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溺风》 她?可别闹了。(微H) 听闻昨日城外下了一夜雨,西山脚下的荷塘都蓄满了。 沉鸢醒时房内无人,南窗的轻纱帘子倒是拉得大开,她喊了两声没人应,便自己起身漱了口,又见窗边日影正好,她坐在镜前慢慢梳一个髻。 小钗入鬓时,蒲儿也刚巧笑着从门外进来。 “哎唷,大少奶奶,您怎么起来啦!” 瞥见她背影,蒲儿吓了一跳。慌忙丢了手里的莲蓬来伺候她穿衣,翠绿蓬头跌在桌案上,上边露珠碎落了一地。 “絮儿那丫头也真是的,枉我临走还嘱咐她仔细着里屋的动静。”月白青的旗袍折了道痕,她抬起手帮沉鸢抻平,“她倒好,主子自己都梳洗完了,还在那儿蒙头睡大觉。” “大少奶奶,回头我便说她去。” “絮儿年纪还小,多睡些时辰也不妨事,”沉鸢笑一笑,“倒是你,怎的今日这么勤快,往常你也是个爱赖床的。” “昨夜雨大,想来晨起的莲子一定脆甜爽口,”蒲儿道,“我记得大少奶奶夏日里总要喝鲜莲子茶的,这阵子天气也热了,可巧今早烟儿要回老家,我便搭了她出城的马车去西山采莲。” “果不其然那莲蓬鲜嫩得很,”她洋洋得意,弯眼而笑,“过会子我剥了莲仁出来,便煮上一壶给您尝尝。” 说话时那窗边忽落了一只金丝鸟,啁啁啾啾,倒像沐着风歌唱。 沉鸢笑着,目光望去,却忍不住淡淡哀哀失了刻神:“这偌大杜公馆里,便也只有你这样挂心我了。” 蒲儿抿唇无言,过半晌,听她又问:“大少爷昨晚又没回来么?” “回是回了的……”蒲儿犹豫道,“许是时辰太晚,怕搅了大少奶奶睡觉,便……便宿在了姨少奶奶房里。” 片刻无声,沉鸢叹了口气。 “也罢,”她低眉为自己戴耳环,“你将大少爷那件墨蓝的西装找出来熨一熨。今日衙门点到,再不送衣服过去,怕就要迟了。” 才刚熨过的西装潮而热,恍似暴雨临前的闷钝的天。 沉鸢肘弯里搭着西装沿楼梯慢慢下去,姚珞芝的房间在三楼尽头,穿过低暗的折廊,从房外的镂雕浮栏能瞧见半个花园的瞰景,那是杜呈璋特地为她挑选的住处。 “哎呀,你轻些……”她忽然听见喘声,猛地定了脚步。 隔着门僵住,那屋内莺莺燕燕,姚珞芝娇音里带着哭腔,声调忽高忽低的,仿佛呼吸不及,要背过气去。 “你昨儿折腾我一夜都还不够,一大早便又爬上身来撒野……嗯!别……我那儿……” “那儿怎么?”低低沉沉地笑,是杜呈璋,“便是那儿能让你舒爽,是不是?” 似是床笫之人动作又用力了些,姚珞芝失声惊呼,继而声音呜咽混沌下去,大概是用手捂住了嘴。 隐隐约约,一阵阵的摇晃,那指缝里泄出难耐的喑哑,哀鸣而舒畅,如极乐的濒死之鹤。 “忍着做什么,叫出来,”杜呈璋笑道,“你这样水多,却让人插不出声,是什么道理。” “不要……若教下人听见,大少奶奶也该知道了……” 姚珞芝断断续续哀求,杜呈璋冷哼道:“她知道又如何?男人三房四妾,本就是天经地义之事。若不是她自己没甚花款,我便也无福遇见你了……” 想来沉鸢来得晚了,听着他二人呼声急促、渐渐入境,竟不知自晨起已经作弄了多久。 她静立在门边,渐渐地,那床上的女人仿佛到了极限,她听见杜呈璋短而促的低喘,越来越急,越来越快,后来忽地滞了那么一瞬,一瞬之后,是姚珞芝绵长颤抖的呻吟。 却不知那男人又怎生恶意搓磨了她,风雨骤歇,没多久她又扬声哭哼起来,似是遭人死死掌住了命脉。 “杜呈璋!你总这样,坏死了……” “是不是此刻这么弄你更要命些?”他懒散笑着,“你莫躲了,我就想看你爽快得直哭。” “啊,啊……老天爷,我要死……”姚珞芝声音起伏得剧烈,想必身体更是,“从前……你对大少奶奶,也是这般么?” “她?可别闹了。” 沉鸢闭了眼,缓缓转回身去。 “她在床上哪里及你万分之一,她就像座石头。” 老太太在茶房闭目诵佛,那折廊隔声,四下里静谧如常。 沉鸢从门外经过,没有请安,兀自沉默着回去,房间里蒲儿正坐在窗下细细削着枣片,手旁的一罐敞口桂花蜜馨香扑鼻,满室都是盈盈的甜味。 “大少奶奶。”她起身行礼,瞥见沉鸢臂弯的西装,“怎的……大少爷还没起么?” “他自己的公事,想来他自有打算,也不必我替他操心。”沉鸢淡淡道,“随他去吧。” 蒲儿点头,又说:“方才上房差人来叫您去用早膳呢。” “我才见太太在茶房念经,想来还要再等一阵。”沉鸢道,“你叫着絮儿先去厨房吃点东西吧,顺便替我回了太太,我洗个澡,换身衣服便去。” 小炉里炖着鲜莲子,蒲儿遮小了火,收了桌上的枣片和桂花蜜出去了。 沉鸢走到窗前,将帘子拉好,那屋内的光线便昏昧下来,只闻窗外鸟叫得欢,她抬起手来,暗得看不清五指。 其实她一早就清洗过了,蒲儿回来那会子,便是刚刚穿好衣服。听着蒲儿絮儿欢声笑语下了楼,她无声解衣,上床,月白青的旗袍搭在床边,她脱下里裤,慢慢分开双腿。 是要摸索哪里呢?她不知道,杜呈璋也并未那样对她做过。 下意识将手指放在腿间,刚洗过的阴阜洁净干涩,她静躺着仰头呼吸,有些笨拙地用手指去按,指尖沿着唇缝探进去。 她的手是冰凉的,粗暴的刺入令她皱眉。并无闻言那般欢愉之感,几番耐心过后,便又变作不甘心的用力搓弄。 可很久很久,却也只有无趣的疼痛催发的眼泪。 姚珞芝一定很舒爽吧,她用力弄着,怔怔地想。方才听起来那样失控销魂,平日里她可不并是那般声嗓。 “你这样水多……”想来她身下也是潮涌泛滥的,不像她这般干涸,如同一块被弃的荒田。 手指累了,沉鸢停了动作。喘息着,疲惫地闭上眼睛。 手臂垂落在床边,一闭眼,脑海里挥之不去是姚珞芝大声放肆的呻吟,她难以控制不去想象她在床上跪着的狼狈的样子,凌乱的头发、紧皱的眉,流泪咬唇的难忍的神色。 从来从来,她都没有过。 是谁的电话? “大少奶奶,可洗好了?” 蒲儿来敲门时,沉鸢已经恢复如常。重梳了光鲜的发髻,也重挑了件鹅黄的旗袍,耳环换作铜丝掐花的相配,她也洗净了手。 “大少爷已起来了。”蒲儿道,“和太太一起,正在餐房等您呢。” 沉鸢沿着楼梯下去,闻见酒酿虾和南瓜糖糕的气味。 远远瞧见餐桌边三人还未动筷,显是在等她,五妹杜元茉耳灵,听见脚步声,招手笑着喊她快去。 沉鸢走近杜呈璋身边,他抬起手臂,替她拉开椅子。 “大嫂今日怎的比大哥还懒,”人齐了,杜元茉立刻动筷夹虾,“太阳晒屁股了,都还没下楼呢。” 沉鸢笑笑,低头不言,周蕙里随即关切道:“可是身子有哪里不舒服?” “没有,母亲。”她垂了垂眼,“我挺好的。” “月事也照常来罢?” “……是。” 沉鸢忍不住瞥了眼杜呈璋,他倒是状若无事的,清清淡淡地拿筷子头剥着一只虾。 周蕙里又道:“平日里你们小两口也没甚矛盾,可这结婚也有三两年了,却总不见鸢儿肚子动静。” “这事得顺其自然,心急可吃不了热豆腐。”杜呈璋应声,将剥好的虾随手夹到沉鸢盘里,“妈,您别总盯着她肚子,鸢鸢心浅,别教她紧张得睡不着觉。” “我不盯着,就没有别人盯着?”那副懒散浮躁样子最惹人烦,周蕙里蓦地火大,“咱们杜家不说什么名门望族,总也算在个大户之列。如今你父亲官势正鼎,你也好容易在政府谋得个一官半职,你岂知有多少暗地小人,明面上斗不过你,便指望着拿你妻儿老小做文章……” 也或许是大清早的无名火,见杜呈璋不答,老太太一声高过一声。沉鸢习以为常,也无权插嘴,只盯着自己盘里那一对剥了壳的虾发呆,干净的橙色,真漂亮,可她记得他是最懒于剥虾的。 “从前你胡闹,偏要从窑子里纳个什么花红柳绿的贱货回家,我念你年幼不懂事,难得鸢儿也是愿意容忍的,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周蕙里重重搁下筷子,“可是妾就是妾!你媳妇宽容大度,你却怎能愈发不知好歹?你别以为你整宿整宿地不回家,给门房塞了几个钱,我就不会知道。我且问你,昨晚你干什么去了?几更回家,又宿在谁的房里?” “妈!”杜呈璋不耐烦地抬眼,杜元茉手一哆嗦,刚塞进嘴的南瓜糖糕也险些掉了。 眼见着就要吵起来,杜呈璋索性起身要走,杜元茉则赶紧死死拉住,两人正扯搡,沉鸢忽开口说:“妈您别气了,呈璋他回来得不晚。” “昨晚珞芝身子不爽,我便叫呈璋去她房里多陪了些时辰。”沉鸢道,“回房时也不过三更,姨太太素来知礼,并未多纠缠什么。” 说着说着,她轻了声音:“都是我自己身子太寒弱,教母亲烦心了。” 杜呈璋望向她,她仍是安静地坐在那儿,神色清淡地将虾慢慢送进嘴里。 餐房一时静了半晌,杜呈璋张了张口,未及出声,周蕙里叹口气:“你这孩子,我也只是说他两句,好端端的,你又说这些做什么呢。你身子弱,我也是知道的……” “也罢,上月你父亲做寿,钱家送来的那株野山参还在库房放着。左右他也不爱吃这些劳什子,回头让蒲儿去库房领了,给你炖碗补汤来。” 沉鸢点头,杜元茉又一用力扯拽,杜呈璋只好重新坐下。 四人默不作声地用饭,杜元茉率先吃饱了,见那气氛压抑,也不敢先离席,叫人又盛了碗甜汤啜着喝。 过一会,周蕙里又问:“你今日打算做什么去?” “今日衙门画到,听闻矿上工人罢工,许是也有些公务要忙。”杜呈璋答,“待办完公事,再回来给母亲请安。” “我要你请什么安?”周蕙里冷哼道,“你不必来,我也没那么多闲工夫见你。无事的时候,多陪陪你媳妇也就罢了。” 杜呈璋点头称是,杜元茉咂着甜汤,忽插嘴道:“大哥又在打马虎眼了。傍晚大哥的朋友回国,准是又要下馆聚会到半夜。哪还有时间陪大嫂呢?” “你这小丫头,”杜呈璋愣了愣,“你又如何得知?”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杜元茉扯个鬼脸,“是三哥告诉我的。” “呈琮还在念书,怎么会知道你的事?”周蕙里皱了皱眉,“是什么朋友,还从国外回来,你给我交代清楚些。” “没什么,妈,那都是些正经朋友。”杜呈璋笑道,“从前在一起玩的,有几个也跟呈琮见过,故而知晓。虽谈不上什么手足之交,只不过如今他们期满留洋回来,既有些旧交情,少不得要去接一接风罢了。” “你要在社会上打拼,多交拢些人物也是好的。”周蕙里点点头,“只是留洋回来的年轻人,多少总带些不合规矩的歪风邪气,还美其名曰什么新思想。你可不要被他们影响了,再回来教坏你的媳妇和弟妹。” 这话便难以辩驳了,若是较起真来,一定又是一场唇枪舌剑。 杜呈璋应着,一边跟杜元茉交换个眼色,杜元茉在女子学堂读书,自是也不赞成母亲这一番言论,不过和气为大,她吐吐舌头,也就不再多说了。 一餐饭毕,周蕙里回房休息。杜呈璋叫司机开车送他去矿业司,杜元茉上学顺路,也由司机一并带去。 沉鸢到后园走了走,那阵子暑热,雨后更是湿闷异常。没走一会,她觉得气短,转头回了房里,蒲儿已将那枣片、桂花蜜和鲜莲子一起煮上,方才被她撂在床边旗袍也洗净了,张挂在露台,扑着清淡淡的皂角气。 “大少奶奶回来了。” 絮儿靠在露台正绣什么花样,沉鸢走过去瞧,只见淡青丝绢上绣着一池莲花,天空里悠悠荡荡的一线风筝。 “大少奶奶可认得么?”絮儿笑道,“便是从前咱们还在江南时,那小屋院外的莲花池塘。” 沉鸢正要答,忽地斜刺里蒲儿出来,劈手夺了那丝绢。 “大少奶奶自小在那儿长大,怎会不认得,”蒲儿斥道,“只是你这孩子颇不懂事,如今大少奶奶远嫁来京城,本就不得常回家,你却还绣这物什来勾人的心,岂不正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絮儿吓了一跳,扁着嘴就要哭。沉鸢默了默,温柔笑道:“不妨事,絮儿年纪小,许是也想家了。我既嫁入杜家,自是身不由己,倒是你们当真是委屈,陪着我千里远嫁,在这异乡却也不过还是做些丫鬟琐事,一天一天,都是一样的日子。” “好在如今年岁过半,再有几月便是仲秋了。到那时我去请示太太,若得批准,便带你们两个回趟老家去。” “真的吗?”絮儿一愣,眼睛发亮,“那我们是坐船去呢,还是坐马车去呢?” “你傻呀,”蒲儿伸手点她的额,“咱们堂堂杜家大少奶奶,哪有坐马车回娘家的道理?大少爷一定会给我们买火车票的。” 絮儿破涕为笑,沉鸢从蒲儿手里接了丝绢,好好地递回她手里:“你不必多心,便将它绣完罢,幼时院外的那口池塘,自我那年病后,也实在记不太清了。你绣好给我看,算是个念想。” 炉子上的黄铜壶扑哧作响,蒲儿倒来煮好的莲子茶,沉鸢捧到唇边闻了一闻。 “真甜,”她轻轻笑,“莲子混着桂花和枣香,闻着就好像回到了从前似的。” “这会子还太烫,大少奶奶慢慢喝罢,”蒲儿道,“若是喝不得滚茶,我去厨房要些冰来,给您镇一镇也好。” 沉鸢脾胃弱,虽则天气炎热,可哪里吃得冰。 蒲儿便将茶水沥在壶里晾着,没过多久,听闻二妹杜元茵携朋友回家做客,她们缺了人手,喊沉鸢下楼一起打牌,沉鸢想了想,索性教蒲儿捧着壶下去,将那鲜莲子茶一同分饮。 女孩子们喜食甜汤,蒲儿手艺又好,一壶枣桂莲茶没多久便喝光了。 那夏日天气也不稳当,才打了几圈的功夫,瞧见窗外密云低压,楼廊里风也起了,许是又有暴雨要来。 蒲儿上楼替沉鸢拿披肩,回来时桌边只剩她一人,问道原来是那些朋友见天色恶劣要回家,二小姐出门相送去了。 蒲儿把披肩给沉鸢裹上,仔细她肩颈吹风受凉,扶着沉鸢正要上楼,听闻电话铃作响,没过一会门房“噔噔噔”跑过来。 沉鸢问:“是谁的电话?” “回大少奶奶,是大少爷打来的。”门房答道,“大少爷说他在牡丹饭店与朋友吃饭,见要下雨了,想请大少奶奶去接他一接。” 今后见了,得叫大嫂。 “你可问清楚了,大少爷请的到底是我们大少奶奶呢,还是他那位姨少奶奶?”沉鸢未及做声,蒲儿已冷冷反问道,“这般抛头露脸之事,大少爷向来可是只带着他那位才艺双绝的青柳姑娘,何曾这般请过我们少奶奶?再者这接送之事,只司机去便也罢了,你也瞧见这外边天色吓鬼一样,何必再劳烦少奶奶……若真如此,岂不是故意作践人么?” 蒲儿这丫头是牙尖嘴利的,也是气不过沉鸢性子柔软遭人欺负,机关枪似的噼里啪啦一大堆,连姚珞芝从前在暖香阁的名号也不避讳了。 沉鸢吓得要捂她的嘴,那门房也冤屈,低头青脸,对着沉鸢一个劲哈腰:“大少爷千真万确,要的是大少奶奶……大少奶奶也莫怪小的,小的只是给大少奶奶传个话。” “我明白,”沉鸢默了片刻,说道,“这里没你的事了。你去看看可还有车在家里,教司机备好车子在厅外等我,告诉他要去牡丹饭店接大少爷。” 门房退身而去,忽而厅门打开,杜呈琮顶着一脸雨狼狈冲进来。沉鸢愣了一愣,忍不住笑道:“三弟,没带伞么?” “唉,大嫂,这雨太大了。”杜呈琮甩着脑袋走近,水珠顺着发尾四下飞溅,“伞倒是也有的,不过给了……给了同学用了。” “咱们三少爷古道热肠,定是舍不得女孩子淋雨的,”沉鸢了然,温柔而笑,“你来得正好。听闻你认识呈璋的那些朋友,他们现下正在牡丹饭店吃饭喝酒。我有些面生,也不认路,你陪我一起,去把你大哥接回家来罢。” “啊,大嫂……”杜呈琮皱起脸,“我这才刚到家,你就又使唤我呀。” “你放心吧,我岂会白用你?”沉鸢笑道,“我听说你最近在给一个朋友筹办生日会,手头有些紧了,是不是?你陪我去接你大哥,你那朋友生日会上的厨子,我替你从法国饭店请一位最好的来。” 那瓢泼雨势松了又紧,司机开车出院,大道上已积了水,车轮碾过如海浪一般。 沉鸢偏头去看窗外的夜景,夜深了,邻街铺子大多早已关门打烊,只几家有名气的大饭店、舞厅和咖啡馆还亮着霓虹灯,红红绿绿、闪闪烁烁,透过窗上的雨珠照映进车里来。 “呈璋那些朋友都有谁?”沉鸢胳肘抵窗,揉着额角问,“我不知他们名讳,你且先与我说说,免得过会儿误了招呼。” “说来我也记不甚清了,”杜呈琮歪头使劲地想,“仿佛有徐家二公子徐西复,孙家大公子孙明财,还有一个姓刘,不过家世不怎么渊远,与我们杜家相交甚少,便实在记不起名号了。哦,对了,还有还有……” “还有一人姓叶,既不是名门,更不是京城人士,听闻是大哥与父亲在江南落难时结交的贫寒子弟。大哥知恩图报,回到京城便资助他留了洋,我虽没见过,却偶然记住了名字,他叫做叶慈眠。” 叶慈眠。 雨声淅淅沥沥入耳,那时沉鸢望着窗外,并未怎么在意。 有些好听,却不甚熟悉,她以为那是第一次听他的名字。 沉鸢悔不该穿那双软皮鞋出门,即便司机将车正停在牡丹饭店的台阶底下,飘飘斜斜的雨还是浇湿了她的鞋袜。 杜呈琮掌伞扶她进去,夜晚客稀,迎宾小倌正倚着屏风昏昏打盹,沉鸢说明来意,那小倌立刻醒了,赶忙抖抖衣边,毕恭毕敬引她到二层包厢。 沉鸢闻见香烟和酒肉气,回廊尽头的包厢门半掩着,有男人在厢内朗声谈笑,她辨出那里面有杜呈璋的声音。 小倌弯腰进去,报曰杜家大少奶奶到,说笑声静了一瞬,随即愈发响亮。 嘈杂声里有人猛打帘冲出来,沉鸢怔了一怔,是杜呈璋。 “你怎的……醉成这般?” 她仰起头皱眉看他,他已喝得上脸了,颧骨额角红得吓人。摇摇晃晃地站在那儿,望着她一个劲地笑,半晌,又忽地低头来牵她的手,沉鸢来不及反应,被他横过一条胳臂揽进怀里。 “来来,我介绍你们认识。”他半推半搡搂着她回包厢,半个身子压在她身上,倒说不清是谁搀着谁,“这是我的太太沉鸢。今后见了,得叫大嫂。” 沉鸢抬眼看去,那包厢里光线并不算亮。一张梨木方桌杯盘狼藉,沿桌歪倒着几个跟杜呈璋同等醉状的年轻男人,她面生不识,不过紧接着听身后杜呈琮喊了几声敬谓,便知道了,那桌边自东而西坐着的,分别是先前讲过的孙明财、徐西复,还有那位刘家少爷刘敬笃。 想来杜呈璋开口总是掷地有声的,那几人闻言,赶紧惺忪着醉眼行礼,依次跌撞起身喊她“大嫂”。 沉鸢有些拘谨地颔首应答,可那醉相实在太滑稽,后来她忍不住笑了一笑,杜呈璋也就跟着笑了。 “太太来接我回家,诸位自便,恕不奉陪。” 那孙明财带头起哄,不想杜家大少爷在外威风无限,背地里竟还是个怕老婆的。 另几人也趁机嚷言喊他再喝一杯,杜呈璋漫笑充耳不闻,只歪头赖在沉鸢身上,沉鸢无奈,只好替他告辞,然而力气不够,支撑不住,那么一回身行礼,险些就要被他拽倒。 便是那时身旁忽有一只手将她轻轻扶了一扶,她以为是杜呈琮,抬头看时却并不是。 那男人穿着烟灰的西装,鼻梁架一副淡金细框眼镜,四目相对的瞬间,她从未与生人离得这样近过,惊讶骇异地张了张口,下意识连番后撤几步。 “叶慈眠!你再不回来,我等还以为你跌进茅坑里了。”徐西复几人在身后哄堂而笑,“刚好你没喝酒,快帮忙架着人下楼去,大少爷急着回家呢,莫误了人家春宵美事。” 沉鸢竟不知杜呈璋的朋友是这般不正经的,她自小居于闺阁,又哪里当众听过这般调笑言语,一时腾地红了脸。 而那叶慈眠静立在她身边,也是良久没有说话,许是懒得理会,后来他抬起手,替她扶住杜呈璋的肩:“楼梯陡峭,沉小姐小心些。” 那天幕仍在落雨,洋洋洒洒,片刻不歇。 借着牡丹饭店屋檐下的几盏灯笼微光,叶慈眠和杜呈琮把人抬进车里,沉鸢帮不上忙,便擎着手臂努力撑伞去遮,伞小雨大,也并不怎济事。 待将杜呈璋安顿好,沉鸢弯腰上车。那人烂醉如泥,一靠上她肩膀便沉沉睡去了,杜呈琮朝窗外扬声道句谢,隔着细密雨帘,沉鸢看不清叶慈眠站在那里的神色,只模糊见他摆了摆手。 “父亲所言没错,这位叶家少爷果然是谦谦君子、一表人才的。”杜呈琮扒着窗歆慕道,“不过混在大哥这群狐朋狗友里,倒可怜他格格不入。” “哪有这般编排自家大哥的道理,”沉鸢扬了扬唇,“你可当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这话若要你大哥听见,可又该打你手心、说你吃里扒外了。” 杜呈琮闻言一哆嗦,赶紧探头去瞧大哥。见他仍在沉鸢肩上死死睡着,这才有些后怕地长舒口气,吐吐舌头也笑起来。 而那车窗外景色飞逝、夜影变换,他笑时弯眼歪头,沉鸢怔愣了一瞬,好像看见从前的杜呈璋。 恍恍惚惚地,仿若看见他们还未成婚时的样子,他握着一束白栀子跑来提亲,院外停的一排汽车马达轰轰作响。 管家一边叫苦大少爷怎跑得那样快,一边着人忙不迭将镶金木盒一个一个搬下车来。聘金、首饰、绸缎、美酒,还有数不清的礼饼和乳猪,琳琅满目地堆满了院落,父亲惶恐搓着手,有些不知所措地喊蒲儿赶紧奉茶招待,沉鸢却只看见他手里那束白栀子。 他站在那儿像一场风,她听见他说“鸢鸢,嫁给我”。栀子花轻轻软软的花瓣,转头时,她望见父亲在廊檐下举着酒杯眼眶发红,她想那时的沉安阔一定以为她会幸福的,那时候的她,也曾经那么以为。 从不作数。(微H) “哎唷,我的祖宗!” 沉鸢听见周蕙里的声音,猛醒过神,车子已然回到杜家。 蒲儿絮儿陪周蕙里站在大门下,显是在等杜呈璋,杜呈琮开门跳下车,那会子雨势也小些了,周蕙里摆手指点:“快快,快帮你们少奶奶扶大少爷下来!” 有周蕙里看着,蒲儿絮儿也不敢多言,一路心照不宣地将杜呈璋扶送到沉鸢房里。 待房门关上,沉鸢望着床上昏醉的杜呈璋,无奈他人事不省又占了她的床,只好吩咐絮儿去厨房取解酒羹,自己在床边找个空处轻轻坐下。 絮儿去了没多久,风又起了,扑得那窗边的帘一阵阵翻着。 外边下这么大的雨,下人们竟连窗子都能忘了关,沉鸢叹口气,起身想去关窗,离床时手腕却忽着了力道,她吓一跳,反应不及,教人猛一扯拽,便向后跌去。 失了方向的瞬间,心脏在胸口嘭嘭撞着,她闻见周遭温热的酒气。 却分不清是来自他的口还是鼻,只觉他呼吸好重,蛮横又不由分说地浇在她脸上,沉鸢身子都僵了,杜呈璋就那样伏在她身上一个劲沉默吻她,唇齿相贴、压得很低,很久很久,她挣脱不得。 “唔……杜呈璋……” 直到她呼吸乱得几乎要闷窒过去,才终于拼命把他推开。强撑着坐起身来,她拢着衣领,努力让自己声音平静。 “大少爷许是认错了人了。我是沉鸢,并不是姚珞芝。” 杜呈璋跪在昏淡的灯影里望着她,衬衫纽扣已扯开几颗,露出半片赤裸胸膛。热烈骤止,他起伏喘息,没有说话,半晌,慢慢地笑了一声:“我知道。可若今晚偏想要你呢?” “什么……” “沉鸢,我与你是夫妻。”他淡声开口打断,“既是夫妻,也该做些夫妻之事。” 她重新跌进床里,杜呈璋压着她,将她的旗袍一寸一寸剥落下来。 肌肤暴露无遗,雨夜寒冷,沉鸢哆嗦着咬住下唇,那一双手却热得发烫,在她周身来回摸索揉弄,她的腰肢,她的乳房。 膝盖顶开她的腿,杜呈璋探手摸下去。很熟稔地寻到缝隙处,以指尖挑开她的唇瓣,轻佻反复,如弄弦似的,沉鸢张着腿发抖,却只觉得痛。 她知道自己那处干涩分明,稍有刮蹭都如针扎一般。更何况她久未经事,哪堪这般粗暴力道,只竭力忍着,不敢作声。 可是杜呈璋醉了,他哪里注意这些。 指尖拨开甬道口,便将一根中指猛地刺入进去,他又碾又搅,痛得沉鸢绷紧身子直冒冷汗,而后变本加厉地又添一根,两指并行抽插几次,沉鸢终于耐受不住地喊出声来。 “不要了,杜呈璋……我好痛……” 体内动作骤止,杜呈璋皱眉低眼。 如梦初醒,他抽出手指检查,那手指上除了些许温热,干涩洁净并无他物,他沉默许久,看看沉鸢,笑了一声。 “你就这么讨厌我,是吗?” 沉鸢腿根抖着,一点点将自己撑起来。远远望着杜呈璋,他冷脸坐在床边穿衣,白衬衫的纽扣一颗一颗又重新系好。 最后他站在门边,臂弯里搭着西装外套。墨蓝色的暗织料子,是她今早为他熨的那件。 “睡吧。”他没再回头看她,“既然不行,那就算了。” 他关门而去,沉鸢坐在床上,窗子未关,风雨交杂着飘落进来。 良久良久,她回过神,弯腰捡起地上的衣服,为自己慢慢穿好。 魔怔梦游一般,她控制不住地下楼,无声无息穿过折廊。 三层折廊尽头,姚珞芝房门紧闭,门下缝隙里透着暖光,沉鸢屏息蹑足靠近,一门之隔,杜呈璋的喘息在清冷夜里清晰放大。 “嘶……你这小嘴,就不能轻些?吸得我腰都麻了。” 啧啧嘬嘬的水声,姚珞芝捧着他胯下之物舔舐咬吮。杜呈璋不住地喘,欢愉又痛苦似的,沉鸢怔怔听着,几乎以为听错,以为他从来冷静淡漠,竟不知也会有这般失态时候。 “你这人哪,当真口不对心,”姚珞芝娇声道,“要我吃你,又嫌我力重,你自己说说看,哪回我吃你一次,接下来不是许久不泄、硬挺得什么似的?我看你正是巴不得呢。如今我允了你,却又在这儿得了便宜卖乖。” “许久不泄有甚好处?你身子敏感,又遭受不得。”杜呈璋漫不经心地笑,“没几时送你登了顶,再动几下,便又要哆嗦打摆,哭闹求我别再入了……” 他正说着,忽地又闷哼了声,想来姚珞芝恼羞成怒,便着了力道惩罚。 沉鸢听他声音重了又轻,后来变作阵阵吐息,想那姚珞芝定有些手段的,也是了,从暖香阁出来的女子,又有谁能比得她花款多呢。 “哦……宝贝,轻些……”杜呈璋声音发哑,“你怎就不怜我喝醉了酒,哪经得起你这样?……嗯,嗯……别舔那门眼……我今儿很乏了,便让我多爽些时候……” 可姚珞芝怎会听,女人在床上欲拒还迎,想来男人也都一样。 听他嗓音颤得发抖,便知是已舒爽到极点,快要绷忍不住,她偏对着那脆弱不堪的孔眼轻舔重吮,杜呈璋腰腹立刻如鲤鱼打挺般剧烈抖着,随即皱眉仰头,竟连声也发不出了。 沉鸢在门外不知光景,只闻人声猛地息了,床角吱吱格格作响。如同空气空白了那么一刻,后来听姚珞芝出声笑起来,娇娇俏俏,像翩跹的蝴蝶。 “可痛快了?且把手松开罢。再这么狠命攥着,我床单可都要皱了。” “你这坏心眼,可惜只知逞一时之勇。”许久,杜呈璋冷笑道,“你且等着,今晚你便是求爷爷告奶奶,我也总要在你身子里泄爽了才罢休。” 那房内低低轻轻地混乱起来,杜呈璋把她拽上床,剥了她衣服欺侮调笑。 沉鸢立在门外,时间太久,她站得手脚都冰冷了,竟不知是怎样一步一步挪回了楼上,蒲儿絮儿已在侧间睡熟,房门外小桌上放着一只碗,是她方才吩咐絮儿煮来的解酒羹。 灯火太暗,影影绰绰的,沉鸢踢开痰盂盖子,将那解酒羹尽数倒了进去。 窗边静下来,风雨住了,那冗长夏夜此后再无声响,是了,他杜呈璋就像一阵风一样,来了又去,聚了又散,如他这般富家子弟的青睐与眷恋,总如琉璃易碎,那么漂亮,却从不作数的。 从不作数。(微H) “哎唷,我的祖宗!” 沉鸢听见周蕙里的声音,猛醒过神,车子已然回到杜家。 蒲儿絮儿陪周蕙里站在大门下,显是在等杜呈璋,杜呈琮开门跳下车,那会子雨势也小些了,周蕙里摆手指点:“快快,快帮你们少奶奶扶大少爷下来!” 有周蕙里看着,蒲儿絮儿也不敢多言,一路心照不宣地将杜呈璋扶送到沉鸢房里。 待房门关上,沉鸢望着床上昏醉的杜呈璋,无奈他人事不省又占了她的床,只好吩咐絮儿去厨房取解酒羹,自己在床边找个空处轻轻坐下。 絮儿去了没多久,风又起了,扑得那窗边的帘一阵阵翻着。 外边下这么大的雨,下人们竟连窗子都能忘了关,沉鸢叹口气,起身想去关窗,离床时手腕却忽着了力道,她吓一跳,反应不及,教人猛一扯拽,便向后跌去。 失了方向的瞬间,心脏在胸口嘭嘭撞着,她闻见周遭温热的酒气。 却分不清是来自他的口还是鼻,只觉他呼吸好重,蛮横又不由分说地浇在她脸上,沉鸢身子都僵了,杜呈璋就那样伏在她身上一个劲沉默吻她,唇齿相贴、压得很低,很久很久,她挣脱不得。 “唔……杜呈璋……” 直到她呼吸乱得几乎要闷窒过去,才终于拼命把他推开。强撑着坐起身来,她拢着衣领,努力让自己声音平静。 “大少爷许是认错了人了。我是沉鸢,并不是姚珞芝。” 杜呈璋跪在昏淡的灯影里望着她,衬衫纽扣已扯开几颗,露出半片赤裸胸膛。热烈骤止,他起伏喘息,没有说话,半晌,慢慢地笑了一声:“我知道。可若今晚偏想要你呢?” “什么……” “沉鸢,我与你是夫妻。”他淡声开口打断,“既是夫妻,也该做些夫妻之事。” 她重新跌进床里,杜呈璋压着她,将她的旗袍一寸一寸剥落下来。 肌肤暴露无遗,雨夜寒冷,沉鸢哆嗦着咬住下唇,那一双手却热得发烫,在她周身来回摸索揉弄,她的腰肢,她的乳房。 膝盖顶开她的腿,杜呈璋探手摸下去。很熟稔地寻到缝隙处,以指尖挑开她的唇瓣,轻佻反复,如弄弦似的,沉鸢张着腿发抖,却只觉得痛。 她知道自己那处干涩分明,稍有刮蹭都如针扎一般。更何况她久未经事,哪堪这般粗暴力道,只竭力忍着,不敢作声。 可是杜呈璋醉了,他哪里注意这些。 指尖拨开甬道口,便将一根中指猛地刺入进去,他又碾又搅,痛得沉鸢绷紧身子直冒冷汗,而后变本加厉地又添一根,两指并行抽插几次,沉鸢终于耐受不住地喊出声来。 “不要了,杜呈璋……我好痛……” 体内动作骤止,杜呈璋皱眉低眼。 如梦初醒,他抽出手指检查,那手指上除了些许温热,干涩洁净并无他物,他沉默许久,看看沉鸢,笑了一声。 “你就这么讨厌我,是吗?” 沉鸢腿根抖着,一点点将自己撑起来。远远望着杜呈璋,他冷脸坐在床边穿衣,白衬衫的纽扣一颗一颗又重新系好。 最后他站在门边,臂弯里搭着西装外套。墨蓝色的暗织料子,是她今早为他熨的那件。 “睡吧。”他没再回头看她,“既然不行,那就算了。” 他关门而去,沉鸢坐在床上,窗子未关,风雨交杂着飘落进来。 良久良久,她回过神,弯腰捡起地上的衣服,为自己慢慢穿好。 魔怔梦游一般,她控制不住地下楼,无声无息穿过折廊。 三层折廊尽头,姚珞芝房门紧闭,门下缝隙里透着暖光,沉鸢屏息蹑足靠近,一门之隔,杜呈璋的喘息在清冷夜里清晰放大。 “嘶……你这小嘴,就不能轻些?吸得我腰都麻了。” 啧啧嘬嘬的水声,姚珞芝捧着他胯下之物舔舐咬吮。杜呈璋不住地喘,欢愉又痛苦似的,沉鸢怔怔听着,几乎以为听错,以为他从来冷静淡漠,竟不知也会有这般失态时候。 “你这人哪,当真口不对心,”姚珞芝娇声道,“要我吃你,又嫌我力重,你自己说说看,哪回我吃你一次,接下来不是许久不泄、硬挺得什么似的?我看你正是巴不得呢。如今我允了你,却又在这儿得了便宜卖乖。” “许久不泄有甚好处?你身子敏感,又遭受不得。”杜呈璋漫不经心地笑,“没几时送你登了顶,再动几下,便又要哆嗦打摆,哭闹求我别再入了……” 他正说着,忽地又闷哼了声,想来姚珞芝恼羞成怒,便着了力道惩罚。 沉鸢听他声音重了又轻,后来变作阵阵吐息,想那姚珞芝定有些手段的,也是了,从暖香阁出来的女子,又有谁能比得她花款多呢。 “哦……宝贝,轻些……”杜呈璋声音发哑,“你怎就不怜我喝醉了酒,哪经得起你这样?……嗯,嗯……别舔那门眼……我今儿很乏了,便让我多爽些时候……” 可姚珞芝怎会听,女人在床上欲拒还迎,想来男人也都一样。 听他嗓音颤得发抖,便知是已舒爽到极点,快要绷忍不住,她偏对着那脆弱不堪的孔眼轻舔重吮,杜呈璋腰腹立刻如鲤鱼打挺般剧烈抖着,随即皱眉仰头,竟连声也发不出了。 沉鸢在门外不知光景,只闻人声猛地息了,床角吱吱格格作响。如同空气空白了那么一刻,后来听姚珞芝出声笑起来,娇娇俏俏,像翩跹的蝴蝶。 “可痛快了?且把手松开罢。再这么狠命攥着,我床单可都要皱了。” “你这坏心眼,可惜只知逞一时之勇。”许久,杜呈璋冷笑道,“你且等着,今晚你便是求爷爷告奶奶,我也总要在你身子里泄爽了才罢休。” 那房内低低轻轻地混乱起来,杜呈璋把她拽上床,剥了她衣服欺侮调笑。 沉鸢立在门外,时间太久,她站得手脚都冰冷了,竟不知是怎样一步一步挪回了楼上,蒲儿絮儿已在侧间睡熟,房门外小桌上放着一只碗,是她方才吩咐絮儿煮来的解酒羹。 灯火太暗,影影绰绰的,沉鸢踢开痰盂盖子,将那解酒羹尽数倒了进去。 窗边静下来,风雨住了,那冗长夏夜此后再无声响,是了,他杜呈璋就像一阵风一样,来了又去,聚了又散,如他这般富家子弟的青睐与眷恋,总如琉璃易碎,那么漂亮,却从不作数的。 相看两生厌。 沉鸢不记得自己是几时睡去,总归浑浑噩噩,晨早醒时都还觉得头痛。 一睁眼日头大亮,看看时间,几乎已经误了早膳,她慌忙唤蒲儿梳洗更衣,蒲儿在露台浣衣裳,闻言笑道: “我便知大少奶奶醒来要急。您且放宽心罢,太太一早去了青灯寺进香,留话各房自己做饭吃。我想着昨夜大雨,大少奶奶出门那一遭恐有些受凉,回来又伺候了大少爷,怕也累了,便让您多睡了一会儿。如今絮儿正在厨房蒸蜜枣百合糕,我记着大少奶奶的口味,也让她一并做些粥和爽口小菜来。还有大少爷差人送来了鸡汤,您过会来小桌瞧瞧,若还有什么想吃的,我再去做……” 蒲儿做事素来贴心,每每回话总这般长篇大论的。 沉鸢努力听着,方起了床,还有些昏,只觉头闷脑胀,太阳穴一跳一跳,心道莫不是真着了凉,听着听着便分了神去。那后半席话里的大少爷云云,也就左耳进、右耳出了。 想着这日无事,她又懒了一会儿才下床。 挑了件雪青的旗袍,对镜挽个松松的低云髻,原本觉得也不出门见人,便不欲戴耳坠子了,瞥见那旗袍绸面暗碧的缂织纹,记起仿佛有对祖母绿的圆耳钉正相配,于是拉开小屉拣出来戴上。 蒲儿将汤菜端去又热一遍,沉鸢歪头戴耳钉时,闻见温温的山参鸡汤气味。 虽则一夜暴雨,气温降冷了些,可毕竟时数盛夏,闻着这大补汤膳难免有些腻热。沉鸢失笑回头,问蒲儿道: “可是太太教你去取的山参?那是老爷的生日礼品。太太昨儿个说要给我,我嘴上应着,没让你去库房,就是不想喝这东西。谁知太太竟直接找你来了,早知道我就先跟你通一通气。你也是的,真当我是弱不禁风呢,这大热的天炖什么参鸡汤,我喝了恐要流鼻血……” 她连珠炮似地埋怨,适时蒲儿端着鸡汤也掀帘进来了。 “大少奶奶向来聪明,这回可是全猜错了。”蒲儿笑道,“昨儿太太去钱家打了一天牌,哪有功夫使唤我去库房呢?这山参是大少爷去取的。这只乌鸡,也是大少爷差阿福挑了只肥的来,天不亮就把絮儿喊醒,让她坐锅起火炖上。絮儿对着砂锅扇了一早的风,到这会子还手酸呢。” 鸡汤碗里飘着清亮的黄油星子,沉鸢望着,不禁怔了一怔。又听蒲儿说那鸡汤里放了什么枸杞虫草,是大少爷特地交代要给大少奶奶暖身,她茫然抬眼,蹙眉确认:“你说谁,杜呈璋?” 蒲儿点头,沉鸢默了一瞬。鸡汤搁下,滋补香味攀沿着空气漫入鼻腔,她不知该说些什么,蒲儿便又道:“许是昨儿一夜……大少爷回心转意了罢。” 昨夜雨大无事,下人们歇得早。蒲儿又哪能知道房里动静,只当杜呈璋一整晚都睡在这里,如此误会,沉鸢也就不好多言,只笑了笑,说句“谁知道他呢”。 她没再说什么,轻轻推开那碗鸡汤,低头去夹絮儿制来的小菜。 蒲儿在一旁托腮坐着,却已替她开心起来:“从前我总埋怨大少爷,觉得自他带那姚珞芝回家,夜夜宿在二房里,就再不理会大少奶奶了。如今看来,也许是我心眼儿太窄了些,大少爷并不是那般喜新厌旧之人,他对您这么照顾,心里还是有您的……” 百合糕入口,清香之中带些苦涩。沉鸢手指停顿,浅浅笑道:“你这傻姑娘,当真是还未出阁,没见过多少世面。怎的叫人拿碗鸡汤就收买了去?你可知男人的心意,总是这般朝令夕改,飘忽不定的。” “是了是了,是我不懂。”蒲儿只当沉鸢害臊嘴硬,语气欢快地应和着,“可他大少爷与我有甚关系?说到底,我永远只是大少奶奶的丫鬟。总归只要大少爷对您好,只要您在这杜家能高兴,我跟絮儿也就心满意足了。” 杜呈璋对她好吗?沉鸢垂眸看向一旁的汤碗,慢慢笑了一笑。 虽不明白他这番周章的意思,可无论如何,“回心转意”这四个字,已落空了那么多回,时至如今,她早就万万不敢有所盼望了。 