然而，要是两人真的在成语社打起来，恐怕会一发不可收拾。为此，我赶紧介入两入中间，陪笑说：

    「难、难得有机会聚在一起，不要火药味这么重嘛！我叫做崔若愚，她是江镜花。如果方便的话，可以告诉我们你的名字吗？」

    「崔……若愚？」

    眼镜少女眨了眨眼，眉头微微皱起，似乎感到很困惑。

    不过我想也是，大部分人听到我的名字都是这反应，由于名字谐音和弱鱼相同，儘管有大智若愚这样高深的含意在里头，绝大部分人都只会想到谐音。总之，是个让人伤脑筋的名字。

    这时，小镜快步走到我面前，一脸不爽的说：

    「不要随便报上我的名字啊。」

    「有什么关係嘛，大家都是成语社的好伙伴。」

    「谁说我要加入了！况且成语社早就废社了吧？」

    「没有废社……」

    听见眼镜少女的声音，我和小镜同时转头。只见眼镜少女紧抿着嘴唇，眼镜背后的双眼透露出坚定的意志，直视我们说：

    「成语社并没有废社！」

    「可是班导说——」

    「慢着。」小镜把我往旁边推开，走上前。

    「你说没有废社，那这些灰尘是哪来的？要是平常有人使用，教室里根本不会这么多灰尘吧？还是你想说成语社都是些幽灵社员？」

    「会有人的。因为我今年会重建成语社。」

    「少笑死了人，你一个一年级的能做什么？」

    刚才放学时，我提到成语社也被小镜浇了一盆冷水，但是也不禁让人好奇眼镜少女和成语社之间的关係。

    如果说我是为了寻找小桃，她又是为了什么想要重建成语社呢？

    「……叶相映。」

    「什么？」

    「我说，」眼镜少女深吸口气：「我叫做叶相映。」

    「奇怪的名字。」

    「你有资格说别人吗？」我吐槽。

    「臭鱼你闭嘴。」

    小镜瞪了我一眼，我默默转头看向一旁。

    「所以你打算怎么重建成语社？」小镜说。

    「你不是没兴趣吗？」

    「突然有兴趣了不行哦！」

    「你加入的话，我就告诉你。」

    「把我当傻瓜吗？我看你根本就只是在说大话，臭鱼我们走！」

    小镜抓住我的手，硬是把我往外拉。

    「喂！等等——」

    就在这时，叶相映的声音突然从背后传来——

    「三个人。」

    「啥？」

    小镜转过头，一脸不爽的说。

    「只要凑齐三个人，就能重建成语社。」

    「一般社团成立至少要二十五人，凭什么成语社跟别人不一样？」

    「成语社算是校队性质的社团。」

    「成语社也能算是校队？还只要三个人？难道是要比赛成语接龙吗？真正的校队应该是像篮球社、排球社那样的运动社团吧？」

    叶相映没有理会小镜的嘲讽，右手伸向上衣的制服口袋，掏出一张折叠过的a4纸，拿给小镜。

    「虽然你没什么兴趣，但你旁边的人似乎不这么认为。」

    小镜皱起眉头，回头看我一眼，貌似有话想说，但还是选择先把纸摊开，我也跟着把脸凑过去。

    只见a4纸最上方印着标楷体写的「全国高中成语大赛」的字样，底下是报名的表格，右下角还盖着官方认证的红印，日期写着今年，是张十分正式的申请书。

    话说我还是第一次知道有全国高中成语大赛这种东西，连我那热爱成语的老爸老妈都没提过，可见应该是满冷门的比赛。

    「就、就算真的有比赛又怎样？」

    叶相映不理会失去锐气的小镜，转头看向我：

    「你朋友说她是因为老师要求才来的，你又是如何呢？」

    「我——」

    「臭鱼你用不着回答她没关係！」

    「我有个……喜欢的女生。」

    「「『咦？』」」

    原本在一旁冷眼旁观的书精，竟然和另外两人同时发出惊呼，那画面说多奇怪就有多奇怪。

    『为、为什么突然说这个？』书精问。

    「我这个人很不会说谎，既然你也想成立成语社，我就把自己的原因告诉你。」

    儘管对小镜有点不好意思，我还是把我和小桃的事，从头到尾说给叶相映听。

    ▼

