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瞬夏》 第一章:近水楼台(1) 2010年。 傍晚时分,走廊上只剩一抹清瘦的身影,暮色将女孩子身影拉得极长。 韩夏站在矮墙边,手执单眼相机,半瞇着眼以镜头搜寻风景,目光锁定后,食指迅速按下快门,尔后,她惯性将相机向下转,检视成果。 杏眸倏凛。 韩夏立即抬眼向下看去,在偌大的篮球场上捕捉到男孩子单薄的身影,眼底闪过厌恶,她毫不犹豫地将照片删除,转身下楼。 过了校门口的路口来到对向的公车站,跑马灯上显示着到站时刻,一见还得等上七分鐘,韩夏心里一阵烦躁,踢开了跟前的小石子,却意外打中了站牌旁也在等公车的少年。 忽而被袭击,少年闷吭了声,蹙眉回头。 迎上对方的目光,韩夏却没有任何想道歉的想法,只是漠然地别开脸。 时序进入季春,傍晚的天色依旧明亮,何砚能清楚地看见女孩子的怒顏,以及系在她制服衬领上的墨绿色领结。开学不过两週,他是什么时候得罪了二年级的学姊? 认真思考的同时,公车缓缓进站,在站牌前短暂停留后又起步驶离。 馀光瞥见车尾的灯号,何砚赫然回神,连忙拔腿追了上去,恰巧前方不远的路口号志转红,司机也破例让他上了车。 「谢谢。」少年笑着向司机道谢,过卡之后就顺着走道往后头走去。 何砚在平时习惯的位置站定,却突然感受到一股强烈的敌意,他稍稍偏过头,就发现刚才踢石子攻击他的女孩子坐在后头的座位,手里拿着相机,目光却是瞪着他。 「??」 何砚识相地转开眼。 随着男孩子的视线回避,韩夏敛眸,将这些天拍下的照片一一看过,原先因压抑怒气而紧抿的红唇悄悄勾起了清浅弧度。 公车沿途走走停停,车上的乘客来来去去。 一会,耳边传来熟悉的站名,韩夏分神按了下车铃,小心翼翼地将相机收入防尘袋中,再收回背包里,这才起身走至车门口,在车门开啟时低道了声谢谢。 下车后,她习惯性地顺了顺裙摆,这才迈开脚步。 步行了一小段距离,看着那随日落渐长且亦步亦趋跟在身后的黑影,韩夏忍无可忍,回过身狠瞪那自下车后就一路尾随自己的傢伙,却在看清对方的面目后有一秒愣怔。 「你为什么一直跟着我?」 何砚被这突如其来的质问弄得措手不及,停下脚步,有些摸不着头绪地左右看了看,发觉人行道上就只有他们两人,这才意识过来女孩子说话的对象是自己。 他扯了扯唇角,「我没有跟着你。」 韩夏冷笑一声,口吻也成了尖锐,「你难不成要说你家刚好也在这个方向?」 何砚没答话,只是点了头。 见状,韩夏眼底透出鲜明的鄙夷,她瞟了眼他胸前的黑色领带,冷言:「你以为阳和是私立学校,念的人就是笨蛋了吗?还是你对你自己的外貌过分自信了?」 「你真的误会了,学姊。」何砚沉下眼,口吻染上怒意,也捎上挑衅,「我没有跟着你,更没有想搭訕你,对自己的外貌过分自信的人,是你吧?」 「你??」 韩夏气急败坏,还来不及反击,声音就被刺耳的煞车声给打断。 一名穿着附近国中制服的男孩子自单车上下来,朝他们走近,略带异样的眼光字她身上打量而过,随即看向她面前的少年。「哥,你在巷口干嘛?忘了带钥匙?」 「没事,你先回去。」 何杰刻意调侃:「女朋友?」 「何杰!」 男孩子顽皮地扮了个鬼脸,嬉笑着牵起单车往巷子里走去,标准的见好就收。 气氛尷尬。 何砚捂着后颈,不自在道:「抱歉,我弟的话你别介意。」 「??」韩夏困窘地别开眼,想找个洞把自己埋了的念头都有了。 「没事的话,我先走了。」见女孩子不理会,何砚也没想再继续待着,礼貌道别。 韩夏站在原地,看着那道背影最后消失的地点,背脊一凉。 没那么刚好她就搬到了他家隔壁吧? # 隔日,何砚拎着早餐出门,才走出巷口,远远就看见对街公车站牌旁的女孩子。 剑眉轻拧。 灯号转绿,他提步走过斑马线,踏上铺着方砖的人行道。 韩夏手里拿着单字本,垂首背诵,正要翻页时,馀光瞥见身侧出现了陌生的白鞋,她抬眼看去,两人的视线在空中交会,昨日傍晚的尷尬场面跃然而上。 空气凝滞。 「??」 女孩子故作若无其事地低下眼。 昨天的事早翻篇,何砚自然没想找碴,还带着睏意的眸望向了远方的路口,等候着七点十分的公车。一会,11号公车缓慢驶来,他抬手示意,公车亮起了右转灯。 公车进站。 女孩子似未察觉,他于是出声:「车来了。」 听闻,韩夏一怔,瞳孔颤晃,她下意识看了他一眼,又迅速收回视线,匆忙上车。 尖峰时段,车上人潮拥挤,韩夏好不容易在后车门附近找到可以立身的空隙,才回过头,就发现男孩子也走了过来,两人之间只相隔了半隻手臂的距离。 公车忽然啟动,韩夏一时没防备,脚步踉蹌,何砚眼明手快地攫住她的手。 呼吸微窒。 确认她站稳脚步以后,男孩子就松了手。 韩夏捏着手里的单字本,犹豫了片刻,还是开口,「??谢谢。」 何砚看她一眼,轻点了下头。 公车继续行驶,沿途有零星的学生及赶着要去早市的老婆婆上车,车子抵达市一中站牌时,佔据后排座位的男学生们鱼贯下车,原先站在走道上的阳和学生纷纷入座。 韩夏如常选择了靠窗的座位,想趁约莫十五分鐘的车程将剩下的单字和片语背起来,目光却不自觉看向仍然站在走道上的少年一眼。 男孩子眼尾带着睏意,单薄的身子随着车行微幅摆动,偶尔会抬起手掩去呵欠。 她收回视线,把注意力摆回单字本上头,没一会,映入眼中的字句就因为车身频频晃动而模糊得难以看清。 韩夏有些头疼地闭上眼,轻按了按泛酸的眼窝,耳边传来的站名是阳和的前两站,她轻叹,迅速把剩馀的单字草草看过,就把单字本收回书包里,放弃最后的挣扎。 公车抵达阳和,车上的学生陆续下车。 韩夏不喜欢人挤人,所以总习惯等到最后才移动,当她起身往车门走去,就发现在她前一个下车的人是他。 「谢谢。」 许是刚睡醒的缘故,男孩子的嗓音比记忆里来得沉,微哑的音色捲上耳梢,莫名刮蹭出细微的痒意,韩夏轻怔,下了车却忘记和司机道谢。 缓过神时,公车早已驶离,他也已经走得有些远了。 韩夏下意识加快脚步,却只在穿堂的阶梯前捕捉到他向左弯的身影。 「韩夏!」 韩夏循声回头,看清来者后,眉心拧起了浅褶,「什么事?」 「我来传话的。」于智恩甜甜一笑,「社长说,开干部会议之前想先和你聊一聊,应该是要讨论社团成果展的事,约你今天中午去社办。」 听闻,韩夏喟叹,敷衍道:「好。」 「你要记得去哦!」把该转达的话带到,于智恩挥手道别,功成身退。 看着女孩子轻快离去的背影,韩夏沉下眼,转身上楼。 第一章:近水楼台(2) 春季的晌午已是艳阳高照,韩夏将相机背在身前,徐徐穿过走廊,沿途有不少摄影社的学弟妹向她问好,她都仅是点头,脸上没什么表情。 她这模样,社团里的人也都习惯了。 韩夏这个人性子冷,也不大喜欢交朋友,大多时候都是独来独往,唯一交情好的朋友是从国中时期就认识的洪于晴。 偌大的教室里摆了好几副脚架,有些架子上头还装着相机,教室后方的墙面上掛着上学年成果展的得奖作品,其中有不少出自于韩夏之手。 女孩子站在门口,静静看着坐在高脚椅上专注擦拭镜头的少年,没打算出声。 郑凯拿高前几天新买下的镜头,镜面在光亮之下晕成金圈,如同她的存在。凝视了好一会,他扯开笑,满足地收手,旋过身才发现站在门口的女孩子。 「韩夏,你来啦?」郑凯扬唇,朝她走去。 「找我什么事?」韩夏直切主题,没打算在这里耗上太多时间。 上午于智恩转告的那些话,不过是冠冕堂皇的理由。 自从上学期接任干部以后,郑凯就时常以这类名义找她,但每回谈论的内容都不是什么非要社长副社长先有共识才能拿出来在干部会议上讨论的事,他不过是想藉由这样的方式和她在午休或是放学后有短暂相处的机会,好能在旁人面前营造出他们在曖昧的跡象。 郑凯喜欢她这件事,在社团里,甚至在整个学校,从来都不是秘密。 她讨厌他的处心积虑。 郑凯抿唇,欲言又止,「没什么,就是想问你,今天下??」 她更讨厌他总是在她面前故意装得天真善良的模样。 韩夏打断,「如果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我先走了。」语落,她转身离开。 郑凯一顿,迅速伸手,却抓了个空。 望着那快步离去的身影,少年眼底闪过一瞬戾色,唇边的笑容早已消失无踪。 离开社团教室,韩夏漫无目的地在校园里散步,偶尔用快门记录风景。 目光逡巡于草坪之上,转身之际,馀光瞥见了体育馆的屋簷下有道修长的身影,男孩子用课本遮着脸,倚坐在墙边小憩。 她下意识拿起相机调整焦距,喀嚓一声,将画面收藏。 看过照片后,韩夏放下相机朝那处走去,随着距离缩短,少年的轮廓越渐清晰。 男孩子一双修长的腿被黑色的制服长裤包裹,纯白的衬衫因靠着墙而有些皱摺,原先该好好系在领上的黑色领带被拉松了结,衣襟微敞,隐约露出了稜线俐落了脖颈。 韩夏又朝他走近了几步。 下一秒,男孩子稍稍转动上身,原先遮盖在脸上的国文课本意外坠落,在地面砸出一响,韩夏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响吓着,低低抽气,脚步就此打住。 然而更令她意外的,是那张藏在课本底下的面容。 是他。 那个昨天傍晚被她迁怒,今天早上却出手搭救了她的学弟,她的隔壁邻居。 何砚被课本坠地的声响吵醒,剑眉紧蹙,挣扎了一阵才勉强睁开眼,他下意识伸手捂着侧颈,弯身打算拾起课本,视线里却映入阶梯前那双白皙匀称的小腿。 思绪犹然被困意支配,男孩子有些迟钝地仰起头,眼前是午后澄暖的阳光,以及佇立于日光下的女孩子。 徐风吹过,拂起了她未绑起的发丝,鲜明了她的轮廓。 世界彷彿被柔化的胶卷,云雾朦胧。 时间好像静止了。 在他们相望的这一刻。 少年的眼眸太过深邃,似望不尽的深海,似浩瀚无垠的夜空,更似藏着奥秘的宇宙。在看见他澄澈的眼里倒映着自己身影的那一瞬间,灵魂彷彿坠入了深海,无从洄游。 「你??都在这里午休吗?」 韩夏滚了好几次喉咙,才终于找回一丁点声音。 何砚回过神,仓皇别开眼,捡起落在阶梯上的课本,「嗯。」好不容易移开的视线却又不自觉转回女孩子身上,看见了她身上的相机,他问,「你在拍照?」 「嗯。」韩夏垂眸看了眼相机,琢磨了片刻才又继续说:「午休很适合拍照。」 男孩子点头,拍了拍身旁的空位,「坐吧,一直站在外面不热吗?」 韩夏一怔,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们昨天初次对话时明明还针锋相对,儘管今天早上他在公车上好心帮了她一回,但按照常理,第二次的对话横竖都不该是现在这模样。 见女孩子迟疑,何砚想也没想,伸手圈住她手腕,把人往身边带。 冷不防被人这么一拉,韩夏吃惊低呼,却只听见他轻喊了声坐吧,而后,那无端攫住自己的大掌一转,她的身子随之向后倾斜,只能被迫坐了下来。 面对男孩子流氓的行径,韩夏半是无措半是恼怒地瞪了他一眼。 何砚却笑得毫无悔意。 韩夏气得想走,打算起身,他却早先一步开口,「韩夏。」 心下一战,韩夏一时没了动作。 两秒后,柳眉微拧,「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昨天问我妈的。」 「喔。」 差点就忘了他住在她家隔壁,有时放学回家碰巧在巷口遇见了,何阿姨都会和她打招呼。这么说来,这人应该就是何阿姨的大儿子了。 「何??」韩夏看着他,试图从记忆里翻出姓名,却没着落。 「何砚,石砚的砚。」 「喔,何砚。」韩夏撇唇重复,避开了他的目光。 她不喜欢他笑的样子。 他笑起来的时候,透着和暖的眸里会有何阿姨的影子,而每当路过巷口碰上与街坊邻居谈笑的何阿姨时,她总会不经意想起她的母亲。 她母亲过世得早,在那之后,她是由父亲一手带大的。 她不是很喜欢想起带走她母亲的那场意外,也不是很喜欢去回忆那场意外发生之前的日子,那些他们一家曾经幸福的光景,如今只是想起片刻分毫,都是残忍。 韩夏暗下眼,紧咬唇角,挣扎着想要从回忆的漩涡里脱逃。 何砚安静着没有出声,半晌,缓缓伸手,以掌心轻覆她垂下的眼睫。眼瞼上传来陌生的温热,韩夏一怔,慌张地想挣脱,却听见男孩子温着声说,「休息一下吧。」 「??」 「照片放学的时候再陪你拍,现在就休息一下,好吗?」 他的声音是暖的,和虚覆在她眼上的手一样。 韩夏颤巍着,心跳逐渐失速,她张着口,想叫何砚把手拿开,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场角力最终是她败下阵来。 「睡吧,上课前五分鐘我会叫你。」 第一章:近水楼台(3) 韩夏没想过自己真的会睡着。 直到结束了下午两堂课,还写了一份考卷,她依然无法好好消化这个讯息。 一直以来,她都习惯拿午休时间来练习手感,即使一整个中午没睡也不觉得特别累,下午的课就是让人再头痛的数理科,她也从未分神过,所以当何砚要她休息一下时,她本只打算虚应一应,再趁着他睡着时偷偷溜走,却没想到先睡着的人是自己。 甚至,若不是他遵守约定,在上课鐘响前五分鐘叫醒她,她也许会迟进教室。 「韩夏,你还好吗?」 忽而有人贴近,冷不防勾起几个小时前的记忆,韩夏一颤,手里的笔差点掉了。 她攥指抓稳笔桿,转头看向凑在自己身边的女孩子,「于晴,你说什么?」 「你还知道我是谁喔?」洪于晴玩笑,一屁股坐上韩夏的椅子。「你怎么回事?连续两堂课都神游太虚,该不会是在意淫哪个帅哥?」 位置被挤掉了大半,韩夏拧眉,对她这席话也无奈,「你不要乱说。」 她才不像她,成天不切实际地幻想哪天会在路上与外国帅哥来个浪漫邂逅,轰轰烈烈地谈一场世纪恋爱,然后生下有着蓝色眼睛的混血宝宝。 「是不是乱说,你自己心理清楚。」洪于晴扬眉,「所以你到底怎么了?上课发呆欸!这是我认识的韩夏吗?你其实是外星人吧?说!你把那个上课奋笔疾书、下课埋首苦读、夏天悬樑刺骨、冬天囊萤映雪的韩夏藏去哪了?」 女孩子说得浮夸,韩夏忍不住笑了。 「你到底要和我说什么?」 洪于晴也不逗她了,微微板起正色,「我是要跟你说,再过一个月就要打班排了,女生组还缺一个人,你要不要参加?」没等对方回应,她旋即扬起小脸,夸下海口:「加入姊姊这队,保证你风靡全场!」 洪于晴的个性向来风趣,却又看得懂眼色,这是韩夏喜欢和她当朋友的原因。 她点头应允,「好。」 上课鐘响。 「那你记得,下星期开始一三五放学要留下来练习,你别又跑去拍照了,知道吗?」认识了快五年,洪于晴深知韩夏钟爱摄影的性子,又补上一句:「爽约的是小狗。」 韩夏笑叹,「知道了。」 放学时刻,廊道与楼梯间总是人潮汹涌,韩夏不喜欢人多的拥挤,总习惯在教室里等到五点半过后才下楼。 她缓步走下通往一楼穿堂的阶梯,转弯时,意外和斜倚在墙边的男孩子对上了眼。 何砚勾唇,「韩夏。」 心下一阵疑惑,韩夏朝他走去,「你在这里做什么?」 「等你啊。」 「等我?」 「说好要陪你拍照的,不记得了吗?」 她当然记得。 中午意外在他身边睡着的事,她困扰了一下午,怎么可能会忘? 韩夏别开眼,「我以为你只是说说的。」 「我说到做到。」 男孩子的表情一瞬成了严肃,韩夏感觉自己像是踩到了线,本能地退后,「喔。」危机意识浮现,她直觉不该继续谈话,逕自转身往校门口走去。 何砚一怔,连忙跟上。「你要去哪拍照?」 「中央公园。」 「不坐公车吗?」 「用走的。」语落,韩夏举起相机,将匆忙的人车收入镜头。 女孩子拍照时神情格外专注,何砚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不自觉弯了眼。 沿途,两人走走停停,没人开口。 韩夏专心拍照,何砚则安静观察她,不过一小段路,他就发现了不少细节。 例如她拍照的对象没有设限,任何感兴趣的,她都会毫不犹豫地用相机全部纪录,又例如按下快门以后,她会立刻检视拍下了画面,若是觉得结果不够理想,她会懊恼地皱起眉,咕噥着检讨是哪里出了问题,最后把照片删除。 又例如她笑起来的时候,唇边会有浅浅的梨涡。 女孩子再次举起相机,锁定窝在墙边打盹的小猫,他下意识拿起手机捕捉她的模样。 凝着萤幕上的画面,何砚弯唇,把手机收回口袋。甫抬眼,女孩子却看着他,眸里是清晰的质疑,「你笑什么?」 「我不能笑吗?」 「你的笑会让人觉得自己被算计了。」 何砚偏头,「我能算计你什么?」 「??」 韩夏横他一眼,转头就走。 见她疑似赌气的举动,何砚失笑,没一会就赶上了她的步伐。 短短一公里的路程,两人走了近半个小时。 何砚平时是不大爱浪费时间在交通上的人,捷运能到的他绝不搭公车,公车能到的他就绝不走路,至于散步这事,他没那间情逸致。 今儿个倒是破例走了这么一段路。 除去自己言出必行的个性不说,唯一能解释他愿意花时间走上这段路的原因,大概就是韩夏了。 自从中午在半梦半醒间看见女孩子在光晕中的轮廓以后,他心里就有种说不上来的情绪逐渐膨胀,挠得他一整个下午没办法好好听课,甚至迫切希望放学的鐘声响起。 他想,他大概有些病了。 第一章:近水楼台(4) 「韩夏!」 一见郑凯朝自己走来,韩夏的心情瞬间跌落谷底。 她分明已经刻意隔了好几日才又来中央公园拍照,而且整座公园这么大一个,怎么偏偏又遇上他? 「今天中午我本来打算约你一起来的,看来我们很有默契呢!」郑凯没察觉女孩子眼神里细微的变化,只管扯开笑,嗓声是藏不住的愉悦。 韩夏没回应,转身就要离开,郑凯却喊住她,「韩夏。」 郑凯朝她走近一步,韩夏抿唇,几乎得掐紧手心才能忍住想逃走的念头。 「有事吗?」 郑凯扬了扬手中的相机,「我们一起走吧?」 韩夏冷声,「我拍照的时候习惯一个人。」 「可是??」郑凯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另一道喊声打断。「韩夏。」 何砚缓步走来,从墨绿色的领带判断出对方是二年级的学长,再从他手里的相机推测出他也是摄影社的一员。他收回视线,转向韩夏,「怎么了吗?」 「没事,走吧。」她潦草以应,转身就要离开。 「等等!韩夏,他是谁?」郑凯再次喊住她,急促的语调里是显而易见的不快,看着何砚的目光充满敌意,甚至洩露了几许戾气。 「不关你的事。」心下躁意横生,韩夏丢下这句话,提步就走。 见状,何砚迈步打算跟上,却被人箝住了手,脚步一顿,他回过头,对上充满妒火的眼。郑凯瞠怒瞪他,咬牙切齿,「你算什么东西?为什么跟着韩夏?」 何砚却不温不火,「我不是东西,我也没跟着她。」他抽开手,「失陪了。」 「??」 郑凯愤然抡拳,眼底恶火猖狂。 「韩夏。」 分辨出他的声音,韩夏才终于停下不断向前的脚步。 何砚来到她面前,见她表情难看,也没婉转,「那个学长喜欢你?」 韩夏垂下眼,不愿承认。 女孩子逃避的意图明显,何砚看了就想安慰她。他动了动手指,又收紧成拳,停留在原地,「你觉得很困扰吗?」 她抿了抿唇,「??干嘛明知故问?」 他不知道,就是突然想亲耳确认,确认她没喜欢对方。 「看那边。」 男孩子突然转开话题,韩夏轻怔,下意识顺着他的视线看去,不远处的广场上有一群孩童正在追逐嬉戏,欢笑不断。下一秒,何砚拉过她的手,「走吧!」 冷不防被人牵了手,韩夏措手不及,甚至一度没能反应过来。 回过神时,人已经被带着走了好一大段路,耳边是逐渐失速的心跳声。她张着口,心里慌张得想逃,质问的话全成了囁嚅:「何砚,你、你要带我去哪里?你放手啊??」 直至走上孩子聚集的广场,何砚才止步。 回过身,女孩子赧怒地瞪着他,眼里隐约透着无助。「你到底要做什么?」 他扬唇轻笑,要她放心似地握了握她的手,转身朝孩子们说:「小朋友,我们可以和你们一起玩吗?」 「可以!」孩子们齐声欢迎,群拥而上,将两人团团包围。 「何砚!」突如其来的拥戴太过吓人,韩夏直觉躲到男孩子身后,小手拧着他制服一角,整个人惊慌失措,「我的相机还在身上!你快想办法!」 「拿下来就行了。」 他好笑地睇她,伸手取下女孩子脖子上的相机,同时也把她肩上的背包一併取走,接着就和孩子们说了声要去放东西,朝一旁的石阶走去。 见孩子们给他让出了通道,韩夏趁势想跑,却被逮个正着。 「姊姊不要走嘛!等一下这里会哗啦啦哦!我们一起玩!」孩子们分站左右拉住她,其中一名小男孩开心地在她面前比划,圆滚滚的眼珠子里星芒闪烁。 哗啦啦? 韩夏心一惊,还来不及逃跑,地面上的水舞机关就已经啟动,转瞬间,孩子们成为在水雾朦胧间穿梭的精灵,而她则是被迎面而来的水花喷得一身湿。 而后是少年清朗的笑声。 一时间,怒火四起。 韩夏冷着脸转身,看着那害她成了落汤鸡的罪魁祸首,额角青筋搐得厉害,一气之下,她想也没想,抬手就把水往他脸上泼。 何砚猝不及防,怔了几秒,随后不甘示弱地回击。 孩子们见状也纷纷加入战局,没一会,稚嫩的欢笑声四起,传遍方圆。 「何砚!」遭受孩子们联合攻击,韩夏尖叫,立刻拉来一旁的男孩子当挡箭牌。 何砚立刻把人藏到身后,向着下手毫不留情的孩子们笑喊,「不公平!怎么可以这么多人欺负我们两个?」 韩夏看着眼前突然变得高大的背影,以及男孩子唇边灿然温暖的笑,心下微微一动。 下一秒,她挺身而出,与他联手反击,也跟着他一起笑了。 天色渐暗。 韩夏目送不断回头向她挥手说再见的孩子们离开,眸光含笑,感觉心都是热的。 和孩子们玩在一块,时光彷彿倒流回母亲还在的那段年岁,她还是那个开心了就攀到父亲肩上放声大笑,难过了就躲在母亲怀里嚎啕大哭,什么情绪都不必藏在心里,什么话都能自在出口,不明白生生离死别和言不由衷的韩夏。 收回眺望,她转过身,就见何砚背着两人的书包走来。 男孩子伸手,替她披上了风衣外套,「穿上吧,免得感冒了。」 她一怔,犹豫片刻,还是接受了他的好意,「谢谢。」 何砚勾唇,又从背包里拿了运动毛巾出来,「把头发擦乾吧,乾净的。」 韩夏抿了抿唇,迟疑了一会才伸手接过。 「这次怎么不说谢谢了?」何砚揶揄,见女孩子被这句话弄得不知所措,眼底的笑意更深,「开玩笑的。」 「??」 韩夏瞪着他,藏在长发下的耳根子有些热了。 何砚忽略她无声地斥责,「走吧,我们可以搭100号回去。」 见他装傻,还对自己捉弄人一事毫无悔意,韩夏顿时也气了,不发一语,逕自往公车站去,步伐甚至还刻意走得快,似想拋下他独自回家。 看着那显然赌气的背影,何砚摇头失笑,从容迈开脚步,没一会就跟上了她。 第一章:近水楼台(5) 许是天气又要转变的缘故,日落以后,气温不若白日暖热,甚至有了点凉意。 站在人行道上等候公车来的那段时间,儘管有外套遮挡,身子还是被风颳得有些冷,上了车找到座位以后,韩夏立刻就把上方的冷气孔给关上。 随后落座的何砚见她脸色有些苍白,温声问了句:「你会冷吗?」 韩夏摇头,身子却微微泛颤,紧抱着怀中的背包。 一眼看穿她在逞强,何砚默着没说话,只是缓缓伸出了手。 看着那出现在视线里的大掌,韩夏轻怔,转头看他,眼里全是不明白。男孩子尷尬地咳了一声,别开眼,不自在道:「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可以借你取暖。」 听见这句话,心跳被拨乱了一拍,韩夏下意识地动了动手指,半秒后又回过神,重新捉紧背包,淡声回绝,「不用了。」 被婉拒了好意,何砚默默地收了手。 两人一路无话。 约莫半个小时的车程,他们在离家不远的公车站下了车。 走没几步路,一阵风吹来,韩夏立刻打了个喷嚏,下一秒,男孩子就横眼过来,无声以眼神斥责,甚至还有几分骂她活该的意思在。 韩夏板着脸,理直气壮地瞪了回去。 又没人规定别人释出善意她就一定要接受,他们才认识不到两天,不过就是客观上的隔壁邻居还恰好念同一所学校而已,若要仔细点分类,勉强只算得上是比较不陌生的陌生人这种程度,才不是可以相互借手取暖的关係。 走至家门前,韩夏回头看他,在心底琢磨了半晌才开口,「今天??谢谢。」 何砚挑眉,「谢什么?」实在听不出她这句道谢究竟是谢谢他陪她去中央公园拍照,还是谢谢他拉着她和孩子们一块玩,或是谢谢他把外套借给她,又或者是全部? 韩夏抿唇不语,转过身自书包夹层里拿出钥匙,打开前院的雕花铁门,「外套我洗乾净了再还你。」 她走入院子,把门关上,犹豫了几秒,还是抬眼看他。 「再见。」 低不可闻的道别被晚风吹散,何砚望着已经关上的大门,捏了捏耳,笑了。 「妈,我回来了。」一进家门,何砚习惯性朝屋里喊了声。 李涓端着刚起锅的菜餚上桌,自厨房里探头出来,「回来啦?今天好像比较晚喔?」 「今天陪同学去中央公园拍照,所以晚了一点。」何砚解释,放下背包走进厨房,洗过手,将炉火上的热汤端上桌,又折回橱柜前拿了三副碗筷出来。「何杰呢?」 「小杰说要和同学一起去图书馆写作业,晚一点才回来。」 李涓拉开椅子坐了下来,才正要替孩子添饭,就眼尖地发现他发尾溼漉,仔细一瞧,连身上的制服也湿了大半。「儿子,你不是和同学去拍照吗?怎么弄得一身湿?」 何砚一怔,「喔,拍到一半的时候突然下了场雨。」 「你这孩子又没带伞了吧?每次出门都提醒,你还是老忘记!」李涓皱眉叨念,给他添了饭,「赶紧把饭吃一吃,然后去洗个澡,免得着凉了!」 「知道了。」何砚答得乖巧,笑得格外靦腆,甚至有几分讨好的意味。 「你就知道笑!跟你爸一个样!」李涓气笑,又替他夹了菜,「别装乖了,吃饭。」 「谢谢妈。」 席间,何砚如常与母亲分享近日的校园生活。 将班上来了个日本转学生的事说完,他又扒了几口饭,才佯装漫不经心地问:「对了,妈,隔壁那个韩夏是什么时候搬来的?」 李涓一听儿子又提起隔壁家的小姑娘,倒觉得有些趣味了。「大概是上个週末吧,才搬来没多久。怎么了?」 「上週末??」何砚咬了咬筷子,「她一个人住吗?」 「是啊,前几天我拿了些你大姨婆从冲绳带回来的红芋塔去拜访,她和我说她一个人住,吃不了那么多。」李涓放下碗筷,徐声回答,眉梢染上了几许玩味。 「是喔。那??」何砚本还想细问,却发现母亲看着自己的眼神有些曖昧,旋即意识到她误会了什么,连忙澄清:「妈,你不要误会,我随便问问的。」 李涓一副完全理解地点头,笑容却完全不是这么回事。 何砚无奈,「妈,我真的是随便问的。」 「我可什么都没说啊。」李涓轻笑,重新提筷。「待会洗好澡下楼一趟,妈盛些饭菜起来,你替我送过去给韩夏。」 返家以后,韩夏赶紧冲了个热水澡,深怕自己真的着凉,沐浴后也没像平时那样发懒,早早把头发给吹乾,才回房里写今日的作业。 正当思绪被困在物理运动与都卜勒效应结合的题目里打转,门铃却罕见地响了。 执笔的手一顿,她抬眼瞥过桌前的电子鐘,时间是七点五十三分。 她才搬来这里不过一个星期,街坊邻居都谈不上认识,顶多在巷口有几面之缘,这种时候谁会来按她家门铃? 韩夏带着疑惑下楼,缓步走至玄关,犹豫了一会才转下门把。 门一开,远远就望见站在雕花铁门外的少年,她一怔,人就这么定在了原地。 与她对上了眼,何砚神情也有几分尷尬,空着的左手掌在颈后,拧了拧肌肤,喉咙反覆滚了几回才开口:「??我妈说她今天晚餐煮多了,让我拿过来给你。」 「??」 韩夏动也不动,依旧站在门边与他相望,眼底是一片诧异。 见女孩子没反应,何砚稍微提高了手里的纸袋,以示自己所言不假,「你要自己过来拿,还是开门让我过去?」 韩夏这才回过神,缓步上前。 「喏,趁热吃。」何砚伸手越过铁门,把东西递给了她。 韩夏缓慢地接过提袋,纸袋里的暖热晕上手心,陌生而难以言喻的情绪佔据思绪。 「我妈说,如果你有什么不吃的,或者有特别想吃什么,都可以跟她说。」何砚尽责地把母亲的话带到,见女孩子似乎有些被吓到了,又连忙说:「如果你觉得很困扰的话,我就叫她别再这么做了,我妈这个人就是有点太鸡婆??」 韩夏垂下眼,轻摇了摇头,酸涩在喉间漫开,把话音都哽咽了。 「??谢谢。」 何砚一怔,心彷彿被什么拧着,连带也把声音哑了。 良久,韩夏自失重的情绪里平復,囁嚅道:「餐盒和外套我明天一起还你。」 「好。」何砚应声,「你快进去吧,别着凉了。」 「??」 眼睫轻颤,女孩子默着点了点头,在原地停留了几秒才走回屋里。 关上门以后,压抑在眼底的泪大肆佔据眼眶,韩夏靠在门板上,攥紧提绳,死命地咬着唇,才忍住了哭声。 前几天何阿姨拿着甜点来拜访的时候,她就觉得她笑起来时总会微微眯起的眼睛,像极了记忆里母亲的模样,即便五官和说话的语气是如此不同,还是意外勾起了思念。 那天晚上,她也哭了一次。 她不知道是不是每个寻常人家的母亲都和何阿姨有相似的模样,会提着甜点登门拜访,对于初来乍到的邻居释出善意,告诉她如果有任何问题都随时欢迎,之后,不论什么时候遇见了,总会微笑着打招呼,甚至让人带了晚餐来给她。 在过往的记忆里,会如此温柔待她的人,会在夜里替她准备餐点的人,只有她母亲。 可是亲手酿成意外的她,怎么还有资格接受这些温暖? 她没有的。 她不该被温柔对待的。 第一章:近水楼台(6) 翌日。 何砚如常地在六点五十分出门,灰濛濛的天色伴着细碎的雨丝压入视线,剑眉轻蹙,他伸手感受了下雨势,没撑伞就走了。 今天他依然在路口就看见女孩子的身影。 灯号转绿,何砚过了马路,走上人行道,来到她身旁。 韩夏也没撑伞,躲在公车亭下静静看书,何砚垂眸瞥过,纸页上是错综复杂的原子结构,视线转往她的侧脸,看见了常驻于她眼里的专注。 凝视半晌,他移开目光,11号公车自前一个路口驶来。 「韩夏,车来了。」 听闻,韩夏抬眸看了他一眼,闔上了手里的化学讲义。公车靠站,她率先上了车,见后排还有空位,走了过去,入座后才发现何砚没跟上。 身旁的空位被下一站上车的一中学生给佔去。 依稀感受到陌生的温度,韩夏不禁皱眉,下意识攥紧手里的提袋,又看了眼男孩子似在打盹的侧脸,无声喟叹,重新翻开讲义。 公车抵达阳和时,外头的雨势转大,韩夏下了车,赶紧跑进站牌前的骑楼躲雨。 她翻了翻书包,发现自己漏带了伞出门,忍不住暗骂了句。 早先下车的何砚走没几步忽然有些嘴馋,打算折回站牌附近的小店买杯饮料,一回头就见女孩子躲在骑楼下,表情懊恼,于是撑着伞上前。 「你没带伞吗?」 韩夏循声看去,男孩子逆着人群走来,心下一怔,过了半秒才轻轻点头。 「我买个饮料,你等我一下,我送你过去。」何砚走入骑楼,把伞收起,像店里的老伯喊道:「龙叔,我要一杯冰绿茶。」 老伯应声,从冰箱里捞了杯饮品出来放在柜台上,「自己找钱啊。」 何砚付了钱,拿过饮料,重新开了伞。 「走吧。」 韩夏抿唇,看着伞下半边空位,不知怎么地就想起昨天他替自己穿上外套的画面,男孩子低着头,专注地替她扣上所有钮扣,还替她拉平了衣领的皱褶。 耳周有些热了。 「韩夏?」见她没反应,何砚轻喊。「再不走要迟到了。」 她眨了眨眼,略去没由来的回忆,一派平淡地走入伞下,与他并肩。 两人最后在穿堂分开,各自往东西两侧的大楼而去,韩夏直到走进教室才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忘了把东西还给他。 盯着手里的提袋,她顿时有些头疼了。 # 结束上午四堂课,韩夏想趁着午休这段时间把餐盒和外套拿去还给何砚,回程时顺道能去福利社买个麵包当午餐,然而才刚自座位上起身,就被人喊住了脚步。 「韩夏??」洪于晴哭丧着表情捱到了她身边,「你可不可以借我数学讲义?我昨天光顾着背出师表,一题都没写??」 韩夏不为所动,「出师表是上学期教的。你是不是又看了一整晚的韩剧?」 被拆穿戏法的洪某人心虚低头,弱弱地辩驳:「昨天是我们家秀贤新剧首播嘛,身为台湾站的副站主,我怎么能不守在萤幕前支持?要是让秀贤知道了,他该有多伤心啊?」 韩夏:「??」 你们家秀贤是能保佑你上大学? 韩夏叹了口气,从背包里拿出数学讲义,「没有下次了。」 「就知道你对我最好了!我改天请你吃饭,多少钱都没问题!」洪于晴一秒变脸,甜腻腻地说着讨好的大话,紧接就捧着救命宝典回座,开始进行完美的复製大业。 见她手起刀落,半点都不生疏,韩夏气笑。 果然是对她太宽容。 而后,韩夏拿着提袋出发,经过连接东西两栋教学大楼的行政楼,循着班牌找到一年a班,原先还犹豫着该怎么找人,抵达门口时正巧有个少年从教室里出来。 「同学,不好意思,请问何砚在吗?」 伊泽阳向停下脚步,垂眸淡瞟了她一眼,表情成了若有所思。见他一逕沉默,韩夏抿唇,想着再去问问其他人,对方就开口:「何砚应该在体育馆吧。」 韩夏向他道谢,转身下楼。 走过穿堂,远远就看见男孩子倚在体育馆下歇息的身影,她缓缓走近,发现他和昨天一样微微松了领结和领釦,手里拿着浅蓝色书皮的英文单字,正专心背诵。 最后,她来到阶梯前,与昨天相同的位置。 察觉身旁有了动静,何砚仰首,一见来的人是她,唇边勾起了笑。 「韩夏。」 「我来还你餐盒还有外套。」 何砚接过纸袋,往手边一放,又看向她,「坐吧。」 听闻,韩夏下意识皱眉,还来不及开口,男孩子笑着拿起摆在另一侧的便当袋,「我妈又多准备了一个便当,要一起吃吗?」 韩夏真心觉得何砚这个人有毒。 看着捧在手心里的饭盒,再看着身旁一边吃着饭一边背着单子的人,她还是搞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答应留下来和他一起吃午饭? 明明昨晚她就告诉过自己,这是最后一次接受何阿姨的好意了。 翻页时,馀光瞥见女孩子连筷子都没动,何砚问:「怎么了?不喜欢今天的菜色?」 韩夏回过神,摇了摇头。 何砚不信,「你不会是不吃花椰菜吧?」 「没有。」 「还是你不吃红萝卜?」 「没有。」 「还是??」 「何砚,我说没有。」韩夏闷着声打断,口吻无奈。 何砚以为她生气了,咬了咬腮帮子,把语声磨平,「??那你怎么不吃?」 韩夏看了他一眼,又垂下眼睫,默了一会才说,「我觉得何阿姨对我太好了。我又不是她的什么人,为什么她要做饭给我吃?」 她是真的不明白。 在失去她母亲以后,就连她父亲也不曾为她做过一次饭,甚至也不曾再与她同桌用餐,只是吩咐家里的佣人替她准备三餐。为什么一个毫无关係的陌生人却愿意为她做这些事? 她也不明白,过去每一次生病,父亲都只是让他的秘书带她去诊所,不曾问她是否穿暖了、哪里不舒服了、有没有记得吃药了。为什么才认识几天的何砚却愿意把外套借她,愿意把手借她,甚至要她赶紧进屋,不要着凉了? 他们明明什么关係都不是。 见女孩子神色成了阴鬱,何砚反而不知所措。 他试图解释:「我妈那个人就是这样,对左邻右舍都很关心,然后??然后她之前一直说没生女儿很可惜,又刚好你搬到我家隔壁,然后??然后她这个人又信佛,大概是觉得跟你很有缘份,然后??」 断断续续的说词越渐没了立足点,他哑了半晌,「??韩夏,你是不是生气了?」 韩夏看着他,看着他隐约透出无措的眼眸,突然意识到他在紧张。 他在紧张。 因为害怕她下一秒的回答是:「对,我生气了。」 就像母亲离开以后,每一次和父亲说话,她的眼神也是这样,既不安且徬徨,害怕下一秒就会从他口中听见那每每在夜深人静的时刻,不断反覆出现在她梦里的残忍字句。 这九年来,每一个夜里,她都被恐惧追赶着无法喘息。 如今竟也有一个人这么看着她,害怕她的责备。 何砚之于她此前所见过的世界太过不同,也太过特别,特别得让人难以理解。 韩夏轻叹,放弃思考他为什么如此看着自己,摇了摇头。 见状,何砚如释重负,像是提心吊胆的忐忑终于落回平地安放,又像岌岌可危的溺者终于回到岸上,整个人松了好大一口气。 男孩子的反应过于夸张,韩夏失笑,提起筷子,夹了一口饭放入口中。 依旧是与记忆里相似的米香。 第一章:近水楼台(7) 放学前半个小时,雨又开始下了。 韩夏原以为中午雨停后天气就放晴,所以吃完午饭后也没特地绕去福利社买伞,结果就是她又被雨困着没办法走。 等到最后,只剩零星几个和她一样没带伞的孤影在行政楼的穿堂徘徊,韩夏闷着脸看了一眼錶,心想要是再过十分鐘雨还不停,她就要淋雨去公车站了。 然而,没多久,上午那好心撑伞送她进校门的男孩子又出现了。 「韩夏。」 听见他的声音,正看着佈告栏上散文比赛佳作来打发时间的韩夏转过头,就见何砚单肩背着书包,手里拿着已经解开绑带的折叠伞,徐步朝她走来。 「我去你班上找你,没看到人,还以为你走了。」 他咕噥,好看的剑眉隐约有了褶皱,口吻和表情都让人看不出来是指责她乱跑,还是在担心她可能淋了雨,又或者两者都有。 韩夏抿唇,垂在腿边的手不自觉攥了下裙摆。 「走吧,我刚刚查了公车,11号再五分鐘就进站了。」 男孩子开了伞,走下一层阶梯,她没有应声,只是默默跟了上去,又一次与他并肩。 由于下雨的缘故,交通有些堵塞,公车行驶得比平时还要来得慢,晃动的程度也不若以往,韩夏上了车后就拿出国文课本,默背明天一早要考的兰亭集序。 见她读得认真,何砚琢磨许久,也有样学样地拿出单字本。 然而,才看没两行就晕得有些想吐,他连忙闭上眼,休息了半分鐘再尝试,还是落得同样的下场,只得把书闔上。 他虚握着拳抵在唇边,缓慢地沉吁,好不容易才抑下胃里的不适。 馀光察觉男孩子不寻常的举动,韩夏分神看他一眼,见他脸色有些苍白,犹豫片刻,还是啟唇:「你怎么了?」 闻声,何砚睁开眼,扬唇微笑,「没事。」 女孩子不大相信,他立刻转开话题,「你在公车上看书,头不晕吗?」 「还好。」 「喔。」何砚应声,尝试再找下一个话题:「你明天考试多吗?」 「三科。」 见女孩子把注意力摆回课本上,何砚抿了抿唇,收回目光,没再继续打扰。 后来两人下了车,沿途碰上了几个出来买晚饭的邻居长辈,何砚朗笑着一一打了招呼,其中有个阿姨认出了他身旁的女孩子,笑说这两天曾听他母亲提起过她。 韩夏有些意外会被人注意,一时间也不晓得该如何回应,最后还是男孩子说了句她怕生,才没让人认为她不懂礼节。 弯入巷口时,恰巧碰上正要出门的李涓。 李涓见两人一块回来,难掩欣喜,婉声道:「韩夏,过来一块吃饭吧?」 韩夏本想拒绝,话到了嘴边却又想起中午的饭盒,认为自己无论如何还是得好好道谢,怎料不过几秒迟疑,李涓已经把她带进屋里,要还没进门的何砚去替她买乌醋回来。 李涓让小姑娘换了鞋,牵着她到饭厅。 「你先坐一会,就当自己家。我等小砚回来,加点乌醋把这鱼起锅,就能开饭了。」 「阿姨??」面对盛情,韩夏不知所措,心里想着要婉拒,偏偏手心里的暖热却又与记忆里的温度重叠,让人起了眷恋。 「来,我们坐着聊。」李涓轻拍了拍小姑娘的手,拉开椅子让她入座,也在她身旁坐了下来。「我今天做了便当让小砚带去学校,他有拿给你吧?」 韩夏点头。 「那就好。我本来还担心那孩子脸皮薄,会不好意思。」李涓笑了笑,「味道吃得还习惯吗?有没有哪道菜不喜欢的?」 韩夏摇摇头,「很好吃。」 「你要是喜欢的话,阿姨可以每天做给你吃。」 温柔的言语像是裹上了春晓的融暖,光是听着,都能把血液渡热。 韩夏紧抿着唇,眼眶有些红了。 见小姑娘低着头不说话,李涓才想起自己唐突了,赶紧松开手。「韩夏,不好意思,是不是阿姨太突然了,吓到你了?还是让你觉得不舒服了?」 「没有??」韩夏连忙摇头,想把话答完整,声音却哽咽了。 意识到自己失态,她立刻抬手捂唇,漫上喉腔的酸涩却怎么也压不回去。 最后连眼泪都掉了。 李涓看得心疼,重新握住她的手,温声安慰:「没事,阿姨知道了,没事的。」 韩夏紧咬着唇,想止住泪,不希望让人看见自己这副模样,却是徒劳。 「韩夏,阿姨知道你心里没有那么想。」李涓轻拍着她的手,耐心安抚。「是阿姨不好,看到你和小砚一块回来,一时开心就邀你来吃饭,没顾虑你的意愿,让你为难了。」 「没有??没有为难??」女孩子哭得语不成句。 无论是手里传来的温暖,还是话里蕴含的慈暉,全是好多年前就已经走散的,是她亲手葬送掉的,属于母亲的温柔。 这是她想疏离他们的原因。 因为她好害怕。 害怕将来无可避免的别离,害怕再一次失去。 小姑娘情绪平復以后,李涓没有过问她落泪的原因,只是笑着提起自己的故事。 丈夫是空军飞官,六年前出任务时发生了意外,再也没回来。 他还在世的那几年,整个家里就只有她一个女人,每当丈夫返家,两个儿子加上一个大男人,总把家里弄得天翻地覆。 两兄弟从小就喜欢和父亲玩在一块,但凡听见要替母亲做家事跑得比谁都快,最后还是派猜拳猜输的来,偏偏她心疼孩子大多时候没有父亲陪伴,连骂都捨得骂上一句。 原先她和丈夫计划再生一个女儿,可惜怀上第三胎时,她意外碰上了场小车祸,没能把孩子保住,调养好身子没多久,丈夫却离开了,这心愿从此成了一辈子的遗憾。 李涓苦笑:「直到现在,偶尔想起那个没缘分的孩子,我都还是很难过。」 韩夏听得鼻酸,也想起了何砚中午说过的话。 「原先我们隔壁住了一对夫妻,都是大学教授,后来孩子大了,在美国有自己的事业,就把他们也接去国外住了,屋子空了好久。所以当你搬来的时候,我总觉得这是上天给的缘分,要弥补我心里的遗憾,可能你们年轻人会觉得我迷信了,但我是真心地喜欢你这个孩子。」 「如果你不介意,只要你有空,随时都能过来我们家坐坐,你喜欢吃些什么也都可以和我说。我前阵子才和巷口对面的林妈妈学怎么做蛋糕,下次有机会烤给你吃,好吗?」 韩夏红着眼点了点头,心中盛满温流,感觉有些不真实。 「不过烤蛋糕这个福利只有你才有,你可别和小砚说。」李涓玩笑地眨了眨眼。 韩夏破涕而笑,点头,「好。」 见小姑娘终于笑了,李涓欣慰勾唇,伸手替她抹去眼角的泪。「韩夏,谢谢你,愿意让我替你做这些事。」 母亲的眼眸如月温柔,月色中倒映着他的身影,身影之外是漫漶无际的荧荧光辉。 那瓢月色,是以爱为名的。 第二章:温暖是他(1) 那天之后,韩夏几乎成了何家的半个孩子。 李涓三天两头就会藉着何砚的口邀她到家里一块吃晚饭,何杰见她来得次数多了,直觉把她当成何砚的女友,每回见面就嫂子嫂子地喊她,韩夏脸皮薄,总耐着性子和他解释,但任谁都知道那个年纪的男孩子根本听不得话。 每一次吃完饭,李涓总让何砚送她回家,即使她家就在隔壁,走路用不上一分鐘的距离,何砚却没怨言,总陪着她走到家门口,看着她进屋以后才回去。 上个星期,李涓去庙里给三个孩子求籤,给韩夏求的那张诗籤解出来是考运亨通、仕途顺遂,回家后她立刻和小姑娘说了这事,让她把籤文随身带着。 当时,看着李涓温蔼慈祥的面容,韩夏失了开口说真话的勇气。 她没有勇气告诉她,她的未来早已被安排好,她只能按部就班地照着父亲规划的蓝图走,籤诗里说的考运和仕途都是不存在的。 甚至,这些日子以来,他们一家带给她的温暖,让她没有勇气去想一年后的道别。 何砚斜倚在落地窗边,安静着没出声,不远处的女孩子神情阴鬱,失神地望着远方,夜幕里的星烁和月暉没有丝毫落进她眼底。 一会,他抬手看了一眼錶,都半个小时了。 「在想什么?」 韩夏回过神,循声看去,在隔壁阳台上看见他的身影。 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站在那里的? 被人窥探了未曾想显露的一面,心下防备升起,韩夏蹙眉,有几分恼怒,口气也忍不住差了。「这样偷看别人很没有礼貌,你知道吗?」 何砚不是很明白她突然敏感的情绪,却也不大在意她的尖锐,依旧好声好气,「刚刚在想什么?想得这么入神。」 韩夏没好气,「不关你的事。」 莫名受了气,何砚也不恼,识相地换了话题。「明天是排球赛对吧?」 韩夏一怔,没想到几个星期前随口提过的事,他竟还记得。她闷着声,「嗯。」 「加油。」 温沉的语声捲上耳梢,在心口盪出细微涟漪,韩夏无措地抿了抿唇,别开眼不看他。 「早点睡吧,晚安。」 直至听见落地窗拉上的声响,韩夏才转过身,目光不自觉看向男孩子习惯佇立的那处,心里有些过意不去。 他这个人总是这样,被迁怒了也不生气,像是永远没脾气。 韩夏抿唇,掌心捂着左胸口,触到了有些失序的脉动,他离开前留下的那句晚安,似乎把心都温热了。 # 午后,活动中心旁的排球场聚集了大批的围观人潮,不少班级都准备了加油看板旗帜,场面热闹而喧譁。 阳和虽然是重视升学的私校,但在体育和艺文领域也从不马虎,在董事会长年大力推展下,无论是学科竞赛或术科竞赛,阳和的学生都在全国保有一定的竞争力。 下午两点半,第三场次的比赛正要开始,对战组合是二年b班和二年e班。 两个班级的学生各自在球网两端围成了圈,高呼热血的口号替准备上场的选手加油,直至裁判吹哨提醒第一局出赛的选手列队,加油团才陆续退回场边。 两班队长分别来到场中央,看着主审掷硬币决定球权,洪于晴猜中人头并选择发球权,e班队长则选择留在原本练习的半场。 韩夏同在首局的先发名单上,更是第一名发球员,接过司线员递来的比赛球,她有些紧张咬了咬唇角,场边的加油声震耳欲聋,却依旧掩盖不了咫尺之近的心跳声。 她拿着球走入界外的发球区,眸里是紧张的碎光闪动,视线不自觉往场外看去。 中午吃饭的时候,他明明答应会来看比赛的,为什么没有来? 之前还说自己说话算话,骗子。 哨音响起。 韩夏失落地垂下眼,叹了口气,甩去跌落谷底的心情,重新聚精会神,正准备拋球时,耳边却传来一声清朗的吶喊。 「韩夏!加油!」 心下一怔,韩夏抬眼,就见少年站在漆绿的护栏网外,阳光灿烂。 唇角微微扬起清浅,她将球拋离手中,奋力一击。 三色相间的排球在空中划出锐利弧线,往对场角落斜飞而去,站在那处的女孩急忙退后想要接球,球却早已落地,精准地压在线上。 宣判得分的哨声响起,尖叫与欢呼四起。 这样的结果韩夏自己也意外,她不过跟着班上的人练了几个星期,虽然手把手教她的洪于晴从小就是排球代表队的一员,但她自觉对球类运动不算有天赋,前两个星期甚至都还没办法顺利把每一颗球发过网,没想到正式上场竟能发出这么一颗好球。 「韩夏,刚才那球真漂亮!」六人在场中央拉手喊声,洪于晴连声讚叹,其馀四人也附和着美言了几句。「韩夏,你超棒的!」 鲜少被人当着面称扬,韩夏反而有些不好意思了,「??只是运气好。」 喊声过后,韩夏走回发球区,弯身捡起自对场滚回来的球,直起身时,下意识地往何砚的方向看去,男孩子笑得灿烂,对上眼时,薄唇轻啟:「好球。」 眼角笑了。 球在排往两边来来回回,局势形成了拉锯,场上十二位选手屏气凝神,无不希望替自个儿的班级抢下首胜。 比数来到24:22。 眼看再下一城就能取得胜利,洪于晴挥臂击球,却因为过度亢奋而打偏了角度,球路不若前几次那样刁鑽诡譎,落点也偏好接的中央,对手轻松地垫不接球,完成了漂亮的一传与二传,最后攻击手高高跃起,给了一记强力扣杀。 击球力道之大,声响如雷,听着都是动魄惊心。 韩夏早已预判对方的击球方向,连忙转身往后奔去,却意外踩上落叶,脚步因而打滑,整个人失重踉蹌地往地上扑跌,她诧然瞠目,心跳一滞,随后就清晰地感受到肌肤与地面磨擦出了难以负荷的热烫。 观赛的群眾被这突发的意外惊吓,本能地向两旁退开,场面一片混乱。 女孩子清瘦的身子最后重重撞上场边的围墙,首当其衝的右肘传来剧烈疼痛,韩夏痛苦地低叫出声,紧闭上眼,疼得冷汗直流。 世界像是被定格那般,陷入一片寂静。 半秒后,何砚回过神,迅即越过人群,推开沉重的围网门闯入场内,朝她飞奔。 「韩夏!」 暂停的哨声响起。 第二章:温暖是他(2) 「韩夏,你听得到我的声音吗?」 何砚单膝跪在她身侧,却因为不确定她伤到哪而没敢伸手碰她,只能抑着恐惧,强装镇定地用着听似平稳的语调和她说话。 原先及忙闪避的人群又逐渐聚集。 周遭的嘈杂声越来越大,女孩子对于他刚才的提问也没给予回应,何砚弯低身子,在她耳边轻问:「韩夏,你听得见我的声音吗?」 韩夏勉强点了下头,痛得整个人都在颤抖。 「告诉我,哪里会痛?」 「手??右手??」她稍微睁开眼,费力地挤出几个字,眼泪就溢出眼角。 「还有吗?头会不会痛?脖子呢?」 她摇摇头,喘吁着,好一会才又开口,「扶我??扶我起来??」 「好,我扶你起来,如果会痛你就喊一声。」 何砚挺起身,小心翼翼地将倒在地上的女孩子搀起,暂且让她靠在自己身上,他垂眸瞥过那呈现不自然弯曲的右手肘,心凉了一截。 「除了手以外,有没有撞到其他地方?或者有没有哪里特别痛?」他不敢大意,就怕她伤到了头部或颈椎,若是随意移动,恐怕造成二次伤害。 韩夏还是摇头。 何砚缓慢地环住她因疼痛而蜷缩的臂膀,「我抱你去保健室,好吗?」 裹着水雾的眸轻颤,韩夏抬眸看他,在那双总是清澈的眼里看见了未曾有过的恐惧。 「??」 他竟然这么害怕她受伤。 「韩夏?怎么了?是不是哪里痛了?还是我替你叫救护车?」女孩子不说话,眼里似又淌出更多的泪,何砚着急地不断追问,整个人慌得不像话。 把他手足无措的模样看尽,不知怎么地,韩夏忽然觉得也没那么痛了。 她摇摇头,「扶我起来吧,我可以自己走。」 何砚頷首,将人扶起。 「韩夏,你还好吗?排球社的人已经去保健室找校医——」向主办单位确认好状况的洪于晴走上前,一看见女孩子扭曲的右肱,吓得抽气。「韩夏,你、你的手??」 「我没事,只是应该没办法继续比赛了。」韩夏微微一笑,眉目尽是歉意。 「你这个笨蛋!都受伤了还管什么比赛!」洪于晴气骂,直接下令:「喂!学弟!你现在就带她去保健室,她要是再提一句比赛,我授权你用任何方式让她闭嘴!」 韩夏尷尬地看她一眼,「于晴??」 「闭嘴!你现在没资格说话!听你家邻居学弟的,否则我要你好看!」 韩夏:「??」 两人在议论纷纷的窸窣声中来到了保健室。 校医先是替女孩子把脱臼了右肘以三角巾做简易固定,再把四肢的伤口清理包扎,最后开了公假单,让何砚带着她去学校附近的综合医院掛号。 结束诊疗,何砚让韩夏在一楼的大厅等候,自己则拿着证件和单据去批价领药。 回来时,手里除了药袋,他还买了一份麵包和一罐常温的矿泉水,「药师说吃药前先吃点东西。」 「谢谢。」韩夏訥訥接过已经拆好包装的麵包,虚应一应地咬了一小口。 何砚在她身旁的空位坐下,扭开瓶盖,转头问她,「要喝水吗?」 韩夏侧首看他,没有说话。 「不要吗?」见她不语,何砚抿唇,又把盖子旋了回去。 韩夏安静地看了他好一阵子,良久,低道,「我没事了,你不用担心。」 男孩子单薄的身子微震,拧着瓶身的掌又收紧了几分。他稍微别开脸,眼睫微垂,眸光被额前的瀏海遮挡了大半,随着时间过去,逐渐渲染成阴鬱。 许久,他哑着声开口:「对不起。」 「早知道你会受伤,我就不该只站在外面,我应该去场内的。」 「要是我在场内,就能在你跌倒的时候接住你,你就不会受伤了。」 「都是我的错。」 「对不起。」 