昨夜没睡好,沉鸢肠胃不适又兼头痛,早饭只是草草吃过。 拈几枚蜜枣百合糕,夹几筷麻油醋笋,后来实在拗不过蒲儿规劝,也喝了几勺杜呈璋弄来的参鸡汤,然那药性太猛,本就是暖身的,更别提现今这炎炎暑热,才几口入胃,便浑身都热腾起来。 “这参汤还真是好东西,大少奶奶只喝了小半碗,面色便红润多了。”蒲儿收着盘碗道,“阿福送来那锦盒里还剩了不少参子,回头我替您好好收着,大少爷吩咐过了,教我从今儿起,每天都要煮一碗参汤给您喝。” 沉鸢点头敷衍,没再说话,只觉心烦意乱,闷热得很。 一餐饭毕,拿淡盐水漱了口,这日周蕙里不在家,家中几个姐妹也早都上学的上学、赴约的赴约去了,她有些无聊,待饭粒咽尽,原想去后园池塘看鱼,又怕着了暑气,便只沿着折廊楼梯来回地走。 踱至三层拐口,听见房门“吱呀”一响。眉头一动,未及反应,已听见姚珞芝的声音。 “是大少奶奶吗?”姚珞芝垂手立在门边,轻声道,“我得了些上好的玫瑰,晨早新煎了一罐玫瑰花露。大少奶奶如不嫌弃,且来我房里尝一尝罢。” 平日里沉鸢很少来姚珞芝这边,一是不喜叨扰别人,二则隔了个杜呈璋,彼此多少也有些不太自在。 虽说妻妾而已,她心肠淡,气性低,纳便纳来了,不至于跟她有什么深仇大恨,可若要做情同手足的好姐妹,那太假了些,她也表演不来。 更何况她不是热络性子,本就懒于维系一些情谊关系。偏巧这姚珞芝也是低调本分,不爱生事的,如此一来,也就更加不必多来往了。 而今溯想,上回来她房里还是这一年的新春,那时候姚珞芝刚刚过门。杜公馆里热热闹闹办年夜饭,姚珞芝是偏房,不得周蕙里待见,便被杜呈璋留在房里独自守岁。 沉鸢怜她孤单,中途离席,悄悄给她送来几件绸缎衣裳,几包松子蜂蜜饼。来的时候,这屋里没有炭火,也没有下人,冷清得什么似的,姚珞芝穿着件破旧薄袄低眉敬茶,轻声细语地唤她“大少奶奶”。 如今可不同了,日子久了,周蕙里的偏恨与杜家子女的侧目都已慢慢淡去了。 寒冬过去,她的夹袄已换作时兴的银藕裙衫,那屋子窗明几净,露台上生了翠绿藤萝,她也养了一只猫。 “这猫叫什么名字?”沉鸢坐在桌边,望着它,“可真漂亮,我从没见过蓝眼的小猫。” “它唤作圆儿,”姚珞芝垂眸烹茶,手指纤素恍似葱管,“却不是我的,是那日雷雨,大少爷在路边捡来的。” 沉鸢听了没做声,姚珞芝话毕,也自觉言错。停顿半晌,补充道:“也不是什么稀奇品种。不过是一样的可怜之物罢了。” “杜呈璋……”沉鸢喃喃道,“他倒是总爱收养些猫儿狗儿的。” “大少奶奶心善,常言道近朱者赤,”玫瑰花露沏好,姚珞芝持着杯底,递到沉鸢面前,“大少爷这般,定也是有大少奶奶几分影响在里面的。” “他好也坏也,与我何干?”沉鸢轻轻笑了笑,“我与他长日不见一次,又哪里影响得了他呢。” 那玫瑰花露许是加了姜糖,饮来是甜而暖的。 沉鸢低眉呷着,不再言话,姚珞芝踌躇半晌,又道:“昨夜大雨,听闻是大少奶奶去牡丹饭店接回了大少爷。原以为都那么晚了,大少爷便留在大少奶奶房里了,谁知到后半夜,他忽又推门进来,我也是……我也是没有想到。” 这一番话有些突兀,沉鸢讶异地抬了抬眼。 见姚珞芝垂手立在那儿,蹙眉抿唇的惶恐神色,手指翻来覆去绞着帕子,片刻思量,她明白过来,慢慢“哦”了一声: “他说在我房里睡不习惯,也许是同你睡得久了,便有些认床了。不过总归他有地方过夜就好,你倒不必这样紧张。到底在三楼还是四楼,太太又不会知道,也没什么关系。” “我实是常劝着大少爷多去陪陪您的,可大少爷……他总是只顾自己的性子。”姚珞芝轻声道,“我无意与大少奶奶争抢,也知大少奶奶良善,能遇到您这样的正房少奶奶,该是我姚珞芝的福气。故而不论别人怎样想,我只怕大少奶奶误会,昨夜之事,我实在不知情,也并未向大少爷提前交代过什么,大少奶奶……您切勿因此记恨了我。” 沉鸢默了良久,那杯里茶汽氤氲,昏热地一阵一阵扑在面上。 忽闻窗边鸣叫,似是也停留了一只金丝鸟,她扭头去望,原来那鸟儿是随处都去的,它有翅膀,并不只栖于她的窗台。 “你且放心罢,我没你想的那般心窄,”沉鸢道,“我跟杜呈璋也没有什么过去,不过是他曾救过我的性命,大概太太看我顺眼,后来便到沉家提了亲。许是那时年轻,成婚之初,也有过那么一段新鲜日子,后来久了,就渐渐消磨得不剩什么了。” “你刚来杜家时,我是很惊讶的,我都不知道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去了暖香阁那种地方。然自古以来女子三从四德,我是大少奶奶,于情于理,我什么都说不出口。” “如今看来,倒也罢了。”她慢慢放下茶盏,“杜呈璋与我已成了那般,即便不是你,也总会有别人。你能伺候得他高兴,也未尝不是件好事,无论如何,总好过他与我居于一室内,相看两生厌。” 喜欢吗? 夏风起了,金丝鸟飞走了。露台上张挂着床单,在那风里颠簸起伏,如洁白无暇的海浪。 “我闻你房里有甜酥气味,可是也在焙着玫瑰酥饼么?”沉鸢忽然问。 姚珞芝点头:“这阵子雨气太盛,买来玫瑰又多,恐存留不住,便都制了酥皮馅饼。现下再有半刻就要离炉,新饼子最是香脆酥甜,大少奶奶且多坐坐,我教烟儿包上一提,给您带些回去尝鲜。” “闻说郊南大片的玫瑰庄地,每年有七成的玫瑰生意都源自那边。”沉鸢道,“你这般喜食玫瑰,莫不是郊南人氏罢?” 姚珞芝一怔,苦涩地摇头笑笑:“自我两岁与家人走失,便被卖到暖香阁了。那时候年幼不记事,身上也没甚信物,什么家世、姓名,早如烟消云散,无从知晓了。” 沉鸢等着拿饼,又多讨了几盏茶喝。 想是乌鸡汤太油,这玫瑰花露淡薄轻馨,刚好解腻,待姚珞芝的丫鬟烟儿拿油纸麻绳扎好了玫瑰酥饼,沉甸甸的一方提,沉鸢拎着朝门边走去,恍惚倒好像看见从前烟火新春夜,她提着松子蜂蜜饼来看姚珞芝的时候。 当真早已不是从前了。 “你新制的裙裳很漂亮,如今大街小巷,正流行这银水光缎的料子。”沉鸢道,“只是我见你腕子怪素,怎也不戴只镯,我那屉里倒有副烟青镯子,虽不是什么绝好的玉,可水头还算足,是多年之前太太赏我的。我久不戴了,也尚未开光,回头教蒲儿送来,与你配裙罢。” 姚珞芝欠身行礼,轻声道曰“多谢大少奶奶”。沉鸢沿着折廊回到四楼,今日天气好,蒲儿将她盖腿的蚕丝毯拿去露台洗了,沉鸢提着纸包站在屋里,逆光朝外看去,阳光下细细扬扬的水珠皂沫,轻飘飘地扶摇而上,实是自在得叫人歆羡,一如那随处可去的金丝鸟。 总归是无忧无虑、不着拘束的,总归不像她沉鸢这样。 蒲儿瞥见她身影,连忙冲净手上的皂沫,擦着围裙跑回屋里来。 “大少奶奶这是去哪儿了?教我跟絮儿好找。大少爷的车已在院里停了许久,说是要带您去小凤楼听戏,您快换身衣服去罢,再不下楼,怕是要不赶趟了。” “好端端的,他请我听戏作甚?”沉鸢一愣,蹙眉道,“我也素不爱听戏的。你可问清楚了,别是他本意要带姚珞芝出门,被门房通报错了人罢?” “哪里会错呢?不是门房通报,而是大少爷亲自上楼来的。见您不在,便又回车里等了。”蒲儿接过她手里的玫瑰酥饼,推她到妆镜前坐下,“我的大少奶奶,您就别再问了。时间紧迫,且梳妆罢。” 沉鸢扭头望向镜里,那一身雪青旗袍清净冷冽,与祖母绿的耳钉作配,倒也出得门去。 摸一摸发髻,也不算乱,并没什么好梳妆的,却遭不住蒲儿催促,只好拈起朱纸抿些唇色,又拿炭笔补了补眉。 临起身时,她看见小屉里的烟青细镯。默了片刻,垂手拣出来:“你何时得空,把这镯子给姨少奶奶送去。我已说了要送她,你不必多言,她自明白。” 蒲儿有些惊讶,却碍于沉鸢匆促要走,只好不情愿地点头答应。 她收好镯子,陪沉鸢下楼,纯黑油亮的敞篷老爷车正对院口,杜呈璋从后镜瞥见,下车替她拉开侧门。 汽车一路向小凤楼去,沉鸢朝窗外望着,只觉夏风扑面,温闷气短。 后来穿过平敞的林荫石板道,那是一所女校附近,隔着黑色的法式尖栏,她瞧见那些青春肆意的女学生,十三四岁的年纪,蓝黑色的中山式套裙,白袜黑鞋,不施脂粉,奔跑起来时,齐耳的短发也在脸颊边扑腾跳跃着。 她禁不住出了神,直到汽车在戏楼外停下,她回醒过来,低眼看见自己的旗袍和高跟鞋。 一旁杜呈璋掏出钱夹,抽两张票子递给司机老刘,说是戏场包了一整天,教他找个馆子边吃边等。老刘会意,接了钱,停好车子开门走远了。 一时那汽车里只剩她与杜呈璋,沉鸢正纳闷何不下车听戏去,杜呈璋转过身,从后排座取来一只方锦盒子。 “昨晚雨大,我见你的软皮鞋泡了水,怕是穿不久了。”他弯腰俯身下去,“我打电话给万福鞋店,教他们连夜赶制了一双,款式是很新的,使用的牛皮也更好些,想来会比你脚上这双舒服。” 他的手指碰到她脚背,沉鸢那处向来有些敏感的,更何况被他以指腹隔着丝袜摩挲,忍不住小腿都绷紧起来。 她打着颤要缩,杜呈璋却视若不见,把她的旧鞋子脱掉,一手握着她脚踝,一手替她将新鞋仔细穿好。 沉鸢咬唇忍耐,许是车里太热,那么一折腾,觉得脸颊都有些发烫。 那鞋子倒还真是最新的款,细绳盘结系带,米色圆头的软牛皮,温柔干净得如一件摆饰,似乎连姚珞芝都没有这么一双。只是鞋跟有些高了,她还从没穿过这样高的鞋子。 “喜欢吗?”杜呈璋直起身,微笑打量她,“很不错,与你今日这身衣裳也是相配的。” 沉鸢望着他没说话,似乎已经很久没听他这样问过“喜欢吗”,大概因为,他也已经很久没有送过她东西。 她默了半晌,弯腰拾起自己那双旧皮鞋,它的皮子已经很软了,鞋面走形,鞋底也磨得很薄,可从前她总觉得还能穿,如今想来,是因为没有比较。直到看见一双崭新的高跟鞋,才终于觉得相形见绌。 “如果大少爷是想为昨晚的事作弥补,那没有必要。”良久,她开口道,“你我床笫之事如何,我自不会声张,也不会记恨,便只烂在我一人的肚子里,大少爷大可不必这样担心,以至于还要这般费心费力地来讨好我。” “讨好?”杜呈璋眉头一顿,渐渐敛了笑意,“你以为我所做这些,是因我自己心虚理亏?沉鸢,你是我的妻子,我对你好是理所应当,我对你不好,那也是我的家事,任谁都无法插手说个不字。你以为我杜呈璋何需讨好于你?” “是了,大少爷何需讨好我呢,”沉鸢淡淡道,“这杜家多我一个大少奶奶不多,少我一个沉鸢也不少,大少爷有自己心爱之人,夙兴夜寐、如胶似漆,总归从来只有别人来讨好大少爷的道理,什么时候大少爷讨好过别人。” “即便哪天头脑一热,又记起旁人了,也不要紧。无非是给颗糖,给枚枣,那人便合该感激涕零地颠颠跑回来,如同雨里被救了性命的小猫。若不然,便又是那人不识抬举了。” 她一字一句冷冷说着,却不知自己为何发昏,竟忽然讲出这样一番话来。 那商业大道人流如织,她扭头向外,固执地不肯看他,杜呈璋良久无言,良久,她听见开门声,他下了车,摔门而去。 戏开场了,沉鸢听见小凤楼里擂鼓呼哨,掌声如潮。 她提着那双旧鞋下车,欲在路边拦一辆黄包车回杜公馆,忽被人猛地拽住了手腕,她惊惶回头,却还是杜呈璋。 “我不知哪里得罪了太太,要拿我撒气,我也认了。”他脸色难看,气喘吁吁的,许是已进了小凤楼,又从楼上跑下来,“可今日在座都是我的朋友,我已说了会带你来。无论如何,还请太太给我个面子。” 是好茶。 旧鞋被他扬手丢回车座,磕绊歪斜地滚落到地上。 板鼓声里,沉鸢弯腰捂耳,跟随他穿过阵阵人群,二楼雅间的茶点已备齐了,昨日有过一面之缘的那些人,孙明财、徐西复、刘敬笃……他们起身作揖而笑,而戏台上敲打不歇,沉鸢只见他们张口,却听不清人声。 “这叶慈眠……又来迟……罚他明日……” 断断续续的谈笑声被嘈杂淹没,沉鸢低头拢裙,坐在杜呈璋身边。目光垂向一楼戏台,那戏并未开始多久,她听了几句,觉得熟悉,侧耳仔细辨认唱词,原来是一出《荆钗记》。 想不通男人们凑在一块,怎会来听这样的戏本子,依稀记得她做女儿时倒是常听这个的,台上唱到钱玉莲投江,她在台下总要静静流一场眼泪。 “这位置可还舒心?”杜呈璋忽然贴近问她,“若看不太清,我去找人换间厢房。” “这里很好,”她回过神,“不必麻烦了。” “若是饿了,也有茶点,”杜呈璋又道,“荣盛堂的冰皮瓤饼,新制的桂花莲蓉馅,我命阿福去排了一早的队才买到。” 淡青瓷盘里多出一枚精致糕饼,杜呈璋歪头撑肘看着她,扬扬下巴,示意她尝尝。 徐西复在旁笑曰大少爷软骨头,经昨一日,沉鸢也已习惯杜呈璋这般反复作态,没说什么,抬手将糕点拈起,慢慢送到唇边。 齿关咬破冰皮,满口馨香的桂花味。 她垂下眼,听台上唱着“我家徒四壁无长物,唯有那木头荆钗作礼聘”,忽然耳畔又喧嚷起来了,沉鸢抬头,纱帘起落之处,她看见了叶慈眠,走来的步子那样急,就好似裹挟了一片风。 “叶医生归国急于立业,如今满眼都只有他的宝贝诊所了。”刘敬笃笑侃道,“可惜今日无酒,便以这茶水相代,总之是要罚上三杯。” “来时路上遇一幼童磕破了腿,替他包扎耽搁了些时间,实在抱歉。”叶慈眠闻言,也不推脱,拎起茶壶自斟自饮。抬手饮茶时,沉鸢望见他拈杯的手指,有清亮茶水洒落出来,沿着他小指的指节顺腕而下。 “是好茶,”三回饮完,他放下瓷杯,轻轻笑道,“不知怎的,好像闻见南地的栀子花味。” 说那话时他忽然望了她一眼,却接着又将目光移开了,仿佛鸟儿在枝桠停落了一瞬。 沉鸢怔怔坐着,反应不来,心道许是自己敏感,可转念一想,自他进门,除她之外均有招呼,照理来说他们昨日刚见过,她又是朋友之妻,无论如何都没有熟视无睹的道理。那么琢磨一番,又总觉有些怪异。 可那般怪异的缘由是什么,她低眉思量,也没有个所以然。后来又想,许是这人为人拘谨,懂得避嫌,总归不是什么大事,后来她专心听戏,也就没再放在心上了。 孙明财几人归国重聚,昨晚一席不够尽兴,故而又包了一整天的戏厢喝茶叙旧。 沉鸢一边望着戏台,一边听他们侃谈别国风土,吵吵闹闹的静不下心,后来她听得有些头痛,起身离席出去透一阵气。 杜呈璋没多说什么,只叮嘱她仔细楼板间缝,走路时莫绊了腿脚。 沉鸢掀帘出去,二楼临栏的一整排都是雅厢,多是太太小姐们带着下人出来听戏的,她穿过折廊,到楼顶露台上随意走走,初来时不觉怎样,如今路走得多了,才觉出那双新皮鞋有些挤脚,鞋跟又高,她不习惯,每走一步都磨得踝骨生疼。 露台炎热又兼脚痛,她没走多久,便回去了。从落阶回到木折廊,乍明还暗的一瞬,她身子摇晃,只觉眼前发黑,慌忙以手扶墙才勉强站稳。 低头看时,瞥见丝袜染了一小片血色,原来脚踝已磨破了。沉鸢默了默,收回视线,慢慢抬步往回走,恰那隔壁便是一间空厢,见四下无人,她轻步进去,找个避人的角落贴墙坐下,弯腰解开鞋扣,将沾血的丝袜脱下来。 一墙之隔,孙明财等人仍在高声笑谈,字字句句清晰入耳。 却不知是不是因为她不在场,话题便愈发肆意了些,沉鸢侧耳听着,言语间似是话及一名德国怪医,说他偶然从牛眼里提取了什么胶物出来,那物珍稀之至、价比十倍黄金,后竟被一位公爵以高价聘了去,将那胶物注进公爵夫人的私密之处。 “你道此物多神?”孙明财道,“听闻那夫人本是清淡性子,向来不爱此事。不想待此物注进,竟如开了窍般,与那公爵缠绵欢好,一整夜叫声甚荡,当真是欲死欲仙。” “这倒是奇了,”徐西复道,“古有《觉后禅》一书,载曰书生将狗肾入茎,随即粗大无比,教女子如入云巅。也素有奇谲春物,或饮汤,或搽药,或套或环,以助床兴——可多是佩于男子之身。如此在女子体内作术者,实在是鲜少听闻。” “你这可怜雏儿,未经房事,哪里会懂,”孙明财嗤道,“那大幸之要,匿于女子阴褶之中,各人生得各有不同。若巧幸生得凸起,稍一碾磨便如泉涌注,轻轻巧巧流泪登仙,若生得隐蔽,便如木钝石女,凭你怎生卖力,也难以教她入境。那怪医将胶物注进,便是为了让夫人要穴膨起外露。如此,入肉之时便不消周折,三两回合过后,准教她化作流水淫妇,摇头摆尾、哭喊求饶。” 男人在隔壁边说边笑,沉鸢听着,不觉停了动作。 难以不去联想自己与姚珞芝,原来床上之别,许是那处生得不同,正出神时,隔壁厢房竟也好似知晓她所想一般,忽一男子坏笑出声,大概是刘敬笃:“我听闻大少爷新纳了位姨太太,乃是暖香阁里数一数二的青柳姑娘。那么方才所言,想必深有体会,与其你我在这儿纸上谈兵,倒不如请大少爷来分享分享……” 刘敬笃未说完,厢内大笑,孙明财拍掌起哄。 沉鸢低头按着脚腕不语,忍不住去注意隔壁动静,却只听杜呈璋笑了一声,他没有答话,只反问孙明财道: “如你方才所说,这般淫闻野趣,那德国公爵若爱惜名声,自不会外传,你又如何得知?况你在日本留学,与那德国也是相隔万里,要我看来,莫不是你自己春心荡漾、没个正经,编排了故事来哄我们罢?” “非也,非也,这便是你们有所不知,”孙明财笑道,“我只说这传闻绝对是真,为何?可别忘了,咱们叶医生是从德国留洋回来的。所谓无巧不成书,我所说那怪医啊,正是叶慈眠的德国老师的一位朋友……” 沉鸢闻声动了动眉,原也以为这孙明财是哗众取宠、信口开河,不想真有这般诡艳之事。 隔壁众人也如她反应一般,纷纷惊奇唏嘘了一阵,不过许是见杜呈璋不感兴趣,他们草草收尾,随即又谈起别番话事,而也许是有所感应,话题告一段落时,沉鸢下意识抬头,猝不及防地,她看见一人静立在厢外已不知多久,他隔着半片珠帘与她相望,目光沉沉地,落在她裸露的脚背上。 一时竟不知是被人看到了脚,还是遭人发现偷听男人的风月淫话更值得慌张,沉鸢吓得险些呼喊出声,回过神来,忙不迭将光着的脚塞进高跟鞋,便是蹭到磨破的脚踝也顾不上了。 叶慈眠没有说话,待她穿好鞋子,他拨帘进来。一步一步走到跟前,蹲下身,以手托住她将落未落的鞋底,不由分说将鞋跟撤下半寸,重新露出红肿的伤处。 “这阵子雨多天热,伤口若沾了脏水,容易溃烂发炎。”他低头从西装口袋摸出一只药瓶,两指一拧,旋开盖子,“如果鞋码不合适,就不要再穿了。” 沉鸢仓皇红着耳,目睹他食指轻点瓶身,将淡褐色的药粉一点点磕洒在她脚踝上。辛辣灼热,有些痛,却能忍受,她踌躇着张口想道声谢,叶慈眠放下她的脚,抬起头来默默端详她一阵。 “除你之外,他还另娶了别人?” 沈小姐。 沉鸢两手撑坐在椅子上,叶慈眠半蹲在她面前,就那么仰脸看着她。 四目相对,一瞬的恍惚,她讶异于他问题的直白,以及语气里的那份理所应当,好像他们是很亲密的关系,他理应过问她的生活,可分明他只是杜呈璋的一位普通朋友,除此之外再没别的。 实则方才替她敷药之举,也早已经有些逾越了。 “这是杜家的家事,叶先生若关心,可去问大少爷。”沉鸢定一定神,回答道,“我一介女眷,不便多讲些什么,还望先生见谅。” 叶慈眠默了良久,有那么十几秒钟,他不言语也不动作,只是慢慢收回视线。 良久之后,他直起身,将药瓶递给沉鸢:“脚伤不易好,沉小姐可留着自用。若疼痛了,就再敷些。” 沉鸢手心握着那只药瓶目送他离开,珠帘在他身后垂落,像跳跃迸溅的水珠。 后知后觉,昨日初见时他也唤过她一声“沉小姐”,彼时并无人介绍,他又是如何得知?她心里纳闷,却想不通,只好猜测杜呈璋曾对他事先提过,不然也想不到什么其他的可能。 可无论如何,她已出阁嫁为人妇。无论如何,早不该再称呼她为“小姐”了。 待鼓息戏散,已到傍晚。一日兴尽,众人各回家去,老刘吃饱喝足,早早等在了汽车里,杜呈璋揽着沉鸢的肩上车,沉鸢视线轻扫,看见叶慈眠站在人群之后,沉默矗立如一幢雕像。 一如来时没有招呼,分开之际,他也没有出声道别。沉鸢略一停顿,不动声色地垂眼,转身钻进车里,那之后便没再回头。 霓虹灯影消散在窗外,夜深了,夏风里终于有些凉爽意。 沉鸢跟杜呈璋并肩坐着,中间相隔一人的距离,老刘在前边小声哼着曲儿,他二人在后座却没甚话说,各自偏头瞧着窗外,一路静默回到杜公馆。 周蕙里已进香回来,正与小儿女们在堂厅聊天吃茶。 沉鸢同杜呈璋一进门,便听见杜元茉哭哭啼啼叫嚷喊痛,原来是在学校里让滚水烫了手背,连带着一小段胳膊也起了泡,红肿晶亮像个馒头。杜元茵拿软签给她上药,手劲已很轻了,还是疼得她龇牙咧嘴。 “我早都说过多少次,叫你端淑稳重些,你没听过,我的话全当成了耳旁风。”周蕙里捻着佛珠叹气,“成天泼泼辣辣闹疯癫,没个大户小姐样子,且不说教别家看了笑话,如今倒好,这滚水泼在手上,疼的可不是旁人。” 杜元茉扁着嘴委屈,本就痛得要哭了,被母亲这么一说,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杜元茵赶紧劝慰道:“五妹素来乖巧懂事,想来现已知错了。所幸这回烫伤只是左手,不是什么要紧处,若是不慎烫了脸……” 她言下之意显然,略一停顿,便没再说下去。杜元茉“啊”一声,慌忙眼泪汪汪地抱住她:“二姐,我这里不会留疤吧?我不要留疤,我不要留疤,那太丑了。” 适时杜呈璋携沉鸢入室,沉鸢欠一欠身,向周蕙里请安。杜呈璋入座,拈起茶杯笑道:“你这小家伙,火烧眉毛了,才想起来扑呢。这么大片的烫伤哪能不留疤,便是我这等毫无医学常识的人也该知道。” 他这话又岂是杜元茉想听,恐慌加重,登时泪珠子便掉下来了。她捧着自己左手呜呜直哭,沉鸢忙拿帕子替她拭泪,周蕙里作势要踹杜呈璋一脚,杜呈璋闪躲开,赶紧回圆: “好了好了,我的宝贝五妹,我是逗你玩的。你也不想想,大哥哪里舍得你留疤呢?我啊,恰巧有一名留学回来的朋友,他在德国求学,钻研的便是腠骨修形之术。明日我带你去他的诊所,他医术很好,我们多给他些票子,保管我们五妹的肌肤啊,还是跟从前一样干干净净、白白嫩嫩的。” 他柔声哄着,顺势坐近过来,接了沉鸢的手帕替杜元茉擦泪。十指交触,沉鸢松了手帕缩回手指,没来由失了失神,不知是为那一瞬的肌肤触碰,还是为他言语之中的叶慈眠。 杜元茵给沉鸢倒茶,菊丝茶清淡祛火,沉鸢轻抿一口,是苦的。杜元茉收了眼泪,怔怔又疑惑地望着杜呈璋:“腠骨修形,那是什么?” “我们古人常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故而生来何等容貌,便是何等容貌,决不会去刻意更变。”杜呈璋解释道,“而外国人不同,他们更爱自由,更少拘束,不喜欢自己的鼻子,便去重新塑造一个别样的鼻子,不喜欢自己的牙齿,便想法子拔掉这颗牙齿。亦或者颌颅、手脚,凡不满意者皆可修造,我所说的腠骨修形大抵如此。” 杜元茉难以置信地张大嘴巴,闻所未闻之事,自然觉得新奇。 周蕙里皱眉打断道:“听你说得那样厉害,我当是什么德高望重的济世名医。原来竟是给人易容、换脸,岂不成了聊斋里的画皮,这般荒诞不经、大逆不道,倒像是什么邪术。” “母亲既知画皮,便该知道此事缘来已久,连蒲松龄老先生都能理解,您又有什么不能接受呢。”杜呈璋笑道,“不过聊斋所载,终归只是志怪传说,真正的手术最初是在德国战争年代,有一名战士沙场受伤毁了容貌,医生不忍他鼻腔脑浆外露,便为他重塑了鼻梁和颅骨。这是救世济人之术,可决不是什么邪术。想来若非那位战地医生,这名战士哪里还活得了呢?” 杜元茉听得认真,赞同地郑重点头,周蕙里辩他不过,扯扯嘴角也只得妥协: “你们这些念过几页洋书的,伶牙俐齿,思想开放,我自说不过你。也罢了,既你五妹这般忧虑,明日你便带她去请人家看看,花费多些也无妨,你去库房领了银子,记我账上便是。只一点,医好烫伤便带你妹妹回家,切不可再塑个鼻子、拔颗牙……若明日见五儿回来生得不同了,我必定打断你的狗腿。” 沉鸢与杜元茵听了直笑,杜呈璋也笑:“五妹生得这般漂亮,哪还需要再修整什么呢?母亲,您且宽心罢。” 有了杜呈璋那番话,杜元茉稍稍放心,满心只盼着明日去诊所医伤。 一家人聚在一起,饮茶食点又闲话一阵,后来夜更深了,周蕙里起身回屋歇息,儿女们也各自散去。 杜呈璋同沉鸢上楼,她鞋跟清脆,磕得楼板一声声响。却因为脚踝疼痛,她走得很慢,杜呈璋不曾察觉异样,只望着前方道:“我将他的处址告知与你,明日诊所,你带五妹去罢。” 沉鸢一愣,扭头看他,杜呈璋又道:“我已答应了珞芝,明日要陪她裁身衣裳。” 沉鸢淡淡一笑:“答应姨太太的事不可变更,答应了妹妹的事,便可不作数了。” “你是我的太太,我与你,于五妹来说是一样的。”杜呈璋语气平静,“况五妹很喜欢你,你能陪她去,没准她还更高兴些。” 沉鸢沉默下去。 二人走至转角,折廊尽头,姚珞芝房门虚掩亮着暖灯。杜呈璋停步站定,从西装口袋掏出钱夹,抽几些大额款票递给沉鸢:“雁南楼的金丝枣泥糕不错,看完烫伤,也可带五妹顺路尝尝。” 他没再给她回驳的余地,不薄不厚的一沓款子交到她手里,他收好钱夹,转身走远了。 沉鸢站在转角,目送他走进姚珞芝的房,那款币间倒好似夹了一片什么别的东西,硬挺挺的弯折不得,她指尖捏一捏,又将那沓款子侧转过来看看。 一片白色飘落出来,悠悠荡荡,她手忙脚乱地接住。 翻到正面,原来是一张名片,瘦金竖排的三字“叶慈眠”,笔迹干净劲透,衬在纸上如漆漆黑夜。 自不繁忙。 “雁南巷18号济安诊所……”沉鸢喃喃念着一旁小字,雁南巷,离杜公馆倒不甚远,走路去也不过十来分钟的脚程。 既这般邻近,那杜元茉又是个爱跑跳的,沉鸢捏着名片回房,没说要用车,只教蒲儿拣双舒适鞋子备着穿,又将脚上这双脱了擦拭干净,蒙好罩子放置高处。 待她洗漱完毕,已三更了。絮儿遭不得困,早在侧房昏昏睡去,沉鸢擦干头发也正要睡下,蒲儿轻轻敲门,端进来一碗参汤。 “晨早才喝了,现在又要喝么?”沉鸢叹口气,“大少爷随便之语罢了,倒不必如此当真。” “此番可又不是大少爷了。”蒲儿道,“午后太太进香回来,不知怎的忽然来到房里,要过问大少奶奶的膳食。我等如实答了,太太摇头不满,说那小半碗鸡汤怎够滋补,参汤还是要炖得浓浓的,睡前喝下才最功效。这不……” 沉鸢听得明白,既是周蕙里之命,也不好再说什么了。只得抬手将参汤端起,那般腾腾热物,本就滋阴,她才洗净了身子,本想凉快入睡,一碗汤喝完,又拼出一身黏腻细汗。 “好了,”空碗放回托盘里,她拿帕子揩揩唇角,“你退下罢,我要睡了。” 蒲儿点点头,替她拉好帐子,熄了灯,蹑手蹑脚地关门出去了。 暗沉沉的夜色里,窗户开着,风吹着帘,沉鸢躺在床上闭目,却丝毫觉不出凉爽,只觉热意从脾肠一路蔓延至指尖,四肢百骸,一如晨早那般烦躁之感。 “除你之外,他还另娶了别人?” 不知怎的忽然回忆起叶慈眠的话,一并记起他的手指,修长瘦削的指尖拈着杯,清亮的茶水顺着腕骨滴落下来。 那般清冷的距离感,杜呈璋身上是没有的,在这杜公馆乃至整个京城,没有他杜家大少爷得不到的东西,他又何须那般拘礼克制,总是不由分说便来扯松她的髻,剥落她的旗袍,指尖探进她隐秘处搅弄着,翻天覆地,不容反抗,炽热有力如摆尾的蛟龙。 怎么会冒出那样荒诞的想法,沉鸢望着漆黑的灯顶,忍不住想,若换做叶慈眠的手指,又该是怎样一般滋味。 那样痴痴想着,不知不觉褪了自己的里裤,沉鸢分开双腿摸下去,冰凉的指尖翻开唇瓣,她想象那是叶慈眠,谨慎轻缓地动作着,一如他握着自己的脚腕,将药粉磕洒在她伤口上。 “那大幸之要,匿于女子阴褶之中……” 她咬着唇刺探,寻找,学杜呈璋的样子搅磨自己,期待有那么一瞬她如遭神罚,也尝到那被抛入云巅的失控滋味。 可终究漫漫夜色里,一如过往无数次,她喘息、疲惫,却只有手腕的酸痛格外清晰,腿间那处毫无异样,甚至越来越干涩得难以进退。 恍惚之间,就好似那处与周身其他部位无甚分别。好似抚摸着脖颈、捏揉着胳臂,便是再揉上千年万年,也绝不会有快感的。 “是这儿不是?每次弄你这里,你总要受不了。” “大少爷别弄了,嗯……我怕是要……” “怕的什么?莫这般拘着。实在忍不住了,泄在床上便是。” “可,可这床单昨日才洗……” 耳畔回响起杜呈璋与姚珞芝的私房秘话,早已记不得是哪天哪次,沉鸢孤零零地立于门外,贪婪歆羡地听着,像一个悲哀贫苦的小偷。 是了,每每路过姚珞芝的露台,她总是晾挂着床单的。每每路过,她总是遭人掌住命穴,哀嚎、痛快,正处在那极乐濒死的云尖之上。 窗外鸣着这夏日最后一只蝉,叫声微微弱弱的,沉鸢慢慢垂下手指。 人与人,当真是不相同的。 她昏沉睡了一夜,清早蒲儿来敲门,说太太和五小姐已在餐房等她了。 沉鸢从梦里惊醒,赶忙洗漱更衣,所幸下楼时不算晚,桌上的奶油蛤蜊汤还是温热的。杜元茉咬着椰蓉酥包,说今日厨子做了西式餐点,喊她快来尝尝。 杜呈璋的位子空着,想是正与姚珞芝房内缠腻,亦或者早已陪她出门裁衣去了,沉鸢不得而知,与她也没甚关系。 难得周蕙里也没有过问,一餐饭毕,周蕙里回房打坐诵经,杜元茉吸完最后一口果汁,拉着沉鸢就要去那诊所,沉鸢忍不住笑道:“你这般着急,知道的是去看病,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去见你的如意郎君呢。这样热的天,可别跑出一身汗,若汗水渍了伤口,便更难痊愈了。” 杜元茉只得老实站定,沉鸢回房换双轻软鞋子,两人挽上手臂,慢慢走出院门去。 这日天气好,碧蓝的天上飘着厚团白云,从大道岔口拐进雁南巷,草木成荫,一下子便凉爽下来。沉鸢循着门牌号拐拐绕绕,没多久找到18号门前,许是尚未正式开张,连那诊所的牌匾都还没张挂,只一座檐角飞翘的大门,青瓦素墙,倒好似江南的屋筑。 沉鸢试着敲了敲,黑铜兽环声音清脆,没多久那门从里面开了。 猛然一照面,却不是叶慈眠,那人团脸稚幼像个小童,对着她们打量一番,随即回头高声喊“先生”。 沉鸢视线随他向里,这哪像诊所,倒像是座幽居市井的重锁别院。遮天的树、齐膝的草,回廊流水,溪石淙淙,虫鸟之声不绝于耳,扑面是一阵潮湿气。 她有些惊奇地张望着,没留神叶慈眠已从屋内出来。 见到沉鸢,他愣了一愣,下意识抬脚将路边蔓出的杂草往圃里踢了踢,有些歉意地微笑道:“才刚赁下这座院子,荒了已久了,还未得空收拾。教大少奶奶见笑了。” “叶先生甫回国,一切从头布置,也很辛苦。”沉鸢也笑一笑,“若早知如此,合不该来叨扰,只是我家五妹在学校烫伤了手,担心留疤,呈璋说起叶先生医术精妙,便教我携她来找先生瞧瞧。叶先生,不知今日可得空?” 他们相立于门内外,一臂的距离,似乎有风从中间掠过。 叶慈眠望着沉鸢,她没施多少脂粉,一张面盘清清淡淡的,寒暄礼貌,有如初见,仿佛已忘却昨日不快,却也不知是不在意,还是因为此刻有事相求。 而他也已改口不再唤她“沉小姐”,许是也有些心照不宣。一晌之后,他望向杜元茉:“愚人技拙,自不繁忙。五小姐,请进。” 沉鸢挽着杜元茉进屋,那院落虽破败,屋内却整洁,门墙粉饰干净,也装了崭新的病床和针药架子,至此终于看出些诊所模样来。 叶慈眠唤小童给沉鸢倒茶,一边坐下来仔细查看杜元茉的手,有关医诊之类,沉鸢自是不懂的,便也没有多听,只坐在一旁闻那茶香。 那茶水馨馨馥馥、淡香四溢,有枣香味,有栀子花气。不想他孤身男子,竟也会饮这般甜花茶,倒是有趣,茶水适口,再加天气干热,不知不觉她连饮几杯,回过神时,杜元茉的左手已涂满膏药,叶慈眠在桌前低头写着药方。 “我这里物事尚不够齐全,煎药之材还需多等一等,待阿冬到街上药铺抓了来。”叶慈眠道,“另这烫伤膏每日晨早敷满,日暮方可清洗,五小姐带一罐回去使用,内服外敷并举,不出半月便可恢复如常。” 药方写好,他喊一声“阿冬”,先前开门的小童应声走来,接过药方去铺子抓药。 杜元茉看看自己胳臂上厚厚凉凉的一层膏物,听叶慈眠说“可恢复如常”,一时心情欢快,哪里闲得住,便想去院里捉虫看鸟。沉鸢禁不住她央求,只得答应,看她蹦跳着跑出去了。 转眼间四下安静下来,钟声寂寂,屋里只剩沉鸢与叶慈眠。 沉鸢放下茶盏,拿起手袋,正想问他收费几何,“咔哒”一声,叶慈眠合上钢笔帽,退开椅子站起身来。 “区区烫伤,不过腠理小事,花耗不了多少。”他道,“我与呈璋兄弟一番,举手之劳,大少奶奶不必破费了。” 沉鸢手指停顿,这么清清淡淡三两句,倒衬得她成了俗人。 她抿一抿唇,不再坚持,忽有水声入耳,抬眼看去,叶慈眠手持铜壶,为她又续一杯茶。 “先生留学回来,怎还是开的中药方呢?”她问。 叶慈眠闻言,淡淡一笑:“少奶奶有所不知。家中历代行医,我自幼随父漂泊,原本学过不少中医药理;后来出国,又跟随老师习得几些西方医术,故而开此诊所,也是中西并合,既可施针、开刀,也可写方内调,只看怎样适手罢了。” “我所见过的中医、西医,向来都是只专自家,并不杂糅的。”沉鸢道,“如叶先生这般学贯中西、信手拈来者,倒是头一回见。” “这没什么,”叶慈眠道,“无论中医西医,虽则手段、派系不同,终归都是为了治人。好比女儿家刺绣,有诸多不同绣法,却不必刻意区分,遇一株花、一片叶,彼时觉得哪种绣法好些,便取用哪种绣法便是了。” 他们慢慢攀谈着,风起了,吹动院里的树叶。沉鸢坐得久,腿有些酸,扶着桌角起身,走到窗楹边朝外望一望。 “先生于德国所学,可有趣么?” “自是不同。”叶慈眠道,“不过说来惭愧,于外土所学腠骨术,捏鼻造骨,虽则有趣,实是偏僻荒诞,想来并不甚实用。” “若如昨日偏厢听闻,那的确是荒诞极了。”沉鸢轻轻道,“我一介女流,学识眼界浅短得很,也有些好奇,不知孙家公子传言之事,几分是真,几分是假呢?” 那话题骤转,叶慈眠不曾想到,怔了一怔,几乎忘了回答。良久之后,才开口道:“虽有夸张,却是真事。” “既真有此术,先生可为人试过?” “老师为夫人手术,我只在旁辅助,不曾亲试。”他说着,语气渐渐沉下去,“大少奶奶……” “听闻医者惜材,如遇试验机会,比之千金更难求。”沉鸢回头,平静打断,“若此刻有一机会在眼前,不知先生……可愿一试么?” 真是好时候。 咖啡馆邻街,杜元茉特地挑了靠窗小座。沉鸢侧头托腮,看窗外人流如织,耳边却听不见嘈杂,高亮明窗之内,只有轻柔淡雅的西方音乐。 原本杜呈璋交待她带杜元茉去吃雁南楼的金丝枣泥糕,谁料这小姑娘并不喜欢。 热心向外的年纪,读着洋书,自然也向往洋人的食物,她想喝咖啡吃蛋糕,沉鸢拗不过,只好随她去了,反正今日消费有杜呈璋埋单,于是任由杜元茉点了两杯咖啡、两份巧克力蛋糕,临了看着菜单嘴馋,又加了两份奶油布丁。 想来是舶来品的缘故,又是京城一等一的黄金铺面,虽则只有几样,价钱却贵得离奇。不过难得出来玩一次,沉鸢也没多说什么,掏出杜呈璋给的款子付账,昨晚没来得及数点,如今才发觉他给了她很多钱,即便是这么一顿天价茶餐费,也只花了他所给的一小半。 服务生端上咖啡,一室醇厚焦香蔓延开来。 沉鸢回过神,学着杜元茉的样子往咖啡里添牛奶,这是她第一次喝咖啡,闻来觉得有些苦,尝到嘴里却觉得还好,茶也是苦的,漫漫冬日里她坐在杜公馆的窗边喝酽茶,早都已经喝习惯了。 “这位叶医生好温和,同我讲话时,好像生怕吓到我似的。”杜元茉拿叉子吃巧克力蛋糕,眉眼弯弯如一道月,“只是没想到他这样年轻,听大哥说他医术高超,以为总该是个秃顶老头,孰料竟是这般高大秀气的男青年。等我明儿回学校,一定要说给姐妹们听,昨儿个她们还笑我烫了手活该呢,如今可该羡慕我了。” 