    「——在那之后，我再也没见过小桃。」

    说完后，我满怀期待的看向叶相映，希望她能提供关于小桃的线索，毕竟叶相映看起来对成语社十分了解。

    然而，叶相映却和我预期的完全相反，眼睛瞇成一条线，冷冷地说：

    「你是……傻瓜吗？」

    「啊啊！果然会这么觉得对吧？」

    小镜不知为何十分激动地拍桌附和。

    此时的我们把教室角落的三张空桌椅搬了过来，在教室中央围成一圈。说完故事的我被两人左右夹攻，一时间不知是该哭该笑。

    「姑且不论那个叫小桃的女生是怎么想的，这跟你想加入成语社有什么关係？」

    「基于某些原因，我相信小桃上高中以后加入了成语社，只是不知道是哪一间学校的成语社。」

    「既然你知道她加入成语社，怎么会不知道她在哪间学校？」

    「因为某些原因……」

    我默默看向书精，总不能说是因为遇到书精的关係。

    『看到那个梦境的人可是你，问我也没用。』

    『切！派不上用场的傢伙……』

    正当我在脑中拼命思考该如何解释时，小镜一把抓住我的领子，拉向她说：

    「慢着！臭鱼你怎么都没跟我说？你是什么时候知道这事的？」

    「大、大概最近几天……」

    「那早上问你为什么要装傻！」

    「因、因为某些原因……」

    我宛如变成复读机，只能不断重复。

    「不过假如那个叫小桃的女生真如你说的那么厉害，还真的加入了成语社，那我想她的目标应该只会有一个。」

    「只有一个？」我问。

    叶相映拿起被小镜桌上的申请表，放在我面前，一脸严肃地说：

    「我不敢说自己对每间学校的成语社都很了解，不过说到全国高中成语大赛，没有哪间学校的成语社会放弃参加。况且你不是要在十一月十一号以前拿回爷爷的书？今年比赛是在十一月七号，时间算是绰绰有馀。」

    「既、既然如此，那我要加入！」

    我回头望向小镜，不料小镜却从座位起身，把书包甩到背后。

    「你们想怎么做我管不着，不过别奢望我会加入。」

    「为、为什么？」我问。

    「还问我为什么？我本来就对成语不感兴趣，为什么非得加入不可啊？」

    「可、可是——」

    「哎呀，你不加入也无所谓哦。」叶相映说。

    「啥？你们不是人不够吗？」

    小镜一脸不爽的转头瞪向叶相映。

    「就算你不加入，我们也可以找别人。正好我班上有人对成语很感兴趣。附带一题，那个人是女生。」

    「唔……！」

    我不太理解叶相映特别註明女生的原因，不过小镜显然没料到她会这么说，整张脸都涨成红色，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小镜这么不甘心的表情，莫非叶相映是小镜的剋星不成？

    「若愚同学，关于比赛的事，我想跟你商量一下。」

    叶相映突然把椅子靠过来，打破原本三国鼎立的态势。

    只见叶相映把头发挽到左耳后面，露出小巧的耳朵和白皙的脸颊。淡淡的紫罗兰发香传来，我不禁吞了口口水，不知眼睛该往哪摆。

    「哦、哦……」

    只能勉强发出无法构成句子的气音，连自己都觉得狼狈。

    「若、若愚同学？！」

    小镜不知为何声音突然拔高八度，我回头看了小镜一眼。只见小镜的嘴巴大开，一脸彷彿鸽子被豆子打到的表情。

    「哎呀，你怎么还在？」叶相映问。

    「我、我在这里不行喔！」

    「既然没有要加入，就快点离开吧。还是你有什么理由，非得留在这里不可？」

    「唔……你这傢伙！」

    总觉得小镜好像快哭出来了，身为青梅竹马的我有这样的预感。

    过去总给人唯我独尊印象的小镜，居然会露出这么脆弱的一面，实在让人意外。

    但是仔细一想，小镜也不是从以前就那么强势，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的？总觉得想不太起来。