韩夏从没想过何砚会这样。 她从来没想过,原来看见她受伤,他会这么自责。 这明明只是一场意外,他却认为错的人是自己,认为是他没有保护好她。这人明明念的是资优班啊,怎么偏偏在这种时候像极了傻瓜? 眸光不自觉软了几分,韩夏放下手里的麵包,缓缓覆上他紧握着水瓶的手。 「何砚,这不是你的错。」 「??」 何砚愣怔着回过头,眼底是一片讶然。 女孩子的体温自指间渡入血液,逆流而上,淌入心口,漫漶四肢百骸。 「我没事,你不要自责了。」 # 回家后,韩夏艰难地冲了澡,下午比赛时她流了一身汗,头发不可能不洗,以至于光是完成沐浴和吹发这两件事,就耗上了整整一个鐘头。 好不容易结束这浩大的工程,她才打算进房,门铃就响了。 下楼来到玄关,话机萤幕上仍是熟悉的身影,她解开门禁进让男孩子进来,才开门,眼前立刻出现这些时日来看过不下十次的提袋。 每当她因为要准备考试而没办法过去隔壁吃晚饭,何阿姨总会让何砚送来晚餐,从没有让她独自在夜里出门觅食过,疼她疼得连何杰都有些不平衡了。 「吃饭吧。」 何砚带上门,自鞋柜里拿出客用拖鞋穿上,逕自走到客厅坐了下来,拿出袋子里的餐盒,在桌面上依序排列开来。 男孩子熟门熟路,韩夏心里有几分微妙,却也没说什么。 她走回客厅,才正要坐下,就被喊住。 「今天坐我旁边。」何砚打开保鲜盒的上盖,接着又说:「我妈知道你受伤之后还特地燉了一锅鱼汤,你得乖乖喝完。」 「为什么?」韩夏没弄懂他那句话。 「你不是知道我不爱吃鱼吗?」何砚皱眉看了她一眼,一副她在问什么傻话。 「我是问,为什么我要坐在你旁边?」韩夏睨他,觉得他才犯傻。 「不坐我旁边,我怎么餵你吃饭?」 「??」 心下剧颤,韩夏怔着,思绪有一瞬间空白。 「快过来,都七点半了,刚才学姊不是还替你送来数学讲义和英文考卷吗?赶快吃一吃,你才能写作业。我明天要考歷史、生物和地科,还得交地理作业呢。」 「关我什么事??」韩夏嘟嚷,还是听话地在他身旁坐了下来。 「先吃菜?」何砚舀了半匙饭,夹了朵花椰菜放上,凑到她嘴边。 他都决定好了,是在问好玩的? 韩夏没好气地睨他一眼,张口吃下。 「吃点肉好不好?」他又问,一样在发问的同时就把食物盛好,递到她嘴边。 「??」 东西都送到嘴边了,她能说不好吗?能吗? 咀嚼着口感绵密的燉牛肉,韩夏头一次觉得何砚这人有当独裁者的潜力在。 「虽然你不爱吃蛋黄,但受伤的人要营养均衡,不要挑食。」 听见蛋黄二字,韩夏脸色一变,立刻别开脸。 何砚微笑,「韩夏,不要逼我对伤患使用暴力。」 「??」 容她更正,他就是个不折不扣的独裁者。 第二章:温暖是他(3) 人都是这样的,一旦有了先例,就会一而再地破例,破例了够多次以后就成了惯例。 韩夏坐在沙发上,看着那把她家客厅当成自家厨房走的男孩子,心中除了无奈之外,似乎还多了点不晓得该如何形容的情绪。 当初与何砚在体育馆下意外的相遇,以及隔日的大雨,让共进午餐成了一种惯例。 后来他送来晚餐,以及之后何阿姨的邀请,让去他家晚餐成了另一种惯例。 第一次在他的陪伴下到处寻觅摄影题材,还有那天和孩子们在水舞广场上的追逐,让有他跟随在自己身后成了又一种的惯例。 何砚在她的生活里儼然成了无法轻易抹去的存在。 她的个性本是不諳与人相处的,可何砚的出现却像是上天特例的安排,彷彿两条原是平行的线忽而在某一剎碰了头,而后有了并行的机会。 和其他人相处的时候,他总是开朗灿烂,在她身边的时候,他却多半安静,总是无条件地包容她的各种稜角,体谅她的好强和傲气,即使她口气差了、情绪坏了、无缘无故对着他撒气了,隔天见了面,他依然笑着和她说早安。 他在不知不觉中浸透她的日常,让她习惯了每天往返公车站的那段路途,习惯了夜里偶尔可以一块谈天的阳台,也习惯了有时从旁人口中听见他们的姓名。 在惯用的右手受伤以后,何砚时常往她的教室跑,有时在体育课过后替她捎来退冰了的运动饮料,有时在下课时间假藉来找和她同班的篮球社社长实则探探她,有时则利用上外堂课的机会刻意经过她教室外头,即便大多时候他上课的地点与二年级所在的大楼都是反方向。 时间一久,学校里也开始有他们在交往的传闻。 每当被问起真假,她总是回答:「我们只是邻居。」 他们只是邻居。 没有再多,也不能再多。 当预定的时间一到,她就必须离开,届时不论是待她温柔的何阿姨,或是老是胡言乱语调侃她的何杰,还是让她不再习惯一个人的何砚,她都得向他们道别。 「喏,今天是你爱吃的咖喱饭。」 何砚将餐盒摆上桌,在她身旁的空位落座。 韩夏无奈更正,「是你爱吃的咖喱饭。」这人老是喜欢把自己的好恶往别人身上揽,自己讨厌吃小黄瓜就骗何阿姨她也讨厌,自己喜欢喝鸡汤就说她也喜欢。 何砚忽略她的瞪眼,勾着讨好的笑,舀了一勺饭和红萝卜凑至她嘴边。 韩夏没好气地看他一眼,张口吃下。 两人相处久了,她的个性也被他摸熟,他是越来越不怕她。 「对了,这学期的五校联展不是快截稿了吗?你想好投稿的作品了吗?」 韩夏思忖了一会,摇摇头,「以前参展过的照片我不想重复投稿。」 何砚拧眉,「所以你不打算参加了?」 「我手这样也没办法拍。」韩夏抬起还不大能流畅活动的右手,口吻倒是淡然。 距离截稿日只剩一个星期,她就是復原得再迅速,按自己那完美主义的性格,大抵也拍不出什么满意的作品,与其逞强硬来却落选,倒不如不要参赛。 语落,她扬了扬眸,示意他继续餵食。 何砚舀了勺鸡肉给她,没好气地咕噥,「都什么时候了还只顾着吃。」 韩夏瞇眼,「你说什么?」 何砚立刻扯开笑,「我说,不参展的话很可惜吧?五校联展不是摄影社每年最重要的活动吗?你真的不再考虑一下?」 最好他刚才一口气有说这么长一段话。 韩夏瞪他一眼。 谎言被拆穿,何砚心虚地乾笑一声,赶紧舀了口饭凑到女孩子嘴边。 「你可以笑得再諂媚一点啊。」 「你想多了,我笑起来一直都这样,多正派啊,一看就一表人才。」 「最好是。」 两人一来一往斗嘴了几句,半晌,何砚歛下笑,目色染上肃穆,端正坐姿,口吻恪慎地道出搁在心里多日的打算:「韩夏,我帮你拍照吧。」 「咳!」 才刚吃进一口饭的韩夏一呛,差点把肺咳了出来。 她捂着唇,好不容易才平復了呼息,「没事帮我拍什么照?」 「用我的手代替你拿相机、按快门,这样你就可以参赛了,不是吗?」何砚温着声解释,眼底有几簇碎光晃动,光影中全是急于得到她认同的流泽。 「??」 被男孩子太过认真的眼神震慑,韩夏轻怔,匆匆别开眼,心里想着该说些什么婉拒他太过唐突的提议,一时半刻却也拼凑不出一套好的说词。 「韩夏,我们就这么做吧?」 当他说出我们的时候,韩夏知道,有些界线被模糊了。 第二章:温暖是他(4) 五校联展截稿后的隔日中午,摄影社召集了第一阶段的校内审件会议。 「韩夏。」一见女孩子出现,郑凯立刻起身来到她面前,笑着主动打了招呼。 「嗯。」韩夏低应,与他擦身,走进教室里头。 郑凯收起笑,眼色沉了几分。他重新回到讲台上,向台下的干部宣布:「各位,这是这学期干部交接前最后一个展,也是我们最后一次合作,一起努力吧!」 激昂的演说引起热烈反应,郑凯下意识寻找韩夏的身影,渴望能得到她一点眼神,却发现她早已在审视摆在桌上的稿件,他攥了攥手里的麦克风,有些不是滋味了。 教室里是此起彼落的讨论声,拥挤的空间变得嘈杂,却影响不了韩夏此刻的专注。 对于摄影,她一向如此。 郑凯知道她在工作时不喜欢有人在身旁打扰,于是一如既往地站在她身侧,逐件审视其他干部认为适合的作品,再亲手交给最后把关的韩夏。 这是他们之间的默契,也是他认为自己在她心中无法被取代的原因。 他相信自己对韩夏而言是特别的。 他们已经拥有相同的兴趣,而他想与她拥有更多相同的频率。 为了她,他从一个只会打架闹事的帮派少年,成了偶尔能挤进百名榜后段的人,即使他就读的班级是一般学生闻之却步的l班,即使旁人总是说他痴心妄想,他仍然为她不断努力着。 他始终相信,只要他不放弃,总有一天,韩夏就会向他走来。 挑选作品的作业进行了将近一小时,最后只剩在截稿日前一天投递的稿件。 当发现郑凯递来的照片是自己的作品后,韩夏立刻停下动作,叫来在另一张桌子边整理落选稿件的于智恩接手自己的工作。 对于参展或是比赛,她从无私心,而是让其他人负责审核,以维公平。 韩夏走至窗边,轻轻闔上眼,让疲惫的双眼能休息一会。整个午休都花在审稿上头,没能去体育馆和何砚一起吃午饭,她其实有点失望。 她猜,她大概是想念何阿姨的手艺了。 「韩夏,我们审完囉!」 韩夏循声回眸,扬唇微笑,「辛苦了。」 于智恩上前,偕着她来到摆放通过初审稿件的长桌前,「你再稍微看一下这里头有没有和这次展览主题不合适的作品,如果没有的话,我今天就会把照片拿去道南了。」 韩夏将每一张相片都仔细看过,目光落至最后一张落选作品时狠狠一颤。 她拿起照片,在画面右下角处看见了极小的「xia」字样,那是她当初购入相机时特意请店家设定的编码,可这张照片却不是她拍的。 怎么回事? 「韩夏,怎么了吗?」 她回头问,「这张照片是谁投稿的?」 「这不是你的作品吗?」于智恩被问得糊涂,「你看,这里还有你的相机代码耶。」 韩夏摇头,眼神里除了困惑,还染上了几许慌乱。 她的相机从不外借,那会是谁用了她的相机拍下这张照片?又或者,是谁刻意把相机设定了与她相同的代码?如此冒名的动作,目的又是为什么? 听闻谈论声,负责收件的女同学走上前,瞥过韩夏手里的照片,好心解答:「这张照片是个一年级的学弟投稿的,而且他跟韩夏一样,都是昨天下午才投稿的。」 这一瞬间,所有的疑问都有了答案。 韩夏手里紧握着那张以阴雨为背景的照片,一路从艺能大楼狂奔,穿越了偌大的操场,却没有在体育馆下看见男孩子的身影。 她无措地怔了几秒,转而往一年级的大楼跑去。 午休时间,仓促的脚步声引来不少人注目,韩夏无暇理会,只管往前跑。 受了伤以后,她有好一段时间外堂课都只能休息,一路跑来,横越了大半个校园,早已是气喘吁吁,甚至连心脏都有些痛了,颊侧被溽热蒸出一层薄汗。 她站在一年a班门外,焦急地逡巡过教室里每张面孔,却依旧没看见何砚。 「你在找人吗?」 背后传来软哑的问声,韩夏转过身,映入眼底的是与自己一般高的女孩子。 范羿寧手里拿着铝箔包装的麦香红茶,唇角轻咬着吸管,圆润的眼眸缓慢地眨着,显然是刚睡醒的模样。 「请问何砚在吗?」 「何砚?」范羿寧重复,思考了一会才又说:「他好像第四节一下课就被班导叫去办公室了,应该不在吧。」 听闻,韩夏匆匆留下一句道谢,旋身往数学教师办公室的方向跑去。 一年a班的导师汤伟铭正巧也是她们班上的数学老师,是整个学校里出了名严格的导师,对成绩的要求之高,有时连资优班的学生都吃不消。 韩夏甫踏上数学教师办公室的楼层,就见何砚自办公室里出来,神色格外消沉。 她连忙上前,「何砚。」 何砚循声抬眼,眼底闪过讶然。「韩夏?你今天中午不是要开会吗?」 「我有事情想问你,你们班的人说你被汤老师叫到办公室了,发生什么事了吗?」 其实韩夏大概也猜到原因了。 阳和本来就是重视升学的学校,为了培养顶尖人才,董事会对于资优班的成绩表现颇有要求,全班三十名学生,只要有一人跌出校排前五十名,班导师就得在校务会议上提出检讨报告,压力格外沉重。 这阵子何砚为了照顾她,确实少了很多时间念书,成绩难免受影响,眼看再过两个星期又是段考週,班导师在这个时候特意关切也是预料中的事。 「没事啊。」何砚提起笑,偏头捏了捏耳骨,表情一派轻松。 韩夏没信他这说词。 「真的没事吗?」 何砚避重就轻,「就是昨天的习题写错范围,又算错了几题,阿汤哥对作业的要求高又不是一两天的事了,被唸个几句,之后把作业补好交差就行了,不是什么大事。」 韩夏也不笨,知道他有意闪避话题,眉间的皱摺更深了。 何砚却将她扳过身,往二年级大楼的方向轻推,「要上课了,你快回去吧。你待会不正好是阿汤哥的课吗?别迟到吧,被我这么一搞,他脾气可差了。记得叫于晴学姊皮绷紧一点,别又打瞌睡,免得被盯上了。」 韩夏回过头,还想再说些什么,何砚却快口打断。「有什么事下课再说吧,你先回去上课。我这堂要考国文,老师大概发考卷了,再不回去我又得挨骂,先走了。」 语落,他没说再见,转身就走。 认识久了,韩夏多少感觉得出来,男孩子的自我要求不亚于她。 丈夫过世以后,何阿姨独自扛起养家的重担,为了好好栽培兄弟俩,还特意让他们都念了市里升学率排名前三的私校,肩上扛着母亲的期许和为人兄长的责任,何砚对自己的要求也高,碰上这种情况,心里肯定不好受。 她下意识攥了攥手,指尖感受到相纸光滑的触感,这才想起来找他的目的。 只是现在这个情况??她还适合问他这件事吗? 第二章:温暖是他(5) 放学前的三次中堂下课,何砚都没有来找她。 之前手还打着石膏、带着护具的时候,他几乎每一堂下课都会用各式各样不同的理由出现,即使三天前回诊,医生说骨头已经完全癒合,可以拆下护具,他来探望的频率也没减少,然而午休结束以后,他却再也没有来过。 分开之前,他明明说下课会来找她,却始终没有出现。 男孩子第一次食言,害得韩夏最后一堂课上得心不在焉,笔记更是抄得零零落落。 放学时,洪于晴揶揄了她一番,说她是思春期到,一下午没见到心爱的男人,浑身上下就不对劲,半点也打不起精神,连正事都不想办了。 韩夏低斥她胡说八道,却被她说成恼羞成怒,她一气之下丢了句再见就甩头走人。 站在穿堂一隅,韩夏频频望向楼梯,却迟迟没看见他下楼的身影。 「不会自己先走了吧??」 她垂下眼,有些气闷地鼓颊,瞪着鞋尖好半晌,才打算离开,就听见阶梯上有脚步声传来,韩夏旋即抬头,就见男孩子姍姍来迟,表情分外歉然。 「对不起,你等很久了吗?」见面的第一秒,何砚就先道歉。 相识以来,一直都是他在等她。 在今天以前,无一例外。 他其实讨厌等待,却早已习惯等待,而韩夏却是讨厌等待也不擅等待的人。 听她身边的朋友说,除非真的是她很重要的人或者和她约了很重要的事,否则她连一分鐘都没耐心等候,看见她不耐烦地掉头就走的背影是常有的事。 这一次,他起码让她等了半小时。 何砚原以为女孩子会对自己发上一顿脾气,在赶来的路上甚至早已做好心理准备,然而,韩夏真正的反应却是连她自己也意外的淡然。 在看见他出现以后,原先堆聚在心里的焦躁和烦闷一夕间全都烟消云散了。 她一点也不生气,反倒有些开心。 知道他没丢下自己先离开,她很开心。 唇角微扬,韩夏摇了摇头,「发生什么事了吗?」 「阿汤哥怕我又粗心大意,稍微叮嚀了几句,没什么。」何砚的回答依旧延续了中午的谎,口吻却已是云淡风轻,早先笼罩于眼底的阴霾全散了。 韩夏看着他,确定他是真的没事了,才接受他这番说词,不去计较他没说真话。 既然他心情好多了,她也能好好问他投稿的事。 韩夏从背包里抽出相片,递上前,「何砚,这张照片是你投稿的,对吧?」 何砚瞥过她手里的相片一眼,瞳孔震盪,呼息凝滞。 「你什么时候拍的?」 女孩子的语气过于平淡,让人分辨不出情绪,何砚下意识认为她在指责,垂眸避开了视线,「就??星期一去中央公园,回家前你说要去一趟洗手间,让我帮你拿着相机的时候。」 语落半秒,他紧接着说:「我明天就和负责收件的人说要退稿,你不要生气。」 男孩子解释的口吻像极了得知将被处罚后不断祈求原谅的小孩,韩夏意外地被逗笑,但她一笑,何砚反而无所适从,整个人有些傻了。 韩夏见状,笑得更愉悦了。 「谁说我生气了?你干嘛那么紧张?」 「你不生气?」 「我为什么要生气?」 何砚垂眼,「我没有经过你的同意,就用你的相机拍了照片,还拿去投稿??」 「我没有生气。」韩夏抿笑,终于不再捉弄他。「其实,我觉得你满有天份的。」 「啊?」 剧情骤然转变,何砚反应不及,整个人都懞了。 两人之间的角色在此刻颠倒,韩夏总算明白男孩子平时为什么总喜欢说话逗她。忍着笑意和初次萌发的玩性,她平声重复,「我说,我觉得你有摄影的天份。」 何砚还是没听懂,顿了几秒,再问,「什么意思?」 「你照片拍得很好的意思。」 「??」 晚霞馀暉落进了少年展开笑意的眼,流光浮动,星芒闪耀。 这一刻,韩夏终于知道,一直以来让心不断陷落的原因是什么了。 第二章:温暖是他(6) 四月底,五校联展在一片热烈回响中完美落幕。 韩夏拿着自展览回收的稿件,细细看过每一张照片,翻阅的动作渐慢,目光最后停留在何砚投稿的作品。 照片的主角是独自蹲在广场中央的小男孩。 她犹然记得拍照那天碰上了阴雨,后来雨势渐大,他们决定打道回府,当时她去了一趟洗手间,请何砚替她拿着相机,他就是在那时候拍下这张照片的。 照片里,孩子低着头,被发丝微微遮挡的侧脸隐约透出失落和恐惧。 何砚说那孩子和一起出游的同伴走丢了,后来是一位同校二年级的学姊带他回去的。 在等候她回来的那段时间,他和小男孩短暂说了几句话,孩子主动和他说自己的名字叫小晞,是附近育幼院的孩子,欢迎他有空的时候来找他玩。 作品展出的最后一天,何砚约了她一起去道南中学看展。 当她问起为什么拍这张照片,他说:「你曾经说过,每一颗镜头的背后都代表着一个故事,而人类是我认为在这个世界上背负最多故事的存在。」 关于何砚的答覆,韩夏说意外也不是那么意外。 在摄影这领域,他是真的有天赋。 她也相信,假如未来他继续朝这条路走下去,他的天赋将会成就他一生的不凡,甚至能把他推向世界之巔。 而这样的未来,却是她一直以来可望却不敢奢求的。 何砚的未来没有任何设限。 他的灵魂是自由的,他可以走任何他想走的路,成为任何他想成为的的模样。 可她不行。 韩夏敛下眼,情绪跌入深潭之下。 五校联展结束,意味着她必须捨弃她喜爱的摄影,遵守与父亲之间的约定,接受父亲所有的安排,在不远的将来前往人生地不熟的国度,等待时机成熟,回国接班。 当年如果不是她贪玩,不諳水性却硬是要去踏浪,最后却被风浪捲去,害得母亲为了救她,不幸溺毙于冰冷的海水之中,父亲的生命不会变得残缺不堪。 在处处充满利益纠葛的企业联姻中,她的父母是如此难得地真心相爱,却因为她一手酿成的意外,从此天人永隔。 她是造成悲剧的兇手,是所有遗憾的源头,是该一生负重前行的罪人。 看着女孩子凝重的脸色,何砚始终安静着没有出声。 每当她是一个人的时候,总有一半的时间是这个样子的。她总是在叹息,眉心总是纠结着彷彿永远解不开的皱摺,彷彿她的世界始终都是阴雨不停的灰色。 他知道,实际上解不开的,是她藏在心里没说的结。 若不是因为顾忌着两人之间的关係,深怕任何一点踰矩会坏了这样的平衡,每当看见她这么难受的时候,他都想要伸手抱抱她,更想告诉她,不管发生什么事,他都会在。 将灰败的思绪沉淀,韩夏睁开眼,视线里却映入了少年担忧漫漶的眼。 他就站在自己面前,垂眸低望,两人之间不过半隻胳臂的距离。 太近了。 心房轻颤,韩夏抿了抿唇,「你什么时候来的?」 「刚来。」知道她怕尷尬,何砚没有时说。他也明知道不该过问,知道过问了也许会引来她的反感,却还是没能忍住,「你还好吗?」 她眼眶都红了,他怎么能忍住? 听闻,韩夏微怔,稍微别开了眼。「??我不想说。」 是他意料之中的回答。 何砚没再追问,只是温着声,「回家吧。」 韩夏偷覷着他,在他唇边看见了一如既往地清浅。即使她又一次躲开,即使她又一次隐瞒,他还是没有发脾气。 何砚是她见过个性最好,性子最温和,也最不容易动怒的人。 大多时候,他总是笑着,偶尔皱着眼抿着唇装无辜的时候,更像是没有任何威胁性的豢兽,无鳞无爪,彷彿即使被欺负了也不懂得反击。 待在他身边的时候,她总是安然的,哪怕再怎么尖锐也都有他包容着。 随着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她对他的喜欢也一点一滴地在增加,可是她也清楚,她不能这放任自己这样下去。 她不能喜欢她,不能让他知道她喜欢他。 可是她想自私一次,最后一次就好。 「何砚。」 「嗯?」何砚分神看了她一眼,又重新把注意力摆回了手中的等高线图。 「你喜欢拍照吗?」 他想也没想,「喜欢啊。」 「那你有没有意愿在二年级的时候转到摄影社?」 阳和与其他四所学校举办的五校联展即将迈入第十五个年头,在高校界里已是声名远播的大型活动,近年更有不少大学教授及职业摄影团队会前来参观展览,寻觅合适的璞玉,对于有意想往摄影这条路发展的人而言是很好的途径。 同时,这也是她的私心。 她私心地希望何砚可以代替她实现她的梦想。 她相信以他的天赋,总有一天,他能让镜头背后的故事成为雋永。 # 关于韩夏的提议,何砚思考了一个晚上,在接近午夜时传了讯息给她。 在收到那封要她到阳台来的讯息后,韩夏重新点亮床头的小夜灯。 下了床,她走至落地窗前开了窗,才踏出阳台,就见何砚拿着手机站在靠近她这侧的栏杆边,墨色的短发被晚风吹得零乱,看上去已经佇在这好一段时间了。 「怎么了?」她走至栏杆旁,两人之间是伸手就能碰到的距离。 何砚看着他,沉默了好一会,良久才说,「你放学时问我的事,我考虑好了。」 「什么事??」韩夏怔了下,旋即意会过来他说的是转社这件事,忽然就有些紧张了,她抿唇,握着手机的左手不自觉收紧了些。「??你的决定是?」 「我明天就去填转社申请单。」 少年幽邃的眸直直望进她眼底,一如那总是轻易盪入她心口的温沉语声,轻而易举地将灵魂攫获,轻而易举地为她带来笑容。 月色分明是凉薄的,落到了他肩头,却彷彿被渡上了暖。 即使只是这样与他相望,她的心都是热的。 温暖的从来就不是月色。 温暖的是他。 第二章:温暖是他(7) 期中考后紧接而来的是阳和一年一度的校庆活动。 何砚在班上几个比较要好的同学推举下,成了短跑项目的代表。一连三个星期,放学后他都会留校自主训练,无奈过去曾在中学联赛上伤了膝盖,速度不若以往。 奋力衝过终点线,他弯着腰大口喘吁,神色有几分痛苦,过了好一会才直起身往跑道旁走去,捞起摆在地上的水瓶,仰头喝了一大口水。 「这次几秒?」 伊泽阳向瞥了眼手机萤幕上的计时器,「十二秒六三。你还好吧?」 「还行。」何砚低应,左膝传来的刺痛让他忍不住皱了眉。 见他脸色不大对劲,伊泽阳向敛眉,「今天就练到这吧?」 「也好,我的膝盖也在抗议了。」何砚笑了笑,抬手抹去唇边的水珠,重新将瓶盖旋上。「今天谢谢你了,伊泽。」 「嗯。」伊泽阳向低应,弯身拿起背包。「范羿寧应该练完舞了,我先走了。」 「明天见。」 道别后,何砚拎起自个儿的背包,前往艺能大楼的洗手间换回了制服。重新戴上錶,他垂眸看了眼时间,缓步走下阶梯。 快六点了,韩夏应该下楼了。 这两个星期,韩夏放学后都和洪于晴一同留在班上替班上製作运动会当天表演所需的道具,也正好他要练跑,两人于是相约六点时在行政大楼的穿堂碰面,再一起搭车回家。 下了阶梯,何砚就被人挡住了去路,对方还另外带了两个跟班,一副来势汹汹。 他敛眉,「有什么事吗?」 「何砚是吧?」郑凯扯唇,眼底藏有戾气。 前阵子为了在五校联展中拿下好成绩,郑凯忙得没有时间多和韩夏相处,错过了她受伤这样大好的机会,却反倒让人趁隙介入,现在学校里漫天传着何砚与韩夏两情相悦的流言,让早已在所有人面前展现势在必得决心的他成了笑柄。 今天一早,他接到学务处通知,说何砚申请转入摄影社,他的忍耐就到了极限。 他得把这人毁得面目全非,让他再也没有机会接近韩夏。 「学长特地来找我,有什么事吗?」知道这场碰面是对方早有策划,何砚沉着地观察情势,悄然收紧拳,等待时机脱逃。 「我来找你还能有什么事?」郑凯哼笑,朝他走近,粗鲁拽过他的衣襟,咬牙切齿警告:「我只说一次,韩夏是我看上的女人,你离她远一点!」 对方动手的同时,何砚也扣住了他的手腕,眼底看不见一丝恐惧。 「你的警告我收到了,可以放手了吗?」 郑凯像是听见了什么笑话似地嗤笑了声,下一秒就飞快往他脸上出拳,何砚早有防备,侧身闪过这次袭击,也顺道挣开了束缚。 他面不改色,沉若止水,「学长,有什么事,用说的就行,不必动手动脚。」 「你给我闭嘴!」 郑凯恼羞成怒,扬声咆哮,紧接抬手打了个手势,身后的两名跟班立刻上前将何砚包围,不断攻击。 由于早先的练习消耗过多体力,何砚没有多馀的气力以少抵多,只能不断闪身躲避,试图往更空旷的操场移动,希望能离开偏僻的角落。 眼看手下连对方的寒毛都没碰着,郑凯气得飆骂,衝上前就挥拳。何砚知道躲不过,只能抬手接下,身体却因而被牵制,一旁的两人抓准时机,立刻抬腿往他膝后狠踹。 因操练过度而疼痛的部位遭受强击,何砚痛得仰天嘶吼,应声跪落于地,面色狰狞。 「再躲啊!我看你能躲到什么时候!」 郑凯猖狂叫嚣,发狠地朝他踢腿,直接把人踹倒在地,何砚已经没有馀力反击,只能护住头部,蜷缩着身子挨下所有攻势。 没一会,远方传来刺耳的鸣哨声。 郑凯回头一看,发现教官正往他们的方向跑来,连忙制止同伙,「走了!」 听闻,两人同时停手,交换眼神后又往何砚身上补了一脚,旋即往侧门的方向逃逸。 被打倒在地的少年痛苦呻吟,整个人蜷缩在粗糙的地砖上,原先洁白乾净的制服沾染上无数脏污,脸上被打得青一块紫一块,嘴角甚至裂了口,渗出血腥。 被踢远的背包里传来铃声,何砚使劲地爬了过去,好不容易才拿出手机。 他吃力地睁着眼,视线模糊得什么也看不清。 电话断了之后,隔了几秒又再次响起,他颤着手,尝试了好几回才终于将电话接通。 「何砚,已经六点二十了,你还没结束吗?」 女孩子略显不耐烦的声音自话筒里传来,他忍不住笑了声,却抑制不住疼痛的喘吁,想说的话全梗在喉里,意识逐渐凋零。 「何砚?你怎么了?」听出异状,韩夏凛眸,直觉往操场的方向走去。「你在哪里?何砚,你现在在哪里?回答我。」 男孩子依旧没说话,话筒里只剩下微弱的鼻息。 韩夏被这静默折磨得慌,当看见倒卧在偏僻角落的身影时,心跳几乎停了。 「何砚!」 她匆忙上前,才蹲下身,就看见他脸上怵目惊心的伤口,一瞬间,全身上下的血液都开始逆流,悚然自骨底深处漫漶开来,几乎把灵魂吞没。 母亲在海里挣扎着载浮载沉的场景自尘封的记忆里破茧而出,被海水浸得苍白肿胀的面孔与男孩子满是伤痕的脸逐渐重合,她恐惧地摇着头,泪水佔据了眼眶。 「何砚??何砚你??你听得到??听得到我说话吗?」 她努力回想当初自己受伤时,他在她耳边说过的话,一字一句小心翼翼地模仿,就怕稍微做错了些什么,他就会从此消失。 「你??你哪里会痛?你告诉我??你告诉我你哪里会痛??」 泪止不住地下坠,打湿了少年身上单薄的白衬衫,恐惧在粗糙的地砖上绽放成花。 「何砚??何砚你说话啊??你告诉我??告诉我你哪里会痛??」 「何砚你说话啊??」 「何砚??你说话??你说话??」 她手足无措地哭着,心被一点一点地不断掏空。 教官来了,校医也来了。 最后,连救护车也来了。 何砚却始终没有回应她,就这么被抬上了担架。 第二章:温暖是他(8) 过了整整三个小时,手术房上的红色灯号才终于熄灭。 陪同家属在手术房外等候的教官表示,何砚会受伤是因为在校内与人起争执而遭殴打,三名施暴的学生在事发后都被教官室的同仁寻回,并通知了家长,孩子们也都在家长陪同下前往警局做笔录,三方家长也都表示愿意赔偿必要的医药费用与合适金额的抚慰金。 儘管教官没有明说今日挑起争端的人是谁,韩夏也心里有数。 可她却没有勇气说出实情,没有勇气承认何砚之所以会受伤都是因为她的缘故。 何砚的膝盖本来就有痼疾,因为这次的意外,左膝前十字韧带又一次撕裂,术后会有长达一至两个星期的时间必须以拐杖辅助行走,即使之后不必依赖辅具,也必须持续接受物理治疗,伤口才有办法復原。 她真的觉得好抱歉,如果不是因为她,何砚根本不会受伤?? 韩夏抬手掩住滚出喉咙的哽咽,转身打算离开,眼前却出现了熟悉的面孔。 「嫂子,在外面站那么久,怎么不进去看看我哥?」何杰双手抄再兜里,稚气未脱的脸庞上有罕见的沉鬱,看着她的眼神里似掺杂了几分不认同。 他真搞不懂她到底在想什么? 明明就担心得要死,却只肯站在门外不进去,哭得一脸委屈是打算给谁看? 韩夏一怔,垂眼闪避,仓皇地抬手抹去眼角的泪。 覷了她欲盖弥彰的举动一眼,何杰斜倚着墙,视线望向光线微弱的病房,一会才说:「看你哭成这样,是真的很担心我哥吧?」 韩夏没有回应,只是抿唇强忍泪意。 「你别看我哥一副乖乖牌的样子,他要是真的认真起来,连我都打不过他。」 平时总是嬉闹还不知分寸的男孩,如今眼里有了不曾见过的微光。 「我爸去世之后,我哥就从没让我妈担心过。国中的时候他长得没那么高,又瘦,常常被学校里的大块头欺负,他打架的技巧就是那时候学来的。每次打输了,他就去保健室里自己处理伤口,然后骗我妈说那些伤是上体育课时不小心摔的。」 「有一次,班上有黑道背景的同学看他不爽,放学后撂人在巷子里堵他,打断他三根肋骨,人差点掛了。结果你猜,他怎么做?」 韩夏怔怔地摇头,完全没想过何砚会是在霸凌中度过中学的时光。 「他居然骗我妈,他是为了救一隻困在马路中央的小狗,不小心被车子撞了。」何杰嗤笑,「为了不让我妈担心,连这种谎他都说得出来,简直白痴。」 「??」 看着何杰逐渐暗下的眼神,韩夏心一颤,好不容易指住的泪水重新回涌。 听见耳边再次传来细微的啜泣声,何杰愣怔,眸光慌张,急忙开口阻止:「喂!我说这些是要告诉你,我哥他很厉害,这点小伤他挺得过来的!你可以不要哭吗?要是让我妈看到,以为我弄哭你,我回家又要挨揍了!」 见平时天不怕地不怕的小鬼头如今手足无措,韩夏也被逗笑。 见她笑了,何杰松了口气,整个人差点虚脱。他伸手,把捏在手心里许久的面纸塞入她手中,「把眼泪擦一擦吧,哭成这样,难看死了。」 韩夏吸了吸鼻子,低道:「谢谢。」 女孩子掺了哭腔的声线软哑,何杰一怔,耳根子红了大半。「不、不客气。」 「我先回去了。如果何砚醒来,麻烦你传讯息通知我。」 何杰皱眉,「你真的不进去?」 韩夏摇头。 她知道,一直以来何杰都和何阿姨站在同一阵线,明着暗着就想把她和何砚凑在一块,任谁看来都是明瞭的心思,她又怎么会没察觉? 可她也清楚,他们之间不可以的。 「我明天还要考试,再不回去念书,我的成绩会比你还惨。」她刻意玩笑,又忘了病房里一眼,「帮我和何阿姨说一声,请她保重身体。」 别离一天一天朝她走近,她不能再继续对这里有更深的眷恋,而是该开始练习道别。 「我先走了。」 # 放学后的社团教室里佇立着两抹身影。 郑凯笑望着站在窗边的女孩子,眼底是清晰的愉悦。这是他认识韩夏两年以来,她第一次主动约他见面,果然把何砚毁掉是正确的决定,她终于愿意朝他走来。 「韩??」他噙笑上前,却被她冷声制止。「你站在那里就好。」 韩夏知道,伤害何砚的人就是郑凯。 这不是第一次了。 高一入学没多久,郑凯就毫不避讳地在眾人面前展现对她的欣赏,儘管不曾当面说要追求她,更会刻意在她面前假扮温良无害的形象,但实际上他的一举一动都充满侵略性。 纵然郑凯确实为她做了很多努力,她却从未有一刻动摇,更不止一次明白地告诉他,他们之间不可能,可郑凯却不愿接受她的拒绝,每次不是故意装傻,就是当听不见。 上了高二,郑凯追求她的手段变得比过往激烈。 在她面前,他依然是那副靦腆模样,背后却不止一次为了阻绝其他潜在竞争者,用尽各种手段逼退对方,不论是在网路上製造谣言刻意中伤,或是在现实里以暴力手段警告,全是他惯用的手法。 过去那些受害的追求者,她不曾放在心上,说她冷漠也好,无情也罢,她都无所谓,对于与自己无关的人,她可以无视得彻底,对方是死是活之于她不是什么太重要的事。 可是何砚不同。 何砚不是与她无关的人。 何砚是在她心里佔有特别位置的人,是她无法控制自己不去在乎的人,是她喜欢上了却不能说出口的人,是那个总在月色之下陪伴她、给她温暖的人。 他是她想要保护的人,是她想要祈求上天,许他一生安然的少年。 他是谁都不能伤害的那个人。 第二章:温暖是他(9) 「我们今天就把话说清楚吧。」 「好啊。」郑凯大方应和,眼底却揉进几分锐利。 他不是笨蛋,不会看不出来她心里有什么打算,他的善良都是装的,天真也是。 「郑凯,我不喜欢你。不管你再怎么做,我都不会喜欢你。请你停止对我的追求,停止你所做的一切,包括伤害其他人。你做的这些事已经对我造成很大的困扰,也超出我所能容忍的范围,我不希望因为这样,我们连朋友都当不成。」 女孩子语气平淡,态度却强势,彷彿这席话只是礼貌的告知,而不是徵求认同。 「什么意思?」郑凯悄然攥拳,面上仍是保持笑容。 「我想我已经说得很明白了,请你自重。」语落,韩夏与他擦身,往门口走去。 郑凯冷笑了声,伸手捉住了她的手,如此举动,招徠韩夏厌恶地瞪视,他却不以为意,「你真以为我会乖乖听你的?」 韩夏漠着脸,「放手。」 「韩夏,你真当我是白痴吗?这样把人耍着玩,很有趣吗?」郑凯瞠红着眼,「从高一到现在,你拒绝我的每一个理由全都被那个叫何砚的傢伙推翻,你真当我很好骗吗?这两年来,你究竟在自命清高什么啊!」 少年的情绪偏了轨,拽着女孩子的力道更是蛮横,勒得韩夏吃痛地纠结了眉心。 「既然用软的行不通,我就来硬的!」 忽而被无预警地甩开,韩夏失重地撞上漆白的墙面,剧烈的衝击让她痛得低喊出声,还来不及反应,郑凯已经整个人欺上她,双手紧扣着她的手腕,将她狠狠压在墙上。 「你放开我。」即使心里恐惧,韩夏依旧装得镇定,不愿屈居下风。 「你要我放我就放吗?你当我是你养的狗啊?要我叫两声给你听听吗?」郑凯不断逼近,眼里只剩下盲目的愤怒和怨懟。 他不甘心。 他不甘心自己的真心被她漠视了这么长的一段时间。 他不甘心自己输给了别人。 他不甘心自己努力了这么久,却始终换不来她一次回眸,而那个才认识她不过几个月的何砚,却轻易抢走了他在韩夏身边的位置。 凭什么他可以? 世道总该有先来后到的,不是吗? 「郑凯,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韩夏瞪着他,使劲扭着手想要挣脱却是徒劳。 「闭嘴!」郑凯把人压回墙上,近迫于前,只差一个倾身,就能攫获渴望已久的甜。 「??」 少年阴鷙的神情让韩夏噤了声,身子隐隐地泛出了颤巍。 感受到她的慌张,郑凯扯唇轻哼:「现在才开始害怕不会太晚吗?」 带着嗤笑与恨意的热息扑上脸颊,韩夏别过脸避开他的注视,感觉胃部深处翻涌出难受的噁心感,酸意漫漶,淹上了喉头。 「再过几分鐘,艺能大楼的铁门就关了,到时候谁都不会知道我们在里头做什么。」 听出他的言下之意,韩夏一怔,「郑凯,你放开我,否则??」 「否则怎样!你要喊救命吗?还是要期待那个被我打到残废的傢伙突然出现,然后来个英雄救美?」郑凯昂声咆啸,像是耗尽了所有耐性,睁大的眼里蔓延了无尽的恶意。 然而,韩夏只是看着他,眼神冷的宛若一潭死水,寻不见任何生机。 「你要是真的做了什么,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韩夏没有求救,更没有求饶,只说了这么一句话。从此,眼神没了潮起潮落,静的像潭死水,波澜不存,光明不见。 彷彿连心都死了。 郑凯愣怔,回过神后忍不住笑了。「好啊,你最好就就恨我一辈子,最起码这样,你也一辈子都记得我。甚至将来,不管是谁碰了你,你都会想到我。」 他倾身而来,韩夏强忍屈辱闭上了眼,被扣着无法动弹的手颤攥成拳。 下一秒,额上拂过稍纵即逝的温热,而后禁錮着手腕的力道也松了。韩夏惊疑地睁开眼,看见的却是少年失去光亮的眼,那儿曾经满是傲气,如今全成了灰败。 她一怔,一时也忘了要逃。 「韩夏,你还真够狠啊,我都做到这样了,你连稍微骗我一下都不肯。」 「我承认,我做的事情的确很过分,我的确为了你伤害了很多人,但我也确确实实地为了你努力改变我自己。我为了你去学摄影,为了你每天坐在书桌前认真念书,就算全世界都笑我自不量力,我也无所谓。我为了你做的这些事,为什么你都看不到呢?」 「为什么你就是不愿意多看我一眼?」 「我真的那么不好吗?」 郑凯笑着,眼眶却是红的,每说一句,他就退后一步,直到离得够远了才停下。 「是不是因为我不像你一样出身高贵,是不是因为我不像你一样清清白白,是不是因为我走过歪路、做过坏事,因为这样??所以你觉得我配不上你?」 韩夏站在原地,看着他眼里的挫败和受伤,竟有些于心不忍了。 半晌,她摇了摇头。「郑凯,我不喜欢你,跟你任何的外在条件无关。」 「那是为什么?是我做得不够多?还是我做得不够好?」男孩子掐着拳不断追问,像是打定了主意要让自己痛到最深,然后一次清醒。 「都不是。」 韩夏没有避开他的注视,甚至给了他想要的痛快。「郑凯,你做了那么多,我却还是没有喜欢上你,那就代表我们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我们不适合。」 眸光颤晃,郑凯低笑一声,「你的意思是,那个学弟跟你才是同个世界的,是吗?」 女孩子却摇头。 「我和他是不同世界的人,我不能喜欢他。」 郑凯突然就明白了,明白了于他而言,韩夏是他喜欢却无法在一起的人,但对韩夏而言,何砚却是喜欢却无法表达的存在。 他可以用尽一切方法向全世界证明他有多么喜欢她,但韩夏的喜欢却只能安静地藏着,无法铺张,也没有机会开口,更不能向谁去证明。 他突然就明白了,明白了为什么他们不是同一个世界里的人。 他的欣赏是如此直白大方,可韩夏的心慕却是寧静深藏,他追求爱情的方式并不是她所需要的模样,所以才会这么久以来,她都不曾为他动摇。 相反地,何砚总是安静地跟在她身后,了解她所有需求,所以韩夏才会为他心动。 郑凯垂眸,不禁笑了。 良久,他沉吁了口气,重新抬眸与她相望,「虽然还是有点不甘心,但谢谢你愿意告诉我这些话。不管未来你们的结果如何,我都祝福你。」 时间彷彿回到了他们初遇的那一天,他对她偏执的情愫尚未萌芽,心境纯然。 「不过我丑话说在前头,要是那傢伙敢惹你不开心,不管你会不会生气,我都会像上一次一样痛扁他一顿!」 韩夏失笑,「你这衝动的个性改一改吧。」 郑凯轻笑,「光说我,你不留情还不给人面子的个性才该改一改。」 「郑凯,谢谢你。」 郑凯怔了眼,无声笑了。 或许这样的结果,对他们之间而言也算是一种完美。 第三章:琉璃之夏(1) 何砚短暂地在医院里待了几天之后就出院了。 母亲出门工作,何杰去学校上课,他独自待在家,手里拿着遥控器不断转台,却找不到一个看得入眼的节目。 不能去学校的日子对他这样好动的人而言无疑是折磨,成天光只能坐着或躺着,想去哪儿都会被劝阻,做什么也绑手绑脚的,实在让他闷得慌。 昨晚班导特地来电关切他的伤势,电话最后捎来伊泽阳向接替他成为短跑项目代表的消息,初闻当下,何砚几乎能想像伊泽阳向在喧譁中被迫接受荐举时排斥的神情。 睡前,他过意不去地传了封讯息道歉,伊泽阳向只回了句:「好好休息。」 萤幕上的频道停留在下午时段重播的综艺节目,何砚百无聊赖地把玩着遥控器,没一会,目光又忍不住往窗外看去,屋外仍旧没有半个人经过。 他已经有几天没见到韩夏了。 那日昏厥以前,他依稀感觉到她抱着自己,也依稀听见她哽咽的声音。 他知道她哭了。 他想安慰她,想告诉她没事,想要她别哭,想伸手抱抱她,身体却怎么也使不上力。然而,手术完成后,韩夏却没有来医院看过他半次。 他不知道她是不是还难过,也不知道她是不是猜到是谁对他下手。 然后他又会想,韩夏那么聪明,怎么会猜不到? 她肯定猜到了。 接着他又会想,如果韩夏真的猜到是谁,会有什么打算?她会像过去一样继续忍气吞声,还是会选择打破沉默,为她挺身而出? 他不知道,但他希望是前者。 他不希望看见她受伤,一丁点的小伤都不希望。 他喜欢的女孩子必须远离任何伤痛。 天色渐暗,空气里有了溼气瀰漫,似乎又要下雨了。 「韩夏,你应该有带伞吧?」 # 连续几天独自一人搭公车通勤,韩夏下意识看着身旁空荡荡的座位,眸光失落。 何砚出院后,医生要求他必须在家里休养至少一个星期才能復学,否则以他那好动的性子,去了学校肯定坐不住,即使拄着拐杖,照样能走遍校园,说不准连体育课都要参与。 车外隐约传来了雨声,将思绪扯回现实,韩夏自回忆里抽身,转头看向窗外,这才发现车窗上佈满雨丝,天色沉暗,乌云密佈。 她咬了咬唇角,感觉胸口有些闷。 她不喜欢下雨天。 因为下雨会困住她的步伐,让她无法随心所欲地背着相机探索这世界。 另一个原因则是她母亲。 那一天,她母亲为了救回被浪捲走的她,不惜在明显变天的情况下走入风浪,后来海巡人员救起了她,却怎么也寻不见她母亲的身影。 雨越下越大,浪势增强,搜救队不得已暂时撤退。 她裹着毛巾瑟缩在父亲怀里,搜救人员解释海象险峻,搜救活动必须暂停,她听不明白那些话语,只是紧抓着父亲的衣领哭着说要找妈妈,父亲面色凝重,一句话也没说。 短暂的暴雨在几十分鐘后歇息,海巡人员又一次下海搜救。 最终,曾经温暖的人,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 记忆深处的恐惧袭捲而来,将灵魂蛮横吞噬,韩夏倒抽了口气,脸色刷白,几乎窒息。耳边嗡嗡地传来该下车的站名,她慌乱地按了下车铃,落荒而逃。 冰冷的雨水猖狂落在肩上,没几秒就湿了衣裳。 「韩夏!」 何砚在骑楼等了好一阵子,一见女孩子下车,连忙打着伞上前,替她挡去倾盆大雨。 他垂眼低望,剑眉蹙拧。 女孩子的脸色苍白,眼神空洞,像是受到了巨大的惊吓,整个人失了魂。 相识以来,她不曾有过这样的表情。 何砚直觉刚才在车上发生了什么事,下意识伸手握住她被雨水打湿的小手,摸到了一掌冰凉,他立刻收紧手,想用自己的体温驱赶她身上所有的寒。 感受到手心里传来的温度,韩夏怔怔地抬眸,这才发现是他来了。 「我们回家吧。」 男孩子的口吻远比过往的每一刻都还温柔。 韩夏点了点头,被动地任由他牵着,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直至走进家门前的巷子,她才后知后觉地意识过来,这人又不听医生的话,擅自把拐杖搁着就出门了。 她张口想唸上他几句,却找不到声音。 何砚牵着她进了屋,让她在沙发上坐下,接着又走进浴室拿了浴巾替她披上,紧接又进厨房给她倒了杯热水让她暖身,最后熟门熟路地找出吹风机替她吹头发。 韩夏不晓得何砚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么熟悉这个屋子,什么东西摆在哪儿都一清二楚,完全不需要过问她这个主人。 她也不晓得何砚为什么在公车站等她,为什么替她打伞,为什么送她回家。 她什么都不晓得。 她唯一知道的是,她的心是暖的,像从未放晴的严冬终于乍现了天光,暖热晒进了总是大雪纷飞的桎梏,融化了满城冰霜,铺了一地融暖。 这一刻,她才终于明白,原来他就是春阳。 「还会冷吗?」 韩夏摇了摇头,捧着水杯的掌心满是温热。 「那就好。」男孩子轻叹,又替她拉紧了肩上的浴巾,眼底的忧心不曾少过。 她看着他,心里有了贪慕。 她好想要就这样一直和他待在一起。 起初她还想挣扎的,可当时间越久,抗拒的念头一点一点地在凋零。 一直活在永夜里的她,怎么有办法抗拒得了带来温暖的春阳? 怎么有办法。 「你怎么会在那里?」 她不想抵抗了。 「我想说今天早上是晴天,你应该没有带伞,所以就去等你了。还好我有去,不然你不被淋得一身湿才怪。」 没办法抵抗的。 「我有带伞,只是来不及打开。」 她说谎,视线却没回避,就想知道他究竟能对自己多宽容。 「韩夏。」他看着她,口吻浅淡,眸光却深。「不要对我说谎,不要在我面前逞强,不要明明难受却假装没事,不要把我当成外人,也不要把我当成笨蛋。」 何砚看着她,像是要看尽她眼底最深的地方,目光不再压抑,情绪也不再深藏。 「不要把所有事情都闷在心里。不管什么事,好的坏的,我都会陪你。」 「??」 女孩子眸光晃荡,心湖掀起了千层巨浪。 何砚喟叹,倾身把人搂入怀中。「我会陪你,听见了吗?」 突如其来的拥抱空白了思绪,韩夏被动地靠在男孩子胸前,脑中竟只有要把杯子捧好,免得洒了水,弄湿了他的衣服就不好了这点想法。 呼吸之间全是他身上浅淡的柔软精香味,肌肤之上全是他胸怀的清晰的暖热。 何砚抱着她。 韩夏稍微回过神,想起了另一个问题,何砚为什么抱她呢? 「你??」她张了张口,想问他为什么这么做,可喉咙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何砚松手,垂眸就见女孩子眼神诧异,不禁莞尔,差点又想抱了。他勾唇低笑,好整以暇,「我怎么了?」 「你为什么??」韩夏尝试着把话说完,话到一半,声音却又哑了。 「为什么抱你吗?」 她点了下头,望着他的眼里有困惑,还有几分不明显的赧然。 「因为你现在看起来就像一隻被雨淋湿还找不到回家的路,可怜兮兮的小猫。」 「??」 韩夏愣怔,被他弄得更糊涂了。 何砚抿笑,抬手抚了抚她的发,温声道,「去洗个澡,待会过来我家吃饭。吃完饭之后,如果雨停了,陪我去散散步,好吗?」 第三章:琉璃之夏(2) 夏日的午后雷阵雨来得快去得也快,晚餐之后,天空又重新放晴。 饭后散步的条件成就,韩夏只好依约陪何砚出门,儘管当时他也没等她答应就先回了自己家,把她一个人丢在拥抱的馀温里摸不着头绪。 他说她是可怜兮兮的小猫,是不是暗示这个拥抱只是出于同情,只是因为她不小心展现了脆弱,所以他基于惻隐,也基于邻居之间的情谊,所以才给出安慰的拥抱? 他是不是想告诉她不要多想,他没打算打破友谊这层关係? 韩夏真的猜不透他的心思。 何砚向来不是个好理解的人,表面看似和善,实际上却有很多原则,嘴上说她心事藏着不讲,实际上他才是把话都深藏的那个人,人前温沐谦善,却不曾把秘密和人分享。 她所知道的何砚都是表面,就像至今她也未曾与他提起自己的事。 他们分明对彼此都有所保留,却还是被对方藏着秘密的模样吸引,就像明知前有险滩,却还是为了想见那片美丽的风景,寧愿不顾安危地涉水而过。 她也清楚,他们这样沉默着没有说开也不做任何试探的曖昧,其实比什么都危险。 她分明都清楚,目光却还是被他吸引了。 她喜欢和他相处的感觉,喜欢听他分享生活里所有细节,喜欢他说话时总是光芒闪烁的眼眸,喜欢他唇边清浅的笑,也喜欢他如涧流微沉的嗓音。 她喜欢每天中午和他相约在体育馆下的午餐,喜欢午休过后与他并肩休憩的时光,喜欢偶尔他睡着时不小心靠上自己肩头的重量,喜欢有他相伴的所有日常。 她喜欢他为生活带来了欢笑和暖煦,喜欢他在每个细微之处的贴心,喜欢看他挨骂着嚥下不喜欢的食物时委屈的眼波,喜欢她受伤时他没能藏着的心疼,喜欢他喊她韩夏的时候格外温柔的语声。 她喜欢何砚。 所以就这样吧,就这样继续下去也没什么不好。 大不了到时候和父亲约定的时间到了,她再叛逆一次就好,或者说不定到那个时候,她就没那么喜欢何砚了。 所以就这样吧。 她投降了,不抵抗了。 「何砚。」 何砚循声回头,女孩子唇边有清浅的笑,看起来心情好多了。「没事了?」 知道他心里还是掛念她傍晚时的异状,韩夏点头,「嗯,没事了。」 「那就好。」 他不晓得要怎么安慰她,所以只能做着那些简单的事,替她撑伞,替她吹头发,给她倒水,让她吃一顿热腾腾的饭菜,其馀的,他都没能力做到。 他也不是没喜欢过女孩子,只是一直以来都不晓得怎么样才算对一个人好,不晓得要做些什么才能让对方明瞭自己的心意,同时又不给对方带来困扰,也不晓得什么样的时机才适合把话说破,不会反倒坏了两人之间的情谊。 韩夏喜欢他吗? 韩夏会喜欢他吗? 这问题他反覆思索了上千遍,也在与她的对话框里打了数百回也删了数百回,他回答不了,也不敢问,就怕她心里不这么想,怕她只把他当成普通朋友,怕她觉得自己不那么好,怕她嫌他年纪比她小,幼稚还吵。 怕有时候不小心做多了,越线了,她就走了。 分明刚认识的时候,她就时常甩头把背影丢给他,原以为早看习惯的,却在熟识之后开始害怕再看见她转身离开的模样。 就这么一个不小心,他变得这么喜欢她,喜欢到还没说出口就已经担心会失去。 傍晚没能忍住的拥抱或许在她心里留下了疙瘩,他不知道该不该再主动提起,可不提他就无法得知她心里究竟是怎么想,无法知道她是不是开始讨厌他了。 可是她都陪他出来散步了,应该不讨厌的机率比较大吧? 「韩夏,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就着冷蓝色的路灯,男孩子的表情被光影遮了大半,韩夏看着他略显侷促的双眼,情绪也被感染,不由自主地紧张了起来。「??你问啊。」 她不知道何砚想问些什么,但现在这个氛围,应该不至于冒出什么太出格的问题。 虽然按照他那奇异的脑回路,出格的概率也不算低。 「我??」何砚动了动唇,话滚到了嘴边又绕了个弯,「真的问了?」 韩夏有些好笑地睇他,「嗯。」 他还是不放心,「我问了,你不能生气喔。」 韩夏被他罕见的拖拉弄得有些不耐烦,忍不住横他一眼,「你到底要不要问?」 何砚抿了抿唇,低着声,「刚刚我突然抱你,是不是让你不开心了?」 这人怎么这么傻? 「换我问你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说实话,你到底为什么要抱我?」 「??」 没料到女孩子会如此直白地追究,何砚下意识别开眼,显得格外无所适从,没一会,赧色自清俊的侧顏开始蔓延,爬上了耳根。 韩夏这才知道,原来他害羞起来是这个样子。 良久,他才回答。「因为心疼你,又不知道怎么安慰你,所以——」 韩夏没等他把话说完,走上前,主动给了拥抱。 他说他心疼她。 不是怜悯,不是惻隐,而是心疼。 就这样吧。 她喜欢何砚,何砚也喜欢她,就这样吧。 「??韩夏?」 女孩子的主动扬起了轩然大波,何砚僵直着身,双手举在半空不敢收也不敢放,就怕一个不小心解读错了她的思绪,甚至给错了回应。 韩夏没有作声,只是略微收紧手,让彼此的心跳靠得更近。 眸光轻晃,何砚攥了攥指,试探地轻搂怀里的人。「所以??我们在一起吗?」 紊乱的心跳声回盪于耳边,韩夏抿唇,「嗯。」 「韩夏。」何砚低喊,略微松了手,恰巧能就着路灯看清女孩子每一分表情。「我们回去吧?时间晚了,你明天也还有考试,不是吗?」 「嗯。」韩夏垂着眼,应完声就转身要走。 