沉鸢忍不住笑,伸手点点她脑门:“好好儿的黄花大闺女,可是越发娇纵得不成样子了。光天化日的,姑娘家这般狂言浪语,怎也不知道害臊呢。” “大嫂名门闺秀,思想自是要传统些,”杜元茉噘嘴道,“不过如今呀提倡男女平等、婚恋自由,男女公开交往都已不是什么稀罕事了,我只是口头说说,又有什么关系?更何况总有那些臭男人,对着女孩子家胡思乱想、言语冒犯,怎么只许他们男人说得,我们女人便说不得了?” 杜家小姐芳龄十二岁,如今煞有介事地自称“女人”,那情形实在有些好笑。 可沉鸢怔怔地却笑不出来,她忆起杜呈璋那些朋友,如孙明财、徐西复……几次见面,总是那般浪荡无礼、满嘴污秽的,将云雨之事挂在嘴边,盯着女人的身子闲谈取乐。 彼时她虽不舒服,却无从抗议,只觉得男人素来如此。如今想想,素来如此,却不是理应如此,而她又凭何一定要承受那些“素来如此”之事,这时代早就在变了。 “男女平等、婚恋自由……真是好时候。”良久,沉鸢喃喃道,“可惜了,我差一点就赶上这样的好时候。” “大嫂莫这样说,”杜元茉忙道,“便是在封建古代,也总有佳偶良缘,如今恋爱自由了,也未尝没有分钗断带、貌合神离的。大嫂与大哥虽是父母之命,成婚之后却也非常恩爱,这般良配难得,既然如此,又何必管它什么好不好时候呢。” 沉鸢淡淡一笑,兴许旁人眼里皆如此,她与杜呈璋琴瑟和鸣,哪怕他另娶新欢她都不吵不闹,更足见一团和气、情比金坚。 可个中滋味,只有她一人知晓,她微笑低头,去挖一勺蛋糕,巧克力蛋糕甜得很,奶油黏腻糊住喉咙,她慢慢吞咽,忽又觉自己不该吃这一口的,待吃完蛋糕再去喝咖啡,从前并不觉苦的,而今也该觉得苦了。 她们在咖啡馆坐着聊天,不知不觉半日过去。到午餐时候,杜元茉贪玩不愿回家,声称吃腻了家里厨子烧的饭菜,沉鸢仗着有钱,两人去胡家酒楼吃了条糖醋鱼,吃完又去街市逛了逛,回杜公馆时已是黄昏,漫天红霞斜斜地映在路上。 周蕙里在厅里看报,摘了花镜,要看杜元茉的伤。杜元茉撸起袖子,把叶慈眠好一通夸,并将药材和烫伤膏展示给她看,周蕙里见女儿高兴,自然也没甚可说,唤杜元茉的丫鬟戚儿来领了药材去厨房煎了,又命人给沉鸢倒茶。 沉鸢陪周蕙里吃了两盏茶,她走了一天路,实在乏了也困了,晌午在胡家酒楼吃得又饱,于是没用晚膳便上楼休息去了。 回到房里,蒲儿絮儿正吸溜吸溜吃着凉面,空气里漫着麻油、醋和鸡丝味道,沉鸢笑说句“好香”,蒲儿搁了碗要来伺候她更衣,她摆摆手道:“不必管我,我洗个澡睡了,你们自己玩便是。” 房门轻轻关上,沉鸢背靠着门,偏头望向窗外云霞。 纱帘卷起来,似是起了很大的风,常言道晚霞行千里,那日却格外不同,等她洗完澡出来,天色已昏晦得吓人,乌云密布,雷电细鸣,隐隐约约仿佛要有一场暴雨。 “若此刻有一机会在眼前,不知先生……可愿一试么?” 她怎会有勇气讲出那样的话,又是执念到了怎生地步,竟脑热地去请求一位相识不过几日的男医生,为自己实施那般荒秽不堪的私密手术。 沉鸢闭上眼睛,好似还能看见那时的叶慈眠,他沉默地站在光影里,很久很久,眉头似蹙非蹙地望着她,若说震惊,也不全是,别过头时又恍若有些悲哀。 “我既是医生,便没有拒绝病人的道理。”他轻声道,“大少奶奶既有此意,明日午后,可来这里找我。” 手指微微发抖,沉鸢有所直觉,或许明日过后,不,实则是从今天开始,一切都不再一样了。 可终究,她不后悔,杜呈璋他没有错,男人三妻四妾素来如此,姚珞芝也没有错,她那般无辜可怜,换作是谁也都狠不下心的。 可是她呢,她沉鸢呢?那些无错之人,却从没管过她的死活。他们过着自己的快活日子,默认她这个杜家大少奶奶即便是受了冷落也该那样一直隐忍下去,可是凭什么呢?她沉鸢也不是个无欲无求之人。 别人能拥有的那些感觉,她又何尝不想要。 雨下了一整夜,屋檐上毕毕剥剥落着雨点,敲绊响亮,如撒豆一般。 沉鸢半梦半醒地睡到清晨,本该天色大亮的时候,整座京城还是漆黑一片,蒲儿勤快,记得沉鸢昨晚没进食,一早就煮了银耳桂花羹送进来,沉鸢坐在镜前戴耳环,听蒲儿絮絮说道: “今儿个阴天落雨,钱家派车来请太太过去打牌,许是又要打上一天。大少爷当值,一早去了衙门画到,二小姐有约,三少爷、四少爷和五小姐也都已去学堂——今日家中人少,大少奶奶不必费心打扮了。昨儿陪同五小姐看病也累了,且好好休息罢。” 沉鸢手指停顿,点一点头。 随手放下耳环,将那银耳羹慢慢吃了,雨日昏沉,她坐在窗边翻几页书,中午絮儿支起小锅炖了碗鲫鱼豆腐汤,沉鸢心事重重,却喝不太下,草草吃几口饭也就罢了。 一餐饭毕,她从柜里挑一件烟青色的旗袍换上,又到角落拿一柄伞。 蒲儿收拾着碗筷,瞥见动静,问她可是要出门,沉鸢应道:“这屋子太闷了,我出去透一透气。难得无事,你自歇着,不必陪我。” 蒲儿一愣,欲言又止。 自冬日里杜呈璋迎娶了姚珞芝,沉鸢便总把自己锁在房里。虽不吵闹,却也没甚生气,终日闷闷静静地坐在窗下喝茶,如一只冬眠的小猫。 周蕙里三番几次来敲打蒲儿,让她多劝劝主子出门散心,她也曾劝过几次,无一例外都被沉鸢推辞了。如今她终于愿意出去走动,虽是好事,这天气却不太好,可终究大少奶奶的话违抗不得,蒲儿望一望窗外的雨,犹豫再三,去柜里拿件披肩给沉鸢罩上。 那披肩是羊绒的,细腻如雪,缀着珍珠,沉鸢低头看看,似是已经记不起来。 “我几时有的这件衣裳,真好看,定然花了不少银两。” “大少奶奶糊涂了,”蒲儿替她系着绳带,笑道,“不是今年新春,太太赏了大少奶奶和二小姐、五小姐一人一件,是新西兰的进口羊绒,太太本让大少奶奶先挑,谁知大少奶奶挑了件最素的,回来也不怎穿,后来就渐渐压箱底儿了。怎么才过几月,大少奶奶便忘了?” “原来是新春赏的,实是已经过去很久了。”沉鸢摸着披肩,轻声道,“这样好的羊绒,亏得没叫虫儿喝了洞,不然又该怎样跟太太交待。” “大少奶奶且放心罢,”蒲儿道,“那些真丝、羊绒的料子,我都已细细扑了樟脑,何况太太这样宠着大少奶奶,便是喝了洞又如何?左右不过一件衣裳罢了。” 沉鸢轻轻一笑,没再说什么。拢一拢披肩,她下楼撑伞走出大门,这日雨大人少,不论门房、车夫,全都昏昏欲睡,她独自走远,到巷口回眸,那一整座杜公馆已淹没进缭绕雾气里,浑浑噩噩,再难清晰。 雨溅湿了脚背,良久,她转身,朝叶慈眠的诊所走去。 黑铜兽环只叩了一声,门便开了,叶慈眠望着她,她尚未张口,他轻声问道:“冷吗?” 阿冬不在家里,想来这般隐晦手术,总也该支开旁人避嫌。 沉鸢进屋,听叶慈眠在身后将院门锁了两道,她收了伞,水渍淋淋漓漓地汪在脚边,抬头时他也已进来了,提起茶壶给她倒茶,她扶着杯,望见他肩上深浅斑驳的雨。 “昨日之请,可教先生为难了?”她问道。 “不为难,”叶慈眠说,“只是……怕冒犯了大少奶奶。” “皆是我自己愿意的,何来冒犯一说,”沉鸢声音飘忽着,淡漠如一缕风,“先生,且放轻松便是。” 她慢慢喝完一杯茶,叶慈眠进内室换衣消毒,将手术灯打开。凄凄晃晃的白色光线,沉鸢立在门边望着那张手术椅,闻见酒精与消毒水的味道,她默了良久,走过去躺下。 忽一双手扶住她腰侧,炽热宽大地覆盖着,她禁不住抖了一抖。随即那手落下去,将她旗袍的裙边向上翻折,她闭上眼,叶慈眠褪掉她的里裤,她的腿暴露在灯光里。 “大少奶奶。” 微凉的双手扶着她一双膝盖,叶慈眠声音冷静,如窗外淅沥的雨。 “将腿打开些罢。” 动情。(微H) 沉鸢仰面躺着双腿大开,为怕她乱动,叶慈眠将她脚腕缚在手术椅上。 那般暴露腿心的姿势,虽则她早已猜到,如今真的做了,仍臊得耳根通红,她不敢看叶慈眠的神色,只别着脸听他在一旁摆弄药瓶器械,消了毒,戴上手套,后来忽有微凉之物覆在她阴阜处,她知道那是他的手。 “落针之处各人不同,我需先找到。”叶慈眠道,“若有不适,大少奶奶可及时出声。” 他没再多等,指尖在沉鸢腿心抚了抚,撑开入口,将一根手指慢慢送了进去。 有些冰冷的异物感,虽然饱胀,却不甚痛,甬道里滑滑腻腻似有水液,她知道那不是她的,于是默默想,定是什么润滑之物,被他事先涂在了手套上。 可她还是忍不住绷紧了腿根,不是难受,而是太过羞耻。屏息凝神之时,埋在体内的手指忽然搅动起来,叶慈眠按着她的壁肉碾磨探寻,揉了几番,抬眼观察她的表情。 “先生这是……” 他揉弄得猛烈,力道不小,连带着她身子都发颤了。口罩之上,那一双眼却无甚情绪,平平静静地注视着她:“让大少奶奶动情。” “动情……”沉鸢喘息喃喃,“在何处?” “总有一处。” 沉鸢抓着椅架发怔,手指颤抖,不知是冷还是紧张。 姿势固定久了,张开的腿心早已疲惫发酸,甬道里却迟迟无甚异样,她没有反应,叶慈眠也就没再说话,很久很久,她就那样静静躺着等他寻到那处,她想起杜呈璋对她从未有过这般漫长细致的寻探,他哪里有这样耐心,永远只是草草两下,接着便要硬闯进来。 窗外雨渐大了,隔着薄窗,她好像闻见雨气。 叶慈眠垂着眼,手指动作一刻未停,沉鸢偏头望着窗外,听他口罩下似有若无的呼吸声,后来忽有那么一刻,她小腹骤缩了缩,是非常微弱的闷钝之感,却如一道细电击中了脊梁。 来不及反应,她眼眶泛酸,仿佛就要被他揉出泪来。 “啊……”她没忍住叫出了声,腰肢不受控制地抬落,难耐得想要逃。 惶惶回过头,猛然抓住叶慈眠的手,叶慈眠无动于衷,手指力道反而更重了些,精准揉着那处,似是要反复确认。 “嗯啊……嗯……” 沉鸢哪里经历过这般,只觉浑身热涌,私处酸胀如有尿意。 几番变本加厉的接连揉按,她腿根抖得愈发厉害,那声音早已不是她的,她惊恐、慌乱,抓着叶慈眠求饶,可脚腕被他缚住了,凭她腰腹怎样扭摆,双腿永远那样大开着,将脆弱之处暴露人前,绝望承受他沉重的折磨。 “不要了,不要……好难受……” 怎会有这样奇怪的感觉,沉鸢仰头望着手术灯,凄凄晃晃的白,她的眼泪顺着眼角流下去。 恍惚之间,却又觉得不是难受,更像是种剧烈的快感,她昏昏沉沉,分辨不清,只觉自己那处麻痒得要命,恨不得那作弄她的手指再用力些,可转而又觉得已太重了,仿佛再多揉几下,她就要禁忍不住。 她就那样痛苦不堪地呻吟,叶慈眠默然望着她,左手不知不觉掐紧了椅架。 毕竟她初尝滋味,他想自己这般力道,或许实在有些过分,可见她濒临失控,他还是忍不住指腹打圈,在她那处狠狠添着火,一圈一圈,愈演愈烈,沉鸢无助地失声尖叫,热意滔天的前一瞬,叶慈眠骤然撤去手指,堆积的快感如漫天烟花坠落,沉鸢张着口,如同溺死在那将至未至的风浪里。 待她缓缓睁眼,叶慈眠已站立在遥远的工具台边。湿透的手套摘了,他丢进弃物桶,换上一副新的。 “施针时会有些痛,桌旁有南地的栀子酒,大少奶奶可稍饮些。” 他背对着她开口,语气淡淡,看那动作像在配药。沉鸢心里发空,嘴唇轻颤,她好像历了场梦,梦里她几乎要被送上高潮,可终究还是没有。 沉默良久,她撑起上身去拿酒杯。腿心处湿凉一片,她低眼看去,如同泄了一汪冬水。 栀子酒入喉,浅浅清甜,她累得有些困。 叶慈眠持着针剂回身时,沉鸢歪头阖眼,已是沉沉昏睡的状态,垂眸注视半晌,他替她擦去腿间的水迹,许是方才手重了些,即便是薄巾轻拭,仍教她在睡梦里敏感得皱眉。 甬道里肿胀明显,叶慈眠没叫醒她,兀自在凸起处消毒,将针头慢慢刺入进去。 指腹轻推,胶物一点点注进肉褶,想来实是有些痛的,沉鸢抿唇闷哼,眼眶微红,叶慈眠撤了针,下意识要去握她的手,触碰的前一瞬,他停顿住,终究还是没落下去。 沉鸢梦见了一片湖,铅灰的天色里,湖心上摇摇欲坠的一线风筝。 有人陪她坐在湖边,他不说话,她看不清他的脸,只闻见浅浅的花香气,低头看时,原来是手心里握着一束白栀子。 “杜呈璋?” 她犹豫开口,那人不答。后来后来,起风了,他忽然低头来吻她,她一下子松了手指,白栀子散落一地。 “鸢鸢……”他在风里低声唤她的名字,“等等我。” 窗外风雨如注,不知过了多久,沉鸢慢慢醒过来。 头顶惨白的手术灯关了,屋子里一片暗,她张开眼,却看不甚清,摸索着坐起身,才发觉自己里裤已经重新穿好,旗袍裙边也从腰间放下。 只是私处还有些敏感,随着她每走一步,摩擦胀痛,提示她已经发生的一切。 沉鸢扶着墙从内室出去,厅堂寂静,空无一人,她犹豫要不要喊叶慈眠的名字,忽觉侧间紧闭的门缝透光,悉悉索索,依稀似有人声。 可雨声太大,她听不清,也或许听错。没来得及细想,便已下意识走近那扇门边,手落在门把上,就要拧动之时,那门内传出一声暗哑的呻吟,沉鸢一怔,是叶慈眠。 似是痛苦,又像快意,从喉间阵阵泄溢出来。一门之隔,她听着他动作、喘息,摩擦声,隐忍声,她怎会不知那是什么,多少次她偷听杜呈璋与姚珞芝翻云覆雨,临入幸时,他总是这般难耐脆弱,连声音都几乎变调。 “哗啦”一声,风刮过窗台,那只双耳青瓷瓶跌落地上,碎了。 沉鸢弯腰去拾那碎片,片刻之后,叶慈眠开门出来,沉鸢抬起头,隔着一条门廊与他对望。 “你醒了。”他说。 沉鸢视线向下,他裤子似乎换了一条,右手湿淋淋滴着水,大概是才刚洗过。 她点一点头,没有做声,叶慈眠神色平静地走到窗边毛巾架,取下毛巾慢慢擦一擦手:“手术之后,七日之内不可沾水。待七日愈期结束,还请大少奶奶再来复查。” 青瓷碎片迭成一摞,沉鸢站起身,将它们递到叶慈眠手里。 转身取来手袋打开,翻找一阵,取出绸帕包着的沉甸甸一团,烟灰色帕子掀开,原来是一只金锁片,做工有些粗糙,那金子却是纯润澄黄的,吉祥如意的花样,刻的四字是“岁岁长安”。 沉鸢手掌托着,送给叶慈眠:“我自知那物稀贵,若非先生,恐难求得,更何况那日在戏厢,已听孙公子言曰价比十倍黄金。我身无长物,唯有将这锁片赠予先生,虽不精巧,却也足重,还望先生莫要嫌弃。” 叶慈眠垂眸看着,半晌开口道:“确不精巧,也不似市面的东西。可是大少奶奶传家之物?” “我不知道。”沉鸢轻轻摇头,“我年幼落水,大病了一场,从前之事便记不太清了。嫁来杜家之后,偶从陪嫁箱底里翻出这锁片,斑驳孤零的一块金罢了,既未好好收着,想来也不是什么贵重之物。” 叶慈眠手指捏住锁片,从她手心轻轻拿起来。 “既如此,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时至傍晚,沉鸢望一望天色,也该回去了。从墙角拾起伞来,拢一拢披肩,开门时忽灌进潮湿的风,她想起什么,又回头道:“对了先生。” “什么?” “我来求先生一事,旁人并不知情,还望先生为我保密。” 旁人是谁?杜呈璋罢。 叶慈眠点头,“嗯”了一声:“自然。” 手掌沉坠,他立在廊檐之下,目送沉鸢撑伞,慢慢消失在雾色里。 烟青色旗袍勾勒着腰肢,那羊绒披肩白腻如雪,叶慈眠闭上眼,仿佛还能看见她颊色潮红、拧眉呻吟的模样,腿根处的肌肤润若凝脂,她扭着腰,珍珠披肩如瀑布一般滑落下去。 下腹热意升腾,不知不觉,那处硬物复而胀起。 叶慈眠手指用力,咬牙捏着手心的金锁片,想狠心扬手丢进雨里,终究还是没能够,良久,他握着锁片转身,将门窗关严,再不愿听见风声。 鸢鸢是我太太。 沉鸢踩着雨回到杜公馆,那雨下了一天一夜,至此已小多了,终于有些要停的意思。 昏黄的电灯底下,蒲儿伸着脖子一个劲张望,看见沉鸢,仔细辨认是她,这才重重松了口气:“我的大少奶奶哟,你这是哪儿去啦!太太一直等你回来用饭,絮儿炖的鹿茸枣圆汤都热了三回,你再不回来啊,都该到警局报案找你了。” 沉鸢赶忙去餐房,絮儿一路跟着小跑,拍掉她披肩上零星的雨。 餐房里,杜呈璋、杜元茉坐在周蕙里身边静静吃饭,沉鸢欠身落座,正不知如何解释,周蕙里望一望她,笑了:“鸢儿出去玩这一趟,果真气色好多了。不过眼见就要入秋,你身子弱,千万别着了凉,待会儿早些回房暖着,教絮儿再煮碗姜汤给你喝罢。” 有关她去了何处、见了何人,周蕙里只字未问。上房不问,杜呈璋与杜元茉自然也不会开口,想来沉鸢平素内敛安静,在这京城又无朋友,除了沿街漫步,能去哪里,整个杜家上下,再没有比她更教人省心的了。 沉鸢点头称是,捏着着筷没多言语。忽而视线里多了一筷麻油笋丝,抬起头时,杜呈璋已经放下筷子,起身去为她盛一碗枣圆汤。 “你怎知我爱吃这个?”她轻声问。 她与杜呈璋成婚将近三年,可那婚姻支离破碎的,她以为他不曾留心过她的喜好。沉鸢看着笋丝喃喃,像是问他,又像自言自语,枣圆汤盛好,杜呈璋把碗放在她手边,轻轻笑了: “鸢鸢是我太太。能有何事是我不知晓的?” 她怔一怔,惶然沉默,说不出话。 捏着勺柄去喝那枣圆汤,忽而杜呈璋又语气骤转,冷冷哼道:“如今这下人是越发不上心了。主子衣裳都皱了,却也不知道拿去熨烫。” 沉鸢闻言低头,自己旗袍下摆一道折痕明显,堪堪横亘在腿根处。 那褶皱是如何来的,她又怎会不知,心口猛跳了一跳,絮儿在一旁慌忙道:“这件旗袍大少奶奶不常穿,许是压在箱底,便有了痕。大少爷恕罪,今晚回去,我一定给大少奶奶熨好……” “那这羊绒披肩呢?”杜呈璋掀掀眼皮,不耐烦地打断,“这样显眼的珠子也掉了一颗。平日我给你们多少月钱,教你们伺候大少奶奶吃穿,你们就是这样做事的?” 餐房里鸦雀无声,沉鸢低着头,默然听杜呈璋在旁厉色发火。 而絮儿自从陪沉鸢入嫁,便只在沉鸢房里饮食起居,与杜呈璋都交集甚少,哪里见过这等阵仗,猛一受骂,哆嗦着手一个劲扭扯衣摆,沉鸢正要劝慰,周蕙里沉声斥道: “多大的事情,倒值得你对着一个丫头撒气。你若真心疼媳妇,在这饭桌上跟下人较什么真,不如赶明带鸢儿也去那绸庄裁几身时兴衣裳,既是全新的,总不至于再起褶子、掉珠子了罢?” 沉鸢留意她话语中那个“也”字,想来昨日杜呈璋带姚珞芝裁衣之事,上房那边已经知晓。 此言一出,杜呈璋也就自知理亏,扯扯嘴角安静下来,上房既出声,此事翻篇,接下来各自用饭,再不生事端。 待餐足饭饱,絮儿扶着沉鸢上楼去。 蒲儿在房里早听见动静,见沉鸢回来,赶紧为她更了衣,将那披肩拿到烛火下看。 “这倒怪了,大少奶奶出门时我分明还检查过,并不记得少了珠子,”她手指捏着空缺处,挑亮烛火,拉开小屉,意欲寻颗相似的珠子补上,“想是线头松了,大少奶奶出门时不知掉在哪处,教谁捡去,倒是便宜了他,这等上好的白珍珠,只这一颗,寻常人家三两月的酒肉钱也都有了。” 蒲儿翻着抽屉挑挑拣拣,可那针线盒里尽是些劣等珠宝,所挑的珍珠要么发黄,要么白得显假,哪里有能补缺的,比照几次都不相配。 她噘嘴挫败,沉鸢笑道:“这披肩我从没穿过,今日只穿一次,竟就掉了珠子,想来是没有缘分。既如此,也不必强求,只好好收着,将来何时遇见合适的,再将珠子补上便是。” 蒲儿只得点头,如今夜深露重,这披肩虽已穿过一日,当下却洗不得,便与那烟青旗袍一齐收到洗衣篮里放着了。 沉鸢回房洗澡,记得叶慈眠叮嘱她不得沾水,便只将手腿草草冲洗一番,出来时絮儿已照周蕙里吩咐煮好了红糖姜汤,她端起来喝一口,絮儿在旁道: “方才大少爷来了一趟,听闻大少奶奶在洗澡,便没进房来。留话问大少奶奶一声,明日可有闲空,要去丰汇绸庄给大少奶奶裁几身衣裳。” 沉鸢喝着姜汤,垂眼淡声道:“我不缺衣裳,又尚未到换季时候,无需铺张裁剪新的。他若有这闲钱,教他给姨少奶奶多裁几件便是,何必偏来问我。” 絮儿抿了唇,低低回个“是”字。沉鸢将姜汤饮净,絮儿收好盘碗退下,屋子里静默下来,窗外风停雨住,沉鸢起身走到窗边,望见那城外遥远的山上挂着一弯清月。 视线下落,从那位置刚好可以瞥见姚珞芝的露台一角。 暖熏熏的杏黄灯光,隐约间听见人言调笑,沉鸢闻见玫瑰花露气味,这般清冷雨夜,原来他们正在对坐饮茶,想来怎生温款腻味的一场月色,这般有人相伴的日子,她倒好像也曾有过的,只是已过去太久了,即便曾经有过,也总要下意识在那前边添上“好像”二字。 沉鸢是从何时开始恨杜呈璋的,悠悠漫漫无数日子,她也说不清究竟是哪一天了。 只记得当初一场婚礼撼京城,杜家大少爷娶亲,汽车开道、礼炮喧天,满街的鲜花喜糖,她坐在车里朝外望,那天阳光真好,连半空飘落的彩带都是金闪闪的。 那时她还不知道,原来她只是橱窗里的漂亮摆件。被他隔着玻璃倾慕,于是花费重金买下,待橱窗打开,他终于将她拿在手里,摆件终究是摆件,把玩一番,很快也就索然无味。 也还记得姚珞芝进门的时候,冬日黄昏,满城萧索。暖香阁大名鼎鼎的青柳姑娘,裹着一件薄夹袄,提一只破旧的衣箱,珠宝绫罗尽已拿去赎身了,那破衣箱便是她的全部家当。 她从偏门进来,战战兢兢走到周蕙里面前问安。那时沉鸢端坐在沙发上,手里捂着一盏热茶,她起身去拉姚珞芝的手,肌肤触碰,姚珞芝哆嗦着垂下眼去,旁人只笑这名不正言不顺的姨少奶奶低卑狼狈,却没人看见,她沉鸢自己也在发抖。 若说不在意,沉鸢骗得别人,骗不过自己。 女子悲哀,她自是不愿有门第成见,可终究……终究那是暖香阁的风尘女啊,多少次深夜她独自醒来,如此刻一般,站在窗边低头看她露台的灯,她听着他们轻轻荡荡交缠喘息,不甘又偏执地在那夜里伫立很久,每到那时,她便慢慢恨起杜呈璋。 她恨他薄情,恨他始乱终弃。 更恨他分明早已心猿意马,却还在人前那般温良待她,荣盛堂的冰皮莲蓉饼,亲手剥的虾和麻油笋丝,他揽着她肩笑曰“这是我太太”,扶她上车,柔声说道“鸢鸢小心”。 只是轻描淡写,便给她造一场绮丽假象。教她错愕,教她没出息地有所期待,可期待过后,一切如旧,终究他为她制的鞋子小了一码,也忘了她最不爱喝的就是油腻的鸡汤。 旁人散去,假象落幕。他对她退避三舍相敬如宾,她依然还是他橱窗里的一厢摆件,从不曾是枕边人。 杨树叶在风里摇晃,那叶片兜着的雨水淅淅沥沥落下来,哗啦一场,仿佛雨还未停。 沉鸢双手合上窗,慢慢走回床边,真丝睡裙轻蹭着腿根,冰凉又有些痒,那施针处的痛感倒是已经消了,如今只剩下隐约饱胀。 良久,她抬手拆解了头发,熄灯躺下去。 大少奶奶,可有感觉?(微H) 后来一连几日,沉鸢反反复复做那同一个梦。 梦见雾色昏阴的莲花池塘,天际悠悠荡荡飘着风筝,她总是握着栀子花,梦里闻见花香味,她想看清身旁那人的脸,怎奈雾气缭绕如幕,不论她如何努力分辨,也只是听他一遍一遍唤她的名字。 时而画面一晃,她又梦见叶慈眠。梦见他烟色西装和金丝镜框,梦见惨白的手术灯,他一言不发将她旗袍翻折上去,冰凉指尖触及腿心,她抓着床单呜咽,在那梦里几乎一瞬高潮。 时至清晨她猛然惊醒,醒来时腰腹不受控制地小幅抖着,沉鸢撑着自己起身,腿心处温热一片。 以为是来了月事,开灯查看,却并不然,原来只是清亮稀薄的一片水液,她拿手纸擦拭,总要连擦几次才勉强干净。 如遭诅咒般夜夜重蹈覆辙,不知不觉八九日过去,杜元茉的烫伤好了。 吃过晌饭,小姑娘兴高采烈地冲进房来,向沉鸢展示自己的手背,沉鸢闻声望去,有些惊讶地张口,怎会这般难以置信,如今那肌肤完整细腻如常,竟真的看不出丝毫痕迹。 “我已向母亲提了,从账房拨些银钱,给叶医生买礼物道谢,”杜元茉开心道,“好嫂嫂,你便陪我去嘛。” 叶慈眠三字乍然入耳,梦中画面也一起映进眼里。沉鸢耳根红了红,下意识要推辞,一时却憋不出什么合适的理由,默了半晌,也只得答应。 一来当初是她带杜元茉去求医的,如今烫伤医好,于情于理,也该由她善始善终。二来她安慰自己,既未做什么亏心事,又何必这般抗拒见他,他们只是医生与病人的关系,即便是在那般私密处为她手术,说到底,也只是手术而已。 沉鸢唤蒲儿进屋帮她更衣,浅浅梳妆几番,随杜元茉出门去。 小姑娘心中有主意,想着叶慈眠清冷之人,财宝俗气他不会收,本草之类虽投其所好,可太稀贵的她外行不懂,寻常的又不入他眼。思来想去,倒是记起那日写方,他所用的钢笔有些旧了,于是拉着沉鸢来到百货柜台,挑那最精最贵的买下一支。 黑珐琅外壳的进口钢笔,笔尖金闪,光亮如镜,杜元茉摸了又摸,才小心放进绒布盒里。 沉鸢望着那价签直咋舌,小姑娘付钱时却大方得眼睛眨都不眨,临出百货公司,又买了一袋新出炉的龙井酥,沉鸢笑说叶慈眠或许不爱吃这个,杜元茉吐吐舌头,竖起一根食指比在唇前。 “这酥点可不是给叶医生买的。”她笑道,“我好容易向母亲讨些银子溜出来玩,若只去趟诊所,岂不无趣?——朋友已在电影院等我了。” 沉鸢一愣,常言道无事不登三宝殿,难怪今日特来求她,原来是早就想好要暗度陈仓。 沉鸢接过钢笔失笑,屈起手指敲敲她脑壳:“小小年纪,朋友倒不少。只不知是男朋友呢,还是女朋友呢?” 杜元茉面色一红,甩开手来就要走。沉鸢收了笑意,忙拉住她道:“这街上鱼龙混杂的,你幼不谙事,若出个好歹,我没法跟太太交待。你既已与朋友约好,我自然不会阻拦,只是我要亲自把你送到那位朋友身边才能放心。待傍晚电影散场,你也同样在影院前等我,我接你一同回家去。” 杜元茉红着脸犹豫,不过转念想来,她的确是要跟沉鸢一起回家才行的,不然声称同去送礼的谎话便要告破。 撇嘴挣扎半晌,只好同意,沉鸢笑着摸摸她头,在路边叫一辆黄包车,临近电影院,果然看见一公子站在那里张望,沉鸢心下了然,也不说破,只推推杜元茉叫她下车,杜元茉难为情地瞪她一眼,心一横,索性也不掩饰,跳下车子便朝他跑去了。 两条麻花辫在耳边蹦跳,棉布裙摆被风吹得鼓张起来。沉鸢坐在黄包车上,望着杜元茉跑远的背影,午后斜阳金黄,那小姑娘欢跃着像一头小鹿,望着望着,不知为何便那样失了神,直至车夫询问才猛然惊醒,她收回视线,轻声吩咐原路回去。 到雁南巷口,她付钱下车,沿着小巷走到门前。可巧院门开着,阿冬踩着一张小凳正在挂匾,黑底金字的瘦金牌匾,沉鸢仰起头望,认得那是叶慈眠的字迹。 石板不平,那小凳忽然摇晃一下,吓得沉鸢赶忙伸手扶住。 那么一出声,叶慈眠便从里屋出来,见到是她,他微微一怔,却没说什么,走来帮阿冬把匾挂好,然后邀她进屋喝茶。 沉鸢在堂厅坐定,茶盏里清清浅浅的一缕甜,仍是那日的栀子枣花露。 她说明来意,将钢笔递给叶慈眠,叶慈眠没有推辞,接过盒子淡淡一笑:“举手之劳罢了。能为五小姐分忧,也是我的荣幸。” “家妹千挑万选才看中这支钢笔,”沉鸢说,“还望先生喜欢。” “当然喜欢。”叶慈眠道。 那一声“喜欢”答得飞快,语气轻淡,几乎毫不犹豫——可他甚至尚未打开盒子看过一眼。 沉鸢抬起头,那一抬头,便一下子撞上他的眼睛,四目相对一瞬,她如芒刺背,本能躲闪,低下头去看自己的鞋尖,余光里叶慈眠仍然那样稳稳坐着,良久,将盒子轻放在桌上,起身近前,拎过茶壶为她续一杯茶。 “这是南地的白栀子花,味苦性寒,归心肺三焦经,可凉血解毒,消肿泻火。”清冽茶水入杯,叶慈眠道,“此刻天热,大少奶奶若喜欢,不妨多饮几杯再走。” “我代家妹来向先生道谢,并无他事。多讨这一杯茶,本就已经叨扰先生了。”沉鸢垂眼轻声,“虽则茶香沁人,却不敢贪杯。” “诊所尚未开张,闲云野鹤,但扰无妨。”叶慈眠道,“况那日一别,未曾再见,我初施彼术,也深怕手法欠佳,伤了大少奶奶身体,故而难免有些挂心介怀。” 沉鸢沉默不语,叶慈眠抿唇,略一停顿:“不知大少奶奶……” 一语未尽,阿冬忽然掀帘进来,沉鸢手指一抖,几乎没能捏住杯子。 叶慈眠睨她一眼,见着红晕从她脸颊慢慢延至耳根,他不动声色,抬起头问阿冬何事,阿冬回答几句,原来只是将院内粗活干完了来交差,叶慈眠点点头,打开抽屉取些零钱,教他去街上买份报纸来。 “如今晌午已过,报童报贩早都散了,”阿冬挠头道,“先生怎这时候才想起来看报呢。” “既如此,便去邮局看看。”叶慈眠道,“买报余下的钱,算你的小费,街上见到什么爱吃的爱玩的,你随意买来便是。” 邮局离得不算近,不过看着手里一沓票子,阿冬眼前一亮,仍是咧嘴笑着掀帘出去了。 纱帘落下,院门关合,沉鸢久久不言,只觉耳边热得发烫,直至叶慈眠重新出声,她指尖又是一抖,才发觉杯中茶水都已温了。 “七日之期已过,当日施针效况如何,还需细细复诊查之。”他声音平静,是温和的,却又仿佛没带感情,“此刻家中无人,大少奶奶,随我来罢。” 沉鸢终于还是又回到那惨白的手术灯下,恍若梦境成真,她咬唇看着叶慈眠再一次褪了自己的里裤,然后他戴上手套,为自己消毒。 “那日之后,此处可有肿痛?” “似是有些肿,”沉鸢轻声回答,“痛倒不曾。” “还好,”叶慈眠闻声,淡淡点一点头,“想来并未发炎。” 许是她腿心张开太久,那般曝露着等他消毒,后来竟渐渐如有暖意。 沉鸢一愣,不确定是否那清液又流了些出来,她支起身想看,又觉那姿势有些羞耻,一时红着脸不知所措。适时叶慈眠整理好手套转身,她慌忙别过脸去,只闻见他身上的酒精气味。 “那日以指弄穴,为寻施针之处,虽终至大少奶奶动情,却实在耗费良久。”叶慈眠道,“如今针剂已施,自知才低学浅,不敢保证功效,但若能比之那日快捷一倍,想来便算成功。” 指尖抚摸唇瓣,沉鸢一抖,叶慈眠低声言道:“得罪了。” 沉鸢偏着头没做声,叶慈眠垂眼,见她股缝间一片清亮水液。那般丰沛,又何须他再涂润滑之物,手指在穴口一挑,两片肉唇乖巧分开,中指慢慢送入,只觉那甬道发热发紧,他抬眼看看她神色,知道沉鸢已有反应。 “这般进入,可会疼痛?” 他以指尖碾着壁肉,深深浅浅地抽插几下。却刻意避开那敏感处,只绕圈打磨周围,沉鸢似喘非喘地摇头,叶慈眠垂眸,将手指又添一根。 “那……这般呢?” 两指入体,饱胀之感猛然翻倍。 沉鸢腿根绷紧,觉得小腹有些发热,叶慈眠手指虽瘦削无肉,骨架尺寸却实在宽大,两指略略一开,便紧紧撑塞在她肉缝里。此后每回进出,都连带着一番胶着牵扯,那般露骨揉搓,沉鸢自是从未经历,她身子动颤,酸涩不已,可她羞于张口,实则就连发抖都不愿教他察觉,于是只好咬牙拼命忍着,不知不觉,好像就要落泪。 “这般……也不痛。” 一字一句勉强说出这句话,她闭紧了口,怕忍不住呻吟出声。 那般皱眉咬唇的模样,当然逃不过叶慈眠的眼,他没说什么,两指继续刮蹭边缘,分明那要害已在指间,他不触碰,偏就只那样慢慢折磨。 呼吸越来越重,沉鸢额角的发已湿了。 她浑身发热,又有些难耐,飘忽快感似有若无,她怅怅然仰着头,觉得自己有那么一处渴望捻弄,如被蚊虫叮咬鼓胀起来,红肿泛亮,想要人用力挠上一挠。 可他怎么偏就不碰呢?她都恨不得自己用手。好痒,好难受,她开始轻哼,抓着铁架扭动身子,这日叶慈眠并未缚她腿脚,闭眼迷离之间,她忍不住并拢腿根去磨蹭他的手,叶慈眠神色一暗,扯住她脚腕重新张开。 “大少奶奶,可是有感觉?” 手指律动加快,也更用力,沉鸢眉头蹙着,没有回答。抿紧的唇将她暴露,叶慈眠手指屈起,生硬骨节重重刮过那一点,反反复复地精准摩擦,那蚊叮处终于彻底舒爽,沉鸢浑身颤动,至此也终如蓄水决堤,挺着腰失声叫出来。 “啊……别,求你轻些……” 方才隔靴搔痒时,她只嫌不够痛快,不够满足。如今真的结结实实伺弄到,又实在敏感得受不了,那虫咬处好像越发肿亮了,慢慢好像变成了一颗水珠,轻盈饱满,被他手指搓弄得左摇右摆,可那水珠的纤细根部,却牵扯着她最脆弱的一根神经,每一轻搓重捻,都连带她腰酸腿麻。 热意汇聚向下,她又一次感到尿意。 尖锐快感慢慢行至她肉体末端,叶慈眠手指却没有停的意思,一下一下,越来越重,她再次慌忙去抓他的手腕。 “先生,不要了……我难受……” 可他腕骨坚硬凛冽,她实在摇撼不动。手指用力抽插着,为她添上最后一把火,忽然间她胸口发闷,一线异样蹿将上来,沉鸢皱紧了眉,腿根开始剧烈发抖:“啊……啊,我好像要……” “先生,先生,报纸买到了!” 院门忽然开了,阿冬欢笑着跑进来。叶慈眠一怔,手指所埋没的甬道也骤然一缩,抬眼的同时,他看见沉鸢惊恐的神色,来不及思考,他迅速俯身下去,手掌死死捂住她的嘴。 “唔……” 手指仍在体内狠狠入侵,沉鸢如垂死呜咽,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来。 敏感处再不能承受更多,她腰腹卷起,如搁浅的鱼,那快感实在太强烈,她脚趾都难受得用力蜷起,濒临崩溃之际,她张口咬住叶慈眠的手,风浪拍岸,她再也忍不住,猛一弓腰,一股清液从腿间淅淅沥沥地流将下去。 大少爷来了。 “咦,奇怪,先生去哪儿了?” 堂厅屋门开了又关,阿冬寻人不见,把报纸往桌上一放,又跑出去玩了。 良久,叶慈眠将手从沉鸢嘴里抽开,鱼际一道深深的咬痕,他直起身,垂眼看向沉鸢,她如一只虾米蜷曲在那儿,身子底下温湿一片。 “针剂效果不错,大少奶奶年轻,恢复得也快些。”在她撑身坐起之前,他背过身去,“若无异状,可试行房事,想来会有卓效。” 沉闷的一声微响,湿黏的手套被他脱下,丢进桌旁的弃物桶里。 空气里弥漫着些混沌味道,沉鸢腿根酸软着,咬牙为自己穿好里裤,叶慈眠却立在那窗边再没回头,一晌过后,她轻道一句“多谢先生”,叶慈眠轻轻颔首:“不送。” 阿冬在院里举着竹竿欲黏一只蝉,快黄昏了,金灿灿的暮色被树叶割成碎片。 擦肩而过时,阿冬礼貌言曰“大少奶奶慢走”,沉鸢脚步一顿,下意识抚了抚脸颊,还是有些烫的,却不知尚红晕否。 她在街边叫一辆黄包车,去影院接杜元茉回家。散场时候,她瞥见那同来的男孩子,白净清秀的一张面,挺拔峭立、知书知礼的,也不知是谁家公子,不过单看模样倒还算相配。 她自觉不该生事,便没有多嘴。杜元茉依偎在她身上,却主动说道:“他叫做徐北岩,是我在隔壁学校的朋友。我们去年在诗会上认识,他为人正直,又有文采,我们很聊得来。只是尚未告知母亲……” 她说着,声音小下去:“……大嫂,你可千万替我保密呀。” 黄包车在地上拉出斜斜的影,沉鸢温柔一笑:“听你这话的意思,便是已经心属于他了。论说你岁数还小,不过放在古代,也是该出阁的年纪,这倒没有什么。只不过那位徐公子家境如何,父母又是做什么的,若是门当户对,想来上房也会欣慰赞许些。” “我们是自由恋爱,志趣相投便是了,管他什么家世呢,”杜元茉听了不太高兴,“什么门当户对,太俗气,我才不在乎。” “你不在乎,父亲母亲却是在乎的。”沉鸢道,“你是杜家最小的五小姐,父亲把你看做掌上明珠,这般聪明漂亮的宝贝女儿,总要替她寻个好归宿,便不求多大荣华富贵,也总该吃喝不愁才是。” 然而毕竟十来岁的孩子,正值气盛时候,信以为爱情高过一切。沉鸢说了几句,见杜元茉听不进,也就不再继续了,两人回到府上,已经是晚饭时间,周蕙里与杜呈璋在餐房等着,桌上饭菜重新热了又呈上来。 周蕙里随口问杜元茉买了什么礼物,倒也没留意怎去了这么久。一问一答之后,便又跟杜呈璋说起些别的,此事翻篇,杜元茉松一口气,冲沉鸢眨眨眼,沉鸢抿唇一笑,被杜呈璋看进眼里去。 “鸢鸢今日看起来高兴,”杜呈璋望着她,“可是有什么好事?” 沉鸢无端被人念了名字,怔了一怔,竟也有一瞬心慌。 她看一眼杜呈璋,回答说许是出门散心,心情便轻快了些,话音还未落,周蕙里点头道:“是了,前几日傍晚下雨,鸢鸢独自出门去,我还怕她体弱受凉,谁知回家时气色好得很。这人哪,又不是什么物件,总不能日日摆在家里的——” 她看向杜呈璋:“你今后出门,便常带着鸢鸢同去。