    这时，在一旁看好戏的书精，叹了口气说：

    『某方面来说，迟钝到这程度也是满厉害的。』

    『你是什么意思……』

    总觉得好像变相在骂人似的。

    『由我这个书精来说不太好，但大概就类似『当局者迷』的感觉吧？』

    『什么跟什么，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关係吗？』

    『你就自己好好想想吧。』

    这时，小镜的声音突然从旁传来——

    「加——」

    我回头一看，只见小镜涨红着脸，咬牙切齿地大喊：

    「加入就加入嘛！不过是一个社团，有什么了不起的！」

    「咦咦咦咦咦———————？」

    小镜她……妥协了？

    「臭鱼你干嘛一脸讶异的表情啊！让人不爽！」

    「可、可是你刚不是说——」

    「我知道我说什么啦！不用再提醒我一次！」

    我不敢置信地回头看向叶相映。

    叶相映注意到我的视线，推了推眼镜，双手抱胸，嘴角微微扬起。

    和见面时第一印象截然不同，如今的叶相映令人感到不寒而慄，彷彿一切都在她计画之中。

    ▼

    「给我记住，下次见面我绝对要给她好看！那个臭眼镜女！」

    「喂，其他人都在看这边了，你小声点啦……」

    此时的我和小镜走在回家路上。由于家就住隔壁，从以前就习惯一起回家了。

    原本打算邀叶相映一起，但她说她还有事，就让我们两个先走了。反正都有交换手机也知道彼此在几班，联络上不需要担心。

    「哼！反正只要能够找到心爱的小桃，臭鱼你怎样都好吧？」

    「我、我没有这么说吧？」

    「你脸上就是这样说的！」

    『有、有吗？』我瞄向一旁的书精。

    『谁知道。』

    书精耸了耸肩，一脸无所谓的别开脸。

    无可奈何的我，只好回头说：

    「总、总之，要是没办法在爷爷的忌日以前找回那本成语故事书，我就死定了！看在当了十六年青梅竹马的份上，小镜你就大发慈悲帮帮我吧！」

    我双手合十，向小镜深深一鞠躬。

    「切……就只知道求情。」

    小镜别开脸，脸颊微微鼓起，然而声音听起来不太像在生气。

    「不过话说回来，臭鱼你是从哪知道她加入成语社的？」

    「这、这个嘛……」

    刚才好不容易勉蒙混过关的话题，没想到小镜还记在心上。

    「连我都不能说吗？」

    小镜转头看我，眉头紧锁，脸上没有笑容，眼神中充满未知的情感。

    在那瞬间，熟悉的青梅竹马竟然变得有如陌生人，我不禁感到内心一凛，喉咙突然变得好乾燥……

    「我、我在她的成语故事书里找到的……」

    或许是害怕小镜生气，又或许是害怕小镜眼中未知的感情。

    最终，我决定说谎。

    「什么嘛！原来是这样，你也真够粗心的！」

    小镜脸上堆起笑容，用力拍我的肩膀，彷彿刚才的冷漠只是曇花一现。

    「抱歉……」

    「这点小事干嘛道歉啦！不过你找到她之后要怎么做？就只是跟她要回爷爷的书？」

    「搞不好，她早就忘了我也说不定。」我苦笑说：「毕竟都七年前的事了。」

    「亏你还笑得出来，」小镜皱起眉头，冷哼一声：「要是我发现苦苦追了七年的人已经把我忘了，我一定狠很痛扁他一顿！」

    小镜煞有其事地双手抱拳，发出响亮的「啪！」的一声。

    如果是小镜的话，或许真的会这么做吧。

    「用揍的……也太暴力了吧？」

    「不然臭鱼会怎么做？」

    「大概会想……问个清楚吧？」

    我搔了搔脸颊，抬起头，望向天黄昏色的空。

    其实连我自己也不明白。拿回爷爷的成语故事书确实是首要之务，不过真正找到小桃之后该怎么做，我并没有特别认真思考过。

    不对，其实应该是有想过的——当初为何不告而别、为什么留下那个奇怪的问题，成语和桃花有什么关係？有好多的问题想问她。

    然而随着日子一天一天过去，耐性也一点一滴被消磨殆尽。

    某方面来说，我应该已经死心了。

    要不是老爸今天早上突然提起，后来又遇到书精给的线索，我很可能就这样一直把书收在抽屉，和过去的记忆一起尘封起来。

    这样一想，我或许应该感谢书精才是。

    『干嘛突然感叹起来啊？感觉很噁心耶……』

    一回头，就发现书精抱着双手，一副很冷的样子看我。

    『给我看下气氛啊！』

    我侧目瞪了书精一眼，一不小心又忘了她的读心能力。

    就在这时，小镜缺乏抑扬顿挫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哦？还真是温柔呢。」

    「怎样啦……有意见吗？」

    「不过就算最后没能找到那个人，我也会陪你一起去赔罪的，不用担心啦！」

    「别从一开始就假设我会找不到人啊……」

    「嘿嘿！别不好意思嘛！」

    「才没有不好意思！话说你从刚才就一直拍我肩膀，都快被你拍骨折了！」

    「不用客气嘛！」

    「听人说话啊！」

    当时的我并没有发现——

    在漫无目的的聊天中，小镜一次也没叫过「小桃」的名字。

    ▼

    「哈……累死了。」

    空旷的教室里，少了另外两人，耳根子顿时清静许多，却也显得有些冷清。

    戴眼镜的短发少女静静坐在位子上，如今整间教室只剩下自己，不管作任何事都不会有人察觉。

    短发少女把腰靠向椅背，整个人往后仰，举起双手舒展僵硬的身体，眼睛微微瞇起，乍看有点像在伸懒腰的猫咪。

    从两人进门的那一刻起，身体就一直紧绷到刚才。

    挥手目送两人离开时，心中还在暗自窃喜，终于能松一口气了。然而，如今两人真的离开之后，心中这股莫名的失落感又是怎么回事？

    短发少女白皙的脸蛋上，第一次露出和两人相处时，从未显露过的表情——那是一张十分「少女」的脸，脸颊微微泛起红晕，心脏噗通噗通地跳着。

    「那傻瓜……」

    短发少女摘下眼镜，左手捏着隐隐作痛的眉心。

    「都过那么久了，居然还记得那件事……」

    无声的叹息，在空旷的教室里回盪。

    ——我真的，有变那么多吗？

    短发少女摸着自己的脸，忍不住心想。

    不过要不是他突然提起，自己也没注意到——过去那个被同学欺负的男生，如今已经变高也变壮，几乎都认不出来了。