男孩子却早先一步牵了她的手,「我的伤还没好,你得等等我。」 看着他眼尾的笑,韩夏知道自己做对了。 第三章:琉璃之夏(3) 十一点半。 写完作业,韩夏转了转有些酸涩的脖颈,收拾好桌面后,起身打算下楼倒杯水,摆在桌上的手机却响起通知,她拿过手机解开密码,讯息立刻跳了出来。 何砚:明天早餐是蛋饼,你想吃什么口味的? 何砚:玉米和起司,选一个。 她思忖片刻,才要回覆,男孩子又传了讯息进来。 何砚:起司,对吧? 「??」 都知道她要吃什么了,还传讯息做什么? 韩夏掐掉萤幕,拿着水杯动身下楼,踏出房门时,通知声再响,韩夏脚步一顿,点开手机,忍不住在心里腹诽,这人最好是有什么重要的事要说。 何砚:为什么不回我讯息? 韩夏无奈,给了回覆。 韩夏:时间很晚了,你早点休息。 韩夏拿着手机下楼,想着以何砚的个性估计会缠着她喋喋不休,然而几分鐘过去,却是没等到半点消息,她姑且当他是听话地睡下了。 韩夏回到房里,设好闹鐘,把手机搁在书桌上,上床就寝。 没多久,她心里又觉得怪,辗转反侧了一阵,又重新坐起身,拿过手机一看,何砚还是没传任何讯息过来。 韩夏叹了口气,也不晓得是在跟谁妥协。 韩夏:生气了? 何砚:到阳台来。 韩夏纳闷地扁了扁唇,还是听话地下了床。 拉开落地窗,屋外气温偏凉,她不禁打了个哆嗦,走出阳台,男孩子已经在那等她。 「怎么不多穿件外套?」 韩夏回嘴:「还不是你要我出来的?」 何砚轻笑,「那就进去吧。」 「那你叫我出来干嘛?」韩夏没好气地横他一眼,后悔刚才白白替他操心是不是因为她连传讯息都如此直白不婉转,所以心里不好受了。 「只是想在睡前看看你。」 「??」 意料之外的回答让她哑了口,韩夏愣怔地看着他,眸里有碎光晃动。 何砚莞尔。 「进去吧,穿户记得关好,喝点热水暖暖身子,不要感冒了。」 韩夏还没能习惯他转为直接的关係,耳根热着,把声音都融成了孱弱。「??好。」 她听话地把落地窗关紧了,又下楼倒了杯温水喝,重新躺回床上时,手心里忽然传来震动,她这才意识到自己一直握着手机没放。 何砚:刚刚忘记说晚安了。 何砚:晚安。 # 一早,韩夏踏出家门,就见男孩子倚在外头的围墙边。 见她出门,何砚直起身,扬唇轻道:「早安。」 「早。」韩夏回应,越过前院来到他身旁,察觉他额角淌着薄汗,连忙追问:「你什么时候来的?」 「大概??」何砚抬手看了眼錶,「十分鐘前吧。」 韩夏听了直皱眉,「明天开始不要等我了。」 知道她是顾虑他的脚伤,何砚笑叹了声,点头表示听从。「走吧,公车要来了。」 一直以来,何砚都习惯走在韩夏左后方,随时注意外侧有无来车。有时韩夏会边走边看书,走着走着就往车道偏去,他会适时地把她拉回里边,有时她走得太慢,他就当她的报时器,让她不会因此错过公车班次。 他们还是像以前一样,没有因为关係改变就也跟着更改了习惯。 何砚还是不喜欢在等公车的时候看书,反倒会趁着这段空档拿出手机拍照。 自从上一回韩夏说他有天份以后,他就认真鑽研摄影,这几天女孩子来家里吃饭时,他总拿着养伤期间拍下的照片给她看,儘管只是简单的窗外小景,但却一点也无损他的天赋,相同的一扇窗,他依然可以拍出不同的故事。 韩夏悄悄地偷覷了身旁的人一眼,却眼尖地捕捉到他偷拍的举动。 「你干嘛?」 做坏事被逮个正着,何砚却是一脸无辜:「你不会要告我侵犯肖像权吧?」 韩夏:「??」 他终究变了,变得更白目了。 公车进站,韩夏率先上了车,想起男孩子过去总是习惯站着,回头道,「你的伤还没好,去后面坐着。」 何砚听话地跟着她入座。 坐下以后,韩夏转而问他,「为什么你早上搭车都要站着?」 从两人家附近的站牌到阳和至少有半个多小时的车程,时间并不算短,有不少学生会利用这段空档抱佛脚或是补眠,几乎没有人像他这样,起初见着她心里也纳闷,儘管有大半的原因是因为不高兴他没来坐她旁边,害得她得和不认识的陌生人并肩坐得靠近。 「早上会有很多赶着要去早市的婆婆搭这班车,等她们上车了再让位的话,她们会很不好意思,所以我才站着。」他说,「这样婆婆们一上车就有位置坐。」 韩夏抿唇,默默地牵起男孩子的手。 何砚这个人无疑是世界上最温暖的存在。 进了学校,两人在穿堂分手,各自往反方向的大楼走去。 韩夏进了教室,才刚把背包放下,就被人从身后抱了满怀,她讶然瞠目,横了罪魁祸首一眼,洪于晴却笑得曖昧,「上次看你带早餐不晓得什么时候的事了呢。」 听出她的言下之意,韩夏不自在地别开眼,「想吃就过来。」 洪于晴二话不说拉上椅子还自备餐具,熟门熟路地开了餐盒,夹起蛋饼就往嘴里塞,酥脆的口感和浓郁的起司着实让人欲罢不能。她不禁讚叹:「何阿姨真的好手艺!」 韩夏抿笑,也嚐了一口。 「看来邻居学弟应该好得差不多了,又能和你一起上学了对吧?」 「嗯,已经可以不拿拐杖了。」 「还装没事。」洪于晴挑高眉,刻意揶揄,「他没来这两个星期,你就不吃早餐还省午餐的,现在他又可以活蹦乱跳地跟着你到处跑,你其实很开心吧?」 韩夏一顿,「才没有。」心虚地垂着眼,开始收拾桌面。 「才没有。」洪于晴撇唇,怪腔怪调地学她说话,却压根儿不信这番说词。她和韩夏认识好几年了,她这人只要一心虚就会开始装忙,也就代表她猜得字字精准。 「韩夏,你该不会其实已经对邻居学弟日久生情了吧?」 「??」 韩夏轻怔,眼底有碎光浮动,心虚更深了。 第三章:琉璃之夏(4) 午休鐘响。 「何砚。」何砚循声回头,就见伊泽阳向朝她走来。「你的脚还好吧?」 「还行,医生说我復原得挺快的。」何砚扯开笑,在他面前来回走了几步以示所言不假。「大概再一两个月,就能和以前一样活蹦乱跳了。」 伊泽阳向真的不明白他的乐观究竟打哪儿来。 「对不起,如果那天我没那么早离开,也许你不会受伤。」 何砚一怔,连忙道,「打伤我的人又不是你,不关你的事,用不着道歉。」语落,他抿笑,抬手抚了抚后颈,「而且,其实我还挺开心自己受伤的。」 多亏这场意外,他才得以明白,韩夏心里是在意他的。 如今他反倒庆幸。 听闻,伊泽阳向拧眉,眼里全是不解。 「总之,我真的没事。」何砚拍了拍他臂膀,转而揶揄,「你快去买午餐吧,范羿寧在瞪你了。」 他这么一说,伊泽阳向才发现刚才睡了整堂物理课的女孩子早已经醒来,浸染睏意的眼眸就直勾勾地睨着他,他无奈一笑,与何砚道别,认命去跑腿了。 何砚提着午餐前往体育馆,由于受了伤的缘故,他的步调慢上许多,抵达体育馆时,韩夏已经在那,垂首看着手里的书。 「等很久了吗?」 韩夏循声抬眼,少年已经来到身边,她接过他手里的提袋,「脚还好吗?」 「很好。」何砚刻意加重语气,甚至胡诌:「从小我妈就说我身体耐操,就连医生都认证我的復原能力超越常人,听说连中研院都想讨几个细胞去实验呢。」 韩夏瞟他一眼,气笑了。 用餐时,韩夏依旧专注于书本的内容,这阵子她放学后都和洪于晴一起留校协助製作校庆表演的道具,让她少了些时间念书,只好拿其他零碎的片段把进度补上。 女孩子读得认真,何砚没去打扰,安静地把自个儿的饭盒吃完,也拿起单字本背诵。 然而二十分鐘过去,他单字背完了,韩夏的便当却只动了几口。 何砚喟叹,知道自己可能招骂,还是抽走了她手上的书。手里忽然一空,韩夏轻怔,旋即横眼过去,「我在念书。」 「我知道,但是先把饭吃完再看,好吗?」 「我一边看书也可以一边吃饭。」 「把剩下的饭吃完不会花多少时间的。」何砚温着声,像在哄刚学会说话的小娃儿。「韩夏,听话,先把饭吃完。」 韩夏瞪着他,气他自作主张,也气自己总是拿他的好脾气没办法。 女孩子没动作,他就再哄:「韩夏,听话。」 「??」 韩夏抿唇,瞪着他的眼神更火,表情也是万般不愿意,却还是听话地开始用餐。 十五分鐘后,她心不甘情不愿地吃完午餐,把饭盒和餐具全塞进何砚手里,拿回被他没收的地理讲义,赌气似地背过身继续念她的书。 收拾完手边的一切,何砚回过身,就看见女孩子刻意丢给他的背影,不禁笑了。 「韩夏。」 不理他。 「韩夏。」 还是不理他。 他轻叹,略微倾身,将头靠上了她的肩膀,求饶,「韩夏,不要不理我。」 男孩子的短发轻挠脖颈,刮起一阵细痒,示弱而显得格外软稚的语声伴随着温热的呼息捲上耳梢,韩夏一怔,呼吸微窒。 她下意识捏了捏指,心想要是就这么放过他,是不是有些太好说话了? 「韩夏。」何砚轻蹭她耳鬓,软言软语,「不要不理我,好不好?」 颈间痒意蔓延,韩夏缩了缩脖子,别开脸,「好啦。」 耳边传来男孩子轻如叹息的笑,薰风挟着暑气,把体温都蒸热了。韩夏侧首偷覷,看见了他高挺的鼻,以及如羽扇的眼睫。 她想,他大概是她看过最好看的少年。 好一会,何砚啟唇,「校庆的班级表演,你会来看吗?」 「我以为你睡了。」 「睡了一下。」他答,又往她挪近了几寸,直接捱着她。「你会来吗?」 韩夏回想了下校庆当天的行程,印象里,一年级表演的那段时间同时也是二年级的趣味竞赛,她虽然没参加,但因为洪于晴主动揽下其他女孩子都不愿意玩的关卡,身为朋友,她也想替她加油。 韩夏:「怎么了吗?」 「我们班打算表演默剧,剧本是我写的。如果你要忙的话,不来也没关係。」 韩夏看着他,少年依旧闭着眼,唇边弧度清浅。 他总是这样,善良谦让,无条件把自己摆在最后一位,不强迫他人做不想做的事,不逼迫对方说不想说的话,总是退让,总是配合,总是圆滑地消融所有争锋相对。 他们是完全不同的人。 她孤高,他却谦让。 她冷漠,他却温暖。 她习惯独来独往,他却能在不同圈子里与每个人都相处融洽。 他们是两个世界的人,却在最容易倾心也最容易留下遗憾的年岁里相遇,如果可以,她希望时间能永远停在这一刻,他们谁都别前进。 「十点的时候,在活动中心门口等我。」 第三章:琉璃之夏(5) 运动会当天,负责登台的演员相约早晨做最后一次彩排,何砚于是搭了更早的一班公车去了学校。 昨晚与他在阳台互道晚安时,韩夏就已经得知这件事,只是已经习惯了有他一起并肩的路途,突然又回到独自一人,她心里多少有些不适应。 出门时,她与李涓在家门口巧遇,李涓拉着她,一边叮嚀她别在活动上受了伤,一边又叨唸赶着一件事就忘了另一件事的儿子,然后把两人的早餐交给她,让她记得把餐点带给何砚,免得他饿了一上午胃病又犯。 韩夏那时候才知道,原来何砚的胃不好,耐不得饿,要是饿过了头就容易胃痉挛,偏偏他又不是愿意让人担心的个性,时常胃里疼得要命,脸上却还笑得若无其事。 这也是为什么李涓即使有工作在身也不辞辛劳,依然坚持每天亲自替孩子料理三餐。 何砚的父亲是空军飞官,六年前在一场飞安意外中过世,当时国家给予的抚卹金虽然足以负够两个孩子继续升学,李涓仍然选择重回职场,只为给孩子提供更好的生活。 许多有关于他们一家人的故事,是他们每天晚上在阳台谈心时,何砚亲口告诉她的。 熟识以后,他们之间逐渐有了这样的默契,晚饭后各自回房里念书,睡前则会到阳台上聊天,有时就单纯道声晚安,有时他则会请教她课业上的问题,有时他会主动提起小时候的事。 他们之间始终是他说得多,而她听得多。 韩夏曾经问过他,会不会介意她从来不曾分享关于她的事情,何砚却说:「你想说的时候自然会说,时间那么多,我总有机会听的。」 他总是这样无止尽地包容她的所有。 体贴她这么多,却什么也不要求,她不过是陪他散散步,他都能开心一整晚。 哪怕前几日遇上她生理期,做什么都不顺心也看什么都不顺眼,男孩子无辜成了挨骂受气的对象,甚至还挨了她几下打,也没听他吭过半声痛。 他还反过来哄她:「晚上还是要来我家吃饭,吃完了才有力气继续打我,知道吗?」 她就不晓得自己到底上哪找了个脾气这么好的人。 走入一年级大楼,韩夏上了阶梯,转弯后就看见正在走廊上排演的人群,身兼编剧和导演的何砚手里拿着剧本,双手环胸斜倚在墙边,专注地看着所有人的排练状况。 「何砚。」 何砚循声回头,女孩子的身影映入眼底,薄唇轻扬,「怎么来了?」 「你的早餐。」韩夏将手里的提袋递上,「阿姨要我转告你,一定要记得吃,不然今天晚餐她会准备一大盘凉拌黄瓜给你。」 何砚眼角一抽,接过早餐,「这么狠?」 「阿姨说,这样你才会长记性。」韩夏义正严辞,「我先回去了,记得吃早餐。」 何砚噙笑目送她下楼,这才回过身,将注意力重新摆回工作上。 几个看见他们互动的男同学时而交头接耳,时而以曖昧的眼神偷覷,何砚却没半点心虚。最后,有人耐不住好奇,凑到他身边,「欸何砚,刚刚那学姊是你马子?」 剑眉轻蹙,何砚摇了摇头。 「不然呢?不是马子还送爱心早餐,难不成学姊倒追你?」 何砚抿笑,「时间不多了,快彩排吧。」 男同学碰了个软钉子,只得摸摸鼻子,乖乖回到自己的岗位上继续排练。 # 看完了班上的趣味竞赛,韩夏连忙赶往活动中心。 由于开赛前有部分班级的人数有误,导致活动拖延了些时间,如今距离与何砚相约的时间已经过了快十五分鐘。 穿过操场,韩夏远远就看见男孩子在活动中心门口等候的身影,她下意识加紧脚步。 在她跑上阶梯的同时,何砚也走上前,接住了她险些踩空踉蹌的身子。 「对不起??我迟到了??」 「我都不急了,你跑这么快干嘛?」何砚温着声,替她把落在额前的发丝勾回耳后,「上一回还摔不怕吗?」 熙来攘往的校园里,男孩子这般亲暱的举动格外让人赧然,韩夏咬唇,下意识看了下两旁经过的人们,声音弱了几分,「??你们班不是第一个表演的吗?」 「那不重要。」 表演错过就错过了,她可不能有任何一丁点差错。 心下一暖,韩夏抿了抿唇,悄悄地勾了勾他的指头,「进去吧。」 两人进到活动中心时,一年a班的默剧表演已经结束,观眾的反应颇为热烈,掌声延续了半分鐘之久。演员谢幕后,紧接登场的是一年b班的话剧表演。 何砚似乎对这故事挺有兴趣,不仅看得专注,眼底还光芒闪烁。 韩夏心里对于自己迟到这件事还是过意不去,儘管男孩子不介意,但严格说来,这算是他们交往之后的第一个约,若是这样不了了之,她心里有愧。 她得想想办法补偿他才行。 「韩夏,怎么了?」 闻声,韩夏仰眸看向他,摇了摇头,「没什么。」 她扬了扬眸,示意他继续看戏。 剧情进入尾声,扮演王子的少年清捧起女孩精緻的脸,眉目皆是深情。 而后,他缓缓俯下身—— 偌大的会场响起各种议论,观眾们窸窣窃语,不断猜测最后一幕的亲吻究竟是真是假,而扮演主角的两人是否因此假戏真做。 韩夏心底其实有答案,关于那个吻的真假。 「韩夏,他们刚刚真的??亲到了??对吧?」 她侧首看去,只见何砚抬手以手背捂着唇,一脸惊魂未定,韩夏顿时觉得好笑。 「没有。」 「什么?」何砚瞠目,看着她眼底写满不可置信。半秒后,他察觉不对,立刻追问:「你怎么知道没有?」 「刚才那个男生捧她脸的时候,已经先把拇指压在她嘴巴上了,只是借位而已。」 何砚一脸茫然,「借位?」 好一会,倏然顿悟了什么,他整个人都不好了。 男孩子脸色遽变,韩夏反而困惑,「怎么了?」 「韩夏,你老实说。」何砚皱着眼扁着唇,模样特别委屈。「你是不是很有经验?」 「什么经验?」韩夏被这没头没脑的提问弄得糊涂,片刻才意会过来,立刻红了脸。她赧怒地瞪着他,「我才没有。」 何砚不信,「那你怎么会连借位都知道?」 韩夏喊冤:「是于晴告诉我的!」要不是洪于晴成天拿韩剧的幕后花絮在她耳边嘰嘰喳喳地吵,她也不会知道这种事情好吗! 「真的吗?真的不是因为你很有经验?」 「就说不是了。」她睨他一眼,拉着他的手垫起脚尖,在他耳边低声坦承:「你是我第一个交往的人。」 何砚缓慢地眨了眨眼,耳根就这么红了。 他是韩夏第一个交往的人啊。 第三章:琉璃之夏(6) 表演结束后,两人前往操场观看一年级的短跑比赛。 何砚受伤以后,代替他上场的是这学期才转学过来的伊泽阳向。一开始他和班上的人处得不算好,若不是有何砚当桥樑,他大抵没办法这么快融入班级。 「各就位!预备!」发令员举枪高呼,所有选手一字排开,蹲踞于起跑线上。 下一秒,枪声响起。 八名跑者如箭飞出,在短短几尺的距离内户幻影先,转瞬间,终点就在眼前—— 白线落下的剎那,场边一阵譁然,紧接欢呼四起。 出乎全场预料,代表a班参赛的伊泽阳向以零点二秒之差夺下阳和创校以来始终由l班保持各项体育竞赛冠军的纪录。 围绕在跑道旁旁观赛的a班加油团欢声雷动,身为导师的汤伟铭一改严肃形象,笑逐顏开地与导生们击掌,豪爽地承诺下星期班会课要请全班吃比萨作为庆祝。 成绩宣布后,l班的选手却回头走来,一把拽起伊泽阳向的衣领。 何砚见状,立刻动身上前,却有人比他抢先一步。 范羿寧自场边奔去,使劲将对方推开,以全然捍卫的姿态阻挡于两人之间。「邱军,你够了,胡闹也有个限度。今天这么多人的场合,你还想让你爸妈丢脸吗?」 最后,伊泽阳向在范羿寧的搀扶下走下跑道,朝他们而来。 何砚扯开笑,「伊泽,你很强啊,跑得比我还快。」 「嗯。」伊泽阳向低应,表情有几分不自在,甚至转移话题,「中午热音社有表演,有空的话来看看吧。」 语落,他向两人轻頷首,就和范羿寧一起离开了。 目送两人离去,何砚重新看向身旁的女孩子,「中午要一起去看看吗?」 韩夏摇头,「不了,我得回教室准备下午园游会要用的材料。」 「好吧。」何砚也没强求。「你们班的主题是什么?」 「女僕咖啡。」 「??」 一瞬间,不可描述的想像浮现,少年喉结滚动,耳根逐渐热了起来。 「你在乱想什么?」看穿他的遐思,韩夏睨他,伸手敲了他额头一记。何砚捂额低叫,一脸无辜,「我这是合理推测。」 韩夏没好气,「我只负责煮咖啡。」满脑子没点正经东西,还装什么无辜? 结果眼前的人竟换上了失望的表情。 韩夏气笑。 # 欣赏完热音社的表演,何砚离开活动中心时已经将近四点,园游会预定结束的时间是四点半,他于是加快脚步,往摊位聚集的操场上走去。 他在人群中穿梭了好一阵子,却始终不见二年b班的摊位,询问过后才知道,由于二年b班的主题是咖啡馆,需要使用大量的电器设备,所以特地向学校申请了教室使用。 踏上艺能大楼的廊道,空气中瀰漫着浓郁的咖啡香。 活动接近尾声,光顾的人潮逐渐散去,何砚站在教室外,一眼就望见女孩子在咖啡机前忙碌的身影,操作的手法挺有架势,像是早已熟悉这些事。 担任外场服务生的洪于晴微笑送走最后一组客人,回头就看见站在外头的少年。 红唇一笑,她随手将托盘往桌上一摆,凑上前,「我说邻居学弟啊,你看我们家韩夏看得这么入神,该不会是在偷偷幻想她穿女僕装,然后跟她做些儿童不宜的事吧?」 何砚看了她一眼,苦笑不语。 他不回答,洪于晴也没收敛,挑高着眉调侃:「不说话,是已经做过了?」 「学姊。」何砚乾咳了声,耳根有些红了。 洪于晴好笑地揶揄,「怎么?都把人吃乾抹净了才害羞,你这顺序不对吧?」 「??我没有。」 「少装了!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们男人在想什么吗?喜欢的女孩子一追到手,狼性就跑出来,亏你之前还演得一副乖乖牌小绵羊的样子,结果拐我们家韩夏拐得这么得心应手,果真人不可貌相啊。」 听见门口的动静,韩夏循声看去,只见男孩子与穿着女僕装的洪于晴捱得近,颊边隐约有了赧色。 她下意识咬唇,别开眼,重新打开了咖啡机的电源。 他们两人在聊些什么?为什么要靠得那么近?还有,他会脸红,是不是因为于晴身上穿了女僕装的缘故?他是不是喜欢那种穿扮的女孩子? 「??」 心里越想越烦躁,手上的动作不自觉大了些,碰撞出声响。 韩夏将磨好的咖啡粉倒入冲煮头,嵌上机台,拿过黑色的纸杯放上,按下开关,咖啡机隆隆运转,热烫的咖啡缓缓流入杯中。 等待的过程,她又不自觉地把目光移往门边的两人身上。 「??」他们是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有话聊的? 韩夏收回视线,眼看咖啡全数滤完,她拿起纸杯,盖上杯盖,端着咖啡朝门口走去。 「我说你这傢伙知不知道怎么做人?学姊问话,身为学弟还不老实回答?」 来来回回问了几分鐘还是套不出半点话,洪于晴有些恼,情绪一上来,动作也多,伸手想去抓何砚的领子,指尖还来不及碰上,眼前的少年就被人拉开了。 何砚还没弄清状况,手里就被塞进一杯咖啡。 「于晴,我们快点把桌椅还原吧,不然待会总务处来检查,又要挨骂了。」语落,韩夏也没等她回应,逕自转头走回了咖啡机前。 洪于晴看着那明显装忙的背影,忍不住笑了。 「韩夏八成吃醋了,才过来把你拉开。」趁着韩夏没注意,她悄悄凑近何砚,小声道:「她这个人只要一心虚就会开始装忙,同一个动作都要重复上好几次。」 何砚抬眼望去,只见女孩子拿着抹布在同一张桌子上来回擦拭,紧接又把咖啡机的插头拔下,将电线綑捲成圈,之后又不满意地松开重整,反覆了几回才接续收拾其他物品。 原来韩夏吃醋是这个样子的。 薄唇抿笑,他走上前,「韩夏,我来帮忙吧。」 最后,何砚替他们把租来的咖啡机搬上赞助商的货车,其馀的收拾工作也告一段落,两人告别了向得一脸曖昧的洪于晴,并肩走往公车站。 韩夏看着他手里那杯动也没动过的咖啡,心里有些闷。 这是她第一次亲手煮给他的咖啡,他为什么不喝?难道就因为她没穿女僕装吗? 走上人行道,何砚习惯性递看了眼站牌上的显示面板,「11号还要等十二分鐘,你要不要坐一下?」 「不用。」韩夏冷回,看也没看他。 察觉不对劲,何砚伸手勾了勾她垂在腿边的小手,「怎么了?」 「没有。」韩夏抽手避开,声音更闷了。 见她是真的不开心,何砚怕触怒,赶紧把手收了回来。他垂眸看着她,无所适从,安静了好一会才又低声轻喊:「韩夏?」 韩夏还是没回头,口气依然差,「干嘛?」 「我是不是做错什么了?」 韩夏深吸了口气,回过头,睨着他没好气地质问:「你为什么不喝?是因为我没穿女僕装所以不喝吗?你比较喜欢穿女僕装的女孩子,因为我没穿,所以不喝吗?」 「啊?」女孩子的砲火突然还猛烈,何砚听得一脸茫然。 韩夏以为他在装傻,气得直接扯过他手里的咖啡,「不喝就算了!」 手里的东西被抢,何砚下意识收手保护,却意外地把眼前的人拉进怀里,胸膛被撞上的瞬间,空着的左手本能地搂住她的腰,又把人带得更近了。 「??」 两人同时一怔,四目交接,眸光都是惊讶。 片刻,何砚终于听懂她刚才那些质问,温着声解释,「我不是因为你没穿女僕装所以不喝你煮的咖啡,你不要误会。」 韩夏听得脸红气躁,低头避开了他的注视。 她怎么会问出这么羞愧的问题。 见她不说话,何砚心里慌,手足无措地继续澄清,「我的胃不好,不太能喝咖啡,真的不是因为你没穿女??」 「好了,我知道了。」韩夏连忙打断,小手有些生涩地轻轻搭上他的腰际,垂头抵上男孩子的肩膀。「我知道了,不要再说了??」 「那??」喉结滚动,他攥了攥指,掌心贴上女孩子的腰窝。「你不生气了?」 韩夏点了点头,小手捉住了他制服一角,没从他怀里退开。 他们就这样相拥着,直到斜阳落入地平面,似乎也把公车错过了。 那杯咖啡最后是谁喝掉的,她也不记得了。 唯一记得的是,松手以后,他在她额上留下亲吻,而她踮起脚尖,亲吻了他的脸颊。 那天,在夏日的晚风里,他们第一次亲吻了彼此。 第三章:琉璃之夏(7) 校庆结束后,社团进入干部遴选阶段,韩夏对于一年级的社员不算熟稔,姑且把自己的投票权捨弃,这两天中午的选干会议都请了假,去图书馆念书。 期末考将至,和何砚相约的午餐也取消了,何砚深知她一旦专心一件事就容易忘了吃饭,总会在第四节下课后亲自送来饭盒,有时候见她在忙便让洪于晴帮忙转交。 当然也就免不了被调侃几句。 少了在体育馆一起午餐的时光,由于图书馆与一年级大楼分别座落于校园东西两侧,何砚显少会出现在那,两人在学校见面的时间也就少了大半,直到放学时才会相见。 坐公车的时候,何砚不太让她整趟车程都盯着书看,偶尔会在她翻页时抽走她手上的书,若她抗议,他会温着声喊她韩夏,轻而易举就收服她的坏脾气。 她其实也不是害怕他生气,就是太清楚男孩子的独断和霸道出发点都是为了她好。 和他在一起的时光温柔的一点也不真实。 因为不真实,所以当现实找上门时,心才特别难受。 看着昨晚那封来自父亲的讯息,韩夏苦笑,知道这天终究是来了。何砚的出现是意外,是她和她父亲从未料想过的变数,计画因而变更也是预料之内的事。 她终究得离开的。 她的馀生只能按照父亲心里的蓝图走,由不得她选择,就是她走了以后何砚愿意等候,她也回应不了他的等待。 他们打从一开始就註定要分开。 打从一开始,他们之间就註定走不到结局。 所以与其说实话,让他心疼,让他惦记,在他心里留下遗憾,她倒不如做个坏人,让他在将来的时间里能够问心无愧地把她忘得一乾二净。 这样对他才好。 ——小夏,该回家了。 # 期末考结束后,两人相约了第一次的约会。 休业典礼结束后他们在穿堂碰面,何砚问她想先去吃饭还是先去看电影,韩夏没什么想法,说了句都可以,何砚于是把两件事合在一块,在去电影馆的路上买了简单的饭捲和饮料藏在背包里,偷渡进了放映厅。 一向遵守规范的韩夏无法认同他无视标语的行为,一连唸了他好几句,结果那擅长装无辜的少年靠上她肩窝,韩夏被他蹭得耳根软,与他狼狈为奸地成了违规饮食的共犯。 离开电影馆时,时间已经是下午四点。 男孩子嘴上说着要带她去约会,却不是去商圈的电影院看商业大片,反而带着她到文艺电影馆,挑了部以法国大革命为背景的电影,只为了配合她偏爱歷史电影的喜好。 就连在最后的时光里,他留给她的依然是数不尽的温柔。 看着一步一步走回自己身边的男孩子,韩夏勾起笑,主动牵起他的手。 「现在要去哪?」 何砚噙笑,温声提议:「要不要去海边走走?」 韩夏从未想过有一天,她会再次踏上有海的地方,身旁还有个喜欢她的少年。 她已经忘了有多少年,她不曾看过海,也不曾在听过海的声音。 在世人眼中象徵治癒的蔚蓝,于她而言却是剥夺母亲生命的恶地,是家庭破碎的原因,是让她一辈子只能活在愧疚与赎罪里,永远失去自由的牢笼。 在母亲刚离世的那几年,她甚至只是从别人口中听见海,都会跌回那日的恶梦,会想起那时淹没口鼻的窒息感,会害怕得歇斯底里,控制不住地放声哭泣,直到气力放尽。 可现在,有他牵着手踏过软陷的沙地,她的心境却是意外地平静。 彷彿早已忘却所有恐惧和淹溺。 他是如此令人安心的存在,她却只能成为他生命里的过客。 他们之间就像上岸的浪花,绚烂綺丽却短瞬即逝。她终究不是能与他牵着手走过馀生,看尽繁花落雨,致死相偎相依的那个人。 她不是那个人。 何砚其实也知道女孩子有心事。 这几天她一直都是这样的,即使在他身边也时常若有所思,他没有戳破,没有追问,只是安静地陪着,因为他相信韩夏不是刻意要瞒他,她只是还需要一点时间。 等到时间对了,她有勇气了,就会和他说了。 所以他也不需要着急。 他们都还年轻,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未来的路那么长,他有的是时间等她。 关于未来,他都想过了,也做好心理准备,在她准备升学考试的这一年,他不会去吵她,不会去烦她,只在她想见他的时候才出现,只在她需要他的时候到她身边。 甚至即使她提了暂时分开的请求,他也会接受。 他不介意与她分开,也不介意等候,反正只要对象是她,他就很擅长等待。 他都想好了,所以不着急的。 他有的是时间可以喜欢她。 「何砚。」 何砚停下脚步,回头与她相望,「怎么了?」 「你抱抱我,好不好?」 「好。」 海风吹乱了她未绑起的长发,吹皱了他身上纯白的制服,也吹散了所有纷乱的思绪。 在他怀里,时间是暂停的。 有温柔的世界,时间是暂停的。 她想吻吻他,想独佔这么温柔的他,想把他的一切都自私收藏。 「何砚,我们来拍照,好不好?」 「好。」 他们站在海与岸的交界,把夕阳馀暉与粼粼海面,以及相依的肩,全收入镜框里。 离开海边,何砚带着她坐上另一班公车,说是要带她去他的秘密基地。 提及秘密基地时,他眼底藏着隐晦的忧伤,韩夏不敢问,只得装作什么也没看懂,由着他在到站以后牵着自己走。 当看见那在夜幕里显得格外璀璨的光圈后,她也明白了这为什么是他的秘密基地。 摩天轮的顶端,是最靠近天空的地方。 是现在的他,唯一能够贴近父亲生前翱翔的那片天空,唯一的方式。 「爸,我来看你了,你看到我了吗?」 「你以前总说,你在飞机上的时候,地面上所有的东西都变得好小,根本看不见人。我后来找的这个方法应该还不赖吧?够让你清楚看见我的样子吧?」 「上一次来是寒假的时候了,我替你更新一下家里的状况。我们家隔壁搬来了新邻居,叫韩夏,就是现在坐在我身边的女孩子,也是我的女朋友,妈很喜欢她,疼她比疼我和何杰还多,每天给她准备的便当菜色都比我们丰富,超偏心的。你也稍微唸一下你老婆,叫她别差别待遇得这么明显,当儿子都不会吃醋的吗?」 「妈最近身体好多了,也不那么常喊头痛了,这都是韩夏的功劳,只要她来家里,妈就开心,煮饭时总哼着歌,上一回还跳了舞,结果差点把锅子给翻了,你说好不好笑?」 「何杰还是老样子,成天往外跑,让他念书总坐不住。上个月妈替他整理房间,才发现他把漫画全藏在参考书里,气得罚他一晚上不准吃饭,结果半夜捨不得,又煮了他爱吃的海鲜粥。说真的,你再不替妈教训教训他,妈总有一天会把他宠坏。」 「喔对了,前阵子我们学校校庆??」 少年低声细数着生活,眼底映着窗外的繁星点点,唇边始终是清浅的笑。 韩夏别过眼,不敢再听,也不敢回应他始终握着她的手,害怕若是在这一刻动摇了,此前所做的一切努力都将付之一炬。 她不能心软,不能与他好好道别,不能在他心里留下任何美好。 第四章:一别十年(1) 2019年,冬。 这是何砚在芝加哥度过的第七个冬季。 八年前,高二尾声的五校联展,他投稿的作品有幸被受邀来台参加国际摄影展的知名战地记者robertknight看见,knight以个人名义替他写了推荐信至母校芝加哥艺术学院,更在他取得学位后正式邀请他加入团队。 此后,何砚跟随knight踏入烽火时休时起的中东地区,联手拍下无数震撼世人的画面,将没有明天的战地用相片写成了纪录。 除了担任knight的助理并照料他的生活起居外,何砚也投入了战地记者的工作。 起初,华人的身分让他受尽嘲讽与轻视,直至三年前,年近六十却依然未婚的knight在一次公开出席的活动上宣布已经完成一切法律程序,正式将何砚收为养子,并在媒体联访中严厉谴责针对他肤色及国籍的歧视性言论,恶意才逐渐消声匿跡。 近来,何砚写实且将人性光明与阴暗两面匯聚于同一镜头下的拍摄手法在摄影界和战地记者圈中引起不小关注,外国媒体更将他与近年获奖无数非裔美籍战地记者williamporter,以及早在国际间打响名号的英国战地记者edwardhiggins并列为本世纪最杰出的新锐战地记者。 除了深访战地外,这两年何砚也另外策划关于中东列国间政治与军事角力的纪录片,希望能完整纪录隐藏于和平之下无法平息的骚动。 近期,加萨衝突的纪录片进入后製阶段,若是顺利,预计明年夏天就能正式发表。 只是眼看梦想实现的日子一天一天靠近,他心里却始终有一处空荡。 他知道那缺口是什么,也知道凿出那缺口的是什么,他甚至也清楚,即使这辈子获得再大的成就也填不了缺口里的空盪,但可笑的是,他至今都还在期盼奇蹟发生。 像个没自尊的人。 「lance.」robert手里端着两杯红酒,步履蹣跚地走进未点灯的书房,就着窗外昏黄的街灯找到了佇立于窗边的男人。 闻声,何砚掐掉萤幕,将手机收起,扬唇回过身。「hey,robert.」 robert将其中一杯酒递上,淡瞟了眼他自口袋里收回的手,眼底透出瞭然。他勾唇,「又在想那女孩了?」 「没有。」 语落,何砚抿了口酒,涩的。 「对我说谎无所谓,但可千万别对自己的心说谎。」robert轻笑,拍了拍他的肩。「酒喝完早点睡吧,明天一早还得去教堂呢。」 望着那消失在楼梯口的背影,何砚无声喟叹,将杯里的酒一饮而尽。 他才没有想念她。 一点也没有。 「韩夏??」他闭上眼低喃,执着杯埂的指紧攥,嶙峋的指掌转而握住了杯身。 大掌忽而一收,满手破碎。 玻璃扎入肌理,鲜血自高处坠落,开出满地艳红。 「我想你了。」 # 2020年,夏。 转眼,韩夏已经回到台湾两年了。 至今她仍然不习惯这座换了模样的城市,犹记当年离开时,郊区有一大片绿地,而今却都已经翻新成高楼,以往寧静的巷弄成了繁华的大道。 她的故乡改变得太多,一如长居异乡的她。 华人的身分让她在求学路上吃足苦头,她的好强却也为她挣出了令人譁然的成就。 她只用了六年就取得哈佛经济与商管双硕士学位,原先她会继续留在美国攻读博士学位,再回国进入公司自基层做起,打稳基础与人脉,按部就班地完成接班计画。 若不是因为父亲骤逝,她不会提早踏上这片满载了无数回忆的故土。 两年前冬日里的某个深夜,她接到老管家的急电,告知父亲这些年因公司内部派系争斗烦心已久,在董事会上意外心脏病发,经过连夜抢救仍岌岌可危,时日无多。 她也是在见父亲最后一面时才知道,早在将她送出国的隔年,父亲就已经把所持有不动產、存款、股票及基金陆续移转登记制她名下,更将持有百分之五十二的公司股份全数过户给她,替她这个涉世未深的女儿留下后路与靠山,也让韩家顺利保住祖辈一手创建的珠宝集团,让家族的心血不至于在他过世之后就落入外人手中。 老管家说,父亲私下派了人手在美国,想知道她一切是否安好,但她的倔强与他如出一辙,纵然吃了再多苦也不曾掉过一滴泪,更不曾对他的安排有任何怨懟。 老管家还说,父亲每当听见她在半夜里捎来关问他身体状况的电话时,总感动得热泪盈眶,也总为她藏在字里行间的愧疚感到心疼。 其实,关于母亲的死,父亲早已放下。 父亲把这二十年来从未吐露的心声,全写在给她的最后一封信上。 他说,母亲虽是他心里最大的遗憾,但她却是她心头上的一块肉,当年的事不过是场意外,她也在意外里受了伤,当时的她不过是个八岁大的孩子,他怎么捨得怪她? 他说,他不过是太悲伤了,承受不了失去挚爱的打击,独自沉浸于死别,却忘了留意她的心情,这些年来始终没尽到一个父亲该有的责任,是他不好。 他说,也许在她心里,他永远都不会是一个好父亲,也许直到临别前才把这声道歉说出口已经太迟,但他还是想和她说一声对不起。 他说,他心里有好多好多话想和她说,可是他错过了她的成长,错过了她最美好的年华,到了提笔写下这封信的时候,却又忽然不晓得该说些什么才好,这样的他是个很糟糕的父亲,对吧? 他说,她是他最心爱的孩子。 他说,爸爸永远爱你。 家书上佈满了风乾的泪痕,韩夏已经忘了自己是第几次读着流泪、哭着睡着。 她从来不知道父亲对她的爱并没有因为母亲离开而改变,可年少时的她却用一次又一次的争吵反抗、叛逆离家,把他留在没有妻儿陪伴的空屋里独自寂寞。 她只顾着自怨自艾,却没体谅父亲的痛心,不曾好好陪他吃过一顿饭,不曾发现他越渐苍白的发色,不曾关心他越渐憔悴的脸色,只是任性地要他成全她想要的生活。 年少的她究竟有多愚昧? 在失去了母亲以后,她不但错过了与父亲相处的时光,更伤害了把她放心上的少年。 韩夏佇在落地窗前,看着脚下的车水马龙,明明已经入夜了,明明手边还有成堆的公文等着她去处理,心却是怎么也平静不下来。 处理完父亲的丧事后,她曾试着回到当初他们比邻而居的社区,然而,两间屋子都早已易主,后来从街坊邻居口中才辗转得知,李涓在五年前卖了房子搬回南部养老了。 她透过关係寻觅许久,好不容易才重新与李涓联系上。 去年年节,韩夏下了一趟高雄拜访,意外碰上放兵假返家过年的何杰。一见面,何杰没给他好脸色,开口就是冷嘲热讽,李涓若出面缓颊,他脾气就上来,碗筷丢着就上楼。 她知道何杰是在为李涓和何砚抱不平,同时也是在为自己出气。 她当初不告而别,彻底伤了他们一家。 这些年,她也不是没有何砚的消息,只要在搜寻引擎上打上战地记者四字,最先看见的都是有关他的新闻报导。 她知道他去了芝加哥求学,知道他常年待在中东战地进行採访工作,知道他在几年前被知名的国际战地记者robertknight收为养子,知道他在几个摄影大赛上得了奖,也知道他将在芝加哥举办个人首次的摄影展。 关于他的事,只要是网路上找得到的资讯,她全都知道。 甚至其实,上週末端午连假去李涓家拜访,回来以后她在外套口袋里发现了一张小纸条,纸条上写着一串数字,光看那格式,她就知道那代表了谁的号码。 现在,连他在美国的手机号码,她都知道了。 甚至她也把号码存进手机里了。 可即便如此,她却只能在夜里,在只剩下独自一人的办公室里,才敢拿出手机,从通讯录里翻出那串象徵他的号码,然后就这么看着,却迟迟不敢按下拨号键。 她怎么有资格联络他? 她没有资格。 第四章:一别十年(2) 2020年,冬。 白色房车缓缓驶入前院,韩夏一下车,就被人扑了满怀。 「妈咪!你终于回来了!」 韩夏蹲下身,拧眉斥责了怀里的小丫头,「韩以芮,你为什么跑出来了?阿姨呢?」 「我在这里。」 韩夏循声抬眼,洪于晴迎面走来,神情疲惫,整个人显得格外憔悴。见状,她心里也有了底,估计出差这两日小丫头又调皮捣蛋,让洪于晴没能好好睡上一觉。 她站起身,望着她的眸光歉然,一边牵起孩子的手,「进屋吧宝贝,你要是让阿姨感冒了,下次david叔叔就不把阿姨借给你了。」 「那只要我再跟david叔叔撒撒娇就行了。」小丫头仰高脑袋,伸手轻拉了拉洪于晴披在肩上的长版罩衫,天真地道:「只要我撒娇,叔叔就会再把阿姨借给我了,对吧?」 洪于晴气笑,「你这臭丫头!每次都把我老公骗得晕头转向的!」 每回只要韩夏忙于公事,她总主动揽下照顾孩子的工作,幸好她虽然结了婚,夫家却没有催促他们夫妻俩要儘快有孩子,她才没落得蜡烛两头烧的窘境。 只是她就不晓得,芮芮这孩子的机灵究竟是从哪学来的? 韩夏在的场合,她能比世界上所有同龄的孩子都安静乖巧,韩夏说一她绝对不敢说二,但若是韩夏不在,她那鬼灵精怪可整惨了身旁的大人。 认识韩夏十多年,她敢肯定,这见风转舵成精的基因绝不是来自韩夏。 所以古人才说,有其父必有其子,孩子果真不能乱生。 见韩夏下楼,洪于晴低问:「丫头睡了?」 「嗯。」韩夏轻应,倒了两杯红酒回来,在她身边落座。 「thankgod!」洪于晴如释重负,接过酒杯,将红酒一饮而尽。 「喝这么快会醉的。」 「醉了才好,我都快被丫头搞掉半条命了!」洪于晴仰头长叹,「说什么没有妈咪唸故事她就不睡觉,怎么?我这个阿姨唸得是有多差?还嫌我没唸得没有起承转合?现在的小学生都这么早熟吗?起承转合这么高级的词都会用了?」 韩夏莞尔。 洪于晴瞇着眼,「我告诉你啊,我洪于晴这辈子绝对、绝对!不生小孩!」话说完,女人身体一软,倒在沙发上睡着了。 韩夏轻叹,拨了通电话给david,让他来把人接回去。 目送两人离去,韩夏回到屋里,坐在偌大的客厅,看着满室寂寥,最终放任自己倒卧在沙发上。 一直以来,她都羡慕洪于晴嫁给了david这样一心一意爱着她的男人,儘管因为文化差异偶尔争执,但彼此都试着去了解、去包容,共同携手走过了六个年头,最终走入以爱为名的婚姻。 每当看见他们相处的模样,她总会问自己,如果十年前她没有不告而别,会不会十年后的今天,她和何砚会有不一样的结局?如果十年前她说了真话,会不会十年后的今天,何砚依然为她守候? 如果十年前她选择对他坦承,也许十年后的今天,他们能一起建构一个完整的家。 但世上所有如果,不过都是为时已晚的自欺欺人。 她回不了过去,改变不了做过的决定,抹不去早已划下的句点。 他们之间,没有如果。 # 2021年,夏。 偌大的展览厅安静得只剩下稀微的脚步声,以冷灰色阶为主要色调的空间氛围肃穆,壁上掛着一张张记下烽火无情与遍地疮痍的相片,烟硝荏苒。 lanceknight首次个人摄影展,公开了投身战地六年来近百张摄影作品,此外,他也公开展出关于加萨地带近五年的政军纠葛与歷史脉动的纪录片,将战火下的生死相隔完整呈现。 这是最文明的时代,却也同时存在最野蛮的残害。 闭馆前,何砚佇立于廊道底端,墙上掛着一幅黑白相片。相片里,男孩身周烟硝瀰漫,大地乾涸,倒塌崩毁的砖墙边是未燃尽焰苗,地上散落一具又一具残破不堪的尸骨,遍地杳无生机。 那个男孩,是整个村庄唯一的倖存者。 那是他第一次见识到真正的战争,真正的逃亡,真正的屠杀。 一张张来不及逃跑而逐一倒地的狰狞面孔,至今仍歷歷在目。偶尔夜里,他会看见他们泪水纵横,会听见他们倒卧于血泊与沙尘中,挣扎着求生的嘶喊。 那些记忆早已融入血液,无论时间推移,都无以抹去。 那也是他第一次遭受战火波及,扎扎实实挨了一枪在肩上,从此学会如何徒手治疗枪伤。 一日夜里,巴勒斯坦武装部队违反国际战争法禁令,在夜袭以国哨兵时一併攻击了记者驻扎的营区,他与robert的营帐恰巧在营区入口处,首当其衝,仓皇躲避之际受了伤。 最后,他们逃到一条小溪旁。 就着月光,他用溪水把伤口洗净,然后亲手把嵌在肉里的子弹挖出。 当时手指在肌肉间挖搅的感受,他永远忘不了。 「mr.knight.」 回忆中断。 何砚睁开眼,平稳了被记忆颠簸的呼息,转过身,走入视线的是一名身材高挑的东方男人。 这场摄影展举办在他求学多年的芝加哥,前来观展的大都是当地人,其中当然不乏远道而来的摄影同道,但儘管如此,东方面孔在这个会场里犹然是稀数。 他扬唇,示意他继续。 「不介意我说中文吧?」 何砚耸肩。 男人勾唇,自名片夹里抽出一张名片递上,「您好,我是江以默,代表台湾奈果广告前来拜访。」 何砚接过名片,淡瞟一眼,弯唇,「江总监远道而来,有什么事吗?」 「是这样的,敝公司今年将与国际知名珠宝品牌han’sjewelry合作品牌首部全球行销广告,我是本次广告脚本的主要负责人。我有意以战争作为背景,来突显han’sjewelry本季推出的情侣对鍊『危难中相遇』的设计理念。」 「我从我的上司范羿寧小姐那得知,二位曾是高中同学,讨论过后,她非常赞成我想邀请您担任本次广告导演的想法,正巧您在芝加哥举办个人摄影展,我就直接过来拜访了,希望您不会介意我冒昧来访。」 何砚沉默着没答话。 许久,薄唇微扬,喉间溢出一声低笑。 「找一个战地记者替珠宝公司拍广告,江总监这想法,似乎太过新颖了?」 「您太谦虚了。」知道对方并非有意刁难,江以默保持微笑,不疾不徐,「来拜访您之前,我已经对您的背景做了初步的了解,您毕业于芝加哥艺术学院,求学期间有多部纪录片类型的作品都曾代表学校提名参赛并且获奖,我相信您的专业不仅止于静态摄影,而是全方位的影像工作者。」 「若是方便,我希望knight先生能拨些时间,让我更详细地为您介绍整个脚本的构思与概念,我相信听完以后,您会对这次的合作更感兴趣。」 何砚抬眸,迎上男人自信的目光,「你有把握这会是个好广告?」 「对于我写出来的脚本,我一向有把握。」 何砚勾唇,「既然你对自己的脚本这么有信心,那我就答应吧。有带合约吗?」 听闻,江以默一怔,旋即敛下失态的目光,自公事包里拿出合约书。「这是合约。」 「合约内容我今晚研究过后会再跟你联络,到时候就把脚本寄给我吧。」何砚接过,随意翻了几页,又道:「对了,脚本就不用大费周章翻成英文了,我看得懂中文。」 「是。」江以默恭敬回应,「非常感谢您愿意答应这项合作,knight先生。」 「你大老远飞来,我没什么能招待,距离闭馆还剩一些时间,随意看看吧。这些照片应该能让你更了解我,有助于我们将来合作愉快。」 语落,何砚弯唇,与他擦身。 第四章:一别十年(3) 傍晚,何砚驱车返回芝加哥的住处。 沐浴过后,他倒了杯水,在客厅沙发上落座,收来桌上那纸合约仔细端详。 确认完合约内容,他将几处需要修改的地方做了註记,起身上楼。进了书房,他点亮桌灯,先拨了通电话给江以默,告知已经将合约修改建议寄出,并请对方把脚本寄给他。 十分鐘后,江以默回信,表示会尽快项合作厂商确认合约条款,并附上脚本。 何砚点开档案,放开滑鼠,向后倚进椅里。 其实他一点也不在意这脚本写得好或不好,内容他喜欢或不喜欢,想拍还是不想拍。 这些都无所谓。 他之所以答应这个邀约,仅只是因为han’sjewelry。 han’sjewelry。 韩氏珠宝。 即使常年待在战地,边塞的网路讯号不是随处都有,偶尔进城补充粮水时,他还是会借一借商家的无线网路,看看新闻报章,了解国际要事,还有?? 搜寻她的姓名。 到了美国以后,使用的语言从中文换成了英文,日复一日,年復一年,到了现在,他甚至忘了某些生僻字该怎么写怎么唸,日常里所有的一切都是由英文字母拼凑而成,看的书、写的字、说的话,无一不是。 然而,搜寻引擎的歷史纪录里,唯一不断反覆出现的中文字,就是韩夏。 他知道,两年前她父亲韩振刚因急性心脏病骤然辞世,她搁下在美国的学业匆忙回国接班,年仅二十六岁就坐上总经理的位置,在一片质疑的声浪中,只用了短短两年的时间,就把原先只专注于国内珠宝代销市场的事业版图扩张遍及整个东亚地区,今年初han’sjewelry更荣登亚太地区前十大国际珠宝代销商之列。 他也知道,未来几年,han’sjewelry的目标是放眼全球,而这支广告就是han’sjewelry宣示将插旗国际、躋身世界所开的第一枪,是她绝对不能失败的重要政策。 他只是没想到,他这三千多个日子以来向上天做的最卑微的请求,竟真的实现了。 命运竟真打算把他带回她身边。 韩夏,你知道吗? 这一刻,是我原本打算耗尽一生,期待万年的。 你不知道吧。 # 一星期后,何砚入境台湾,重新踏上十年未归的故土。 入关后,他联络饭店,让人把所有行李送去,自己则搭车前往韩氏珠宝位于市中心的商办大楼。今天是厂商、广告商与代言人三方首次联合会议,会议时间订于上午十一点。 现在时间是十一点二十四分。 他迟到了,因为昨日于日本转机时碰上暴雨的缘故。 半个小时的车程,何砚抵达韩氏,一名西装笔挺的男人在大厅入口接待他,从对方略显焦躁的眼神看出他对于久候多时的不耐,何砚扯唇一笑,却没半点表示。 原先会议时间定在下星期一上午,却因为韩总经理行程变更的缘故,两日前才临时通知改到三天前的今日,他回国的班机早已预订好,六月下旬又正值美国学校的暑期假期,他能在返乡归国的尖峰期里换到机票回来已是幸运。 至于航班碰上暴雨而误点是操之在天的不可抗力事由。 这些错不在他的事,他若说了抱歉,就显得矫情了。 「总经理、江总监、代言人霍珝小姐以及muse娱乐的黎总都已经在会议室,会议约莫进行了一小时。」搭乘电梯时,负责领路的男人简短地交代与会人员及会议进程。 在大厅碰面时,男人已经做了自我介绍,他是总经理特助余瀚。 何砚轻笑,「看来我是真的迟到很久了。」 电梯停靠楼层,余瀚领着他穿越长廊,走至最里边的会议室,屈指轻敲门版。 「总经理,knight先生到了。」 「进来。」 余瀚推开门,向着身旁的男人恭谨頷首,「knight先生,请进。」 略过他所有举止,何砚摘下鼻樑上的墨镜,薄唇轻扬。 会议室里的四人在长桌边各据一方,左侧是广告商代表江以默,右侧则是han’sjewelry下半年的度代言人,金奖影后霍珝,以及她所属经纪公司muse娱乐的代表人黎优。 至于坐在前方主位上,与站在门口的他面对面的,自然是她了。 是他在异地遭遇烽火时都还朝思暮想的,是他站在垂死边缘奄奄一息之际都还心心念念的,是他在梦里追寻了无数次,却每一次都跌落同样渊谷,一而再错过的人。 他们终于见面了。 第四章:一别十年(4) 何砚幻想过无数次两人重新相遇的场景,在某个城市的机场,或在某个异域的小镇,在某条曾经并肩而行的街道,或在记忆里绿草如茵的校园。 没想到真实里,却是在如此冰冷严肃的会议上。 光是这样站在气温寒凉的冷气房里,看着眼前一个个正装革履的人们,他都想笑了。 「抱歉,班机误点,我来迟了。」 终究,他还是开口说了那句他心里认为没必要的道歉。 像极了偽善者。 十七岁的何砚没有想过,有一天二十七岁的自己会变成现在这副模样,学会了善意的谎,学会了谦善的偽装,学会了虚假的笑。 他终究变成了年少时的自己最鄙夷的模样。 江以默:「向各位介绍一下,这位是本次广告的导演,lanceknight。」 其实在场的人都知道他是谁,作为被本国媒体封为国家之光的人,没有人不知晓lanceknight这个名字,更何况这么重要的合作案,作为企划参与者,没道理不清楚合作对象的是谁。 所以这个介绍也就只是客套的开场白而已。 「久仰大名,knight先生。」 身为主人,韩夏拿出了该有的礼仪,她起身绕过长桌来到门前,朝远道而来的合作方给出适切的问候。 何砚垂眸,看着那双象徵友谊的柔荑,女人的肤色依旧是记忆里的白皙,指骨依旧是记忆里的纤细,不同的是,记忆里原是乾净的指甲,如今涂上了属于成熟女性的赭红。 像极了他手心里反覆涌现的血色。 他勾唇,轻轻握上女人的手,「韩总经理客气了。」 依旧是记忆里的柔软。 这点没变,就好。 他们都没有逗留,只是短暂相触了一秒就分开,生疏的像是初次见面的人。 随后黎优与霍珝也前来与他问候。 寒暄过后,眾人再度回到座位上,何砚在江以默右手边的位置坐落,与韩夏之间隔了一段距离,角度却恰好能让他略微侧过身就能与她相望。 秘书给他送来了一杯黑咖啡。 会议继续。 江以默自中断处开始接续说明脚本概念,过程中,韩夏不时发问,几乎把每一处细节都着墨了,两人一来一往,中间几度看见火花。 何砚半垂着眼,指尖搓着纸张一隅,模样慵懒,看上去不是太投入这场会议。 搭了二十几个小时的长途航班,中途还歷经了转机误点的折腾,加上展览这一个月不时得接受媒体採访,他已经好些时日没睡好,一下飞机,连饭店入住手续都还没办就直奔会议现场,疲惫也是在所难免。 更何况他还倒时差。 现在这个点,在芝加哥可是深夜。 何砚睏得可以,却又被争论不休的两人吵得头疼,逕自插话:「不好意思。」 会议室里突然出现第三个人的声音,四人眼底都闪过讶异,所有人纷纷转头看向出声的男人,个个都以为他是要在这件事情上发表意见。 何砚闭着眼,淡道,「能不能给我一杯热水?热一点的。」 韩夏一怔,察觉他脸色不大对,旋即按下桌前的话机,让秘书准备一杯热水进来。 江以默低声关问,「knight先生,您还好吗?需不需要先暂停会议?」 「不用,你们继续,我就是有点渴。」何砚淡回,示意所有人不必理会他,指尖仍然反覆地搓着纸张边角,直到茶水送来。 会议室里仍是一片静默。 「怎么?你们聊完了?」