你那位姨少奶奶,终归不是什么上得台面的东西,平日在家里逗逗她的猫也便罢了,休再带出去教外人笑话。” 从前周蕙里把姚珞芝视为眼中钉,如今她过门已有半年,虽不至于还像当初那般厌恶之极,可哪怕那钉子已经变小变作了一粒沙,硌眼的物什永远都是硌眼的。 沉鸢低头默默听着,有些担心杜呈璋再发脾气,她忍不住瞥眼看他,不过他倒没什么情绪,淡淡笑着,探出筷子,从盘里夹一块清蒸鲈鱼。 “我知道了,母亲。” 手指捏着筷尾,胳臂挪移,稳稳停落在沉鸢面前。 扑面而来的鲜香,沉鸢定住,杜呈璋笑道:“这块鱼肉最嫩,我特地为你留着。” 沉鸢无言,轻轻夹起鱼肉送进口里。杜呈璋接着说道:“过几日徐家老爷子宴寿,鸢鸢,同我去罢。” 用完晚膳回房,经过三楼时,沉鸢听见猫叫声。 微微弱弱、温温款款的,倒很像姚珞芝的性子,她记起上回她教蒲儿送去了一对烟青镯子,自那之后,就再没有过来往,从那儿拿来的酥饼也早已吃完了。 她想起方才周蕙里的言语,这杜家上下,又有谁不是看着周蕙里的脸色做事。 无端端地,沉鸢有些怜悯,却也说不上什么滋味,她低着头慢慢走回房间,没留意有人一直在身后跟着。 “大少爷来了。” 蒲儿出声时,沉鸢一惊,猛回过头去。 原以为在三楼便拐弯去了姚珞芝房里的杜呈璋,如今正倚在门边歪头看着她,沉鸢张了张口,有些吓到,也有些不知所措,惶然之时,杜呈璋轻轻笑了:“鸢鸢要回房来,怎么不等我呢?” 沉鸢站在那儿凝视半晌,有风穿堂而过。 “大少爷……希望我等你吗?” “那日想带你去裁几身衣裳,蒲儿说你身子不爽。”杜呈璋说,“本想找一日来看看你,可惜公务太忙,便忘却了,是我的错。” 下人退去,房门关上,他走近来。 “你哪里不舒服,如今可好些了?” “没什么,”沉鸢别过头去,“不过是些头疼脑热,睡一觉便好了,大少爷不必放在心上。” “那……” “大少爷,”沉鸢打断,“大少爷鲜少来我房里,若有什么事情,可直说便是。” 轻轻一阵沉默,后来有衣物摩擦的声音。 “也没什么事,”杜呈璋说,“珞芝说你送她一副镯,她很喜欢,总叨念着要回礼。便托我从海外采来一对耳钉……” 沉鸢回过头,杜呈璋手心托着一只绿绒布盒,里面浑圆柔净的一副白珍珠。房里烛火亮着,那珍珠在灯影下散着光晕,她静静注视,良久开口道:“真漂亮。” “太太喜欢就好。”杜呈璋说。 她没有留他的意思,他也没有要留下的意思。 很自然地,沉鸢接过那只绒布盒,杜呈璋收回手去,然后转身离开。 房门重新关上,轻微的震动,好似房里的空气都颤悠起来。沉鸢扭头望向窗外,日落了,夜色沉了,隐隐约约地,听闻街上有喧哗声,她后知后觉算算时候,原来今日是乞巧节。 乞巧节,七月初七,是她第一次遇见杜呈璋的日子。 他只字未提,大概是早已忘了。 鄙人徐东廉。(微H) “鸢鸢。” 沉鸢又梦见那个人了,这次却并没有雾。 他背对着她,远远站在池塘边上,池塘里接天莲叶如青翠的碧玉,她低下头来,手里也没有栀子花。 “你是谁?” 耳畔风起,她犹豫,不知道该不该上前。 身子却不受控制地往前走,一步一步,她渐渐看清他烟灰的西装,就要走到身边了,她屏住呼吸想去看他的脸,后背骤然一阵猛烈力道,随即有冰冷的水意弥漫上来。 铺天盖地的闷窒感,她恍惚许久,明白自己是落进了水里。 她在水里挣扎,水流如股线一般缠住她的手脚。 她失声叫喊,却喊不出声,那水流越缠越紧,后来竟如人手似的,一根一根,灵巧摩挲着,揉弄她的胸部、分开她的腿,精准地入进她身子来。 “不要……啊,不要……” 饱胀感清晰得一线而上,像被人指腹搓弄,那要害处又开始发酸。 沉鸢慌乱地扭着身子,腿根开开合合,却怎么都挣脱不去,水流绑缚住她的身体,她动弹不得,那手指便越发肆意了,一下一下重重侵入,或刮,或搅,或打着圈揉。 受不住了,再也受不住了。沉鸢呻吟出声,热浪袭来,她在水中蜷缩打摆,温热水流从腿间泻下,无声地混进那苦冷池塘里。 窗外边有鸟叫,沉鸢身子一抖,猛地睁开眼。 如溺在水里又被人捞上岸来,她额角汗淋淋的,惊魂未定地望着床顶,胸脯和双腿还在那昏梦的余韵里微颤,她喘息很久,慢慢低下眼去,才发觉她裙摆掀起,自己一只手探在里裤里。 指尖湿黏腻滑,身子底下湿凉了一片。 沉鸢坐起身来,觉得下体似乎有些肿胀,她震惊地抽回手,看着手指上的水迹,难以相信事实,原来方才那梦里的一切感受,都是她自己以手作弄的。 反应过来,她飞快下床换了衣服,跑去水盆边清洗手指。 一边低头洗着,一边后怕那清早的梦,也不知她在梦里有没有叫出声来,有没有被人听到,也不知蒲儿勤快,有没有曾进房替她收拾过屋子。 她望着盆中的水发呆,水波阵阵,映着窗外的日影摇晃不止。忽然有人指节轻叩敲门,是蒲儿唤曰“大少奶奶可醒了”,沉鸢猛回过神,答应一句,仓皇回头时,蒲儿已经推门进来。 “大少奶奶起得可真早,”见她已下床,蒲儿笑道,“餐房还在备饭,大少奶奶不必着急,徐徐更衣便是。” 沉鸢今日要同杜呈璋赴徐家寿宴,蒲儿替她挑了件暗红丝绒的旗袍。 她望向窗外,天色有些阴淡淡的,像是又要下雨,那件旗袍料子不薄不厚,穿来倒也合适,她坐在镜前思量配什么首饰,蒲儿看着镜里,诚心赞美道:“大少奶奶今儿气色真好。平常晨起总有些憔悴,今日却不同,脸颊都是红润润的。” 沉鸢眼睑一垂,自知是什么缘故,却不能说。心慌意乱间,随手拾起一副耳钉戴上:“许是这衣裳衬的罢。” “大少奶奶皮肤白,自是穿什么都好看的。” 沉鸢默了默,又状若无意地问道:“对了,方才我好像听见什么动静,却不太真切。你可曾留心?” “有么?”蒲儿歪了歪头,“我倒不曾听得。也许是姨少奶奶的猫儿罢?那猫好淘气,碰这儿挠那儿的,总不得安生。” 沉鸢轻轻松了口气,弯唇笑笑,不再提了。 回神望向镜里,才发觉她无意间戴了那晚杜呈璋送她的那副白珍珠,柔柔软软的光泽,如两轮圆月衬在耳上,她愣了一愣,抬手欲摘,蒲儿忙劝道:“这珠子可真漂亮,大少爷送您的东西,总是最好的。大少奶奶,便戴这副罢。” 沉鸢下楼用饭,杜呈璋已叫司机在院外候着。 吃过早饭,两人携礼去徐府贺寿,徐家老爷子花甲,前来庆贺的各路达官显贵数不胜数,杜呈璋与沉鸢在小辈之列,代父亲杜昌升奉礼敬言过后,便由徐家二少爷徐西复引去小厅相聚。 那日戏厢里的一些人又重新凑在一起,杜呈璋笑着上前招呼,沉鸢也已认得了,同孙明财、刘敬笃一一问候。同来的还有刘敬笃的女伴,闻言是韩家三小姐韩梦秋,男人们要谈天饮酒,沉鸢便与韩梦秋坐在一处,韩梦秋唤徐府的人来为沉鸢上茶,清清雅雅的淡香气,那是南地的栀子花。 沉鸢自不善同人交道,堪堪寒暄两句,便不知该再说些什么。那韩梦秋却是京城有名的交际花,性子热络,喜言爱闹的,见沉鸢静得像个闷葫芦,也心觉没趣,过不多时,便找个借口跑到邻桌打牌去了。 韩梦秋一走,沉鸢心里也轻快多了。坐在那儿低眉呷一口花茶,栀子气盈满了唇齿,不知怎么,她忽然记起叶慈眠,抬头环顾一番,果然没看见他的人影。 不知是诊所里太繁忙,还是他性子清冷不爱热闹,好像回回杜呈璋他们聚会,十次中倒有八九次都不来的。 沉鸢四下张望着,没留心面前何时立了一人,她回神仰头,是没见过的生面孔,高挑利落,谦谦晏晏地垂眸颔首:“大少奶奶,怎么自己坐在这儿呢?” 这人竟认得她,沉鸢一愣,赶紧放下茶盏,站起身来。 许是脸上的困惑太过明显,那年轻男人笑了,右掌伸出,要同她相握:“初次见面,鄙人徐东廉。” 徐家大少爷徐东廉,沉鸢虽不识得,这京城最大的药商却是如雷贯耳的。 她连忙同他握手,忽然小厅钢琴声起,她闻声偏侧视线,望见他身后轻柔舞动的一双双人影,徐东廉察觉到,也随之侧了侧眸,沉鸢欲缩回手时,他手掌翻转向上,将她的手背持在掌心里。 “呈璋和西复到阁楼赏玉去了,大少奶奶若想跳舞,在下可代为奉陪。” 眼前人上身微倾握着她的手,沉鸢讶了一讶,意识到那是邀请跳舞的姿势。 她忙推辞说自己只是好奇,并不会跳,徐东廉微笑道:“这是慢华尔兹,很简单的。今日家父过寿,来往宾客互不相识,大少奶奶不必紧张,便是到舞池中乱跳一番也没什么关系。” 言至于此,沉鸢也不好再推脱了。她心下思量,虽不知杜呈璋与这徐东廉交情几何,不过他既与他弟弟徐西复交好,想必应是有所联络,若再拒绝下去,便恐拂了他的面子。 而如今这年代交往自由,大家门户更是走在前边,男宾女客不论亲疏,只要逢场,便都是交杯换盏、挽手邀舞的,什么授受不亲的旧思想,早不是从前那般了,一味地跟人敬而远之,反倒教人笑话。 沉鸢搭着他的手来到舞池里,徐东廉舒展手臂揽住她的腰。只是轻轻扶着,并没什么别的冒犯,两手相握,那么慢慢跳完了一支舞,沉鸢也就渐渐放松下去。 “方才觉得大少奶奶手凉,现下终于好多了。”徐东廉说,“如今窗外快要下雨,大少奶奶穿得单薄了些,走时若觉得冷,也可找家妹南筝借件衣裳。” 沉鸢点头称谢,原来徐家还有位小姐叫徐南筝。她轻念了念,称赞她名字好听,也不知怎么灵光一闪,猛然诧异喃喃道:“东廉,西复,南筝,那么莫不是还有个北……” “我家四弟叫做徐北岩,”徐东廉说,“他年纪小,尚在读书,也不爱这热闹场,故今日未到。” “徐北岩?”沉鸢一愣,继而眼睛亮起来,“他叫徐北岩?” 徐东廉垂眼望着沉鸢,从一见面起,除了寒暄时便没见她笑过,此刻却突然活泼起来,唇角弯弯翘翘,竟也有些孩子气。 没奈何,他也跟着笑了:“徐北岩又如何?” “令弟可曾婚配?” “家弟年幼,不曾婚配。”徐东廉扬了扬眉,心下已有些猜到,“大少奶奶可是有甚人选,要为北岩说合的?” “我家五妹与令弟年纪相仿,如今也在学堂读书,想来甚是合适。”沉鸢心情欢欣,不过婚姻大事不可蹴就,终究还是将话留了半边,“不过我说了不算,还要看令弟与我五妹两人的意思,也要问问家父家母的意思。” “若能与贵府结姻,是我们徐家高攀,”徐东廉道,“既如此,改日便找个机会教他们二人见面,若彼此有意,再慢慢商量不迟。” 他们又说笑一阵,不知不觉第二支舞结束,钢琴停下,耳畔重新涌入人声。 沉鸢反应不及,仍下意识向前迈步,不小心踏在徐东廉的脚上,她忙声道歉,徐东廉却未动,沉鸢循着视线回头,看见门廊边铁青着脸的杜呈璋。 不,准确来讲,她第一眼看见的并不是杜呈璋。 而是站在杜呈璋身边的,面色平静的叶慈眠。 别怕。 沉鸢猛缩回手来,还未说话,杜呈璋走近,一把攥住她的腕子。 向后一拽,便将她半挡在身后,手指力道太大,捏得沉鸢骨节生痛,她抬起头来,看见杜呈璋怒意隐隐的侧脸。 “徐大少爷真会偷闲,不在主厅招待宾客,倒跑到这儿来与我太太跳舞。” 听见他声音阴漠,沉鸢吓了一跳。正欲开口辩解,徐东廉道:“我见大少奶奶有些孤单,怕失了招待之仪,故暂为奉陪。既呈璋兄已回来,我自不再多打扰,还望呈璋兄莫要误会。” “东廉兄已有妻室,与我太太这般相处,实在容易误会。”杜呈璋冷冷道,“今日令尊大寿,我姑且不做计较,便当作是你一番好意,今后把握分寸,请离我太太远些。” 三言两语掷地有声,周遭视线纷纷汇聚过来。沉鸢垂眸沉默,实是忘了杜呈璋的少爷脾气,他在这京城呼风唤雨惯了,是从不给人留情面的,那般僵持局面,徐东廉倒是不恼,轻笑了笑,随即转身而去。 继而人群里忽有人开口,捏腔拿调的,她听出是韩梦秋:“传闻杜家大少爷金屋藏娇,今日一见,果真不凡,竟把徐大公子都引得魂不守舍。也难怪杜少爷从不舍得带出家来……” 可那金屋藏娇却不是她沉鸢,韩梦秋移花接木,实则话里话外点着的是姚珞芝。 沉鸢听得出,杜呈璋自也不傻,骤然回头,狠狠盯着人群骂道:“是哪个下三滥的敢当着我的面嚼舌根?不惜命便站出来。若不敢出头,便就此闭嘴,再让我听见一句闲话,后果如何,你自可试试。” 那人群中立刻鸦雀无声,杜呈璋冷笑,拉起沉鸢就走。 闹了这么一出,虽则已跟徐东廉翻了脸,可毕竟跟徐西复是好兄弟,多少还要给些面子,终究他没有离开徐家公馆,徐西复命人在小厅外单摆一桌,他们在角落喝酒打牌消遣,不再与旁人来往。 刘敬笃不敢再带韩梦秋过来,搪塞几句,杜呈璋便也装作不知情。 后来一整个下午,徐西复在主厅应酬,杜呈璋、孙明财、刘敬笃、叶慈眠四人便在小厅外打牌,沉鸢无心看牌,搬张小凳坐在门廊边听雨,天色灰淡着,酒气与雨味混杂纠缠,身后打牌声乒乓直响,时而男人们哄堂大笑,她侧耳辨认,却鲜少听见里面有叶慈眠的声音。 继而雨下大了,人声被淹没下去。 回过神时,沉鸢回头,那桌旁的三个男人已喝得烂醉,抓着牌码东倒西歪。唯独叶慈眠静静坐在那儿,只望着她,也不说话。沉鸢低着眼,跑去扶杜呈璋,被那人一下子抓住了胳膊。 “他喜欢你,鸢鸢……徐东廉他喜欢你……”杜呈璋说,“我不高兴,我好吃味……” 沉鸢一怔,知道叶慈眠在旁边听着,便不由得涨红了脸。 她埋头不敢看他,只急急冲杜呈璋说“你醉了,休要胡话”,杜呈璋搂着她胳膊不依,嘴里絮絮骂着徐东廉,一边将头靠到她身上来。 她站着,杜呈璋坐着,他一歪头便抱住她的腿。黏皮糖似地死死抱着她不放,沉鸢臊得耳根发热,用力去掰他的手,才看见他手里握着支莹润白净的雕花玉钗,她担心被他冒失弄折,便轻抽出来放进自己手袋里。 后来好容易将他甩脱,沉鸢抬起头来,小厅外安静空荡,不知何时叶慈眠已离去了。 时至傍晚,雨意滂沱,寿宴结束了,宾客纷纷作别,徐西复跑来帮她抬尸,说刚得了杜公馆电话,姨少奶奶来接她和杜呈璋回家,沉鸢“哦”一声,拿起杜呈璋的东西跟在后边。 冷雨劈头而下,姚珞芝撑伞立于檐外,旗袍在夜色里勾勒出人影。 遥遥看见杜呈璋,赶忙探出胳臂来替他遮雨,徐西复拉开汽车门将杜呈璋塞进去,姚珞芝朝沉鸢道“大少奶奶请上车”,沉鸢弓腰上车时,瘫在车座里的杜呈璋忽然一动,轻轻拉住她的手。 “你怎么才来呢,我都已喝了许多酒了。”他喃喃道,“我教人给家里打电话,我想见你,要你来接我,我梦见你不来,我心里好难受。” 沉鸢动作一滞,杜呈璋松开她,兀自去衣袋里摸索:“我今日从西复那儿讨来支钗,是上好的古白玉。你若见了,一定喜欢……” 他自是不会找到的,半晌,沉鸢转身下车去。戚戚沥沥的雨里,正要跟上车来的姚珞芝讶异望着她,沉鸢低头打开手袋,将那白玉钗取出来。 “这是大少爷要送给你的。” 姚珞芝犹豫接过:“大少奶奶你……” “你且带他回去吧,我心里闷,想一个人走走。”沉鸢轻声道,“若太太问起,便这么说罢。” 沉鸢擎伞站在路边,汽车渐行渐远,终于在街角拐弯不见了。 薄雾般的车尾气混进雨丝里,仿佛消散了一场梦,她在那儿不知站了多久,后来脚踝都冰冷得发痛,再后来余光里多了一角黑伞,她扭过头,便看见了叶慈眠。 “夜里凉,”他什么都没有问,只是平静说道,“我送大少奶奶回去罢。” 他叫来一辆黄包车,油布车顶一颤一颤,雨珠溅落进夜色里。 他们并排坐着,车椅狭窄逼仄,油布底下的空间更小,沉鸢坐得很靠边,如同瑟缩在角落,幸而路程不长,雨也小多了,很快她回到杜公馆门前,黄包车前倾,她却握着把手迟迟未动。 “我不想回去,”她望着雨后的马路,积水亮光映进眼角,“先生,让我去你的诊所里坐坐吧。” 院门外亮着电灯,昏黄摇晃着,叶慈眠取钥匙开锁时,有宿眠的蝇虫惊醒。 打开门来,院内草木多,扑面一阵潮气,沉鸢跟在他身后,道旁探出细碎草叶,残存的雨水淅淅沥沥,一点点弄湿了她的鞋子。 “阿冬家中有事,这两日不在这里。”叶慈眠道,“壶中茶水凉了,大少奶奶稍坐些。” 他急着为她烧水,竟连堂厅的灯都忘了开,放下钥匙便转身到灶房去了。 沉鸢站在昏黑的房里,叶慈眠走了,四下寂静无声,她摸索着去寻电灯开关,窗外月光淡淡,来到桌前,见有什么东西微微反光,她凑近去瞧,原来是一只银色的医用铁盘。 那么一俯身,也就顺带看清那里面的东西。那是—— 血淋淋的一截断指。 沉鸢猛吓了一跳,失声惊呼着连连后退。却又一下子撞上什么别的东西,温热柔软,像是个活人,她尖叫着发抖,黑暗里那人拉了她一把,她撞进他怀里,被他稳稳握住肩膀。 “别怕。” 那是叶慈眠的声音。 原来不是他忘记开灯,是风雨太大,将巷子里的电线都刮断了。 沉鸢坐在桌边,看叶慈眠弯腰划着火柴,她胆子小,到现在还有些惊魂未定,“唰”一下火柴划着了,澄黄火光跳跃闪烁,映出叶慈眠平静的眉眼。 “昨夜有人来找我接指,我接了一夜,没能接上。”他说,“断指还没处理,便又应约赶去徐府贺寿,教大少奶奶受惊了,实是抱歉。” 他语气轻淡淡的,不知怎么,沉鸢从里面听出些难过。 她安慰道:“我见那断指已血肉模糊了,想必是很难接罢。” “是我医术不精,”叶慈眠摇头,“没什么可说的。” 他拢着火苗点燃蜡烛,屋里明亮些了。提来茶壶为她倒一杯茶,沉鸢握着茶杯,热意透过杯子流到指尖。 “可是你已经很厉害了。”她说。 “是吗?”他淡淡一笑。又过一会,好似想到什么,顿了一顿,又重新望向她。 “大少奶奶,已与大少爷试过了吗?” 沉鸢闻声一愣,才意识到自己方才那话,竟教他误会了是在称赞那手术的效果。 她默了半晌,轻声说道:“那倒不曾。” 叶慈眠抬起眼来。 “先生为我做了那样的手术,也算是与我有所秘密。”沉鸢道,“与旁人说不得的,不知怎么,觉得说给先生听听倒没什么。” “我所求先生之事,原我也以为是为了留住大少爷。可那日回房,我见到他,虽我已能动情了,却仍然没有想要留他。” “后来我便明白了,我所做那些,并不是为了杜呈璋。说来好笑,就好像小孩子隔着橱窗,总能看见一罐糖,分明别人吃得,可他却吃不得,他想知道那糖的滋味,久而久之,便愈发好奇得发疯。” “我也只是好奇罢了……”沉鸢低垂眼眸,笑了一笑,“好奇那云雨感觉,究竟是怎样一番,教人失魂落魄至此,后来竟连家都忘了。” 也罢。 雨停了,沉鸢望一望窗外,秋意浓了,七月已过去许久了。 她踏着积水慢慢回到杜公馆,门房跑来给她开门,轻手轻脚的,仍是吱呀一声响,幸而夜已深了,并未吵醒周蕙里。 沉鸢轻轻上楼去,到得三楼,看见姚珞芝屋内的灯已熄了。回到房里,蒲儿絮儿正等得心焦,见她回来,赶紧打了热水,又拿来烘好的干净衣裳。沉鸢听着蒲儿担忧唠叨,歪一歪头,瞧见被窝里探出脑袋的杜元茉。 “五小姐等了很久了,”蒲儿道,“五小姐方才做了噩梦,醒来吓得直哭,说什么也不敢再继续睡。太太也哄她不得,只一个劲说要找大嫂,便只好将大少爷送去姨少奶奶房里,让五小姐在这儿等您回来。” “杜呈璋?”沉鸢眉头蹙了蹙,“他原是在我房里的么?” “是姨少奶奶将他送来的,”蒲儿答道,“大少爷在徐府喝醉了,姨少奶奶接回家,便唤絮儿去扶了过来。只是大少爷醉得太重,灌了解酒汤也不济事,从送来再到送走,倒是也不曾醒过。” 沉鸢没再说话,杜元茉在旁,本也不好多说些什么。 草草洗漱了,便去陪小姑娘睡觉,蒲儿退下,沉鸢熄了灯,坐在床边摘耳坠子,杜元茉半张小脸埋在被子里,只盯着她一个劲瞧。 沉鸢柔声问:“你告诉我,你是做了什么梦呢?” “我梦见有人要杀我,”杜元茉抓着被子说,“他拿着一把弯刀追在身后,却不知杀我的缘由,可我怕极了,就拼命跑。跑着跑着到了河边,没有路了,我也不会水,我不知该怎么办,忽然那人便追了上来,我赶紧大叫,可是周围没有人,于是他挥起刀……” 沉鸢笑着看她:“怎么?” “大嫂,你还笑呢!”杜元茉眼角亮晶晶,似有泪光,“他把我的手指都砍下来啦!” 沉鸢手伸进被子,将她的胳膊拎出来。 “让我看看,是哪只手指被砍啦?哎呀,十根手指齐整整的,这不是好好的吗?” 杜元茉扁着嘴,沉鸢摸一摸她的发顶。 “好啦,”她温柔而笑,“那只是梦,梦都是不作数的。” 杜元茉点一点头,将胳膊又缩回去。沉鸢摘下那副珍珠耳钉,随手放在床边,月光下那珍珠映着浑柔的白光,她拉过被子,挨着杜元茉躺下。 “实不该去找园园玩的,”杜元茉嘟囔后悔,“若不是昨晚见人打架,也就不会做这样的梦了。” 沉鸢一愣,问她究竟如何。 杜元茉三言两句告诉,原来是她在女子学堂有个同学叫崔园园,崔家为她订了婚事,便让她退学回家准备结婚。如今她就要出阁了,想着许久未见,杜元茉便与几个同学相约,赶在婚礼前去家里找她玩了一天。却不曾想她大哥崔贺,是出了名的浪荡风流,不知怎的,竟与吴家少奶奶有私情,昨晚吴家少爷找人寻仇,一群人持刀起哄冲进崔府,厮打之下一不小心,便将崔贺的手指去了一根。 沉鸢听罢吃了一惊,不想杜元茉竟目睹了这般血腥场面,赶紧问她有没有伤到。 杜元茉摇摇头,说那些人冲进崔府时她已与同学结伴走了,只不过尚未走远,从街对面听见厮打声,她们跑回去看个究竟,便在人群中目睹了经过。 沉鸢松了口气,杜元茉摇着她胳膊央求道:“好大嫂,我所说这些,你可千万别告诉母亲。母亲门第观念太重,本就不愿我与园园来往,若教她知道,非骂死我不可呢。” 沉鸢笑笑,点头答应。忽想到什么,伸手点点杜元茉的脑门:“你这时候倒记起母亲的门第观念了。那日与我提起你那位徐同学,可并不是这样说的。” 杜元茉没想到她会骤然提起徐北岩,一下子脸红,言语也结巴起来:“我,我……” “‘我’什么?”沉鸢笑了,“不过我却有一件好消息要告诉你。你听完之后,再‘我’不迟。” 杜元茉忙竖起耳听,沉鸢便将今日徐府寿宴,徐北岩是徐家四少爷的事情和盘告诉。杜元茉听罢,整个人都愣了一愣:“他从未与我说过的……” “徐公子为人淡泊低调,不愿炫耀门第也是合理之事。”沉鸢道,“不过这样一来,事情就好办多了,徐家历代行医问药,如今徐东廉的医药生意又是全京城首屈一指,若论家门家底,徐北岩与你自是般配的,想来父母亲也不会过多阻拦。” 杜元茉一时高兴,便将那吓人的梦抛诸脑后了。也是折腾了一夜,没过多久便沉沉睡去,沉鸢却睡不着,替杜元茉掖了掖被子,侧身枕肘望着那床头的白珍珠,心里乱着,好似塞了很多东西,恍然间又好似什么都没有。 消息串贯在一起,原来叶慈眠未能接上的那截断指是崔贺的。沉鸢闭上眼睛,还能想起他被烛火映亮的侧脸,才发觉她好像很少见他笑,就算偶尔笑一下,也都是礼节性的,他好像总是沉默。 辗转许久,她也睡去了。临睡时听见廊外索索有声,许是风,许是又开始下雨,又或许是谁家的小猫玩耍,她没有在意。 杜呈璋立在门外,听见屋内人声渐微,慢慢转身回去。 “这钗……” 醒时他一眼看见姚珞芝发上的白玉钗,恍惚着愣在那里。 姚珞芝抬手摸一摸,言道是大少奶奶转交给她,他揉着额角起身,皱眉重复:“转交?” “大少奶奶说,这是大少爷特为我讨来的。”姚珞芝偎着他道,“这钗子款样真好,我见种水清透,定是上好的白玉。” 他默了一阵,轻推开她下床。姚珞芝端来解酒汤,杜呈璋摇头道:“我不想喝。这屋里太闷,我出去走走,更深露重,你且睡罢。” 却也不知怎的,说了只是随便走走,迷迷糊糊却来到沉鸢房前。 欲要推门进去时,忽听见杜元茉与她谈心,他手指缩回,未再打扰。 奇也怪也,那白玉钗,他分明是想给沉鸢的。 分明他趴在那牌桌上梦了一场,梦见那日大雨,沉鸢擎着伞跑来接他,他摸索出玉钗交到她手里,可怎生又戴在了姚珞芝发上,他昏昏沉沉,想不明白。 也罢,杜呈璋轻轻下楼去。 反正他与沉鸢之间,也早就不是用一支钗能转圜的了。 去见叶慈眠。 次日清晨阳光很好,沉鸢起床时,杜元茉还未醒。 沉鸢梳洗一番,教蒲儿去五小姐房中拿些替换衣裳,蒲儿与杜元茉的丫鬟戚儿素来交好,听完便高高兴兴去了。 絮儿来为沉鸢更衣,这日无事,随意挑了件素净旗袍。 沉鸢望着镜里,那白绸雕花旗袍在阳光下闪着温和的光泽,絮儿为她小心翼翼梳完一个髻,牛角齿梳放在桌上,转而去拿那桌上的珍珠耳钉。 沉鸢瞧见,制止道:“这珠子太贵重了,还是收着罢。” “这副白珍珠多般配,大少奶奶旗袍也是白的,戴上定然好看,”絮儿惋惜道,“大少爷送给大少奶奶的东西,大少奶奶总这般锁在屉里,可这首饰若不戴着,纵有多少又有什么意思呢。” 沉鸢微微一笑,摇了摇头:“这珠子有些沉重,昨儿戴了一日,我耳朵都有些痛了。今日既不出门,便不戴了罢。” 主子都这样说了,絮儿也不好再多坚持,拿小布拭净了珍珠,替她仔细收起来。 彼时杜元茉也起来了,打个哈欠欲要洗脸,沉鸢努努嘴,示意絮儿前去伺候,絮儿得令,临走又停住,将一方素帕递到她手里。 “那日大少奶奶要我绣的,如今已绣完了。大少奶奶可喜欢?” 沉鸢垂眸看去,那淡青丝绸如天色一般。 角落里水红色的莲花簇,池塘上悠悠荡荡一线风筝,她指腹挪移,轻覆在那一点墨黑的风筝上,绸面是凉的,仿佛触到水波。 “你手愈发巧了,”良久,她说,“这般漂亮,我自是喜欢的。” 不多时杜元茉穿戴整齐,跟沉鸢一起下楼用饭。 难得昨夜酩酊大醉的杜呈璋,今天竟早早坐在了那儿,沉鸢经过他身后,他为她拉开椅子,沉鸢没有做声,杜呈璋随即站起身来,为她盛一碗醪糟圆子汤。 杜元茉见杜呈璋脸色不好,只当是为自己昨晚闹性子害他两人分居,吐吐舌头,说句“不好意思啦”。 杜呈璋瞥她一眼,淡笑了笑,顺手给她也盛一碗,杜元茉道:“多盛些枸杞,我喜欢吃。” “小小年纪,倒知道养生。”杜呈璋笑道。 “枸杞是甜的嘛,”杜元茉捧着碗嘟囔,“再说我也不小了,我马上就十三岁了。” 随口一言提醒了周蕙里,算一算日子,原来距离她十三岁的生日只有七八天光景了。 杜家五小姐生辰,自是要好好庆贺一番,早先都是周蕙里替她操办的,后来沉鸢进了门,便都由她这个大嫂张罗,前两年都是这样,今年也自不必说。 周蕙里交代沉鸢几句,教她尽管去办,所有花销全都记在上房账上便是。 沉鸢颔首道“母亲放心”,杜呈璋剥着枚芋头,漫不经心道:“近来衙门没什么事,我已跟人打了招呼,不必日日去画到。我在家时,若有甚需要帮忙的,也可与我说。” 他转头望向沉鸢,沉鸢未及答话,杜元茉抢声道:“有有有!大哥,我想请叶医生也来参加我的生日宴会。你何时得空,帮我邀他来罢。” 果然那日杜呈璋一直都在家里,沉鸢叫司机开车载她去采买东西,杜呈璋拉开车门,也大喇喇地跟着坐进去。 沉鸢赶他不走,便由他去了,那杜元茉偏好西餐,家中厨子却是依照老爷与太太的口味雇的,做惯了中菜的老厨子,自是为难做那稀奇古怪的洋人菜,沉鸢便去法国饭店请了两位西餐厨子,又去预定一个奶油蛋糕,除此之外,生日宴会要穿的新衣服新鞋子,以及那日要赠予宾客的鲜花手礼,也都要按五小姐要求一一定制。 杜呈璋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原本若她自己出门,兴许半日便可办妥,如今带了他在身边,杜家大少爷光临,谁敢怠慢,少不得要喝茶谈天挽留一通,送些礼物,再张罗着一同吃饭。 法国饭店如此,蛋糕房如此,绸庄、鞋庄亦是如此,几番拖延下来,办完所有事情时已经日暮,沉鸢被迫陪他交际了一整天,口干舌燥,心累神乏,她坐在汽车上低头捏着自己的小腿,杜呈璋望着窗外,忽然出声吩咐道:“前面停车,我与少奶奶要喝杯咖啡再走。” 沉鸢抬起头来,黄昏了,邻街咖啡厅亮起闪烁小灯。 她望一望牌匾,竟是她曾与杜元茉来过的那一家,记起那咖啡厅里醇浓的甜苦气,此刻她却口渴得只想喝水,再者别人也便罢了,她与杜呈璋又没甚好说的,一起坐着喝杯咖啡,大概除了沉默也不会有别的什么。 “我不想喝咖啡,大少爷要喝,便自己下车罢。”她说。 “我是要请太太喝点东西,太太若不爱喝,自然我也就不喝了。”杜呈璋道,“你不喜欢咖啡,那你喜欢什么?你喜欢什么,我都可以带你去。” 沉鸢默了一阵,似是思量,却什么都想不出。半晌,回答道:“我没有什么喜欢的。” “是吗?” 杜呈璋点了点头,又过一会,忽然身体前倾,一手搭上驾驶座的椅背:“老刘,前面左拐,去雁南巷。” 雁南巷。 那三字强硬闯入耳畔,沉鸢心脏猛坠了一坠,似是天上断了翅的飞鸟。 可怎会那样,她却说不清楚,只机械地抬眼望向杜呈璋,看见他轻轻地在笑,她开口,觉得自己声音有些微弱:“去雁南巷作甚?” “去见叶慈眠。” 她僵愣住,未及反应,又听他继续淡淡说道:“五妹不是说了吗,要我请叶慈眠来参加她的生日会。” 粘稠的空气重新缓缓流动开,良久,沉鸢重新呼吸过来。 她“哦”了一声,不动声色地偏开脸去,杜呈璋忽然笑了,笑的时候,将她的手也牵了过去:“怎么,难道你以为我病了?” “没有。” 沉鸢轻轻吐字,手心冰凉渗着汗,不知有没有被他察觉。几句话的功夫,汽车开到雁南巷口,杜呈璋扶着她下车,她挽住他的胳臂,一步一步,鞋跟声回荡在幽静的巷子里。 入秋了,那诊所院落里高大的乔木,有些早落的,现在已经开始泛黄了。 沉鸢看着杜呈璋叩门,听见院里“噔噔噔”跑来的脚步声,阿冬拉开院门,却不认识杜呈璋,瞧见他身后的沉鸢,思量一番,这才笑道:“是大少爷和大少奶奶来了。” 杜呈璋夸他聪明,摸摸他的头,给他些零钱算作小费。沉鸢抬起眼来,看见廊下站立的人影,她挽着杜呈璋走去的时候,叶慈眠始终那样平静地望着她,直至走到跟前,他收回视线,掀起帘来,笑了一笑:“大少爷光临寒舍,不知有何指教?” “你我兄弟一场,别总这样文绉绉地假客气,”杜呈璋也笑,“指教自是谈不上,不过一件小小家事,还请叶兄抽空赏个脸。” 沉鸢坐下来喝茶,阿冬为她斟满,闻来却不是栀子枣片,只是最普通的江南龙井。 捧起茶杯时,听得杜呈璋将杜元茉生日的事情讲了,叶慈眠点头说“自当前去”,杜呈璋笑道:“如此甚好,总算可以回去交差。” 沉鸢没有说话,只是指尖微动,未教人看见。不知怎么,听见他应允,她也仿佛轻轻松了口气,可究竟为什么呢,太古怪了,她始终想不明白。 那时已是黄昏,阿冬在灶房起火做饭,巷子里陆续升起青烟气。 三言两语过后,杜呈璋起身告辞,叶慈眠唤阿冬来送客,“哗啦”一声帘子打开,阿冬忙不迭擦着手上的水,弯腰道曰“大少爷慢走”。 沉鸢放下辈杯子意欲随同,杜呈璋却站在那儿未动。 好似忽然发现什么似的,一个劲歪头看着她,她讶异茫然,随即他俯身靠近,伸出手来,将她的耳垂轻轻捻了一捻。 “我送你的那副珍珠,怎么不戴呢?”他温声问道,“你今日这件旗袍干净得漂亮,若戴着珠子,一定更好看些。” 指腹打圈揉搓,昨日坠痛的耳洞还红肿着。肌肤交触声落在耳边,沙沙索索,仿佛放大了多少倍,耳垂传来微痛的麻痒感,沉鸢轻吸一口气,回答道“出门匆忙,忘了戴上”,叶慈眠静立在她身边,她没有勇气去看他的神色。 杜呈璋笑一笑,手指从她耳边移开,很自然地落在她腰侧。 “既如此,下次可别再忘了。” 鸢鸢,快吃罢。 京城一连下了几日秋雨,到杜元茉生日那天总算是放晴了。 五小姐不喜那些阿谀奉承之辈,因此除杜呈璋、杜呈琮的几位朋友前来捧场,便只宴请了自己的一些同学,恰逢天气好,沉鸢命人在杜公馆的后草坪摆起长桌,阳光肆意的青草地上,听闻欢声笑语络绎不绝,沉鸢站在廊下望过去,那活脱脱是年轻人的一场聚会。 厨师在餐房忙着制作牛排和甜点,蒲儿戚儿充当了服务员,将做好的汤菜一盏一碗递送过去。 想来大人在场,总教人玩不痛快,反正也不是什么隆重正式的生日宴,不如就任由孩子们玩闹去,沉鸢招待一阵,便自觉退了下来,本想偷闲回房休息,忽看见周蕙里坐在不远处的树荫下饮茶,既已看见,便不好独走,她顿了一顿,转身朝周蕙里走去。 丫鬟阿音瞧见大少奶奶来,赶忙又去添一把椅。沉鸢欠身坐下,周蕙里笑道:“你忙了半日,该累了罢。” “我也没做多少事,不过瞎凑热闹罢了,”沉鸢笑道,“都是五妹的鬼灵点子,说要在草坪上吃牛排,我动动嘴皮子,便有门房来搬桌摆椅了,既不需我思想,又不需我劳作,哪里累得着我呢。” “这样最好,你身子弱,是经不起劳累的。”周蕙里道,“也就是五儿这孩子娇纵,非说旁人不得力,一定要大嫂为她布置,我才舍得叫你操劳。你最近身子如何,未再犯头晕罢?我给你的那些参,蒲儿那丫头可按时为你煎水了?” “多谢母亲,参汤我日日喝着,觉得舒暖很多了。”沉鸢回答。 “甚好,”周蕙里很满意,“我见你面盘也圆润了些,想是气血有所供养。你这孩子,总教我心疼的,那年你落水,烧了许多日夜才得醒转,醒来又总犯头晕症,真是急得我不知怎生好。好容易等你恢复一些,安排你们成了婚,以为总算安稳下来了,谁知老大那孽障却又……” 沉鸢垂首沉默,阿音沏一杯茶,她轻轻抬手接下:“没什么的,母亲。这京城的大家公子,有几个不是纳了偏房的,我早已不在乎了。” “你若能想开,就是最好的事。”周蕙里叹道,“老大的性子你是知道的,那年他犯了倔驴脾气,说什么也要娶那个姚珞芝,你父亲气得摔杯碎碗,又如何,还不是让他给娶回来了。好在我听说那个女人还算本分,不怎生事。若她哪天冲撞了你,你来告诉我,我是一定要为你出头的。” 槐树叶在头顶沙沙作响,沉鸢低眉抿茶,那是上好的云南普洱。 言语一晌间,周蕙里又道:“我总想来,若你能有个孩子,便是最好了。纵然他纳上多少个妾,也只有你这一个正房少奶奶,你的孩子,与旁人的孩子自是不同的,有了孩子,也或许他就能收收心了……” 沉鸢忽恍了恍神,滚茶烫到舌尖,她轻轻一抖,幸而动作细微,并不曾失态。 正不知如何作答时,却是说曹操曹操到,有人踏着树影朝她走过来,她闻声抬头,是杜呈璋。 “我说怎么寻你不见,原来是在这儿与母亲闲谈。” 阿音要为他添椅,杜呈璋摆手制止,抬起一条腿来,便斜坐在沉鸢一侧的扶手上。 一边笑着,一边歪身从后揽住她的腰,沉鸢被他偎着,一时有些局促,杜呈璋却没什么所谓,仍那样不正不经地笑着:“母亲,你与我的太太聊什么呢?” “自是你的宝贝太太,连我这当妈的也使唤不得了,”周蕙里佯怒笑道,“我与鸢鸢又能聊什么,不过些琐碎家常,你大可不必担心,总不会把她拐跑就是了。” 沉鸢抬起头,问他过来作甚。杜呈璋道:“吴世源与吴太太来了,我想带你去见见。我们在那边打牌,新开了一桌,还缺一人,你若愿意,也可去与他们打打。” 他低头看她,树影从他头顶洒落下来。沉鸢仰头望着,他笑得很轻淡,那么望了半晌,她意识到杜呈璋生得是很好看的,哪怕那样迫近仰视她都觉得好看,只可惜觉得他好看的从不止她一个人。 “既如此,就去玩罢。”周蕙里道,“今日五儿生辰,是高兴的日子,与我这老太婆待在一处有什么意思,快去罢,快去罢。” 沉鸢本还想旁敲侧击与她说说徐北岩的事,如今杜呈璋在侧,那日他才刚跟徐东廉结了梁子,眼下是说不得了。 无奈她只好起身跟杜呈璋走,走出树荫,她跟着他穿过人声嬉笑的草坪,她问他“吴太太是谁”,杜呈璋顿了顿,答道:“是林宛洁。” 林宛洁。 这名字沉鸢怎会不知,那年她与杜呈璋成婚,宾客中有人久久盯着她看,她见那人眼睛发红,便问戚儿那人是谁,戚儿踌躇答了,她才知道原来杜呈璋还有这么一位青梅竹马。 她见她喝了一杯喜酒,然后就径自转身离开了。后来她转眼嫁给别人,喜帖送到杜公馆,杜呈璋随手丢在桌上瞧也没瞧,因此沉鸢不曾与杜呈璋一起参加她的婚礼,可也许从前林宛洁与杜家太亲近了,她时常听下人们念起“林小姐”,他们说偶然遇见林小姐时,她看起来总是不甚高兴,听闻成日里摔盘砸碗,后来还在外面偷了人。 欢笑声由远而近,不知不觉,沉鸢已跟着他走到草坪中央了。 