    然而在他眼中，自己想必也改变许多吧？否则也不会当着自己的面，提起那段往事，就好像眼镜戴在脸上，还到处寻找一样可笑。

    要是让他知道自己朝思暮想的人，其实就近在眼前，会作何反应呢？会喜极而泣吗？亦或是勃然大怒呢？

    （说朝思暮想，会不会太往脸上贴金了？）

    不过有件事让人很在意——他是怎么知道我想加入成语社的？还恰巧选择了青叶高中就读。

    要说是巧合未免太牵强，彷彿冥冥之中有人在引导他似的。

    对小崔来说，或许可以说是幸运之神的眷顾。

    对自己而言，却是命运的捉弄。

    明明不想把他牵扯进来的，要是两人当初就此分别，对彼此来说才是最幸福的，可惜事到如今都太迟了。

    打从一开始就无法停止的命运齿轮开始转动，在那尽头没有任何救赎。

    儘管如此，人们仍义无反顾选择前进。

    ——如果是你的话，会原谅我吗？小崔。

    当你发现真相、发现我要做的事，到那时，你是否还会张开双臂接受我呢？

    短发少女轻声叹气，重新戴上眼镜。

    窗外突然响起蝉鸣，短发少女转头看去，不知不觉天色已然转暗，学校广播传来最后通牒，要学生通通回家，刺耳的杂音让人皱眉。

    「接下来，该怎么做呢？」

    短发少女——叶相映闭上双眼，轻声呢喃。

    然而，在她心里其实明白，没有人能回答这个问题。

 第七章 与你的回忆

    ——那是一段好漫长好漫长的回忆。

    睁开眼，眼前不是昏暗的学校走廊，而是窗明几净的陌生房间。

    窗外可以看见熟悉的国小，操场随处可见奔跑的学生，还能看见当初我和小桃交换成语故事书的那棵桃花树。

    但我不明白书精想让我知道什么，她口中的没有时间又是怎么回事？

    就在这时，房里的门口突然传来敲门声。

    「请、请进！」

    稚嫩的声音脱口而出，听起来像是个小女生。

    这还是我第一次在附身时听到别人的声音，总感觉十分新鲜。

    这时，房门渐渐打开，一名背着小学黄色书包的男生走进来，在他身后是有点眼熟的客厅。

    当我想起自己在哪见过时，总算明白自己所在的位置。

    ——叶相映家。

    北区初赛前，我们曾在叶相映家的客厅开作战会议，那时湘庭姐也在，也是我第一次见到叶龙。

    如今回想起来，心中不禁感到五味杂陈。

    眼前的画面如同一块拼图，将失落的记忆慢慢拼起。

    与此同时，眼前的小男生越看越眼熟，总觉得好像在哪见过，却一时想不起来。

    「我、我是帮忙送讲义来的！我叫做崔若谷！」

    老爸？！

    我听了下巴差点没掉下来。

    原来眼前的男生就是年轻时的老爸，怪不得我觉得面熟，但我万万没想到，老爸跟叶相映家居然是旧识。

    这么说来，老爸坐在评审席时，也跟叶龙聊得很开心，两人就好像昔日同窗……

    一瞬间，不好的预感从心底窜起，我不禁全身一震。

    湘庭姐比赛时说过的话，从脑中一闪而过。

    ——直到有天，女生认识一位男生，那男生替老师送讲义给她，两人因缘际会成为了朋友。

    莫非……我现在看到的，其实并不是小桃的记忆，而是叶相映母亲的记忆？

    而老爸，就是当初那个送讲义的男生，也就是叶相映母亲暗恋，后来逃离的人……

    当初我一直以为透过书精的力量，我和小桃產生联系，如今看来并非如此。

    因为假如这样的话，我不可能看到年轻时的老爸，那时候小桃根本还没出生。

    但是为什么……为何偏偏是叶相映母亲的记忆？

    书精到底想告诉我什么？

    就在这时，眼前的场景突然开始变化，窗明几净的房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似曾相识的场景——

    ▼

    湛蓝的天空，盛开的桃花树下，年幼的两人交换成语故事书。

    「真、真的可以吗？这本不是你妈妈留给你、非常非常重要的书吗？」

    撑着柺杖的自己，眼前是一脸惊慌失措的男生。

    「当然可以！因为我找到了更重要的东西！」

    「这样真的好吗……」

    「我说可以就可以！阿谷你不要管那么多！快点交换啦！」

    叶相映的母亲比我想像中还要任性，和湘庭姐有几分相似，或者该说，湘庭姐有遗传到母亲的个性，年轻时的老爸只能乖乖照做。

    然而，我并没有错过两人在交换前，手里拿着的成语故事书。

    那是只要看过一眼，就永远忘不了的封面，也是这几年来我念兹在兹的东西。

    ——爷爷的成语故事书。

    深红色的封面，上头缀饰着白梅花。

    但说也奇怪，明明是爷爷的成语故事书，却拿在叶相映母亲手里。

    老爸手里拿的是小桃那本封面较新、画着红桃花的成语故事书。

    这究竟又是怎么一回事？

    老爸明明说书是从爷爷那里拿到，崔家世世代代传承的传家宝，怎会跑到叶相映母亲的手中呢？

    莫非两人之前就交换过一次？但这又跟刚才的对话產生矛盾。

    为此，我得到一个大胆的结论。

    老爸在说谎……

    那本压根不是爷爷的成语故事书，而是叶相映的母亲从她母亲，也就是叶相映的外婆那里拿到的成语故事书，却一直寄放在我们家。

    直到后来我遇见小桃……

    一想到这里，我不禁脸色发白。

    ——我把叶相映母亲非常重要的书……交给了小桃！

    怎么会这样……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我该怎么跟叶相映交代？叶相映人都躺在医院了，我却把她母亲重要的东西交给别人，我真是个大傻瓜！

    但是等等，既然当初老爸跟叶相映的母亲交换了成语故事书，叶相映母亲的成语故事书到了老爸手里，老爸的成语故事书到了叶相映母亲手里。

    那么小桃手里……为何会有老爸的成语故事书？

    除非，小桃就是叶相映母亲的女儿！

    呼之欲出的答案，让我不禁愕然，但眼下还有一个残酷的问题：

    是姊姊叶湘庭？还是妹妹叶相映？

    比起当初大海捞针，二选一根本简单多了，但不管湘庭姐也好、叶相映也罢，结果都让人难受，这表示小桃一直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我却完全没发现。