何砚端起水杯,视线逡巡过打量自己的四人,最终停在江以默身上。「还是被我这么一打断,忘了聊到哪了?是吗,江总监?」 男人问话的口吻听着不咸不淡,背后的气场却是盛大。 他就是要他们继续开会,别理他。 「江总监,我们继续吧,刚才说到第二十三幕爆破的部分。」 然而顺应他的,是韩夏。 # 这场会议开得比预期来得久,时间过十二点半,作为厂商代表的韩夏主动暂停会议,邀请与会三方至隔壁商场的景观餐厅用餐。 后来,黎优因旗下艺人在拍戏换场的途中意外发生车祸,先行离席。 席间,除了何砚以外的三人仍持续讨论对于广告脚本的想法,对话间偶尔穿插近日国内外的新闻时事。 何砚没胃口,入座后只喝了一口热茶,其馀什么也没动。他面无表情地看着玻璃窗外的景色,半句话都没听进。 「knight先生,这应该是您高中毕业出国后第一次回台湾,对吧?」 演员出身的霍珝近几年投身幕后工作,今年初也正式着手创作以记者为主角的职人剧剧本,趁着这次合作,他也希望能多和摄影师本人多聊聊,好充实作品内容。 听见称谓,身体自主反应,何砚回神,转眸看向对座的女人,薄唇轻扬:「霍小姐,不好意思,我刚才在思考一些事情,没听清楚您说什么,能麻烦您再重复一次吗?」 霍珝微微一笑,「我刚才是问,这是不是您近年来第一次回台湾?」 「是,我大概十年没回来了。」男人轻笑頷首。 不过轻轻一动,胃就抽疼。 「那你一定觉得台湾改变很多吧?」 「是变挺多的。」 听着再平凡不过的寒暄,韩夏垂下眼,握着筷子的手紧了紧。 这么稀松平常的话题,都是她不能问的。 除了工作以外,她没有资格主动和他开啟任何谈话,就像一个多小时前的见面,除了生疏客套的问候外,她什么也不能和他说。 他们之间根本无话可说。 「knight先生这次预计在台湾待多久?」 「这就得看霍小姐和你的搭档的表现了。」何砚玩笑道,「你们要是表现得好,我说不定两个星期就能搞定这工作,要是表现得不好,待上两个月也是有可能的。」 听闻,韩夏下意识偷覷了男人一眼,看见他唇边不若过往真切的弧度。 她知道这都只是谈天时随口说说的玩笑话,知道他只是利用这样的方式拉近与合作对象间的距离,让往后工作的氛围能更加融洽,这些她都是知道的。 可他究竟会在台湾停留多久,关于这个问题,她却无法不去在意他口中说出的数字。 是两个星期,还是两个月? 他们能再见面的时间,是剩两个星期,还是两个月? 似乎不管是十年前还是十年后,他们之间就永远注定从相遇的那一刻开始就在倒数分离的日子。 十年前,她原以为自己有一年的时间,实际上却只有短短四个月。 十年后,她却连能够稍微安慰自己的预计时间都没了确切。 她知道自己不该这样的,她不该对他,不该对他们之间,有任何不切实际的想望。 任何一丝一毫都不该。 早在与奈果广告签约前,她就知道这次合作的导演是他,她早就知道,也早就告诉过自己,若是真的见面了,不要露出任何破绽,不要露出任何一丁点的想念或愧疚,不要毁掉十年前她用尽全力才在他心中建立起的坏人形象。 她不能再耽误他的人生,不能再对不属于她的幸福有任何奢望。 所以现在,她不该为他的任何动向而情绪起伏,不该去在意他说出口的任何话语,也不该因为看见他的笑而悸动,更不该因为看见他对着别的女人笑而心烦。 「之后如果有机会,希望能再和knight先生一起吃顿饭,给我这部戏更多意见。」 她不该为这个邀约感到嫉妒。 「当然,这是我的荣幸。」 也不该为了他的答应而难受。 这些都与她无关了。 这个男人早已是与她无关的人。 现在的他,不是十年前的少年,不是曾经与她并肩的何砚,而是lanceknight。 第四章:一别十年(5) 一个星期后,广告正式开拍,过程却出乎意料地曲折。 韩氏与奈果双方几经会议上后达成的脚本协议,在开镜后一日内全数被何砚推翻。 整部广告共分三个场景,分别为海岸、丛林和沙漠。台湾地形丰富,纵使岛屿狭小,又位于副热带地区,无以形成广大沙漠,但沿海地带仍有不少与沙漠地形相似的沙丘。 而三个场景分别象徵了二战时期的敦克尔克战役、冷战时期的越战以及波斯湾战争这三场近代的重要战争,脚本整体构思虽获得何砚认同,但在选景上他却与江以默有极大的出入。 第一日结束棚内拍摄后,何砚逕自宣布变更拍摄行程,将海岸场景挪至行程最后,也把拍摄地点从原先的北湾杀案换到了曾为军事战地的外岛沙滩,而原先预定在郊外山区的丛林场景也换至曾为原住民歷史着名战役的中部山林。 如此变动,使得原先预计只要两个星期就能结束的拍摄期程被无限拉长,儘管作为代言人的霍珝下半年度除了这支代言外没有其他公开行程,但团队里多数工作人员都早已安排好档期,大半无法配合至外岛拍摄,甚至有部分人一听见要进入高海拔山区后也开始以各种理由推拒,最棘手的是担纲男主角的模特儿下星期必须前往东京参加时装秀。 一时间,片场乱成一团,怨声四起。 韩夏接获通知赶到现场时,看见的就是外籍男模与何砚争执的场面。 「别开玩笑了!你当你是导演,全世界都要绕着你转吗?你以为自己是上帝还是圣母玛利亚?喔我都忘了,你他妈是个中国佬,不信我们基督这一套!还有,在我们这圈子你算老几?滚回你的阿拉伯世界做你擅长的工作去!」 「humphrey先生??」韩夏急忙上前,还没抵达,男人就已经开口。 「门在那,慢走不送。」何砚漠着脸,口吻寡淡,不恼不怒。 humphrey不可置信,「你说什么?」 「我说,门在那,慢走不送。」他冷声,「我也不是非要用你。」 理智濒临崩解,humphrey扬声咆哮,「你他妈知不知道我是han’s连续三季的代言人?」 「那恭喜你,现在不是了。」 「你——」humphrey大步上前,动手想要拽他衣领,馀光瞥见急步走来的女人,立刻把砲火转向:「韩总经理,你来得正好!当初接下这份工作时,我已经明白告知我接下来三个月内所有的行程,贵公司是如何向我保证绝对不会有撞期的问题?现在你们打算怎么解决?」 「humphrey先生,我已经了解状况了,我知道你现在很愤怒,但先让我何knight先生沟通一下,好吗?」韩夏好声安抚,何砚却完全不给面子,当场把她搬来的台阶拆了。 「我做的决定谁来沟通都一样,要嘛换演员,要嘛换导演,就这样。」 拆台也罢,还是用英文拆,完全是提油浇火。 「你这该死狂妄的中国佬!」 humphrey怒不可遏地揣过男人衣襟就要挥拳,一旁围观的眾人连忙上前阻拦。 「humphrey先生,请你冷静!你的经纪人是请我来解决问题,不是来看你製造更多问题!」韩夏厉声斥责,立场分明,更不容异议。 此话一出,humphrey别过眼,咬牙捺下脾气,不情愿地说了句抱歉。 韩夏沉了口气,交代工作人员先带humphrey至后台休息,这才看向身旁的男人。何砚面不改色,眸色寡淡,若不是衬衫被扯出了皱摺,根本看不出他前一秒还在与人争锋。 「knight先生,能请你跟我谈一谈吗?」 「我说了,我决定的事不会变,谁来谈都一样,谈几次也一样。」男人垂眸瞟她,态度如常,口吻却多了几分方才不见得倨傲。 像是刻意刁难。 然而,韩夏并没有因而退却,态度反而更坚定。 「我就先假设你现在代表的是广告商的立场,那么是不是能请你和我说明做出这些调整的原因?我是这次广告的客户,这支广告将来代表的是我韩氏珠宝,我应该有权利了解你的决定对我的公司而言是利是弊,这你认同吧,knight先生?」 这些年在商场上,她见识过太多牛鬼蛇神,对于这样的情况早已司空见惯,处理起来甚至得心应手。 更尖锐,更恶意,更羞辱,更不堪入耳的话,她都听过。 所以这次,她就当是上天给她一个机会。 让她与何砚能单独说上几句话的机会。 # 两人离开了摄影棚,最后在转角咖啡厅落地窗旁的座位作为谈话地点。 韩夏记得他以前曾经说过,他的胃不好,喝不得咖啡,也记得一个星期前重新遇见的那场会议,他手边那杯动也没动的咖啡,以及后来他要来的那杯热水。 年少时,他偶尔会在放学返家的途中绕去便利商店买一瓶气泡饮,只要他开口,她就知道,男孩子那天肯定去过球场。 那是他运动完的习惯。 过了十年,他从当初的少年蜕变成男人,口味似乎也就跟着变了。 至于变了什么,她一无所知。 「knight先生,你要喝点什么吗?」 何砚意兴阑珊,耳边是清晰的磨豆声响,一如十年前校庆午后,教室门外的风景。 他常年驻扎于战地,也没喝咖啡的习惯,所以很少有机会进到咖啡馆,也就没有像现在这样的机会,听着咖啡机运转,闻着浓郁豆香,藉此来想念她。 想念她。 如今她都在自己面前了,他竟然还在想念她。 「knight先生?」 他闔上菜单,抬眸对上女人的视线。「请服务生给我一杯热水吧。」 当年没喝的那杯咖啡,如今他也没办法喝了。 年少时期患上的胃疾过了十年不但没有好转,反而因为长期在战地烽火里穿梭,没能有固定用餐的时间,经年累月下来,已是连冰水淡茶都喝不得的状态。 这些年,即使是大热天里,他也还是只能喝热水。 「好。」 儘管心里想问,韩夏依旧给了最简短得体的回应,然后起身去柜檯点餐。 她想问他,只要一杯热水,是因为不想要和她有过多的纠葛,所以才连一杯饮料的钱也不肯让她付,还是因为今天在摄影棚里忙了好几个小时,他没好好吃中餐,所以胃病又犯了? 她想问他,却不敢问,也不能问。 结完帐,韩夏转过身,远远就见男人眼瞼轻闔,上身直挺,双手环在胸前,明明是偷这点零碎的时间歇息,姿势却那么防备,就连只是服务生端着托盘经过,他就睁开了眼。 她突然就后悔了,后悔没再走得远一些,到两条街外巷弄里那间非连锁的小咖啡店,好让他能不被打扰地休息。 他在异地的这些年,在简陋的营帐里,在狼烟漫天的大漠中,也睡得这么不安稳吗? 深吸了口气压下漫上喉头的酸涩,韩夏缓步走回桌边,坐下的同时男人已经睁开眼,眸光清澈如常,半分倦意都不曾在上头留下痕跡。 一如每一个陌生人经过他身旁时。 「knight先生,能请你和我说明你坚持变更拍摄地点的原因吗?」 「原本的场景,我不满意。」何砚淡道,话说得简短,口吻甚至有些傲慢。 「为什么不满意?据我所知,那些都是江总监特别挑选过的地点。」韩夏也不恼,她点的咖啡都还没上来,话题也才刚开始,无需急躁的。 「画面还原不够精准。」男人语声平淡,没有过多的批评或责难。 语落,服务生也送来了热水和热美式。 何砚执起水杯抿了一口,对他而言过低的温度让他蹙眉,他索性搁下水杯。 「江总监挑选的地点并不是不好,只是我认为,既然贵公司将这支广告定位为进入国际舞台的第一部作品,就应该更重视画面呈现在国际观眾眼中所可能引发的观感。」 「江总监的脚本以敦克尔克战役、越战以及波斯湾战争为基础构思,这三场战争对于欧美各国而言都是切身经歷,稍有模仿就会被看出,若是描摹得不够精准,就容易造成画虎类犬的反效果,到时候这支广告对贵公司而言,非但成不了打响国际的第一枪,子弹反而飞回自己身上。」 「届时花了大钱却自招危难,不仅有损han'sjewelry的品牌形象,对韩总你自己而言也是伤害,不是得不偿失了吗?」 韩夏没有预料何砚会和她说这么多,也没有预料他之所以坚持,不是因为对作品的自我要求,不是艺术家常见的偏执与傲慢,而是担心如果没有做到最好,最后会为她的公司带来负面影响。 他甚至连她的处境都考量进去了。 接手韩氏两年,与她合作过的广告商和导演不算少,却从未有人考虑过她的立场。 公司内部的明争暗斗本就不是合作方需要考量的事。 可他却这么做了。 「你??」 「我的说法说服你了吗,韩总经理?」 一声韩总经理,提醒她不能失态。 韩夏别开眼,匆忙掩去眼底颤动的碎光,她掐着手心,把肌肤都刺痛,重新抬眼对上他的眸,「我明白了,我会再去和代言人及整个团队协调,一切就按照你说的做。」 第五章:恍若隔世(1) 拍摄期程在韩夏出面居中协调下,最后导演、拍摄团队及两位代言人达成三方合意,配合humphrey在东京及米兰两地的时装秀行程,将档期分拆成三个部分。 humphrey前往日本的那星期,团队将先进行女主角于三个场景的单独画面拍摄,humphrey回台的三日空档则拍摄他的个人镜头,最后等他结束米兰行程后再完成两人同框的戏份。 然而由于团队里部分工作人员已有其他排程,因此后面两阶段的拍摄工作将会由另一组团队负责,这也意味着,在第二阶段之初,拍摄团队与导演之间会有一段磨合期。 原先坚持只要不换导演就要解约humphrey在知悉整个团队都愿意配合他的档期调整行程后,心中的不满消融泰半,毕竟这样的安排任谁看来都是明着在给他面子,他也不好再拿翘。 只不过,他对lanceknight这个人依然没什么好感。 台湾夏日的气候湿溽闷热,即使在高海拔山区,接近晌午的时刻依旧燠热难耐。 完成第一场戏拍摄后,何砚领着五人团队及humphrey不断山里走,说是要再寻些与北越丛林更相似的景致作为后面两场戏的拍摄地点,一行人一路向上走了将近二十分鐘,肩上扛着灯具和摄影器材的壮汉都有些吃不消了,何砚却一逕往前,步伐更是半点都没慢下。 「大导演,够了吧?再往里走机器都进不去,我服装也脏了,怎么拍?」眼看走在前方的男人不断往丛林深入,跟在后头的humphrey忍不住碎嘴。 「我能用相机。」何砚冷回,拨开前方纠缠垂落的藤蔓,继续往里走。 被摆盪的绿藤刮了下手背,humphrey不满嘖声,再向前,却又意外踩进漥泞里。 他烦躁低吼,「我们到底是来工作还是来玩丛林冒险的?这种场景随便在绿幕前拍一拍后製上去不就行了吗?现在哪一部战争片不是这么拍的?」 何砚停下脚步,回头看他。「你知道电影和纪录片的差别是什么吗?」 「别在荒郊野外说教??」 「一个是演的,一个是真的。我的本业是战地记者,我的镜头只拍真实的画面。」 humphrey一时语塞。 有一瞬间,他彷彿在这个男人的眼里看见了生命最绝望的景色。那是以阿交界上的小村落,连绵的屋墙倒塌,延烧的烈火不绝,漫天烟硝,满地尸首。 杳无生机,无人生还。 「前面的路太窄,器材进不去,你们都休息吧,我和humphrey过去就行。」 又往前几公尺,何砚回头止住跟着入山的工作人员,向摄影助理拿回自个儿的单眼相机,朝安静了几分鐘没抱怨的男人喊道:「走吧,你如果状况好,十分鐘就结束了。」 humphrey看了他一眼,没说话,只是提步跟上。 两人进入了盘根错节的巨木丛里,高耸的木干上布满青苔与各种寄生植物,繁盛蓊鬱的枝叶将天空遮了大半,阳光自隙缝里穿入,光影错落,时光斑驳。 「看见横倒在那的树干吗?站上去。」何砚指向左前方,见humphrey动身,又说:「走慢点,山里湿气重,容易打滑,那树干腐蚀得有些严重,上去前多踩几次确认。」 「吵死了。」humphrey低啐,缓步走前,还是听话地试探了几回才站上去。 「我先拍几张照确认光线。」何砚举起相机,半瞇着眼对焦。 humphrey向着镜头,见他退后,鞋踩进了泥坑里,脚步似还打滑,立刻皱眉。这人刚才还要他走慢点,结果自己不看路的? 「好了,开始吧。你小心点,别摔了。」 humphrey沉气,挥开多馀的情绪,专注投入工作。 两人花了二十分鐘完成最后两场戏。 循原路返还时,humphrey走在前头,原先来时开出的小径已重新被蔓藤与蕨叶遮蔽,他拨了几回,手上沾上了湿黏,整个人又开始心浮气躁,脚步不自觉急了些。 「走慢点,前面??」何砚出声提醒,却被打断。「别吵!我想快点出去!」 humphrey话才吼完,脚步就在接连深约两米的谷壑两端的树干上意外打滑,他瞠目惊呼,以为自己将要失足,却被人自后头拉住了手臂。 「就说了走慢点。」何砚拧眉,使劲把人拉回树干上。 「少囉唆!」 没料竟被他救了一回,humphrey登时恼羞,立刻抽开手,身后的男人却因此失了重心。 何砚脚步踉蹌,自树干上滑落,他下意识护住背在身前的相机,右手迅速抓住木干侧边的凹洞,然而因重力加速度的缘故,手臂在下坠的过程里撕裂的肌肉。 他皱眉闷吭了声,耳边就听见humphrey仓皇的低咒。 「该死!」 巨大的恐惧与罪恶感铺天盖地而来,humphrey连忙蹲下身想拉他,却被厉声制止。 「别动,不想一起摔下去就别乱动。」 「那我现在该怎么办?我要怎么拉你上来?找树枝吗?还是藤蔓?」humphrey打住所有动作,嗓音透着慌张,灰蓝色的眸里全是无措的颤光。 「你慢慢蹲下来,替我把相机拿着,然后走到另一边,我自己爬上去。」 何砚单手将相机取下,朝他伸长了手。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管相机?」humphrey急慌着骂,还是听话地放慢速度蹲下身,接过相机。「你真的有办法上来吗?我看我还是拉你一把??」 何砚冷声,「你要是真的想帮我,就快点过到另一边去。」 humphrey不甘沉气,再次起身,放轻脚步走到对岸。 确保相机安全后,何砚深吸了口气,使劲一盪,让左手也扣上槽洞,掌心却意外被里头的木桩给刺伤,热流自掌心涌出,腥红迅速淋漓了整个手腕。 humphrey见状,不自觉拔高语调,「喂!真的不用我去叫人来帮忙吗?」 「不用,你只需要安静一点就好。」 何砚闭眼沉吁,忍下痛楚,咬牙使劲向上,成功把自己拉回了树干上。他以左臂充当支点,侧身伏于树干上头,小心翼翼地将右脚踏地,确认稳住了重心,才徐缓站起身。 当他顺利过到了对岸,身上的衣裤已满是青苔泥泞,左手臂被枝干划出一道极长的裂口,连同被刺伤的左掌,把整隻手染成了怵目骇然的血红。 「你??」humphrey被这景象吓得说不出话。 何砚淡瞥他一眼,「跟你借点东西。」没等他回应,何砚兀自撕下他长版衬衫下摆一角,潦草地将伤口包覆。 「走吧,我走前面,免得连你也受伤了。」 当何砚与humphrey自丛林里出来时,原先正在谈天的工作人员全都被那淌满血色的布料震慑,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humphrey这场的镜头都完成了,收工吧。」 何砚越过人群,拆掉被血染湿的布帛,在摄影助理脚边找到自己的背包,从中拿出备用的衣物,将尚未止住血的伤口缠了起来。 「还愣着做什么?快收拾下山了!」见眾人没反应,humphrey烦躁斥吼,粗鲁地将手里的相机塞进工作人员手里,「把这该死的相机收好!」 大伙回过神,赶紧将机具上肩,开始往山下移动。 humphrey快步跟上走在最前头的男人,心里纠结了半晌,还是没敌过罪恶感。「下山之后,我送你去医院吧?」 「不用了,这点伤待会在车上处理就行。」 「这种伤怎么可能不到医院处理?那树干上不晓得有多少细菌和寄生虫,要是感染了,可能造成蜂窝性组织炎,到最后甚至可能要截肢,你到底知不知??」 「humphrey先生。」 humphrey一怔,止住声。 「你的道歉我收到了,这就够了。别忘了,我是个战地记者。」 别忘了,他是个战地记者,是游走在生死边缘的人,所以这点伤他不需要担心,也不需要感到愧疚。 humphrey听出了那些他没说出口的话,心彷彿被什么撼动,风起云涌。 下了山,何砚向工作人员要来医药箱,将伤口清洗乾净,涂上药水,覆上纱布再缠上绷带,只花了不到十分鐘就完成包扎,动作流利的像是早已反覆成千上万遍。 一行人驱车回到市区下榻的饭店,距离晚餐时间还有半个鐘头。 「导演,这是您的房卡,待会六点时大家会在大厅集合,在一起去餐厅吃饭。」 「帮我退房吧。我还有其他事,待会就回台北。」 助理一怔,「可是您的行李??」 「早上出发前就已经寄放在柜台了,你退完房就去休息吧,今天辛苦了。」语落,何砚走往柜檯,领回行李,向团队道别,直接出了饭店。 走至停车场,他打开后车厢,腿边的行李箱却被人早一步拿过,放上了车厢。 何砚偏头看去。 humphrey略微别着脸,浑身不自在。「你手伤成这样,真的有办法自己开车?」 从这座城市回到台北,就是走高速公路少说也得花上两个半小时,今天又恰巧是週五夜晚,若是碰上塞车,走走停停,在车阵里耗上三、四个小时都有可能,他怎么可能有办法撑到台北? 何砚关上车门,口吻不冷不热,「我们俩什么时候变成相互关心这种关係了?」 「??」humphrey一时哑口,他乾咳了声,「在丛林里,你不也叫我小心点吗?」 何砚扬唇,「我有吗?」 至此,humphrey才终于明白,最初争执那天,他之所以没有对他口出恶言给予反击,不是因为他懦弱,也不是因为他良善,而是所有的事他都会记着,待来时某日,以最优雅的方式,把当初那把刺入他身体里的剑,全数归还予你。 他是君子,所以报仇,十年不晚。 第五章:恍若隔世(2) 何砚回到台北时,时间已过八点。 他将车驶入饭店停车场,乘着电梯抵达一楼大厅,想在进房前确认是否能办理续住程序,然而才刚走出电梯,就被手里抱着大量文件的女孩子迎面撞上。 纸页飞散,满地狼藉。 「喂!你这人走路不看路啊?你幼稚园老师没教过你走路要看前面吗?」 女孩子气呼呼地骂着,赶忙蹲下身收拾,嘴里却还喋喋不休地抱怨:「今天是星期五欸!都这个点了,我为什么还在这里加班?还碰上这么倒霉的事,我太难了吧我?」 何砚弯身拾起落在脚边的文件,馀光瞥见女孩子身上穿着饭店的制服套装,胸前金铂色的名牌上写着一行小字,揭露了她的隶属单位、职称与姓名。 公关部,实习生,潘绍沅。 一会,女孩子收拾完毕,目光对上的同时,何砚把手里的纸张递上前,「抱歉。」 没想到对方会留下,还向自己道歉,潘绍沅一时没了反应。 好半晌,她终于认出了眼前的人,立刻弯腰行礼,连声道歉:「我的天,knight先生,真的很抱歉,刚才全是我的错,您没受伤吧?」 女孩子态度丕变,何砚倒觉得好笑。 「天啊!您的手流血了!不会是我撞伤的吧?我完了??」 眼尖发现他覆在掌心的绷带渗出了血,潘绍沅心里一阵晴天霹靂,立刻抱着手里那叠文件跑到柜檯将东西一搁,紧接又回到男人面前,「knight先生,我送您去医院治疗!」 何砚侧身避开了女孩子伸出的手。「我的伤与刚才的碰撞无关。」 「可是??」 「我还有事,先走了。」 看着那往柜檯走去的背影,潘绍沅心一凉,她死定了。 他肯定是去申诉她的。 「哥!我死定了啦!」 办公室被人破门而入,随之而来的是软腻的哀号,潘绍航自埋首的公文里抬起眼,就见一叠厚重的文件摔上桌面,来访的女孩子活脱像是受了什么酷刑,喘着大气倒在了会客区的沙发上。 「又发生什么事了?」他随手抽来一份文档,潦草瞥过,立刻蹙眉。「还有,你怎么老是帮别的部门跑腿送资料?张主任让你去的?」 这回连採购部门的估价单都有,这妮子难道成天就在各部门让人呼来唤去的吗? 「还不是因为暑假到了,大家都忙吗?整个饭店上上下下就我这个实习生最间,我就当举手之劳嘛。」知道自家兄长那一板一眼的个性,潘绍沅赶紧解释。 「举手之劳?我都不晓得你那双手这么勤劳,小时候连喝杯水都要尹浩倒的人。」潘绍航横她一眼,「他们真要那么忙,怎么还有间情逸致讨论韩剧剧情如何?」 有时间在茶水间里聊天,却没时间送文件,这哪来的道理? 潘绍沅笑着缓颊,「追剧聊八卦是员工的日常消遣,你这总经理怎么连人家的私生活都要管上?这饭店就够你忙了,你管这么多,你不累我都替妈心疼你了!而且工作时稍微聊几句话也是人之常情嘛。」 「所以让你这个公关部的实习生跑遍大大小小部门,替他们收发文件,这也是人之常情?」潘绍航扬唇,皮笑肉不笑地反问,随后敛下笑,伸手勾起话筒。「我让张主任亲自来跟我解释。」 「千万不要!」 见状,潘绍沅立刻从沙发上跳了起来,奔至桌前,把电话压了回去。 「哥,你行行好,董事长千金的身分已经给大家够多压力了,你再这么搞下去,我连跑腿的份都没有!你让我进饭店实习,不就是要我来工作、来学习的吗?现在大家至少还敢叫我做事,你这通电话要是拨出去,我就真的整天只能坐在位置上发呆了!」 「而且我好不容易才跟大家打成一片,职场的人际关係多难经营,你知不知道?我才刚从美国回来,人生地不熟已经够可怜了,你可别害我!」 女孩子说得口沫横飞,潘绍航却是不为所动,「我请他们来,是来工作,不是来和你交朋友的,更何况职场上能交到什么真心的朋友?」 「真不真心是其次,重要的是,和谐的职场氛围有助于提升企业竞争力!对饭店整体而言是好事!而且你跟爸不是常说商场上没有永远的敌人吗?同样的,职场上也没有。我趁现在把同事关係搞好,以后就算你跟爸真的想不开,让我接手公关部,我也不会落得空降部队的骂名,遭人眼红,这样不是很好吗?」 眼看敌军顽强,潘绍沅卯足全力,几乎把毕生所有口才全拿了出来。 潘绍航气笑,「你就这张嘴机灵!」 潘绍沅还不满了,「我就是这张嘴太机灵,你跟爸才动歪脑筋,把我叫进饭店,成天折腾我!」不然她在美国待得好好的,天高皇帝远,多逍遥多自在啊。 「你这丫头,现在是谁折腾谁了?」潘绍航摇头失笑,「所以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潘绍沅这才想起要来俯首认罪的事,表情一瞬间又成了哭丧。 「哥,我闯祸了。」 「你能闯什么祸?」 「刚才来给你送资料的时候,我在一楼的电梯口撞到了knight先生,不小心弄伤了他的手。弄伤他也罢,重点是我一开始不知道撞上的人是他,劈头骂了他一顿??」 潘绍沅委屈巴巴地抿着唇囁嚅,眼里一片氤氳,模样格外懺悔。 「跟对方道歉没?」潘绍航深知她那直性子,并没有着墨已经发生的错误,只在意后续如何处理。 「道歉了,我还说要送他去医院,可是他不要,然后??」 「然后?」 「然后他就去柜檯申诉我了。」潘绍沅闭眼喟叹,悔不当初,一秒之后又抬起头,一脸痛定思痛,「哥,我知道错了,我愿意承担所有责任,你开除我吧!」 潘绍航:「??」 铺陈了这么长的剧情,她就想趁机不工作而已。 「想得美!」男人气笑,屈指轻敲她额头。「我没有收到任何knight先生申诉员工的通报,你打消念头吧。」 潘绍沅不敢置信,「怎么可能?我明明看他在柜檯和客服部的黄经理谈了很久??」 「好了,既然knight先生没追究,那就没事了。时间不早了,你赶紧下班吧。」潘绍航轻揉了揉女孩子的发,重新拾起钢笔,继续批阅手边成堆的公文。 「哥,你还不下班吗?」 「最近事情多。」 「那你是不是很久没约韩夏姊吃饭了?」 男人执笔的手一顿,若无其事地签了名。 潘绍沅一看她这反应,不禁摇头,「哥,你这样真的不行!老是把工作摆在第一,难怪十年了韩夏姊还不答应,你能不能积极一点?我真的很希望可以叫韩夏姊一声大嫂。」 「我哪里不积极了?」潘绍航苦笑。 「你哪里积极了?这个月送花了?这星期约吃饭了?昨天晚上打过电话关心她了?」 男人笑容一僵,目色尷尬。 「都没有!你这样叫积极?」潘绍沅恨铁不成钢,「就你这积极法,头顶秃了、头发白了、牙都都掉光了还追不到人,我也不意外。我有生之年到底看不看得到我大嫂啊?」 潘绍航:「??」 第五章:恍若隔世(3) 何砚在拍摄现场意外受伤的消息隔了三天才传进韩夏耳里。 这则消息则是一名山友在下山途中巧遇拍摄团队,见男人满手是血,又认出他是近日返国而连续登上几日新闻版面的人物,趁着没人注意时偷拍了几张照片上传至网路,由于事发经过写得模稜两可,反而被记者大作文章。 当时韩夏正在与各部门主管开每週一上午例行的业务会议,余瀚看见报导后立刻进会议室向她报告,韩夏暂停了会议,要公关部门先去处理媒体舆论,接着要余瀚确认今日的拍摄行程,她要亲自过去现场。 余瀚回报,「总经理,这週因为humphrey前往米兰工作的缘故,没有拍摄行程。」 「knight先生今天的行程呢?」韩夏追问,推门走入办公室。 余瀚一怔,「??这我不清楚。」 韩夏沉气,连背影都透着烦躁,不耐道:「电话。」 余瀚明白她要的是knight先生的联络电话。「总经理,一直以来knight先生与我方都是以电子邮件往来,没有留下电话。」 「这是你要解决的问题。」韩夏冷回,拉开座椅坐了下来。 「是,我立刻处理。」余瀚欠身,退出办公室。 门关上后,韩夏重叹了口气,指腹按着眉心,头又疼了。 他怎么会受伤?从照片上看起来,伤势并不轻微,半截手臂全是血,光是远远看着画面都让人心惊,更何况伤口实际上的情况? 拍摄的山区偏远,即使回到当地市区也要一小时的车程,那座城市里没有大医院,最近的大医院得开车到台中市区,车程又是一小时起跳,那天他难道就这样忍了两个多小时才获得治疗吗? 伤口有没有感染?他有没有发烧?他现在好不好? 所有得不到答案的疑问在脑海里盘旋,心脏彷彿被藤蔓紧紧缠绕,连呼吸都困难。 门外传来敲门声。 「总经理,这是knight先生的电话。」余瀚快步上前,把纸条递上。 韩夏立刻拿起手机按下号码,一边交代:「这件事我来处理,你回去替我把会开完。专企刚才提的企划案否决,让他们重交一份。另外,让公关部赶紧拟好新闻稿,我中午前要看到。」 「是。」 # 韩夏没想过何砚会在那个地方。 步入多年不曾走访的校园,行政大楼的外墙已经换上了新的样貌,最老旧的那栋楼也重建了,原先红土飞扬的操场如今铺上靛青色的pu跑道,记忆里的景色变了好多。 七月上旬,暑期才刚开始,校园里除了办公的行政人员外,没有太多人烟。 她穿过中庭,走下阶梯,远远就看见他站在草坪上眺望远方的身影。 男人身上还是每次见面时的白衬衫,袖子随意捲了几折,露出半截手臂,左臂上覆着绷带。他双手抄在兜里,挺直而立,衬衫下的臂膀远比记忆中宽硕许多。 阳光斜落,以他为中心画出了朦胧的圈。 她是真没想过能再一次看见他站在这座校园里的模样。 那个曾经给过她短暂幸福时光的少年,如今又回到了这里,回到他们相遇之初的那片阳光下。 可是景色变了,他们也变了。 韩夏抿唇,轻吸了口气,重新迈开脚步。 「knight先生。」 远比记忆里成熟的声线传入耳里,喊的也不再是过往那个名字。 何砚勾唇轻笑,缓慢回身,将迎面走来的人收入眼里。 女人一袭藕粉色的长裤套装,西装下是丝质的白衬衫,一头乌黑的长发盘在顶上,脚上是两吋高的杏色跟鞋,脸上妆容完美,暖调红的唇彩展现了盛大的自信,同时却也不失女性的优雅。 她现在总是这副模样。 比过往更坚韧,也比过往更难接近。 是因为骨子里就是这样的个性,所以当初才有办法走得那么毫不留恋吗? 在相拥之后,在他把爱交付以后,一句话也没说,一个字也没留,从此消失在他生命中。 十年前,他没能看透她藏在依偎之下的绝情。 十年后,他连要与她说上一句话都得拿工作当藉口。 不能再像当年肆无忌惮地拉着她在身旁坐下,不能肆无忌惮地以手替她遮去刺眼的光,不能肆无忌惮地告诉她:「休息一下吧。」 看着女人眼下深重的阴影,何砚想起半个小时前她捎来的那通电话,她说公司得知他受伤的消息,她要代表公司过来探望,问了他在哪,方不方便见个面。 他说他在阳和,他以为她不会来。 可没想到她来了,半个小时之内就来了。 阳和高中与韩氏位于的商业中心分别座落于两个区,在接近正午车流偏多的时段,她得开上多快的车,才能在三十分鐘内就出现在他面前? 当初走得不声不响,重新见面时问候的话说得不起不伏,做得绝情还疏离。 结果现在一听见他受伤了,就露馅了。 他是侥倖的,却又得装作云淡风轻,因为她看他的眼神还是那样不冷不热,彷彿平生从未相识。 何砚扬唇,「韩总经理。」也学她疏离了。 「你的伤还好吗?会影响工作吗?」韩夏看着他,几乎是用尽全身的力气,才把询问的口吻压得平缓而浅淡。 甚至公事公办。 「就是皮肉伤而已,不影响工作,拍摄行程照旧,韩总放心吧。」男人笑了笑,刻意把她的话曲解为只在乎广告拍摄进度会不会因此受影响,配合她刻意营造出的陌生。 话说完,何砚没再继续着墨这话题,直道:「我很久没回来了,要陪我走一走吗?」 「??」 韩夏没预想他会提出这样的邀约,一时没了反应。 「还是韩总时间宝贵,有其他事要忙?」何砚弯唇,模样看着和善,语声却是戏謔,「如果是,我就不打扰了,您忙吧。」 眼看他转身离去,韩夏攥着指头,犹豫了几秒还是跟上了。 「我中午没事。」她垂着眼,声音闷在唇里,不晓得是在回答他还是在和自己说话。 何砚听见了,无声勾了勾唇角。 两人徐缓地越过操场,走上有树荫遮蔽的砖道,眼前是漆绿铁丝网围绕着的排球场,排球场右侧不远处则是外墙斑驳的活动中心。 这里的场景没有变。 夏日骄阳烈热,常年待在中东地区的何砚早已习惯这样的曝晒,反倒是习惯待在冷气房里办公,身上还穿着套装的韩夏被暑气蒸得难受,身上出了些汗,头也有些晕了。 两人一路无话,她安静地跟在男人身后,视线里的背影逐渐模糊。 步伐踉蹌,韩夏下意识伸手想拉他,指尖却在触到男人衬衫衣角时又缩了回来,她掐着手心,就这么停在了原地。 察觉身后动静,何砚转过身,只见女人微微低着脸,额间泛着薄汗,脸色有些白了。 剑眉轻蹙,他轻喊,「韩总?」 韩夏轻吁了口气,勉强提起唇角,抬眼看他,「怎么了吗?」 眸光半凛,何砚知道她在逞强,一如从前。 他弯唇,温声提议:「要一起吃个饭吗?」 韩夏轻怔,心尖似被什么轻轻刮过,麻了几秒。她缓缓张唇,感受到喉咙是哑的,声音是颤的,「好。」 第五章:恍若隔世(4) 两人后来去了学校附近一家有开空调的麵馆。 高中那段时期,他们都是回家吃饭,没什么机会在校园周边用餐,在这里营业五十多年的老闆娘以为他们是外地来的观光客,还热情地介绍了菜单。 介绍完,老闆娘稍微打量了两人一眼,发现女人的面色不是太好,于是说:「我们这儿学生多,男孩子的食量大,份量都做得多一些。这几天天气热,来的客人胃口都不大好,你们夫妻俩就先点一碗吃吧,不够再和我说。」 听闻,两人同时一怔。 韩夏啟唇想解释,对座的男人却早先一步澄清:「您误会了,我们只是工作伙伴,讨论完公事,一起吃顿饭而已。」 「??」 听见他的话,韩夏垂下眼,原先就已经热得没什么食慾的胃逐渐闷了起来。 他其实也没说错,现在的他们不过是厂商和广告导演这样的关係,是工作上的伙伴,是白纸黑字的合作关係,连朋友都称不上。 有什么好失望的?她有什么好失望的?她凭什么能失望? 何砚喊了几回却没得到回应,想着她大概是真的不舒服了,只好听从老闆娘的建议点了一碗麵,拿去柜台结帐,回来时顺道给她添了杯水自助区附赠的冰茶。 「天气太热,你可能中暑了。」 韩夏回过神,又听见他说,「我去买瓶运动饮料给你。」 「不用了??」她张口,喉间滚出一声孱弱,男人却已经走出店门口。 韩夏看着那直接穿越车流走入对接便利商店的身影,摆在腿上的手紧了紧,心下被他的一举一动扰成一片混乱。 距离上一次在咖啡厅里的谈话后,他们相隔了三个星期才又见面。 明明刚才在学校里什么话也没跟她说,自顾自地走在前头,一次也没回过眼看她,明明嘴上说着他们只是公事上的合作伙伴,只是一起来吃顿便饭,却又这样照料着她。 明明受伤的人是他,明明来探望的人是她,角色却全都颠倒过来了。 今天上午的业务会议因为他中断了,中午预定和法遵部副总的会议因为他改期了。 她的行程因为他的一件事、一句话就轻易地被打乱,她的心也因为他的一句话、一个动作就风浪不平,一切都和她预期里的不同。 韩夏真寧可何砚对她恶言相向,对她处处刁难,甚至对她视而不见。 像她十年前离开那时,像这十年来每一次想起他时,像十年后重新遇见他时,像这些时候她心里预想的那样。 她真寧可他恨她。 也不要像现在一样,表面上装得疏离,却又在每一个细微之处替她着想。 因为这样会让她好有罪恶感。 因为这样,会让她好后悔,后悔曾经伤害了这么好的一个人。 何砚回来时,麵正好送上。 他拿着水杯先替她倒了半杯运动饮料,又去拿了小碗和餐具,给自己盛了些麵和汤,然后把餐点摆到了她面前,「先把运动饮料喝了,然后吃点东西,真的不舒服,待会就去看医生。」 「我吃不完那么多。」韩夏囁嚅,见他没反应,于是动手把两人的餐点交换。 「我也吃不完。」何砚也没坚持,从碗里夹了几块肉给她。 听闻,韩夏想起了相遇那天,第一次会议后与广告商和代言人共进的那场饭局。 整顿饭下来,男人只喝了一杯热茶,所有的餐点都没动半分,她原以为是他在国外待久了,吃不惯中式料理,但如今,她才知道原来有别的可能。 那天他从芝加哥搭了二十多小时的长途航班回到台湾,飞机落地之后,他就从机场搭了计程车直接过来,连饭店都来不及先过去。 他的胃不好,又爱挑食,估计飞机上的餐点也吃不惯,也许在机上也没能睡好,还有时差问题,一来韩氏就加入会议,没胃口吃饭也是可能,甚至也许在战地的那些年,他没有固定用餐的时间,也许吃的全是粗糙的粮秣,然后时间久了,就把胃给弄坏了。 韩夏敛下眼,觉得自己真的亏欠太多,她究竟把好好的一个人伤成什么模样? 何砚开始进食,却也不若十年之前。 从前的他吃饭总吃得急躁,说是东西凉了就不喜欢,每回中午和他一起吃饭,他总是不到十分鐘就把饭盒吃光,她说了十几二十次的吃慢点,也不见他改。 结果她离开以后,这坏习惯就改掉了。 喝完杯子里的运动饮料,韩夏才正要动筷,收在口袋里的手机却响了。 两人同时抬眼,四目相接。 韩夏一怔,仓皇别开眼,拿出手机一看,来电的是余瀚。 「什么事?」 「总经理,公关部针对knight先生在拍摄过程中受伤一事草拟的新闻稿已经寄到您的信箱。」 韩夏点开信件里的附档,迅速看过,杏眸倏凛。 她将手机拿回耳边,口吻沉了几分,「knight先生是与humphrey起争执才受伤这个说法怎么来的?这声明是谁拟的?」 「公关部致电当天一起入山的工作人员,有几位表示拍摄过程中humphrey与knight先生有多次口角,后来因为knight先生坚持要到丛林里拍摄,摄影器材进不去,所以只有他和humphrey两人进去,拍摄结束之后knight先生负伤出来,humphrey直到回了饭店脸色都不好,所以推测两人是在丛林里起了争执才发生意外。」 「推测?」韩夏蹙眉,声线裹着怒火,「所以不是确定的事实。不是确定的事实放进新闻稿里,让全世界知道我们的代言人和导演不合,这就是公关部做出来的危机处理?」 「让公关部重拟一份新闻稿,一小时之内给我。」 「是。」 「余特助,这新闻稿你是看过了,还是没看过?」她接着问,口吻比前一刻更冷。 「报告总经理,我看过。」 「你看过了,还把这种会製造出公关灾难的东西拿给我?」 「我很抱歉。」 韩夏沉了口气,「算了,你去吃饭吧,都几点了。」 语落,她切断通话,把手机收回口袋里,抬手揉了揉眉心。睁眼时,视线对上了男人邃深的眼,这才想起他们正一块吃饭,染着怒意的瞳孔轻颤,一时哑然。 何砚:「我受伤的事,媒体知道了?」 「嗯。」韩夏低应,「路过的民眾拍了照片上传网路,被记者写成新闻。」她答,也趁势把搁在心里的疑问提出,「所以那天到底发生什么事?真的像工作人员说的那样,你和humphrey起争执所以才受伤的?」 何砚勾唇,偏头反问,「你觉得呢?」 「??」 韩夏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问,也不明白他为什么不有话直说,他从来不是拐弯抹角的性子。 不,是过去的他不是。 她攥紧手,望着他的眼,好半晌才开口,「我觉得不是。」 就连开镜那天humphrey口出恶言时,他都没动怒,又怎么可能在事情都协调好,各自同意让步后又和对方起争执,甚至还弄得见血,这一点也不合乎常理。 更何况,他们之间真要发生衝突,以humphrey那傲气,不可能至今没联络她。 看见她眼底的信任,何砚莞尔,「你觉得不是,那就不是。」 男人话说得模稜两可,让人不明所以,韩夏蹙眉,不是很喜欢他这样的说话方式。 从前和他说话时,她都不需要去猜测的。 但念头一转,她又想,从前和她说话时,他何尝不是像现在的她一样,无时无刻都得去猜测。 十年前她怎么对他,十年后他也只是这么待她而已,说来也公平。他们之间已经不是十年前那样的关係,他没有理由对她坦承不讳,更没有必要对她毫无保留。 在他们还相爱的时候,没说实话的是她,有所保留的人是她,不给真心的是她。 他已经够温柔,到了不相爱的这一刻才这么对她。 她没有什么好埋怨,也没有什么好难过。 第五章:恍若隔世(5) 两人吃完午饭就各自分开。 韩夏一回到公司,立刻把公关部主管叫进办公室开会。 然而,部属还没能拟出让她满意的新闻稿,余瀚又一次敲门进来,告知knight先生已经透过随行来台的助理发表声明,表示拍摄当日是因为自己在山林中意外失足才受伤,伤势并非团队疏失造成,同时也感谢工作人员提供援助,让拍摄行程得以顺利完成。 声明一出,网路上批评韩氏未替国际级摄影师选任合适工作团队的指摘随即销声。 此外,由于这则声明是以英文在knight的官方社群帐号上发表,这件事也受到了外国媒体的报导,远在米兰参加时装週的humphrey在看见新闻后亲自致电韩夏,向她说明了事发经过。 韩夏直到那时才知道,何砚那份声明其实也不是实话。 事实是,他是为了救humphrey才意外踩滑,险些跌落两米深的沟壑。 事实是,事发的当下,他最先保护的是相机,还拒绝了humphrey说要找人帮忙的提议,靠自己的力量爬回岸上,才把一双手弄得伤痕累累。 事实是,他向工作人员要了医药箱,在路边把伤口包扎,然后独自开车北返。 他根本没让任何人帮。 韩夏真的搞不懂何砚究竟在想些什么。 十年前,在她面前,他是个真挚到不懂得隐瞒的少年。 十年后,他不但学会了说谎,还说得一口好谎,不过短短几行字,就把往韩氏纷飞而至的指责与骂声不费吹灰之力地全转了向。 唯一没变的是,他就是连说谎的时候都还是体贴着所有人,体贴与他合作的团队,体贴与他合作的对象。 体贴着她。 她简直快要被这个男人弄得心疼死了。 # 舆论弥平后,一切恢復常轨,humphrey结束米兰行程返台,拍摄工作继续进行。 这星期,团队先是花了两日在中部山区拍摄,紧接移师岛屿南端的沙丘,预计两日后要直接飞往外岛拍摄最后的滩岸镜头。 自从上一回出意外后,韩夏就让余瀚参与团队在每个景点的第一天行程,确认场地、设施和工作人员的身体状态都是良好,甚至追加经费安排了简易的三人医疗小组随队,避免重蹈覆辙。 结束冗长的会议,韩夏拿着秘书室会整过的资料返回办公室,抬手揉着隐隐泛疼的太阳穴,感觉胸口堵着,有些喘不过气。 会议进行到后半段时她就有些心神不寧,眼皮总是一抽一搐地跳着,让她难以静下心来听报告,脸色也不是太好,搞得台上的人以为自己出了紕漏,大气都不敢喘。 进办公室前,她请余瀚交代秘书替她泡杯咖啡进来,这才推开门。 「韩夏。」 见自沙发上起身的男人,韩夏轻蹙着眉,反手将门带上,「绍航,你怎么来了?」她走至办公桌前,低头整理手边的文件,一边道:「要喝咖啡还是茶?你坐。」 「咖啡,谢谢。」潘绍航抿笑,听话地落座。 韩夏按下话机,「余特助,再请秘书泡一杯美式,一颗奶球,不要糖。」交代完,她也来到沙发前坐了下来,「怎么来也没先说一声?」 「我今晚要下台中视察,想说趁下午有点空,过来看看你。」潘绍航噙笑,目光温润,语声也温柔,「最近还好吗?你好像又瘦了一些,有按时吃饭吗?」 男人的关心拿捏得恰到好处,不过分殷切,也不显得疏离。 他与韩夏认识十年了。 十年过去,她依然如初,坚强独立,自信美丽,任何风雨都无法轻易将她挫折,就像自雪地里挣脱严冬盛放的蔷薇,娇艷迷人,却也荆棘满布,越是接近,越容易被扎出伤。 韩夏信任他,却也无法在他面前卸下所有武装,即使两人的互动在旁人眼里看似亲近,他心里也清楚,她将他们之间的分界画得清清楚楚。 这十年来,他始终无法跨过友谊的界线。 他爱韩夏。 在漫天飞雪的路桥上看见她第一眼时,他就爱上她了。 那时的她还只是个十八岁的小姑娘,却怀着五个月的身孕,孤自来到异乡。 那年冬天,她总会在傍晚时分走上白雪纷飞的陆桥,漫无目的地整座桥反覆走上好几遍,最后弯入巷口转角的麵包店里,买一份与昨日口味不同的麵包回学校。 隔年的春天,他幸运地在担任助教的课上看见她的身影,他把握机会与她交谈,一点一滴地参与她的生活,最后成了她身边少数可以信赖的人。 在她为课业忙得无法分身的日子里,他自愿揽下照顾小娃儿的工作,让她可以专心攻读学位。 他从不介意她身边带了个孩子,不介意在遇见他之前她有过一段也许刻骨铭心的感情,他从不过问她的过往,只着眼于她的现在与未来。 韩夏其实已经明白拒绝他许多次,只是他也没放弃,他总是告诉她没关係,他有的是时间等她慢慢走出来,韩夏却总是告诉他,她永远走不出来。 关于那座她把自己囚禁起来的牢,她总是说她走不出来。 他知道,真正綑绑住她的是那个男人 那个她从未和人提起,只敢在夜里孩子睡去以后,蹲在窗边默默流着泪想念的男人。 有时候,他会恨那个他不晓得是谁的男人,恨他拋下韩夏一人独自扶养他们的孩子,恨他从此杳无音讯,恨他让一个这么好这么坚强的女孩子,在无数个夜深人静的时分以泪洗面。 但更多时候,他却嫉妒他能拥有韩夏全心全意的爱恋。 韩夏爱他。 比爱她自己还要胜过千倍万倍地爱着他。 韩夏轻笑,「还是老样子。」 敲门声响起,余瀚推门而入,礼貌頷首向潘绍航打了招呼,送上咖啡后就退出。 潘绍航执起陶杯抿了一口,笑着换了话题。「芮芮呢?最近没惹你生气吧?」 韩夏一向不太和人提起有关自己的事,她既不擅长也不习惯与人分享心里真实的情绪和想法,但若是话题围绕在孩子上,她反倒显得健谈。 女儿是她如今最珍视的存在,更是她生命泰半的重量。 「还是老样子,鬼灵精怪的,把大人们整得叫苦连天,要是惹于晴生气了,就捱着david讨救兵,让他们夫妻俩又好气又好笑的,完全拿他没辙。」 一谈起孩子,韩夏眼里有了笑意,口吻也不自觉软了几分。 潘绍航低笑,故作吃醋道:「捱着david撒娇?这丫头心里到底还有没有我?」 「都三十几岁的人了,还跟孩子吃这种醋?」韩夏笑睨他一眼。 潘绍航喊冤,「你这样说就不对了,在美国那几年,我可是把她当宝贝在宠,她成天黏着抱着喊全世界她最喜欢绍航叔叔,结果现在有了david就把我拋在脑后,我看全世界变心最快的女孩子就属她了!」 韩夏被他惹笑,一语道破两个男人的共业,「谁让你和david凡事都宠她,把她胃口养得这么大,变得这么难讨好,以后让我怎么教小孩?」 「是是是,都是我和david的错。」潘绍航连声认错,悄悄将她此刻的笑眼收藏。 话机忽然想起,打断两人的谈话。 韩夏起身走回办公桌前,接起电话,「什么事?」 「总经理,助理导演刚才来电,说拍摄现场发生爆破意外,knight先生被炸伤,目前正送往医院急救。」电话里,余瀚嗓音平稳,转述的事却在她心里掀起千层巨浪。 眼睫轻颤,韩夏攥紧话筒,冷静地问:「哪间医院?」 她随手抽起笔记下院名,掛上话筒,将手机收入口袋,拎起皮包和外套就往外走。 「韩夏,发生什么事了?」见状,潘绍航连忙起身,捉住她匆忙的身影。 「拍摄现场出了点意外,我现在要赶过去。绍航,不好意思,我可能没办法送你。」韩夏慢条斯理地解释,口吻与眼底的慌张成了极大的反差。 认识韩夏多年,除了芮芮幼稚园意外摔断腿那次,潘绍航从未见过她如此模样,像是害怕失去什么重要的人,眼里全是忐忑。 他松开手,「快去吧,路上小心。」 第五章:恍若隔世(6) 由于拍摄地点位于南部偏远的小镇,镇上唯一的麻醉医师这星期又恰巧出国,加上伤者是国际知名的人物,小镇里的医院全不敢收,几经颠沛,何砚被直接送往高雄市区的综合医院。 韩夏驱车直奔高铁站,买了最近一班直达车,还是耗了将近三小时才抵达医院。 一路上,心跳没有一刻缓下来过。 付了车钱,她下了计程车,直奔急诊室。 她的到来明显出乎所有人意料,跟着救护车一同前往医院的工作人员见她出现,脸色都是仓皇。 随行医疗小组的组长上前,「韩总经理。」 「事情怎么发生的?」儘管心里惦记着受了伤的男人,韩夏也没忘记自己的身分。 「当时正在进行爆破场面拍摄,因为负责引信的工作人员误触按钮,才意外炸伤站在第三爆破点附近的knight先生。」 「除了knight先生以外,现场还有其他人受伤吗?」 「摄影助理mike被飞溅的砂石击伤右腿,已经在镇上的医院包扎好,让他先回饭店休息了。」 韩夏沉吁,目光逡巡急诊室一周,很快就找出了酿成这场意外的人。 站在角落的少年看上去年纪不过二十出头,大概是刚入行没多久,黝黑的脸庞低垂,眼角泛着泪,交握的双手止不住颤抖,整个人看上去既自责又恐惧。 韩夏缓步朝他走去,高跟鞋在地面上敲出清晰声响,着实令人心惶。 少年惊恐抬眼,脸色因她迫近而刷白。「对、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 韩夏没有说话,只是垂眼看着他,眸色平静,看不出任何情绪。半晌,她开口:「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没事了。」 少年一怔,诧异地望着她,几秒后,眼中的讶然旋即被惶恐淹没。「导演??他会不会有事?还有??他的医药费要怎么办?我没有那么多钱??」 「这你不用担心,你只要答应我一件事就好。」 少年怯怯地问,「??什么事?」 「未来别再发生第二次失误。你要知道,这次是幸运只伤了两个人,要是因为你的疏失,让更多人受了伤,你可能因此毁掉好几个家庭的经济支柱。所以答应我,同样的状况不会再有第二次。」 少年颤巍着点头,囁嚅承诺,「我保证??不会再有下次了。」 韩夏頷首,回过身,急诊室里的工作人员一个个都战战兢兢,看着她的眼神也都透着畏惧。她叹了口气,「大家都忙了一天,先回去休息吧,拍摄进度等我和knight先生讨论后会再通知各位。」 听闻,原先提心吊胆着害怕受牵连的人们纷纷展露笑容,道谢过后便陆续离开。 「你也回去吧。」 韩夏向还杵在原地不动的少年轻道,话说完,便缓步走至手术室外的长椅坐下。 少年迟疑了好一会,最后恭敬地朝她欠身,默默离开了。 人群散去,韩夏长叹,把脸埋进了掌心。 天晓得她是怎么撑过这三个多小时的车程的? 在得知他又一次受伤之后,她的心每分每秒都像悬在搆不着地的半空,恐惧如汹涌的黑潮铺天盖地而来,蛮横佔据所有思绪,折磨着她强装出来的从容镇定。 爆炸当时,何砚人就站在爆破点上,即使拍摄用的特效火药剂量比真正的但要少上许多,但爆炸瞬间的威力仍然足以炸伤体肤。 甚至皮开肉绽,甚至血肉模糊。 