长桌上摆着刚烤好的葡萄干蛋糕,杜呈璋伸长手臂顺来一个,杜元茉追着他跑,杜呈璋笑着躲闪,把蛋糕塞到沉鸢手里:“鸢鸢,快吃罢。” 沉鸢站定,被他二人绕来绕去地打闹。不过那蛋糕既是到了她手里,杜元茉自不会多说什么,杜呈璋得了势,拉着她边走边回头做鬼脸,他们来到另一侧树荫,草地上摆着两张牌桌,欢笑声里,沉鸢看见人群中的叶慈眠。 分明她早就知道他会来的,一眼撞上时,却还是怔了一怔。 耳畔杜呈璋为她介绍来人,她回过神,看见一旁的吴世源与林宛洁,那的确是林宛洁,这么多年过去,她竟还认得她的眼睛,淡淡漠漠,没什么生气,像一片死水的湖。 “这是吴家大少爷、大少奶奶。” 杜呈璋出声介绍,沉鸢依言行礼。寥寥寒暄之后,他们落座打牌,沉鸢自是猜不透吴家来人的缘由,照理说林宛洁与杜呈璋的关系,当年闹得满城风雨,那吴世源不会不知,岂有上赶着让妻子与旧情人相见的?若说为了生意,好像也不甚通,虽然那吴家确是要仰仗杜家得些门路,可今日毕竟只是杜家小小女儿的生日罢了。若要拉拢关系,待到重大节日再来走动也未尝不可。 她低着头胡思乱想一番,一手好牌也打得稀烂。一不留神给人点了炮,几圈下来,输了不少钱,沉鸢心思不在,觉得没意思,摇摇头说不要打了,顺着风叫邻桌徐西复听见,朗声笑她道:“大少奶奶还怕输钱么?只管打便是了。就是输上多少,也有大少爷给你兜着。” 沉鸢有些尴尬,实是也不好扫兴,只好勉强陪着又打几圈。后来众人都打累了,便收了牌桌去吃点心,沉鸢吃了一块龙井酥,许是打牌打了太久,她坐得腰酸腿乏,只想四处逛逛,绕过树荫来到后花园,水岸边的藤亭底下,切切察察仿佛有人交谈。 瓜田李下,她不愿窃听,转身要走。 却忽然听见那男声,虽则刚刚只见了一面,却还是辨出那是吴世源。 “既已见到,你总该满意了罢。” 好过痴心妄想。 沉鸢猛然停住步子,继而有人开口,语气淡淡的,是林宛洁。 “我从没说过我想要见他。” “你不想见他么?”吴世源反问,“你若不想,怎会在生病时还迷迷糊糊喊他的名字?我与林小姐成婚多年,竟不知林小姐是这般念旧,哪怕要怀念这样一个娶妻纳妾的有妇之夫,也从不肯多看我一眼。早知如此,你又何必要嫁给我呢?” “林家家道中落,当年所欠外债,均是仰仗贵府偿还。”林宛洁说,“大少爷愿意娶我,免我林家遭受破败之苦,我很感激,而至于从前的事,都已过去了,我也早就忘了。” “感激?”吴世源笑了,“可我娶你,并不是要你感激我的。你若真感激我,也就不会与那崔贺私通,你嘴上说着感激,可你心里念的、投怀送抱的,却从没有我吴世源的位置。你对我根本就不是真心的。” “我早已说过,我与崔贺那晚,是我喝醉了。”林宛洁道,“大少爷若实在介怀,自可休了我便是。” “我为什么要休你?我不休!”吴世源骤然提声,恨恨说道,“做错事的是你林宛洁不是我。我不仅不会休了你,还要把你留在我身边,我要你给我生许多孩子,一辈子都做我的吴太太。你休想恢复自由身,我告诉你,你跟杜呈璋再也没有可能了。” 沉鸢轻蹙了蹙眉,良久,林宛洁道:“如此也好。多谢大少爷把话讲得这样清楚,叫我早些死心,也好过痴心妄想。” 那声音里带着些浅淡笑意,似是并不在乎,又好像心如死灰。吴世源没再说话,后来池塘风起,他走远了,藤花窸窣作响,沉鸢回过神来,正要逃离,忽听得身后温声开口,她只好原地站住。 “大少奶奶,陪我坐一坐罢。” 沉鸢与林宛洁走回草坪,树荫底下一方长椅,林宛洁拂了拂灰,示意她坐下。 遥远处人声传来,倒衬得此处更安静些,沉鸢遭人发觉偷听,低垂着头有些尴尬,林宛洁却不甚在意,只望着她说道: “我来得冒昧,多少有失礼之处,还望大少奶奶见谅。只因现下你我两家欲要结姻,少不得日后还要联络,我不知方才我与他的话,大少奶奶听到多少,不过我与杜呈璋,实是自他与你成婚,就再未联系过了,万望切勿有所芥蒂,以致误了儿女婚事。” 沉鸢恍惚一阵,总算明白今日吴家来人的原因。 原来三弟杜呈琮所喜欢的那个女学生,是吴家四小姐吴季湉,杜吴两家本就互为臂膀,如此一来更是亲上加亲,难怪周蕙里近日找人算卜生辰八卦,杜呈琮那小子也日日乐得眉开眼笑,大概真是好事要近了。 “杜呈璋……他从来都没有喜欢过我的。”林宛洁慢慢说道,“是我那时自负,以为我们自小一同长大,常人道日久生情,他没有不爱慕我的道理。后来才知道这世间的男女之事,总是怪爱捉弄人的,他从来都没想过要娶我,我脑海里想象的那些情形,只不过是我的一厢情愿罢了。” “我很仰慕大少奶奶,自我第一眼见你,就知道你是个很好的人。可惜你我第一次见面,是在你与他的婚礼上,我心里跨不过那道坎,大概终究没法跟大少奶奶成为朋友。” “不做朋友也罢,反正我这人也怪闷的,平日里总是无趣。”沉鸢沉吟片刻,弯了弯唇,“不过既然吴府小姐与我三弟彼此有意,大概我与大少奶奶也是有缘,虽做不成朋友,能做做亲戚也是好的。” 林宛洁怔了一怔,随即沉鸢唤人来倒茶。清茶入杯,沉鸢两手拈着敬她,林宛洁默了良久,轻轻接过:“多谢。” 忽然那草坪上空升起一线风筝,悠悠浮浮的,有人拉着线在奔跑。 沉鸢望过去,看见三两少年爱侣,是杜元茉与徐北岩,吴季湉与杜呈琮,他们在阳光底下打闹嬉笑,那画面实在有些耀眼,恍惚间她想着,原来这世间也有那么多两情相悦的爱意,可偏偏别人都有,却落不到她沉鸢头上。 “大嫂!快来一起放风筝呀!” 有人笑着招手喊她,沉鸢回过神,是杜元茉。她摆手推辞,却禁不住那小姑娘跑来拽她的胳膊,她逃脱不得,只好跟林宛洁道别,林宛洁点点头,沉鸢迈出一步,被杜元茉拉进阳光里。 起风了,她耳旁的碎发都吹动起来。 沉鸢接过徐北岩递来的风筝握轮,转眼那风筝越飞越高,一旁杜呈琮的风筝败下阵来,气得他直跳脚,杜元茉开心拍手,笑声似是伴着风筝也一同飘到天上去。 沉鸢同她一起笑着,遥遥远远,那笑容落进叶慈眠眼里。 静静望了半晌,他收回视线,低头喝茶,身侧忽然坐下一人,他偏眼看去,是徐西复。 “叶兄好雅兴,今日杜小姐生辰,怎也不同我们热闹热闹?” “方才打了几圈牌,可是输了不少。”叶慈眠微笑道,“我输不起,便不愿玩了。” “区区小钱有什么关系,叶兄又不是穷人。”徐西复笑了,“难怪常言道近朱者赤,叶兄同大少奶奶走得近了,就连托辞也都是一样的。” 叶慈眠骤然一顿,蹙眉抬眸间,徐西复已敛了笑意。 “家父寿辰那晚,你送她回去,我都看见了。”徐西复看着他,“我与叶兄朋友一场,可呈璋也是我的朋友,我既已知道,便实在无法袖手。你也休怪我冷言扫兴——” “叶兄,那终究是杜家的大少奶奶。” 风拂过叶慈眠的手指,他拈着茶杯良久未动。 远处沉鸢还在奔跑笑着,他听着笑声,慢慢抬手,将杯子递到唇边:“我自然知道。” 众人在杜公馆欢闹了一整日,傍晚时分,沉鸢与杜元茉出门送客。 吴家、徐家各自乘车离开,杜呈璋有事要与徐西复办,也跟着一同去了,沉鸢站在铁门外挥手作别,转眼间人物散尽,回头看时,只剩徐北岩还踌躇未走。 想来小儿女还有什么私房话要说,沉鸢微微一笑,背过身去。 忽听闻深巷里有人依稀叫卖莲蓉米糕,那是江南点心,在京城并不常见,她记起絮儿爱吃,也是刚好找个缘由避嫌,同杜元茉讲了一声,便循声朝远处走去。 时值黄昏,街角热闹,车马声络绎不绝。 沉鸢在杜公馆里闷得久了,偶尔出来一趟也觉得新鲜,她边走边逛,权当散心,不经意间看见前面一人背影,瘦削颀长的,倒好像叶慈眠。 方才人多杂乱,送客时她没见到他,也并不知道他是何时走的。如今又在街边遇到,想着上前打声招呼,沉鸢快走两步,就要赶上,忽然街边闪出一人,她来不及反应,只望见一叶寒白刀光。 “叶慈眠!” 惊慌喊出声时,她看见行刺之人逃走,叶慈眠晃了一晃,捂着腰侧慢慢跪下。 不记得是怎样扑到了他身边,沉鸢发疯一般搀起他的胳膊,叶慈眠唇色发白,抬眸望过来时,眼神平静,似一片湖。 “大少奶奶——” 沉鸢低下头,叶慈眠按着腰,鲜血从他指缝间渗出来。 “——快走。” 累吗? 傍晚街角正是最热闹的时候,那人收了刀混进人群里,转眼间人群又慢慢围拢过来。 惊呼,尖叫,你言我语,切切察察,人们哗然议论这光天化日谁敢行凶,叶慈眠侧过头,对沉鸢低声道:“有人欲找我寻仇,我不愿牵累你。大少奶奶,你快走罢。” 沉鸢却没听他的,半蹲在他身边,扬起头来,盯着人群冷冷说:“我不管你与他有甚仇怨,但这旁边就是杜公馆,我倒想看看谁有这么大胆子,竟敢伤了杜家大少爷的朋友。识相的话,最好赶紧去警局自首,如若叫人查出来,那后果可就谁都难料了。” 方才已听叶慈眠唤了声“大少奶奶”,如今又听沉鸢提到杜家,她身份如何,众人随即明白,也就不消多说了。 然而那喧杂人群之中,自然不会有人出来承认,沉鸢说要报案,叶慈眠按住她的手道:“没关系,鸢鸢,算了。” 他说着就要慢慢站起来,沉鸢慌忙扶住。许是流血多了,他手指发凉,动作也有些吃力,不过那刀伤虽然骇人,却并不太深,想来大概只是警告,众目之下,沉鸢扶着他走进巷子里,往深处去了,身后的议论声也就渐渐息了。 阿冬在诊所外扫地,远远望见,赶紧丢了扫帚跑来帮忙。同沉鸢一起把他搀到堂厅坐下,叶慈眠皱着眉,吩咐阿冬去取碘酒与针线,沉鸢立在一边,看他拿剪刀飞快地剪碎了衣裳,低着头消完毒,随即稳稳落下针去。 她吓了一跳,忍不住出声:“不用打麻药吗,先生?” “前日订的麻药尚未送到,几针而已,不妨事。”叶慈眠声音淡淡,竟好像真不怎么痛似的,顿了一顿,又道,“大少奶奶若担心,便为我取些酒来罢。” 沉鸢回过神,立刻跑到灶房找阿冬要酒。阿冬引她到地窖,从那陈酿的酒坛里装了一壶,沉鸢捧着酒壶回去,不过几分钟功夫,叶慈眠已缝合完了,针线收在一边,静静坐在那里等她。 “酒取来了,你快喝些罢。” 沉鸢看着他发白的脸,嘴上说不妨事,额角的冷汗却骗不了人。叶慈眠接过酒壶,连酒杯也来不及拿,对准壶嘴便仰头灌了几口,沉鸢别过眼去,看见地上剪碎的衣裳,尽是教鲜血浸透了的,湿湿沉沉地堆迭着,刺得她心里发慌。 “是何人……” 她开口欲问,偏偏他也在那时开口了:“累吗?” “什么?”她怔了一怔。 “看你气喘得这般密,”叶慈眠望着她,“大少奶奶,何苦这样着急呢。” 那一路她都是跑来的,门前的几级台阶,也很不合礼仪地跨迈上去了。进屋后虽刻意稳着呼吸,却显然还是没逃过他的眼,沉鸢有些尴尬,轻声回答道:“我怕先生痛得厉害。” 叶慈眠默了半晌,笑了:“不值当的。” 握着酒壶的手搭在桌边,沉鸢垂眼看去,方才他喝得太急,有酒顺着指节淌下来,淋淋漓漓地湿了他的手。 终究酒能镇痛,半壶入喉,他又重新恢复平日里那副镇静淡漠的样子,分明那刀光血影的场景就在不久之前,此刻却已平静得再无踪迹了,沉鸢看着他,恍恍惚惚,觉得仿佛做了一场大梦。 “大少奶奶……愈来愈像大少爷了。”叶慈眠道,“刚才在那街角为我出头,我还是第一次听见大少奶奶这般朗声说话。” 沉鸢低头,有些不好意思:“我也是情急之下罢了。喊那话的时候,我自己也在手抖。” 叶慈眠扬唇,望了她很久。 “多谢。” 他唤阿冬进来收拾残局,将那浸了血的棉球和破碎衣衫丢掉。 沉鸢在一旁看着,后知后觉他方才剪了衣裳缝针,那腰腹必定是裸露了一大片,不知怎么,那时她竟丝毫没注意到,反倒还一个劲盯着瞧,如今醒悟过来,一时臊得脸颊发红。 幸而叶慈眠神情没什么异样,也许是他那时专注缝针,也并未留意她的目光。又坐一阵,天色晚了,她起身告辞,叶慈眠要送她,她忙道:“不必了,我自己走便是。” 他不愿让她愧疚,没再坚持。命阿冬将她送到巷口,沉鸢摸摸阿冬的头,教他快些回去吃晚饭,一转身望见那路边暗暗一片血迹,人群早已散了,可那血还留着。 沉鸢盯着看了一会,收回视线,朝杜公馆走去。迈步的一瞬间,又好似忽然想起什么,隐隐约约地,她忆起那时叶慈眠的话,那时情形慌乱,她记太不清了,可总觉得他仿佛唤了她一声“鸢鸢”,蹙眉想来,又觉得荒唐。 怎么可能,那可是叶慈眠。她默默想道。 那人清醒自持,是最懂得分寸的。 她走进大门,远远望见门廊下立着一个黑影,近到跟前才看清是杜呈璋。 原以为他跟徐西复去办事,少不得又要顺便喝个夜酒,不想竟这么早就回来了,她张了张口,还未问出声,杜呈璋皱眉问道:“你去哪儿了?” 沉鸢刚要解释,他又道:“方才沉家来电话,我四处寻你。既回来了,快去回电罢。” 沉鸢连忙打回去,原来沉安阔近日犯了腿疼病。 沉家人丁冷落,自她母亲杨氏过世后,沉老爷未再续弦,她哥哥沉之翱又自立门户,如今偌大一个沉家,除却几个丫鬟门童也不剩什么。 沉安阔思念女儿,沉鸢握着电话,言语间也有些哽咽。周蕙里在一旁看得不忍,言道中秋将近,今年便让沉鸢回家过节,沉鸢还在反应,杜呈璋走近,揽住她肩膀:“还不快谢谢母亲。” 沉鸢放下电话低头称谢,杜呈璋又道:“我教阿福去买车票,到时我同你一起回去。” 沉鸢愣了愣:“你也回去么?” “自然,”他笑了,“女儿要回娘家,岂有姑爷不在的道理。” 沉鸢抿了抿唇,杜呈璋两手握着她肩,将她往楼梯推:“好啦,你也忙了一天了,快回房歇息罢。你没赶上晚饭,我吩咐餐房再做一份,过会儿便给你送去。” 许是就要回家了,沉鸢心里轻松雀跃,脸上笑容也多起来。回到房里,把消息告诉蒲儿絮儿,两个小姑娘也高兴得很,离中秋还有个八九天光景,就已经迫不及待要收拾行李。 杜呈璋歪头靠在门边,难得沉鸢开心,问他要不要喝茶。杜呈璋恭敬不如从命,走到桌边坐下,看着沉鸢为自己沏茶,他笑曰“不过是准你回趟家,竟能有这般待遇”,那边絮儿收拾着东西,忽然“咦”了一声。 “大少奶奶的金锁片呢?” 沉鸢手指一抖,茶水泼溅出几滴,落在杜呈璋手背上。他垂了垂眸,又抬眼看向絮儿:“什么金锁片?” “先前分明一直放在这里的,”絮儿翻着梳妆屉紧张道,“是一块家里带来的黄澄粗金,大少奶奶虽从不戴,可是那般贵重,千万别丢了罢……” 却不知那锁片早已被她当作报酬给了叶慈眠,沉鸢动作僵着,不知如何解释。 杜呈璋蹙了蹙眉,正要追问,蒲儿开口训斥道:“不过一件旧金子,别这么大惊小怪的。大少奶奶早就不喜欢了,前日已命我拿去换钱制了衣裳,你不必再找了。” 絮儿委屈地“哦”一声,沉鸢轻轻吐口气,将茶壶放下。 抬起眼来,看见面无表情的杜呈璋,他盯着她很久,问道:“你缺衣裳穿,为何不与我说?竟还要变卖自己的东西。若教外人知道了,岂不是都来看我这杜家大少爷的笑话。” 沉鸢还未开口,他已冷冷站起身来:“大少奶奶既这样有本事,娘家也请自己回罢。” 我早已习惯了。 入秋了,窗外一夜虫鸣。 清早醒时,沉鸢手脚都是冰冷的,絮儿知她畏寒,早早炖好了暖汤候着,待听见房内起床动静,便进来为沉鸢披衣。 沉鸢坐在床上捧着碗,听絮儿犹豫说道:“大少爷……已在门外等了许久了。” 汤气氤氲而上,沉鸢垂了垂眼:“他来做甚?” “许是为着昨晚的事罢,”絮儿道,“大少爷知错了,要来给大少奶奶赔礼道歉呢。” 知错?可是杜家大少爷怎会有错呢。 沉鸢笑了笑,低下头去继续喝汤,絮儿见她不语,一时有些焦急得左右为难,终究沉鸢还是没忍心,一碗热汤喝净,她拿帕子擦一擦嘴,轻声道:“天冷了,教大少爷进屋来说话罢。” 沉鸢抱膝坐在床上,望着杜呈璋推门进来。走到床边,他坐下来拉她的手,她没躲,只是淡淡说道:“大少爷今日起得倒早。” “你还在生我的气?”他问。 “我自是没资格生气的,”沉鸢说,“大少爷阴晴不定,向来如此,我早已习惯了。” 杜呈璋哑口无言,也是自己理亏,只好低头轻轻摸着她的手背。 觉得她手指尖发凉,便下意识合起手掌给她捂一捂,沉鸢垂眼看着,怔了一怔,恍惚间记起他们新婚时候,冬夜里她怕冷,又有头痛的病症,总要他抱在怀里才能睡着,那时他也是这样捂着她的手,为了给她暖床,也少有夜不归宿的时候。 杜呈璋是从什么时候变了的呢,如今回想,她已记不起一个很清晰的节点了。 也或许是她迟钝,发生的时候,她并不知道那会是一个重要的瞬间,时至今日,只是倔强地记得从前的杜呈璋不是这样子的,可是记忆无用,从前那个拿着白栀子冲她笑的人,早就如一场雾般消散了。 她也已经很少再犯头痛了。 “昨夜都是我不好,那些气话,你忘却了罢。”杜呈璋轻声道,“只是前几日我想带你裁衣,你不肯去,如今却又自己变卖了东西……我实是有些恼火,一时气急,便那般说了。鸢鸢,你莫与我计较。” 可是哪有什么变卖锁片裁剪衣裳,不过是蒲儿为了救场,随口瞎诌的罢了。 沉鸢默了一晌,也有些难言,淡淡抽回手来,下床去洗漱梳妆:“我知道了。” “今日穿戴好看些罢,一会儿吃了早饭,我带你上街采买些东西。”她在镜前坐下,杜呈璋在她身后出声,“八月十五回家,总要备齐了礼才是。” 杜家大少爷要哄大少奶奶开心,命司机跑遍了全京城,尽拣着些稀奇昂贵的礼物装进车里。 傍晚回家,蒲儿跑下楼来,看着门房忙忙碌碌搬运礼箱,惊叹咋舌得合不拢嘴,丫鬟们爱热闹,也都闻声跑来歆羡围观,沉鸢有些尴尬,低声说杜呈璋买得太过了,杜呈璋满不在乎地笑,伸手揽住她的腰:“我为太太花钱,那是天经地义。” “你平日里总不正经,今天这话倒是在理,”周蕙里也在一旁帮腔,“不给鸢鸢花钱,你又想给谁花去?花在别的狐媚子身上,那都是无底洞,早晚将你吃干抹净,到那时你便知道后悔了。” 听那话时,冥冥之中有所感应,沉鸢抬起头来,看见三楼栏杆边静立的姚珞芝。 四目相对,姚珞芝沉默着,并没什么表情,莫名其妙地,沉鸢却忽如做错了事般心虚耳赤,有些慌张地别开视线,随即又飞快地低下眼去。 可是荒唐极了,分明她沉鸢才是正房太太,又有什么好过意不去的。 沉鸢定了定神,半晌过后,重新抬起头来,姚珞芝已经不见了,那楼梯边空空荡荡,就好似从未有人来过。 杜呈璋差遣阿福买了四张火车票,定在八月十三启程下江南去。 一连几天,絮儿高兴得梦里都在笑,蒲儿笑她孩子脾气,絮儿撅嘴道:“可不是嘛,我才十二岁呢。又不像蒲儿姐姐一般,自小是在沉府与大少奶奶一同长大的,那年我才进沉府,还没熟悉多少,便又随着嫁来京城,这人生地不熟的,换做是谁能不想家呀。” “你这丫头,大少奶奶待你这么好,还说什么‘人生’呢。”蒲儿敲她脑袋,“进沉府晚了些又如何,大少奶奶又不曾偏心过。” 絮儿吐吐舌头做个鬼脸,沉鸢笑了,也不甚在意。算算日子,这日已是八月十二,明日就要动身回家了,想着佳节不在,临走前总该跟周蕙里再说会子话,她拢一拢头发下楼去,路经三楼,听见小厅里隐约有人声。 “真的吗?你真的要带我去吗?” 那声音欢欣鼓舞的,是姚珞芝,沉鸢听出,略停了停步子。 随即听见杜呈璋开口,懒懒散散,似有笑意:“自然。反正家中过节,你也总不参与的,难得你想去上海玩,两张车票的事情,又有什么关系。” “可是今年中秋,你要陪大少奶奶回娘家的。” “她有两个丫鬟陪着,少我一个也没所谓。左不过再扯个幌子,说我突然要去上海出差,她又能说什么呢?” 沉鸢怔在原地,后面两人又笑着说些什么,她便听不清了。 不知过了多久,听杜呈璋说“好了,我看看她去”,听见木地板上脚步声愈来愈近,她想逃离,却没有力气。 杜呈璋抄着裤兜转过廊角,遇见静静站着的沉鸢。看见她神色,他顿一顿,问道:“你都已听见了?” “大少爷没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吗?” “既已听见了,自是没什么可说的。”他淡淡道。 “从前大少爷答应带五妹求医,后来为着给姨少奶奶裁衣裳,便叫我代去了。”沉鸢道,“如今大少爷说要陪我回家,为着带姨少奶奶出门玩,便又要反悔。” “在大少爷心里,没什么比姨少奶奶更重要了罢。” 她仰起头望着杜呈璋的脸,毫无底气地盼望他能说个“不”字。到头来自是没有的,杜呈璋垂眼看着她,慢慢说道:“这样显然的事,大少奶奶何必明知故问呢。” “可我从没要大少爷陪我!”沉鸢忍不住出声,“要陪我回家,这是大少爷自己说的。大少爷既做不到,当初又何必承诺呢?” “承诺了,就一定要做到吗?”杜呈璋看着她的眼睛,“我向来如此。大少奶奶不是也说了?我这般阴晴不定,你早已习惯了。” 良久良久,沉鸢立在原地,说不出话。视线偏侧,她望见他身后遥远处的姚珞芝,是了,她自是没法跟姨少奶奶比的,若能比得过,也就不会有这位姨少奶奶了。 “杜呈璋……”她收回视线,轻轻说道,“你什么时候才能让我真正高兴一回呢。” 说完她转身离开了,杜呈璋动动喉咙,没有说话。 次日清晨,他站在窗边,低头看庭院里沉鸢同蒲儿絮儿出发去火车站,司机开车驶出杜公馆,杜呈璋回过头,看着穿戴整齐的姚珞芝:“我们也走罢。” 火车走了一天一夜,出火车站,沉府已派人来接了。 南地比京城要温暖些,一路都是青翠的树木,沉鸢透过车窗望着窗外的山水发呆,不知不觉到家了,沉安阔与沉之翱夫妇站在门外迎她。 听闻妹妹回家,沉之翱也携妻回来相聚。虽少了一个杜呈璋,却也比平时的沉府热闹许多,沉安阔设席摆宴自不必说,众人吃喝说笑到夜晚,沉之翱在兴头上,又说要打牌,沉鸢喝得有些头晕,摇头说不打了,要出去走走。 难得从京城回来一趟,蒲儿絮儿均已回家探亲了。沉安阔闻声,吩咐沉府丫鬟陪她出去,沉鸢见那丫鬟面生,不太好意思麻烦,摆摆手说不必:“我都多大人了,父亲,难道还能走丢了不成。” 沉安阔笑了,只好嘱咐她留心水边,月黑风高的,莫要不小心踩空了才好。 那么随口一言,倒是提醒了沉鸢,她记起沉府院外的莲花池塘,虽记忆有些模糊,却还能记得大致的方位,她摸索着走了一阵,穿过树林,视野便开阔起来,月光下那池塘水光粼粼,只不过秋天了,满池的莲叶都已枯黄了。 水边夜风潮湿沁人,沉鸢轻轻呼吸,觉得头晕也缓解些了。只是夜色太暗,并不能看清道路,她小心翼翼地低头走着,邻近池塘抬头,才骤然看见那岸边站着的人影。 沉鸢吓了一跳,手捂着嘴,险些就要出声。 正要转身跑走,忽又觉那人影好熟悉,是在梦里见过,还是平常便见过的?她一时混乱分辨不清,只是盯着那背影一个劲看。 很久很久,她轻声试探问道:“叶慈眠?” 一见钟情。 那人闻声回头,水光映在他脸上,沉鸢惊了一惊,居然真的是叶慈眠。 她错愕又茫然地走过去,问他“你怎么会在这儿”,叶慈眠倒不甚为奇,答道:“刀伤后行动不便,便将诊所暂时停业了。闲来也无事,就想着回家来住几天。” “先生家也在这附近么?世上竟有这般巧的事。”沉鸢讶异道,“可是方圆几里之内,都是些熟悉的街坊邻居,我自小在这里长大,却从未听说过先生的名字呢。” “不过茅草一屋,算不得什么大户,”叶慈眠微微一笑,“从前家中只有父亲与我二人,后来父亲过世,我出洋在外,不常回来,大少奶奶不知道也是正常的。” 沉鸢点了点头,虽然惊讶至极,也还是全盘接受了。 这般巧合相遇,自然不好即刻就走,沉鸢留下来同他闲谈几句,却也没什么可聊的,不过东一幅西一篇地瞎扯,后来她问到他的年龄,叶慈眠道:“虚长大少奶奶四岁。” “这么算来,先生年纪也不小了,”沉鸢道,“既已立业,却怎还不成家呢?” “年少时有过喜爱之人,可惜那时家徒四壁,没有底气迎娶。”叶慈眠道,“后来漫漫几年,便再无人入眼,想来此事讲究缘分,总是不好强求的。” “先生这样优秀,眼光定是很高的,”沉鸢说道,“不过如今先生已然有些家底,若实在难忘怀,回头再去寻她便是了。” “来不及了,”叶慈眠轻轻一笑,摇了摇头,“她早已嫁人了。” 沉鸢轻轻“啊”一声,随即有些惋惜地沉默下去。许是时隔已久,叶慈眠倒不甚在意,神色平静着,好似只是说起一件寻常旧事,半晌之后,又淡淡转了话题道:“大少奶奶,与大少爷又是怎么认识的呢?” 她是怎样认识杜呈璋的,沉鸢想,其实她也不太知道。 只记得那年她落水醒来,睁眼时便已在杜家,不过那时她并不认得那是杜家,看周围陌生,只觉得害怕,正缩在床角发抖时,有人开门进来握住了她的手,她抬起头来,那便是如今她所剩记忆里的,她与杜呈璋的第一次相见。 “四年前我曾经落水,发烧数日昏迷不醒,是大少爷救了我。”沉鸢慢慢道,“在此之前,似乎他曾与父亲落难,途径此处借宿沉府,我们应是那时候认识的。不过这也都是他说的,我落水醒转之后,便常常头痛头晕,医生说我昏迷时损害了头脑,从前的事情,我实在记不很清了。” 他是她的救命恩人,从她刚一醒来,便被告诉这件事了。 犹记得在杜家养病的那一阵,他守在身边照顾她,饮食起居,无微不至,时而她拘谨尴尬,他笑她道:“都是要做大少奶奶的人了,还有什么不好意思呢。” 她惶惶然,才知道眼前竟是京城杜家的大公子。 更惶然大名鼎鼎的杜家少爷,却执意要娶她这平庸至极的小家女儿为妻,他究竟喜欢她什么呢,她想不通,也不记得了,偶尔趁他不在,她悄悄询问端水送药的丫鬟戚儿,戚儿弯弯眼睛而笑,说道:“大少爷说,他对您是一见钟情呢。” 她骤然红了脸,言语也艰涩起来。 慌张无措地埋下头去喝药,那药草许是暖身的,喝得她脸颊都发烫,后来回想,便是自那时起,杜呈璋如一支穿云箭般硬生生闯进了她心里来,她是如何喜欢上杜呈璋的,一切一切,不过那当初的四个字,他说他一见钟情。 湖上起风了,他们沿着湖畔走,夜风湿凉,吹散了她的头发。 她忽然意识到,其实她与杜呈璋成婚时,相识也并不甚久,不过自古以来父母命、媒妁言,那闺阁中的女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本就鲜少能有心仪之人的,多是嫁与谁为妻,便要努力去爱谁,如提线木偶般渐渐迷失了心意,从古至今,向来如此。 以此她也曾窃喜过,以为自己与别人不同。以为与他相爱,以为自己幸运,可她不知道,爱是易消散的,到头来,她终究也只是芸芸众生中的一个,与这世上多少哀怨女子并无分别。 她陷在回忆里沉默,直到叶慈眠出声,才猛然回过神来。 抬头望去,眼前是一座很小的庭院,有些旧了,却很干净,他说那是他的家。 “大少奶奶该走乏了,进来歇歇脚罢。” “吱呀”一声,他伸手推开院门。 那的确是座老旧院落,连电灯都没有。 沉鸢坐在桌边,看叶慈眠手笼着火柴点蜡烛,橙黄火光“噗”一下亮起,颤巍巍映亮他半边脸颊,那场景好熟悉,恍惚间就好像他从徐府送她回家的那个雨夜。 “我有一事,一直想问问先生。”她说。 叶慈眠为她倒茶,低着头没有抬眼:“何事?” “当初我求先生为我手术,先生为何会答应呢?” 淡青茶水入杯,一杯斟满,叶慈眠抬起壶头,默了一阵。 “我与大少奶奶初见,是在牡丹饭店,”他说,“后来在小凤楼听戏,后来又在诊所相见,大少奶奶很少笑过,仿佛总是不太高兴。” “我想让大少奶奶高兴些,因此大少奶奶来找我时,我便答应了。想着若那手术能教你高兴也好,可是——” 他忽然停顿,垂眸看了看她。 “可是,你怎么看起来还是不高兴呢。” 淅淅沥沥,窗外忽有雨声。一声一点,突兀地落进耳里,可不知怎么,却又好似敲在了心上,沉鸢握着茶杯发怔,叶慈眠放下茶壶,走去轻轻关窗。 “江南多雨,如今这时节,每到深夜总要下上一阵。”他说,“大少奶奶,可还记得么?” “我不该来的。”良久,沉鸢道,“贪了先生一杯茶,如今却走不得了。” “不妨事,雨又不长。”叶慈眠望着窗外,“待雨停了,再走不迟。” 他站立在窗边看雨,后来很长一段时间,他们彼此都没有说话。 沉鸢望着他背影,颀长峭立的,竟好似与那梦中有所重迭,她站起身来,慢慢走到他身边,叶慈眠转头看她,窗外凄冷的月色落在他眼里。 “先生为我落针之处,近日我常觉得有些难受,不知是不是下雨的缘故。”她说,“先生,再为我检查检查罢。” 叶慈眠眉头轻颤了一下,望过来时,一如当初在诊所看着她的神色。 半晌,他问:“是吗?” 沉鸢没有回答。 “就当是让我高兴罢。” 那话音刚落,叶慈眠手臂展开,将她拽进怀里。 沉鸢向前跌去,被他低头圈住身子,她听见他密密的心跳,混杂着忽大忽小的雨声。 “大少奶奶,莫要后悔。” “不后悔。”她说道。 他低头来吻她,唇舌闯进,呼吸交缠在一处。一手抚着她的侧颊,一手仍禁锢着她的腰,后来他将她横抱起来朝内室走,旗袍裙摆滑蹭到腿根,她碰到他的手腕,似乎有些发凉。 她躺在他的床上,叶慈眠压下来。分开腿时,她仍听见雨声,他说不会下很久的,可这雨偏偏不停,沉鸢仰着头想,是雨困住了她,并不是他困住了她。 可舒服?(H) 雨渐渐下大了,到后来忽摇颠簸,风雨如注。 漆黑一片的内室,唯借着那门缝漏进一点烛光,叶慈眠将沉鸢压在床上,忽又撤开身去,沉鸢张开眼,看见他脱了西装,为自己垫在身下。 “近来多雨,床褥有些潮。”叶慈眠道,“大少奶奶身子金贵,莫受凉了。” 沉鸢一愣,觉得有些好笑:“我也是江南人氏,不必这般讲究的。”顿了一顿,又道:“别再叫我大少奶奶了。” 叶慈眠点点头,却没再说话,只是重新倾覆下来。 手指摩挲过身体,一颗颗解开她的扣子,旗袍滑落下去,她的肌肤裸露在空气里,沉鸢轻抖了抖,叶慈眠摸摸她的膝盖,似是要确认她皮肤的温度:“冷吗?” “不冷。”她说。 继而手指移到腿间,他未曾招呼,一声不吭挑开她的唇瓣。 指腹轻揉了两下,沉鸢咬唇,下意识想要夹腿,被他以膝盖撑开,她抬起眼来,叶慈眠也正垂眸看着她:“你告诉我,是如何难受呢?” “我哪里比得上先生懂得,”她注视着他的眼睛,“如何难受,先生试试便知。” 膝盖交迭相触,叶慈眠低头吻她。舌尖顶入的同时,手指也慢慢送进她的身子,沉鸢微微张大眼睛,好涨,涨得她有些难耐了,闷闷哼一声,随即他手指勾挠搅弄,那哼声便又变作呻吟。 “大少奶奶曾说,想知道云雨是怎样一番感觉。”叶慈眠声音落在她耳边,“实则在甬道之内摩擦,只是那方式的一种,若想快些,也可这般……” 他将拇指压在她腿心,究竟压在了哪里,她却并不知道。 只觉他对准那处一个劲地揉着,时而拨弄,时而打圈,她以为那是小解之处,因为她几乎即刻便升起了尿意,酸胀难忍,恍惚间却又有些舒爽,沉鸢忍不住喘息,叶慈眠吻着她耳际的皮肤,轻声说道:“哦,我忘了,已不该再唤你大少奶奶了。” 她难以形容那般感觉,只觉头皮发麻,好似浑身都要飘浮起来。 身下被揉弄得愈发用力,叶慈眠见她适应一些,拨开那处皮赘,将她肉珠的顶端暴露出来,那地处太过敏感娇嫩,也从未被人碰过,重新揉搓上去时,沉鸢一激灵,猛然失喊出声,她忍不住拱了拱腰,叶慈眠随即将手臂穿过她身下,如锁扣一般,将她牢牢锢在怀里。 “放松。” 可她放松不了,犹如神经被魔鬼操控,身子紧绷着,连声音也变了调:“先生……不要,太快了……” 叶慈眠平静道:“便要快些,才感觉得清楚。” 拇指在那处揉搓,埋在体内的中指也刮弄不歇。 他记得她的位置,三两夹击,沉鸢自是溃不成军,没过多久,她双腿夹紧,哆嗦着泄在他手里,温滑水液湿了他的手,叶慈眠松开手臂,望见她眸子黑亮,睫毛已湿了。 窗子被风扑开了,潮湿的雨味闯进来。 叶慈眠起身欲去关窗,沉鸢拉住他手臂,他回过头。 “先生,给我。” “等一等。”他说。 “等不得了。” 他静了那么一瞬,转身将她抱住,重新跌进床里。 有了方才那么一遭,沉鸢早已湿得彻底,叶慈眠跪在她腿间,蹭了几下便挺身送入,硬物撑开肉褶顶到深处,沉鸢小腹涨得泛酸,忍不住又湿了眼眶。 “哭什么呢?” 鼻尖相抵,叶慈眠低低说着,却没给她时间作答,继而便开始大开大合地抽送。 才刚高潮过的身子是软的,沉鸢闭上眼,觉得手指尖都发麻,偏体内那物硬得要命,每次插入拔出,好似神经都要炸开。 她自是从未有过这般感觉,呼吸急促着,竟都舒爽得有些害怕。 从前新婚时,杜呈璋与她云雨,他性子急,她又不甚湿润,总是在她的疼痛中草草了事。如今才知这事是这般滋味的,听耳边淋漓水声,她张着口呼吸,忍不住攀上他的脖子,叶慈眠手臂收紧,她便贴在他的胸腹上。 “谁哭了。”她说。 身下愈来愈热,她好像又流了水。叶慈眠轻抽重捣,害得她连连吸气,忽又想起什么,她问他的刀伤如何了,叶慈眠抓着她的手向下:“你摸摸罢。” 指尖触碰到他小腹,那处肌肉硬邦邦的,随着他的抽插一紧一松。滚烫的皮肉上,一条细细刀口,业已愈合了,她几乎都摸不出来,沉鸢不好意思地抽回手:“先生好厉害。” “何事厉害?” 他低头来贴她的脸颊,呼气温热拂过耳根,沉鸢怕痒,缩了一下。 “缝针的技术厉害,”她嘴硬道,“恢复得也快,这才几日,便已好了。” “那这里呢?” “这里……” 她不傻,当然知道他指的是什么。却红着脸羞于承认,默了那么一刻,叶慈眠忽然一记重顶,她没留神,叫出了声。 他便笑了:“可舒服?” “嗯……”她蹙起眉,掐紧他肩膀投降,“舒服的……” 说那话时,却不知是不是心理有所暗示,她忽觉小腹一下子酸了一遭。 腿心撑开着,那要害处被他重重摩擦,他太硬,又找得准,没两下她便又忍不住开始呻吟,甬道温热收缩,叶慈眠感觉到,指腹抚着她眼角问:“要到了?” “许是……快了罢……” 毕竟她经验太少,没能坚持多久,便又浑身哆嗦起来。 叶慈眠皱眉克制,怎奈他自己也是初次,虽则他在德国留学时,左右同学言行开放,便跟着耳濡目染知晓一些,可终究理论与实践不同,那甬道吞绞得愈发厉害,他手指掐紧,也还是没有忍住。 “嗯……” 他闷哼着抽添,沉鸢处在那边缘,几乎就要受不得了。她慌乱地掐他肩膀,一边大声呻吟,潮水袭来,战栗着夹紧双腿,叶慈眠浑身一抖,连忙撤出来时,热液一股一股射在她腿上。 窗子在风里跌撞,一晌之后,叶慈眠把她拉起来,抱在怀里用力地吻。 身下黏腻着混乱一片,他抬起手来摸她的头发,沉鸢胸脯起伏着,浑身好似软得没了骨头,他以手托住,如同抱着一只小猫。 雨停了,那半截蜡烛也快要燃尽了。叶慈眠重新换上一截,沉鸢对着铜镜,慢慢梳一个髻,他侧眼看去,那淡青旗袍裹束着她的腰肢,温滑胳臂抬落,她的脸隐匿在昏暗的光影里。 他送她到湖塘边,沉鸢脱下他的西装外套还给他。雨后空气中漂浮着细细水珠,不知不觉沾湿了她的睫毛,四下无人,交递西装时,叶慈眠又摸了摸她的手,沉鸢低眉未言,然后转身而去。 “鸢鸢。” 叶慈眠在身后叫她,沉鸢怔了一怔,回过头去 “你叫我什么?” 昏暗夜色里,他笑着:“再见。” 你疯啦。 沉鸢回到沉府,夜深了,沉安阔与沉之翱早已睡下了。 小童来给她开门,沉鸢轻步走进去,穿过院廊,堂厅里暗暗一盏小灯,大嫂唐曼云坐在桌边,低垂着头在绣一片红肚兜。 沉鸢轻声行礼,唐曼云抬头望了望,柔声笑道:“方才下了一阵雨,妹妹出去这一遭,可曾着凉?我已着人熬了银耳汤,你回屋喝下,便歇息罢。” 那灯火跳动着,沉鸢垂眸看去,红方布上活灵活现的蝙蝠麒麟,花草鸟兽仿佛要跳跃出来。 她愣了一愣,问道:“大嫂有身了?” “已四个月了。”唐曼云弯一弯唇,“你远嫁京城,你哥哥不舍得教你牵挂,故而并未让你知道。” “可你的身子……” “不妨事的,”她说,“冬日里喝了几副汤药,现下已经调理好了。” 沉鸢蹙了蹙眉,记得唐曼云心血不足,平日里多走几步路都要喘的,如此天生虚弱之躯,岂是几副中药便能治好,又岂能即刻养育孩子,她心觉不妥,又追问道:“是大哥想要的么?” “是我自己想要的。”