    更让我难过的是，小桃身边明明发生这么悲伤的事，我却浑然不知。明明当初被小桃给拯救了，我却无法报答这份恩情，这远比任何事都更令人难过。

    为此，虽然我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也不晓得书精有何计画，但只要是我能做到的，我都想用尽全力尝试。

    就在这时，一阵怒吼突然传来：

    「你们几个疯了吗！」

    ▼

    不知不觉，眼前的场景又发生变化。

    陌生的客厅印入眼帘，随处可见金碧辉煌的装潢摆设，和窗外昏暗的天色、偌大的雷雨声，彼此形成强烈对比。

    但最让人在意的，还是戴着金色耳环，眼前咬牙切齿的男生。

    「为了成语社，你连命都不要了吗？外头下那么大的雨，你明知她身体不好，还眼睁睁看她做这种蠢事？你们两个到底有什么毛病？」

    眼前的男生想必就是年轻时的叶龙，口无遮拦的态度和湘庭姐有几分神似。

    「叶龙同学有听过……叶公好龙的故事吗？」

    躺在黑色沙发上的叶相映的母亲，气若游丝的说。

    坐在一旁的老爸全身湿透，一脸担忧的替她盖上毛毯。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想说故事？先赶快叫救护车比较要紧吧？」

    叶龙的话，让我想起刚才的自己。对于不顾自身安危，硬要抱病上台的叶相映，自己也是怒不可遏。

    然而，就跟叶相映不肯听话一样，妈妈同样也是倔强的人。

    「叶公子高好龙，鉤以写龙，凿以写龙，屋室雕文以写龙，于是夫龙闻而下之，窥头于牖，拖尾于堂，叶公见之，弃而还走，失其魂魄，五色无主，是叶公非好龙也，好夫似龙而非龙者也。」

    叶相映的母亲将原文一字不漏的说出来，叶龙却听得一头雾水。

    无可奈何的她，只好用白话文补充说：

    「从前有个叫做叶子高的人，邻里都知道他喜欢龙，甚至连天上的龙都听说这件事，于是决定登门拜访。叶龙同学你猜，他们见面后发生了什么事？」

    儘管答案早就公布，但听不懂文言文的叶龙还是冷哼一声，不屑的说：

    「他们成为了好朋友？」

    「叶子高后来逃跑了喔。」

    叶龙皱起眉头，不解的说：

    「为什么？那傢伙不是喜欢龙吗？」

    「我觉得……叶龙同学很像故事里的叶子高，总是口口声声说自己喜欢龙，可是叶龙同学会不会只是喜欢长得像龙的东西，却不是真正的龙呢？」

    「你又不是我，怎么知道我想要什么？」

    「如果可以……要不要加入成语社看看呢？比起什么都不做，浑浑噩噩过完三年，我相信在成语社的日子一定会更加有趣。」

    叶龙皱起眉头，早已没有刚才的气焰，垮下脸说：

    「就为了这不值钱的东西，值得你们这样豁出性命吗？」

    不知道未来的叶龙，回首当初自己说过的这段话会作何感想？

    是否会怨恨当初那个放弃家世的自己呢？

    「虽然值不了多少钱，可是成语……是非常有意思的东西喔！有许许多多有趣的故事在其中，叶龙同学一定可以明白的。」

    「你是在亏我吗？因为我连刚才的故事都听不懂？」

    坐在一旁的老爸叹了口气，不满的说：

    「你就别那么厚脸皮了！不过是个社团，加入又不会少块肉，还是说你怕了？」

    「谁怕了啊！讲得好像多委屈你们似的，明明是你们私闯民宅吧！」

    「大少爷做人胸襟要开阔一些，别那么小家子气嘛！」

    「你这傢伙说谁是大少爷啊！」

    儘管早就知道三人未来会走在一起，但能看见青叶成语社最初的雏形，依旧让人十分感动，所有一切都是从这里开始的。

    但一想到决赛后三人将各奔东西，仍旧不免有些惆悵。

    究竟叶相映的母亲为何做出那样的决定？离开认识的人，远走高飞。

    假如能够弄清楚的话，是否也能明白小桃当初的想法呢？

    就在这时，熟悉的声音从身旁传来，那是我一辈子也忘不了的声音。

    ▼

    「我不要！」

    熟悉的身影，出现在叶相映家客厅，是我朝思暮想却不得寻见的人。

    为了这一刻，我不知等了多久。

    只见一头黑色长发、身穿黑色洋装的小桃，怀里抱着我的那本成语故事书，人就站在我面前，彷彿一伸出手就能碰到。

    但我心里明白，这一切都只是书精让我看到的回忆。

    「听话！妈妈现在需要马上赶回原本的医院！没时间让你胡闹了！」

    这时，同样一身黑色洋装的女生从旁走了出来，手里拿着巨大的白色相框，就好像刚参加完告别式。她看起来就像是小桃的双胞胎，只比小桃高出半颗头，但从她身上散发出身为长辈的威严。