光是他先前在丛林里意外弄出的擦伤,她就已经痛得不敢去看,这一回的伤势却远比前一次还来得严重百倍,她就是连想像都会痛得想哭。 她甚至不由地想,这个男人过去几年在烽火连天的大漠里,是否也曾像现在这样被战火波及,或被流弹误伤?在那样艰困的环境里,他受了伤以后,有没有人能替他治疗?有没有人陪在他身边? 有没有人,像她现在这样,为了他的生死不明感到如此忐忑不安? 有没有人,像现在的她一样,害怕地哭着,却不敢发出一丁点声响? 韩夏在手术室外坐了一个多小时,才终于等到医生出来。 她连忙上前,「医生,何砚现在的状况怎么样?」 「请问你是患者的?」 「我是他的??」韩夏开口,想起了自己的身分和现处的场合,一时哑然。她敛下眼,滚着喉咙,最终给出了最妥适的回答:「我是这次广告商的代表。」 医生明白頷首,「病患很幸运地只受到爆炸后飞溅的碎石波及,其中几个体积较大的石块击中他左手臂的伤口,经过清理缝合后已经没有大碍。另外,患者坠地时有撞到后脑,未来几天可能会出现头晕或呕吐等脑震盪症状,建议留院观察二至三天比较妥当。」 「病患目前还在恢復室,待会就会送至病房,再麻烦你们替他办理住院手续。」 向医生道过谢,韩夏前往大厅柜檯想替何砚办理住院手续,这才想起自己忘了让工作人员留下何砚的随身背包,手边没有他的证件,她只好先自费掛号,也替他换到了单人病房。 完成入院手续,她接着去地下街的便利商店买了清粥和矿泉水,乘着电梯上楼。 一进病房,就看见男人躺在病床上安静睡着,清俊的脸上留下几道被碎石刮伤的红痕,右手臂上扎着点滴针管,左手前臂上覆着的绷带一路延伸至掌心。 她放轻脚步来到病床边,这才想起他歷经长达四小时的手术,估计要睡上好一阵子。 看着手里那碗白粥,韩夏不禁苦笑。 她是真的慌了。 韩夏拉过折叠椅坐了下来,目光在他侧顏驻扎。 这似乎是他们重逢以后,她第一次可以不必在乎旁人的眼光,不必在乎他的想法,不必在乎她的愧疚,不必闪躲,不必假装,可以好好地看着他。 过了十年,男人的五官比过往深邃了些,肤色被中东的烈日晒成了浅麦色,轮廓比起以往消瘦许多,稜线分明凌厉,歷经岁月的洗涤与烽火的淬炼,时间终究留下了记号。 昔日,他是个爱笑的少年。 而今,他的眉宇有了褶皱。 如果可以,她真心希望,在过去那三千多个日子里,无论他在世界的哪个角落,无论他们之间横亙了多少时差,他都不曾想起过她。 如果可以,她真心希望,在过去那三千多个日子里,无论白昼或是黑夜,无论清醒或是沉睡,她对他都不要有过一丝一毫的想念。 如果可以的话。 她多希望他们之间没有那场离别,没有没说出口的再见,没有这些空白。 她多希望,只要一回头,就能看见他。 她多希望,只要伸出手,就能碰到他。 指尖缓慢地朝他靠近了。 只要伸出手,她就能碰到他了。 「??」 温热渡上指腹的瞬间,悲伤潮涌,漫漶眼眶,凝成滚烫,然后坠下。 无止尽地坠下。 何砚,你知道吗?我好想你。 我好想你。 第六章:变与未变(1) 韩夏没有等到何砚醒来,一早又因为重要会议赶回台北。 昨晚临时下高雄,她把孩子託给洪于晴照顾,碍于事出突然,这阵子的公务也是繁忙,她只好让洪于晴把孩子暂时接去她家里住。 结束与合作商的饭局,韩夏马不停蹄地驾车前往高铁站。 「宝贝,你这几天在阿姨家要听话,不可以给叔叔和阿姨添麻烦,知道吗?」 「妈咪,这句话你已经讲第三次了。」电话那头,韩以芮打了个呵欠,口吻是特别嫌弃,甚至还对着身旁的洪于晴翻了个白眼,惹得她唇角失守,笑出声来。 她俩把手机开了扩音,笑声自然传入韩夏耳里。 「我就是知道我不在的时候你特别调皮,才多强调几次的。」韩夏气笑,转而交代洪于晴,「于晴,芮芮就麻烦你了,我事情处理完儘快回来。」 「不用不用,你不用急,你慢慢处理,这丫头我和david搞得定,你儘管放一百万个心。」深知她是去探望谁,洪于晴自然是好人做到底,就想让她没后顾之忧。 她最好顺道把两人之间的私事也处理完,这世界就更完美了。 早在韩氏与lanceknight合作的新闻传出之后,她就知道两人会因为工作上的事碰面,这几次和韩夏聊天时她也是各种明示暗示,希望她好好把握机会,无奈这女人就是固执,始终坚持当初是自己对不起他,现在就没资格再去打扰,把线画得清清楚楚,看得她在一旁是着急不已。 偏偏何砚这傢伙过了十年竟成了什么国际级的战地记者,回到台湾以后就投入这次合作案,成天窝在偏乡远地的,她既没门路也没机会碰上。 如今老天给了他们这个机会,作为好友,她当然要把所有可能的阻碍全都清除。 儘管把丫头比喻成阻碍似乎不太妥切,但至少在他们尚未破镜重圆的此时此刻,芮芮的确不是那么适合出场。 「于晴,谢谢你。」 对于洪于晴,韩夏心里始终是愧疚的。 带着芮芮回国以后,若是没她帮助,她也走不到今日。 「我们之间说什么谢谢?听得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洪于晴故作嫌弃,轻推了推身旁的妮子,「丫头,还不赶紧跟你妈说再见,再不说,她又要继续嘮叨了。」 「妈咪再见!路上小心哦!不用太想我,真的不用太想我哦!」韩以芮十分配合,语调甜腻还乖巧,在这种时刻她一向与洪于晴合作无间。 「丫头,再补一句,电话不用太常打来没关係。」 「妈咪,电话不用太常打没关係!」 「你还要说你爱她。」 「妈咪,我爱你!」 「还有goodnightkiss啊。刚刚才教你的,怎么这会儿就忘了?」 「阿姨,你好噁心,david叔叔怎么受得了你?」 「臭丫头!你造反啊?」 电话那端一大一小又再次斗起嘴来,韩夏失笑,说了最后一次再见,将电话收线。 # 韩夏抵达医院时已经过了十一点半,深夜的医院关了不少灯光,部分的电梯也停驶,她花了点时间才抵达何砚病房所在的楼层。 站在病房门前,她低吁了口气,深怕打扰他休息,连开门的动作都放得极轻。 然而,门后迎接他的却是空无一人的病床。 韩夏一怔,连忙退出病房,看了一眼外头的牌子,上头还写着主治医师与他的姓名。她转而去护理站询问,「不好意思,请问702号房的何砚去哪里了?」 值班的护理师先是起身往病房里探了一眼,而后朝她歉然一笑,「小姐,不好意思,我不清楚何先生去哪里了。」 「不清楚?怎么会不清楚?一个昨天深夜才开完刀,到今天早上都还没清醒的病人独自离开病房,你身为这个时段值班的护理人员却说不清楚?他要是在哪里出了什么事,你们医院能负责吗?还是你要负责?」 韩夏不可置信地瞪着她,不断拋出质问,话说到最后甚至有些尖锐了。 护理师能体谅家属寻不见病患时的着急,依旧面带笑容耐心说明:「小姐您放心,医生今日巡诊时有说过,何先生醒来后只要没有头晕呕吐的症状,就能自由下床走动了。」 「就算这样,现在都已经半夜了,医院里光线这么昏暗,适合病人到处走动吗?」韩夏没能把话听进去,情绪反而更高涨,严厉的斥责声在静謐的廊道上清晰回盪。 护理师尽力保持微笑,「小姐,您要不要先冷静一点??」 「我现在很冷静!」 韩夏恼怒低吼,甩头打算自己去找人,结果才转身,那个消失在病房里的男人竟站在不远处的电梯口,手边推着点滴架,视线不偏不倚地落在她身上。 「??」 呼吸凝滞,几秒前从嘴里滚出的字句,在这一瞬间全都哽回了喉中。 见她怔住,护理师转过头,看清了站在远处的人之后,尷尬地开口:「小姐,何先生在那里??」 韩夏僵着脸,「我看到了。」 「??」 护理师抿了抿唇,默默坐回椅子上,把自己融入了背景里。 第六章:变与未变(2) 何砚全听见了。 在走出电梯的那一刻,他就认出了她的声音,然后就这么站在原地听着,听着她话音里的焦急,听着她呼吸里的徬徨,听着那些她从不曾对他说也从不在他面前洩露的忐忑。 十年后的她好像总是这样。 总是只有不在他面前的时候,才会透露一丁点心里真实的情绪,像是刻意要瞒他。 就像十年前一样刻意瞒他。 都已经过了十年,她还是当初那模样,老爱说谎。 何砚站在原地等她走来,唇边是听见她急慌了的质问后就扬起的笑,眸里落了月色。 月色的中心是她的身影。 是她。 他眼里一直都是她。 可相遇之后,她却从来都不愿意好好看一看。 她总是躲他。 每当他想好好看一看她的时候,她总是把眼神闪避,总是装得疏离,总是用着公事公办的口吻和他说话,总是装作他们于此之前不曾相识。 她是这么狠心的一个女人,却也是这么心软的一个女人。 知道他受伤了,先是开着车赶了一个区,现在还把整座岛都跨越了。 「你去哪了?」 韩夏走到她面前,短短十几步的距离,她像是走了一个世纪。 走着的时候,她每一步都在想,开口的第一句话该说些什么才有办法把刚才那些尷尬都抹去,让一切都若无其事,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 一个世纪以后,她想出的答案就是这句:「你去哪了?」 男人勾唇,晃了晃手里墨绿色包装的杏仁巧克力球,「嘴馋了,去买点东西吃。」 韩夏看了那包装一眼,眉心蹙起浅褶。 「既然来了,就进来坐一下吧。」何砚轻笑,推着点滴架与她擦身。 韩夏转过身,看着他往病房里去的背影,眉头皱得更深,这人把病房当成自己饭店房间了吗?竟然还邀她进去坐一下?? 她无声喟叹,还是跟上了他。 何砚折腾了一小段时间才重新躺回病床上,他看着进门后就始终站在门边的女人,勾唇轻道,「韩总,你这样站在那,会让人误会是我的保鑣。」 听出他话里的揶揄,韩夏心里一阵不自在,却又听见他说,「过来坐吧,还是需要我替你把椅子拉好?」 「不用了。」一见他疑似要翻身下床,她立刻出声阻止,脚步也同时向前。 看着她在折叠椅上落座,何砚弯了弯眼角,眸底全是得逞的笑。他倚回斜起的病床上,拆开包装吃了一颗巧克力豆,剑眉蹙拧,「果然太甜了。」 韩夏看着他,犹豫了会,还是开了口。「你刚手术完,吃这个不好吧?」 男人偏头,一脸无辜,「这个时候我也吃不了太多,就随便挑了个小东西。」 韩夏又问,「你没吃晚餐吗?」 「吃了。」 「那怎么还??」她下意识追问,话说了一半就意识到自己踰矩,立刻把声音打住。 何砚勾了勾唇,顺着给了回答:「睡不着,无聊,想找事做。」 「??」 韩夏看着他,眼睫轻颤,似在他眸里看见了什么。 与十年前曾见过的如此相同。 红唇紧抿,她别开眼,在心里说服自己只是错觉,是她看错了,看错了。 女人再次闪躲,何砚苦笑,却像早已习惯。 她的坏习惯过了十年还是好多没改,习惯说谎,习惯逃避,习惯装腔作势,习惯假装自己毫不在意,半点都没变。 她没变,所以他也没变。 他还是爱她,和以前一样,甚至更多。 时间跨过午夜,韩夏觉得自己再待下去太不合适,于是开口告辞,「我先回去了。」 「吃过饭了吗?」 不过一句话,就轻易留住了她的脚步。 韩夏讶然看他,怔了几秒才开口,「没??」意识到自己说出原先没打算实说的回答,她又立刻噤口。 现在他知道了,她连不按时吃饭的坏习惯也没改。 何砚:「手给我。」 韩夏咬唇,眸光颤晃,抗拒他的提议。 「手给我。」他也不恼,温声重复,语声里却掺入了几许强硬。 是她再熟悉不过的口吻。 十年前,每当她不配合的时候,他总是这样重复着,态度温柔,却不容拒绝。 眼眶一热,韩夏拧着手指,垂眼不敢看他。 男人微沉的叹息捲上耳梢,下一秒,温热触上指背,韩夏一怔,垂着的视线看见他拉过自己的手,嶙峋的指节稍一使力,轻易摊开她的掌心。 「虽然不怎么营养,但暂时将就点吧。」 他把那盒巧克力球给了她。 「时间晚了,你开车小心,累了就找间饭店睡一晚。」 「??」 韩夏知道他误会了。 他误会她是开车来的,误会她只是来看他一眼,误会她今晚就要回台北。 然后她不晓得是哪根神经不对了,竟和他解释了。 「我会留在这里几天??」 撞见男人眼底的诧异,韩夏回过神,连忙解释:「你不要误会,我只是代表韩氏来关心你的身体状况,还有跟你确认剩馀的行程要怎么更动,两位代言人和工作团队都还在等我回覆??」 女人的声音渐弱,像是一触到空气就会消散。 他的眼神太温柔了。 温柔的让她好想哭。 她不该这样的,他也不该这样的。 他不该在与她重新相遇之后,对着曾经不告而别的她,露出如此温柔又宠溺的眼神。 他不该这样。 他应该恨她才对,要这样才对。 第六章:变与未变(3) 韩夏不是个爱吃甜食的人。 十年前,何砚没有送过任何东西给她,即便是十六、七岁少年最常拿来讨女孩子欢心的甜糖都没有。 他们在一起的时间很短,短的连所谓的纪念日都没能来得及过上,短的连他们各自的生日都没能为对方庆祝,她就丢下他离开了。 十年前,她送给他一场不告而别。 十年后,他在一场不期而遇之后,送了她一盒拆封过的巧克力球。 她分明不爱吃甜的,可回到饭店之后,身旁明明没人盯着,这些年来她也明明早已习惯三餐不定时也不定量的作息,明明习惯了夜里什么也没吃就入睡,她却还是把那盒巧克力球吃完了。 他说太甜了。 可她吃着的时候,分明觉得又苦又咸。 大概是因为收了他的巧克力,不知名的情绪作祟,韩夏特地起了个大早,去饭店附近的超市买了白米和地瓜还有保温锅,向饭店借了厨具,用房里的电磁炉煮了一锅稀饭。 然而,当她提着那锅稀饭走进病房时,何砚见到她的第一句话是这样的。 「一般合作厂商探病都是送花送水果,贵公司的礼数很特别啊。」 看着那坐在病床上笑得一脸温煦,眼角还藏了几分促狭的男人,韩夏下意识攥紧提着保温锅的手,知道他这番话是刻意呼应她昨晚离开前的那句解释。 因为她说她只是代表韩氏来探望,所以他记了一个晚上,当隔天再次看见她来探病时把她的说词换句话重复一遍,好让她知道这种话听在耳里有多么刺人。 温柔的人连復仇的手段都是温柔的。 「这是我请余特助买来的,余特助是高雄人,说是这附近有名的店。」韩夏平声解释,丝毫不受男人的调侃影响,她面不改色地走上前,将手里的保温锅往床边的柜上摆。 男人挑眉,没说话。 「我还有事,先离开了。之后余特助会再和你联系,看后续的行程怎么调动。」 她本来想在病房里待一会的。 可这不该起的贪念,轻而易举地被他一句话拉回了理智,然后打消。 看着那总是透着倔强的背影,何砚无声喟叹,没有留她。 女人离开以后,何砚拿过她带来的稀饭,才吃一口,哑然失笑。「怎么会有人在地瓜稀饭里放这么多盐?」 余特助买的?附近有名的店? 连说谎都脸不红气不喘的。 韩夏,你这坏习惯到底什么时候才要改? # 离开医院,韩夏直接北返。 事前未接到通知,余瀚见她进来时心里一阵诧异,连忙自座位上起身,「总经理。」 「这两天儘快和knight先生确认后续拍摄行程的变动,通知团队,星期五前交一份进度延后的影响评估报告给我。」韩夏一边交办事项,一边往办公室走去。 「总经理,您这次下去不是??」余瀚纳闷,却在看见她不容置喙的眼色后立刻改口,「是,我待会就致电确认。」 「早上有什么事吗?」韩夏推门走进办公室,放下皮包,打开了萤幕电源。 「上午dreammall沉经理来电,想与我们研议站前店柜位调整的问题,市场部目前正在评估柜位改变对于客流的影响,预计星期四上午十点向您报告。另外,业务部统整国内十二个销售据点的春季营销数额,并针对其中两个销售数据不佳的专柜提出检讨报告,报告文本已经列印出来放在您桌上了。」 「最后,行销部与法遵部分别有一份签呈需要您批阅。」 韩夏点开公文系统,依序签核两份公文,同时追问:「公关部关于这次拍摄意外的新闻稿呢?派人向当日参与拍摄工作的所有人员表达慰问关心了吗?」 「公关部草拟的两份新闻稿都被我退回了,张经理今日上午已经出发南下。」 韩夏頷首,「董事会那边有任何动静吗?」 「朱副董和几位董事对于拍摄接连出意外有些微词,加上先前knight先生坚持变更拍摄行程导致整体计划向后推延三个星期,朱副董打算在下星期一召开临时董事会,听总经理您亲自报告。」 言下之意,就是要把所有的帐全算在她头上的意思。 「知道了,你去忙吧。」 余瀚出去之后,办公室恢復了闃静。 韩夏翻开业务部的检讨报告,看了几页之后又把文件闔上。她闭了闭眼,倚进皮椅里,像是气力放尽似的,有些虚脱了。 这部广告打从一开始对她就是双面刃。 成功了,她在公司里的地位就更稳固,谁想扳倒她都有困难。 但若失败了,前面两年打下的所有成绩,无论再辉煌再耀眼,替公司赚进再多的利益,也将因为一次失足,成为让她跌落谷底,从此万劫不復的致命一击。 董事会里虎视眈眈等着要把她拉下神坛,将韩氏这块大饼蚕食鲸吞的大有人在,她要对抗的从来就不只有朱副董一个人,整个董事会里除了一向与韩家有交情的周杭董事外,她没有人可以信任。 有时候她真的觉得自己疯了。 疯了才因为看见他的名字就在合约书上签了名。 明知道该步步为营,明知道不该感情用事,明知道不该再打扰他的人生,她却还是这么做了,又一次地把自己的命运交进了他手里。 她根本想他想得快疯了,却连关心都得拿别人的名义,甚至像现在这样逃得远远地。 她根本疯了。 第六章:变与未变(4) 何砚在医院待了三天,确认没有脑震盪后就回到工作岗位,将中断的拍摄行程接续。 当所有人都以为他的伤势多少会影响进程,他却像个没事的人,甚至远比受伤前还要来得高效率,原先停摆落后的进度最终只推迟了两日就完成所有拍摄。 结束外岛滩头的行程,收工后眾人驱车前往机场,赶上最后一班飞返本岛的航班。下了飞机,一行人取了行李,在机场大厅相互辞别,分道扬鑣。 何砚前往航厦外招计程车,走没几步,就被人喊住。 「导演!」 男人循声回头,只见肤色黝黑的少年朝他急忙跑来。 他略微皱眼,认出了对方是爆破组的人员,「有什么事吗?」 少年抿唇覷他,眸光微晃,眼神犹豫。半晌,少年忽而弯下身,低微道:「对不起,在拍摄过程中犯了这么大的错误,害你受伤,真的很对不起,请你原谅我。」 何砚轻笑,将人扶起。 少年怯生生地看着他,呼吸微颤,深怕他所有可能出口的话。 「你的道歉我收到了。不过之后到其他团队,要更谨慎地对待自己的工作。你该庆幸这次只有我一个人受伤,要是伤了更多的人,你可能同时毁掉好几个家庭,明白吗?」 少年连忙点头,「明白。韩总也和我说过一样的话,我以后一定会更注意。」语落,他又一次欠身,「谢谢你愿意原谅我。」 何砚轻怔,眼底有了清浅的笑。 「回去吧,路上小心。」 # 何砚回饭店简单梳洗后便驱车在外头绕绕。 这车是他前阵子趁拍摄团队因humphrey出国工作的休息空挡,透过江以默辗转与范羿寧及伊泽阳向联络上,向伊泽阳向借来作为待在台湾期间代步的工具。 他其实也有打算自己买一部车,只不过当初预计不会在台湾待超过三个月的时间,待广告製作完成韩氏的新品全球发布会也结束,他就会回芝加哥与robert会合,然后一块前往叙利亚与土耳其边境的战区。 这趟行程早在三月中叙利亚政府军与反叛军间对峙升高时,他与robert就预定等他个人摄影展结束就要前往战地採访,后来他接下与韩氏的合作,打乱原先的安排,robert体谅他多年未归乡,也就配合着把计划向后顺延。 两天前,两军正式爆发武装衝突,数百万计的难民遭战火波及,四处逃难,甚至大量涌入土耳其边境,美俄及伊阿等外国势力也相继派兵前往。 叙国内战已经持续十多年,更是他赴美求学时起就长年关注的议题,实在无法割捨。 能像现在这般步调清间的日子,其实也所剩不多。 在城里兜转了一个多小时,所到之处都是夜色繁华霓虹交错,十年过去,这城市连景色都没有依旧。 何砚最后把车开到了郊区的卖场,想买些简便的食材弄点东西吃,饭店提供的菜色虽然精緻,对他而言调味却太重,肠胃着实耐不住。 这么多年,他也早已习惯自己下厨,味道好吃与否是其次,能果腹就好。 何砚推着车走往冷藏区域,随手挑了几样蔬菜和鸡胸肉,再至调味料的货架区拿了盐罐和胡椒。正要前往收银台结帐时,却被一名怀里抱着大大小小零食,急匆匆自转角跑出的小女孩自侧边撞上。 「噢!」小丫头砰咚一声跌坐在地,吃痛地低呼了声,手里的东西散了一地。 何砚连忙蹲下身,温声询问,「你还好吗?有没有受伤?」 小妮子仰高脑袋看他,一双圆滚滚的双眸瞠得老大,囁嚅着道歉:「叔叔,对不起,我不是故意撞到你的。」 男人勾唇,「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他稍微看了下四周,「你自己一个人来吗?」 小妮子摇摇头,才要回答,远方就传来一阵惊慌呼喊。 「芮芮!你在哪里?快出来,别和阿姨玩躲猫猫了!芮芮!你有听到吗?」 洪于晴慌慌张张地推着推车自货架后方出现,神色慌张,不停左顾右盼,眼底碎光颤动,连抓着推车握桿的手都在颤抖,整个人急红了眼眶。 她不过就是流连了下架上几瓶红酒,怎么会一回过神,身旁的丫头就不见人影? 她这次要是再把丫头给搞丢,就已经是带着孩子出门以来第十三次弄丢人了,要是被家里那把丫头视如己出的老公知道,肯定又要被唸上一晚,上回孩子走丢差点闹上警局的事他气都还没消。 相比之下,身为走失人口的韩以芮倒是十分淡定。 小妮子慢条斯理地起身,拍了拍裙摆上的灰尘,朝她轻喊,「阿姨,我在这里。」 「芮芮!」 一见走失的丫头出现,洪于晴立刻丢下推车慌忙上前,蹲下身抓着人转了几圈反覆察看,确认她一根寒毛也没掉才松了口气。 而后,她板起脸色,「你这丫头!为什么又乱跑?你知不知道阿姨有多担心你?」 韩以芮无辜,「我没有乱跑,我有说我要去拿饼乾,是你眼睛一直黏在红酒上,不专心听我讲话的。」 「你这丫头顶嘴还顺便懟人啊?」洪于晴气结,伸手将小妮子紧紧抱入怀中,忍着哽咽道:「下次不可以这样了,听到没有?」 「听到了。」韩以芮乖巧点头,小手轻轻拍着安抚,嘴上却说:「阿姨,你不要哭,这里还有其他人在,你如果哭了的话,我会觉得很丢脸。」 洪于晴:「??」 拜託谁来给她掐死这丫头的权利? 馀光瞥见一双白鞋以及一旁散落各地的零食,洪于晴这才意识过来周遭真有人在,而且貌似是丫头撞到了对方。 她尷尬地清了清喉咙,站起身,朝面前的男人露出微笑。「这位先生,真不好意思,小孩子难免比较冒失,没有撞伤您吧?」 然而,她得到的回应却是:「学姊,好久不见。」 有那么一秒,洪于晴认真觉得,这世界真他妈太小了。 不只小,还小得巧,更小得好。 第六章:变与未变(5) 在看见洪于晴的第一眼,何砚以为自己认错人了,毕竟两人也多年没见,人的样貌多少有改变,世上长得相似的人又何其多。 然而,在听见她抱着小妮子叨絮的话语后,他就确定是她了。 十年过去,变的事情很多,没变的也不少。 「嗨,好巧,是你啊。」洪于晴扯开笑,作为开场白的寒暄还是免不了生疏尷尬。 儘管韩夏离开后的那一年,何砚没少来找她问韩夏的消息,但他出国之后他们也就断了联络。前阵子知道他回国,她心里虽想着要帮韩夏一点忙,但与他也九年不见,在这样的情况下不期而遇,很难不生疏。 更何况丫头也在,这和她心中原先打算的可不一样,她当然慌。 何砚是个聪明人,看孩子这年纪,又听她喊她阿姨,就知道丫头不是她女儿,加上韩夏和芮芮的五官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尤其那双眼睛像得不得了,他把韩夏放在心里这么多年,不会猜不出孩子是谁的。 现在她只怕过了十年,他对这份感情已经不再执着。 他和韩夏因工作之故也碰面一个多月了,但光看韩夏那态度也知道关係没有任何进展,韩夏不愿主动就已经把路踩死了一半,眼下她也只能静观其变,按何砚的态度走一步算一步。 「阿姨,你认识这个叔叔吗?」 「??」 差点忘了还有丫头这个变数在。 洪于晴弯唇,垂眸朝小丫头点了下头,「是啊,叔叔是阿姨念书时认识的朋友,已经好久没见了。」 韩以芮喔了一声,偏头,「那叔叔也认识我妈咪囉?」 听闻,洪于晴先是偷覷了男人一眼,又重新扯开笑,「丫头,你把零食掉了一地,是不是该把它收拾好?不然卖场员工好可怜,要因为这样挨骂了。」 「好。」小丫头乖巧应声,朝飞得最远的棒棒糖走去。 直到孩子走远了,洪于晴这才重新抬眸看他,「她是韩夏的孩子。」 眸光微颤,何砚沉吁。「今年几岁了?」 「九岁。」 男人没再追问,视线下意识寻向孩子的身影。 「我只问你一个问题。」洪于晴轻叹,「你现在还爱韩夏吗?」 何砚敛眸,不禁苦笑,「不然我现在不会在这里。」 如果不爱她,他不会出现在这里。 如果不爱她,他不会只为了见她一面,改变早已预定好的行程。 如果不爱她,他不会这么轻易地就踏上归程,重新回到这个被他独自留下的城市。 只是,现在的他也开不了口说爱她了。 他怕说了,她就又像十年前一样,一声不响地消失在他的世界里。 他怕说了,他就又得再花上下一个十年,才能等到与她的下一次相见。 他太害怕了。 洪于晴知道这是他的极限了,承认至此,已经是他的极限了。 他是当年被留下来的人,是当年独自承受所有人疑问的人,是当年抱着伤口不断自我怀疑却始终找不出答案的那个人。 那一年,她听他问了无数遍有关韩夏的问题。 「你知不知道韩夏去哪了?」 「韩夏有没有和你联络?」 「她现在过得好不好?」 那一年,她也听他问了无数遍有关自己的问题。 「是不是我哪里做得不好?」 「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 「是不是我说错话了,所以韩夏才要离开我?」 她不敢告诉他,其实韩夏还有和她联络,也不敢告诉他,韩夏离开真正的原因。 因为韩夏也曾在电话里哭着求她,无论如何都不要再和何砚提起她,她要在他心里当个坏人,要他对她没有任何心疼,好让他在放下以后能够重新再爱下一个人,让那个人陪着他走完馀生。 那时候的韩夏还不晓得,十年之后他们会再重新遇见。 那时候的韩夏也不晓得,她父亲会骤然离世,却没给她留下任何婚约束缚。 现在的韩夏虽然得继续守着韩氏,却不必定要把自己的感情也给赔上,他们之间还有机会重来,他们之间还能够峰回路转,所以她也不想再对何砚隐瞒。 「那丫头名字叫韩以芮,在波士顿出生的,生日是四月二十号,今年要上小学三年级了。平时韩夏工作忙的时候都是我和我老公在带她,我老公叫david,是丫头心目中排名第二喜欢的叔叔。」 何砚莞尔,心境有些微妙了。 「她心里最喜欢的叔叔,是韩夏在美国念书时认识的学长,叫潘绍航,现在是皇品饭店的总经理。」洪于晴覷了男人唇边的笑一眼,继续道,「潘先生陪在韩夏身边十年了,在美国的时候也都是他在照顾芮芮,在芮芮心里,他的地位就跟亲爹差不多,而且他到现在都还在追求韩夏。」 眸光半凛,何砚敛下笑。洪于晴揶揄,「知道要紧张了?」 「别说我对你不好,给你个情报。」 她扬了扬下頷,何砚看去,小妮子正抱着满怀的零食朝他们走来。「韩夏心里始终认为当初伤害了你,现在就没资格回去找你,这些年她心里唯一念着的就是芮芮,你要是能让丫头早点喜欢你,才有机会软化韩夏的态度。」 「我是站你这边的,你自己加把劲啊。」 语落,洪于晴蹲下身,笑着摸了摸孩子的头,称讚道:「丫头,你怎么这么棒,一个人全收乾净了。」 「阿姨,既然我很棒,这些可以全买吗?」韩以芮抿起笑,软声邀功。 「当然不行!买这么多零食回去,你想害我被你妈骂吗?」洪于晴立刻否决,接手她怀里的零食,「你挑三样喜欢的,其他我们放回去。」 「只有三样喔?」小丫头扁嘴,目光颇是委屈。 「给你选三样已经是破例了,你还讨价还价啊?」洪于晴瞇眼,只见丫头闷着脸,没几秒,眼眶就泛出一层氤氳,水色瀲瀲,看得人心都软了大半。 洪于晴一时哑口。 这撒娇的功力简直绝了,到底遗传谁了? 一会,敌军投降。 「行了行了!你就会装可怜!」 洪于晴喟叹,把手里的零食全放入推车里,抬眼覷了一旁的男人一眼,只见他眸光温浅,底处藏着隐晦的宠溺,她顿时就明白了。 搞了半天,就遗传他。 # 后来,何砚与洪于晴一块吃了饭,餐厅挑的是芮芮说好久没吃的速食店。 「叔叔,来这里就是要吃炸鸡薯条,你怎么只吃这个?」小丫头看着男人端来的餐盘上只有一碗沙拉,小脸立刻皱了起来,询问的口吻格外不认同。 何砚扬唇,学她皱眉,「因为叔叔的胃不好,医生说我不能吃炸的东西,不然我也好想吃呢。」对上洪于晴打探而来的目光,他低声解释:「在战地里待久了,吃不惯了。」 洪于晴理解地頷首,转过头向孩子叮嚀,「丫头,今晚回家可别说溜嘴,要是让你妈知道我又带你来吃速食,我们下次相见就遥遥无期了。」 「没关係啊,我可以去找绍航叔叔和绍沅阿姨。」韩以芮咬了一口汉堡,含糊回应。 洪于晴:「??」 好个死没良心的小鬼。 她没好气地睞了对座的男人一眼,却见他笑得开心,眸光温润还带了点宠。她不禁想,这人还没相认就这德性,真要相认起来,估计要把这丫头宠得无法无天。 洪于晴刻意拉高语调:「丫头,原来你心里还是只喜欢绍航叔叔啊?」 「我也喜欢阿姨和david叔叔,可是我最喜欢绍航叔叔。」小丫头甜声解释,又拿了一根薯条送入口中,笑得一脸满足还幸福。 何砚终于听出端倪,转眼看她,神情无奈。 洪于晴得逞一笑,也不忘做球给他,「那你喜欢今天认识的新叔叔吗?」 闻言,韩以芮转头看向对座的男人,灿灿一笑,「叔叔请我吃饭,当然喜欢!」小妮子圆润的双眸瀅瀅闪烁,唇边笑容明媚,何砚轻笑,眼神软了几分。 洪于晴啼笑皆非,「所以现在只要有人请你吃东西,你就喜欢谁吗?」 韩以芮摇头,「如果是奇怪的叔叔说要请我吃东西,我就不喜欢。」 「那你怎么知道这个叔叔不是奇怪的叔叔?」 「因为我撞到叔叔的时候,叔叔没有骂我,还蹲下来问我有没有受伤,所以叔叔是好人,不是奇怪的人。」小丫头慢条斯理地解释,又朝男人甜甜一笑,「叔叔,你是好人,对吧?」 何砚失笑,点了点头。 洪于晴玩心大起,偏想捉弄,「丫头,你这问法不对,坏人都会说自己是好人的。」 自个儿的论点不断受到反驳,韩以芮有些恼了,鼓着颊反问:「叔叔如果真的是坏人,阿姨你还会让他请我们吃饭吗?你会明知道对方是坏人,却还带着我跟他吃饭吗?」 「??」 没想到小妮子竟和她讲起了逻辑,洪于晴被问得一时语塞。 何砚被孩子的反应惊艷,忍不住笑了。 小小年纪,认真说起话来却像个小大人,看来韩夏是真的把她教得很好。 他伸手轻摸了摸孩子的头,温声安抚,「芮芮,阿姨只是在告诉你,如果以后有人和你说他是好人,你不能立刻相信,要多听、多看、多观察,再去判断他是好人还是坏人,不是故意要和你唱反调的。」 丫头看着他,气是有些消了,但眼里还有几分倔在。 这么难哄,也像极了韩夏。 何砚勾唇,耐着性子,「叔叔刚刚说的话,你有听懂吗?」 「有。」韩以芮闷着声,不情愿地点了点头。 「那你还要和阿姨生气吗?」 小妮子摇摇头,小手轻勾了勾洪于晴的手指,软糯道:「阿姨对不起,我刚刚说话太不礼貌了。」 「没关係。」洪于晴抿笑,摸了摸她悔过的小脸,「吃饭吧。」 待孩子专注进食后,她才看向对座的男人,「看不出来,你哄孩子还挺有一套。」 何砚勾唇,「她像韩夏。」 而他始终只会这套哄人的方式。 只是现在,这方式也许对孩子管用,对她似乎却不怎么管用了。 她甚至一直躲着,连面也不肯见。 第六章:变与未变(6) 拍摄期程结束后,何砚接着投入剪接与后製工作。 儘管合约约定此部分的製程由广告商负责,他依然天天与江以默开会讨论分镜安排及配乐,而他之所以亲力亲为,是因为几天前媒体刊出有关这两次拍摄事故的报导,内容指出韩氏董事会对于意外事故导致新品发表延后高度不满,甚至有惩处主要决策者的风声传出。 表面上是要管理阶层为决策不力负起责任,实际上却是对韩家势力的开铡。 他知道,选择与他合作进而衍生出的计画变更与拍摄事故,让韩夏在公司内部承受了不少压力,所以他才希望能把这些因他而生的伤害降到最低。 当初是他考虑得不够周全,只顾着替她把这部广告做好,却反而让她为难。 在何砚的参与下,原先预计至少要七个工作天的后製流程,最终只花了四日就完成初版剪辑。双方迅速约了会议,韩氏除了总经理韩夏外,行销部与企划部的专案负责人也列席其中。 影片放映后,与会人员纷纷提出反馈,最后,一名企划部的女员工举手发问。 「整部广告都是透过战乱中颠沛流离来强调危难中相遇的概念,在我个人的想像里,相爱的两个人被迫分离,最后好不容易在战火中寻回彼此,当下的心情应该是非常澎湃激动的,正常在这种情况下,应该会想拥吻对方吧?我觉得再加上这个画面是不是会让整个情感更完整一点?」 此话一出,气氛旋即凝滞。 这问题的背后代表的不光只是质疑剧情不完整,所要考量的还包括事后再召回所有团队人员,远赴三个场景加拍镜头,光是因此追加的成本至少是百万起跳。 半晌,会议室里传来一阵规律的敲打声。 眾人循声看去,只见会议开始后始终无话的男人唇边勾着笑,眼神饶富兴致。 「knight先生?」 「你说得很好。」何砚啟唇,嗓声含笑,字里行间却隐约透着冷。「不过我很好奇,在场的各位,有被迫与相爱的人分开的经验吗?」 空气沉静一瞬。 韩夏轻怔,眼睫微颤,不由自主地看向他。 气氛逐渐僵冻,提问的女孩抿了抿唇,硬着头皮回覆,「??没有。」 「那你认为,有没有可能也许不是每一对相爱的人在分离又重逢之后,都还有着能够亲吻拥抱对方的合适资格?有没有能在那场把他们分离的战火之中,他们各自遇上了其他人,然后又再度遭逢离别,一而再地不断重复着,只是在最后相遇的是最初遇上的那个人而已?」 他的视线分明看着提问的人,韩夏却觉得他看着的人是她。 她知道,他口里说的那个人,是她。 那个在重新相遇之后,失去亲吻和拥抱对方合适资格的人,是她。 # 会议结束时已经是十二点半,韩夏再次作东,邀请江以默与何砚一块吃顿饭。 这回她特地选了一家口味清淡的中式餐厅,点了一道粥品、清汤,又让江以默挑了几道菜餚。然而,餐点送上之后,没胃口的人却换成了她。 昨日她下台中出差,结束后又折回公司加班至深夜,返家时偏偏遇上大雷雨,她的车前天进场保养,只好打了车回家,无奈家门前院那段路没有任何遮蔽,她身上也没带伞,淋得一身湿。 进了屋,她还来不及把自己弄乾,就接到南非矿场发生坍塌意外严重影响出口订单的消息,她赶忙进了书房,与几个高阶主管召开紧急会议研拟对策,等到会议结束又是一个小时过去。 大概是着凉的缘故,今天一早醒来,她就觉得身体状态不是太好。 韩夏微笑请两人先开动,自己则去了一趟化妆室,直到晕眩的状况缓和才出来。然而,一走出化妆室,她就看见站在不远处的男人。 他的视线始终摆在这个方向,一见她出来就提步走来。 韩夏见状也知道他是特意来等她的,而且等了有一段时间了,她一时不知作何反应,脚步就这么定在了原地。 「我看你开会的时候脸色就不太好,怎么了?」何砚已经走到她面前,眉宇间堆积着显而易见的皱摺,墨色的眸里是一望即知的忧色。 甚至连说话的语气都是担忧。 心下一颤,韩夏抿唇,下意识向后退了一小步,使劲滚着喉咙,强迫自己找回声音。「我没事,谢谢你的关心,knight先生。」 话说完,她也不等他回应,逕自迈步与她擦身,走回了包厢。 「??」 何砚收回停在半空的手,攥紧指,无声喟叹,眼底是极深的挫败。 距离他离开台湾只剩两个星期,她到底还要躲他躲到什么时候?她到底还要让他等到什么时候,才能够把久别重逢的拥抱给补上? 韩夏,你到底还要再丢下我几次,才肯放过我? 第六章:变与未变(7) 韩夏只要一生病,没过上十天半月好不了。 在波士顿求学的那几年,美国看病的费用不便宜,即使买了商业保险,去医院仍是一笔大开销,因而养成了她不管身体再怎么不舒服,都还是只去药局买药吃的习惯。 回台湾接手韩氏的第一年,她忙得连照顾孩子的时间都没有,即使发着高烧都还得站在会议室里给人报告营运计画,下了会,她还是没去看医生,只让助理买来感冒药应急,然后继续加班到深夜。 后来身体被她搞差了,只要稍微受凉就容易低烧,她于是在办公室的抽屉里备了退烧药,省得老让余瀚跑药局,还要因此被他嘮叨个没完。 上星期五的会议结束后,江以默很快在隔週就送来修正的版本,她看过之后又提了几个建议,对方表示会在今日中午前寄送档案,只是她等了一上午却没等到下落,只好请余瀚去电确认。 「好的总经理,我立刻与江总监联??」 余瀚话才回答一半就断了,韩夏拧眉,抬眼看去,隔着玻璃门看见余瀚起身的背影,紧接话筒里又传来声音,「knight先生,您怎么来了?」 「我送最终版本的档案过来。」何砚扬了下手里的随身碟,表明来意。 余瀚愣怔,旋即拿起话筒报告:「总经理,knight先生来了。」 韩夏比谁都还讶异。 她愣看着门外那抹倒影,过了几秒才回神,语声既哑还弱,「??请他进来。」 余瀚掛上电话,领着人进办公室。 他一进门,韩夏就从座位上起身,提步往会客区的沙发移动,客套地道了句:「knight先生,请坐。」接着又向站在门边的余瀚交代,「余特助,麻烦你倒杯热水进来。」 「是。」余瀚应声,退出门外。 何砚在侧边的长沙发落座,视线随她一路移动,直到她也入座,才凝定她的双眼。 女人神色疲惫,明明上了妆,脸色却还是显得苍白,显然是感冒未癒的状态。距离那天的饭局已经过了五天,她的气色不但没有好转,反而更糟了。 昨晚他接到洪于晴来电,说韩夏这两天感冒始终没好,怕传染给孩子,所以让她把芮芮暂时接去家里住几晚,他才在今天一早临时通知江以默,要亲自跑上这趟,为的就是亲眼确认她的状况。 他没想到过了十年,她还是这么不懂得照顾自己,竟还把生病了不去看医生这种事给养成习惯,若不是洪于晴和他提起,他甚至要到下星期日產品发佈会当天才会再见到她。 他气了整个晚上,捺了一千次的脾气,才忍住没在半夜里找上门。 而现在,见到她这副模样,他竟还得先保持微笑,等待她让余特助准备给他的热水送上,短时间内不会再开啟办公室那扇门之后,才能开口和她说上第一句话。 何砚真觉得快把自己给逼疯。 「knight先生,您的热水。」 何砚看着那终于在他面前放下的玻璃杯,扯开唇角,「谢谢。」微沉的嗓音听起来却有些咬牙切齿了。 心思细腻的余瀚自然也察觉他未彰显的不悦,他面不改色地直起身,退出办公室。 何砚连等他走出去这段不过几个步伐的时间都觉得太久。 太久。 他开门的动作太慢,关门的动作也太慢,慢到他怎么有耐心的一个人,头一次想开口叫人滚。 滚快点,滚远点。 门关上。 何砚闭了下眼,收起唇边所有偽装有礼的弧度,再抬眸时,瞳孔刷上了寒色。 韩夏没有心力注意男人细微的情绪变化,只觉得脑里的昏眩感越来越重,视线甚至有些模糊了,但何砚还在这,她还得花点时间把事情说完,然后送客。 她反覆喘吁几次,这才抬起眼看向他,唇角扬起了合宜的笑。 「江总监之前都是以邮件寄送修正档案,今天怎么让knight先生特地跑这趟?」 何砚是到了这个时候才知道,原来当自己没了耐心,就是连她这样刻意疏远的称谓都会轻易挑怒他的神经。 knight先生。 该死的knight先生。 「够了吧?或者你乾脆告诉我,我们还要继续这样到什么时候?给我个时间,嗯?」 他不拐弯抹角了。 没耐性了。 他若不出事,她就永远不会主动来见他。他若不来找她,就永远见不到她。 早知道是这样,他当初就该放手让自己摔得重一些,让伤能晚一些才好,让她有理由主动来见他,哪怕她总是拿厂商代表的名义作藉口。 他根本就不该在一开始配合她,配合她想要的陌生,配合她想要的疏离,配合她想要的公私分明。 他根本就不该对她这么有耐性。 她想怪罪自己,想惩罚自己,想继续对他愧疚,那是她的选择。但她不该认为他会和十年前一样,一声不吭地放任她自以为是地决定好他们之间该是什么模样。 他们该分开,他们该保持距离,他们该与彼此无关。 她总是这么自私地擅自决定了两个人之间的事。 他该埋怨他,他该恨她,他该远离她。 她也总是这么自私地替他决定他该怎么面对她。 她是这世界上最自私的女人。 第六章:变与未变(8) 韩夏看见了。 看见了他眼里的慍火,也看见了他眼里的质问,更看见他藏在眼底的受伤。 她的回避,她的闪躲,她的疏离,都让他受伤了。 不管是十年前还是十年后,她都让他受伤了。 「??」 她突然答不上话,只觉得快要窒息。 女人清瘦的身子止不住地颤抖,晕眩猛然袭来,打得眼前一黑,韩夏倒抽了口气,身体逐渐向后倒下,最终整个人瘫软在沙发上。 「韩夏!」 见她昏过去,何砚立刻上前,手才碰上她的脸就被狠狠灼伤。 「shoot!」他咬牙低咒,转向门外就要喊人,衣袖却被人轻轻扯着。他一顿,耳边就听见女人气若游丝的哑声,「我没事??」 「shutthedamnup!」 何砚简直要气疯了。 他瞪着她,眼底的怒火像是能把她吞噬殆尽。韩夏一时间反应不过来,身体本能地瑟缩了下,何砚意识到自己情绪失控,重重沉了口气,极力压下怒意。 他温着声:「我送你去医院。」 韩夏摇头,气息孱弱,「办公桌下右边的柜子??第二个抽屉里面有药??你可不可以??替我拿来?」 何砚都想掐死她了。 都这种时候了,还能对他指手画脚。 男人攥拳,隐忍所有脾气,起身去找药,开抽屉的力道半点都没收敛,拉着扯着弄出一堆声响。韩夏倚在沙发上,模糊地看着他罕见暴躁的举动,不禁笑了。 她从没见过何砚生气的。 她还以为她的少年永远不懂得生气的。 找到药,何砚折返,见女人神情痛苦,心又下沉了半分。他拿过桌上的水杯,坐上沙发扶手,单臂将她撑起,韩夏倚在他怀里,已经昏得没法思考,只能听他一个口令一个动作,把嘴张了,把药吃了,把水喝了。 何砚没放开她,而是把她留在怀里。 半晌,他问,「墙后面是休息室吗?」 韩夏没有应声,似是睡着了。 何砚垂眸看了一眼,无声喟叹,放轻动作将人抱起,往后头的暗门走去。 暗门后是约五坪大的空间,中央摆了一张标准尺寸的双人床,墙边则是暗色的双门衣柜,角落还有半坪大的淋浴间,床边的矮柜上摆了些保养品和化妆品,以及用掉半盒的卸妆棉。 光是看这景象,他就知道这女人有多常在这里过夜。 甚至,光是看见床单与被褥上的皱摺,他就知道她连昨晚都是睡在这。 这女人太会惹怒他了。 他轻手轻脚地把人放上床,才正要替她把棉被拉上,韩夏却忽然惊醒,一见他靠近就退后,慌张地丢出质问,「你做什么?」 何砚发誓,他总有一天会掐死这女人,总有一天。 「我只是想让你躺着睡一下。」 韩夏抿唇,眸光颤晃,心口被什么熨过,烫得厉害。 男人就站在床边,上身微弯,手里执着被褥一角,另一手撑在床侧,捱她捱得近,几乎是只要在倾前一些,两人的呼息就会纠缠在一块的距离。 太曖昧了。 她应该要退开,或者叫他退开,可喉咙却哑得发不出声音。 那句再单纯不过的话语一瞬间有了遐思的空间,潜意识做了不正确的解读,连带着把思绪给绑架,也开始有了不该有的贪念。 她并不希望他走。 在生了病的这个时候,在身体这么难受的这个时候,她并不希望他走。 这些年,每一次生病,只要闭上眼,她总会想起那一年他在排球比赛上意外摔断手之后,他天天跟前跟后照顾自己的时光,想起那时他格外温柔的眼神,以及哄她吃饭时特别耐心的语声。 那时候的他们还没有在一起,他却已经对她如此宠溺。 她其实一点也不希望他走。 什么赶快结束谈话,赶快送客,都是假的。 她根本就不想要他走,也根本就不想要从他面前一次又一次地走掉。 「把眼睛闭上。」 何砚始终记得,韩夏唯一一次在他面前红了眼眶,是他第一次送饭过去给她的时候。 在那之后,她再也没有在他面前哭过。 摔断手的时候没有,要丢下他离开的前一天也没有。 直到最后一刻,她在他面前都是笑着的,半滴眼泪都没有落。 她是这么倔强的一个人,倔强到不让任何人看见她的眼泪,不让任何人知道她也脆弱,甚至寧可在他心里当个彻头彻尾的坏人,也不愿给自己一次重新来过的机会。 他知道他不该再这样宠她,可他就是捨不得对她狠下心。 只是稍微做得过分一些,他就捨不得了。 韩夏看着他,耳边是与记忆重合的温柔,心下震盪,眼泪几乎要掉了。 但她还是忍着,死死睁着眼,故作若无其事地看他,固执地不愿配合他说的话,不让两人之间好不容易划清的界线有机会再模糊。 「韩夏,把眼睛闭上。」他重复,比前一刻更温柔,也比前一刻更强硬。 「我下午还有会??」她试图找理由搪塞,何砚却打断:「几点?」 她怔了下,「一点。」 「开会前你需要多久时间准备?十五分鐘够不够?」男人冷声追问,气势压迫。 韩夏有些怕了,「??够。」 十年前,何杰说过的话言犹在耳。 某一回男孩子放学和人打了架,弄得一脸伤回来,还深怕被母亲和兄长发现,跑到她家按门铃,要她帮忙处理伤口,她忍不住叨念了句莽撞,他却回嘴:「拜託,这种伤哪算什么?真要说,我哥才是狠角色,上一次被他逮到翘课,他直接把我腿打断了。」 她没见过何砚生气,但也不想真的见识一遍。 「我十二点四十五分叫你。」他说,「现在,闭上眼睛。还是你还有话想说?」 韩夏没胆造次,听话地闭上眼。 见她终于配合,何砚轻叹,替她拉上被子,起身离开。 第七章:转身之后(1) 听见门扇开啟的声响,余瀚立刻起身,「knight先生,您要离开了吗?」 何砚充耳不闻,「余特助,韩总说她一点有个会,能延吗?」 余瀚一怔,「发生什么事吗?」 「我跟韩总对于这次剪辑的版本想法有很大的出入,需要再讨论一段时间。」男人口吻平淡,也不让对方有时间反应,就接续追问:「那个会能延吗?」 余瀚被这迫人的气势牵着走,下意识拿起桌边的平板查看行程。 一点与行销部的会议正式要讨论广告及平面海报未来在平面媒体及电视网路平台上的行销策略,自然是得等双方间就广告内容有定案了才能进行。 「可以往后延一个小时。」 何砚确认:「意思是,两点之前,韩总不会有其他的事?」 余瀚略微皱眼,还是照实回答,「是。」 「那么,在两点以前,不要让任何人进来办公室。还有??」何砚逕自下令,话说了一半,馀光瞥见余瀚摆在桌边角落的相框,眸光轻凛,「你有女朋友了?」 「呃。」余瀚错愕一瞬,下意识回答:「是。」 悬在心上的重量松绑,何砚面不改色地道,「还有,麻烦替我买一碗清粥。」余瀚一脸疑惑,他慢条斯理解释:「我这两天肠胃炎。」 「东西送来之后,连同韩总的饭盒一块拿进来。」语落,男人转身就要回办公室,才提步,又反悔,他重新回过身,「算了,东西到了之后打电话给我,我自己出来拿。」 余瀚登时摸不清头绪,开口想问,对方却已经推门走入办公室。 「??」 何砚回到办公室,却只待在外头的沙发上。 刚才她看他的眼神慌张的像是防贼,估计这些年身旁也没几个人能信任,若是知道身旁有人在,怕是睡不安稳,他倒不如别进去,让她能好好休息,他也省得再被她气一次。 半小时后,手机响起,来电显示是余特助,何砚起身开门。 「knight先生,您和总经理的午餐。」 「谢谢。」何砚接过纸袋,又重复一次:「记得,两点前别让任何人进来。」 「是。」 何砚回到办公室,将餐盒搁在会客区的玻璃桌上,然后提着热粥进了休息室。 韩夏睡得很沉,没察觉他回来。 他放轻动作在床沿坐落,身手轻拍了拍她,「韩夏,起来吃点东西。」 韩夏闷哼了声,身子微微动了下,几秒之后才稍微睁开眼。 模糊的视线里隐约有男人的轮廓,似乎就在眼前不远之处,接着又听见他说,「我让余特助买了粥,你起来吃一点再继续睡。」 她撑着身坐了起来,「??现在几点了?」 何砚垂眸瞥了一眼錶,「十二点五十。」 听闻,韩夏错愕狠怔,脑中的睡意瞬间散了大半,「你不是说会叫我的吗?」她下意识张口责备,动身就要下床,却连被子都来不及掀开就被男人拦了下来。 「会议延后了。」何砚按住她身上的被褥,间接限制了她的行动。 「为什么延后?」韩夏皱眉,觉得莫名其妙,甚至认为他一派胡言。 「不知道,我刚才听余特助说的。」 韩夏看着他略显肃穆的表情,不知为何,竟信了几分,「??延到什么时后?」 「两点。」他答,打开盒盖,端着纸碗,舀了一口在她面前,「先吃饭。」 「??」 韩夏抿唇,热雾荏苒,连同过往翻涌而上的记忆,模糊了视线,一切彷彿都还只是昨日的光景,哪怕时过境迁,他们也没有离散。 见她迟迟没有动作,何砚微挑眼,示意她张嘴。 韩夏颤着眼,藏在被子下的手紧掐着床单,好半晌才开口:「??我可以自己吃。」 何砚也没坚持,把手里的粥和汤匙给了她。 韩夏捧着粥,眼睫半垂,缓慢地吃了一口,馀光察觉男人的视线停留在自己身上,乱了的心跳怎么也慢不下来,连呼息也跟着失了节拍。 感受到她的紧张,何砚勾唇,「我在这,让你很不自在?」 韩夏一顿,汤匙里的粥洒了一点回碗里,她抿了抿唇,把语气压得镇定,「没有。」 他知道她在说谎,所以给了她第二次机会。 「要不要我出去?」 眼睫轻颤,韩夏下意识抬眸看他,「不??」 出口了,就后悔。 「真的不用?」他对她太宽容,宽容地给了第三次机会。 迟了这么久终于听见她的真心话,值得他宽容一回。 韩夏敛眸别开目光,握着汤匙的手捏得死紧,最终逼着自己开口,「??麻烦你出去一下,knight先生。」 用着疏离的语气,疏离的称呼。 何砚轻笑,摇了摇头,「你这没良心的女人。」口吻有些气,有些无奈。 但更多的是宠溺。 「??」 韩夏怔着,就这么看着他走出去了。 然后她才发现,她又后悔了。 比刚才还要后悔。 原来看着放在心底最深处的那个人转身离开是这样的感觉,她现在知道了。 韩夏从休息室里出来时,何砚已经离开了。 男人留了一只随身碟和一张便签在她办公桌上,便签上写着finalversion。 她按下话机,让余瀚进来把桌上的餐盒和粥拿出去。 余瀚虽然没刻意过问,但看见吃了一半的粥和完整的餐盒,以及上司明显好转的脸色,大概也知道先前knight先生反常的行径是怎么一回事了。 粥是给总经理吃的,会议是他主动替总经理延的,全拿自己作藉口。 先前knight先生因爆破事故受伤时,总经理一接到通知就直接赶赴医院,当时他就在猜,两人之间的关係应该不仅止于公事上的合作,只是在总经理手下两年,他从未听她提起感情上的事,作为下属,他也不好多做臆测。 直至今日,knight先生拿交付档案为由临时登门拜访,分明双方二日前已有定论,却在进办公室没多久就出来,改口说他和总经理產生歧见,逕自下令要他推迟会议,要他替他买粥,更要他时间到以前不准任何人进来打扰,拿了饭进去却又提前离开,离开前甚至转告他,说总经理觉得有些累,在休息室休息,让他一点四十五分时进去喊她起来开会。 总经理上个星期就患上感冒,几日不见好转,昨天下班前才又让他多备了几份药,何况以她的个性,根本不可能让来访的客人知道自己疲惫需要小憩的事。 当时他被knight先生罕见的强势牵着走,一时未察,如今再看,这些行径早已明白显示出两人关係不一般。 