唐曼云摇了摇头,“沉家人丁凋敝,如今只剩你哥哥一线香火,岂能因我一人之故,便教你沉氏断子绝孙?我实在不忍心。” “又不是只这一个沉氏,父亲也有些远房兄弟,只不过不在此地罢了。”沉鸢有些着急,“大哥便是怕你总听这些闲言碎语,才执意要带你出去自立门户图个清静,你也知道的,父亲与大哥都不是迂腐强硬之人,父亲只娶过母亲一个,大哥也只娶了你……若大哥想要孩子,他为何不去纳妾?如今连他自己都不强求,你又何必为难自己呢?” “他若是肯纳妾,倒也好了,”唐曼云喃喃道,“便是因为他只娶我一人,我才会这般难以安心。” “我生来体弱,命数里便是不足的。因为走不动路,从小总遭人欺侮,那些邻里家的男孩子骑在树杈上朝我扔石头,我额角流了血,也从不敢抬头斥他们一句。” “我是唐家三姨太的女儿,既非嫡出,又体弱多病,一直到十七八岁都未有人上门提亲。家中姐妹一个个都出阁了,到最后只剩下我自己,父亲嫌弃我不争气,姨娘们也总是冷嘲热讽,偶尔出门,我低檐宽帽,如过街的老鼠,我在别人无休无止的闲话里惶惶不可终日,那时候想着,若再过几年还没成婚,这般遭人指点的日子,大概我也就过够了。” “妹妹你是沉家嫡出的小姐,你嫁给京城的杜家大少爷,你自不会知道被人说三道四是什么滋味。”唐曼云道,“我与你哥哥成亲时,你年纪也还小,你不知道对我来说,他是用了多大阵仗将我迎娶回家。” “我这辈子忘不掉那天的场景,扎着红绸的汽车一辆一辆往巷子里开,街上铺了一路的礼花。我坐在汽车上,从前嘲讽过我的那些人,他们再不敢多说一句话,你哥哥在身旁牵着我的手,汽车离开唐府,他告诉我说,从今往后,再不必像从前那般过活了。” “以前从未想过会遇见这样一个人,只要我高兴,怎样他都愿意。他抛开嫡庶偏见娶了我,对我那样好,也不要求我生养……可他越是这般,我便越决心要为他生一个孩子,我已过够了那样的日子,决不愿他因为娶了我,便也过上那样的日子。我希望他能过着正常的生活,娶妻生子、传宗接代,莫要因为些许琐事遭人非议,莫要走在路上,都被些闲言碎语扰得不得安生。” 她低头绣着那件红肚兜,沉鸢默了半晌,轻轻叹口气:“大哥也真是的。这般危险的事,也由着你胡闹。” “你且放心罢,我在沉府休养得很好,身子早不是从前那般破败了,”唐曼云笑了笑,“你也不是不知道你的哥哥,他又岂会容我犯险的?大夫早已为我看过了。” 沉鸢只得点点头,唐曼云放下绣片,揉一揉眼睛:“好啦,时候也不早了。明日是八月十五,爷们两人许久未见,少不得又要喝一阵子。今日车马劳顿,你也累了,妹妹,早些睡罢。” 沉鸢同她道别,回到卧房,窗外月色泻了银白一地。 蒲儿不在,她也未要沉府的丫鬟,便只自己拆解了头发躺下,空气是温润的,她阖上眼,听见虫鸣,恍恍惚惚,好似还有那湖畔水声。 “鸢鸢的肚子,怎这么久都不见动静?” “我总想着,若你能有个孩子便好了……” 她昏沉着听见周蕙里的话,一言一句,近得好似就在耳边。梦里有人勾着她的腰,笑言道“母亲急什么,总会有的”,她惊了一惊,低头去看,那手指节抚着她小腹,她抬起头来,是杜呈璋。 她尚未开口,继而又听见吴世源的声音。低低沉沉,如粘稠缠腻的风,她窒息着呼喘不得。 “我要把你留在我身边,我要你给我生许多孩子……这一辈子都做我的吴太太。你休想恢复自由身……” “不……我不要!” 沉鸢睁眼惊醒坐起,只一梦的功夫,窗外竟已是清晨了。 她望着窗角的阳光发怔,隐约间听见院里有人在说笑,仔细分辨听来,那是沉之翱与唐曼云,沉鸢走到窗边,看见他们坐在草坪上,沉之翱揽着她的肩,低头看她绣那片肚兜。 “打边用的金线快用完了,改日你带我去街上,再买些来罢。”唐曼云道。 “好啊,”沉之翱点头,“吃过早饭,我便带你去。” “你总急什么呢,”唐曼云笑道,“我说的是改日。” “不必改日,太太急着用,择日倒不如撞日。” 沉鸢忍不住抿唇笑了笑,却不好多听人私房话,于是又轻轻转身离开了。 走到盆架边洗脸,那盆中的水漾着泛起波纹,倒映的日头也好似晃碎了似的,她掬起一捧水,轻轻泼在脸上。 生养孩子。 那是相爱的人才会做的事。 饭后沉之翱果然说要带唐曼云出门,沉鸢久未归家,也将她一并带去镇上逛逛。 陪唐曼云挑选完绣线,见她走乏了,便找家茶馆坐下吃茶,那茶馆戏台上唱着戏,沉鸢侧耳听几句,好巧不巧,竟又是那出《荆钗记》。她正低着头发呆,沉之翱忽说唐曼云爱听《长生殿》,教小童领了钱去,点了下一场戏。 很快台上落幕,又过一晌,旗鼓声起,唱道“玉楼天半起笙歌”。 沉鸢抬眸看戏,那戏台花花绿绿热闹着,她却偏一眼望见旁边立着的一人,那人抱臂倚在茶馆角落,同许多看客一般,静静望着台上听戏,沉鸢吃了一惊,险些连茶杯都没有捏住,犹豫半晌起身,对沉之翱说仿佛看见一位朋友。 沉之翱点一点头,回来一趟难得,既然看见了朋友,自是要去相会。他吩咐身边小童跟着,沉鸢忙摆手道:“不必了,他就在楼下,我去去便回。” 她避开人群下楼去,顺着墙根走到戏台边,那角落处却空了,唯余戏台帷幔在唱声里轻轻晃摆。 沉鸢回头张望,看客们人头攒动,再没有叶慈眠的身影,她叹一口气,想来许是看错,正要转身回去,帷幔掀动一角,一只手臂将她拖拽进去。 “你疯啦!”她不必看都知道那是谁,“我哥嫂就坐在楼上,若教他们看见……” “你怕人看见,干吗还要下楼来呢?”叶慈眠倚在墙上,似笑非笑地握着她的手臂。 沉鸢忽有些语塞,铿铿锵锵的锣鼓声里,他又问道:“是因为想见我吗?” 我都等你来。 许是为了配合她的身高,叶慈眠轻屈一条膝盖,背也放松地微微弓着。 半靠着墙时,眼睛便与她在同一条线上,沉鸢不敢看他,有些不知所措地抽回手,扭头望了望,原来那是戏台与后墙之间的一片区域,落地帷幔隔绝开来,他们站在那狭小的空间里,听闻台上唱念做打,台下呼哨掌声雷鸣,眼前人却只静静地望着她,仿佛并不受到干扰。 “先生怎会在这里呢?”她问。 “这茶馆老板是我的朋友,方才有戏子跌伤了腿,故而叫我来诊治。”叶慈眠道,“听台上唱着《荆钗记》,便多停留了一刻,不想能遇见你,真巧。” “先生的医术果然厉害,回乡养病都不得消停。” “不过是那家伙想寻个免费的医生罢了,与我厉不厉害倒没什么关系。”他揶揄道,“说好要请我听一出戏,唱到一半,有人点了出《长生殿》,那见钱眼开的东西,当即乐颠颠地便换了戏了,真是过河拆桥。” 沉鸢抿着唇笑,有些不好意思道:“点《长生殿》的,那是我大哥。” “呀——你道那称兵的安禄山,赤紧的离了渔阳,陷了东京,破了潼关。唬得人胆战心摇,唬得人胆战心摇……” 正说着话时,沉鸢侧耳听见唱词,倒是一怔。 怪道那满腹经纶的沉之翱,如今唐曼云有孕在身,竟点了出《惊变》与她听,她哑然失笑,一时走神,叶慈眠便也笑了:“你又来街上做什么呢?” “闲来无事,随处逛逛罢了。”沉鸢道,“今日中秋佳节,幼时尚能与母亲一起做做月饼,自她过世,家中宴菜便都是厨母在忙,我也就帮不上什么了。” 他们闲谈了三两句,一帷之隔,那台上马嵬兵变,吵得实在头痛。后来沉鸢念着出来已久,再不回去,恐沉之翱要生疑,她转身欲去,叶慈眠身子一倾,探臂向前握住她的手。 她愣了愣,听见他说道:“鸢鸢,今晚来见我罢。” “妃子说那里话!宁可国破家亡,绝不肯抛舍你也……” 她默了一瞬,以为该当拒绝。开口时却说道:“今夜府中家宴,若要见面,许是也有些晚了。” “没关系,”叶慈眠说,“不论早晚,我都等你来。” 沉鸢回到楼上,沉之翱已叫了一碟龙井酥。许是味道甚好,唐曼云尝了一块,便留着等她回来同食,沉鸢欠身坐下,戏台上已唱到贵妃自缢,是那“遥望蜀山尖,回将风阙瞻,浮云数点,咫尺把长安掩”。 沉鸢埋怨道:“大哥真是的,放着那么些好折子不挑,却点了《惊变》《埋玉》这般悲苦戏来。” “你自是不懂了,你大嫂偏就爱听这个。”沉之翱道,“自与她成婚,少说也已陪她听了七八回,此刻你给我穿上戏袍,我都能到那台上唱两句的了。” 沉鸢咬着酥饼直笑,不知不觉两出戏落幕,他们在外逛玩了一天,也该回家了。 傍晚时分,黄包车在夕阳里晃悠悠走着,沉鸢以手遮着前额,只觉被那光线晒得犯困,她倚在唐曼云的肩上睡着,等到得沉府门外,都已不知过了多久。 沉之翱给车夫付钱,唐曼云轻轻拍她的脸颊,沉鸢揉揉眼睛,昏沉地坐起来。 正要下车,忽听见唐曼云“咦”了一声,她抬起头,看见唐曼云的笑容。 “妹妹,你看是谁来啦?” 斜阳里沉府门开,惊起了一树飞鸟。 沉鸢抬眼望去,杜呈璋一身浅灰西装,笑意盈盈地站在那里,那西装裁剪干净,正是时下新兴的样式,他同衰老的沉安阔并肩站着,身量高挑,眉宇俊秀,是最意气风发的纨绔子弟。 她站在黄包车前发怔,望着杜呈璋走过来,慢慢牵住了她的手。 “你怎么来了?”她问。 “既已答应陪你过节,自是要做到。”杜呈璋说,“故而上海事毕,便赶过来陪你了。” 沉鸢张口未言,杜呈璋回头,又对沉安阔道:“衙门有些要事,实在脱不开身。我来迟了些,父亲莫怪我罢?” 沉安阔笑言道“怎会”,杜呈璋也笑了,探手揽住沉鸢的腰。众笑声里,良久,沉鸢也笑了一笑,她抬头看向沉府上空的一际残天,日落了,方才的飞鸟转眼又无踪迹了。 沉安阔吩咐添杯置筷,欲与儿女欢谈畅饮。 自那年沉鸢嫁去杜家,后来几番节时沉府都颇有些冷清,如今终于得以热闹一次,府中上下自然不敢怠慢,菜肴茶点如流水一般呈递上桌,杜呈璋与沉氏父子觥筹交错,那京城中的奇闻异事,也如茶话一般被他侃侃道来。 沉安阔听得入迷,酒过三巡,面颊也渐渐红了。沉鸢随同杜呈璋交际过几次,这般酒场言谈早已听习惯了,她浅浅吃了几筷菜,便没胃口再用,睨着旁人酒趣正酣,她悄悄离席,到灶房去寻蒲儿。 幸那丫头勤恳,今日探亲结束便归来了。沉鸢把她叫进房里,取来纸笔,写一张字条交给她。 “府外莲花池边,将这字条交给叶先生。” 说那话时,蒲儿眼神骤然缩了缩:“大少奶奶,要我给谁?” 再低头看那字条,上面写着“择期再会”,脸色都煞白了些:“这,这……” “我教你去,你便去罢。”沉鸢淡淡垂眼道,“你是我最贴身的丫鬟,我本也不欲瞒你的。只是动作麻利些,莫教大少爷知道了。” 蒲儿静了许久,折起字条,轻轻回个“是”字。 沉鸢送她从偏门出去,看她飞奔消失在树林里,她别一别耳旁碎发,转身回屋,桌边杜呈璋仍在喝酒,拈杯微笑着,一直望着她走进来。 “太太去哪里了?”她走近桌边,他拉住她的手。 “屋里太闷,我出去透透气。”沉鸢回答道。 那一席酒喝到二更,菜冷人散,沉鸢搀着杜呈璋回到卧房。 此刻是在沉家,自不会有两间房来容他们分居,沉鸢将他扶到床上,一时立在床边未动,杜呈璋静了半晌,又站起身来道:“我酒气重,你睡床,我睡地上罢。” “不必了。” 他停顿住。 良久,沉鸢道:“夜里凉,就睡在床上罢。” 南地的夜是潮湿的,更深露重,锦被冰冷得如浸泡了水。 沉鸢缩在里侧,不算宽的一张床,两人之间却好似还能再躺下一人似的,杜呈璋吹熄了灯,那房中除却黑暗就只剩沉默,他们彼此无言躺着,过了一会,杜呈璋问道:“你原谅我了?” “我并没有怪罪大少爷。”沉鸢道。 “我若说我并没有带她去上海,你可会相信?” 沉鸢没有说话,杜呈璋又继续道:“那日你走后没多久,矿业司便打来了电话。他们要我去上海出差……” “我信,”她出声打断,“大少爷说什么,我都是信的。” 杜呈璋倒没想到她会这般好言语,一时愣住,竟不知该再说什么了。 窗外虫声透进,沉鸢轻阖上眼,说也奇怪,从前她同他别扭,他娶回姚珞芝,她心冷得一连几月都不同他说话,撞见他们玩闹说笑,她拂袖转身而去,在心里气恨他多情……近来倒真不似从前那般心窄了,她生气的时限愈来愈短。到如今,甚至都能同他坦然躺在一张床上。 她想也许是恨得太久了,有如上紧弦的发条,总那么紧着,久而久之便没有气力了。 又或许她从前拥有的太少,好似紧盯着碗中三两银钱的乞丐,而现在她有了别的了,那几些小钱是否被人偷拿去,她也就不再在乎了。 “我有一话想问大少爷,”她问道,“大少爷娶我这些年,可曾后悔过么?” “不曾。”他说。 “即便成了如今这般,也不曾么?” “如今这般,是哪般?” 她没再说话。 良久,叹了叹道:“罢了。” 杜呈璋偏过头去,沉鸢闭目平躺着,又过一晌,听闻她呼吸渐匀,已睡着了。 见她肩膀露着,他起身为她掖一掖被角,忽听见窗外风声,他记起与她初见的那年盛夏,他蹲在岸边朝湖里扔石片,沉鸢坐在树下看书,他手里的石片一蹦两蹦地消失在水面深处。 “别等了。”他说,“父亲说他进山采药去,今日怕是不会来了。” 她愣了一愣,合上书道:“谁等他了,你莫胡说。” “你没等他,你又生什么气?”他笑了,“哎,沉小姐,你莫不是喜欢他罢?” 石片飞进莲叶丛里,扑棱棱惊起一片飞鸟。 杜呈璋回过神,将身上的被子又匀给她几寸。 都过去了,那是许多年前的事了。 她也早已忘了。 双喜临门。 次日清晨,杜呈璋与沉鸢启程返京。 中秋已过,月圆又缺,沉安阔虽万般不舍,也只得目送沉鸢上车,沉之翱随司机送他们到火车站,汽笛隆隆作响,沉鸢坐在窗边,看南地的绿树向后缓缓退去。 抵达京城已是一日之后,阿福命司机在车站外候着。 回到杜公馆,见那院楼内外扫饰一新,连后园的花草也都修剪了,沉鸢不解其意,只觉漂亮得赏心悦目,后来随杜呈璋到内厅给周蕙里请安,才知道是喜事临近,杜吴两家就要订亲了。 杜呈琮坐在周蕙里身旁校对聘礼礼单,沉鸢将家中带来的礼物送上,周蕙里微笑点头,叫阿音收了。 沉鸢入座,心中有些惭愧,周蕙里宽慰她道:“前阵子你给五儿操办生日,已经很累了。虽则按照惯例,这小儿女的婚事要由大嫂掌眼,好在我杜家儿女多,呈璋娶亲、呈瑞订亲,从前都有先例,不过照搬来便是了。也算着再过四日是为吉兆,良时难得,不可错过,于是不等你回来,便先行准备了些。你素来心宽的,莫怪我不与你知会。” 沉鸢道:“这并没有什么,只是太辛苦了母亲。” 周蕙里摇摇头,又道:“另有一事,我也想同你们商议。怪道我杜家撞了喜运,前日徐家竟也来登门提亲。说是他徐家的四少爷,与咱们五小姐交往已久……” 沉鸢抬眼看杜呈璋,犹记得徐府寿宴一事,还以为他会皱眉作对。不想他俯身同杜呈琮看礼单,正看得津津有味,闻言也不过“哦”一声,漫不经心地淡淡说道:“既是两情相悦,那自然是好事了。” “徐家医药生意兴盛,论说起家底,与我杜家也还算相配。”周蕙里道,“五儿年纪也到了,我托人打听那位徐少爷,闻说品行还不错,我思量着,既总是要办的,倒不如赶着呈琮的趟儿,来个双喜临门……” 沉鸢一听,愣了一愣:“五妹与徐少爷虽很合适,可毕竟是婚姻大事,这样是否太急了些呢?” “你五妹倒比我还急呢,终究胳膊是朝外拐的。”周蕙里笑道,“近来我总觉得心慌,许是人老了罢,早早为你们办了这些事也好,只盼着你们父亲在那位子上坐得稳,儿女早日成家立业,我也就没甚牵挂了。” 周蕙里主意已定,沉鸢也不好再说什么了。转眼间杜呈琮、杜元茉都要为人夫妻,她恍恍惚惚,倒也觉得高兴,只是日子实在有些紧,接下来四日,她陪周蕙里张罗颠簸,总算赶在吉日之前准备停当,到订婚那天,杜公馆外张灯结彩,徐府、吴府各家亲朋齐聚此处,沸沸扬扬,好不热闹。 杜呈璋为长子,陪同父亲杜昌升、母亲周蕙里四下敬酒谢贺。沉鸢携二妹杜元茵招待女客,也是忙得足不沾地,好容易等到宴席开始,众宾落座,沉鸢得闲去灶房查验菜肴,扑面闻见馨香甜味,原来是一道开餐的黄米玫瑰茶。 记得姚珞芝素爱玫瑰的,沉鸢思量一刻,吩咐道:“将这玫瑰茶多盛出一例,给姨少奶奶送去。” “大少奶奶,若早些说就好了,”厨子老陈为难道,“今日宾客叁百人,便只盛了叁百例。为赶着做下一道冬笋黄鱼汤,多余的玫瑰茶均已倒了,您瞧,连锅都刷出来了。” 沉鸢听闻,笑道:“那倒也不妨事。既如此,便将我那例给姨少奶奶罢。” 她唤蒲儿来取茶,为她托着,从侧边的楼梯轻轻上去。 杜公馆宴厅里熙熙攘攘响彻人声,来到叁楼,更衬得有些清冷,沉鸢敲门而入时,姚珞芝正坐在床上打一条围巾,抬眸瞥见沉鸢,慌忙收了毛线,掀开被子下床。 “我倒不知大少奶奶会来,都未梳妆,大少奶奶莫怪。” “无妨,”沉鸢道,“今日杜家订婚,我想你一人在房间里,大概有些寂寞。闻着这黄米玫瑰茶味道甚好,便讨来一例与你尝尝。” 姚珞芝望向那茶,默然良久,笑了一笑:“大少奶奶这般忙碌,倒也还能记挂着我。” 门外依稀透进喧闹声,姚珞芝扭头看向露台。秋意浓了,如今落在树叶上的阳光都格外刺眼一些,小猫窝在光影里懒懒晒着太阳,姚珞芝唤它一声,它掀掀眼皮,起身走了过来。 “我倒不怎么寂寞,无人的时候,也有它陪着我。”姚珞芝用指尖轻轻梳理它的毛,“我许久未见大少奶奶,大少奶奶回家这一趟,可还舒心么?” 沉鸢闻声一顿,忽然有些难言。 一来是杜呈璋负了姚珞芝,他未带她去上海,最后反而陪自己回了江南,她夹在中间实在难做;二来姚珞芝是孤儿,无父无母的,若提起“回家”,也多少有些戳人心事。 她踌躇半晌,避重就轻道:“家父腿疾,自是不敢舒心的。这猫是唤作圆儿罢?上回来时,我便觉得它漂亮了。” 姚珞芝微微一笑:“大少奶奶若喜欢,也可抱一抱它。” 她忽然托着那猫凑将过来,沉鸢吓了一跳,本能地后退一步。蒲儿见状,忙道:“姨少奶奶,我们少奶奶是有些怕猫的……” 姚珞芝闻言赶紧收手,然而已经来不及。那猫身子前倾,后腿一蹬便朝沉鸢扑了过去,利爪挠在手臂上,破了又深又长的叁道血痕,鲜血淋漓而下,沉鸢皱眉,“嘶”地倒吸几口冷气。 “嗳呀!” 姚珞芝吓得直慌,蒲儿又气又急,一时也说不出甚话来。正要跑去楼下喊人,沉鸢忙拉住她道: “今日杜家大喜,太太最忌讳这些,千万不能冲撞了喜事。你莫要声张,只陪我悄悄从侧门出去,到诊所包扎便罢了。” 蒲儿没奈何地点点头,撕一块布头略微遮掩,扶着沉鸢下楼去了。 所幸楼下热闹,并无人注意,她们走出杜公馆,沉鸢手臂流血,引得来往路人侧目,蒲儿问她要不要叫司机开车,沉鸢摇头道:“就在附近,你我走去便是。” 蒲儿纳闷她竟这般熟门熟路,来到诊所门前,才恍惚着领悟明白。阿冬闻声来开门,一眼看见沉鸢手上的血,他笑容消失,回头连连大喊“先生”,沉鸢抬起头,看见叶慈眠快步走过来。 珠帘在他身后掀起又落下,如跳跃迸溅的水珠。 沉鸢远远望着,恍然记起数月之前的小凤楼,他半蹲在身前为她的脚踝上药,那时她只顾着紧张羞愧,竟不知后来自己周身伤病,全都要拜托他来医治。 “我还怕先生不曾回来。”她抿着唇,忽然笑起来。 “我早已回来了。”叶慈眠说。 大嫂呢? 说那话时他有些分心,低头皱眉,目光都落在她的伤口上。 略略扫了一眼,吩咐阿冬取来药水与纱布,他托着沉鸢的手臂,为她擦拭消毒,棉球碰到皮肉,她抖了一抖,叶慈眠道:“忍一下,很快就好了。” 他语气不算轻,沉鸢抬眸望向他的脸。 见他神色沉沉的,像是心疼,又像在生气,不知怎的,她忽然记起他自己遭人捅了一刀的时候,刀尖险些入腹,血流了一地,那时他很冷静地给自己缝针,反倒还不如此刻脸色难看。 “哪里来的猫?”他问。 沉鸢不愿生是非,只说是杜公馆里的猫,她一带而过,叶慈眠也就没再多问,冷冷说道:“杜呈璋呢?便是这样照顾少奶奶的?都伤成这般了,也不陪着一同来。” 沉鸢默了默,余光里蒲儿低下眼去,也未说话。后来那破溃处清理干净,叶慈眠为她敷药,层层纱布缠绕手臂,沉鸢问道:“那日找先生寻仇之人,可找到了么?” 叶慈眠手指一顿,答道:“许是崔家的人罢。我为崔贺接指没能接上,害他残废,大概是怀恨在心。” 沉鸢听闻,有些紧张:“那后来可又来寻过先生?” “不曾。”叶慈眠说,“你且放心罢。” 他们一言一句交谈,蒲儿不好多听,抽空说道:“大少奶奶,我到院外等您去。” 她拉着阿冬出屋,临走将门也掩上,屋内便安静下来,叶慈眠为沉鸢包扎妥当,握着她手腕没有松开,拇指轻轻摩挲一阵,问道:“这几日,你过得可好?” “还好,”沉鸢点点头,“先生呢?” “我想见你。”叶慈眠望着她道,“可是,我不知道怎么见你。” 他似乎有些答非所问,沉鸢抿了抿唇,也想不出如何作答。 那杜公馆重垣迭锁,她是杜家大少奶奶,自是难以常常抛头露面的,沉鸢默然不语,过了一晌,叶慈眠又道:“对了,这个给你。” 他进内室取了什么东西来,手掌轻轻摊开,是一粒白珍珠。沉鸢反应一瞬,随即知道是自己羊绒披肩上脱落的那一颗,不想竟是掉在了这里,顺带着忆起当日情形,又忍不住开始脸红。 她含糊着欲装傻,叶慈眠偏还要给她解释:“想是那时动作太大,便崩掉了。幸亏阿冬打扫眼尖,不致遗失了贵重之物。” 沉鸢一把抓过那珍珠,低着头起身要走。叶慈眠见状笑了笑,手臂一展,她背对着他,被他拉回怀里抱住。 “我总在这里等你的,”他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若你想我,便来见我。” 沉鸢轻轻应一声,随即环绕的手臂松开,她推门出去。来到院内,蒲儿正蹲在地上与阿冬斗草,那阿冬比蒲儿年长一岁,却远不及蒲儿机灵,他对着地上一堆断叶残梗沮丧不堪,蒲儿呵呵笑着,伸手道:“快快,拿钱来!” 阿冬不情愿地掏出两枚铜板,蒲儿劈手夺去,沉鸢笑道:“不过说了几句话的功夫,你竟都与人赌起钱来。下次可再不准了。” “莫等下次了,”阿冬忙道,“这次也别准罢。” “呸,你做梦哪!” 蒲儿朝阿冬做个鬼脸,见沉鸢伤口已经扎好,连忙揣了铜板,扶着她走出院门去。 回到杜公馆,才记起忘了找叶慈眠讨替换的伤药,蒲儿欲回头再跑一趟,沉鸢道:“罢了,今日府内繁忙,本就缺乏人手,你离开这一阵,都不知那边乱成什么样了。你且回席帮忙去罢,需要换药时,我再去便是了。” 那话自然是有私心的,她们彼此心知肚明,蒲儿也不多言,便点头应了。沉鸢从侧梯上去,回房换一件宽袖的旗袍,将那伤损的手臂遮了,又重回一楼招待宾客。 喜事贺到傍晚,筵席散了,徐吴两家在门外作别。 沉鸢陪杜呈璋送客,许是失了血,又兼天色晚了,她站在夜风里,只觉手臂有些发凉。 她一手捂着受伤的小臂取暖,那动作被杜呈璋看见,他不知情,伸手来握她的胳膊。好巧不巧,隔着衣袖一把抓在伤处,沉鸢低低“唉哟”一声,杜呈璋皱眉道:“怎么了?” 那时身旁有人经过,她唤了沉鸢一声,沉鸢抬眼看去,是林宛洁。 “原来是大少奶奶,”沉鸢微笑寒暄道,“今日太忙了,竟都不曾与你说几句话……” “你还说这些作甚?”杜呈璋不耐打断,“我问你,你的手怎么了?” 沉鸢哽了一哽,林宛洁也有些尴尬,只好草草两句作别,转身上车回府。 回过神时,杜呈璋已将她衣袖撸起,白色纱布暴露出来,沉鸢吓了一跳,担心教周蕙里看见,慌忙将衣袖放下,低低说道:“你做什么!我不过是让猫抓了一道……” “猫?哪只猫?” “还能是哪只?”蒲儿在旁忍不住道,“这杜公馆里,不就只有姨少奶奶养了猫吗?” 杜呈璋听完脸色沉下去,沉鸢以为蒲儿无礼惹他生气,连忙斥她两句:“蒲儿,你是怎么跟大少爷说话?” 见宾客也散尽了,她拉着蒲儿便往回走,杜呈璋望着她远去的背影,立在原地未动,阿福走过来,杜呈璋慢慢问:“大少奶奶手上的的伤,是谁给包扎的?” “今日未请医生来府。”阿福回答,“不过晌午时候,大少奶奶曾带蒲儿出去一趟,至于去了哪里,这……大少奶奶没有用车,小的也就不知道了。” 良久,杜呈璋闷闷“嗯”一声:“行了,你退下罢。” 杜家大事尘埃落定,当晚家中欢声笑语,一片喜气洋洋。 才订婚的杜呈琮、杜元茉自不必说,难得今日四少爷杜呈瑞也从学校回来,周蕙里心中高兴,打电话喊了钱太太、赵太太来一同打牌。众人喧哗热闹到深夜,怎奈沉鸢忙了一日,疲乏不堪,后来实在撑不住,便同周蕙里说一声,提前回房休息。 她经过二楼,见那客房亮着灯。好奇走过去看,原来是杜呈瑞在灯下看书。 沉鸢略一探头,被他瞧见,她想躲闪已经来不及,踌躇之间,杜呈瑞合上书问候道:“大嫂。” “四少爷回来了,”沉鸢轻轻一笑,“我许久不见你,听闻你在学校里住了,不知一切可还习惯么?” “很好。” 他少言寡语惯了,沉鸢也不计较,想了一想,又说道:“既难得回来,便多住几日罢。你身子弱,父亲母亲都很想你,你大哥也总惦念你的……” “大嫂呢?”杜呈瑞忽然道,“大嫂也惦念我吗?” 沉鸢一怔:“我?那自然也是……” “她自然是惦念你的了,常言道长嫂如母,这话是不会错的。” 不知何时,杜呈璋也上楼来。从身后经过沉鸢,笑着走到杜呈瑞身边去:“学校里考试了罢?最近身体如何?你那位订了亲的小未婚妻,可是常常打电话来问的。” 杜呈瑞垂眸不言,沉鸢本就累得有些头痛,正巧杜呈璋来了,连忙找个理由离开。她同二人道了别,转身到楼上去,脚步声轻轻消失在耳畔,杜呈璋敛了笑意,展臂勾住杜呈瑞的肩膀。 “你应该庆幸,你是杜家的四少爷。”他淡淡说,“若换作别人,胆敢这般觊觎你大嫂,我定是饶不了他的。” 沉鸢回房时,蒲儿已将先前那件羊绒披肩缝补好了。 桌上放着参汤,她端起喝了几口便沉沉睡去,许是人多事杂,那一夜反倒没怎么做梦,到第二天醒来,日上叁竿了,杜呈璋已去了矿业司,家中弟妹也都上学去了。 听闻院内有声,她唤蒲儿来,问发生了什么事情。 蒲儿替她梳妆,回道:“烟儿已找了一早晨了,说姨少奶奶的猫丢了。我想兴许昨日闹腾,那猫儿调皮,趁乱逃出去也未可知,总在这杜公馆里找,又能找到什么呢?” “那猫是大少爷捡回来的,姨少奶奶自然舍不得。”沉鸢侧头戴着耳环,记起它的蓝色眼睛,一时忽也有些可惜,“过会儿吃了饭,你也去帮着找找罢。” 蒲儿不情愿地应声,却还是去了。 这日府上冷清,周蕙里昨夜打牌到很晚,如今也在睡觉,沉鸢闲坐了小半日,出门去荣盛堂买几件糕点,路过雁南巷时,她步伐停顿,走了进去。 视线穿过园中绿树,她看见叶慈眠正在写药方。 低眉握笔,小羊毫在纸上飞快起落着,她没出声,就那么望着看了很久,后来他抬头看见她,一愣之间,手底的药名忽然写错,回过神来,又匆匆划掉。 “你怎么来了?”许是昨日才见,他没奢望再见会这样快。 “不是先生说的么?”沉鸢轻轻道,“想见你时,便要来见你。” 可还有别的事?(H) 毛笔搁在砚台边,叶慈眠站起身来。将那药方折了两折,吩咐阿冬出门抓药,给齐家二少爷送去。 “我的跑腿钱呢,先生?”阿冬厚脸皮道,“昨日将铜板尽输给蒲儿姑娘了,如今口袋空空,我想买串冰糖葫芦吃……” 叶慈眠一愣,正要教训,沉鸢在旁“嗤”一声笑了。她打开手袋,摸出一块银元递给阿冬:“既是蒲儿赢了你的钱,这跑腿钱便由我出了罢。在路上看见什么好吃的,全都买回来。” 阿冬哪里摸过银元,喜得两眼发直:“这么多!” 叶慈眠来不及阻止,他已伸手抓去,一溜烟跑了:“谢谢大少奶奶,谢谢大少奶奶!” 沉鸢望着阿冬跑走的背影直笑,叶慈眠横她一眼,道:“大少奶奶真有钱,来我这儿充大款,却将我衬得不是人了。” 说那话时,他自己也忍不住笑起来,轻轻牵起她的手,问道:“伤口怎样了,可还疼么?” “不疼了,只觉得有些痒。”沉鸢道,“许是快好了罢。” 叶慈眠拉着她坐下,为她解开纱布,将那伤处换了药。细细看一番,点头道:“好多了,这一夜过去,浅显处都已愈合一些了。亏得那猫养得干净,没有感染,若换作外边的野猫,便说不准了。” 他将创药收回架子上,听得身后窸窣有声。回过头来,看见沉鸢放下衣袖,拿着手袋就要起身,他困惑愣道:“你要走?” “既已换完了药,便不多打扰先生了。”沉鸢说,“我回去了,先生且歇晌罢。” 叶慈眠沉默未动,沉鸢顿了一顿,又问道:“先生,可还有别的事?” 他望着她的脸,忽觉那眉眼间似有狡黠意,才醒悟她是在拿他作趣。 叶慈眠失笑,走到她面前,很近地欺身俯视,沉鸢被迫仰起头来,他反问道:“你说呢?” 她还没开口,叶慈眠手臂拦住后腰,不由分说将她横抱起来。 手袋被夺下来丢在桌上,他抱着她朝内室走,沉鸢问:“若阿冬回来怎么办?” “齐府在十七里外,”叶慈眠泰然回答,“一来一回,要到天黑。” 沉鸢静了一瞬,笑道:“叶慈眠,你够坏的。” 她坐在床边任由他拆解自己的旗袍,后来视线偏侧,她望见窗边的脸盆架。 忽记起什么,她问道:“那日先生给我手术,我喝了先生一杯栀子酒,便昏醉过去了。醒来时仿佛听见这屋子里有水声——先生,那时你在做什么呢?” 叶慈眠动作一僵,淡淡道:“没有的事,你听错了。” “是么?可是在那之前,我还听见……” “大少奶奶将那天记得真清楚,”旗袍剥落,叶慈眠压着她的身子,“手术台上之事,可是还想再来一次?” 他垂眸抵着她的鼻尖,沉鸢仰面而躺,胸脯起伏着,若即若离地碰着他的胸膛。 目光交触,她没有说话,却好似已经回应,叶慈眠手掌下落,慢慢揉弄着她的阴阜,搓磨之间,沉鸢有些难耐地拱了拱腰,他便就势低头,张口含住她的乳房。 唇舌舔舐,牙齿轻啮,如蚁咬般的酥痒感密密麻麻窜将上来。 沉鸢喘息一阵,忍不住挺起胸脯送得更深,叶慈眠吮咬那乳肉,手指也没偷懒,轻车熟路地搅弄她要害之处,不知不觉她热液涌下,沿着指节浸湿了他的手。 乳房与甬道都被好好伺候,她动情得厉害,足跟摩擦床单,只觉自己那处空虚难受。 腿心打开着,想他再深再用力些,她忍不住伸手摸索到他胯间,果然那物长翘坚挺,早已硬涨得几乎要冲破出来。 她隔着布料抚弄顶端,指尖刮过肉棱,叶慈眠立刻弓腰抖了一抖。恨她使坏,干脆也不再忍了,褪了衣裳,分开她腿便猛撞进去。 突如其来的填入,那样一深到底,沉鸢禁不住叫了一声。 叶慈眠没有理会,等她稍一适应,便又继续挺腰抽添,他顶弄得用力,跪在她两腿之间,一手把着她的腰,一手还偏又去弄那裸露的肉珠,拇指自撑开的肉口向上捋,每一挺入,指腹拨开肉瓣,磨过尖端,一次紧接一次,沉鸢哪曾受过这个,没过多久,被刺激得直冒冷汗,脚趾也都蜷缩起来。 “先生,嗯……啊……” 她有些混乱地呻吟,指甲掐着他的手臂,叶慈眠也不曾吭声。 感到她身子越来越热,腿心处也一阵阵吞绞起来,他知道她快到了,俯下身去,有些无奈地说:“大少奶奶,未免太快了些。早知这般,就不该答应做那手术……” 那一言未完,沉鸢无声皱眉,已忍不住高潮了。 她颤抖着,叶慈眠顺应她收缩的节律,一下一下慢慢抽插,力道不重,却将那滋味绵延甚久,沉鸢抓着他的手臂,难耐又有些贪婪地努力忍耐,酥麻快意流淌进四肢百骸,她闭着眼,可怜可恨地,又如着魔一般想起杜呈璋。 “是不是此刻这么弄你更要命些?莫躲了,我就想看你爽快得直哭……” 从姚珞芝房门外听见的话如今都还记得清楚,她撑坐起身,拉住叶慈眠就要撤开的手。 “先生,”她将他的手覆在自己腿心处,“再帮我来一次,求您。” 叶慈眠望了她半晌,没有说话,手指重新动作起来。 指尖捏着那脆弱肉端,揉搓,扯拽,以指根夹着来回摩擦,才刚高潮过一次的肉体,自是难以经受这般猛烈的卷土重来,那尖锐的快意如索命一般,沉鸢立刻变了脸色,她扭着腰尖叫,发抖,第二次高潮来得也很快,不过几秒功夫,水液喷溅,她哆嗦着瘫软下去。 叶慈眠飞快捞住她的身子,他抱住她,沉鸢将脸靠在他肩上。 意识渐渐回笼,她闭上眼睛,静静地想,原来她并不是什么石头一样的人,那云雨的感觉,她也一样能尝到的。 原来这世上的男人,也并不只有他杜呈璋一个。 “先生。”她抬起手臂,如小蛇一般慢慢攀住他的脖子,“方才我好舒服。” 他闻声,轻轻笑了一笑。 “如此便好。” 她累得有些困,又缓了很久才慢慢直起身来。 叶慈眠热了毛巾,为她擦拭身子,午时已过,她该快些回去了,待清洗完毕,她穿好旗袍,拿起手袋要走。 “鸢鸢。” 叶慈眠喊她一声,沉鸢脚步顿住,他从身后贴近,又最后抱了她一下。 “从今往后,你不必再求我。”他说,“你想要什么,我都愿意给你。” 沉鸢转身回去吻他。 他们拥抱着吻了很久,叶慈眠摸摸她的后背:“好了,快回去罢。” 他送她到院门口,院门拉开的一瞬,杜呈璋抱臂倚在巷子对面,手指夹着香烟,缓缓抬眼望过来。 恭喜大少爷。 沉鸢微不可见地抖了一抖,慌乱之间,听见叶慈眠平静道:“大少爷来了。” 杜呈璋点点头,将那烟掐了,盯着沉鸢看一阵,慢慢笑道:“我就猜你在这儿,果真教我猜对了。” 沉鸢嘴唇发颤,不知如何作答,杜呈璋又继续道:“母亲约了赵医生来给四弟看病,现下正在家里。我念着你手上的伤,本想教他给你也一同看看,却找不见人,听阿福说,你吃过晌饭便出来了。” 沉鸢听着,徐徐稳下些神:“我倒不知赵医生会来,早知这般,便在家等了。” “无妨,”杜呈璋说,“叶兄弟是留洋回来,也很厉害,找谁看都是一样的。” “你什么时候来的?”她又问。 “也没多久,”杜呈璋道,“刚从衙门回来,觉得有些累,才在这儿吸了支烟,便见你出来了。” 他垂眸,看见沉鸢手中提着几件点心。笑了一笑,伸手接过来:“你又去荣盛堂了罢?你总爱吃这些东西的。” 隔着油纸摸了摸,又淡淡道:“如今这些店家愈发不尽心了。从前都是卖才出炉的新鲜物件,你今日买的这些,现下都已凉透了。” “大少奶奶的伤口好多了,”叶慈眠道,“我已为她又换了次药,若无甚异样,明日可不必再来了。” “是么?如此甚好。”杜呈璋看他一眼,“你妙手回春,果然是名不虚传。” “既已快痊愈,我们便不打扰了,”杜呈璋抬起手,揽住沉鸢的肩膀,“鸢鸢,咱们回家罢。” 叶慈眠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他们并肩走着,最后慢慢消失在小巷尽头。 闻见香烟的焦糊气,他回过神,低头去碾那未灭的烟尾,看见石板路边八九支残烟,如小山一般堆着,他静默良久,转身回去。 “我见你不常用车,实则家中那四辆汽车,很少会同时使用的,你不必担心耽误别人什么。”走至巷口,杜呈璋道,“下次出门,跟阿福说一声,教他让老刘带你出去便是,哦,将你的那两个丫鬟也带上,你是我杜家大少奶奶,总这般独自出门,实是教人不够放心。” 沉鸢轻轻回个“是”字,转眼他们走回到杜公馆外,她抬眼望去,那深宅府院,障目森茵,从来一眼看不到边际。 铁门打开,却忽然听见凄厉哭声,她愣一愣,循声望向三楼露台,同时余光见那后园里有人惊慌着跌撞跑来,沉鸢定睛一看,竟是蒲儿。 “大少爷,大少奶奶……” 她慌乱不堪地扑过来,沉鸢连忙伸出手臂将她扶住:“出什么事了?你别怕,慢慢说。” “姨少奶奶的猫……那只猫死在后边了!” 沉鸢吓了一跳,赶紧问道:“是如何死的?” “方才我与烟儿寻猫,走到后园,一眼便看见那假山上挂着红红的什么东西。起初我俩还以为是谁晾了一块红布,走近一看,竟是张血淋淋的猫皮……”蒲儿声音抖得厉害,“……大少奶奶,准是有人将那猫活剥了!” 沉鸢倒吸口气,摇晃着后退一步,杜呈璋横出手臂,自身后托住她。 “行了,不过是只猫罢了。”他淡淡道,“这般大惊小怪,吓坏了大少奶奶。” 蒲儿怔然点头,努力稳住声音:“大少爷,您去看看姨少奶奶罢。她已哭了很久,现下正在房里摔东西呢。” 