    在那瞬间，我心里已经大概有个底。

    关于小桃的真实身份……

    「我不要！我什么都还没跟小崔说！为什么就要回去了？」

    「到底是妈妈比较重要，还是那个叫做小崔的男生比较重要？」

    在姊姊的怒吼下，小桃紧抿着嘴唇，默默流下眼泪。

    如今我终于明白，小桃不是自愿离开，而是因为母亲的病情，不得不离开。

    两者乍看相似，意义却天壤之别。

    就在这时，我的视线突然往下降，直到和小桃完全平行。

    一双手放在哭泣的小桃头上，温柔地安抚她说：

    「回去之后，妈妈把桃花的秘密，告诉相映好不好？」

    「真、真的吗？可是小崔怎么办？」

    「虽然对小崔很不好意思，不过只要小崔今后依然喜欢成语，你们一定会再见面的，妈妈可以跟相映保证！打勾勾。」

    小桃犹豫了一会，最后还是鉤住母亲纤细的手指。

    「一言为定哦！」小桃说。

    「嗯，一言为定。」

    然而在那之后，等待母女俩的却是——

    与此同时，有个想法在我心中逐渐成形。

    关于书精想起的一切，以及她想透过一幕幕回忆告诉我的事。

    我心中终于有了一个底。

    为此，我开口说道：

    「已经够了吧？已经没有必要……再看下去了。」

    在那之后的记忆，恐怕只剩下苦涩和难以承受的悲伤。

    就让回忆停留在这尚且能称得上美好的一刻。

    这时，眼前的画面再次改变，却是最后一次。

    ▼

    再次睁开眼时，又回到了熟悉的国小。

    正如当初我和小桃交换成语故事书时的情景，万里无云的天空，远方的桃花树美丽的绽放着，彷彿不受时间和空间的影响。

    树下站着我所熟悉的身影——一身雪白的书精，和周围景色显得格格不入。

    如今我总算明白，书精的背后另有其人。

    我深吸口气，隐藏心中的不安，朝桃树下走去。

    书精不发一语看我走来，脸上始终带着温柔的笑容。

    此时的我心中百感交集——究竟该说什么？就算说了又能怎样？种种不安缠绕内心，压得人喘不过气。

    但是最后，站在书精面前的我，看见书精清澈的双眼，我下定了决心：

    「其实……你并不是什么书精，而是叶相映母亲的……幽灵对吧？」

    「正确。」

    书精点了点头，露出讚许的笑容，丝毫不打算隐瞒。

    所有回忆的视角始终都在叶相映的母亲身上，就连最初的走廊，想必也是叶相映母亲的回忆。

    当初没能看清楚的教室内部，里头想必坐着年轻时的老爸跟叶龙。

    「看来这些日子的陪伴并没有白费。」

    书精的话让我想起两人第一次相遇，心中不禁感到一阵酸楚。

    我紧握拳头，低头说：

    「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李春华。」

    自称李春华的书精闭上眼，用温柔的嗓音诉说道：

    「叶龙之妻；湘庭、相映之母。」

    「春华小姐刚说时间不够了，究竟是什么意思？」

    「今天，其实是个特别的日子。」

    春华小姐抬起头，眺望头顶的桃花树，阳光穿过树叶，照在她的脸上。

    「特别的日子？」

    「虽然月历上没有任何记载，但是七年前的今天，再过几分鐘，就有个傻里傻气的母亲，在两个女儿的陪伴下，安详的走上了黄泉。」

    我瞪大眼睛，喃喃自语说：「居然是今天……」

    「那个母亲离开人世时，心中没有半点怨恨，儘管生命的最后没能见到心系的丈夫，但有两个女儿的陪伴，让她心中感到无比幸福。与此同时，她也深信那个人一定会好好照顾两个女儿，但是很显然的，两个女儿并不这么认为。」

    春华小姐皱起眉头，露出困窘的笑容。

    「而这一切……都是那个傻里傻气的母亲的错。」

    「没这回——」

    我本想反驳，却被春华小姐伸出手制止：

    「我从以前就是这样，不管做任何事都笨手笨脚的，煮饭也好、打扫也好，总是仰赖别人帮忙，完全是个失格的母亲。但我一直相信，唯有在成语上，自己绝对不会输给别人，然而事到如今，我最引以为傲的东西，却成了湘庭的恶梦，这一切……都是我的错。」

    「为什么要这么说？湘庭姐从头到尾都没有——」

    「爸爸……叶龙他之所以没能赶回来，是因为我的关係。」

    「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惊人的真相从春华小姐嘴里说出，我只能哑口无言的楞在原地。

    「当初那本被雨淋湿的成语故事书，其实是要送给湘庭的生日礼物。因为我无论如何都希望她能有一本自己的成语故事书。相映手里那本，是当初母亲送我的书，我一眼就看出来了，小崔其实就是阿谷的孩子，但我没有勇气说出口，也觉得她大概听不懂，结果就这么错失了唯一的机会……」

    春华小姐深深叹了口气，眼神中流露出落寞的神情。

    「看见母亲的书后，激发了我的想法，我想帮湘庭量身订做一本专属于她的书，就像过去的我一样。湘庭这孩子跟我很像，在成语上都有过人的天赋，甚至比我还要厉害。因为我这个做母亲的不中用的关係，她从很小就必须肩负不必要的重担。过去我一直想为她做点什么，却一直拿不定主意，直到我再次见到母亲的书……光是这件事，我就必须感谢你才行，若愚。」