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如此细心,把所有细节都照料,还能有什么原因? 他甚至还确认了他有没有女朋友。 余瀚步出办公室,摇头失笑,顿时觉得那看尽颠沛流离的男人其实也挺幼稚的。 第七章:转身之后(2) 傍晚,何砚开着车在街上漫无目的兜转。 离开韩氏后,他本打算回饭店补眠,为了赶在最初预定的期程内完成整部广告,他已经连续熬了一星期,一天睡不到两小时,精神分明疲惫至极,他却气得半点睡意都没有。 他就不该装模作样,不该听她的话走。 他就该掐死韩夏这该死没良心的女人。 十年前还得丢下他暗自离开,十年后已经能当着他的面叫他走,多么骄傲的成长。 他就是犯贱,才没事给她机会反悔。 他就是犯贱,才会连这种时候都还对她宽容。 但这是最后一次了。 之后的一个星期,他不会再放过她,如果她再敢躲一次,如果她再敢要他走一次,甚至,如果她在喊他knight先生一次,他不会放过她。 车子绕出圆环后,前方路口灯号转变,何砚放开油门,轻踩煞车,屈肘支着额看向窗外。路旁是私立的外语实验小学,暑期开了些才艺课程,许是过了放学时间,校门口只剩零星几个人影。 红灯倒数十秒,何砚认出了校门边的娇小身影。 眸光倏凛,灯号转绿,他在下个路口回转,把车开到了校门附近的临停区停靠。 「芮芮,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韩以芮循声抬头,看见他就提起了笑,「叔叔,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何砚轻笑,蹲下身与她平视。「你怎么一个人在这?」 「我来学校上钢琴课,今天是于晴阿姨要来接我,可是她刚才打电话来说她在路上遇到车祸,要晚一点才会到。」小丫头慢条斯理地解释,语调没有任何不耐,似乎对这样的情形见怪不怪。 何砚轻頷首,「你什么时候下课的?」 「四点半。」 男人抬手看了眼錶,眉宇轻蹙,已经五点了。「阿姨让你在这里等她,是吗?」 韩以芮点头,伸手指了指设置在另一边人行道上的家长接送区,「阿姨原本叫我在那边等,可是太阳好热,所以我就躲到树阴下了。」 何砚莞尔,摸了摸孩子的头,「辛苦你了。」 「叔叔,你怎么在这里?你来附近办事情吗?你等一下要忙吗?」小丫头终于找到个人可以说话,试探地轻勾了勾男人的指头,一连丢了几个问句确认。 「叔叔没有事情要忙,只是路过的时候刚好看到你在这,就过来找你了。」男人如实回答,牵起了孩子的小手。 见男人主动牵住自己,韩以芮心里惊喜,却又不敢张扬,最后只是靦腆地抿起了笑,软声发问:「那你可不可以在这里陪我等阿姨来?我一个人好无聊。」 何砚弯唇,温声应允:「好,叔叔在这里陪你。」 「那我可以问你一些问题吗?」得到肯定答覆,小丫头也稍微放开了心胸。 「可以。」 「叔叔是做什么工作的?我妈咪是大公司的老闆,每天都好忙,常常不能回家给我唸故事、陪我睡觉,叔叔的工作也很忙吗?会不会像我妈咪一样常常不能回家?」 「叔叔是战地记者。」何砚才刚答一句,小妮子就接着追问:「什么是战地记者?」 「就是在有战争的地方做採访、拍照片、写报导的记者。」 「那不是很危险吗?」 何砚抿笑,「有一点点,但叔叔跑很快,所以危险找不上我。」 「那你是不是也不能常常回家?」 「嗯,有工作的时候要住在外面,不能回家。」 「那你不能跟我妈咪在一起,这样你们两个都不回家,还是没有人陪我,不好。」韩以芮皱着脸摇了摇头,语气有些嫌弃。 何砚失笑,「你为什么觉得叔叔想和你妈咪在一起?」 「因为上一次跟叔叔吃饭的时候,我发现叔叔提到我妈咪的名字的时候笑得很开心,眼睛像星星一样会发光。」小丫头甜声解释,男人低笑,伸手想揉她的发,她又说:「跟绍航叔叔看着妈咪的时候一样。」 「??」 何砚一顿,笑容僵了。 「啊,叔叔不知道绍航叔叔是谁对不对?」小妮子天真以为他这反应是困惑,热心介绍:「绍航叔叔是妈咪的好朋友,我跟妈咪还住在美国的时候,绍航叔叔常常来家里给我做饭,妈咪忙的时候也都是叔叔陪我玩的,我第一天去上幼稚园也是叔叔带我去的,听妈咪说,我小时候的臭尿布也是叔叔换的。」 「后来叔叔因为工作的关係先回来台湾,但每个月都还是会飞到美国看我跟妈咪。有一次叔叔拿着花跟妈咪求婚,说他好喜欢妈咪,想跟她永远在一起。」 「我那时候好开心哦,想说终于要有一个爸比了,谁知道??」语音半吨,小丫头垂下眼,扁了扁唇,语声裹着浓浓的失望。「妈咪拒绝了叔叔,叔叔跪在地上不知道该怎么办,看起来好难过的样子。」 见孩子失落,何砚眸光半暗,半秒后又重新扬起笑容,轻摸了摸孩子的头。「芮芮,你希望绍航叔叔可以当你的爸比,是吗?」 小丫头抬眼看着他,先是点了点头,想了几秒,又摇了摇头。 「这样,」男人学她点头再摇头,「是什么意思?」 「我喜欢绍航叔叔,所以如果他可以当我的爸比,我会很开心。可是妈咪不喜欢绍航叔叔,如果他当我的爸比,妈咪会不开心,我不想要妈咪不开心。」 「那你觉得妈咪要怎么样才会开心?」 韩以芮抿着唇没答话。良久,低声囁嚅:「只有我真正的爸比回来,妈咪才会开心。可是妈咪说,爸比不会回来了,妈咪说她伤了爸比的心,所以爸比不会回来了??」 小丫头拉住了男人的手,眼里全是泪,却死命忍着没有掉。 「叔叔,如果我帮妈咪的忙,我有可能把爸比找回来吗?我想要把爸比找回来,让妈咪可以不要再偷偷躲起来哭了??」 「我也想要??把爸比找回来??」 最终,孩子的眼泪还是没能藏住,溃决而下。 第七章:转身之后(3) 洪于晴搭着计程车赶到学校时,小丫头在何砚怀里哭得伤心,男人安抚了好一阵子才稍微让她止住泪,他又抱着人哄了一会,孩子的情绪才终于平復。 她问孩子发生什么事了,丫头却摇头不愿说。 何砚拿自己的衬袖当面纸,替孩子把脸上的泪擦乾,温着声问:「饿不饿?叔叔带你去吃饭好不好?」 小丫头连点了几下头,手牵着就上了男人的车。 何砚开车带她们附近的义式餐厅吃了晚饭,后来回程路上还给孩子买了支霜淇淋,把人哄得可开心了,嘴甜地直说他现在是她最喜欢的叔叔。 瞧这男人城府多深,不过第二次见面就成功收买丫头的心,难怪当初拐韩夏也是拐得简单俐落。 简直就是披着羊皮的狼。 下车前,丫头问他这週六有没有空,说是学校暑期的才艺班要举办联合运动会,其中有几个项目需要家长一起参加,但是她怕韩夏要去公司加班,所以想要他陪她一块去。 「韩以芮,以前学校的活动你不是都找阿姨去吗?这次怎么不找了?」洪于晴实在被这偽陌生真父女的互动弄得吃味,口吻全是酸的。 以前还嫌丫头黏着偶尔烦人,结果现在不黏她了,她反而有种被打入冷宫的失宠感。 还有,那叔叔喊着喊着,越喊越甜越软越腻,听着都像是爸爸了。 韩以芮无辜,「明明就是阿姨去年户外教学的时候被我的同学误会是我妈咪,说这样会害你跌身价,所以才要我以后都别邀你,改邀david叔叔去的。」 「我什么时候说过这种话了?」洪于晴哼声,死不承认,甚至回嘴:「而且你也没邀david叔叔啊,难道这叔叔的英文名字也叫david吗?」 「可是这次我想要叔叔陪我去啊。」丫头难得使拗,鼓着颊,显然有些小脾气了。 洪于晴还不让,「这叔叔不过就请你吃了两次饭,你怎么就这么喜欢他了?阿姨也给你买过很多好吃的东西,还偷瞒着你妈带你吃了那么多次炸鸡薯条,怎么就没听你说过你最喜欢的人是我?最想要阿姨陪你去参加活动?」 何砚轻咳了声,示意她话有些过头了。 洪于晴一怔,察觉自己反应过激,连忙收敛了情绪,解开自己和丫头身上的安全带。 「跟叔叔说再见。」 「可是叔叔还没有回答我可不可以陪我去参加运动会??」韩以芮扁唇,偷覷驾驶座上的男人,眼底藏着殷切期盼的流光,却不敢张扬。 何砚回头与孩子相望,勾了勾唇,「星期六是吗?」 小妮子点头,又朝他甜甜一笑,似在拢络。 男人莞尔,温声应诺:「叔叔有空,可以陪你去。」 听闻,韩以芮难掩雀跃,欢呼出声。见她开心成这样,洪于晴气笑,「好了,这下开心了,可以跟叔叔说再见了吧?」 「叔叔再见,开车小心,叔叔晚安。」小丫头一连道了三句话,每一句都是甜腻。 何砚失笑,「晚安,星期六见。」 把孩子哄睡了,洪于晴下楼时恰巧韩夏开着车回来,她于是进厨房倒了两杯酒,回到客厅坐落,待韩夏进门便打了声招呼:「回来了?」 「嗯。」韩夏应声,脱了脚上的高跟鞋,走至沙发坐了下来。「芮芮睡了?」 「睡了,睡得可好了。」洪于晴轻笑,抿了口酒,朝她扬了扬下頷,示意桌上那杯是给她的。 「我还感冒。」 洪于晴这才想起,「我看你今天气色好多了。」话锋一转,提起下午的事,「下午我去接芮芮的时候遇到何砚,他陪芮芮在校门口等了一阵子。」 洪于晴先前已经和韩夏提过何砚与芮芮碰见的事,却没告诉她何砚已经知道芮芮是他孩子这件事,毕竟两人心结未解,芮芮又是韩夏如今唯一的亲人,要是让她误会何砚另有图谋,以她那个性,反而坏了两人的关係。 眼睫轻颤,韩夏故作镇定地提起唇角,「然后呢?」 「我去的时候芮芮正在哭,何砚哄了她一阵子才停,后来问她发生什么事,她也不说。何砚带她去吃了晚餐,然后就送她回来了。」 洪于晴大略交代了过程,省略了孩子她爹偷餵孩子吃冰的部分,韩夏管丫头的饮食管得严,任何垃圾食物都是禁止,谁餵了谁倒楣。 何砚可不能倒这个楣。 「我看他们俩感情变得满好的,一路上有说有笑,丫头后来还邀她去参加这星期六的运动会,何砚也答应了。」 心下一颤,韩夏攥了下指尖,却刻意把重点放在支微末节上。「运动会?」 「丫头没和你提啊?平时黏我、黏david、黏潘先生,要运动会了却直接找才见面两次的人,我都不知道要说他们是血缘天性还是什么了?怎么会这么一拍即合?」 抱怨一时说得口快,意外擦到了边,洪于晴惊觉不妙,立刻喝了口酒掩饰心虚。 韩夏也听出些零碎的端倪,红唇紧抿,眸光颤动。 「于晴,你觉得何砚他会不会知道??」 「哎哟!不可能啦!」洪于晴立刻打断她的臆测,佯装醉意上身,刻意夸大了肢体和语气。「芮芮的五官全随你,他怎么可能看得出来?」 「可是??」韩夏攥了攥手,话到了嘴边却出不了口,挣扎半晌,还是吞了回去。 她没有说出口的是,如果何砚真没想到芮芮是他的孩子,而是误会她和别的男人有过一段感情,甚至有了一个孩子带在身边,那他还会像现在一样继续执着于她吗? 直到在心里把话问了一遍,她才发现,原来她还是害怕失去他。 原来她是这么贪婪的一个女人。 既贪婪又自卑地矛盾着,反覆地把他们都琢磨,伤口却永远结不了痂。 如此差劲的。 何砚,如果知道我是这样的人,你还会爱我吗? # 隔日上午,何砚再次造访韩氏,没有事先通知。 当余瀚接到大厅警卫放行的通知,并把手边与週日酒水厂商确认餐酒数量的通话结束,起身要去电梯口迎接时,男人已经熟门熟路地越过开放办公区走了进来。 「knight先生。」 「余特助,韩总进公司了吗?」何砚也不拐弯抹角,直接表明是来找人的。 「总经理今天亲自送孩子去学校,会晚一点进公司。」余和如实回答。「您要不要先在外头的会客室稍等?我帮您倒杯热??」 何砚打断,「不用,我进去里面等。」 语落,男人逕自提步进了总经理办公室,那姿态简直和走自家大门没两样。 余瀚:「??」 半个小时后韩夏进公司,余瀚一见她来,立刻报告:「总经理,办公室里有客人。」 「客人?」韩夏蹙眉,脚步却没停。「什么客人?」 「knight先生。」 「??」心下轻颤,韩夏收回触上门把的手,回过头,「有说为什么来吗?」 「没有。」 她滚了下喉,压下心慌,「知道了,倒杯热水进来。」 韩夏推开门,看也没看他一眼,直接往办公桌走去,嘴上却还客套着。「不好意思,路上有事耽搁了。knight先生今天来有什么事吗?」 何砚坐在沙发上,不发一语,就看着她。 女人一身雾蓝色的长裤套装,西装下是杏色的丝质雪纺衫,脚上踩着黑色的高跟鞋,步履匆促,连放下皮包、拉开办公椅落座、开啟萤幕电源的动作都带着急攘,刻意表现得风风火火,一副要事缠身、分秒必争、无暇耽搁的模样。 始终没看他。 他总有一天会被这女人气死,总有一天。 「没事,你忙你的。」何砚弯唇,倚进沙发。 「??」 韩夏狠怔,装忙的手一顿,不自觉抬眸看他。男人坐在沙发里,双手环胸,眼瞼轻闔,一副偷得片刻休息的模样,整个人好整以暇得不可思议。 她张口,本想赶他出去,馀光却看见摆在桌上的那只保温锅。 想说的话瞬间就哑了。 内心深处有什么涌了上来,漫漶整座胸腔,把心脏都给淹没,也把呼息灼乱了。 喉咙乾涩得一个字也说不上,韩夏反覆喘息了几次才终于把呼吸顺了过来,然后才有勇气再把目光重新放回他身上。「knight先生,你到底为什么来?」 男人睁开眼,缓慢转眸,视线与她相会。 「礼尚往来。」 礼尚往来。 之前他住院的时候,她给他送过粥,所以现在她生病了,他也回送她一锅粥。 韩夏听懂了这四个字的意思,却没想过下一秒,失落竟漫上眼眶。 只是礼尚往来,合作关係,不掺任何私情。 原来他之前承受的是这些,原来她之前是这样对他的,现在她知道了。 温柔的人连復仇都是温柔的。 他温柔起来也可以伤人的。 现在她知道了。 第七章:转身之后(4) 韩夏不过来,何砚也没过去。 两人就在办公室里各据一方,她办她的公,他等他的人。 没人打算妥协。 良久,何砚被断断续续的键盘声扰得烦躁,在失去耐性前再次开口,成了妥协的人。 「过来吃一点吧,你不吃我也是倒掉。」 表面上妥协,实地里威胁,逼人的手法比起十年前更粗暴直接。 口吻却还是温柔的。 女人敲在键盘上的十指顿住,她抬眸偷覷,男人仍旧闭着眼,但隐约看得出来不大开心,薄唇抿得平直,呼息也沉,韩夏忽然就想起昨日中午他隐怒的模样。 于是,一阵无用的挣扎后,她还是过去了。 甚至听话地吃了一口粥。 而后,又听见他说,「我不知道你口味有没有变,所以按我妈以前教我的煮了,但有一阵子没下厨了,太咸太淡再跟我说。」 「??」 执着汤匙的指紧攥,心被无预警烫了一片,她眼眶热着,却忍住了所有情绪。 粥的味道和记忆里李涓煮的是有些差距,可佔据心房的感动却是记忆里所没有的,他明知道她先前送去的那锅粥是她亲手煮的,却没戳破,然后这回还亲自煮了一锅粥回谢。 他变得好迂回。 因为她,他的温柔,他的言行,他的一切,都变得好迂回。 他到底为什么还要这么对她? 她明明就这么差劲。 她明明就这么差劲,差劲的连听见他说这些话的时候都还是装傻着沉默,他却也只是安静地陪着她沉默。 世界上再也没有像他这样的男人,温柔的让人心动,也温柔的让人心疼。 这么好的一个人,怎么能够留在她这么差劲的人身边? 不能也不该。 「knight先生,如果您还有事要忙的话,可以先离开没有关係。」 她还是开口赶人了。 「我今天一整天都没事,你吃完了就去忙,不用管我。」 可他不允许。 他不会再纵容她了。 「??」 手里的汤匙落回锅里,韩夏颤着眼,眸光是显然压抑的慌张。「你的意思是??」 「我会待在这里。」何砚没拐弯,坦言的口吻甚至捎了几分挑衅,格外猖狂,明目张胆地在她的地盘之上,攻佔城池,插旗为王。 韩夏咬唇,死命稳住阵脚,「我待会十点要开会,十一点也有会议。」 何砚毫不在意,偏头反问:「中午也开会?」 呼息一窒,她掐紧手心,眼神与他对峙了三秒,依旧败下阵来。「??没有。」 男人勾唇,「那我们能一块吃饭。」 何砚说要待在这,就真的待在这。 哪怕她一连开了两个会,第二个会议甚至迟延了二十分鐘才结束,回到办公室时,他还是坐在原处,还是一样闭着眼休息。 意识到他睡了,韩夏旋即打住与余瀚间的谈话,把音量放低了些:「两点把整理好的资料给我,上个月的销售报表也一併交上来。」 「是。」余瀚也配合降低声量,「总经理,需要帮您和knight先生准备午餐吗?」 这是他第一次看见总经理体贴除了女儿以外的人,也是他第一次看见总经理让一个人待在她办公室整个上午,连去开会了也没让人离开,更没交代秘书招待,就放任他待着。 总经理从来不曾如此纵容过一个人。 就连对孩子都不曾。 「不用。」 余瀚明白頷首,退出了办公室。 门一关上,何砚就睁开眼,视线恰巧与办公桌前的女人对上。 没想到他其实醒着,韩夏一怔,忽然觉得自己刚才那些举动像是见不得光的秘密被人窥伺了般,心下慌乱,甚至有些心虚了。 「忙完了?」何砚啟唇,嗓音微哑,眸光却清亮。 在战地待了多年,他一向都浅眠,周遭稍有一点风吹草动就醒来,长期下来身体早已养成习惯,若是没回到自个儿的屋里,即使饭店再舒服,他一样无法深眠。 所以刚才她的体贴,他自然是知道的。 知道了,却不戳破。 怕她又逃了。 「差不多了。」韩夏镇静地给了回答,假装镇静的。 「那走吧。」 何砚起身,陷落的沙发因压力释放发出细微声响,韩夏抿唇,心又动摇了。 一上午,他就坐在那里,把难得可以休息的时光都耗费。 她说不出自己心里的感受究竟是什么,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感动还是不捨,是开心还是难过,是想要他留下还是希望他离开。 她全都弄不清楚。 因为弄不清楚,所以只能由着他蛮不讲理地把她的生活全扰乱。 两人乘着电梯抵达停车场,门一开,韩夏惯性地直接出走,垂首看着手机里的资料,一边朝座车停放的车格走去,何砚跟在后头,见她这样,剑眉拢起褶皱,却默着没出声。 一辆车前放了临时停车证的车辆自车格倒出,何砚快步上前,伸手把人扯回了身边。 韩夏被突来的拉扯惊动,惊慌低呼,下意识抬眸瞪他。 「走路不看路的坏习惯为什么还是没改?」男人却衝着她吼,眼里全是光火。 「??」 思绪被骂得一瞬空白,韩夏颤着眼看他,好一阵子才意识过来,两人之间的距离太过靠近。呼息凝滞半刻,她故作冷静,「knight先生,请你放开我。」 何砚冷哼,「我以为这种时候该说的第一句话是谢谢。」却还是松手了。 韩夏迅速把手按回身前,指尖触到了方才被他攫着的腕骨,感受到肌肤上残留了微微的热。她不自在地嚥了下喉,忽略他的讽刺,若无其事地继续往前走。 何砚现在就想掐死她,狠狠地掐死她。 他提步跟上,步伐踏得又急又重,显然躁怒至极。 在女人拿出车钥匙的那刻,他伸手抢过,韩夏又被吓了一回,还来不及问他这是做什么,就听见他说:「去坐好。」 语落,何砚解开车锁,直接上了驾驶座。 韩夏被他撒气撒得不明所以,却还是听话地坐上副驾驶座。 男人调整了座椅,系上安全带,紧接发动引擎,将车驶出车格。 「knight先生,你想要??」她想问他有没有想吃什么样的餐馆,她可以给几个提议或是帮他指路,男人却半点也不领情,话都不让她说完就骂了句:「忙你自己的事!」 「??」 韩夏怔了几秒,识相地闭上了嘴。 何砚最后挑了间港式餐馆,入座后也没问她意见,逕自点了份海鲜煲粥和几样淡菜,以及一壶香片。茶送上后,他立刻给她添了一杯,盯着要她喝下。 韩夏有几分心里不情愿,却还是配合地把茶喝了。 后来菜餚陆续上桌,他又替她盛了粥,还特地拌凉些,要她赶紧吃。 看着那摆在面前的陶碗,韩夏迟疑了片晌,还是决定把界线划清。「knight先生,我认为你有些踰矩了。」 儘管,她都已经让他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待了整个上午,还让他开了自己的车,和他两个人坐在餐厅里,却没有任何公事上的原因。 她自己其实也踰矩了。 在让他留下来的那一刻,她就已经踰矩了。 而她这句话说出来会有多荒谬,她自己也知道的。 「韩总经理,我强烈地建议你,在我真的生气以前都不要说话,安静把东西吃了。」何砚瞪着她,眼里是扎扎实实的怒火,话里是扎扎实实的警告,没半分玩笑。 「??」 眼睫轻颤,韩夏垂下眼避开他的目光,安静吃饭。 见她终于配合,何砚沉吁,抬手按了按额角,极力忍下所有怒意。 再有一次,她再有一次惹怒他,他就不忍了。 第七章:转身之后(5) 然而,韩夏还是再一次惹怒了何砚。 「韩夏?这么巧,你也在这?」 潘绍航甫结束与客户间的饭局,才从包厢里走出来,就见窗边的角落坐着熟悉的身影,与客户道别后,他立刻折返餐厅,上前与她打了招呼。 当然他也认出了与她同桌的男人。 「这位是knight先生吧?久仰大名,我是皇品饭店的总经理潘绍航。」 他直觉两人是公事上的饭局,所以也没避讳向对方介绍自己,毕竟lanceknight在台期间就住在自家饭店,能碰上面也算有些缘分,若能把关係打好,对饭店也是好事。 何砚不是个喜欢被打扰的人。 若是之前的他,会微笑以对,装作若无其事地接话,让旁人看不清他的情绪。 而现在的他,不但能微笑以对,若无其事地接话,甚至还懂得把话说得圆融。 「潘总客气了。」 何砚勾唇,态度温雅,模样看上去比谁都风度翩翩。 韩夏放下手里的餐具,抬眼看向桌旁的男人,「绍航,你怎么来了?」 就是这句话惹怒何砚的。 她喊他什么?绍航? 何砚觉得自己太有能耐,到现在还笑得出来。 「刚好跟几个客户在这吃饭,看见你就过来了。」潘绍航噙笑解释,「不介意我坐下来一块聊天吧,knight先生?」 何砚弯唇,「当然。」 他看着潘绍航拉开女人身旁的座椅,看着他在她身旁坐了下来,再看着他对她说:「怎么只吃这点东西?我再替你叫几道菜吧,前天晚上和芮芮通电话,她才跟我说你最近感冒了。」 何砚真想回到加萨走廊,和交战的随便一方借颗手榴弹,把这间餐厅给夷平。 「不用了,我其实吃得差不多了??」韩夏再怎么想装傻,也知道男人的情绪濒临死线,她张口想婉拒,潘绍航却已经抬手招徠服务生,向对方要了菜单。 「点几道你爱吃的吧,我看你又瘦了。我妈知道你感冒之后一直嚷嚷着要我带你回家一趟,说要煲汤让你补补身子,找一天有空,我带你回去给她看几眼,她才安心。」 原来是已经见过父母的关係是吧。 也是,毕竟都求过婚了。 何砚扯唇低笑。 「??」 如果眼神可能杀人的话,韩夏觉得自己大概已经在这几秒鐘之内死了千百次。 于此同时,潘绍航已经开始点菜。「麻烦再给我一份清蒸柠檬鱼、水晶鲜虾饺、芋头排骨煲,然后再一份??」 韩夏拦住他,「好了绍航,点这么多吃不完的。」 再一次。 何砚沉气,握着瓷杯的指攥得紧,手背青筋浮动。 「那就先这样吧。」潘绍航将菜单交还给服务生,视线重回身旁的女人,低声叨唸:「你就是这样,三餐不固定,又都只吃一丁点东西,身体不坏才奇怪。」 那口吻多亲暱,一副相爱多年的样子。 「二位交情挺好的?」何砚终于出声了,像是怒气达到了某个关卡。 「是啊,我和韩夏认识十年了。当时两个人都在harvard唸书,我是她financialaccounting的助教,又刚好都是台湾人,聊着聊着就成朋友了。」潘绍航笑着解释。 何砚頷首,唇边笑意犹在,神情却是漫不经心。 他还真没好奇他们怎么认识的,用不着说得如此详细,还用着一副介绍妻子的口吻。 「对了,我记得knight先生之前也是在美国念书对吧?好像是芝加哥?」 「是。」何砚答得简短,摆明没想继续这话题。 潘绍航却已然沉浸于回忆,「我去过芝加哥几次,跟波士顿相比,气候真是好多了。波士顿冬天的时候时常下大雪,我跟韩夏习惯在风雪大起来前先去超市买好一两个星期的粮食,然后窝在屋里不出门。你别看我这样,其实我挺爱下厨的,而且手艺还不差,对吧韩夏?」 韩夏哑着口,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 何砚笑了,瞬也不瞬地看着她,「这样听来,韩总经理很有口福啊。」 「??」 呼吸一滞,瞳孔震盪,即便没有明说,她却像是可以完全听出这句话真正的意思。 有个爱下厨手艺还不差的男人,在下着大雪的天里为她做饭,想必过得很幸福吧? 离开他的这些年,她想必过得很幸福吧? 和其他男人。 她终究还是让他误会了。 韩夏垂下眼,避开他的注视,想反驳的话一句也说不上来。 就这样让他误会了也好,他误会了,就不会再继续执着于她,就会真的放下她,离开她,不再被她留下的伤害綑绑,可以幸福地飞翔。 这样也好。 也好。 「??」 何砚真觉得自己对这女人纵容过了头,纵容到最后,让她变得如此猖狂,分明看出他动怒,却还是没想要解释,还是只想着要躲开他。 韩夏,你就这么想要我离开你,是不是? 你就这么喜欢让两个人都伤痕累累,是不是? 「我还有点事,先离开了,二位慢用。」 我成全你。 我成全你了。 这样你开心了吧? 开心了吧。 第七章:转身之后(6) 最终,她还是把何砚赶走了。 韩夏不知道这么做她会不会后悔,可她依然相信,这样做才是对他好的。 回到公司,她把自己丢进工作里,在无数个会议与公文间庸庸碌碌,直到把所有能开的会、能批的公文、能做的事都做完,手边空的连一份资料夹都没有,她才终于停下。 不过凌晨一点,她却没有事情可做了。 原以为明天週六需要进公司加班的,现在也不用了。 她只好回家。 已经暗了霓虹的城市,已经少了人烟的街道,她刻意把车开得很慢,想利用这种方式把时间消磨大半。 接近两点时,她回到家,孩子已经睡了,洪于晴也在客房睡下。 她上了楼,进了房,冲了澡,吹乾了头发,然后躺上床,却睁着眼不睡。 像没有灵魂的空壳。 她觉得她好像把什么东西弄丢了,心里空了一大块,快要窒息了。 她觉得好冷。 她把自己蜷缩,像初生的婴儿,紧紧抱着自己,却还是温暖不了失温的胸膛,然后不晓得过了多久,有什么自眼角滑落,烫过她脸颊,最后打湿了手臂。 韩夏紧咬着唇,没有发出声音,任凭眼眶被湿热灼伤。 她动了动身子,拉开床边矮柜的抽屉,从最深处拿出了那只白色相框,相片上是那年盛夏海边的夕阳,还有牵着她手笑得灿烂的少年。 指尖轻轻抚过他的脸,她放声哭了出来。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对不起。」 「对不起??」 这一次,她是真的失去他了。 # 清晨,光亮穿透幕帘晒入房内,韩夏抬手抹去脸上的泪,把相框重新藏回抽屉深处。 她进浴室梳洗,冲淡疲惫,又下楼拿了冰块消肿双眼,然后回房里更衣,最后才去孩子的房间把丫头叫醒。 「嗯??妈咪?你今天不用去上班吗?」韩以芮迷迷糊糊地坐起身,揉着眼,后知后觉地发现是母亲来叫自己起床,立刻伸手讨抱。 「不用,妈妈今天不忙,可以陪你参加运动会。」韩夏抱着她,垂首吻了吻她的额。「你赶紧起床刷牙,把衣服换好,妈妈给你烤几片吐司,今天想吃什么口味的?」 「巧克力。」丫头甜甜一笑,又补充:「要涂两层。」 「太甜了,不可以。」韩夏轻笑着否决她的提议,「快去刷牙,妈妈先下楼。」 「好。」小妮子听话地下床,走进了浴室。 韩夏下楼,洪于晴正巧从客房里出来,见到她反倒讶异。「你昨晚有回来啊?我怎么不知道?」 「我回来都晚了,你早睡了。」 语落,韩夏进了厨房,先是从冰箱里拿了牛奶出来,道了半杯放进微波炉里加热,接着又拿了两片吐司放进土司机里烤。 洪于晴看着她这一连串的动作,心里更惊讶了,「今天不用进公司?」 「嗯。芮芮今天运动会,我陪她去。」韩夏应声,从橱柜里拿出巧克力酱,又再抽屉里翻找了一会才找到抹刀。 「你要陪丫头去?你不是知道何砚也会去吗?」洪于晴整个人都醒了,也不管蓬头垢面,直接凑到韩夏身边,用着气音问:「跟他还有丫头待一整天,你不怕自己露馅?」 「他不会来了。」 微波炉加热完毕,韩夏取出牛奶放上餐桌,又折回中岛前。 「他怎么不会来?」洪于晴蹙眉,「都答应丫头了,他那个性你又不是不知道,哪一次失约过了?何况还是跟孩子的约。」 话问完的同时,吐司跳了起来。 韩夏喟叹,拿过一片吐司,挖了点巧克力酱抹上。「我昨天让他走了。」 「让他走?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洪于晴听出她的情绪,只是看了几眼,没再多问。 「妈咪!」梳洗好的小妮子蹦蹦跳跳地从楼梯上下来,看见洪于晴时灿灿一笑:「阿姨早安!」 「早安。你今天怎么这么棒?自己把衣服换好了。」洪于晴蹲下身摸了摸她的头。 「对啊!」丫头颇是骄傲地扬起下頷,紧接皱了皱鼻子,「阿姨,起床之后就要先去刷牙、洗脸、梳头发,你都长这么大了怎么还做不到?我要跟david叔叔说哦!」 「别称讚你一句尾巴就翘起来!」洪于晴气笑,捏了捏她的颊,起身进了浴室。 韩夏将吐司端上桌,轻喊,「宝贝,去坐好,吃早餐了。」 「好。」 韩以芮听话地上了餐桌,双手捧着热牛奶啜饮,直到喝完了才拿起吐司吃。 良久,韩夏再次开口。 「宝贝。」 丫头咬着吐司一角,抬眸看去。 「你是不是邀请lance叔叔今天陪你去运动会?」 韩以芮歪头,「谁是lance叔叔?」 韩夏一怔,「不然前天陪你在学校等阿姨的是哪个叔叔?」 小妮子恍然大悟,「叔叔的英文名字叫lance吗?他没有跟我说耶,阿姨好像也不是这样叫他的。」话说完,又继续低头吃吐司了。 「那不然你都叫叔叔什么?」 「就是叫叔叔啊,叔叔没有告诉我他的名字。」 「好,那??」韩夏叹了口气,放弃着墨这个话题。「妈妈要和你说,叔叔今天没办法陪你去运动会了。」 听闻,韩以芮狠狠愣怔,拿在手里的吐司掉回餐盘上。 「为什么?」小丫头瞠大着眼,发问的声量也大,情绪有些激动了。 儘管心里意外孩子的反应会这么大,韩夏还是好声安抚,「叔叔虽然不能陪你去,但是妈妈会陪你去。」 韩以芮却不接受,追问的口吻急躁还气恼,「不是,妈咪要不要陪我去是另一件事,我问的是叔叔为什么不能陪我去?」 韩夏凛眸,冷声道:「韩以芮,不可以对妈咪发脾气。」 「我只是想知道为什么叔叔不能陪我去运动会而已,我没有发脾气!」小丫头被骂得委屈,眼泪涌了出来,气急败坏,「叔叔答应我会来的!他答应我的啊!」 「你们大人为什么都喜欢骗人啊?为什么答应我的事情每次都做不到?妈咪是这样,阿姨是这样,绍航叔叔是这样,现在连叔叔也是这样!」 「你们做不到,就不要答应我啊!」 韩以芮哭着跳下餐桌,抹着泪就往楼上跑。 听见外头的争执声,洪于晴赶忙从浴室里出来,快手捉住了还来不及踏上阶梯的孩子,好声相劝:「丫头,不可以这样跟你妈妈说话,听阿姨的话,回去跟妈妈道歉。」 「我不要!你们大人都是骗子!我讨厌你们!我讨厌妈咪!」韩以芮哭着甩开手,踉踉蹌蹌地跑上楼,躲进了房里。 韩夏闭了闭眼,眼泪又落了。 第七章:转身之后(7) 韩以芮把自己反锁在房里,任凭韩夏和洪于晴在门外怎么劝怎么哄都还是不肯开门,后来两人实在没办法,洪于晴只好打了电话给何砚,让他亲自跟孩子说。 何砚接到电话时正准备出门,听见韩夏擅作主张,怒意直达沸点。 光折磨他一个人还不够,现在连孩子也一起折磨进去,这女人到底还能让他多生气? 洪于晴轻敲门板,温着声哄,「丫头,叔叔打电话来了,你要不要和他说说话?」 「不要!叔叔也是骗子!你们大人都是骗子!」韩以芮靠在门上,心里有些动摇,嘴上却还是不肯服软,性子一倔起来,寧死也要抗争到底的气势都出来了。 和韩夏一个样。 从电话里听出孩子哭过,何砚喟叹,「我过去吧。」 半个鐘头后,何砚开着车过来,洪于晴带他上楼。两人在廊道上碰面时,韩夏下意识别开眼,不想让他看见自己哭过的模样。 儘管如此,何砚依然看见了,看得一清二楚。 他无声叹息,暂且搁下怒火,轻敲房门,温声喊道:「芮芮,叔叔来了。」 在听见他喊出孩子名字的那一瞬间,韩夏就哭了。 她从未想过有一天,何砚还会再一次进到她的屋里,更没想过有一天,她会听见他用如此温柔的口吻,喊着他们孩子的名。 门后的韩以芮一惊,不敢置信地转过身盯着门扇,深怕再一次受骗,小心翼翼地确认,「叔叔,真的是你吗?」 「是我。阿姨和妈咪说你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想出门,所以我就来了。你不是和叔叔约好,今天要一起去参加运动会吗?你不出门,叔叔一个人怎么办?」 男人就站在门前耐着性子轻哄,口吻是比韩夏记忆里还要温柔的模样。 「可、可是??可是妈咪说你不能来了??」小丫头有些愧疚,却又有些迟疑,小手探上了门把上的锁钮,犹豫着不晓得该不该转下。 「因为叔叔昨天临时接到了工作,叔叔原本以为会忙很久,所以请妈咪和你说我不能来了,但叔叔今天一大早的时候把工作都做完了,所以我又可以陪你去参加运动会了。」 他没有戳破她的谎言,反而拿自己当藉口,替她挽救了在孩子心目中的形象。 连被她伤透了的时候,他都还在替她着想。 韩夏背着身,抬手捂着唇,不让自己哭出声,眼泪却怎么也止不住。 「真的吗?你没有骗我吗?你不是为了把我骗出去才这样说的吧?」受了伤的孩子心思变得纤细还敏感,即使听了无数的解释,都还是惧怕会又一次受伤。 他何尝不是这样? 他每一次接近韩夏,每一次开口和她说话,也都害怕会再一次受伤,害怕再一次看见她转身离开,害怕再一次面对她的不告而别。 可是每一次,他都为了她勇敢了。 把自己搞得伤痕累累,痛到不能再痛,却还是又为了她来了。 韩夏,如果你会心疼孩子,那能不能请你也稍微心疼一下我? 算我求你了。 何砚闭眼,忍下所有情绪。 「真的,叔叔没有骗你。」他蹲下身,掌心贴上了门板。「你现在打开门,就会看到叔叔的手,你把手放上来,叔叔教你一个绝对不能食言的约定方式,好不好?」 孩子安静了几秒,默默地转开门锁,打开了门。 听见门扇开啟的声响,一旁的两个女人终于松了口气,韩夏连忙抹去脸上的泪,抿唇抑住悲伤,重新转过身。 何砚蹲在孩子面前,大掌平举于半空,眼里裹着比春阳温煦的暖意。 丫头眼神犹豫地看着他,迟疑了好一会才伸出手,试探似地轻轻碰着,见他没有躲开,才缓缓把手心全部贴了上去,孩子的手在男人掌里显得更加娇小。 「这是叔叔的爸爸教我的,你认真听。」男人温着声,「首先,手比较小的人慢慢地把手指弯起来,握成拳头的样子。」 韩以芮听话地照做。 「然后,手比较大的人再慢慢把手指也弯起来。」他边说边轻轻收掌,将孩子软腻的小手包覆在掌心里,「然后把两个人的手轻轻地靠在额头上。」 何砚垂首,把额靠上了手背,孩子也把额轻靠在他指上。「然后我们都闭上眼睛,小声地说出要约定的事情。」 小丫头听话地闭上眼,囁嚅着开口:「叔叔要陪我去运动会??」 「嗯,叔叔要陪你去运动会。」男人轻声重复,「还有什么事想跟叔叔约定的吗?」 「我希望??」韩以芮滚了滚喉,「我希望叔叔可以帮我找到爸比。」 空气凝结一瞬。 韩夏怔着,却听见蹲在地上的男人缓声应允,语声温柔的像是要把全世界都融进阳光里头。 「好,叔叔帮你找爸比。」 「好了,我们已经约定好了,可以睁开眼睛了。」何砚缓缓将牵着的小手放了下来,眸里全是温溺的流泽,「小时候叔叔的爸爸只要这样和我约定,他就一定会做到。现在叔叔这样和你约定,答应你的事情,叔叔也一定会做到,所以你答应叔叔要跟我一起去运动会,也要做到,好吗?」 「好。」韩以芮重重地点头,语气慎重得不得了。 何砚弯唇,轻抚着孩子泪湿的脸庞,「那你去把眼泪擦一擦,我们准备出门了。」 「好。」丫头吸了吸鼻子,听话地走回房里擦泪。 何砚起身,一回头就看见韩夏,以及她眼里感动与愧疚交错,颤晃不止的碎光。 只消一眼,他就心软了。 一而再地对她心软了。 韩夏,是你自己不要我的,不是吗? 那为什么我走了,你不但没有开心起来,反而还比之前更悲伤了? 那又是为什么我现在来了,你却还是站在那里,一步都不肯朝我走来? 是你不要我的,不是吗? 第七章:转身之后(8) 何砚开着车带母女俩到了学校,由于来的时间晚了,校内没了车位,他在校门口让韩夏和孩子先下车,自己则在附近的街道绕了一会才找到车位。 下了车,韩夏提议先进教室,丫头不肯,坚持要等何砚来才进去。 早上孩子被弄哭了一回,韩夏心里还自责,也就顺了她。 十分鐘后,何砚自对面路口走来,见她们还在校门外等候,连忙上前,在孩子面前蹲下身,摸了摸她的发,「外面太阳这么大,芮芮怎么没跟妈咪先进去?」 「我想跟叔叔一起进去。」丫头试探地拉了拉男人的指,无声透露希望他牵的讯息。 「好,叔叔跟你一起进去。」男人勾唇,牵起她的小手,满目宠溺。 韩夏做梦都没有想过会有这么一天,她能和何砚各自牵着孩子的手,陪孩子一起走入校园。 这是她连做梦都不敢想像的场景。 她不敢想像自己这么幸福的模样,更不敢想像有他陪在身边的模样。 她不敢。 连做梦的时候,她都不敢让自己开心起来,不敢让自己幸福起来,因为这样会有愧于他。她太对不起他了,这样的她怎么有资格幸福? 两人陪着孩子进了集合的教室,大部分的孩子都只有一位家长陪同,多数是母亲。 私立外语小学里多半是家境不错的孩子,即便今日是运动会的场合,家长们还是打扮得雍容华贵,空气里瀰漫着各种品牌的香氛,混合成了不大好闻的味道。 相较之下,韩夏和何砚的装扮就普通许多。 女人穿了件宽松的杏色衬衫和浅色的牛仔裤,脚上则是简单的白鞋,男人身上依旧是白衬衫,下身一改工作时的工装裤,改穿了深色的牛仔裤,然后和她一样穿了白鞋。 莫名地般配了。 孩子们照着老师的口令一个个上前报导领名牌,两人站在教室后方,由于空间小、人又多,不免捱得进了些,臂膀轻靠上了对方。 韩夏垂着眼,心跳错了几个拍子,她掐着手心,勉强自己镇定下来。 不过就是并肩站在一块而已,用不着紧张。 她轻吁,把视线转向外头,却意外在窗户上看见了两人的倒影。 过了十年,男人长高了不少,从前他们并肩时,他不过高她半个头,如今她的身高只勉强超过他肩膀一许,平视的话只看得见他的下頷。 她忽然就想起某一季由法国设计师操刀的婚戒广告词。 据说,男女之间最适合接吻的高度,就是女人不穿跟鞋时能平视男人的下頷,因为这样,男人只要稍微低头,或女人只要稍微踮起脚尖,不需要多,唇就能刚好碰上。 记忆里青涩的触碰隐约浮现,甚至贴上唇瓣,轻轻廝磨。 眼睫轻颤,韩夏连忙咬唇,把脸垂得更低。 小丫头领完名牌回来,仰高脑袋把东西递上,「叔叔,可以帮我别吗?」男人还没回答,韩夏就抢先一步接过名牌,「妈妈帮你。」 丫头略微失望扁了扁唇,何砚抿笑,摸了摸她的头无声安抚。 韩夏蹲下身,替孩子把名牌别上左胸口,「好了。」 「谢谢妈咪。」韩以芮甜甜一笑,眼尖地发现母亲的脸色有些异状,偏头问,「妈咪,你的脸怎么红红的?教室很热吗?」 韩夏一怔,下意识抬手摸了摸脸颊,心虚地回:「有吗?」 「还是妈咪的感冒还没好?你如果不舒服的话可以先回家休息,没关係。」小丫头伸出手探上她额头,骨碌碌地眼里是清晰的担忧。 韩夏心一暖,将孩子的小手紧紧握在手心。「妈妈没事。」 台前的老师喊了集合,说是要把孩子们带到外头的操场,进行开幕典礼与师长致词的流程,让孩子们先到走廊上排队,请家长们待孩子出发之后再陆续跟上。 芮芮一走,韩夏起身,就听见他低问,「真的没事?」 男人的声音很近,彷彿唇就贴在耳边。 她耳根一热,别开眼,模糊地应了声:「嗯。」 孩子们列队出发,教室里的家长也鱼贯而出,韩夏一见有人走了出去,也跟着快步离开,像在躲什么似的,背影既仓皇还心虚。 今日气温炎热,她虽不若平时上班盘着发髻,却也把长发束成了一綹马尾。 她耳朵红了的事,何砚自然是看见了。 终于不那么无动于衷了。 男人勾了勾唇,缓步走出教室。 例行的致词结束,运动会正式展开,第一个项目是给孩子们熟悉彼此的团康游戏。 家长们在临时搭建的布帐下休息,三两成群,话题不外观乎近期的股市景气与市场脉动,又或者名牌首饰与新一季的服饰包款,以及自家的企业或投资项目。 韩夏和何砚显得格格不入,后者是家长群中少数的男性,又多年旅外,自然不懂国内市场,前者则是不若其他女性已婚,也与她们没话题好聊。 韩夏默默找了角落的座位,远远看着小丫头在人群里穿梭的身影,见她笑了,她也就跟着笑了。 何砚在她身后静静看着。 这是重新相遇以来,难得出现在她脸上的柔软和笑意。 她笑起来的模样还是和十年前一样,弧度浅淡,眼睫微弯,唇边隐约有小小的梨涡。 她还是从前那个姑娘,只不过被岁月换了颗坚强的心脏。 坚强却也残忍。 对他,对自己,都一样残忍。 男人放轻脚步来到她身侧,良久,才开口说了第一句话,「热不热?要不要给你买瓶水?」 听闻,韩夏轻怔,转过头,原以为男人看着自己,实际上他却是望着前方。 她抿唇,「??谢谢。」 何砚轻頷首,起身去寻找贩卖机了。 韩夏知道他误会了,却也没喊住他,只是留在阴影下,看着他走进阳光。 那句谢谢,是感谢他不计前嫌地在她需要帮助的时候出现,感谢他安哄了孩子悲伤的情绪,也感谢他在孩子心里替她保留了一个好母亲的形象,更感谢他愿意空下时间陪着孩子来参加运动会。 以及感谢他,即使在被她伤害了那么多次以后,还是愿意站在她身边。 第七章:转身之后(9) 何砚回来时,孩子们的团康活动刚结束,小丫头拿着优胜的小奖牌和他炫耀自己赢了游戏,仰着脑袋问:「叔叔,我棒不棒?」 「很棒。」男人轻笑,轻摸了摸她的头,拿了面纸给她,「把汗擦一擦。」 「谢谢叔叔。」韩以芮乖巧道谢。 何砚弯唇,转而扭开瓶盖,把水瓶递给坐在丫头身旁的女人。 「谢谢。」韩夏接过,抬眼时才发现他也被晒出了汗,衬领都有些湿了。 中东战地的气候也是这样子的吧?甚至比这里热上好几倍。他就是在这样的烈日之下,费尽千辛万苦,才走到今天的地位的吧? 在乾旱的裂地上,在燠热的荒漠中,觉得渴的时候,觉得累的时候,他是否也像现在这样,吭也没吭一声,却细心地把身边所有的人都照料了? 他有没有那么一刻,把照顾别人的心力放一点在自己身上,好好照顾过自己一回? 「妈咪,你不喝水吗?你不喝的话可以给我吗?我好渴喔!」 丫头的喊声扯回飘远的思绪,韩夏回过神,扬起唇角,把水放到孩子手里,「你喝吧,喝慢点知道吗?」 「好。」韩以芮点点头,双手捧着水瓶,小口小口地啜饮。 「我再去替你买一瓶吧。你感冒,别和孩子一块喝。」男人见她把水转手,于是把手里的面纸交给她,转身又走入了烈日底下。 韩夏张了张口,想喊他别忙了,声音却哑了。 直到这一刻,她才终于发现,原来看着深藏在心底的那个人从自己面前转身离开的背影,心里有多渴望把他留下,开口所需要的勇气就要有多大。 过去每一次她从他面前转身的时候,他也曾像她现在这样,明明想留却开不了口吗? 他是不是也像她一样,就这样一直看着,一直看着,连眼睛都不敢眨,直到走得远得再也看不见了,都还捨不得收回目光? 他是不是也曾像现在的她一样,从她转身的那一秒开始,就已经在想念了? 他是不是也曾在看见她转身的那一秒,就已经开始害怕她再也不回来了? 她到现在才发现,原来她是这么的害怕,害怕每一次他转身,都是最后一次见到他。 何砚还是回来了,理所当然地回来了。 毕竟他不是她,不像她这么无情,不会像她那样一句话也没留就不告而别。 看见他朝自己走来时,囚禁灵魂的罪恶感在一瞬间被具现化,韩夏彷彿看见真正的牢笼,秽黑泛锈的铁柱纵横于面前,把她与外界的一切都隔绝。 那是一座冰冷晦暗的地牢,她被困在里头好多年,从未见过一丝光亮。 直到他朝着她走来的这一刻,像是把阳光也带回来了。 他带着光和暖,重新朝她走来,然后伸出宽恕的手,把她从深不见底的渊谷里救赎。 「等很久了?」 韩夏缓过神,男人已经替她转开了瓶盖,水瓶就递在眼前。 她敛眸接过,指尖微微泛颤,不小心洒了几滴水出来,「??谢谢。」 何砚在她面前的位置坐了下来,正面着她,坐在她身旁的小妮子原先还晃着脚丫,一见他坐下就跳下椅子,改坐到了他身旁。 「叔叔,等一下的趣味竞赛学校规定要跟爸爸妈妈一起参加,你可不可以陪我去?」韩以芮边问边用指头勾了勾他的手指,试探似的,眼睛也不敢直视,只敢抿着唇偷覷。 韩夏一怔,立刻放下水瓶,在孩子面前蹲了下来,轻轻拉过她的手,柔声问:「宝贝,为什么不让妈妈陪你去?」 「外面很热,妈咪身体不舒服,我不想让妈咪辛苦。」小丫头看着她,话说得小声,见母亲没回应,以为是生气了,又赶紧解释:「我不是不想要妈咪陪我参加比赛,我只是怕妈咪累,我没有不想跟妈咪一起,也没有讨厌妈咪??」 韩夏意会过来孩子是在为早上的情绪失控道歉,眼眶立刻红了一半,她倾身把小丫头抱进怀里,连说了几声:「妈妈知道。」 最后,两人敌不了孩子撒娇,牵着孩子一块走上草坪。 竞赛共分三道关卡,首先由孩子独自推着巨大的空气球绕过指定定点回来,紧接再由家长背着孩子跑过指定定点,接着在定点上完成五次起立蹲下再原路折返,最后由家长带着球棒出发,至定点后撑棒旋转十圈,然后走回原点与孩子相拥就算完成。 每一回合共有五组参赛者,共计五个回合,取秒数最短的三组获胜。 比赛开始前,家长与孩子有一分鐘的暖身时间,小丫头被分在第一个组别。 全场只有韩以芮是由两名大人陪同参赛,小傢伙的求胜欲高,坚持要把第二道关卡的体力活交给何砚来做,韩夏说不过她,只得接下最后一个棒次。 「各就位!预备!」 孩子们在起跑线上一字排开,个个蓄势待发,眼里全是光亮。 哨声响起,孩子们像羊群般衝出,一个个推着大球跑得飞快,与赛的家长们则是站在起跑线上,不停高喊加油,场面热闹,竞争更是激烈。 眼看小丫头推着球回来,何砚旋即在起跑线上蹲下身,待巨球压过线,韩夏立刻接手把球挪到后边,小傢伙则是手脚俐落地爬上男人的背,高声吶喊:「出发!」 孩子一声令下,男人立刻起身往二十米处的定点跑去,沿途稳稳地将孩子护在手里。 抵达定点,他一连重复了五次起立蹲下,大气都没喘就折返。 男人的好体力成了赛场上拉开距离的关键,当他回到原点时,其他组别才正进行到起立蹲下的环节,何砚蹲下身让孩子下来,就见听见她急急忙忙地催促,「妈咪换你了!」 韩夏原先还沉浸在男人背着孩子的身影,听见喊声连忙回神,拿着球棒出发。 她已经许久没这样跑动,儘管距离不远,但被烈日晒了一会,体力多少受了影响。抵达定点后,她稍微喘了口气,弯下身抵着球棒开始转圈。 随着圈数增加,耳边清晰的加油声逐渐模糊。 到后来,韩夏已经忘了自己究竟转了几圈,就是觉得头够晕了便直起身,睁开眼的瞬间,眼前是一片闃黑,手一软,球棒落在了脚边。 「妈咪!快点回来!快点!」小傢伙在远处焦急地不停高喊,要她动作快些。 何砚见她脸色苍白,心里也急,却还是沉着气站在孩子身后。 韩夏停在原地,剧烈的昏眩袭捲脑门,甚至让她有些反胃。她捂着额,勉强嚥下漫上喉头的噁心,正式迈开脚步,晕眩让她走不快也走不直,短短二十米的距离在她眼里成了不见尽头的长路。 但她知道芮芮就在终点等她。 从孩子出生到现在,这是她第一次陪她出席学校活动。她错过了她每一个求学阶段的第一天上学日,错过了她幼稚园的毕业典礼,错过了她每一次的家长会和户外教学。 她已经让她失望太多太多次,所以这一次,她不能再辜负她的期待。 艷阳当空,晒得满身热烫,汗水甚至微微渡湿了衬衫,韩夏一步一步缓慢走着,耳边除了小丫头的呼唤声外,什么也听不见了。 「妈咪加油!快到了!我在这里!」 恍惚间,小妮子就近在眼前,失去血色的唇微微勾起了笑,韩夏又往前走了几步,蹲下身想给她一个拥抱,完成这场竞赛,双腿却忽然一软。 眼看她就要摔下,男人与小丫头同时上前。 何砚终究比孩子快了一步,蹲着身稳稳地把人接住。 「妈咪,你没事吧?」韩以芮跑上前紧紧抱住了母亲,眼角发红,声音也哽咽了。 「韩夏,你听得见我的声音吗?」何砚垂首,薄唇轻覆在她耳畔,口吻放得很轻,字里行间掺着不明显的慌,幽邃的眸里是染上忧色的碎光颤晃。 那年夏天遥远的记忆似乎回来了。 韩夏靠在他肩上,感觉有什么模糊了眼眶。 第八章:那年夏天(1) 韩夏在何砚和小丫头的搀扶下回到布帐下休息。 男人一开始还想把臂膀借她靠一会,后来又担心做多了她会抗拒,于是打消念头,只替她开了水,让她就着手喝了一些,就把两人之间的距离拉回了原本的模样。 草坪上的趣味竞赛一共进行了二十多分鐘,最终结果揭晓,小丫头获得了第二名。 唱名领奖时,司仪请家长与孩子一同上台,那时韩夏已经恢復得差不多,何砚想着自己现在的身分也还不合适,费了一番唇舌才哄好丫头,让她乖乖和韩夏去领奖。 学校给得奖的组别个自拍照留念,还颁发了一份奖状和文具组当奖品,小丫头回来时兴高采烈,拆了包装开始研究盒子里有哪些文具,韩夏则替她把奖状收进了背包里。 休息时间过后,老师集合了孩子们,并邀请五位家长一同到草坪上进行大地游戏。 游戏将二十五名孩子分成五个组别,分别由一位家长带领,五位家长担任国王,脚绑不同顏色的气球,各组孩子们手臂上则绑上与气球相应顏色的丝带,孩子们必须保卫国王脚上的气球,同时也必须进攻其他组别,国王不能奔跑也不能进攻,只能于孩子身边走动接受保护,最终气球没破的组别获胜。 在挑选家长时,几个男孩子见刚才趣味竞赛时何砚动作敏捷,唧唧喳喳地凑到他身边邀他上去玩,何砚看韩夏脸色还有些差,不放心让她一个人待着,婉拒了孩子们的邀请。 小丫头也不乐见有这么多人绕着他转,连说了几声不行,然后问了另一个孩子能不能和他妈妈一起玩,对方答应后就赶紧把人全带走了。 看着男人被孩子围绕的画面,韩夏又想起了那年夏天,他们在中央公园水广场上和一群孩子相互追逐的时光,那时候的他也像现在这样受孩子欢迎,却总是把她护在身后。 即使有人吵着闹着想拉走他,他也一步都没离开。 十年的时间,很多事情都变了,可是她眼前的男人却好像什么都没变。 他依旧是那年夏天,那个温柔和暖的十六岁少年。 她记得他的生日是七月下旬的第一日,也就是明天,而这天也正好是韩氏本季的新品全球发布会,先前由他操刀的那部广告过会在这场发布会上正式亮相。 这场发布会象徵韩氏进入国际市场的第一枪,决定了公司这两年来所有佈局的成败,影响韩氏未来五年的营运计画与品牌走向,更是她能否成功稳住在公司地位的关键战役。 同时,这场发布会也是他们之间最后的合作。 明天结束以后,他们之间不会再有任何公事上的往来,不会再有冠冕堂皇的理由能见面,不会再有堂而皇之的藉口能出现在彼此面前。 梦终究会醒,不切实际的想望也终究会碎。 这一个月于她而言,已经是再好不过的幸运,他们终究要道别。 大地游戏结束后,校方提供了寿司餐盒,让孩子们各自与家长在开放的教室里自由活动,由于天气炎热,何砚只拿了两份餐点,三人挑了间小型的教室坐下来用餐。 韩夏因为先前贫昡的缘故,没什么胃口,让孩子和何砚先吃,自己则闔着眼休息。 