杜呈璋与沉鸢走进堂厅,一楼会客室里坐着周蕙里、杜呈瑞与赵继华,正在为杜呈瑞诊病。 姚珞芝哭声自三楼隐隐传出来,周蕙里冷冷横一眼杜呈璋:“还不快去收拾收拾你那家中破事?这般撒泼打滚的,成何体统,实是教客人笑话。” 杜呈璋沉着脸转身上楼,沉鸢颔首歉意,周蕙里摆摆手,沉鸢随即也跟上去。来到三楼,杜呈璋快步推门进屋,尚未开口训斥,烟儿哭着回道:“大少爷,少奶奶方才昏过去了!” 赵继华从一楼匆匆上来,一病未看,又添一病。 沉鸢垂手立在门边,姚珞芝脸色苍白,闭目躺在床上,脸颊混乱挂着泪痕,赵继华诊看一番,起身道:“只是惊吓伤心过度,并无大碍。姨少奶奶瘦弱,需妥善饮食进补……” 他顿一顿,俯首作揖行礼:“恭喜大少爷。” “什么?”杜呈璋皱了皱眉。 “姨少奶奶,这是有身了。” 沉鸢讶异地张了张口,烟儿惊喜捂嘴,杜呈璋迟迟未出一言。 良久,吩咐烟儿道:“下楼去,告诉太太。” 说那话时姚珞芝也醒转了,杜呈璋走到床边坐下,将她扶起抱在怀里。 姚珞芝抽泣不止道:“大少爷,我的圆儿没了。” “好了,你若喜欢猫,明日我找人给你再买一只便是。”杜呈璋柔声抚着她的头发,“如今你身子娇贵,切不可再多哭了。” 沉鸢不愿多听,道一句别,转身欲去。 忽然身后姚珞芝唤了声“大少奶奶”,她回过头,见她目光从凌乱的发间透露出来。 “大少奶奶——” 沉鸢未曾料想会看见如此冰冷的恨意。 “——如今是遂愿,还是不遂愿呢?” 沉鸢怔在原地,沉默之间,杜呈璋抬头看她一眼:“你手上也还有伤,既无别的事,快回房歇息罢。” 沉鸢垂眸点头,带着蒲儿离开,才出屋门,蒲儿恨恨骂道:“姚青柳那话是什么意思?难不成觉得那猫是大少奶奶做的么?” 她声音颇大,沉鸢忙制止道:“可莫声张了。她的猫才抓伤了我,第二天便死在后园,论谁都难免那般猜想一番的。况她才有身孕,情绪不稳,也是常事……” “怀个贱种而已,有什么了不起的?”蒲儿冷笑道,“真以为自己就多么金贵了。从前见她对大少奶奶卑微尊敬,我也不多说什么,如今一朝上位,翻脸比翻书都快,当真不是什么东西。大少奶奶,您也不能总这般忍气吞声的,那脏水都泼到您头上来,若不分辩,太太和大少爷都要被她带偏了……” “这般无凭无据之事,若太太信我,自不会去信她;若太太信她,那么我说什么也是无益,又有什么好费口舌的。”沉鸢淡淡道,“至于大少爷,他要怎么想都是他的事,我并不在乎,你也收收你的脾气性子,待会替我给姨少奶奶送些贺礼,以作庆祝之仪,此后她再说些什么,都不必再理会了。” 她回房挑拣几件新首饰,连同几匹时兴的丝绸料子,教蒲儿扎了红绳送到姚珞芝房里去。 蒲儿捧着东西不情愿地去了,一遭下来,沉鸢只觉疲惫腰酸,不知不觉昏睡了一个下午,到晚饭时候下楼,餐房甚是热闹,杜元茵、杜元茉都从学校回来了,杜呈瑞也在周蕙里身边静静坐着。 “真是难得这般齐整,只是还缺了个老三。”周蕙里道,“倒不知又同那吴家丫头跑去哪里约会,都已订婚的人了,还是这般毛躁。” “三弟跟弟妹新婚燕尔,自然是如胶似漆的。”杜元茵笑道,“大哥大嫂订婚时,不也是这般么?” 那杜元茵本就有些粗心大意,再兼平时在外交际,甚少归家,只印象里记得大哥大嫂感情甚好,竟不知早已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如此一言,还自以为是说了什么漂亮话,沉鸢也不忍说穿,轻轻一笑道:“是了,只不过一晃都多少年过去了。” 杜呈瑞在对面望着沉鸢,周蕙里道:“说到你大哥,今日也有一件喜事。听闻偏房那位有身了,虽非正室,却也是我们杜家的孙子。赵大夫说什么滋补身体,不过我看没什么好滋补的,寻常饭菜就已很好了,故而我想着,从明日起让她下楼一起用饭,除此之外,再从库房选几根参子送去,也就罢了。” 她顿了顿,看向杜呈璋身边:“鸢儿,你说呢?” 沉鸢回过神,默一瞬道:“一切都听母亲安排。” “果然是我们杜家的大媳妇,心量气度自是不同。”周蕙里很满意,“既添了孙子,这样一来,你们父亲也总算能够高兴些了。” 杜呈璋闻言,随即问道:“我也听见些风声,父亲近日心气不顺,可是出了什么事?” “他们官府之事,我是不太懂的。”周蕙里忧心道,“不过听闻从上海调来几位政府要员,似是与你父亲有些作对,想来你父亲位高权重,树大招风,遭人记恨也是常有的,我想劝他借这机会退隐,他却执意不肯。如今便只盼着能够安稳度过,莫要晚节不保才是。” “晚节不保,这是哪里话?若教父亲听见,又该埋怨你诅咒他了。”杜呈璋笑道,“母亲且放心,父亲在官府多年,根基深厚,门人众多,不是那般容易扳倒的。常言道老当益壮,父亲这也是不愿服老,还想再多与人斗上一斗呢。” “若真如你所说,便是最好了。”周蕙里叹一口气,“我也知你父亲向来稳固,只是近日我总心慌头晕,不免多想……也罢,明日教阿音陪我去寺里再烧一炷香,兴许也就好些了。” 一餐饭毕,众人各自回房去。 沉鸢心里闷,回房便坐在窗边喝茶,不知不觉到了深夜,正欲睡时,忽听见敲门声,她起身开门,是杜元茉。 沉鸢讶了一讶,问道:“你怎么来啦?” “再过几日是大嫂生辰,母亲命我们给大嫂过生日呢。”杜元茉弯眼笑道,“二姐明日要与同学出远门,我便只将三哥四哥喊了过来……” 她回过头,从门后用力拽出杜呈琮与杜呈瑞:“喂,你们出来呀!快问问大嫂,想要怎样过生日呢?” 沉鸢一愣,忍不住笑了:“教你们这些小朋友给我过生日,可实是有些过意不去。” “谁是小朋友呀?我们都已订了亲了,都是大人了。”杜元茉撇嘴道,“四哥,你说是不是?” 杜呈瑞静默不言,沉鸢看向他,问道:“四少爷,过几日也还不走么?” “学校课业不算忙,晚些回去也不妨事。”杜呈瑞平静道,“我难得见大嫂一面,为大嫂过完生日再走罢。” 他学贯中西。 其实沉鸢对于生日不甚关心,从前在沉府时,母亲杨氏过世早,沉安阔一介男子,粗粗咧咧,也不常记得她的生辰,时而记起,便吩咐厨娘为她下一碗长寿面,若是忘了,这一年也就这样寻常过去。 她并不怎么过生辰的。 是来了杜公馆之后,才知道人人都要庆贺生日。 不仅要吃寿面,还要呼朋唤友、设宴寻欢,京城大户人家的生活便是如此,男女老幼纨绔奢靡,在那精致阁楼中日日消闲,除却品茶、饮酒、跳舞、打牌,并无什么其他事可做,于是唯盼着各种节日、谁人生日,也好以此为由再撮合下一次相聚。 起初她不甚习惯,她不会饮酒,也并不会跳舞。周蕙里让丫鬟阿音来喊她下楼打牌时,她总是坐在窗边写字读书,那时她性子太静,也不爱玩,与那杜公馆总有些格格不入,周蕙里为人宽善,也不强求,久而久之,渐渐阿音也就不再来了。 后来是她自己有一天忽意识到,她毕竟是杜家的大少奶奶。既已嫁给杜呈璋,日后有多少场合、多少时刻,都需要她陪伴在他身边得体露面,似乎她已不该再那样自私自我地像从前的沉鸢一般活着,她也早就不是从前的沉鸢了。 她便是那时候跟周蕙里学会了打牌。 “我是没什么创意的,不过想着五妹生日那般便很好。”沉鸢道,“如今三弟与五妹均已各自订婚,几家之间更是应该常常走动,不如到时将徐、吴两家要好的亲眷邀来团聚,大家热热闹闹地玩上一天,也就罢了。” 主意既定,杜元茉便张罗起来。 到沉鸢生辰那日,万里晴空,秋高气爽,徐府大少爷徐东廉忙于事务不便前来,便由徐西复、徐北岩代为奉礼,吴府四小姐吴季湉与大少奶奶林宛洁同贺,除此之外,还有杜呈璋的若干朋友、杜元茉几名要好的同学,众人聒噪热络地闹着场子,沉鸢不停收礼,谈笑之间倒也高兴。 杜元茉念她是江南人氏,特请了南方厨子来掌勺造席。又高价收来古酿的栀子花酒,斟满一杯与她尝鲜,沉鸢搪推不得,想着既是家宴,四下均是熟人,见众人喜笑谈天,她也不愿扫兴,于是抿着杯便喝了。 一杯入口,那酒倒真是清甜沁人。杜元茉偷眼瞧着沉鸢神色,见她爱喝,赶紧又给她续上一杯,沉鸢慢慢喝着,不知不觉有些贪嘴,直至杜呈璋笑说她脸都有些红了,她才醒悟,连忙将那酒杯放下。 蒲儿沏一杯蜂蜜茶与她解酒,沉鸢捧过喝着,忽听杜元茉“咦”了一声:“怪也,怎么南筝姐姐不曾到呢?” 方才她忙着招待宴席,如今坐定细看,才发觉徐府只来了徐西复与徐北岩,却少了三小姐徐南筝。一语既出,席间安静下来,徐西复道:“舍妹前日染疾,周身都生了脓疮。面目不愿示人,也怕有所传染,故而未到。” “竟这般严重么?”杜元茉惊撼道,“那是什么病,可曾请医生?” “医生自是请来不少,然对症下药,却不甚见效。”徐西复叹口气,“起初还是些细小红疹,由于没及时治好,如今已变作糜烂脓疮,南筝在家总哭,大哥遍请名医,却也无法,实是有些烦恼……” 一时席间唏嘘,沉鸢听得忧心,也忍不住蹙眉。徐西复望见,顿一顿道:“今日大少奶奶生辰,不该说这些的,是我之过。” 沉鸢连忙摇头,正欲解释自己并无他意,杜元茉忽道:“我倒认识一位医生,他学贯中西,很是厉害。他是我大哥的朋友,照理说来,二哥也该认识的……” 沉鸢骤然一怔,徐西复沉吟半晌,问道:“你说的这人,可是叶慈眠?” 杜元茉点头称是,不知为何,徐西复目光偏移,忽然望了杜呈璋一眼。 他迟迟不做声,倒好似等待谁人示下,沉鸢觉得奇怪,一时却想不甚通,困惑之间,身旁杜呈璋淡笑开口道:“真是灯下黑,竟将他给忘了。多亏我家五妹提醒,既如此,不如打电话请南筝妹妹过来,再差人去请叶慈眠——今日鸢鸢生日,大家相聚不易,莫要分散了,便在此处诊治罢。” 徐西复闻言连连点头,忙差人给徐府电话,又叫司机回府接三小姐来。此刻杜公馆的丫鬟佣人均忙碌着,便指派沉鸢房里那年纪最小、最清闲的絮儿去雁南巷请人,沉鸢告知她地址,絮儿仔细记了,沉鸢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忽然间手背一暖,是杜呈璋将她轻轻牵住。 “你的贴身丫鬟,竟然都不识得路。”他说,“你去找他那么多次,都不曾带人么?” 沉鸢身子一僵,回头见他在笑,神色平淡柔和着,倒好似也只是寻常调侃。 她放下茶杯,平静回答道:“絮儿年幼不更事,往常我出门时,多是带着蒲儿的。” 杜呈璋点了点头,收回手去,也没再多言。沉鸢低头再吃几筷菜,未过多久,听闻院外有依稀人声,门开之时,似有风扑忽进来,她抬起头,望见颔首问礼的叶慈眠。 杜呈璋笑着起身迎接,沉鸢视线没多停留,很快别开眼去。 侧耳听他们寒暄几句,几分钟后,徐府的汽车也回来了,为顾及徐南筝的面子,她进来时,众人谈话如常,均未扭头细看,便只由絮儿引着徐南筝及叶慈眠到会客小厅单独面诊。 半晌之后,小厅门开,叶慈眠走来对徐西复道:“三小姐生的是黄水疮,寻常病症而已,二少爷不必忧心。只是三小姐脾肾过于虚寒,又兼病情延误许久,如今已有些恶发,需内外并治方可康复。” “该要如何治来?”徐西复问道,“先前请的诸多医生,所言大致也都如此,可是用药之后,并不见好,平白拖着恶化下去。” “家父生前最善医疮,曾留一散方给我,是叶氏历代行医秘传。”叶慈眠道,“我再为三小姐写一暖脾之方,及外敷之膏药,让三小姐将先前医生所开之药尽皆停了,不出五日,自可痊愈。” 徐西复一愣,回神应道:“好好,我教南筝即刻停药,只服先生之方便是。” “不过那秘方之中,有几味药材甚是稀贵,不知现下是否好寻。”叶慈眠道,“若药材齐全,三两时辰,便可为三小姐制妥。” “此事不需先生费心,”徐西复忙道,“我徐家做的便是医药生意,纵然多么珍稀之物,也都好获得。你只管告知于我,我打电话给大哥……” 一语未毕,杜呈璋忽然道:“徐东廉此刻在外出差,若再经他转托寻药,一来一回,怕是要耽搁到明日。家父年轻时也曾热衷钻研药理,诸多珍稀药材均有收藏,只是时隔太久,后园杂屋已经蒙尘,叶兄弟若不嫌弃,便教阿福领你去查验一番,若幸而材料齐备,也可早些为南筝制药。” 沉鸢竟从不知那后园还有间杂屋,许是荒废已久,经过时也并没留意。 此言一出,叶慈眠自然点头答应,徐西复感激之至,忙起身为杜呈璋斟酒,杜呈璋唤阿福取了杂屋钥匙来,浅笑说道:“你我兄弟,何谈谢字。只盼南筝妹妹早些康复便好了。” 偏眼看见一旁的絮儿,又道:“杂屋脏乱,你也一同过去罢。若先生有甚需要帮忙的,也好有个人手。” 絮儿领命去了,又过一会,阿福回禀说那药材果真是齐备的。杜呈璋点头知晓,徐西复松一口气,至此终于有些轻松笑意。 “先生可取药回去了么?”徐西复问道。 “未归,”阿福说,“先生诊所之内,并无煎制药材的工具。可巧那杂屋里除药材之外,还有老爷收藏的许多锤锉槽钵,先生散方秘密,不便委托药馆代制,故而托我回来询问,若那工具可以使用,便就地为三小姐煎药了。” 徐西复抬眼看向杜呈璋,杜呈璋拈着酒杯,开口道:“那些器具虽是藏品,说到底,也都是为人所用的。你教他随意取用便是,父亲从政许多年了,想来也早已不喜这些闲事了。” 阿福回后园知会叶慈眠,很快一席尽了,杜呈璋命人收了酒菜,众人到院前草坪散心打牌。 午后阳光甚好,沉鸢同林宛洁等人凑在一桌,许是方才饮酒多了,几圈之后,她觉得有些头晕,打得也不甚尽兴,林宛洁见状,便道她与吴季湉正欲饮些茶来,于是唤蒲儿将牌桌撤了,只在树荫里静坐喝茶。 杜呈璋与徐西复许久未见,如今又带上杜呈琮与徐北岩,四人打牌热闹,说笑不歇。 笑声从远处乘风飘来,沉鸢听着,只觉愈发头疼,她别了林宛洁,独自起身四下走走,来到后园湖边,藤花折廊底下空无一人,她静坐许久,忽听身后有人轻声叫她。 “大嫂。” 沉鸢回头,看见杜呈瑞站在那里。 哈姆雷特。 “原来是四少爷。”沉鸢道,“难得今日热闹,不与他们打打牌么?” “大嫂忘了,我是不会打牌的。”杜呈瑞说,“那般热闹场景,我也总不太习惯。” 许是见她回头说话有些累,杜呈瑞上前几步,走到她身边来。 那折廊下的石台,约莫不到一丈之宽,她坐在一侧,杜呈瑞便在另一侧坐下,他们相距不算很近,沉鸢却还是下意识向后撤些,然而脊梁碰到石柱,才发觉实已无可后退。 “四少爷长得真快,半年未见,都已出落得这般高了。”沉鸢微笑道,“听闻你在京郊有一位未婚妻,却不知意欲何时成婚,我也好喝一杯四少爷的喜酒。” “大嫂所说的,是张氏小姐罢。”杜呈瑞道,“我在襁褓时曾生一场大病,父亲怕我夭折,便寻得一户才生了女儿的贫苦人家,订下亲事为我冲喜。若我得以长成,那女孩便是杜家的四少奶奶,若我因病早逝,那人家可得万两黄金。我与张小姐便是这般结姻的。” 沉鸢向来只知四少爷体弱,从未知晓还有这番事情。讶异之时,却也觉得突兀,想不通杜呈瑞为何与她说这些,她不好多问,便道:“难怪父亲为你取一个‘瑞’字,原来是祈愿保佑之意。不过四少爷福泽深厚,如今还不是顺利长成,就快要成家了。” 杜呈瑞淡淡一笑,没再多言。默了半晌,将手中之物递给沉鸢:“今日大嫂生辰,无甚好礼相送。只一本薄书,无聊之时,翻阅也可,还望大嫂惠存。” 沉鸢垂眸看去,那是一本《哈姆雷特》。她愣了一愣,伸手接过,抚着书皮轻轻道:“年少真好,有书可读。这本书我从前也曾经读过的,只是时隔已久,现在都有些忘了。四少爷也喜欢莎士比亚么?” “这是启蒙之物,故而有些难忘。”杜呈瑞道,“从前读时,以为我是哈姆雷特,见那克劳狄斯弑兄夺嫂,一腔怒气,只觉得可恨。后来才发觉,我自己却是那克劳狄斯,可我与他还有些不同,他要的是王冠,我想要的,却是别的。” 折廊有风吹过,藤花扑扑簌簌,晃映进沉鸢的眼睛。 良久,她收回视线。 “这有什么稀奇。这世间之事,向来都是这般悲哀的。” “我出来已久,吴家少奶奶还在等我回去打牌。”沉鸢道,“此处风凉,四少爷也早些回去罢。” 她拿着书起身,杜呈瑞忽又唤道:“大嫂。” 她背对着他,停住步子。 “我诚愿大嫂,万喜万宜。”杜呈瑞轻声道,“若有朝一日,大嫂觉得故事无趣……便将它丢掉罢。” 沉鸢忽然低了头去,觉得眼眶发干,想是湖风有些大了。 默然伫立片刻,回道:“我知道了,四少爷。” 风掀动书页,沉鸢向前走去,没再回头。沿那湖边漫无目的走着,不知不觉,到得一处荒草园边,见那屋外远远立着一人,瘦瘦弱弱的,像是谁家丫鬟,走近一看,却是絮儿。 “咦,大少奶奶!”絮儿喜道,“您不在前院玩,怎的到了这边来啦?” “今日天气好,总打些牌也没甚意思,便来后园走走。”沉鸢问道,“你又在这儿做什么呢?” “我替叶先生把门,”絮儿答道,“那药方乃是秘传,制作之时,不可教人接近。” 沉鸢抬眸,原来这破落小屋便是杜昌升藏药之所。 从前经过时,远望见它半掩荒草丛中,还以为是间废弃已久的旧屋房,谁能想到那里面药材价值连城,想来杜公馆之家产伟业,原也并不是她所能想象的。 “我见你正好,四少爷送了我一本书,我拿着碍手,你且替我放回房里去。”沉鸢道,“我也走得乏了,便在这里等你回来。” 絮儿接过,犹豫叮嘱道:“大少奶奶,你在此守着,可莫教别人进屋去。” 沉鸢柔声笑了:“我知道。” 絮儿转身跑远,沉鸢走到屋旁,在那窗下轻轻坐下来。 阳光落在身上,她抱膝而坐,有些犯困,忽然头顶“吱呀”一声,那窗子打开一缝,她仰起头来,闻见溢出的草药气。 “一墙之隔,都不进来见我。”她听见叶慈眠的声音。 “先生的方子那般金贵,杜家徐家全都为先生开道。”沉鸢说,“我当然不敢僭越了。” “你都敢跑到这儿来,还有什么不敢的?”叶慈眠立于窗边,轻笑一声,“在茶馆尚怕哥嫂瞧见,如今回到杜家,反倒愈发胆大了。” 她也不辩驳,只望着他抿唇而笑:“我想来见见先生。” “方才席间,已遥遥见过了。” “那太远了,并不能看得清楚。” “咔嚓”一下,叶慈眠将窗全部推开。俯身弓腰,两肘撑于窗边道:“那这般,可清楚了?” “哎呀!”沉鸢慌忙伸手,将窗子推合上,“来往有人,你还是关着窗说话罢!” 叶慈眠低声笑了一阵,继而窗子又开,他垂出手来:“拿着。” 沉鸢摊开手掌,手心里圆圆白白,落下一片药材。 “这是什么?” “白芷。”叶慈眠道,“青苹白芷皆愁思,古人言及此物,常有想念之意。” 听闻窗内柴火毕剥,想是药材已在炉中煎着。沉鸢轻轻合拢手心,问道:“三小姐的病,果真能治好么?” “家父此方,自有奇效。” “如此良方,若是将它卖了,得值万金罢?” 她忽也俗气起来,叶慈眠闻声笑了:“家传之方,不可变卖的。” 絮儿拿着书从湖中桥上过,阳光正暖,她不喜日晒,便抄树林小路回楼堂去。 远远听见楼前坪上众人欢笑,眼前树木静谧,却只有风声,方才在那屋前替叶慈眠守了大半日,也口渴了,她心想快些回房喝碗水去,没留神那岸边也有人说话,转角望见,才猛停了脚步。 湖畔石边一坐一立两个人,看那衣裳,大概是来此偷懒的下人。 絮儿原本欲走,却又觉那坐着的身段模样,仿佛是杜呈璋手下的阿福,此刻她转身走了,若教他看见,倒有些不敬之意,絮儿思量是否上前招呼,犹豫之间,听见那站着的道:“那深更半夜的,你就不害怕?” “我怕它作甚?小小畜牲,三两下也就没声儿了,更何况是大少爷给我撑腰。”声音一出,还真是阿福,“只可惜了那猫儿,一身皮毛,倒是怪好看的,大少爷偏教杀了。若是赏给了我,我出这杜公馆去,便说是杜家少奶奶的猫,少说也能买个一两块大洋……” 蒲儿正在餐房备着点心,门帘忽一声掀开,有人跑进来扑到她怀里。她低头去看,却是絮儿,手里攥着本书,哆哆嗦嗦,脸上挂着泪痕。 “絮儿,你怎么了?”蒲儿吓得忙丢了手中活计,“可是出什么事?” “蒲儿姐姐……”絮儿忍不住哭道,“我,我好害怕!” 是我。 沉鸢在那屋前等了许久,也未见絮儿回来。念着时间晚了,过会该要送客,同叶慈眠说了一声,便起身回前院去。 她渐行渐远,叶慈眠轻轻开窗,望着她的背影。欲回头时,余光忽瞥见那窗下一抹灰青,他开门拾起,原来是她掉落了一方绸帕。 他将那帕子上的灰尘拂去,随手掖进衣袋里。 沉鸢回到前院,日渐西沉,草坪上三两亲朋嬉闹照旧,也有些已经回到堂厅喝茶休息。 她四下望着,却未见林宛洁,走进屋里,杜呈璋正同徐西复在小厅喝酒,神色迷离,颧骨泛红,如同每次聚会一般,他又喝醉了。 方才在那屋前坐得久了,沉鸢旗袍起皱,也沾了些灰。她欲上楼回房换件衣裳,尚未迈阶,杜呈璋忽然遥遥大声问道:“一个时辰都不见人,你这是去哪儿了?” 声音悠悠穿过大厅,那沙发、长廊上或坐或立交谈的人们,闻声纷纷静默下来。 沉鸢反应一瞬,才明白这话问的是自己,可她声音轻弱,并不足以再呼喊回去,于是收回腿来,朝他所坐的方向走去几步。 “大少爷找我有事?” 杜呈璋望着她,笑了一笑:“我并未说我有事。我只问大少奶奶去了哪里,如此容易的问题,你却避而不答。” 听他话中带刺,莫名其妙,似是又要耍酒疯。 沉鸢蹙了蹙眉,正欲开口,杜呈璋敛了笑意,冷冷重复道:“方才这一个时辰,你去了何处、见了何人、做了何事,现在立刻告知于我。” 人们望过来,沉鸢立于原地,只觉空气有些凝固。 静默半晌,淡淡说道:“听大少爷的意思,倒好像已经有了答案似的。” “我没有答案!我什么都没有说!” 杜呈璋忽然暴怒而起,继而一声骤响,那桌旁的古瓷瓶被他扫落地上,碎了一地。沉鸢抬起头,看见他醉意猩红的眼。 “沉鸢,我要你自己告诉我!” 徐西复在旁傻眼,愣了许久,才想起伸手拽住杜呈璋。沉鸢站着,却只是沉默,转眼之间,杜呈璋跌撞着似乎又要朝她扑过来,徐西复大喊来人帮忙,杜呈瑞终于忍不住大声道:“大哥!是我……” “是我。” 有声音将杜呈瑞掩盖下去,那声音冷冷淡淡,沉鸢回过头,是林宛洁。沉鸢愣了一愣,杜呈璋听闻,也忽然平息下去:“你说什么?” “大少奶奶方才,一直都与我在一起。”林宛洁道,“她酒醉头晕,说想到后园走走,我担心她走不稳路,便跟着一同去了。我们坐在湖边谈天,一直聊了很久。中间四少爷也曾路过,我所说的,四少爷均可作证。” 杜呈璋猛然扭头看向杜呈瑞,杜呈瑞有些失神,只机械地点一点头。继而他又转回头来盯着沉鸢,一晌之后,问林宛洁道:“你与我的太太,又有什么可聊的?” “我与大少爷自小一起长大,大少爷为人,我再清楚不过。”林宛洁轻轻说着,言语之间,恍似有些悲哀,“可与大少奶奶聊的内容,自然是数不胜数。” 杜呈璋气喘着不再说话,林宛洁停顿一下,看向一旁的阿福:“大少爷醉了,还不快端解酒汤来。” 阿福连忙跑去餐房,徐西复按着杜呈璋坐下,蒲儿穿过人群,冲过来扶住沉鸢。 沉鸢怔怔望着林宛洁,林宛洁轻柔一笑,握一握她的手:“大少奶奶,快回房歇息去罢。” 那一番闹剧散幕,屋外之人不知晓,屋内之人也不敢多言。 时间晚了,潦草之间,众人识趣地各自作别,叶慈眠从后园回来时,大家早已散了,唯留徐西复坐在沙发上等他的药。叶慈眠将煎好的药给他,徐西复连连道谢,随即也上车回徐府去。 叶慈眠望着那无人的清冷厅堂,蹙了蹙眉,觉得有些奇怪。正转身欲走,楼梯上传来脚步声,他抬起头,看见蒲儿从四楼下来。 “我送一送先生。”她说。 叶慈眠轻声道谢,蒲儿道:“今日太太去青灯寺进香,不在家中,大少奶奶生辰热闹一日,此刻客人走了,下人们便也都歇息去了。多有冷落了先生,还望先生莫怪。” 叶慈眠摇头不怪,谈话之间,他们走到杜公馆门口。蒲儿唤门房来开了大门,叶慈眠正要迈步,蒲儿又开口道:“先生。” 叶慈眠回过头:“何事?” “我不知我此番话是否应该,可为着大少奶奶,我冒昧来恳请先生。”蒲儿望着他说,“大少爷他……实非善类,大少奶奶嫁入杜家,在这京城无依无靠,如今便是一条命都握在大少爷手里……” 叶慈眠眸色一深,蒲儿低头,声音有些哽咽。 “我求求先生……今后离大少奶奶远些罢。” 沉鸢昏睡了很久,醒来时夜色早已深了。 周蕙里要在青灯寺过夜,杜昌升未归,上房便也没有做饭,絮儿为她熬了燕窝粥,蒲儿端来,沉鸢却没甚胃口,浅舀了几勺,便放在一旁搁着。 她坐在露台望着远处发呆,明月挂在城外的山尖上,夜里起了雾,昏昏晦晦看不太清。 后来听见楼下姚珞芝房里,隐隐约约有作呕之声,她听得有些难受,夜也凉了,于是起身回屋里去。 一转身才忽然看见站在门边的杜呈璋,沉鸢下意识后退半步,竟不知他是何时进了房来。 她不知该说些什么,这时杜呈璋上前近身,轻轻拉住她的手:“今日之事,是我错了。” 沉鸢站立未动,良久,问道:“大少爷的酒醒了?” “嗯,”杜呈璋点一点头,“对不起。” “近日天凉了,我教阿福拿着你的尺寸,去订做了几件貂皮披肩。”他拉着她的手,将她引到桌旁,“你看一看,可喜欢么?” 沉鸢垂眸看去,桌上毛绒绒的几团衣裳,若不细瞧,倒好似一群活生生的小兽。指尖就要碰到,她顿了一顿,又缩回来。 “皮毛这样漂亮,却被剥了下来,实是太残忍了。”她喃喃道。 “这世上残忍之事多了,若要较真,便是连肉都吃不得,只有自己饿死。”杜呈璋笑道,“你说这残忍,可它们的皮毛,也并不是我剥的。总归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糊涂些过活,也就罢了。” “大少爷希望我也糊涂些么?”沉鸢抬头看向他。 “何止是你,这世间所有的人,都是糊涂些为好。”杜呈璋说,“甚至于我自己,有时候,我也宁愿就那般糊涂着。” 沉鸢无言以对,默了良久,轻轻点一点头。 转身走到桌边,那燕窝粥已凉了,她想唤蒲儿来拿去热一热,忽然腰腹一紧,杜呈璋从身后抱住了她。 随即颈侧一阵温热,杜呈璋慢慢吻着她的脖子。 “鸢鸢,”他低声说道,“我们也要一个孩子罢。” 岁岁长安。 杜呈璋手臂环到沉鸢胸前,不由分说来解她旗袍的盘扣。 沉鸢一惊,慌忙拢住衣裳,却不及他力气大,被他连拉带拽拖到床上。 “不要……杜呈璋!” 她疯狂挣扎,杜呈璋神色一暗,攥住她双手,将她的胳膊硬生掰开。他压在她身上,以膝盖夹住她乱蹬的腿:“沉鸢,你是我的太太。与我欢爱,为我生儿育女,那都是天经地义的事。” 他俯身同她接吻,舌尖蛮横顶入,沉鸢拼命摇头,却逃脱不得。 她皱眉呜咽着,几乎要被闷到窒息,绝望之间,她闭上眼睛狠狠一咬,杜呈璋吃痛松开,随即“啪”的一声,她手掌用力扇在他的脸上。 杜呈璋怒目喘息,沉鸢趁机胡乱抓过自己的衣裳,哆嗦着爬到另一侧去。 “杜呈璋……”她声音在发抖,“你放过我罢。” “这京城处处都是我的朋友,你离开了我,又能去哪里?”半晌,他抬起手背擦擦嘴角的血,慢慢笑一声,“还是说……大少奶奶已经找好了去处?” 沉鸢瞳眸骤缩,杜呈璋手臂落下,笑容也随之消失。 “沉鸢,你真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 她吃力地靠在墙边,看着杜呈璋走到桌旁,拿起电话。 不过一秒,电话接了,杜呈璋单手系着衬衫衣扣,淡淡说道:“阿福,把叶慈眠给我绑来。” “你要干什么?你怎么能胡乱绑人!?” 沉鸢突然发疯一般叫喊,蒲儿絮儿在外边听见,顾不上许多便推门冲进来。却看见杜呈璋提着沉鸢一只手腕,正拖着她朝外走,蒲儿扑过去求他松手,被他一脚踢开,沉鸢便那样被一直拖到一楼去。 汽车从杜公馆外进来,惨白的车灯直射进沉鸢眼里。 她被杜呈璋抓着手臂,看叶慈眠绑着手被阿福从门外推搡进来,走至跟前,阿福朝他膝弯狠狠踹一脚,重重一声闷响,叶慈眠便双膝跪在杜呈璋面前。 沉鸢喉咙发不出声,只觉脸颊热了一片,眼泪抑制不住地直往下淌。 杜呈璋轻笑一声,松开她的手,慢慢踱至叶慈眠面前:“从前我给过叶兄警告,可叶兄并没有珍惜机会。是不是那一刀捅得太浅,都不够教叶兄老实些?到如今,竟还在勾引我的太太。” 沉鸢骤然一抖,哑声问道:“那日行刺之人,是你派去的?” “哦?怎么大少奶奶也知晓此事?”杜呈璋回头睨她一眼,“看来叶兄与我太太,实是已走得非常近了。” 方才那一下撞得太狠,叶慈眠咬牙跪在地上,一阵一阵冒着冷汗。他皱眉痛得说不出话,杜呈璋垂眼轻嗤一声,又接着说道: “当年我与父亲途经江南,父亲沉迷中医,以此与令尊一见如故。听闻令尊向往西医已久,于是资助你叶家五千大洋,叶兄便是这般才得以出洋留学。” “今日叶兄能够达成令尊遗愿、甚至还在这京城开了诊所,说到底,皆是因为受了我杜家的恩惠。再看看你如今的所作所为……叶兄便是这样报答杜家的么?” 沉鸢恍惚失神听着,叶慈眠低头盯着地板,艰难地说:“我与大少奶奶之间,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到现在你还在嘴硬!”杜呈璋怒吼,忽瞥见他衣袋露出灰色一角,他猛然抽出,打量一番又道,“好啊,那你倒说说,这是什么?这上边的莲花,是沉鸢之物罢?” 沉鸢惊恐望去,杜呈璋手中那一抹灰,竟真的是她随身的帕子。 随即杜呈璋冷冷回头,举着那帕子朝她逼近过来,沉鸢哆嗦着倒吸一口气,只觉头脑涨得发晕,突然絮儿从旁冲出来,哭喊着道: “这不干大少奶奶的事!大少爷,这帕子……这帕子是我绣的!是我仰慕叶先生,便斗胆将私物送给他……大少爷,千万不要误会了大少奶奶!” “啪”一声脆响,杜呈璋狠狠扇了絮儿一耳光。将那帕子丢在地上,冷冷说道:“我与大少奶奶讲话,区区下人,也敢来插嘴。” 絮儿伏在地上大哭,沉鸢猛扑过去护住她:“杜呈璋,你凭什么打她!” 她拼命将絮儿扶起,絮儿满脸流泪道:“大少奶奶,对不起……我不应该绣这帕子的……” 大厅中哭着乱作一团,声音惊醒了杜家子女,陆续开门跑下楼来劝架。混乱之间,叶慈眠忽高声唤了一句“大少爷”,杜呈璋回头,周遭也随之安静下来。 “杜家所赠五千大洋,资助之恩,叶某没齿不敢忘。”叶慈眠低垂着头,慢慢说道,“我与大少奶奶只是泛泛之交,我对她并无多少心意。若是何事引得大少爷误会,令大少爷烦恼,均是我之过。今夜我可在此立誓,与大少奶奶断绝来往,明日便离开此地,从今往后……决不再出现在大少奶奶面前。” 沉鸢怔怔望着他,须臾之后,杜呈璋放声而笑。 “鸢鸢啊……”他大笑着走近,抓住沉鸢的腕子,“你且看看这个男人。这般窝囊没用,你竟也会喜欢么?” 门外扑进风来,沉鸢看着叶慈眠佝偻的肩膀。良久,她身子一晃,便那么昏倒下去。 沉鸢昏睡了一日一夜,到醒来时,已是第二天夜晚。 她皱眉睁眼,只觉浑身疼痛欲裂,看见杜呈璋坐在床边慢慢搅着一碗粥,她身子一僵,杜呈璋掀了掀眼皮,悠悠说道:“你醒了。” 放下粥碗,他伸手来摸她的额头。指背碰到她皮肤,沉鸢克制不住地战栗发抖,杜呈璋视若不见,沉吟半晌,笑道:“还是有些发热的。” 她微微张了张口,喉咙沙哑,并不能发声。 继而杜呈璋俯身握住她手,柔声道:“你这一病,倒教我记起与你刚认识的时候。那年你病得比此刻还厉害得多,整个人都昏迷不醒,若不是我将你从江南带来京城,又给你请来最好的医生,只怕你早已经死了。” 沉鸢闭目不言,杜呈璋端详她一会,又道:“对了,这也是我从他身上找到的。” 沉鸢猛然睁眼,杜呈璋手心里澄黄泛亮,她愣了一愣,那是她送给叶慈眠的金锁片。 “你拿去换衣裳的这块金子,我已替你寻回来了。”他微笑说,“这是你陪嫁之物,仔细收好,可莫再弄丢了。” 锁片落进手里,沉甸甸的,如同坠着她的心也往下沉了一沉。 “你还在想他么?别傻了。”杜呈璋笑道,“昨日回去,他便立刻关了那诊所,如今人也早跑了,丧家之犬一般,四处都找寻不得。” “他再不会回来找你了。” 他说完,见她呆滞着毫无反应,心觉有趣又无趣,于是起身离开。 待他走远,蒲儿和絮儿才红着眼睛冲进来,沉鸢木然坐在床上,只低头摸着那块金,那金锁片质地粗粝得很,翻转过来,她看见那手刻的四字。 岁岁长安。 可惜。 沉鸢在床上一连病了几日,她吃不下什么东西,每天便只勉强喝一碗絮儿熬的燕窝粥。 待周蕙里从青灯寺回来,不见她下楼吃饭,一问才知道她生了大病,连忙教阿音扶着她上来看看。 沉鸢静静倚在床头上,一张脸苍白若纸。 周蕙里心疼喟叹一番,转而生气问道:“老大呢?媳妇病成这样,他人又跑到哪里去了?” “近日府衙颇忙,大少爷……很久没回来过了。”阿福在旁支吾,“太太,要不要给大少爷去个电话?” “这堂堂杜家少爷,如今两个媳妇在家,一个害喜,一个病着,自己却在外逍遥不归。”周蕙里面色难看,冷冷道,“罢了,不必管他,就是回来也徒惹人生气。你且去将赵大夫请来,给大少奶奶好好看上一看,过会蒲儿去库房,再领些上好的燕窝来罢。” 赵继华来了,却也只道是劳累过度,加之着凉受风,故积攒成疾。开了几副药,叮嘱沉鸢好生歇息,转眼又离去。 絮儿将赵继华开的药煎了,那药太苦,沉鸢吞咽不下。闻着那满屋子药味,又觉得头昏,将碗搁在旁边,躺下兀自继续睡去。 倒不知过了多久,蒲儿悄步进来,轻晃一晃她身子:“大少奶奶,楼下有人求见。” 沉鸢心念一动,艰难睁开眼睛问道:“是谁?” “是徐府大少爷,”蒲儿轻声道,“名叫徐东廉。” 沉鸢由蒲儿扶着慢慢下楼去,在楼梯转角略一停步,望见会客厅沙发上徐东廉的背影。 她歇息一会,前去问礼道:“我感染风寒,行动不力,教徐公子久等了。” 徐东廉手旁摞着几个金丝镶边红楠木盒,言道是来致谢。 “前一阵家妹偶染疮疾,久病不愈。听二弟说,多亏了大少爷的朋友为她诊治,又兼大少爷慷慨赠药,那药方立竿见影,家妹才得以康复。” “故而今日略备薄礼,想特来感谢大少爷。却不巧大少爷不在家中,还望大少奶奶代为转达,徐某改日再来正式登门道谢。” 蒲儿退下去沏茶,沉鸢望着那成堆的礼盒缓缓点头:“徐公子的意思,待大少爷回来,我会告诉他的。” “如此便有劳了。”徐东廉颔首,“不过论说起来,我最该感谢的其实是那位叶先生。可惜……” 沉鸢听见叶慈眠的名字,眉头一蹙,倒好似隔世。抬起头来,恍惚问道:“可惜如何?” “可惜他的诊所已经关了,如今哪里都寻不到他。”徐东廉道,“我来时路过雁南巷,见那牌匾破碎扔在路边,院落也早已转租给别人了。” 见沉鸢低头发愣,他顿一顿,又问道:“大少奶奶这般出神,可是有什么心事?” “哦,”沉鸢回过神来,淡淡一笑,“没有什么。” “我见大少奶奶脸色不太好。便是身为长媳、为杜家操持,也该多保重自己才是。” 他们闲谈两句,徐东廉喝了盏茶,说还有别的事,于是起身告辞。 沉鸢欲要送他,徐东廉道:“外面风大,大少奶奶留步罢。” 她明白徐东廉意指她身子虚弱,如今她下楼已久,也的确走不动多少路了。然寸步不送,实在有些失礼,沉鸢歉意点头,徐东廉端详她一阵,忽然说道:“大少奶奶……还要再在杜家消耗多久呢?” “你说什么?” 沉鸢一怔,徐东廉神色平静,低声道:“若有出路,我劝大少奶奶早作打算。几日之内,府堂有变,如今这杜公馆,已是大厦将倾了。” 沉鸢默了良久,轻轻一笑。 “多谢徐公子好意。”她说,“可我一介妇人……又有何处可去呢?” 继而徐东廉上车回府,沉鸢伫立片刻,也转身回去。 从前她以为自己年轻,四处奔忙都不觉得累,如今这一病,才走几步便汗流浃背,回到房里,蒲儿为她换身干爽衣裳,她坐在床上捧起药碗,蒲儿忙道:“这药已凉了,如今喝来,恐要伤胃。我教絮儿再热一热罢?” “这样很好,不必热了,”沉鸢道,“蒲儿,我心里有些闷,你且出去罢。” 