    春华小姐瞇起眼睛，露出浅浅的笑容，向我深深一鞠躬。

    见状的我，急忙回礼说：

    「哪、哪里！那本来就是春华小姐的书啊！只是一直寄放在我家老爸那，他居然还说那是爷爷的书，我不过是物归原主罢了！」

    然而，有件事让我更在意——

    这一切……都是从我和小桃交换成语故事书开始的吗？

    包括湘庭姐那不幸的未来……

    这时，春华小姐再次开口：

    「儘管我好不容易下定决心，但我的时间已经所剩无几。为了我的任性，爸爸他没日没夜的赶工，只为让我亲眼见到那本书，可惜当他赶到医院时，我人已经不在了，但我还是很感谢他，更觉得对他很抱歉，因为我的关係，让他和女儿彻底撕破脸。」

    在得知真相瞬间，我感觉整个人快要虚脱。

    这是何等大的误会……

    叶龙并不是把事业看得比家人重要，才留在公司不肯回家。而是因为春华小姐的期待，才一直守在公司，直到成品诞生才肯离开。两者乍看相似，背后意义却截然不同。

    原来这一切都是湘庭姐误会了，也难怪她会误会，唯一能解释的人已经不在了，不管叶龙说什么，听在湘庭姐耳中，恐怕都跟藉口没两样。

    打从一开始就没有谁对谁错的问题，只是所有人都在替另一方着想。温柔的最后，就是所有人都受伤了，却没人愿意说出口。

    「所以，春华小姐是为了让我告诉湘庭姐，才让我看那些回忆的吗？」

    「还有个原因。」

    「还有其他误会？」

    春华小姐摇了摇头，双手放到背后，露出孩子般的笑容说：

    「不是误会，是为了履行约定。」

    「约定？」

    「若愚你还记得，我最后跟相映说的话吗？」

    「桃花的……秘密？」

    春华小姐点了点头：

    「直到最后一刻，我都没能把答案亲口告诉相映，对此，我一直耿耿于怀。这次找上你，主要还是因为这件事。」

    「比湘庭姐的误会更重要？」

    春华小姐搔了搔脸颊，转身背对我，害臊的说：

    「对我来说，成语就是桃花。」

    听见熟悉的台词，我不禁眼睛一亮。

    「当初高中时我曾在这问题上栽了一个跟斗，我希望若愚你能替我扳回一成，也算是帮青叶讨回顏面，这可是身为学弟的责任，不准你逃避哦！」

    在听完春华小姐的话后，我有了一个新的体悟。

    ——眼前这个人，毫无疑问是真正的「成语痴」。

    「我能听见你在想什么哦……」

    「咦？真的假的？」

    我下意识摀住嘴巴，明明在想的是内心。

    但下一秒——

    「骗你的。不过这样我就知道你刚才确实在想失礼的事了。」

    「还有这样的？」

    儘管知道不会再被窃听心思，难免还是有些感伤。

    为了掩饰心情，我没好气的说：

    「所以到底为什么是桃花？」

    「人面桃花的典故你还记得吧？跟金陵女中那场比赛——」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不错嘛。」

    春华小姐转过身，瞇眼看我说：

    「相映的名字就是出自这里，就当作是妈妈的助攻，感激涕零地收下吧。」

    「那还真是多谢……」

    「一般说到人面桃花，大家都把重点摆在前段的人面不知何处去，却忽略了后面的桃花依旧笑春风。」

    「这不是当然的吗？比起消失的人，景色仍在有什么用？」

    就好像小桃不在后，她的成语故事书就失去了意义。

    「正好相反哦。」

    春华小姐扬起嘴角，露出深不可测的笑容：

    「对我而言，桃花才是最重要的。」

    「这又是……为什么？」

    「只要看到桃花，不就能想起消失的人吗？就跟成语一样。」

    「哪里一样了……」我傻眼的问。

    「你可能很难想像，对从小只能躺在床上，什么时候从世上消失都不奇怪的人来说，能够在世上留下让人记得自己的『桃花』，是非常重要的人生大事。」

    说出口的话语远比想像中更沉重，我不禁倒抽一口冷气。

    「对、对不起！」

    春华小姐摇了摇头，露出苦涩的笑容说：

    「用不着道歉，是我说太过份了，利用自己的弱点攻击人，实在太差劲了。」

    空气突然变得有些尷尬，我急忙开口说：

    「所、所以，成语就是你一直想找的『桃花』？」

    「严格来说，人面桃花才是我找到的『桃花』。」

    「这是……什么意思？」

    「你还记得小夜当初说的——朝三暮四的变化吗？」

    「嗯……」

    「过去我想过要用自己的故事创造一则成语，但如你所见，成语的根本——典故有三大类型，一是来自故事的典出，二是来自古人对话的语出，最后则是浓缩文本的语本。但很遗憾的，我不觉得自己的故事能包含在任何一方里头，即便是限制最宽松的典出，也必须具备广为流传的前提。」