一会,她隐约听见有些不寻常的动静,稍微睁开眼,就见小丫头一手拿着寿司卷,另一手则拿着竹籤,趁着她没注意,想把饭捲里的小黄瓜给挑掉。 确实就和洪于晴说得一样,小丫头外貌随了她,但偏偏个性和挑食全随了何砚。 挑食也罢,挑的东西还都差不多。 她缓慢啟唇,「韩以芮,你在做什么?」 听闻,原先还在做坏事的小丫头身子一僵,连忙打住正在戳小黄瓜的手,她吞了下口水,战战兢兢地转过头对上母亲的双眼,软声求饶,「妈咪??」 「嗯?」韩夏略微挑眉,只不过发出一个单音,气场却是肃穆。 韩以芮抿了抿唇,深思几秒,立刻决定倒戈出卖盟友:「叔叔也挑掉了。」 何砚:「??」 韩夏一怔,转过眼,果真看见男人手里也是一块寿司卷一支竹籤,动作还停得和孩子一模一样,根本狼狈为奸的最佳写照。 「你??」她下意识想责备,却又想起两人现阶段的关係界定模糊,最终哑了口。 何砚也知道自己这么由着孩子模仿挑食的行为并不妥,本想着如果韩夏没发现就算了,顶多晚些趁着空档和丫头说好下不为例就行,无奈现在被人逮个正着,他是该负起端正品行的责任。 男人清了清喉咙,放下竹籤,朝小傢伙温声道:「芮芮,每个人都会有自己不喜欢吃的东西,不管是大人还是小孩都一样,但是地球上某些地方,有些人每天都饿着肚子,连想喝水都得走让好远的路。」 小丫头聪明机伶,自然知道男人在替她解围,立刻卖乖地坐直身,重重点头。 何砚弯唇,持续循循善诱,「那我们作为不用烦恼三餐着落的人,如果碰到了自己不喜欢吃的东西,应该要怎么做?」 「我愿意把小黄瓜都送给他们。」小傢伙回答得之慷慨,颇有大爱。 何砚:「??」 韩夏:「??」 何砚扯了扯唇角,保持微笑,继续替不捧场的小丫头圆话:「可是实际上,你没有办法把小黄瓜送给他们,对不对?」 韩以芮点头。 「那我们应该怎么做?」 「叔叔,你是不是想骗我说出『要把小黄瓜吃掉』这句话?」小傢伙也不演了,直接戳破他的算盘。 何砚:「??」 眼看一向哄孩子哄得得心应手的男人头一次踢到铁板,韩夏不禁失笑。 馀光瞥见她窃笑,何砚眼神一软,无声喟叹,决定使出最下策。「芮芮,叔叔和你一样,都不喜欢吃小黄瓜。」他正声,表情凛肃,听得小傢伙下意识正襟危坐。 韩夏也意外他忽然正经的脸色,目光凝滞于他的双眸。 在母女俩的注视下,男人执起竹籤插了一块被挑到一旁的小黄瓜,深吸了口气,用着慷慨赴义的悲壮神情,把过去二十六年来从未吃下口的食物放入了嘴里。 韩夏与丫头被他这举动震慑,相似的眼眸瞠怔,眸光全是不可思议。 何砚屏息,匆忙咀嚼了几口之后就囫圇吞下,对他而言极其难受的味道瀰漫于口腔之中,让他反胃地想要乾呕,却顾及孩子还看着,硬是把翻上喉腔的噁心给忍下。 他面不改色地扬起笑,「好了,叔叔吃了,你也可以吃的,对吧?」 韩以芮:「??」 --------------------------------------------------------------- 韩以芮:本小孩郑重在此提起否认亲子关係之诉。 第八章:那年夏天(2) 午餐过后,三人一块把餐盒拿至外头清洗,恰巧碰上几个孩子也出来洗手,小丫头听见对方讨论说要在大教室里玩游戏,嚷嚷着要加入,韩夏看她难得玩得开心,叮嚀了几句话就让她去了。 丫头和同伴们离开后,她才转过身,就见原先还噙着笑的男人飞奔至水槽边,扭开水之后就是一阵严重的乾呕。 韩夏一怔,连忙上前想关心,他却撑着石槽两侧,直接吐了出来。 「何砚!」 男人吐得惨,几乎是把早先吃下肚的所有食物全吐了出来,他没听见她喊他,一连吐了几分鐘,胃才终于空得吐不出东西。 韩夏没想到他从刚才就在忍,为了教导孩子正确的观念,竟逼着自己把会让身体如此难受的食物吃下,直到她也把饭吃完,直到孩子离开视线看不见他了,才把不适展露。 他到底多不懂得善待自己? 而她又为什么待在他身边这么长一段时间,却从未察觉他在逞强? 何砚虚脱地撑着槽沿,口腔里全是难闻的酸味,他反手捂唇,眼角发红,气息孱弱。 「你还好吗?要不要喝水?」韩夏扶着他,目光丝毫不敢从他脸上移开,深怕漏看了一眼,就又错失了知道他身体真正状况的机会。 何砚终于稍微能听见她的声音,像隔着一层膜,遥远模糊,却有扎实的担忧。 他闭了闭眼,平復呼息,就着石槽转过身,把女人染上忧色的眸凝入眼中,他勾唇轻笑,胃却因为这点举动就抽痛,眉宇间的皱摺随之深拢。 「要喝水吗?」韩夏以为他没听见,又问了一次。 何砚点头。 韩夏立刻从包里拿出水瓶,替他转开瓶盖,拉着他的手把瓶子交上。「可以吗?」 何砚垂眸,视线停于两人交叠的指掌,不自觉弯了眼。 韩夏没察觉他藏在眼底的笑,见他摇头,下意识就去捧他的手,让他就着自己的手喝水,哄孩子似地说着:「喝慢点,慢慢喝就好。」 何砚笑了,然后就把自己给呛着了,然后又是一阵撕心裂肺地猛咳。 韩夏被他吓得,本能反应地轻拍他的背,如此反覆,直到他缓过来。后来,男人抬起脸时,她看见他眼里蒙着一圈氤氳,唇边却有浅浅的笑。 那眼神,远比她从前看过的任何一刻,都还要温柔。 # 孩子们在教室里玩得不亦乐乎,中场休息时,各自散到了场边休息。 韩以芮去了一趟洗手间,回来时,在教室门外看见几个刚才还和她玩得尽兴的同伴聚在角落,围着圈谈论上午的大地游戏和趣味竞赛。 她兴高采烈地想要加入,却在跨出脚步的同时听见自己的名字被提起。 「你们不觉得韩以芮趣味竞赛的时候是作弊吗?为什么别人都是单独跟爸爸或妈妈一组,就只有她一个人跟两个人一组?」 「对啊,我们的爸爸妈妈都是一个人玩两关,当然跑不赢他们啊!」 「而且那个跟她一起来的叔叔根本就不是她爸爸,凭什么可以参加?根本就作弊!」 「你怎么知道那个叔叔不是她爸爸?」 「我一、二年级都跟她同班,每次家长会她妈妈都没有来,来的都是她阿姨。我妈妈说,韩以芮的妈妈没有结婚,她妈妈没有结婚,她当然就没有爸爸啊。」 「可是她妈妈没有结婚怎么会有她?」 「我妈妈说,她是她妈妈不知道跟哪个男人偷生的野小孩??」 小丫头听不下去了,气红着眼走进教室,哽咽咆哮:「你们在胡说什么!」 三名正在谈论的小男孩被她的出现和吼声吓得一怔,害怕地向后退了几步。与她同班的男孩吞了吞口水,不甘示弱地反击:「我又没说错!是你自己说每次家长会陪你来的人是你阿姨的!」 韩以芮气急败坏,掺着哭腔不断质问,「那你为什么要乱说我妈咪的坏话?为什么要说我没有爸爸?为什么要说我是野小孩?」 「我、我哪有乱说!」小男孩被她吼得恼怒,哭着骂了回去,「你妈妈本来就没有结婚!你本来就没有爸爸!没有爸爸的小孩就是野小孩啊!」 「我不准你说我妈咪的坏话!我不准你这样说!」 小丫头心态炸了,哭着衝上前,拽着对方衣领就把头撞了上去。 「啊!好痛!」 「韩以芮!庄子奇!你们在做什么!」 在走廊上听见动静,导师赶紧跑了过来,一进教室就发现两个孩子扭打在一块,边哭边抓着对方的手不放,立刻上前把两人分开。 小男孩额头被撞出了包,脸上也挨了一巴,脸颊浮出了掌印,心里既委屈皮肉还疼,见到老师来,旋即大哭了起来,「呜哇!老师!韩以芮打我!韩以芮打我!」 「是庄子奇先乱说话的!」韩以芮倔着脸反驳,稚嫩的小脸上有一道鲜明的抓痕,手臂上也被抓出了三道伤口,甚至渗出了点血,眼里有泪光打转,牙根却咬得死紧。 「你们都不要吵!跟老师到办公室来!」 导师向着两人斥责,接着一手牵起一个,把人直接带出了教室。 第八章:那年夏天(3) 韩夏与何砚接到通知赶到办公室时,就见对方家长正指着小丫头的鼻子大骂。「你这孩子怎么回事?好端端地怎么可以乱打人呢?你爸妈是怎么教你的?」 导师见两人出现,连忙缓颊:「庄太太,您先冷静一点,我们坐下来好好听孩子们怎么说,好吗?」 「还需要说什么!没看到我儿子被打得满身是伤吗?还有这巴掌印,这打得有多大力啊!」庄太太焰火高涨,嗓声尖锐,甚至有几分歇斯底里。 韩夏立刻上前,将小丫头搂入怀中,温声表明自己的身分,「我是韩以芮的妈妈。」 母亲一拥抱,小丫头原先忍着的泪就落了两滴下来,下意识往她怀里瑟缩,韩夏见状,心疼更甚,口吻也更冷,「这位太太,老师请家长过来是要协助釐清事情的经过,孩子们都还没说明,你劈头就先指责我的孩子,是否太过武断了?」 「韩小姐,我知道你一个女人家独自带小孩辛苦,也知道你家大业大,但就算这样也不能宠小孩宠到是非不分吧?」庄太太拔高语调,「你看看我儿子被打成什么样了!」 「两位家长,我相信孩子不会无缘无故就打人,我们要不要先坐下来,听听孩子们怎么说?」眼看气势剑拔弩张,导师再度出面缓颊。 庄太太哼了声,心不甘情不愿地在儿子身旁坐下。 韩夏沉气抑下怒火,拉开坐椅入座,牵起丫头的手,柔声问:「宝贝,你和妈妈说,你为什么要动手打人?」 韩以芮咬着唇用力摇头,不愿开口。 庄太太见状,立刻出言奚落,「你看!不敢说了吧!她就是有暴力倾向!」 韩夏淡瞟她一眼,气场盛大,目色锐寒,空气沉静一瞬,庄太太被那气势震慑,立刻噤口。 她重新将视线放回孩子身上,把语调放得更轻,「宝贝,你要和妈妈说,妈妈才知道这件事是谁的不对,是谁该和谁道歉,所以你告诉妈妈你为什么要动手打人,好吗?」 小妮子还是摇头,把唇咬得更紧,眼眶也比前一刻还红。 韩夏有些急了,「韩以芮,现在不是任性的时候!」 「我不要说!」丫头被骂得委屈,哽咽喊道,接着就低下头,谁也不看。 「你为什么不说?你不说我要怎么??」韩夏认为孩子刻意闹脾气,下意识就要责骂,男人却在这时上前,感受到臂膀上传来的温热,韩夏愣怔回头,就听见他说:「我来跟她说。」 韩夏抿唇,儘管心中有几分犹豫,还是起身把位置让给了他。 男人侧身坐了下来,伸手轻握小丫头摆在腿上捏得死紧的小手,温声啟唇,「芮芮,你可不可以告诉叔叔,你为什么不想说你打人的原因?」 丫头眼睫轻颤,拗着脾气哼声:「我就是不想说。」 何砚不恼,依旧耐着性子引导,「为什么不想说?是因为你真的像庄妈妈说得一样,你没有任何原因就出手打了同学吗?」 「才不是!」小妮子气呼呼地回。 「那是什么原因让你不想说?」 韩以芮咬了咬唇,稍微转过头看他,沉默了好一会才囁嚅:「??我不想说,因为妈咪听了会难过。」 韩夏一怔,急忙上前想劝,何砚却稍稍移动身子制止了她,看出他不希望他在此时介入的意思,韩夏抿唇拧了拧手,又退了回去。 男人温着声,把孩子的回答换句话再说一次,「所以你是怕妈咪听了会难过,才不想说打人的原因吗?」 韩以芮点点头。 「那如果叔叔把妈咪的耳朵遮起来,你愿意告诉叔叔你为什么打人吗?」 听闻,丫头有些犹豫,抬眸看了母亲一眼,「妈咪真的听不到吗?」 他承诺,「嗯,叔叔会把妈咪的耳朵遮起来,妈咪不会听到。」 「??好。」 孩子终于愿意松口,在场其馀三名大人心里都是意外,却也没敢出声,生怕一个差错就让孩子重新缩回壳里,没法把事情完满解决。 何砚噙笑,轻抚了抚小丫头的发,他自椅上起身,抬手虚捂她双耳。 温热贴上耳廓,男人的气息近在咫尺,韩夏心里一片慌乱。但同时,她也担心没办法听见孩子的声音,颤着眼回头,他却只是暗暗给了个眼神,要她配合演出。 看出他的打算,韩夏抿唇,决定相信了。 「芮芮,叔叔现在把妈咪的耳朵遮起来了,你可以告诉叔叔,你为什么动手吗?」 韩以芮看着捂在韩夏耳边的大掌好一会,最后才支支吾吾地开口。「因为庄子奇说我是妈咪不知道跟谁生的野小孩,我不喜欢他这样说妈咪的坏话,所以我才打他??」 空气沉静一瞬。 孩子软糯中带着哭腔的语声回盪在静謐的教室里,导师深感震惊,原先态度高傲的庄太太面色一瞬成了尷尬,韩夏则是在听见第一句话时泪就落了。 她别开脸,不让旁人看见眼泪。 何砚收手,眸光凛冽地看向对座的女人,缓慢啟唇,「庄太太,我的孩子已经解释了她动手的原因,现在能不能麻烦您还有您的孩子好好地解释,她刚才说的那些话是怎么一回事?」 「这??」庄太太一时语塞,连忙转头问儿子,「你真的这么跟人家说?」 「我又没说错!是妈妈你自己说韩以芮的妈妈没有结婚,她是她妈妈跟外面不知道哪个男人生的野小孩的!全部都是你说的啊!」小男孩没想到自己成了眾矢之的,气哭地把从家里听来的话全盘托出。 孩子忽然失控吐出实言,庄太太一惊,脸色倏成惨淡。 听闻,男人眼底的寒意更甚,「庄太太,我的孩子动手的确是她的不对,我会请她向您的孩子道歉。但同样地,您的孩子如此出言伤害她与她的母亲,是不是也该向我的孩子道歉?」 庄太太却改口:「小孩子偶尔打打闹闹也是很正常的事,用得着这么小题大作吗?」 「童言无忌?小题大作?」何砚冷哼,眼底烈火猖狂。「您的孩子刚才说,这些话是从您口中听来的,您说他童言无忌,意思是您确实说过这些话,是吗?」 意识到自己失言,庄太太立刻辩驳:「怎么可能!我怎么可能说这种话?」 何砚冷言,「所以您现在的意思是,您的孩子在说谎,是吗?」 一席话堵得对方哑口无言。 何砚心里的火还没发完,如锁定猎物的鹰隼,杀红了眼,紧咬不放。 「您对一个孩子说出如此言论,这行为本身是否妥当,我无意讨论。但您让孩子耳濡目染,甚至到学校里对着同学说出这样的话,伤害了孩子的情感,还让孩子因为害怕母亲听了伤心,不愿说出实话,这样的情况我请您的孩子道歉,您说我小题大作?」 「我若真要小题大作,就连您,我也认为该向韩小姐道歉。甚至,你的言论已经涉及人身攻击,我若真要计较,我应该立刻联络律师代韩小姐提起刑事告诉与民事求偿。」 「现在,您还认为我要个道歉是大题小作吗?」 男人质问的音量不大,语调也平稳,字里行间却是天寒地冻。 庄太太自知理亏,见风转舵,压着儿子的头斥骂:「还不快跟人家道歉!」 「我不要!我又没有说错!」小男孩发现连母亲也不再替自己说话,又大哭了起来。 「你快道歉!道完歉就没事了!别在这丢我的脸!」庄太太面子掛不住,气急败坏地骂,见儿子哭个不停,又回过头叫屈:「没看都把孩子逼哭了吗?这就是你想要的?」 何砚冷笑,「把他逼哭的人是您,与我何干?」 「你??」庄太太气结,转而向导师讨救兵,「黄老师,你就放任他们人多势眾,欺负我和我儿子吗?」 导师立场为难,却也没偏颇,「庄太太,这件事真的是您和子奇的不对。」 「你!」庄夫人孤立无援,气得直接起身,连带着把身旁的孩子也扯了起来,恼羞高呼:「我现在就要替我儿子办转学!校长在哪里!」 何砚压根没管她撒泼,持续逼迫,「办转学手续之前,先让您的孩子道歉吧?」 他大多时候都没脾气,也愿意对全世界温柔,但一旦有人触碰到底线,伤害了他想保护的人,他一分都不会放过。 连他都捨不得伤害的人,全世界就没有人能伤害她。 韩夏止住泪,回过身就看见男人罕见逼人的模样,知道他是真的动怒了。然而对方显然不讲理,要是再这么僵持下去,事情非但没完没了,还可能闹大,反而得不偿失。 她走上前,伸手轻拉了拉他衣袖。 「好了何砚,不要这样。」 盛怒之中忽而听见她喊他的名,原先暴雪纷飞的思绪白了几秒,凛冽的眸色软下,连气焰都少了几分。何砚沉气,抬手轻抚小丫头的发,温声道:「芮芮,虽然你是因为生气对方说妈咪的坏话才动手,可是打人就是不对,你得先和同学道歉。」 小妮子听懂了他的话,抿了抿唇,囁嚅道歉:「庄子奇,对不起,我不应该打你。」 小男孩一怔,原先还掉个不停的泪忽然就停了,最后动了动唇,也道歉了。「韩以芮,我也跟你说对不起,我不应该乱说话,你不要生气了,对不起。」 见孩子双双道歉,导师与庄太太都松了口气,认为事情已经圆满落幕。 何砚却依旧冷着脸,「庄太太,请你道歉。」 韩夏却制止,「何砚,我说不要这样了。」 「??」 男人沉吁,别开眼,妥协于她。 每次只要碰上她,他就成了毫无原则的人。 第八章:那年夏天(4) 午休过后,紧接登场的是田径赛。 个人五十公尺短跑部分依性别各自分成两个小组,小丫头从小就爱蹦跳,儘管中午发生了小插曲,心情受了些影响,还是坚持不当逃兵,要把比赛完成。 韩夏担心她逞强,连陪孩子走去起跑线集合的路上都还在劝她,丫头嫌她嘮叨,回头和何砚说:「叔叔,你可不可以把妈咪的嘴巴堵起来,让她安静一下下?」 明知孩子想法单纯,但两个成年人显然都对这句话有了遐思。 韩夏哑口,与男人尷尬相识了一秒,旋即把眼别开,耳根子不争气地红了。 两人移至终点前等候,不过短短五十米的距离,韩夏却觉得像是走了一光年那么长。甚至,馀光看见了男人若有似无地抹着唇,一副在暗想什么似的。 更糟糕的是,她竟还觉得口乾舌燥。 有时候她真觉得丫头的个性全随他也不是件好事,尤其在他们相互认识之后,不过短短半天,她就有种自己成了绝对少数的既视感,心里难免有些不平衡了。 司令员以哨声取代枪鸣,孩子们闻声起步,奋力朝终点飞奔。 小丫头的脚程颇快,迅速从队伍中脱颖而出,隔壁到的小女孩与她并驾齐驱,速度不相上下。然而,当终点近在眼前之际,对方却因为乱了节奏而绊了下,踉蹌扑跌在地。 一时间,场边惊呼四起。 正当所有人都以为小丫头将轻松拔得头筹,她却急忙踩了煞车,掉头跑回小女孩身边,原先被两人拋在身后的选手迎头赶上,进而超越,越过了终点线。 在欢呼声中,韩以芮蹲下身,向跌倒的同伴安慰了几句话,然后伸手把对方搀扶起来,手牵着手,把剩下的十馀米给走完。 女孩的母亲立刻上前,把孩子抱了过去,哽咽地不断问着会不会痛。 小丫头默默地走到韩夏面前,羞愧地垂着头,囁嚅道,「妈咪,我跑了最后一名。」 韩夏噙笑蹲下身,眼底全是欣慰的流光,她伸手摸了摸孩子的头,「宝贝,你好棒。最后一名也没关係,你做了很棒的事,妈妈替你感到骄傲。」 「真的吗?」小妮子抬眼偷覷,核实的语声软糯。 「真的。」韩夏轻抚着孩子的小脸,又说了一次:「你好棒。」 小丫头笑得靦腆,仰高脑袋看向何砚,「叔叔,你也觉得我很棒吗?」发问的口吻甜腻,像是要确认,又像是要讨讚美。 男人勾唇,满目温柔。「嗯,你很棒,你刚才做了了不起的事。」 获致美言,小丫头灿灿一笑,歪头问:「那我可以跟叔叔要一个小小的奖励吗?」 「你想要什么奖励?」 「叔叔,你今天晚上可以陪我吃晚餐吗?」语落,丫头抿上唇,水润的眸里闪烁着期待,表情却不敢张扬,深怕期望表现得太多反倒给对方压力。 韩夏轻怔,认为孩子拿这件事当交换有些过了。「芮芮,不可以??」 何砚却答应,「当然可以,叔叔今天一整天都陪你。」话里有明显的笑意和宠溺。 韩夏回头看他,发现他的眼神也是相同的。 一样的笑意,一样的宠溺。 她忽然想起上午他与孩子约定的事。 会不会其实??何砚早就知道芮芮是他的孩子了? 否则,倘若他真的误会芮芮是她离开之后和另一个男人生下的孩子,又怎么会始终温柔以对,在她行为偏差时以身作则,在她受了委屈时挺身而出,甚至愿意拿一整天的时间来陪伴? 她无法想像世界上会有那么一个男人,在被一个女人狠狠伤害过后,却还愿意待她与他人生下的孩子如此。 他会不会其实早就知道孩子是他的了? 如果他真的知道,那是不是这阵子以来,他对孩子的所作所为,连同这段时间以来对她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获取孩子的信任,都只是为了卸下她的防备,然后再把孩子从她身边带走,也敲碎她美好的幻想,完成一场再完美不过的报復? 用最温柔也最迂回的方式,报復曾经辜负他信赖,蹉跎他青春,最后拋下他的她。 他是不是早就这么计划好了? # 运动会结束后,何砚依约带孩子去吃饭。 席间,小丫头忘却午后的阴霾,滔滔不绝地分享这个月在钢琴班上发生的大小事,顺道抱怨了钢琴好难,还说老师说她的手太小,学起来会特别辛苦。 韩夏整顿饭都吃得心不在焉,有时连孩子喊她都没听见。 何砚察觉她的异状,以为是她折腾了一天,精神疲惫,于是哄着小丫头把说话的音量降低些。 吃完饭后,孩子也累了,上了车没多久就在后座睡沉了。 韩夏坐在副驾驶座,一路上都别开脸看着窗外,一心陷在自己的猜测里,不想与男人有任何交谈或眼神接触,浑身都是低气压。 何砚自然察觉她情绪不佳,也感受到她对自己明显有了排斥。 他回想整日下来两人相处的所有细节,却遍地不寻哪个环节出了差错,让她原先稍微动摇的态度又变回以往,分明不久前她还开口喊了他的名。 然后他想起了十年前的不告而别。 当时他也是这样,搞不清楚原因,弄不明白理由,寻不出任何她离开的线索,然后他陷入无止尽的自我怀疑,在看不见光的雾海里迷航,找不到逃离的方法。 那是他此生最痛苦的一段时光。 他做错了什么? 他做错了什么? 他做错了什么? 握着方向盘的掌越渐用力,甚至开始泛颤,到最后连呼息也被影响。 赫见灯号转红,何砚急忙踩下煞车,刮出刺耳声响,惯性迫使人向前倾去,又被安全带扯回,撞上椅背。韩夏被这突如其来的急煞惊吓,气急瞪他,赶紧查看孩子的状况。 所幸孩子也系了安全带,没磕着碰着,依然睡得熟。 她回过头想问他怎么回事,却见何砚把脸别向窗外,似在闪躲什么。 韩夏拧眉,唇才张了一半,就发现他的手颤得厉害,就着车外的街灯,她能清晰地看见浮上他手背与前臂的青筋。 韩夏一时没了声音。 男人咬牙沉吁,极力想平復逐渐乱了的呼吸,左手紧攥成拳,抵在额庭反覆敲着,薄唇最终溢出一声重叹,他重新睁开眼,把视线摆回前方。 绿灯亮起,何砚放开煞车,车子继续前行。 表情彷彿没事的人。 这一瞬间,盘踞在心头的猜疑全被抹去了,取而代之的是迅速蔓延开来的愧疚感。 她竟把曾经给过她温暖和幸福的少年想得如此不堪。 她竟把他想得如此不堪。 她究竟是个多卑劣又丑陋的人,才会如此想他? 第八章:那年夏天(5) 白色的休旅车在屋宅前停下。何砚将车熄火,韩夏率先解开安全带下车。 她走至后座开了门,小丫头睡得沉,一颗小脑袋瓜斜靠在椅背上,原先抓着背包的小手已经松开。韩夏弯身入内,替她解开安全带,「宝贝,到家了。」 「嗯??」小丫头被扰了梦,皱眉嚶嚀,把脸转向另一侧。 韩夏见状,无奈抿笑,又喊了一遍:「宝贝,到家了,该下车了。」 「让她睡吧,她玩一天也累了,我抱她进去。」 温沉的语声传来,韩夏轻怔,回头却见男人站在一步之外,不若白日在校园里靠近,他们之间好不容易才缩短了的距离,一夕间又回到了原点。 因为她的防备,他退了又退。 她总是在伤害他,一而再地伤害他。 愧疚漫上心头,淹没思绪,韩夏敛下眼,侧身退开,默许了他的提议。 何砚放轻动作抱起孩子,另一手拿过她的背包,关上车门,示意韩夏走在前头。 韩夏领着他进屋,让他先把孩子安置在客房里,小丫头似乎是感觉出抱着自己的人与以往不同,被放上床铺时,双手还圈着不肯放,何砚在她耳边哄了好一会才得以起身。 两人退出客房,回到客厅。 何砚心情没完全平復,怕要是在亲耳听见她开口要他走情绪就崩溃,索性直接道别,「你也忙一天了,早点休息,我先走了。」 男人语声仓促,像在熟悉领域里意外受了伤的动物,亟欲逃离不知为何出现的陷阱。 韩夏没反应过来,一见他转身,下意识开口:「你??」 呼吸凝滞,何砚颤着眼,脚步留在了原地。 韩夏咬了咬唇角,想给出好一点的慰留说词,思绪却是一片空白,支吾半晌,最后也只能吐出一句连自己听了都荒谬的话。 「你要不要??喝杯水再回去?」 意料之外的挽留在心底掀起波澜,何砚沉气,勉强提起笑,「好。」 他一答应,韩夏立刻转身走进厨房,拿电热水瓶盛水。 许是十年来在梦里看怕了她一句话也没说就转身离开,何砚回过身望着那远在十几尺外的背影,垂在腿边的手紧了紧,最后还是没能忍住,朝她走去。 一如在梦里,明知道过去了也追不上、抓不住、碰不着,他还是一次又一次地朝她走去。 每次他都告诉自己,也许这一次就追上了。 也许这一次就抓住了。 也许这一次就碰到了。 他放轻脚步来到她身后,深怕任何一丁点的动静都会让她消失,一如梦里那样。 他不敢喊她,不敢呼吸,不敢眨眼。 甚至不敢碰她。 慢半拍地察觉身后有人靠近,韩夏想转身,馀光就瞥见男人的双臂撑在白色的大理石檯面上,将她包围。心下剧颤,她低低抽气,喉里滚出了一声孱弱,「何砚??」 「我不会对你做什么,就这样让我待一分鐘,一分鐘就好。」 身后,是他不知怎么哑了的语声,话音里是他们谁也没听过的卑微。 他竟然在求她,求她不要走。 眼眶一热,韩夏紧紧抿着唇不敢出声,心像被人掐在手里,紧了又松,松了又紧,胀得发疼,拧得发灼,反覆折磨。 他就在她身后,咫尺不到的距离,她能清楚地听见他极力压抑颤抖的呼息,即使没有任何碰触,她身体里的每一寸细胞都能清晰地感觉到他的颤动。 然而对何砚而言,这样接近却没碰着的距离,其实最安全。 这一个月以来,他们最靠近的距离是她在办公室里发烧昏厥的那次,以及今天上午在艳阳下,她靠着意志力在天旋地转中走回他和孩子身边,最后不支倒下的时候。 只有在她意识不那么清醒的时候,他才敢碰触她,因为她不会逃。 可是现在的她是清醒的,所以他不敢碰。 怕一碰了,就会像梦里一样,他会再一次地经歷反覆失去她的轮回。 他做错了什么? 他究竟做错了什么? 他究竟做错了什么才让她离开的? 热水瓶里的水沸腾了,电源跳起,细缕的白烟荏苒。 何砚松手退开。 「对不起,我失态了。」 韩夏转过身,意外看见他发红的眼角,下意识伸手想拉他的手,指尖才动了半刻就立刻缩了回来,把不知所措的忐忑全捏进了掌心。 「我先走了。」 这一次,她依旧看着他转身,看着他走出屋外,看着他上了车,看着他离开。 想留的话全部都没有说。 因为她终于看出来了,看出那些藏在他眼底的恐惧和不安。 最终,是她让他从她身边,逃走了。 第八章:那年夏天(6) han’sjewelry最新季度新品全球发布会准时于週日晚间在皇品饭店举行。 记者会上也邀集不少外国媒体与会,场面隆重盛大,两位代言人、韩氏几位主要经理人、广告总监江以默,以及操刀广告的lanceknight在此起彼落的镁光灯下进场。 待所有宾客记者入席,灯光逐渐暗下,静謐之中,影片开始播放。 蔓草丛生的雨林烟硝瀰漫,阴雨连绵的沙岸杳无生机,荒凉无垠的大漠火光四起,失散的男女在丛林间、在堤岸边、在荒疆上流离,在无数仓皇躲避的人群里颠沛,脸上是灰土,手里是血跡,眼中是将要熄灭的希望。 ——whereareyou? 他们擦身。 ——whereareyou? 他们错过。 ——whereareyou? 他们远在看不见的两端。 ——whereareyou? 他们近在碰不着的咫尺。 ——whereareyou? 他们回首。 ——whereareyou? 他们垂眸。 ——where... 他们在世界的尽头,望进了彼此的眼。 在狼烟之中,在雨雾之中,在战火之中,他们走向彼此,掌心相贴。 手腕上依旧带着分离之前留给彼此的信物。 whereareyou? i’mhere. i’mhere.stillhere.tilltheendoftime. 影片结束。 几秒之后,掌声四起。 场内灯光逐渐亮起,两位代言人配戴饰鍊登台,在品牌背板前接受媒体摄影。而后,司仪邀请代言人、韩夏、江以默,以及lanceknight上台入座,开始媒体联访。 问题首先集中在两位代言人身上。 作为han’sjewelry首位国际代言人,霍珝在去年三度摘下金奖视后后就宣布休息,已经将近一年没有新作品,这次发布会是她今年度首场公开亮相的活动,自然被媒体追着问了不少问题,其中也包括她与订婚多年的未婚夫申靖允何时打算正式对外公布婚讯。 外界谣传,两人早在两年前于法国秘婚,只是迟迟未向媒体公开,甚至还有週刊爆料,霍珝之所以暂别影坛,是为了调养生息,为怀孕做准备。 「大家真的太有想像力了。」霍珝失笑,「我们目前还是维持现状,暂时没有结婚或生孩子的打算,谢谢各位的关心。」 实际上,法国秘婚的事是真的。 近年,申靖允的事业重心逐步移回法国,两年前接任总公司要职时,怕她在台湾跟人跑了,趁着年节她前去拜访申谨行时,在巴黎铁塔下求了婚,她一点头,隔日就立刻带她去登记领证了。 至于怀孕这事两人倒是有共识,等过几年她正式把工作重心转到幕后再顺其自然。 媒体也接着访问了在模特儿圈名气不小的humphrey。 随后,问题转向韩夏。 「韩总经理,进军国际一直是您接班han’sjewelry以来最重要的计画,能不能跟我们谈一谈这次将鍊饰命名为『blackdatura』的原因呢?」 韩夏微微一笑,慢条斯理地拿起麦克风回答。 「datura是曼陀罗花的学名,而blackdatura指的就是黑色曼陀囉。黑色曼陀罗象徵了不可预知的黑暗、死亡,以及颠沛流离的爱。之所以将这次的鍊饰命名为blackdatura,正是为了呼应设计师rubel先生『危难中相遇』的创作理念。」 「所以这也是韩氏特别邀请knight先生担任导演的原因吗?」 女人微笑,「没错,最初这部广告就是以战争为发想,在与江总监讨论过后,我们一致认为曾亲身体验战地烽火的knight先生来操刀这支广告会是最好的选择,刚才各位的反应也都证实了这是个正确的决定。」 「knight先生长年旅居国外,江总监是如何与knight先生联系上的呢?」 江以默勾唇,「很幸运,我的上司,也就是奈果广告的执行长范羿寧小姐,与knight先生是高中同窗,所以这次的合作也可以说是命运安排的一场久别重逢。」 「knight先生,当初将总监找上您的时候,您对于这次的合作有什么想法呢?」 何砚轻笑,「我认为他们疯了。」 现场的媒体纷纷笑了出来。 「找战地记者来拍珠宝广告这样疯狂又创新的事,我想世界上没几个人敢尝试。」语落,他刻意玩笑,「重点是,他们开的价码实在让人无法拒绝,各位也知道,当战地记者赚不到什么钱的,当时我的手告诉我,必须得签名才行。」 男人幽默的谈吐再次引来阵阵笑声。 而后,一名外国女记者举手发问:「knight先生,您长期待在中东地区,是否也有过一段如黑色曼陀罗花般的浪漫邂逅呢?」 何砚笑着反问,「你们认为在枪声四起、烟硝漫天的战地里,还能有浪漫可言吗?」 半晌,他再次啟唇,「不过,待在战地里那段时光,在我心里,确实有个让我坚持下去的信仰存在。」 温沉的嗓声随着音箱繚绕于偌大的会场,如透着暖煦的晨曦,把嘈杂洗涤,把喧哗褪去,澄净如透明的溪涧,在心湖上瀲渺流淌。 韩夏不自觉抿唇,呼息微滞,手心泛出了细汗。 「能和我们稍微分享一下对方是什么样的人吗?」 「对我而言,她就像天使,大部分的时间只能在梦里相见。」男人深邃的眸里是记忆的折射,馀光全是她的模样。「但偶尔,也会降临人间。」 第八章:那年夏天(7) 发布会结束后,媒体与受邀出席宾客移动至二楼的宴会厅享用餐点。 身为主办方,韩夏整晚都端着酒杯周旋于人群之中,与人寒暄道贺,偶尔还得应付媒体记者简短的访问,忙得连吃上一口餐点的时间都没有。 何砚同样好不到哪去。 贵为国际摄影界的知名人物,不少外国媒体也趁机上前洽谈专题或採访机会,抑或询问他接下来几年的计画和动向,交际场合中,碍于礼仪,他也和人碰杯了几次。 结束了德籍记者的访谈后,何砚将酒杯交给路过的服务生,蹣跚步出宴厅,往走廊近处的化妆室走去。 他并没有想吐,就是胃翻绞得难受,短时间内没办法再好好与人交谈。 一会,何砚动身返回,才刚踏上廊道,剧烈的疼痛再度袭捲,他闷吭,左掌紧按着胃,踉蹌几步,撞上了墙,背抵着墙下滑了几寸,腿才勉强使力撑住身体,额间冷汗涔涔。 何砚闭上眼,放任自己跌入黑暗。 韩夏告辞了韩氏专柜进驻的大型商场董座,走出会场想去一趟化妆室,顺道补个妆,然而才弯入廊道,远远就看见斜倚在尽处墙边的男人。 她一怔,下意识快步上前,走近了才发现男人脸色苍白,神情痛苦。 「knight先生,你还好吗?」 听见她的喊声,何砚以为自己是昏了,喉间溢出一声哼笑,唇边弧度苦涩。 每当这么痛苦的时候,他总是会听见她的声音。 每当这么痛苦的时候,记忆总是会回到那年夏天,他倒卧在粗糙的地砖上,耳边全是她慌张无措的哭喊。 在以阿边境被流弹误伤的时候,在夜风萧瑟的溪边忍着剧痛徒手取出卡在肩上的子弹的时候,在没能处理好伤口而失血过多陷入昏迷的时候,他都曾听见她的声音。 那是他最快乐的时候。 每一次濒死之际,都是他最靠近她的时候,是天使降临人间的时刻。 有好几回,他甚至想过,是不是真的死了,她的声音就会永远留在耳边?是不是只要死了,她就会永远都在自己身边了? 有好几回,他在半梦半醒间问自己,是不是死了,她就不走了? 如果是的话,他愿意永远地死去。 「knight先生,你听得到我的声音吗?」 女人焦急的声音近在耳边,何砚吃力地撑开眼,模糊的视线中落入她皙白的手。 是梦吧? 是梦,她才会在这里,而不是在那个男人身边。 这场发布会潘绍航也在其中,作为皇品饭店的经营者,他自然是受邀出席。 何砚早有预料。 整场晚宴,潘绍航始终跟随在她身侧,陪着她四处与人寒暄交谈,像极了她的丈夫。甚至在媒体上前邀请两人合影时,记者提议要她轻挽着他手臂,说这样画面好看,她也照做了。 一整晚,他听了无数次她喊他的名字,温柔的,含笑的。 现实上在她身旁的人不是他。 这十年来待在她身旁的人,从来就不是他。 只有在梦里,她才会到他身边,才会喊他的名字,才会短暂降临人间。 即然是在梦里,他就无须顾忌。 何砚伸出手,像过去千百回,尝试抓住她的手。 「??」 感受到掌心里的温热柔软,他忍不住笑出声,指节收拢,确认她真的在自己手里。 手腕上传来的触碰太过清晰,韩夏颤着眼,呼吸微凝。「knight先生?」 他终于听见了,清楚地听见了。 她喊他knight先生。 骨底忽有烈火窜上心口,吞噬理智,何砚耗尽仅存的一点力气,把人扯过。 后背抵上石墙的瞬间,疼痛自胛骨蔓延开来,韩夏痛得皱眉,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拉扯惊慌,眸里全是颤光。 「不要再叫我knight了。」男人冷着声,眼底危光凌厉。 韩夏抿唇,仰眸与他对峙,呼息与他的缠绕在一块,两人之间有无形的烟硝瀰漫。良久,她找回了声音:「knight先生,你??」 话还没说完,男人的唇直接压了上来,蛮不讲理地把她剩馀的话全堵了回去。 他的唇是凉的,却把她给灼伤。 男人吻得分外用力,甚至粗暴,半点温柔都不存,像单纯报復。半晌,他放开她,身子却没完全退开,额轻抵着她的,垂眸与她相望,眼里依旧是大片光火。 何砚沉声,「你要是再喊我一次knight,我就咬破你的嘴。」 韩夏被他的举动吓傻,迟了几秒才意识过来自己被冒犯,染上慌色的眸光骤凛,抬手就推他。见她抗拒,男人脾气上来,刻意与她僵持,不动如山。 她瞪他,「knight先生,请你放开我。」 下一秒,他又吻了上来,动作比前一次更野蛮。 韩夏没想到他真的这么做,惊慌着忘了反应,男人趁隙入侵城池,捲上她的舌根,发狠纠缠,力道全没拿捏,吻得她连呼吸都疼,眼眶挤出了一圈泪。 直到心里舒坦了,何砚暂且收手。 韩夏不可置信地瞪着他,呼吸和心跳都是紊乱,「你??」 「我说过了,你自找的。」男人哑着喉,眸光如刃,半点悔意都没有。 韩夏攥了攥手,冷却情绪,缓声开口:「你喝醉了,我请绍航让人送你回去。」 何砚瞇眼,不由分说地再次吻上她。 「唔!」 韩夏瞠目,心里不只惊慌,也生气了。 她挣扎反抗,使劲想挣开被他按在墙上的左手,空着的右手不断推攘,结局却是被他如法炮製地将双手高举扣牢,连逃脱的馀地都没有。 这一回,他吻得更久,也吻得更深。 女人单薄的身子渐软,意识一点一点凋零,最后韩夏放弃了挣扎,顺服于他。 她其实也喝了酒。 想念的人就在眼前,朝思暮想的拥抱就在咫尺,她就是再怎么理智,也敌不过思念的浪以如此波澜壮阔的方式进佔心房。 她好想他。 怀里的女人不再抗拒自己碰触,甚至闭上眼回应他的亲吻,何砚放轻动作,舌在她口里温柔打转,最后顶上她的上顎,轻磨了几下,而后退出。 两人额靠着额,轻轻喘息。 片刻,他又吻了她一口,哑着声,「不准再这样叫他,否则我也咬破你的嘴。」 「我说到做到。」 第八章:那年夏天(8) 何砚松开箝制她的力道,却没把手松开,而是把她的手收回身侧,轻拥着她。 韩夏靠在他怀里,四周全是他的气息。 好半晌,她回过神,意识到自己的身分与今日的场合,宴会厅里还有记者没散,即使这里位置偏僻,也鲜少有人经过,他们依旧不该如此失态。 「你先放开我,knight??」韩夏开口,话才说一半,男人又倾身而来,她连忙改口,「何砚,你先放开我,好吗?」 「不好。」何砚一口否决,牵着她的手收得更紧。 「你别这样,要是被人看到了怎么办?」韩夏略微别开脸,好避开他随时吻上来的唇,口吻是罕见的示弱。 「那就去没人看得到的地方。」 语落,男人拉着她就走。 「何砚,你要带我去哪里?」韩夏被动地跟着他,心下一阵慌张。 男人的步伐走得急,让她得小跑步才跟得上,有几次甚至小小踉蹌。最后,两人避开宴会厅里所有耳目,乘上电梯,直达他入住的总统套房位于的二十六楼。 走出电梯时,韩夏还是一头雾水,直到看见他拿出房卡开门,才后知后觉地想起他这段时间就下榻在这,回过神时,人已经被带入房里。 「何??」 她还来不及开口,男人又一次扣住她双手,把她压在房门上,俯身而来。 韩夏就是再怎么搞不清楚状况,被吻了一会也明白了。 她闭上眼,伸手环上男人的项颈,仰头给予回应。 男人灼烫的唇一点一点碰着她,细细吻过每一处,几番摩挲后,转而含住她的下唇,瞅着她的眼神格外挑逗,韩夏张口轻喘,何砚趁势勾过她的舌,一寸一寸深入。 细微的水声瀰漫,在无光的房里格外清晰。 韩夏不自觉唔哼出声,热气扑上男人稜角分明的轮廓,何砚揉着她的腰,抬手抽去她发间的簪,及背的长发如瀑而下,折射月光,成了银汉。 交缠的呼息渐重,男人的掌心随血脉搏动染上炽热,辗转而上,隔着丝帛轻抚她的背,顺势解开背后的拉鍊,最后抹过肩线,轻轻一捻,纯白的长礼服自女人身上滑落。 「韩夏。」他吻过她的耳,嘶哑低喊,想确认她的存在。 「嗯。」韩夏仰颈,任他亲暱。 男人埋首,吻着她颈间的脉动,攀在他肩上的小手紧了紧,在衬衫上留下皱摺。 薄唇沿着颈线而下,在锁骨之处流连,留下红痕。何砚抬手解开钮釦,褪去衬衣,重新吻上她细细哼喘的唇,「韩夏。」他轻喊,解开她背后的暗釦。 韩夏没有回应,只是与他十指紧扣,亲吻他的下頷与脖颈。 何砚搂着她走向床铺,最终把人放上了床。 未开灯的房里,落地窗外的灯火阑珊,两人相望的眸里是同样渴求的星火。 他俯首,吻过她的额、眼、鼻、唇,然后是脸颊、项颈、锁骨,最终在细腻的柔软上驻下足跡,女人白皙的肌肤上留下了深浅不一的印记。 韩夏颤着身,指尖插入了男人的发梢。 流连于胸上的吮咬刺激了感官,膨胀的快感在脑海发酵,韩夏眼角发红,松口呻吟,眸中裹着媚色流淌。 嶙峋的指带着焰苗向下,在平坦紧实的腹上摩挲几许,而后辗转触上她身上最后一层薄料,稍稍往里陷,有轻微的湿意沾上指腹,温热而黏腻。 韩夏低嚀,红唇轻喘,眼角渗出了些泪。 男人重新回到她上方,亲吻她的眼,指尖隔着布料来回轻捻绕转,薄唇低覆于烫红的耳边,哑着声问:「韩夏,这些年,你有没有过其他男人?」 韩夏一怔,睁开眼,在夜色里看见他幽邃的眸。 她抬手,指尖轻轻抚过他眉梢,眼神有些受伤,却微微弓起身吻他。 「没有。我没有。」 她一连说了两次没有,惹得他心疼,何砚吻着把她压回床上,温声解释:「你有过别的男人也没关係,我只是怕弄疼你,对不起。」 听见他道歉,韩夏眼眶一热,伸手抱住他。 「真的没有。」 「我相信。」男人低吻,悄悄探入一指。「我只是不想和以前一样把你弄哭。」 一席话意外勾起当年青涩的记忆,韩夏红了脸,身体却不自觉迎合他的触碰。 那一晚,两人所有的举措都笨拙懵懂,后半段她几乎是含着泪忍痛做完,结束后他不断道歉,她怕自己又一次心软,整夜都没再说话,男孩子睡着以后,她就走了。 何砚吻着她,把动作放得很慢,深怕躁急了就弄疼她,「还好吗?」 「嗯??」韩夏咬唇,声音闷在喉里,分不清是回应还是呻吟。 女人的身子颤得厉害,水声四溢,男人吻她的耳,刻意问,「这里吗?」 韩夏听得赧然,也有些不甘心,伸手去探男人跨间挺立的慾望。她解开他的裤釦和拉鍊,软腻的手心往暗处试探地捋了两下,「你呢?这些年,你有过其他女人吗?」 男人喉咙一紧,眼底捲来整场夜色,慾火在闃暗中风起云涌。 他抽手,不顾指间淋漓,握住她的掌,拇指在细小的腕骨上轻磨,然后按着她深入。 「没有。只有像这样——」 他带着她紧紧裹住那热烫,时重而浅,时快而缓,反覆不止。 韩夏滚了滚喉咙,有些后悔自己过于大胆的挑衅,想收手,男人却吻上她,引着捻捋的手劲加重了几分,灼热的唇在她耳畔留下一语嘶哑。 「心里想的都是你。」 第八章:那年夏天(9) 相隔十年的拥抱,褪去了年少的青涩生疏,融入了成年人的激情热烈,拋却整座城市的喧嚣,只专注于彼此的呼吸和心跳。 云雨之后,两人相拥着温存,韩夏蜷卧在男人怀里,倦得撑不住眼皮。 「韩夏,先别睡。」 「嗯。」她敷衍应声,又把脸往枕头里埋了几寸。 何砚失笑,俯身吻了吻她的额,「我去替你放热水,你别睡着,听到了吗?」 「嗯??」 男人缓缓抽出枕在她颈下的手臂,下了床,进浴室放了一缸热水,回房里时,韩夏已经跌入深眠,连浸入水中也没醒来,何砚索性替她清理身子。 何砚要把人抱起时,韩夏醒了过来,花了几秒鐘才弄清楚自己身在何方。 他吻了吻她,「要自己起来吗?」 韩夏点头,自己起了身,何砚去外头拿了浴巾回来,替她围上,「浴室里有吹风机和浴袍,你先待在这,我请人把床单换了。」 听见最后一句话,韩夏脸又红了,垂眸含糊低应,裹着浴巾去找浴袍了。 估计是两人都喝了酒,情绪又压抑得深,拋开顾忌后反而一发不可收拾,何砚不知疲倦,她也极尽迎合,几乎把整张床给做遍,若不是她体力不允许,恐怕天明了都还不停。 十年真的太久了。 何砚请房务员更换了所有寝具,也点了几样清淡的餐点,韩夏吹乾头发从浴室出来,就被他带去客厅里坐着,说是看她整晚没吃什么只喝了点酒,怕她饿了。 男人握了握她的手,「你先吃,我去冲澡,很快就回来。」 「嗯。」韩夏点头,他却还坐在沙发上,丝毫没有想起身的意思。「何砚?」 「你??不会走吧?」何砚眼眸半垂,视线停留在两人相握的手上,指腹反覆挲抚着她的手腕,像是在确认什么。 韩夏一怔,意识到他是想起了十年前那次不告而别,愧疚漫漶。 她抬手,指尖抚过他藏着恐惧的眼角,温柔安抚,「我哪里都不会去,不要担心。」 他还是没看她,只是停下动作,「真的?」 「真的。」她沉声允诺,握紧了他的手。「何砚,我不会走,相信我。」 男人终于抬起眼看她,眸底依然流淌着忐忑,却只是沉了口气,隐忍着没再开口。好半晌,他缓慢地松开了手,「我去冲澡,很快就回来,真的很快。」 「好。」韩夏轻笑,抚着他的脸,「我等你。」 眸光颤晃,何砚犹豫片刻,又说了一次,「你真的不能走。你走了,我会??」 「我不会走,你不要怕。」韩夏伸手抱住他,「何砚,你不要怕。」 她知道怪不得他的。 当初他还只是个少年的时候,付出了全心全意,换来的却是她未留隻字片语的背叛,不可能不受伤的。但她不会再离开他,也不会再让他受伤了。 今晚的相拥即使是意料之外,却也让她彻底明白自己的思念。 她想念他,她渴望他,她想留住他。 不止一个夜晚,而是永远。 她再也不要把他推开,也再也不要眼睁睁地看着他转身,再也不要了。 就算他真的要报復,那就报復吧,反正是她有亏欠,不管他想从她这里讨回什么,她都甘心给予,哪怕是她的一切,哪怕是她这一生都要在痛里支离破碎,她都给。 十年前,他给了她一往情深。 这一回,换她为他一往无前。 何砚说的很快是真的快,不出五分鐘他就从浴室里出来,头发也没弄乾,一来到她身边,手就握了上来,把她的手牢牢收在掌里,抽都抽不动。 韩夏有些好笑地看着他,「你这样我要怎么吃东西?」 「你是右撇子。」何砚一点也不觉得有衝突。 「何砚。」韩夏轻喊,笑容掺入了几分无奈,「你先去把头发吹乾,好吗?」 「不好。」 韩夏抿唇轻叹,耐着性子,「你头发短,吹乾用不着几分鐘的,我不也还在这里没有走吗?而且大半夜的,我穿着浴袍能去哪里?」 何砚不说话,就安静看着她,似在估量这番话有几分可信。 半晌。 「不要。」 韩夏:「??」 她好像终于明白丫头固执起来时像谁了。 「何砚。」她轻喊,口吻和眼神都比前一刻更柔软,也更有耐心。「我知道要你现在就相信我很难,不然我帮你吹头发好吗?但吹完之后,你得先把我的手放开,让我好好吃东西,可以吗?」 何砚还是不说话。 良久,缓慢地松开手,独自进了浴室。 韩夏无奈地笑了。 过了十年,他似乎比那年夏天更像个少年,还懂得和她使拗了。 何砚吹乾头发回来,在客厅陪着韩夏把餐点吃完。 原先他还是坚持握着她的手不放,后来韩夏提了折衷方案,让他抱着她,她先吃东西,吃饱后就任由他牵着,让他接手把盘里剩下的食物吃完。 男人估计是在战地里待久了,习惯了刻苦,即使用非惯用的左手,动作依旧俐落。 两人在接近四点时重新躺上床。 何砚仍不放手,也不闭眼,就这样看着她。韩夏无奈抿笑,软声哄道:「何砚,我好累了,我们睡觉了,好不好?」 「你睡。」 她抬手轻抚他的眉眼,「你也闭上眼,陪我睡一会,好不好?」 男人垂眸避开她的目光,一逕沉默。 韩夏抿唇,知道若是不把话说开,他就一刻不会安心,也就一刻都信不了她承诺的不走。 她当初伤他太深了。 「何砚。」她轻唤,「你是不是有话想说?」 宽硕的身子一顿,呼息乱了拍。 他不说话,韩夏也没催促,就只是轻轻碰着他,让他知道她还在。 良久,男人喉间的结滚了几下,终于开口。 「韩夏。」 他哑着喊她,语声听似平缓,呼吸却全是碎的。 他的灵魂全是碎的。 「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你才走的?」 眼眶一热,韩夏伸手抱住了他,止不住眼泪与心疼。他究竟是一个多傻的少年,才会认为她的离开是他做错了什么? 「不是你的错。何砚,不是你的错,你没有错。」 「是我。是我的错,是我把所有事情都瞒着没和你说,是我的错??」 她哭着吻他,反覆地碰着,想把那些深埋在心底的,迟到了多年的,早该在重逢之初就和他说的,在每一次不经意伤害他的时候欠下的,成千上万数也数不尽的愧疚,泣不成声地全说了。 他没有错,是她对不起他。 一直以来,都是她对不起他,是她辜负了他。 错的人是她。 第九章:时光有你(1) 「小时候,我们一家人感情很好,我爸爸时常在週末带着我和妈妈出门。八岁那年,我们去南边度假,夏季午后常有暴雨,我却坚持要去海边玩水,于是妈妈陪着我去了。」 「出发之前,我答应过她,去了只能踏浪,不能下水。我答应了,还和她拉勾,可是我没有做到,结果意外溺水了。我妈妈为了救我,明明怕水却还是下了水。」 「最后,我被救回来了,可是她没有。」 韩夏从来没有和任何人提起过这件事,即使再亲近的人都没有。 温庭刚过世的第一年,韩振刚全心投入工作,饭不吃、水不喝,有时连家也不回,她当时候年纪小,不理解这是他疗伤的方式,认为韩振刚心里怪罪于她,也就没敢再主动去见他。 有一阵子,她甚至也躲着他。 时间一久,父女间的感情疏离了,平时联系都是透过第三人传话,谁也不特别过问谁的生活,一年下来,也就只有年节以及温庭祭日那天会碰面,见面了也说不上几句。 忘记从哪个时间点开始,韩夏觉得该拿自己这条命去赔。 那天开始,韩振刚说什么她都听,他安排什么她都照做,他要她学习独自生活,她二话不说就从家里搬出去,哪怕心里认为他之所以这么做是不希望她的存在玷污了这个家。 「那时候没和你说,是因为我爸爸已经安排好了一切,我怕你会说要等我,怕你说不在一起也没关係,我不想要浪费你的时间,不想要你错过更好的人,所以才这样离开。」 「何砚,对不起。」 语声落下,万籟俱寂。 何砚收手抱紧她,「韩夏,你是不是傻?」 眼睫轻颤,韩夏攥了攥指,拧紧他腰间的布料,「??对不起。」 何砚垂首吻她,辗转廝磨,沉哑的喉音贴进她唇里,「你知道我的个性,以后不准再瞒我了,任何小事都不准。」 「好。」 韩夏低应,闭着眼回应他的温柔,直到他退开才又重新睁开眼。「我答应你,以后任何事都不瞒你了。那你可以闭上眼睛,陪我睡一会了吗?」 「嗯。」男人终于顺服了一回,听话地闔上眼,握着她的手依然没放。 韩夏眼神一软。 他曾是灿阳温暖的少年,她却在他心里种下大雪,而今她选择归来,他的世界却已是漫天苍凉。 但这一次,她不会再逃。 这一次,她会陪他把馀下的盛夏都走完。 # 何砚彻夜没睡。 韩夏睡着以后,他就睁开了眼,然后一整夜就看着她,确保不再重蹈覆辙。 晨光自落地窗外洒落,照亮满室清明,男人将握着她手的掌换了,抽出来的左掌举于半空,替她遮去光亮,而这一遮,就是两个小时过去。 习惯了中东的烈日,即使手背被晒得热烫,何砚依然面不改色。 他想吻吻她,又怕吵醒她,所以只是安静待着。 一如这十年来,即使再想见她,即使思念瓦解心脏,他也只敢待在远得看不见她的地方,用尽所有方法寻找任何有关她的线索,用零星的消息拼凑她可能的模样。 那一年他们在海边拍下的合照,她也没留给他,所以他只能反覆地看着当年跟在她身后时用手机拍下的几张照片,只能从新闻报导上存下她的姓名,或是把她受访的片段重复看过一遍又一遍,好让那年夏天永远都是记忆犹新。 他一直认为,是他做错了什么,所以她才会离开。 所以他也一直认为,只要等到某一天,她身边出现了另一个男人,一个她愿意在公开受访时提及的男人,听着他谈论对方优点的同时,他就会知道自己当初究竟做错了什么。 只要等到那一天,他就会知道,她为什么离开。 然而,十年过去,他依然没等到想要的答案。 然后命运找上了他,给了他重新回到她身边的机会,他毫不犹豫地抓住了。 还好他抓住了。 所以他现在才会在她身边。 他终于回到她身边。 这些年,韩夏的生理时鐘很固定,即使前一天忙得再晚,依然在六点半左右就醒来。醒来时,第一眼看见的就是男人温柔凝望的眼眸。 何砚勾唇,「早。」 听出他嗓音清醒,韩夏抬手抚了抚他的脸,「怎么起这么早?」 「睡不着。」他答,侧首在她掌心印了个吻。 韩夏微微拧眉,指尖沿着男人凌厉的眉骨轻抚而过,「怎么睡不着?我吵到你了?」 「怕你走了。」何砚转而把人搂进怀里,一点一点地吻着她的发,所有的触碰都格外珍惜。韩夏听得心疼,回手拥抱,仰头去寻他的唇。 