蒲儿犹豫点头,转身退下,将门轻轻掩了。 沉鸢皱眉喝那药汤,苦涩入喉,似连心口都堵得发紧,垂眼望向桌边,见那黑檀桌面上,白白圆圆的一片物,她盯着看了良久,那是叶慈眠曾给她的那片白芷。 “鸢鸢。” 那时午后阳光耀眼,他手指自窗边垂下,白芷落进手心,他轻握住她的指尖。 “若有朝一日,我说了什么教你伤心的话,那一定不是真心的。若我有天离开了,也一定还会回来。” 她仰起头,窗错一缝,她看见他低垂的眼。 “你只需要等我。” 沉鸢探出手去,欲将那白芷拿在手里。可是桌面太远,触碰不到,她吃力倾身,却一下子扑空,忽然跌落下床,手中药碗也摔了,碎瓷与汤药溅了一地。 “……大少奶奶!” 蒲儿絮儿惊呼奔来,沉鸢扑跪在地上,手心被瓷片划了长长一道血口。 两人手忙脚乱扶起沉鸢,为她擦净身子、换了衣裳,絮儿拿帚箕来收拾地面,蒲儿将沉鸢扶上床,扯过纱布为她包裹伤口。 沉鸢垂眸看着,忽然想起什么,问道:“蒲儿,我的金锁片呢?” “这几日人多事乱,我担心弄丢,已替大少奶奶收起来了。”蒲儿答道。 “将它拿来,我再看看。” “大少奶奶累了,”蒲儿轻声道,“待一觉睡醒,再看罢。” 沉鸢凝视她半晌,蒲儿埋头为她包扎,沉默着再不发言。 沉鸢收回手来,说:“这几日我总昏沉睡着,头脑里走马灯似的想起以前的事。我总觉那锁片有些古怪,自我第一眼看见,它便压在箱底,看它做工粗糙,也并不像是府中之物。” “沉府来电那晚,你我收拾回家的行李,絮儿提到这锁片,杜呈璋忽然生气了。那时你并不知道我将它拿去何处、做了何事,却立刻出声来为我圆谎。” “蒲儿,”沉鸢道,“你是不是知道什么呢?” 那房中遽然无声,良久,沉鸢感到一阵温热,是蒲儿的眼泪落在她手上。 “是我误了大少奶奶……如今这番局面,全都是我的错。”蒲儿忍不住哭出声来,“大少奶奶与叶先生,原本便是相识的……” 果真如此。 蒲儿垂头抽泣,沉鸢沉默一晌,轻声说道:“果真如此。” 蒲儿怔愣一下,抬起头来,沉鸢看着自己受伤的手,慢慢继续道:“我原有些猜到,却总不愿往这方面想象。然而那日在沉府,我让你去给他送字条,照理来说,在那之前我从未带你与他见过面,你也不应知晓他的名字。可你方一听闻,便立刻变了脸色,那时我就觉出有些不对。” “我病来已久,这三两年过去,没有丝毫的好转。那从前的记忆,许是再也回不来了,时而我想着,或许你也觉得往事无谓,便为我好心保守,可如今我与杜呈璋已闹成这般样子,想来那些过去的事,也并不是想要逃避便能逃得开的。” “蒲儿,”沉鸢平静说道,“你便都告诉我罢。” 那声音悠悠淡淡的,她病得厉害,好似连生气都没有些许。 蒲儿鼻头一酸,努力强忍才没再落下泪来:“好,我告诉大少奶奶,我都告诉大少奶奶……” “叶少爷是叶家独子,他母亲早逝,从四岁起便只跟着叶老爷一起生活了。”蒲儿低声慢慢说道,“起初他们并不在江南居住,叶老爷游医四方,居无定所,恰逢那年大水,他父子二人路过此处,情急之下借住沉府,被大水一连困了十几日。待大水退去,叶老爷欲答谢乡邻,况他年事已高,也到了安度晚年的时候,便在沉府附近修屋落脚,并开了一家医馆。” “那一年叶少爷八岁,大少奶奶不过四岁。后来夫人日渐病重,多亏了叶老爷三番五次上门治疗,夫人才得以多延续几年生命。” “叶老爷来府时,总是带着叶少爷同来。大少奶奶很喜欢叶少爷,那时总缠着他,央求他教您识字,陪您读书。” “夫人过世之后,大少奶奶孤独更甚。叶少爷不愿大少奶奶悲伤,便时常来找大少奶奶玩。大少奶奶与叶少爷,便是那样一同慢慢长大了。” “而至于那金锁……”蒲儿轻拉开抽屉,取出来放在沉鸢手里,“这是大少奶奶及笄之年,叶少爷送给您的礼物。叶老爷乐善好施,自家贫寒得没多少银钱,叶少爷为得这金锁,一连进山采了许多日草药,大少奶奶收到时欢喜得很,记得那时总戴在脖子上,就连睡觉时也不愿摘的。” “啪嗒”一声,有眼泪顺着沉鸢的脸颊掉落下去。 蒲儿看向她,却见她怔怔无甚表情,似是麻木得连哭都忘了:“那么,我与杜呈璋呢?” “大少爷与老爷,是北上时路过江南的。”蒲儿说,“那年南地动乱,他们南下探亲,回京时被山匪劫了行李,时逢梅雨,老爷染病不能行走,是叶老爷为他医好的。” “叶家屋小,后来老爷与大少爷便移来沉府借住。大少爷与大少奶奶年纪相仿,很快便玩到一块去,老爷养病的那许多日,我常见大少奶奶与大少爷坐在湖边念书,时而叶少爷也在,不过他采药颇忙,也或许是见您有了大少爷陪伴,便不比从前来得勤了。” “大少奶奶落水,正是老爷病好、打算启程回京那日。那日叶少爷进山,沉府欲为老爷和大少爷送行,灶房备宴忙碌得很,我被厨娘喊去帮忙,便没有在大少奶奶身边。忽然大少爷浑身湿漉着慌张跑回来,我同老爷奔到湖边,便看见大少奶奶双目紧闭躺在那里。叶老爷连忙赶来救治,却也不知怎么,大少奶奶只是发烧不醒,竟连叶老爷都无计可施,那时我还以为……我还以为大少奶奶要没有了……” 蒲儿声音发抖,即便已过去许多年,到如今还是心有余悸:“幸得老爷及时开口,说在京城认识很有名的西医,既中医无用,不如改求西医试试。沉老爷万念俱灰,却也别无他法,忙教我收拾了行李,便随老爷和大少爷一同带着大少奶奶赶来京城了。” “大少奶奶在杜家救治了几日,竟然真的醒来了。那时我高兴得什么似的,房门一开,我就立刻冲进去看您,可您坐在那里,看我的眼睛好陌生,大少爷在旁边告诉我,大少奶奶已将什么都忘了。” “我听闻此言,慌得不知怎生好。大少爷劝慰我道,好在大少奶奶只是失了记忆,身体并没有其他事情,我那么一想也是的,只要大少奶奶醒转了,总是比什么都强。” “后来我见着大少奶奶神情,似是喜欢上了大少爷。大少爷也喜欢大少奶奶得很,大少奶奶在杜家养病,下地走动时,他总在旁边寸步不离地陪着,太太看在眼里,便答允了大少爷的求婚,待我陪大少奶奶回到江南,没过几日,大少爷也就带着聘礼来了。” “我见大少奶奶高兴,便也为大少奶奶高兴。可我却再没见过叶少爷,闻说叶老爷为着没能医好大少奶奶,心有遗憾,总想着见识些西医之要。老爷听闻此事,也是为报当年救助之恩,便出资送叶少爷出洋留学,大少奶奶回到沉府时,叶少爷早已身在德国了。” “后来大少奶奶与大少爷成婚,我与絮儿一同陪嫁过来。新婚之夜,我在房外守着,后半夜时,大少爷却忽然出来了,他问我大少奶奶可曾想起过叶少爷,我说大少奶奶已将叶少爷忘了,并不曾想到。” “大少爷便又告诉我说,从今往后,一句也不许提起。还说那是医生的意思,若将往事告诉,恐会加重大少奶奶的头疼之症。” “我不曾多想,便答应了。后来在杜公馆,这么多年,实是也没多少与叶少爷有关的事情,唯那金锁片是叶少爷送的,大少爷教我扔了,我念着旧情不舍,便偷偷留下来压在箱底。” “我实在对不起大少奶奶……”蒲儿哭道,“那时我只想大少奶奶能在杜公馆安稳度日,莫因些旧事惹得大少爷生气,我明知道从前……虽然大少奶奶不曾承认,心里却是喜欢叶少爷的……可是,可是转眼间大少奶奶与大少爷成婚了,叶少爷走了,大少奶奶也早已什么都忘了。我虽然知道,却教我怎么说出口呢……” “大少奶奶,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啊……” 蒲儿伏在地上大哭,良久,沉鸢手指颤抖,轻轻摸着她的头发。 “没关系……”她竭力让自己声音冷静,“我知你为难,我不怪你。蒲儿,地上凉,你起来罢。” 夜色悠长,沉鸢在那清冷窗边坐了一夜。望着城外遥远的山影,一轮明月东升西落,清晨时候,她手脚冰冷,听闻远处有鸡鸣声,报童在街上高声叫喊。 “府尹落马,卖国贼杜昌升羁押入狱……府尹落马,卖国贼杜昌升羁押入狱……” 杜公馆铁门骤然打开,汽车疾驰入府,沉鸢站在窗边垂眸,看见杜呈璋从车上跳下来。 那匆匆身影,如同携着一缕风,恍然之间,她像是又看见那年跑来向她求婚的杜家大少爷,可是时过境迁,一切一切,都再也不会是那一年了。 我实在不知。 “我早先就劝过他,别人像他这把年纪,早就已经告老还乡,他还偏留在那府衙作甚?可他就是不听。如今好了,被那些个奸人合伙陷害,锒铛入狱……你们父亲从来都是这般一意孤行的!” 沉鸢被蒲儿搀着慢慢下楼,杜家子女围坐在小厅,周蕙里气愤顿足,痛恨不休。 她走过去,轻轻问候一声“母亲”,杜呈璋看她一眼,又回过头继续说道:“报上登的是贪污索贿、叛国通敌之罪,我已给孙明财打了一通电话,托他找警察局长打听,听闻父亲现在尚在拘留,暂未收监。我估计此番变故,八成是何人盯上了父亲之位,捏造个缘由取而代之,重点并不在于父亲如何。母亲莫太担心,左右他警局要多少银钱,待风声过去,我带着钱去将父亲接回便是。” “你父亲能走到如今这般位置,一路都是官官相护。若不收些利钱,别人怎肯放心保举?这满朝官员,又能有几个是分文不受的大清官?”周蕙里恨道,“可这通敌叛国,却是绝计不会有的!只可怜你父亲一生要强,最好脸面,这些挂名罪状,实在对他打击甚大。如今之计,也只有先保他出来,再做打算……” “可父亲那是受贿之罪,银行今早就已将账上银钱尽数停封了。”杜元茵焦急道,“不知那警局到底要多少钱,我们可凑得够?” “我已托孙兄去问,”杜呈璋道,“方才说一个时辰内回电给我,如今也快了。” “便是要多少,我杜公馆都能交付得起。”周蕙里道,“钱的事你们不必忧心,这些年杜家家业积累,我与你们父亲留有后手,有些私钱并不在账上。等那数目一来,老大兑了支票走动便是,只要能让他免受牢狱之苦,花耗多少也都值得。” 杜元茵听罢稍稍放心,又过一晌,果然听得府中电铃响起。 杜呈璋快步去接,沉鸢扭头望去,只见他眉头一拧,蹙眉低声道:“怎么这么多?” “是要多少?”周蕙里朗声问,“老大,你且说罢,不必瞒我。” “警察局长说要四万大洋,才可代为周旋,保父亲无虞。”杜呈璋急道,“母亲,这太多了,定是有人欲趁机从中打捞油水。我们……” “不要紧。”周蕙里平静打断,声音有些颤抖,倒也微不可觉,“四万大洋,不多。阿音,你打电话叫账房老李即刻过来,让他带着全部的账本,我有事要与他商量。” 阿音忙跑去打电话,蒲儿为众人上茶。沉鸢接过喝着,许是她一夜未睡,那茶也有些酽了,她喝来有些心慌,于是轻抿几口又放下。 不多时,账房老李提着皮箱匆匆赶来。周蕙里起身迎道:“老爷与我额外存留的那一笔钱,如今我要用一部分。老爷与我信任先生,从前只是笔笔存入,并不曾过问多少,我虽不清楚,可估摸着也该有个七万多块,如今老爷失势,急需要钱,我想拿出四万来用……” 周蕙里微笑望着,却不想老李闻声一惊,立刻变了脸色:“太太,这……” “怎么?”周蕙里一愣,敛了笑容,“可是出了什么事?” 清脆一声响,老李伏首跪在地上:“求太太恕罪!那账上……已没有这么多钱了……” “你说什么?” 周蕙里身体摇晃,杜元茉连忙上前扶住。 “老爷与我存了那么多钱进去,怎会连四万都没有!”她颤声喝问,“你告诉我,钱都去哪了!” “我不敢瞒太太!”老李慌张支吾,“那钱,那钱……” 杜呈璋一脚踹在老李的后背:“钱去哪了,你说啊!” “钱,是被老爷取走用了!”老李一咬牙,闭眼高声道,“老爷他……他在京郊另有一处家室,每月都需用钱。这些年老爷陆续取走五万余块,如今那账上,便只剩不到三万了……” 那堂厅中如死一般静默,良久,周蕙里怔怔轻声道:“你说什么?你说他……还有个家?” 老李跪地不言,杜呈璋上前搀住周蕙里:“母亲,您别急,您先坐……” “他竟还有个家……我,我实在不知,”周蕙里僵硬未动,忽然笑了一声,“可是……可那是我存下来为杜家托底的救命钱!他纵是要养人,也不该用那些钱哪!杜昌升,你做的好事,如今你杜家五个儿女,便只有老大立了业,元茵他们都还在念书啊!你倒是教他们日后怎么活啊!” 周蕙里大声痛哭,几句之后骤然收声,闭了眼直直向后倒去。 杜家子女慌乱着一拥而上,杜元茉吓得直哭,杜呈璋拨开众人用力抱起周蕙里,扭头朝阿音吼道:“还愣着做什么,快请医生来!” 混乱间沉鸢被杜呈璋猛撞一下,险些也没站稳。蒲儿赶紧跑来将她搀住,沉鸢退到一边,听见哭声在那偌大厅堂里悠悠不绝。 众人七手八脚把周蕙里扶到床上,未等医生赶到,杜元茉突然哭道:“母亲的手冷了!” 沉鸢闭一闭眼,扭头望向窗外,那深秋的树叶枯黄萧瑟,正乘风慢慢坠落下来。 周蕙里的灵柩在府中停了一日,杜呈璋为她操办丧事,用的是最简陋的礼仪。 杜公馆失势,杜呈璋受了牵连,也被停职,往日来家庆贺热闹的达官显贵,如今也如风一般飘摇散去,沉鸢额前系着白布,跪于桌前为周蕙里守灵,杜元茉怔怔看那一口薄棺,眼泪一滴一滴落在地上。 “大哥……这是我们的母亲,是杜公馆的杜太太啊……” “我都已为母亲发丧,你还想如何?”杜呈璋望着灵台上跳跃的白烛,淡淡说道,“父亲尚在牢狱之中,我杜家实在没多少银两可以花费。母亲为杜家操劳一生,在天之灵,想是会理解罢。” 忽闻院外门房说话,应是有人前来吊唁。 杜呈璋回过神,以手背擦擦脸颊转身迎去,遥遥远远地,隔着花圃看见从汽车上下来的徐东廉,他脚步一顿,徐东廉道:“昨日闻说此事,甚是悲痛。大少爷暂请节哀。” 杜呈璋没有说话,徐东廉进屋为周蕙里祭奠,须臾之后,又转身出来。 “我猜想大少爷有为难之处,念你我弟妹结姻,故特来帮助。”徐东廉道,“我手中也恰有两万闲钱,不知大少爷是否需要?” 杜呈璋骤然抬眼,良久,盯着他问慢慢道:“那么徐公子需要什么?” “我心悦贵府一位女眷已久,欲以这两万大洋作交换。”徐东廉道,“虽然不多,却足以助令尊渡此难关,想来甚是值得。大少爷心下如何呢?” 秋风穿过堂院,杜呈璋目光狠狠沉下来。 “你是说沉鸢?” 他说得有道理。 倏然杜呈璋一把抓住徐东廉的衣领,徐东廉向前轻趄半步,对上他阴冷的目光。 “你放屁,那是我杜呈璋的太太!”杜呈璋怒道,“徐东廉,你都已经有家室了!” “那又何妨,大少爷不是也纳了偏房么?”徐东廉微微一笑,“大少爷也知道,我是个生意人,从来没有平白施善的道理。然我与大少爷相识一场,实不愿落个趁火打劫之名,故而此番生意成否,全在大少爷自己。若大少爷以为值得,你我拍板交易,一手交钱,一手交人;若大少爷舍不得,也便罢了,徐某并不会强迫什么。大少爷,何必这样生气呢?” 杜呈璋眯着眼慢慢松开,徐东廉从容抬手,将衣领整齐。 “不过我见今日令堂殡仪,来往之人并不算多。”他说,“我也实在为大少爷忧心,听闻老爷子尚在牢狱,杜家银款也尽皆查封了。这般境地之下,过往亲朋如鸟兽四散,大少爷意欲筹钱,倒不知还能有几个愿意相借的?” “大少爷自身难保,徐某也只是有些怜香惜玉罢了。”徐东廉道,“如今大少爷已无本事为她遮风挡雨,即便是为了大少奶奶生计着想,也还是入我徐府更为好些。” “你要沉鸢做什么?”杜呈璋死死盯着他。 “大少爷不是早就看出了吗?徐某很喜欢她。”徐东廉道,“我想纳沉小姐为妾,不过大少爷可以放心,沉小姐若嫁入徐府,虽非正室,却也决不会失了宠爱。我定然会好好待她,就如大少爷偏爱姚姑娘一般。” 他语气轻飘着,杜呈璋嘴角抽动发抖。 徐东廉视若不见,转身迈阶道:“也罢,兹事体大,我给大少爷多留几日考虑。大少爷若有意,三日之后亥时,将大少奶奶送至徐府外的祈水桥头便可。” 沉鸢低眸跪于灵前,听身后汽车缓缓驶出杜公馆。片刻之后,一声巨响,堂屋边的花瓶被杜呈璋狠狠踢碎了。 她起身走至门外,暮色深了,杜呈璋坐在台阶上闷闷吸烟。脚边瓷片碎落一地,他默默看着远处,血一般的夕阳映在他眼里。 “徐东廉的话,你听见了?” 沉鸢默而不答,杜呈璋抬头看看她,随即伸手拂一拂地上的碎瓷片:“坐。” 沉鸢看向他的手掌,瓷片划破细碎血痕,他倒不怎么在意。她垂手揽拢裙摆,挨着他坐在那堂前的台阶上,杜呈璋又用力吸了几口烟,淡青烟雾扶摇而上,他们之间只剩下沉默。 “他说得有道理。”良久,他淡淡道,“你留在杜家,往后也只有受苦。” 沉鸢没有说话,他们并肩坐着,唯有晚风送来她身上的清淡香气。 杜呈璋轻轻闻着,那是什么,栀子?还是桂花?他不懂这些,辨不清楚,只记得她喜爱的似乎就那么几样,翻来覆去,也不嫌腻烦。 而恍惚间又觉得这情景熟悉,三两年前沉府院外的莲花池塘,他也曾这样与她并排坐着。夕阳落了,湖风拂动她的头发,那时他不动声色地、贪婪地嗅着那空气里飘散的发香,他从来都没遇见过那般洁净美好的女孩子。 “如今杜家缺钱,我已将家中的闲人都遣散了。”杜呈璋道,“你看那圃池里的花草,没了花匠,也就颓唐得跟些野草没什么两样。” “我记得母亲从前最喜爱养花,便是多么萎靡的草株,到她手里都能光鲜复生。那时我年幼,她摆弄那些盆土肥料时,我却只知道将那些鲜亮的花朵折下来,母亲便笑我,说我不懂得怜香惜玉,待将来娶了媳妇,还不知又要多教人头疼。如今一晃许多年过去了,我却总觉得那话就还在昨天似的。” 香烟尽了,他垂手,将那烟摁灭在台阶上。 “鸢鸢,”杜呈璋低声道,“我好想念母亲。” “大少爷生在杜家,是锦衣玉食惯了的。”许久,沉鸢轻轻开口,“从前想要什么、想做什么,从来都没有不如愿。如今虽家门不幸,却也仍有挽救之法,大少爷有何心意,只管安排便是,我只是一介女眷,即便说了什么,大少爷也不见得就会听的。” 杜呈璋闻言,笑了一笑。 “好啊,”他又摸一支烟,衔在嘴里低眉点火,没有再看她,“那便回房收拾去罢。三日之后,我送你去祈水桥。” 烟雾熏着眼角,杜呈璋轻轻侧目,余光瞥见沉鸢起身,缓缓上楼去了。 他出神半晌,抬眼望向前面,隔着花圃枯黄的草叶,忽然间好像看见三年前的杜公馆,那天是杜昌升大寿,警卫森严密布、访贺之人摩肩接踵,宴席之间,阿福报曰门外有人求见,他推脱了敬酒抽空出来,在街角看见伫立等候的叶慈眠。 “叶兄怎还是这般固执呢?”他见他如甩脱不掉的蚊虫苍蝇,厌恶至极,却又不好表露,“我早就说过,她已将什么都忘了。即便见到你,也不会知道你是谁的。” “我即将启程出国,三年之内都不会再回来。”叶慈眠道,“我只想临走前再见她一面……” “叶兄也知是要出国?”他忽然出声笑了,“若非我杜家的五千大洋,叶兄倒是如何出国呢?你也莫怪我言语难听,凭你这般贫寒家境,并不能为谁人遮风挡雨,即便是为了鸢鸢生计,也实不该有此痴心妄想。” 叶慈眠在那夕阳里默了很久,轻声开口道:“我明白了。” 他慢慢转身欲走,杜呈璋看着他背影,忽然又道:“叶兄。” 叶慈眠停住,他淡淡道:“我与鸢鸢已经订婚,还望叶兄知晓些分寸。既她已失忆,日后若再见,便当是从不相识罢。” 烟空燃了一段,灰烬落在指上,杜呈璋惊觉回神。日落西山,听闻头顶似有盘旋鸟叫,他仰起头,见那金丝雀扑棱着落在四楼的露台,却不曾停留多久,落了一瞬,转眼又振翅飞去。 沉鸢与蒲儿絮儿收拾了两日行李,并未带走多少东西,来来回回,也都是些从前陪嫁来的物品。 杜呈璋买给她的那些衣裳珠宝,沉鸢细细看一遍,便全都留下了,关合衣柜时,絮儿将什么东西递给她,她垂眼看去,是杜呈瑞送她的那本《哈姆雷特》。 “大少奶奶,这书是否要带走呢?” 她接过来拿在手里,轻抚着书皮,好似眼前又看见那日。 杜家大少奶奶生辰,众宾来贺、喜闹盈厅,如今回想,那竟是杜公馆的最后一个热闹日子,彼时她不知道,尚以为前途正长。 “若有朝一日,大嫂觉得故事无趣,便将它丢掉罢。” 沉鸢坐在窗边一页页翻着,良久,慢慢说道:“这故事无趣极了。既是杜公馆的东西,便让它留在这儿罢。” 絮儿捧着书应声而去,忽听闻门边有人轻敲,沉鸢抬头,却看见姚珞芝。 一室之隔,她与姚珞芝遥远而望,后来她起身道:“姨少奶奶,请进。” 是我不会爱人。 秋日阳光从露台透进房里,那空气中漂浮着细细的灰尘。 沉鸢坐在桌边,为姚珞芝斟一盏玫瑰花茶,身后蒲儿絮儿仍忙碌着清点家当,沉鸢歉意道:“我房中凌乱,教姨少奶奶见笑了。” 姚珞芝望着堆在地上的大小箱奁,喃喃问道:“大少奶奶,真的要走了?” “我与大少爷已经没有感情,去到哪里,都是一样的。”沉鸢道,“唯念从前太太待我好,如今杜家有难,我嫁入徐府,杜家可得两万大洋——就当是报答太太知遇之恩罢。” 姚珞芝垂眸不言,沉鸢又道:“我走之后,你便是杜家唯一的少奶奶了。姨少奶奶盼望这天,想必很久了,怎么如今却也不甚高兴呢?” “从前我总暗暗与大少奶奶争斗,如今大少奶奶要走了,我也并没胜过大少奶奶。”姚珞芝道,“而今回望,也没什么意思,只觉得无趣极了。” 沉鸢微微一怔,道:“可我从没想过与你争的。” “我当然知道,”姚珞芝道,“便是因为大少奶奶从没争过,所以大少爷才会对大少奶奶那般念念不忘。” 沉鸢闻言蹙眉,姚珞芝轻抿一口茶,那茶水热气氤氲而上,恍若幻化不歇的云烟雨雾。 “我与大少爷在暖香阁相识,遇见他的那天,似乎也是这样一个深秋。那晚我累了,本不欲再待客,夫人却忽说阁中来了一位大家少爷,恐别人侍候不周,最终还是叫我去了。” “我隔着暖香阁的珠纱帘,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大少爷。他喝得烂醉,被几个朋友搀扶进来,一进门便倒在床上,却也不行事,只拉着我的手,就那么沉沉睡了一夜。” “第二天他酒醒才看了我一眼,他说我生得漂亮,要为我赎身。实则我在那暖香阁中,已不是第一次听见这样的话,我没有放在心上,却不料叁日之后,大少爷竟真的回来了,夫人索要八千大洋的赎身钱,他眼睛都没眨一下,便那么付了钱款。” “直至走出暖香阁,我还恍惚得如同做了场梦。我的珠宝被夫人扣下,便只穿着件破袄被他带进杜家来,他拉着我下车,一路都紧紧牵着我的手,那日傍晚风冷得很,那情形过去这么久了,到现在我都还记得清楚。” “可是我不知道,八千大洋于我来说是天价,于大少爷,也就只是太仓一粟。”姚珞芝道,“他赎我、娶我,容易得如同在路边救起一只猫,相比起大少奶奶来说,我是那样唾手可得,也难怪到如今大少爷心里都还是只有大少奶奶一个人,而我,倒好像从头到尾,都只是供大少爷排解消遣的一件工具罢了。” “未得时奉若瑰宝,得到便弃如敝履,天下男人,大多都是这般贱种。可也是我活该,我在那暖香阁里,分明都已见过那么多有家有室的男人,竟还会对那里的男人抱有期待。” “那只猫……我知道是大少爷做的。”姚珞芝淡淡一笑,道,“我的猫抓伤了大少奶奶,那是大少爷给我的警告。” “终究我什么都不是。” 沉鸢坐着发愣,姚珞芝饮尽一杯茶,起身离去。 沉鸢望着她背影,见她手腕处一抹烟青光亮,却是她曾送她的那副细玉镯,她忍不住唤一声“姨少奶奶”,姚珞芝驻足回眸,问道:“大少奶奶,还有何事?” “如今你身子最要紧,”沉鸢道,“我走之后,务必多吃饭,勤添衣。” 姚珞芝默了良久,凄然一笑:“多谢。” 听她脚步慢慢远去,沉鸢静坐许久,杯中的玫瑰茶早已凉了。 她在那杜公馆浑浑噩噩又待一日,到第二日傍晚,杜呈璋来接她下楼,最终她只装了一只小箱,他扫了一眼,拎起来便转身朝外走。 蒲儿絮儿跟在沉鸢身后,路经叁楼,忽有人慌张奔跑出来。 “快来人哪……姨少奶奶小产了!” 沉鸢吃了一惊,随即抬眼看杜呈璋。却见他脚步顿也未顿,只是吩咐阿福道:“去请医生来。” “教老刘送我去便是了,”沉鸢不忍心,“你去看看姨少奶奶罢。” “一个未成形的孩子而已,没了便没了。”杜呈璋望着前面,声音里未带多少情绪,“我既说了要送你,就一定会做到。” 秋夜凉风扑面而来,沉鸢忽觉身子害冷,许是才病了不久,也未全好。 她低下头去,没再说话,院中老刘已在汽车里等了多时,蒲儿跑去拉开车门,沉鸢弓腰欠身,迈将进去。 汽车行驶在路上,她偏头望着窗外晃过的霓虹灯,饭店、舞厅、咖啡馆……它们接连向后跑去,好像她去牡丹饭店接杜呈璋回家的那天。 正出神时,杜呈璋忽递来一片灰绸,沉鸢低头看,是絮儿为她绣的那块帕子。 “我已将它洗干净了。既是你的东西,便也一起带走罢。” 明暗闪烁的光影里,沉鸢抬手,将那帕子接了过去。 隔一方绸布,十指相触的瞬间,杜呈璋轻合上眼,便又记起那年沉府门前,他坐在湖边陪她读书的时候。 时值盛夏,四下都是蝉声。他即将回京城了,心里有些闷,百无聊赖地蹲在湖边扔石子,看那湖水一下一下荡漾开去。 “别等了。”他说,“他进山采药去,今日不会来了。” “谁等他了?你莫胡说。”她道。 “你没等他,你又生什么气?”他笑了,“哎,沉小姐,你莫不是喜欢他罢?” “我才没生气呢!”她将书放下,蹙眉朝他走过来,“可你若再这般胡言乱语,我便真的要生气了。” 他蹲在地上仰头看她,见她胸前澄黄一晃,是叶慈眠送她的那块金锁片。 “你若不喜欢他,干吗总戴着这金锁呢?”他伸手一扯,便拽了下来,“我看这金子也不算纯,你堂堂沉府二小姐,何必戴这廉价玩意?不若丢了罢。” 他分明只想同她开个玩笑的,也不知怎么,看见她的脸时,却忽然气冲上脑,竟真就扬手将那锁片扔进了湖里。 “啪嗒”一叶水花,他愣了一愣,忽有些后悔,随即听见沉鸢大哭出声,他伸手阻拦不及,便看见她一下子跳进那湖中去。 后来他找人在那湖中打捞很久,终于将那锁片寻了出来。他带沉鸢回京城治病,趁她未醒,偷偷又塞回她的衣袋里,他求母亲允了同她的婚事,将她娶过门来,便总能算作补偿了罢?让她做他的大少奶奶,一辈子都富贵不愁。 他也是真心喜欢她的。 可谁教她在新婚之夜,却又迷迷糊糊喊了叶慈眠的名字?一瞬间他又如同回到那莲花湖边,他嫉恨、发狂,咬牙切齿,连手指都在发抖。 次日他出言试探,她却的确已不记得了。那睡梦中的无意话语,也或许只是偶然,可纵是如此,他仍然不能平静下来,如鱼刺卡在喉里一般,积年累月,愈行愈深。 他是杜家大少爷,眼中从来揉不得沙子的。 往日察觉下人不够忠心,他便即刻辞退遣散,偶尔朋友说句逆耳之言,他便沉脸断交,再不来往。 他大少爷所爱之物,从来都不该有所瑕疵。 是那般失了理智时,他去暖香阁带回了姚珞芝。 既然她令他不快,他便也想看看她吃味的样子,可当他说要纳妾,她却没有丝毫反应,只是静静坐在那里,平淡地说了一句“好”。 错愕时他想,原来她真的没有那么爱他。 后来过往之事太多了,小事繁琐、女人麻烦,姚珞芝日日纠缠着,他跟沉鸢是怎么一步步走到如今这样子,他也记不甚清了。 只记得当初任性气傲,想他杜呈璋何等人物,天底下也不是只有她沉鸢一个女人。于是就那样偏执放纵地离她而去,等到后来忽有一天后悔,那时他与她已走得太远,再没有回到她身边的理由。 “是我不会爱人。”他在那光影里抬起头来,望着沉鸢的眼睛,“鸢鸢……是我对不起你。” 沉鸢久久没有说话,一晃之间,汽车驶到祈水桥,蒲儿打开车门,沉鸢转身下去。 夜晚桥头空无一人,蒲儿提着箱子,与沉鸢和絮儿站在那里,杜呈璋隔着车窗望了一晌,吩咐道:“老刘,回去罢。” “徐公子还没来,不再等等……” “不必了,”他说,“走罢。” 汽车原路而回,沉鸢站在夜色里望着,淡青的车尾气散在风里。转瞬之间,迎面又来一辆汽车,白亮车灯刺得她直皱眉,汽车近了,她抬起手臂遮挡,听见急刹车声,车门关上,有人朝她奔跑过来。 忽然那一双手臂将她抱紧,他的大衣猎猎响着,似乎将满城的风都为她挡住。 耳边喘息阵阵,粗粝而热烈地喷在颈里,沉鸢一怔,屏息抬眼,漆黑夜色中,叶慈眠垂眸看着她,她定定不知所措,一晌之后,脸颊边似有什么掉落下来。 风要停了。(H) “你怎会在这儿?”沉鸢声音微弱得有些哑,好似做了一场梦。 “事已毕了,我来接你回去。” “可我是在此等徐……” “我知道,”叶慈眠笑了一笑,“不必管他,你跟我走便是。” 他未等她再回话,牵着她的手转身,快步朝汽车走去。 沉鸢被他拽着,懵懵懂懂地跟着他走,蒲儿絮儿在状况之外,张着嘴巴,也只好跟上,汽车穿梭在京城里,没过多久,来到一座高大宾馆前,叶慈眠带她登梯上楼,楼廊尽头的房间开着,沉鸢走近,看见徐东廉坐在窗边静静喝茶。 她脚步一顿,徐东廉闻声偏头,看见她,微微笑一笑:“大少奶奶,别来无恙?” 叶慈眠唤阿冬来拿钱去,为蒲儿絮儿再要一间房。沉鸢轻轻蹙眉,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叶兄与我做了一笔交易,我出价一万五千大洋,买下我想要的东西。”徐东廉悠悠道,“另添上叶兄自己的五千块,统共两万大洋换回大少奶奶——沉小姐,如今已经是叶兄的人了。” 茶水入杯,沉鸢闻得那是普洱。徐东廉以指拈着,递将过来:“路上风冷,喝杯热茶暖暖身罢。” “徐公子所买何物?”她问。 “那便是我同叶兄的秘密了,”徐东廉与叶慈眠对视一瞬,笑道,“不若你猜上一猜?” 沉鸢抿唇不言,徐东廉饮尽一杯茶,拿着外套起身道:“好了,人既已接到,我也该走了。我与叶兄朋友一场,祝贺叶兄得偿所愿。虽不知叶兄此后作何打算,不过想来……你我恐难再见了罢?” “我打算带鸢鸢回江南去,不过还没有问过她的意思。”叶慈眠道,“总归这乌烟瘴气的京城,大概是不会再待了。” “好个乌烟瘴气的京城,竟是连我也一同骂了。”徐东廉笑道,“也罢,不论怎样,佳人难得,我随了一万五千大洋的贺礼,诚愿两位百年好合,白首偕老。” “我本欲祝徐公子财源广进,然公子做的是药材生意,终究不愿百姓多苦病。”叶慈眠道,“如此这般,便祝徐公子及家人,喜寿康健,顺意平生。” “好啊,”徐东廉颔首,“那就借叶兄吉言。” 沉鸢行礼送别,徐东廉出门离去,那房中安静下来。 听闻隔壁隐隐说笑声,是阿冬与蒲儿絮儿闹作一团,她静默出神,只觉眼前一切不甚真实,忽然叶慈眠轻握住她的手,她抬起头来,叶慈眠说道:“我不知你有没有吃晚饭,已在饭店订了一些,很快就会送到了。” “我来时吃过了。”沉鸢道,“你呢?” “还没有。”叶慈眠说,“想着要去接你回来,紧张得什么都吃不下。” 沉鸢“嗯”一声,他低头揉着她的手,又道:“既已吃过,那便在旁边陪我吃罢。” 饭店门僮送来食盒,沉鸢坐在桌边瞧,那莼草鱼粥、麻油醋笋,却是地道的江南菜。 她原本已吃饱了的,闻见味道,忽又有些嘴馋,叶慈眠看她模样,笑了一笑,为她也盛一碗粥,沉鸢捧在手里一勺勺喝着,叶慈眠问道:“刚才我说要回江南的事,你觉得如何呢?” “去哪里都好,听你的罢。”沉鸢说,“你去哪里,我也就跟去哪里了。” “我又不是什么大家少爷,你不必对我这般言听计从的。”叶慈眠摇头道,“此后年岁,均是你我二人的日子,不论做什么决定,总要你愿意才好。” 沉鸢闻言一怔,良久,瓷勺落回碗里,“当啷”一声脆响。 “叶慈眠,”她说,“你是不是……将你的家传之方卖给徐东廉了?” “是。” 他回答得很平静,就连落筷的动作都不曾有所停顿。沉鸢难以置信地望着他,忽觉眼眶有些泛酸:“你说过,那方子是不可变卖的。” “可若没有你,我也就那样孑然一生了。”叶慈眠道,“无妻无子,孤独至老,那所谓家传之方,我又能传授给谁呢?” “徐东廉乃京城第一药商,况如今世道开化,非比从前。”他放下筷子,轻覆住她的手安慰道,“若能得他所助,将那方子推崇开来,也未尝不是件好事。” 沉鸢无声点头,叶慈眠沉默一晌,又道:“可我仍有一事对不住你。从前我在德国随老师四处行医,赚得家当也不过五千余块,如今又将那五千大洋搭凑进去一并还给杜家,手中所剩实在不多了。我很怕不能让你过上好日子。” 窗外风声呼啸,叶慈眠垂眼,忽记起年少时。 记得那时家贫,与她在一起的无数岁月,他自卑自谦、三缄其口,总以为不该耽误别人,后来得人垂赐,他出洋在外,节衣缩食,终于慢慢有所积累,现在为换她回到身边,却又倾囊相授,周折了一遭,他仍然不甚富裕。 而今回望,就好似造化弄人。 “什么是好日子?”沉鸢淡淡笑道,“若说金银财宝,便是再稀罕名贵的,我在杜家也早已见过了。可纵然这般,我也并未过得有多高兴。” “倒是与你在一起时,我心里总是高兴的……” 叶慈眠望着她许久,忽然她身子失了轻重,他伸手将她拉到怀里来。随即他将她拦腰抱起,朝床榻走去,沉鸢红着脸发愣,勾着他脖子轻声问道:“你不吃了?” “那粥太烫,待它凉些再说罢。” 她见他以茶水漱口,倒不知是何意。继而他手掌抚弄,折起她的旗袍,她张开腿坐于榻上,叶慈眠扶着她腿根,慢慢埋下头去,沉鸢骤然一惊,猛地夹紧腿道:“不,你不要这样……” 可那一颗头颅夹在腿间,她左扭右摆,也没能甩脱。沉鸢耳根滚烫,咬着唇臊得头皮发麻,叶慈眠将她的腿分得更开一些,低声道:“鸢鸢,让我吃罢。” 温热嘴唇覆在那肉口处,沉鸢身子一僵,冷不丁倒吸一口气。 舌尖抵在肉珠上,勾弄、吮舔,刮蹭不断,他埋头以口伺候,她却没甚出息,即便他那般轻柔动作,还是几乎瞬间就起了反应,小腹酥麻发颤,热液向下流着,她心觉羞耻,却也禁忍不住。 “嗯……好舒服……” 她挺着腰轻哼出声,叶慈眠抬眸看她,问道:“是喜欢我用嘴,还是手呢?” 沉鸢闻声一愣,此刻她舒爽得浑身发软,一时倒也记不起被用手是什么滋味,迟疑之间,叶慈眠两指并着,从肉口缓缓推入,在那膨起柔软处揉了一揉:“还是一起用?” 她被他揉得腰眼都酸了,反应不及,只张着口发不出声。 叶慈眠指尖勾着继续揉,一边打圈,一边重新低下头去,经方才一遭,她那肉珠端顶已经肿胀充盈得发亮,好似轻轻一碰便要喷出水似的,他覆唇而上,嘬住那处慢慢吸吮,舌尖拨弄着,如挑弦一般勾得她发疯,沉鸢哪曾受过这个,绷直腰腹一个劲打颤,紧紧抓着床单,指尖用力发白。 “我忍不住了,要忍不住了……” 她开始想哭,舒服得舍不得高潮,却也舍不得让他停下。混乱之间,叶慈眠直起身,将湿漉漉的指尖探进她指缝里,他与她十指相扣,往深处挺腰,那硬涨之物破开肉唇,将她一寸一寸结实填满。 “你轻些,莫教人听见了……” “我有何法?叫出声的又不是我。”叶慈眠低颤而笑,俯身又道,“也罢,便帮你遮掩些。” 他封住她的嘴,舌尖翻搅,将她的呻吟堵在喉咙里。 沉鸢张着口承接,身下也被他用力进出,那充斥的酸胀感太强烈,她忍不住流泪,叶慈眠指腹抚着她眼角,她睁开眼来,看见他轻皱的眉头。 隔壁房间热闹不休,他们在那床榻上拥抱亲吻,翻天覆地欢爱,沉鸢哆嗦着高潮了许多次。 叶慈眠抱着她,喘息、汗水,尽数落在她身上,她的头发湿了,弯弯缕缕贴在额角,她闭眼无声挣扎,就如同溺水一般。 “等回到江南,我们再重新开一家医馆罢。”叶慈眠低声喘道,“我总会赚很多的钱,给你做衣裳、打首饰……你想要什么,我都买给你。” 沉鸢搂着他的脖子笑,也不答话,只说:“你的粥都要凉了。” 他愣一愣,也笑了:“是啊。” 她留在那高潮的余韵里,浑身都被汗湿透。 叶慈眠抬起手来,摸一摸她的后背,一抬眼,那窗外的树叶方才还飘摇得很,如今已消停下来了,轻轻款款,唯余些许徐缓的颤动。 是风要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