    春华小姐说得头头是道，看我的眼睛炯炯有神，不愧是超级成语痴，在成语的事情上，绝不马虎。

    「最后我找到的解答——就是变化题。」

    「变化题？」

    「这也要多亏当初考倒我的申论题评审。」

    「慢着慢着！明明是变化题，为什么会扯到申论题的评审？」

    「儘管现在的人们很难创造出新的成语，却可以在既有的成语上创造新的意义。」

    「什——」

    「人面桃花是我苦思许久，在不改变既有故事框架的前提下，透过对景物依旧的概念新詮释，继而產生全新的语义变化！这就是——我的桃花！」

    这异想天开又胆大包天的想法，让我不禁整个人愣住。

    「这就是……桃花的秘密？」

    春华小姐兴奋的看着我，几乎整个人都贴上来，一副「快点称讚我！」的表情。这个人只要一提到成语的事，就会变了一个人，就像听到小桃的我。

    「这可真是……无聊透顶。」

    「咦？」

    春华小姐瞬间整个人僵住，紧接着——

    「咦咦咦咦咦咦咦咦——————？」

    春华小姐露出一副天塌下来的表情，原本神采奕奕的样子消失得无影无踪。

    「就为了这点小事，不惜千里迢迢从阴间跑到我房间，还不惜假扮成春华小姐陪我一起度过半个学期，就只为了告诉我这件事？你这幽灵也未免吃饱太间了吧？」

    「可可可可可可是……」

    春华小姐一脸委屈的看我。我捏住眉心，深深叹了口气，说：

    「不过，看在这段期间的照顾跟相映的份上，我就勉为其难帮你这个忙吧。」

    「好过份！枉费我好心告诉你答案！过河拆桥！兔死狗烹！忘恩负义！」

    「既然事情交代完了，就快点回去吧。」

    我不理会春华小姐的成语攻击，像赶走苍蝇似的，嫌弃的挥了挥手。

    「你不是说时间不够吗？不快点回去的话……会有问题吧？」

    「咦？」

    春华小姐眨了眨眼，一脸错愕的看我。

    「你就别瞎操心了，那两人没问题的。虽然由我这个外人来说可能没什么说服力。

    不过，一切都会没事的。」

    我抓了抓头发，转身背对春华小姐：

    「毕竟……我可是受到成语之神眷顾的人。」

    「若愚你……」

    春华小姐倒抽一口气，缓缓说道：

    「很口是心非耶……」

    「少囉唆！快点回去啦！」

    我忍住想转过身去的衝动，握紧拳头大喊。

    「那……相映就麻烦你囉？」

    「嗯。」

    「湘庭也是。」

    「知道了啦……」

    「爸爸……叶龙可以的话……」

    「那个人应该可以照顾好自己吧？不过算了。」

    我叹了口气，谁叫受了人的照顾呢。

    「我啊，从以前就很讨厌这种时候……虽然没有遗憾，还是会觉得不捨。」

    此时的春华小姐，脸上是怎样的表情呢？背对她的我无从得知。

    某方面来说，这也是我的用意。为了不让告别显得悲伤，这样才是最好的。

    「最后的最后，还是让我说个成语吧！你听过管鲍之交这个成语吗？」

    「又是成语啊……」

    「毕竟我这人除了成语之外，就一无是处了嘛！」

    这傢伙还真能面不改色说出这种自虐的话……

    为此，我再也忍无可忍，转过身。大喊道：

    「没这回事！」

    「欬？」

    原来……此刻的春华小姐，脸上是这个表情。

    站在我背后的是一身黑色洋装，乌黑秀发垂至腰际，和湘庭姐差不多高的美丽女子。她睁大双眼，一脸惊讶的看着我，黑曜石般的双眼闪烁着点点泪光。

    「你教会了我很多事，我才是那个……真正一无是处的人。总是依赖你，倚靠你给我的建言，一直到最后，都是如此……」

    春华小姐靦腆一笑，闭上双眼，缓缓开口说：

    「管鲍之交是出自《列子?力命》：吾少穷困时，尝与鲍叔贾，分财多自与；鲍叔不以我为贪，知我贫也。吾尝为鲍叔谋事而大穷困，鲍叔不以我为愚，知时有利不利也。吾尝三仕，三见逐于君，鲍叔不以我为不肖，知我不遭时也。吾尝三战三走，鲍叔不以我为怯，知我有老母也。公子纠败，召忽死之，吾幽囚受辱；鲍叔不以我为无耻，知我不羞小节而耻名不显于天下也。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鲍叔也。」

    春华小姐说完，抬起头，露出苦涩的笑容说：

    「这是我……最喜欢的成语故事——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鲍叔也。我一直都很羡慕管仲能有像鲍叔牙这样的知己。不管在什么错综复杂的情况下，那个人一定都理解自己、替自己说话、宽恕自己的一切过犯。」

    春华小姐深吸口气，眼中多了一份坚定，炯炯有神的说：

    「我希望能在最后……把这个成语送给若愚你，谢谢你这段日子的照顾，也谢谢你……愿意当我的鲍叔牙！」

    这个人直到最后都是不折不扣的成语痴，即便是感谢的话语，依旧脱离不了成语。

    但，这样就好。

    如果世上真有所谓成语之神的话，肯定就是这样的人吧。

    为此，我也回以微笑，伸出手说：

    「彼此彼此。」

    下一秒，桃花飞散。

    ▼

    「若愚选手？」

    主持人的声音从旁传来，我缓缓睁开双眼。

    眼前是刺眼的聚光灯和偌大的舞台，底下是满满的观眾，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选手的自己身上。

    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本书的重量。

    ——果然消失了吗？

    即使转过身，也看不见任何人影。

    如果在这种时候哭泣，她一定会很困扰吧？

    为此，我深吸口气，握紧手里的书，开口说道：

    「对我来说，成语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