两人廝磨了好一阵,男人明显动情了,大掌揉着她的腰,却主动缓下吻,哑道:「你先去梳洗,我昨晚已经请饭店备了一套衣服,待会我打个电话,让他们送来。」 心下微动,韩夏倾前吻了吻他唇角,「谢谢。」 梳洗过后,韩夏在更衣间里换装,也把长发盘成了上班时习惯的髻。 何砚在房里换好了衣服,折回更衣间时就见穿衣镜前的女人把外套给穿上,立刻上前自背后把人拥入怀中,问话之前还先在她颊边偷了个吻。「尺寸还行吗?」 「嗯。」韩夏轻笑,镜子里男人窝在自己颈间,模样温顺,她不自觉弯了眼尾。 「那就好。」他低语,又去吻她的颈。 湿热在肌肤蔓延,韩夏轻颤,轻推了推他环着自己的手臂,软声道:「何砚,别留印子,我今天还得开好几个会。」 何砚闷哼,把吻转向她唇上。 男人吻得不深,就只是轻轻碰着,偶尔舔拭,像在吃糖似的, 韩夏失笑,「我不知道你这么黏人。」 何砚也笑了,转而去牵她的手,拇指在腕骨上轻轻廝磨,「化妆品那类的东西我不懂,就没让他们准备了,没关係吧?」 韩夏心口一暖,「没关係,办公室里有。」 这男人心细起来,字里行间都是漫漶的温柔,她何其有幸能拥有? 「那我们先去吃早餐,然后我送你去公司,嗯?」何砚垂眸看她,语气听着像询问,眼底却藏着期盼。 韩夏自然看出来了。 「好。」 「那,」他接着说,「今天一整天,我能都待在你身边吗?」 韩夏以为他是没安全感,心疼得都软了。「何砚,我只是去上班,下了班就回家,晚上我们也可以一起吃饭。我不会走,哪都不会去,你明天一样看得到我啊。」 「我知道。」何砚抿笑,「只是我星期三就得回芝加哥了。」 韩夏愣怔,下一秒就被他拥入怀中紧抱。 「叙利亚内战爆发了,这行程我和robert之前就已经定下,是因为我临时接下和韩氏的合作案才把行程给延后,现在我得过去了。」语落,他吻了吻她。「所以这两天,能让我待在你身边吗?」 没想过两人才刚复合就要分离,又亲耳听见他说要飞去战地,韩夏登时不知所措。 随后淹没心脏的是更深的徬徨。 昨晚相拥时,即使房里灯光稀微,她还是隐约看见了他身上大大小小的伤疤,抚摸他时都会不经意触上那些凹凸不平的疮痕,她不敢想像那些伤在还留着血时是什么模样,也不敢想他受伤的当下周围是怎样危急的情况。 他甚至也许差一点就死在异乡,死在荒芜的大漠之中,死在无人知晓的何方。 「要去多久?」韩夏攥紧他腰边的衣料,努力克制着,不让声音听起来太过慌张。 「目前还不确定,可能会待上几个月,或是半年。」何砚低头吻着她的发,掌心轻抚着她的背,温声安哄,「到那之后,我会儘量找时间和你联络,不用担心。」 韩夏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当初她放弃了的路,是他继续拿着相机替她走的,所以她不能要他不去,也不想说任何会让他有所牵掛而走不开身的话。 那是他的理想,是他付出生命换来的成就,她所能做的就是支持他,然后等他回来。 她会等他回来,永远都在这等他回来。 第九章:时光有你(2) 两人在咖啡馆里简单吃过早餐。 他们起得早,韩夏早餐也吃不多,进公司时还不到八点,沿路也没碰上几个员工,抵达时,余瀚早已在座位上忙碌,见上司到来,他立刻起身问早。 「总经理早。」 「早。」韩夏应声,步伐没停留,推开办公室的门扇。「十分鐘后进来报告广告网路声量、媒体与论、消费者反应,还有今天的行程。」 「是。」余瀚恭谨頷首,回过身想入座,却见男人缓步走来,心下一怔,他连忙问候:「knight先生,早。」 「早。」何砚噙笑,也没停留,直接进了办公室。 「??」 余瀚看着那隐没在门后的身影,表情顿时有些微妙了。 总经理这该不会是和knight先生复合,还任由他跟着自己一块进公司上班了吧? 韩夏进办公室后就先去里头的休息室化妆。出来时,何砚坐在会客区的沙发上,一路盯着她走回办公桌前,剑眉轻拧,似乎有些意见。 她抽过桌上的文件,分神看他一眼,「在看什么?」 「我觉得你淡妆比较好看。」男人单手支着下頷,指腹抹着唇,姿态慵懒,一副把她全妆和淡妆所有细节都一一比较,甚至还给每个项目都评了分。 韩夏有些好笑地睇他,「你们男人分得出全妆和淡妆?」过了一秒,惊觉不对,她凛眼,「你在国外看过多少女人的全妆淡妆了?」 「战地里全是男人好吗?」何砚喊冤,拿出笔电,打住这话题,「我要工作了。」 韩夏失笑,这男人就懂得变通。 一会,余瀚敲门入内,走至办公桌前,递上平板,开始报告。 「总经理,这是昨日发布会结束后八小时的网路声量数据。目前公司官网以及影音平台的观看次数累计已经超过一千两百六十万次,消费者对于广告的反应热烈、评价正面。截至今日上午八点为止,全台透过门市电话与官网预订下单者约有一万六千笔,国际订单部分则高达五万六千笔,无论是国内还是国外市场,单日的销售数量都是歷年来最高。」 「很好。下午收盘后,把近两年的股价数据分析给我,请市场部针对十二月各家竞争品牌促销活动做一份统整报告,修正销售策略,明天下班前交上来。另外,请资材部继续追踪debeswana的供应量什么时候恢復正常,务必确保下半年度的订单不会迟延。」 「是。」余瀚应声,接续报告,「今天上午十点与海外战略部要进行明年度于lse掛牌上市的会议,十一点是与dreammall沉经理的柜位调整会议,稍后我会将市场部提出的修正方案送上来,下午两点法遵部报告今年上半季各部门的法律遵循状况及改善情形,并针对下个月预计提报董事会修正的内部规定进行报告。」 「以上是今日的行程。」 「好。九点半以前把战略部提供的会议资料送进来,你去忙吧。」 「是。」余瀚收回平板,转身离开,经过会客区时稍回停下脚步,礼貌询问:「knight先生,需要帮您准备一杯热水吗?」 闻声,何砚自国际新闻抽身,勾唇,「那就麻烦你了,余特助。」 余瀚轻瀚首,退出办公室。 门一关上,他就把视线转往已经陷入工作之中的女人,眸光软了几分。 这两年,她就是这么走过来的吗? 每日每夜在无数的行程里浮沉,忙得连停下来喘口气的时间都没有,只因为认为自己成了罪人,背负了深重的罪孽,所以甘心一肩扛起十字架,即使再累都不吭半声。 他喜欢的女孩子,即使过了十年,也还是依然不懂得照顾自己,依然让人心疼。 他忽然有些感谢了,在那些没有他在身边的日子里,至少还有那么一个人愿意全心全意为她付出,也把孩子一併疼爱。 他知道,若不是真的深爱,没有一个男人能做到这般爱屋及乌。 至少,那男人把韩夏照顾得不差,没让她真的倒下。 然而两日后,他就要暂时离开她去远方,可这一次,他不希望她身边还有别人。 他该怎么做? 在他不在的这段时间里,他该怎么做,才能确定韩夏不会再离他而去? 「总经理,开会时间到了。」 韩夏埋首于会议资料中,潦草回应,「好,你先过去。」 「是。」余瀚应声,退出门外。 韩夏收拾好所有文件,起身要走,经过沙发时却被轻轻攫住了手。 「何砚?」她轻怔,回头就见男人起身,圈着自己的手重复着与昨晚相同的动作,他似乎特别喜欢揉她的腕骨,举措看着温柔,实际上却是扼制。 他强留人的时候是野蛮的,她见识过,知道他心里没安全感,也知道他在克制。 「我只是去开会,会议结束就回来了。」 何砚頷首表达明白,却把人拉到面前,「去之前,能让我吻一下吗?」 韩夏脸一热,男人俯首而来,她连忙抬手抵住他胸膛,「这里是公司,你别胡来。」 眸光微暗,何砚没说话,把手放开了。 看见他眼底的落寞,韩夏揪了心,一时半刻也捨不得了。犹豫半秒,她伸手揣着他胸前的衬料,仰高脑袋主动吻了他一口,赧睨道,「这样可以了吧?」 男人轻怔,随后弯了眼,满足地笑了。「你可以去开会了。」 韩夏气笑,踮起脚尖亲吻他侧颊,「等我回来。」 第九章:时光有你(3) 十一点,会议结束。 韩夏回到办公室,才推开门,就见沙发上的男人屈臂支着额,似在打盹,桌上的笔电萤幕还停留在与叙利亚内战相关的国际新闻页面。 她退了一步,把门带上,转而向余瀚交代,「刚才资料整理好之后送进来给我,进门时小声一点。替我取消公司今天的餐盒,买一份清淡一些的食物,中午再送进来。」 上司刻意压低音量,余瀚也配合回得轻声,「是。」 「去忙吧。」 韩夏推门而入,动作放得轻,就怕吵醒他。 早上他说怕她走所以不敢睡,她就猜到他大概整晚都没睡,只为了确认她时时刻刻都在自己身边,不会再像过去那样没留一字一句就消失。 这些年,他在兵荒马乱的旷野里,在狼烟四起的烽火下,肯定也没能好好睡上一觉,好不容易回到了不必时刻都战战兢兢的地方,哪怕时间不长,她都希望他能好好休息。 然而,韩夏才刚回到座位上,手里的东西都还没来得及放下,男人就立刻醒来。 「回来了?」 「我吵到你了?」韩夏微讶,不禁懊恼,「对不起。」 何砚抿笑,「没有,我没睡。」 她来到男人身边,握了握他的手,眼神和口吻都是心疼。「还是你进去里头躺一会?我中午再叫你起来。」 「不用了,我不累,我想在这陪你。」嶙峋的指抚过她的手背,这一回,他没留恋,很快就松了手。「去忙吧,事情那么多,就先别管我了。」 知道他是体贴她,韩夏更心疼了。 无奈各种公事缠身,她没有时间挥霍,也只好回到办公桌前继续忙碌。 中午,两人留在办公室里一块吃午餐。 何砚和她说了些关于叙利亚内战的事,也解释战地记者驻扎的营区都有联合国军队派兵驻守,靠近城区的地方都能借到无线网路,营区里也有通讯信号,两人依旧能联系。 此外,按照国际战争法与武装衝突法,交火的两军不得对非武装战斗的人员进行攻击,记者进入战地进行採访工作时也会在手臂上配戴显眼的臂章和军牌项鍊,基本上人身安全都是无虞。 「可是我看你身上有很多伤??」 韩夏知道他是想让她安心,可她实在无法忽视那些留在他身上的各种伤痕,尤其左肩下那触目的圆孔,即便此前从未见过这样的伤,她也不难猜出那是怎么留下的。 曾经有一颗子弹,在他的身体里。 「在野外工作难免会受伤,但都只是小伤,没事的。」何砚噙笑,把过往说得云淡风轻,甚至还有馀力安抚,「况且,你也知道我很会照顾人的。」 韩夏睨他,「你只会照顾别人,不会照顾自己。」 何砚没反驳,只是把人搂进怀里,「睡一下,你待会又得忙了。」 短暂的午休过后,韩夏又接着投入下一场会议,途中短暂回办公室找了下文件就又赶回会议室里,原先预计进行九十分鐘的会议,最后耗费了两个小时才结束。 回来时,她整个人都是暴躁。 「下班前通知三个法遵检核出问题的部门主管,明天十点向我报告部门缺失原因以及改善计画。专柜员工在同业门市违法兼职这件事,让人资部先去向专柜瞭解情况,三天内交一份检讨报告上来。」 女人回到办公桌前,重重放下手里的资料,偌大的空间里巨响回盪。 韩夏冷眼看着站在案前的特助,「上个月发生的事为什么现在才报到我这?法遵部的教育训练和法遵通报事项都是在做表面工夫吗?不过走了一个科主管,整个部门就不会做事了?还有,一个当了整整五年专柜负责人的经理,成天待在柜上,整整三个月都没发现员工有问题,你们在和我开玩笑吗?」 深知上司正气头上,余瀚认命接下怒火,恭谨回覆:「总经理,关于这件事,许副总已经亲自去了解状况,我会继续和法遵部保持联系,一有进度就立刻向您回报。」 韩夏沉了口气,捺下脾气,坐回椅子上,「你出去吧。」 「是。」 「上午我要的东西,整理好就交上来。」 「是。」 余瀚退出后,办公室陷入一阵极长的静謐。 何砚安静地待在原处,他知道韩夏生气的时候习惯一个人静一静,自己消化情绪。 几分鐘后,女人冷静下来,又重新投入工作,像没事的人。 接下来的时间两人都没说话,各自忙着手边的事,只是偶尔韩夏会分神看看他,然后看着看着,某一刻她忽然意识过来,只是这样看着他,知道他在身边,竟就让她安然了。 从前的她不曾想过这样的光景。 还好他回来了。 还好这一次,她没有再把他推开。 突然想抱抱他了。 韩夏放下手里的钢笔,啟唇轻喊:「何砚。」 听闻,男人抬起眼,午后的阳光透过落地窗洒满一室,女人沐浴于澄暖之下,眉眼恬淡。时光彷彿回到了十年前的那个午后,他看见她的第一眼。 他说她是天使是真的。 薄唇轻扬,何砚起身,来到她身边,「怎么了?」 韩夏摇摇头,悄悄勾住他的指头,语声模糊。「就是??想要你过来了。」 她难得撒娇,何砚听得心动,反手将她的手收入掌中紧握。 他俯下身,吻上她的唇。 韩夏微微仰颈,右手搭上他的项颈,才想给予回应,耳边就传来一阵敲门声,心一惊,她连忙睁开眼,直觉把人推开,手劲一个没拿捏,男人踉蹌得差点摔了。 韩夏无暇理会混乱,忙不迭地转正座椅,低头寻找钢笔。 「总经理,您要的每小时股价??」 余瀚一进门就撞见诡异画面,女人垂着脸,一双手在桌案上瞎忙,男人则是背着身把手抄在兜里,一副在欣赏窗外风景,他顿时意识到自己来错时机,立刻把剩馀的话消音。 进退两难。 「拿过来。」韩夏冷声,终于找到钢笔了。 「是。」余瀚不敢怠慢,连忙上前把资料呈上,犹豫了几秒,还是开口:「总经理,我是不是打扰??」 韩夏直接打断,「东西放着就出去。」 「是。」 余瀚应声,快步而出,急慌地把门给带上。 门扇一关,何砚立刻松了口气,回过身,就被人责备:「就说在公司别胡来了!」 「你怎么不说是你的特助太不会选时机?」他好笑反问,伸手抽掉她手中的钢笔,连人带椅转回自己面前。 韩夏一怔。 「你做什么?」 男人勾唇,拉过她的双手搭上自己的肩,「继续。」 再次吻上她。 第九章:时光有你(4) 两人在办公桌前耳鬓廝磨了一会,韩夏在男人把她抱上办公桌时阻止了他,笑着说她真的要忙了,然后把人赶回了沙发上。 在那之后,她就无暇再分神看他一眼,直至夕阳西下,天幕换上了夜色。 何砚把手边能处理的事都做到了个段落,甚至还剪辑了一小段下年度预计要发表的纪录片,眼看錶上的指针再转个半周就要八点,他于是起身朝她走去。 「韩夏,还没忙完吗?」 「再等我一下,我把这份报告看完就好。」韩夏头也没抬,手里拿着笔不断在纸页上圈记,纸张翻了又翻,尽头却是遥遥无期。 一小时前,他也听过这句话,一模一样,半字未改。 何砚绕过桌案,弯身附靠在她耳畔,「再一下是多久?五分鐘?十分鐘?」 男人的气息近在咫尺,韩夏依然不为所动,只是分神瞥了眼时间,「半个小时。」 半个小时? 何砚无奈失笑,故技重施地把人转向自己,揶揄道:「韩总经理对时间单位的定义我不是很明白。」 韩夏这才意识到两人相约晚餐的时间已经过了许久,顿时有些愧疚了,她抬手抚了抚他的脸,软声道歉,「对不起,真的再等我半小时就好,你别生气。」 何砚哪经得起她示弱。 「好,就再给你半小时。八点一到我就过来带人了,没得讨价还价,嗯?」 男人妥协于她,语声还宠溺,韩夏心一暖,不禁笑了,「好。」 二十五分鐘后,韩夏把剩馀的报告看完,收拾好桌面,拎起皮包去找他,「何砚,我好了,走吧。」 听闻,何砚反倒意外,垂眸看了眼錶,「还有五分鐘,不再忙一下?」 韩夏轻笑,刻意加重了语调,「走了。」 男人勾唇,自沙发上起身,牵过她的手,「既然还有时间,我也别浪费。」 韩夏没听懂他这话是什么意思,男人已经收臂将她拥入怀里,把唇给吻上。她一怔,下意识推拒,下一秒又想起他安静陪了自己一整日,于是也放任他了。 起初,何砚只是浅浅地在唇外吻着,后来见她没闪躲,揉着她的腰窝把吻给加深。 唇舌火烫,韩夏不自觉嚶嚀出声,意外松了手,皮包落在男人脚边,声响回盪,却也没打断两人的相拥,她索性抬手圈住男人的项颈,专注回应他每一次的亲吻。 灼雾迷茫之际,门外再度响起了敲门声。 这回,韩夏没能来得及把他推开,只好把自己藏进他怀中。 「总经理,法遵部回报??」余瀚才推开门,男人宽厚的背影以及落在他腿边的那只皮包就映入眼帘,他登时哑口。 「余特助,出去。」何砚护着怀里的女人,嗓声沉冷,甚至咬牙切齿。 「是。」余瀚二话不说,立刻把门关上。 韩夏想找个洞把自己埋了。 她恼羞地搥了男人的肩,嗔骂,「都是你!」 何砚不满,「又怪我?开门的人是我了?」 男人没半点悔过之意,韩夏更气,抬眼瞪他,「你要我以后怎么面对余特助?」 何砚不仅回嘴,还义正严辞,「还要怎么面对了?你是总经理,他是特助,大不了换掉他就是。我看他也没什么眼力,留着多碍事?」 「??懒得跟你吵!」韩夏气不过,弯身捡起皮包,逕自走了。 何砚沉气,捞起笔电,也跟着出了办公室。 「总经理,您要下班了?」一见上司出来,余瀚立刻自座位上起匆忙起身,然而韩夏一句话也没回,头也不回地走,背影显然气得不轻。 余瀚还在思考是不是自己刚才又挑错时机进门,肩上就被人重重拍下,男人的掌搁在上头,手劲甚至还有些大,掐得他不禁挺直腰桿。 他嚥了下喉,「??knight先生?」 「余特助,身为一名总经理特助,你应该再有眼力一点。」男人口吻淡漠,却是话里藏刀,说完就松开手,迈步离去。 余瀚:「??」 他这人一向有眼力,只是没见过总经理谈恋爱的样子而已,他也觉得冤好吗? 何砚向来不喜争执,韩夏也知道那事是自己纵的,不好和他置气太久,上了车以后,两人言归于好,没再着墨究竟是谁对谁错。 何砚驾车,说是前几天听江以默说附近有间新开幕的私厨餐厅,开幕不到三个月就在饕客间累积了不少好评,推荐他去看看,他于是订了位,想带她一块去。 约莫十五分鐘的车程,男人将车停于路边,带着她步入巷弄。 这间餐厅坐立地段精华的商业区,租金估计不便宜,选用的食材档次都高,想入席还得事先预约,餐点价格却意外平易近人,几乎像是不计成本。 进门后,服务生将两人领入吧檯区的座位,并送上菜单。 「欢迎光临tears!本季的招牌是波士顿焗烤龙虾以及炙烧伊比利猪肋排,今天我们的总主厨亲自蒞临,所以更推荐二位可以常常我们的隐藏菜单『焰火之泪』,这道料理选用x.o.等级的白兰地搭配澳洲顶级m12和牛,以乾煎的方式呈现牛肉最原始的甜味,是我们总主厨特别设计的私房餐点。」 服务生的话才刚告段落,一名身材高挑的男人恰好自厨房里出来。 男人一袭墨色衬衫,袖子捲了两折推至肘处,腰上系着黑色的围裙,以眼神示意服务生退下,而后温声道:「我来为两位介绍吧。」 听闻,韩夏心觉这嗓音有几分耳熟,抬眸一看,就认出了对方。 「车总经理?」 「韩总,好久不见。」 韩夏微微一笑,「车总什么时候开了餐厅,还这么低调,我都没收到消息?」 「就是个兴趣而已,有缘分自然就碰上了。」车时勋勾唇,回话听似客套,话却藏有深意。 韩夏顺势接话:「那既然我们碰上了,该给你好好捧场一番。」 「那就先谢谢韩总破费了。」车时勋轻笑,转而看向她身旁的男人,以英文道:「这位想必是传闻中的knight先生吧?我先前在纽约念书时就有耳闻,也看过不少您的专题报导,久仰大名。」 韩夏知道他与商界没什么交集,又长年待在国外,许是不认识眼前的人,于是低声在他耳边介绍,「何砚,这位是灿星电子的车时勋总经理。」 何砚扯开笑,「车总客气了,很高兴认识您。」 「两位今天想吃点什么?除了焰火之泪外,其实菜单上也有不错的品项,我可以一一向二位介绍。」 「能不能麻烦车总推荐几道调味清淡一些的料理?」韩夏想给身旁的男人找点适合的东西吃,毕竟铁板料理的调味都偏重,他带着她来,怕是整晚都没能吃些什么。 车时勋替他将菜单翻了页,「若是不喜欢调味太重的话,我会推荐这道青柠鱈鱼佐甜虾,这道菜以乾煎的方式呈现,搭配特製的柠檬酱汁,整体口感清爽,挺适合这时节。」 韩夏认为这道料理确实不错,但偏偏在她的印象里,何砚不爱吃鱼。 「何砚,吃这个好不好?」 何砚知道她是体贴他能吃的东西不多,才会要点餐了却第一个替她问,眼神一软,不捨她再费心,勾唇,「好。」 车时勋看着两人间的互动,无声莞尔。 他何尝不是为了能盼到这样的相依,才会拼了命地来到这里? 第九章:时光有你(5) 回程路上,洪于晴来了电话,说小丫头今天放学回家后就乖乖进琴房里练琴,为週末的检定考做准备,估计是累坏了,洗完澡之后一沾上床就睡沉了。 「你今天还是留在公司加班吗?」洪于晴斜躺在沙发上,点开追了一半的韩剧,一手拿着电话,另一手捞来红酒杯抿了一口,模样格外慵懒。 难得丫头不捣乱,老公也不在,她终于有时间看她家秀贤的新戏,在脑里爬墙一番。 「我要回去了,你如果累了就先休息,客厅替我留盏灯就好。」 两人又间聊了几句才收线,何砚见她掛了电话,于是问:「芮芮睡了?」 「嗯,说是练琴练累了,早早就进房睡了。」韩夏轻道,语声里是明显的心疼,学琴这件事是孩子主动提的,她知道过程有多辛苦,有时见她指头破了眼眶都会红。 「真可惜,本来想说她看到我会很开心的。」男人勾唇,分神抚了抚她的脸,「你也睡一下,到家了叫你。」 韩夏摇头,略微侧过身,把视线全摆在他身上。「我想趁现在多看看你,不然你去了叙利亚,我想看都看不到了。」 何砚轻笑,转而将她的手握入掌心,安哄地抚着。 车外流光浮掠,车里岁月静好。 半个小时后,房车驶入屋宅前院。何砚将车熄火,解开安全带,转身就找她讨吻。 韩夏圈着他的项颈,给予回应。 早上出门前,他说这两天一刻都不想和她分开,她答应了,其实也就是默许了他今晚可以在她家过夜,所以他说要送她去上班,她也就让他开了她的车。 两人在车里交颈相依了一会才下车。 韩夏原以为客厅的灯之所以亮着,是洪于晴特意给她留的,但情况显非如此。 一听见玄关有动静,原先躺在沙发里看剧看得正入迷的洪于晴稍微称起身,懒洋洋地随意挥了两下手,嘴里还嚼着鱈鱼香丝,「你回来啦?今天好像比较早??」 怎料转头,却见韩夏身后牵着前些天才见过面的男人,一瞬间,下巴都掉了。 进门的两人见她还在,双双一怔,原先噙在唇边的笑也僵了。 空气沉静一瞬。 几秒后,洪于晴回过神,完全意会过来现下是什么情况,快手把洒了满沙发的鱈鱼香丝抓进手里,拿着平板和红酒杯起身回房,沿路曖昧揶揄。 「我懂,你们谁都不用解释,整间屋子你们爱怎么用就怎么用,看是要在沙发、厨房、楼梯、浴室还是wherever,明天天亮前我绝对不会踏出房门一步。」 「于晴!」韩夏耳根一热,忍不住低骂。 「我知道、我知道,破镜重圆之后都很急不可耐,我就说最后一句。」洪于晴不痛不痒,捱在门边给出最后叮嚀:「如果你们暂时没打算替丫头添伴的话,该戴的东西记得戴,吃药可是很伤身的。晚安啦!」 话说完,她俐落关上房门,把整间屋子都留给他们。 「洪于晴!」 韩夏气得差点把手里的包往客房门上扔,身后的男人却是笑出声,自背后把人拥入怀里,薄唇附靠在她耳边,哑着声,「我突然想到,我昨晚是不是没有??」 韩夏一怔,立刻意会他没说完的话,脸全红了。 她横他一眼,挣开身,丢下他逕自上楼。 何砚摇头失笑,提步跟了上去。 本来两人对于留宿过夜都是没那个意思的,但后被洪于晴这么一闹,男人进房之后抱着她耍赖了好一阵子,最后跟着她一起进了浴室。 两人躺上床时,时间已经过凌晨一点了。 关了灯,韩夏偎在他怀里,想起了刚才欢爱时在灯光下看见的那些伤疤,心里没问出口的猜想又抑制不住地跃上脑海,她抿唇犹豫了一会,试探地抚过男人的左肩。 何砚明白她在想些什么,搂了搂她,「有话想说?」 韩夏抬眼,男人眸色浅淡,瞳孔缀着几点碎光,像极了当年离开时看见的寧海。 当时有他牵着手,她就不再害怕浪的靠近以及海的声音。 「这个伤??是怎么来的?」韩夏闷着声,指尖的力道放得很轻,深怕弄痛他似的,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何砚握着她的手,轻抚着安哄。 「五年前,我跟robert在加萨走廊纪录以色列和巴勒斯坦的衝突,巴勒斯坦军方在一场抗议活动中狙击了以色列的士兵,双方衝突升高,以色列对巴勒斯坦军营进行空袭,巴勒斯坦军方后来出兵夜袭,其中一支部队违法向记者驻扎的营区发动攻击,这是在那时候不小心受伤的。」 儘管他说得轻描淡写,韩夏却无法不心疼。 她太过清楚他受伤时会是什么模样,也正因为了解,所以更加明白那些他藏着没说的事会有多么不忍听。 「后来呢?」她忍着哽咽平静问着,想知道他还经歷了什么。 「后来让驻扎在战地附近的医疗团治疗,一、两个星期之后就痊癒了。」何砚轻道,没让她再提问,垂首亲吻她的额,温声轻哄,「该睡了,你明天还得上班呢。」 「何砚,你说谎了,对不对?」 韩夏不笨,知道他是骗她,也知道他是不希望她听了难受。「答应我,以后要更小心一点,如果受伤了,不能瞒我。」 「好。」男人沉声允诺,「我答应你,会很小心,也不瞒你。」 「睡觉了?」 「嗯。」她轻应,抬眼看他,眼底藏着心疼,「今晚不准再不睡了。」 何砚轻笑,「好。」 韩夏睨他一眼,没好气,「你不要只会说好,老把我当孩子哄。」 他笑着去吻她的唇,「孩子比你好哄多了。」 「所以你真的只是在哄我?」 「我在吻你。」 第九章:时光有你(6) 隔日,何砚依旧早醒,抱着她温存了一会才下床梳洗,后来提议要替她和丫头准备早餐,韩夏知道他是想让她多休息一会,把东西放哪儿和他说了之后就让他去了。 韩夏去孩子房里把小丫头叫醒,待她洗漱更衣后替她绑好头发,母女俩一块下楼。 才走下阶梯,韩以芮就看见在厨房里忙碌的男人,原先还有几分睡意的眸子瞬间亮了起来,蹦蹦跳跳地跑上前,甜着声和他搭话。 「叔叔,你怎么一大早就出现在我家?你是不是已经跟妈咪和好了?」 「答对了。」男人莞尔,眼底全是宠溺。 小丫头一听,开心得不得了,意外脱口,「所以我现在可以叫你爸比了对不对?」 此话一出,不只韩夏惊讶,连刚出房门的洪于晴都被吓着。 「什么爸比?现在怎么一回事?」管不上自己还没梳洗,洪于晴大步流星地走进厨房,瞪着中岛前那一大一小,瞠目质问,「丫头,你为什么叫他爸比?」 韩以芮没发现苗头不对,直接把两人早先的秘密协议全盘托出:「因为爸比跟我说,只要他跟妈咪和好,我就可以叫他爸比了。」 何砚抿唇僵笑,知道大事不妙。 听闻,韩夏与洪于晴互相交换了眼神,眸光骤凛,向着那对父女异口同声道:「你们两个,去那边坐好。」 什么叫大难临头? 就是原先以为是温馨美好的早晨时光,现实却让你像侦查行动里的被告,只能在冰冷的气氛之下正襟危坐,与对座那一副要把你生吞活剥的讯问者大眼瞪小眼。 何砚有些后悔没先和丫头套好话。 「你们两个,什么时候相认的?」洪于晴率先发问,眼底杀气腾腾。 「我在校门口陪芮芮等你那天。」何砚坦承不讳。 那不都两个多星期以前的事了? 洪于晴气急败坏,把砲口转向孩子,「丫头,你竟然和你爹一起骗我跟你妈?」 作为一个二十九岁成熟美丽的都会女子,她竟然被一个才九岁的孩子瞒了这么长一段时间,要不是看在韩夏的面子上,她都想骂他小王八蛋了。 「是我让芮芮先别说的。」何砚拦下怒火,把孩子护得紧实。 听见这话,洪于晴更气,「为什么要孩子说谎?你嫌你们两个的问题还不够复杂吗?把孩子也给拖下水,你吃饱没事干?」 当初韩夏走的时候,他天天上门找他问千篇一律的话,她哪一次赶过他?十年后再见面,她对她又是怎么样支持他会不知道?竟然连她这个盟友都瞒,他良心不痛吗? 不对。 他还有良心可言吗? 何砚垂下眼,良久才开口。「我不希望韩夏是因为孩子才重新接受我。」 心下剧颤,似有什么漫上眼眶,把眼角灼红,韩夏抿着唇,有些哽咽了。 「你们两个??」洪于晴却是被这席话给狠狠气到,破口痛骂,「一个说不想用孩子绑住他,一个说不想要她为了孩子才重新开始,你们当自己演韩剧啊?要不要乾脆再更体贴点,把对方未来五十年的生活全规划好?看是要帮他找个好女人娶,还是替她挑个好男人嫁,再顺道把塔位要靠山还是面海,入塔要选哪天黄道吉日都决定好算了!」 知道她正气头上,两人乖乖挨骂,没敢出声说一句不是。 骂完了,洪于晴喘吁了好一会,情绪平復之后又赫然想起了古怪之处。 「不对。」她看向一旁战战兢兢待着的小妮子,满腹疑问,「丫头,所以你那天哭成那样,就是因为跟你爹相认了?你们才见几次面,他说他是你爹你就信了?你什么时候这么好拐了?」 韩以芮抿了抿唇,先是偷覷了韩夏一眼,然后心虚地低下头,「其实??我常常趁妈咪不在,阿姨也在忙的时候,偷偷跑去妈咪房间看爸比的照片。」 「后来第一次遇到爸比,我就觉得他很眼熟,所以回家就偷偷把照片用手机拍起来。第二次遇到爸比,我问他可不可以帮我找爸比,他答应我之后我就拿照片给他看,问照片上的人是不是他??」 洪于晴:「??」 现在是怎样?这年头的小孩一个个都江户川柯南?千里寻父的手法这么高明对吗? 「所以你早就知道他是你爹,还人前人后喊他叔叔,把我骗得团团转?」洪于晴气炸心肺,「你们俩瞒着我自己复合就算了,现在连孩子也瞒我,我看我洪于晴这辈子就被你们一家三口瞒死瞒透,瞒个花好月圆、健康平安!」 「行,你们慢慢团圆去,我现在就回家,你们谁也别拦我!」 韩夏和何砚都是头一次见洪于晴发这么大个脾气,一时半刻也不晓得怎么安抚,只能坐在餐桌前面面相覷。 不多时,洪于晴收拾好自客房里出来,拎着行李就要离开。 正当她走到玄关换鞋时,小丫头上前,怯生生地拉住她的小指头,低头软着声道歉,「阿姨,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骗你的,你不要生气好不好?」 「??」 见平时总是特别傲气的丫头示弱,洪于晴气瞬间消了大半。 她刻意板着脸,故作勉强地拋出停战协议,「要我不生气可以,今天让我送你去上学,我就不生气了。」 韩以芮有些为难地瞅着她,抿了抿唇,深怕挨骂似的,话音到最后全成了模糊。「阿姨,可不可以改天再让你送我去上学?今天我想跟爸比一起去??」 洪于晴简直气到哑口无言。 真是个有了爹就不要姨的小王八蛋,她乾脆自己生一个女儿算了。 第九章:时光有你(7) 后来为了安抚洪于晴,何砚想了个折衷方法。 他开车载着她们三人,先送丫头去学校,再送韩夏去上班,然后以一顿精緻丰盛的早午餐向洪于晴陪罪,最后把她送回家与两日未见的丈夫重逢,才终于让事件完美落幕。 前往学校的途中,他和孩子说了明天要回芝加哥工作的事,丫头显然不大开心,整路都低着头不肯说话,直到下车前才问他:「你今天会跟妈咪一起回家吗?」 何砚温着声说会,还和她拉勾约定,丫头才重拾笑容,乖乖和他说了再见。 洪于晴揶揄,「你真该感谢你这张嘴,以前把韩夏哄得服服贴贴,现在也把丫头哄得服服贴贴,否则我还真不晓得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看到你们两个像现在这样好好的。」 当年作为两人的共同朋友,却只能在一旁看着他们各自痛苦,她心里其实也不好受。 这一回之所以大动肝火,说到底也是心疼过了头。 何砚心里明白洪于晴的付出,也由衷感谢时隔多年她依旧陪在韩夏身边,让她的心事有出口,让她的脆弱有避风的港湾,让她知道她不是一个人。 他这趟离开,归期未定,她依然情义相挺,说会照顾好孩子和韩夏,要他放心去。 洪于晴:「你去是去了,忙完了就赶紧回来,否则别怪我没提醒你,在丫头心里,潘先生也曾经是她想认作亲爹的人,要是被见缝插针了,我可帮不了你。」 何砚也知道。 道别洪于晴,他回饭店收拾行李,办理退房,联络了伊泽阳向,把车子还给对方。 中午,他开着韩夏的车去公司接她,两人在外头一块吃了饭才回公司。何砚是明天早上的班机,韩夏知道孩子希望他陪,下午把公事处理到一个段落,就开车去接丫头放学。 一家三口找了间饭馆用餐,又破例让丫头吃了一支霜淇淋,才把她哄开心了。 返家路上,小丫头唧唧喳喳说个不停,分享了今儿个在学校发生的所有事情,后来累了,就在后座睡沉了。 到家后,何砚抱着孩子下车,让韩夏先进房里梳洗,自己则是伴着孩子,让她又多睡了一会才喊醒她,让小丫头回自己房里洗澡。 韩夏沐浴完出来,就听见丫头一边喊着妈咪一边跑进房里,她循声回头,就见孩子扁着唇,眼眶泛红,一副快哭了的模样。 她搁下吹风机,把孩子抱上椅子,「宝贝,怎么了?」 「妈咪,你帮我吹头发好不好?爸比手好笨,一直弄痛我??」韩以芮哭丧着脸,心里对父亲所有的幻想在一夕间破灭,整个人委屈得不行。 韩夏轻怔,才抬眼,就见男人站在门外,笑容无奈还愧疚。 「我太久没替人吹头发,有点生疏了。」 他一说,韩夏就想起当年意外摔断手的那段时光,笑睨他一眼,「你去楼下洗吧。」说完,她回头安抚满腹委屈的孩子,「好,妈妈帮你吹头发,不哭了。」 替小丫头吹乾头发后,韩夏接续替自己吹发,丫头忽然喊了一声:「妈咪。」 「嗯?」 「你之前跟我说,爸比以前都会帮你吹头发,是不是骗我的?」韩以芮扁唇,看着她的眼里有满满的怨懟,也有满满的失望。 见女儿气鼓了脸,韩夏莞尔,轻摸了摸她的头。「是真的,只是爸爸和妈妈分开太久了,他没有人可以练习。爸爸不是故意弄痛你的,你别和他生气,好吗?」 小妮子点点头,接受了这番解释,接着又问:「那今天晚上,我可以请爸比唸故事给我听,然后陪我睡觉吗?」 「等一下爸爸上楼,你自己问他,好不好?」她没替何砚答应下来,而是要孩子自己去问,就怕她在孩子心里已经食言太多回,不想再让她失望。 「那我去外面等他!」丫头灿灿一笑,跳下椅子,蹦跳着出去了。 韩夏抿笑,忽然觉得幸福离她好近,甚至有些不真实了。 几个星期前,这样的光景都是她不曾想过的,可这男人一回来,就轻而易举地把她的世界颠覆,像十年前一样往里头倒进大把的光和暖,一点一点地把她缺了口的心给填上。 他是这么温柔的一个人,温柔到只要出现在她的世界里,每一处都是阳光。 离别前一晚,两人敌不过丫头撒娇,让她在主卧房睡下。 睡前,何砚给她唸了故事,起承转合、抑扬顿挫全拿捏得恰到好处,丫头被逗得开心,又和他做了个新约定,说等他从国外工作回来,要每天都唸故事给她听。 孩子熟睡以后,男人下了床,绕至另一侧抱抱她。 后来两人在落地窗前的躺椅上依偎,直到韩夏有了睡意,他才抱着她回床上,拥着她和孩子一块睡。 隔日,小丫头坚持要去机场送他,韩夏说不过她,见她要哭了,就心软地答应了。 抵达机场后,何砚先去办理登机手续,也把行李托运,最后回到大厅和她们道别。他蹲下身与孩子平视,温着声,「芮芮,爸比待会要去工作了,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丫头离情依依,小手紧紧捉着他的手指,眼里转着泪却忍着不愿掉。 「爸比不在家的时候,你可不可以替我照顾好妈咪,帮我提醒她要记得吃饭、记得休息?」男人噙笑,轻轻拉起丫头的手,温柔收入掌心。「你可以和爸比约定这件事吗?」 韩以芮点点头,按着前次他教的方式,把额头靠上男人的手。 「我会帮爸比照顾妈咪,会提醒她要吃饭、要休息。」小妮子哽咽着重复约定,接着又补充,「她生病的时候我也会叫她去看医生,她不乖的时候我会帮你骂她,她如果偷偷躲起来哭,我会打电话跟你说。」 听闻,韩夏眼眶一热,原本忍住的泪全涌了上来。 她蹲下身摸着孩子的头,笑问:「妈妈什么时候不乖,什么时候又躲起来偷哭了?」 小丫头覷着她,大概是仗着父亲在身边,有人当靠山,也没替她保留,「每次你想爸比,就会趁我睡觉的时候偷偷躲在房间里哭,我都听到了。」 韩夏一怔,没想到孩子会知道,一时哑口,泪就这么滑出了眼角。 何砚听得心疼,单手将孩子抱起,另一手牵起她,把人紧紧搂入怀中。他垂首吻了吻她的额,「我下飞机就打给你,事情忙完了就回来,好好照顾自己,嗯?」 韩夏抿唇忍着泪,点了点头,抬头回吻了他。 心里有好多好多话想说,最后出口也只剩那么一句:「我等你回来。」 第十章:不负盛夏(1) 「哥!不好了!」 潘绍沅以破釜沉舟之姿闯入总经理办公室,揣着手机走上前,表情分外惊慌。 「什么事不好了?你又闯什么祸了?」潘绍航却是波澜不惊,气定神间地在签呈上落款姓名,眼皮掀也没掀。 「不是我闯祸,你快看这个!」 潘绍源直接把手机贴到男人面前,潘绍航蹙眉,接过手机定睛一看,脸色瞬变。 「这照片不晓得是哪个vip楼层的房务员偷拍的,还匿名上传到公司讨论版。照片上的人真的是韩夏姐吗?她真的在knight先生房里待了一整夜?」 发文者表示她是在早晨清扫vip楼层走廊时意外撞见knight先生与韩总经理相一同总统套房里出来,赶紧用手机拍下画面,更说清晨交班时,夜班同仁透露前一晚knight先生在深夜请人换了房里的寝具,还让他们准备一套女性套装,让他们一早送到房里,因此推断韩总经理在这里过了一夜。 贴文发出后不过一天时间,下方已经累积数十则留言,甚至有人批评韩夏与自家总经理曖昧多年,外界也都看好两人开花结果,没想到女方却给男方扣了顶绿帽子,着实不给潘绍航面子。 看着照片里那亲暱相偕的背影,潘绍航知道贴文上指名道姓有多少真实性。 他看了整整十年的女人,不可能会认错的。 眸光略沉,潘绍航按下话机要特助进来。 「总经理。」 「让it立刻把这篇贴文移除,查出发文者是谁,洩露客房服务内容的又是谁,即刻开除!」潘绍航勃然大怒,大掌一扫,桌面上的文件全落在了地上。「我皇品堂堂一间国际级饭店,底下的员工竟然拿房客的私事在网路上大肆讨论,这事要是传出去,我们饭店还要不要做生意?」 「是,我立刻处理。」特助恭谨回应,快步而出。 潘绍航捂额重新坐回椅子上,重重沉了口气才终于冷静下来。 潘绍沅杵在一旁,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她咬了咬唇,「??哥,你还好吗?」 「这事你别管了,去忙你该忙的。」 话说完,男人背过身,无声下了逐客令。 # 潘绍航过了三个星期才找上韩夏。 这段期间,饭店接连迎来几组来台宣传的韩国团体,又适逢股东会召集时节,他忙得抽不开身,揪出当初几个出问题的员工究责开除后,就把这件事暂时搁在心底。 潘绍航来访前并没有事先告知,在办公室里等了好一阵子。 他想这样也好,让她知道他等她,或许心里多少感到愧疚,也就更可能答应他的约。 十一半,韩夏结束会议,一出会议室就听秘书告知男人来访,匆匆赶回办公室。「绍航,你要来怎么不先说?等很久吗?」 她走回桌前放下会议资料,又请秘书泡杯咖啡进来给她,这才到会客区坐下。 「前阵子忙,没时间来看你,好不容易忙到个段落,就过来了。」潘绍航笑答,自然而然地关心起她的近况,「最近好吗?应该不是又天天加班,三餐不定时了吧?」 韩夏莞尔,「没有,最近都和芮芮一块吃晚饭。」 何砚虽然出国了,离水三千却是管得比待在她身边那两日还严,家里还有个时常通风报信的小线民,她的行程几乎被他摸得熟透,哪天要是晚了半个鐘头吃饭或是晚了十分鐘下班,下一回通话就被叨念。 如今,她作息和三餐都比过往固定,更多了时间陪伴孩子,能亲自接她上下课,回了家母女俩就一起待在书房里,她看她的财报,丫头就写她的作业,气氛格外和谐。 有时孩子特别想念何砚,就拿着故事书到她房里,要她模仿何砚唸故事的方式,听完开心了,就窝在她怀里睡上一晚。 何砚目前驻扎的军区偏远且靠近山地,网路和电信讯号都不算稳固,两人只能趁他每隔两週进城补给粮水的时间通话。 中东的烈日估计是真的毒辣,不过两个星期,他的肤色明显深了几个色阶。上星期通话时,丫头刻意玩笑:「爸比,你要是晒黑变丑了,妈咪就不要你了。」 男人听了还当真,收线前缠着她问了五分鐘,就想知道她的真心话。 韩夏被他气笑,「我就这么肤浅吗?」 如今他归来,她和丫头之间的相处模式也逐渐往好的方向靠近,关係比以往紧密,孩子也比以往更能舒心地向她坦承所有想法与感受。 一切前所未有。 「这么稀奇?以前你三个月能抽出一天陪她吃饭就很难得了。」潘绍航微挑眉,感觉她似乎有些变了。 过去提及孩子时她也会笑,可这回他却觉得她眼里有了他不曾见过的流光。 然后他想起了三个星期前的那篇贴文和照片,心沉了几分。 潘绍航扬唇,将话带入正题,「对了,刚好最近我有空间,找个週末,我们一块带芮芮去游乐园走一走,她之前不是一直说想坐摩天轮吗?」 韩夏没多想,答应下来,「好,我再和她提。」 潘绍杭轻笑,才正想乘胜追击,邀约她今晚一块回家晚餐,却听见她说,「我问问于晴和david,你也把绍沅叫上,多一些人陪她玩,她会更开心。」 笑容一顿,潘绍航哑了片刻,还是微笑頷首,「好。」 「那我日期确定了再通知你。」语落,韩夏自沙发上起身,歉然道:「绍航,不好意思,我下午还得去董事会报告,就不和你聊了。我让余特助送你下楼吧?」 没预料她会率先逐客,潘绍航心下失落,仍然配合着起身。 「不用了,我自己下楼就行,这我都来多少次了?你好好照顾身体,别忙坏了。」他如常叮嚀,「对了,我妈一直在问你什么时候要去看她?她说她想你了。」 韩夏为难苦笑,「我再找时间过去拜访,替我和伯母说声不好意思。」 潘绍航弯唇,温声把话铺陈,「时间确定了和我说,我载你回去,她要是看到你,肯定又要高兴上一整天了。」 第十章:不负盛夏(2) 最终,去游乐园的日子订在隔週的星期日。 原先潘绍航打算开车去接韩夏和芮芮,小丫头却坚持今天要搭韩夏的车,孩子既然开口,潘绍航也没坚持,最后三组人各自出发,相约在游乐园入口碰头。 小丫头已经两个多月没见到潘绍航和潘绍沅,入园后一看见人就兴高采烈地跑上前。 「绍航叔叔!沅儿阿姨!」 潘绍航蹲下身,将孩子抱了满怀,「小公主,你有没有想我?」 「有!超级想你的哦!」丫头灿笑着用力頷首,紧接又从男人怀里探出头,朝潘绍沅甜腻道:「我也超级想沅儿阿姨的哦!」 潘绍沅被逗笑,伸手摸了摸她的头,「那我们好有默契,阿姨也超级想芮芮的!」 洪于晴与韩夏相偕自入口处走来,一见这画面,忍不住摇头,「这丫头撒娇的工夫到底哪学来的?一张嘴甜成那样,以后长大,出门一趟不晓得要勾多少男人回来?」 韩夏失笑,倒也认同,就怕到时候头疼。 上午,一行人陪着孩子逛了将近半个园区,小丫头喜欢刺激有速度感的设施,两个大男人自然扛起陪伴与保护的重责大任,陪着玩了三趟云霄飞车,还坐了两次大怒神。 落地后,孩子兴致高昂,嚷嚷着还要去挑战其他设施,倒是平时坐在冷气房里办公的两个男人有些受不住了。 见丈夫脸色苍白还频频乾呕,连水都喝不下,洪于晴简直心疼得不行。 「丫头,看看你把我老公弄成什么样子了?」 韩以芮一脸无辜,「我怎么知道david叔叔跟绍杭叔叔这么逊?如果他们早点跟我说,我就会带他们去坐旋转木马呀,才不会故意要他们陪我坐云霄飞车呢。」 洪于晴气笑,转头讨救兵,「韩夏,你听听你女儿这话,不管一管吗?」 韩夏抿笑,轻抚了抚孩子的脸,「宝贝,叔叔们平时工作都很忙,今天特地带你出来玩,还陪着你玩了好多你喜欢的游乐设施,你要和他们说谢谢,知道吗?」 「知道。」小丫头点点头,口吻真挚,模样特别乖巧。 孩子唇边沾上酱料,韩夏拿纸巾替她擦拭,「吃慢点,薯条只能吃一半,知道吗?」 「不能一半多一点点吗?」小傢伙软着声,试图讨价还价。 韩夏轻笑,捏了捏她脸颊,「不行。」 午餐吃得差不多时,小丫头忽然又有了新节目。 「妈咪,我想要去上厕所。」她轻拉了拉韩夏的衣袖,表情似有些急忍。 「妈妈带你去。」韩夏才要起身,却被孩子拉住了手,她低眸看去,就见丫头摇头,用着小大人的口吻说:「不用,我已经长大了,我可以自己去。」 韩夏轻笑,「真的?你可以自己去吗?」 「可以。」丫头重重点头,十分自信。 「好,那你自己去,妈妈在这里等你。」孩子开了口,韩夏也没坚持,想着让她偶尔独立也是好,摸着她的头交代小心点走,就放手让她去了。 然而,说要上厕所不过是幌子。 韩以芮一进化妆室,立刻躲进最里边的厕间,拿出手机拨了通电话出去。 待接铃声响了好一会对方才接起,电话一接通,小丫头劈头就问:「爸比,你还没到台北吗?我们都已经吃完午餐了,你现在在哪里?」 「爸爸刚下飞机,现在要去拿行李了。」 电话那头,何砚甫完成入关手续,接到孩子的电话,疲惫的眸里染上笑意。 「那你拿完行李之后要来找我跟妈咪吗?今天绍航叔叔带我跟妈咪来游乐园玩,爸比你也一起来好不好?」小妮子的声音像裹了糖蜜,听来格外甜腻。 何砚一怔,笑容凝滞。 「芮芮,你说绍航叔叔带你跟妈咪去游乐园,只有叔叔和你还有妈咪三个人吗?」 小傢伙如实回答,「沅儿阿姨、于晴阿姨跟david叔叔也有一起来。」 听闻,男人松了口气,又听见孩子软声撒娇,「爸比,你可不可以过来找我跟妈咪?我想快点看到你??」 何砚轻笑,「好,爸爸去找你们。那你告诉爸爸你们在哪个游乐园,好吗?」 孩子频着印象说出了地点,男人凛眸,眼色暗下。 心有一隅陷了下去。 「爸比,你还有在听吗?」 他回神,「有。」 「可是我刚刚跟你说掰掰,你没有回我。」小丫头扁了扁唇,有些难过。 「对不起,刚才机场的广播响了,盖住了你的声音,爸爸不是故意的。」男人温言温与地哄,「爸爸现在拿好行李了,待会就过去找你和妈咪。在爸爸去之前,你可以帮我好好照顾妈咪吗?」 「可以,我会把妈咪照顾好,等爸比过来。」韩以芮甜声应诺,然后把声音压成了气音,「我也会保密,不会让妈咪知道爸比回来了,我们一起给她惊喜。」 男人莞尔:「那妈咪就交给你了。」 何砚这趟回来也非特意安排,而是一场幸运。 五日前,驻扎于叙利亚北部山区的政府军与土耳其军方达成停战协议,叙国其他省份的政府军与革命军在各国斡旋下对立趋缓,双方预计在一个月后进行第二次和平回弹,衝突暂歇。 收到军方消息后,他趁着进城确认航班的空档与孩子联系,把准备回国的消息告知,并且要她暂时保密,想着復合之后就分开是有愧于韩夏,打算给她小小的惊喜。 他原先以为回国后一回到家就能和她见面,却没想到孩子没和他提起这週末的行程。 而且还是和潘绍航。 他知道韩夏并非有意隐瞒这件事,以她的想法,大概是认为除了潘绍航以外还有其他人在,不是两人单独见面,也没有让人误会的空间,才没有特别和他提起。 但偏偏他们去的,却是那年夏天他曾带她去过的游乐园。 她离开以后,他一次也没再去过。 第十章:不负盛夏(3) 午餐过后,小丫头继续拉着大人们把剩下半个园区给玩遍。 时光在欢笑中飞逝,暮色降临,韩夏见时间晚了,打住了孩子继续向前的步伐。「宝贝,我们玩一整天了,回家了好吗?」 丫头抿唇,软声央求:「最后一个,最后一个就好,我想去坐摩天轮。」 「可是??」韩夏还想再劝,却被一旁的男人给打断。 「没关係,就去坐吧,一圈也花不上多少时间,孩子难得来,就别扫她的兴了。」潘绍航噙笑,朝孩子伸出了手,「芮芮,走,叔叔带你去坐摩天轮。」 韩以芮笑着点了点头,把手交上,回头看了一眼入口方向,没见到想见的人,心中难掩失落,却很快就藏起真实情绪,提起笑去勾潘绍沅的指头,「沅儿阿姨,我们一起去坐摩天轮。」 潘绍航温着声,「芮芮,摩天轮的车厢坐不下这么多人,沅儿阿姨和于晴阿姨还有david叔叔一起,你跟我还有妈咪一起,好不好?」 一听见这话,洪于晴心中警铃大响,连忙挽起自家老公臂弯,笑道:「别吧,我跟我老公难得出门约会,让你们打扰了一整天,留这点时间让我们独处一下,不过分吧?」 说话的同时,还暗暗拧了男人一把,示意他乖乖配合。 david被捏得抽气,惶恐地看向妻子,见她笑里藏刀,立刻扯开笑连声附和:「是啊,就让我和sunny稍微约个会吧,我们上一回一起坐摩天轮都是结婚前的事了。」 听见他们夫妻如是说,潘绍沅也不好意思打扰,「那我就不当你们的灯泡了。芮芮,我们去排队吧?」 「好!」 看着潘家兄妹牵着孩子出发,洪于晴松了口气。 连假日出游都还得时刻戒备,替人看顾妻儿,她容易吗她? 她语重心长,「别怪我没提醒,潘先生今天应该有什么安排,你最好趁这段时间想一想要怎么拒绝,我只能帮到这了。」却也点到为止。 韩夏自然明白她的意思,苦笑喟叹,无声表达了感谢。 何砚终究来迟了。 看着那相偕走入摩天轮车厢的身影,他知道自己终究来迟了。 夕照逐渐隐没于地平线下,夜幕降临,世界被渲染成黑,连同他眼底的光一併带走。 入夜的城市灯火绚烂,自高处俯瞰,车流宛若星河,小丫头贴在玻璃窗上,不断发出惊叹。「妈咪,外面好漂亮!你有看到吗?」 韩夏轻笑,「有,妈妈看到了。」 潘绍航坐在对座,看着母女俩相依眺望的侧顏,安静地把所有美好收藏。 一会,车厢走上制高点,园区内的灯光倏然熄灭,摩天轮也停止转动。状况来得突然,小丫头明显受了惊吓,立刻缩回韩夏怀中,「妈咪??」 「妈妈在这。应该只是停电了,没事。」韩夏温声安哄,多少对这情况也心里有数。 果不其然,不出十秒,地下又重新点亮了灯火,暖色调的造型灯排列成巨大的心型,心央则是以灯串绕成一句marryme。 潘绍航单膝下跪,自西裤口袋里拿出一只方盒,换慢掀开盒盖,把戒指呈上。 男人目光如星,耀眼真挚。「韩夏,这十年来,我每天都在想,我要怎么让你过得更幸福?也许我永远都找不到正确答案,但未来的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五十年,都让我继续陪在你和芮芮身边,好吗?」 韩夏看着他,却沉默着没有说话。 车厢陷入静謐。 半晌,潘绍沅沉不住气,囁嚅出声:「韩夏姐,我哥还在等你回答呢。」 韩夏低叹,还是给出了抱歉。「绍航,我很感谢你这些年来对我还有芮芮的照顾,但对不起,我没有办法回应你的感情。」 她是如此愧疚的。 但也只有愧疚了。 一直以来,在她心里,两人之间始终没有模糊了界线。 因为一直以来,在她心里,始终都住着那年夏天的那个少年。 车厢落地,韩夏牵着孩子率先走出,潘绍航随后追上,伸手挽留,「韩夏,我们好好谈一谈,可以吗?」 男人犹然温雅,眼神却染上少见的焦急,表情更有几分难堪。 韩夏也没闪躲,态度坚定,「绍航,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 「不,不够清楚。」他摇头否认,攫着她手腕的力道渐大,眼眶也红了。「我不懂为什么,你没告诉我原因,你没告诉我为什么不能是我,你没告诉我啊。」 「妈咪??」小丫头第一次见男人这样,揪着韩夏的衣角藏到了她身后。 韩夏单手搂紧孩子,好声相劝,「绍航,你吓到孩子了。」 听闻,潘绍航一怔,察觉小丫头眼底的惊惧,愧疚油然而生。他轻吁了口气,柔声安抚,「芮芮,对不起,叔叔不是故意的。叔叔只是有些话想跟妈咪谈一谈,你稍微等我一下好吗?」 「不管要谈什么,都没必要动手吧?」 漠凉的沉音自不远处传来,两人同时愣怔,抬眼看去,就见男人缓步走来,幽邃的眸底全是寒光。 「爸比??」一见他出现,小丫头哽咽着喊他,眼里转出了泪。 潘绍航被这称谓惊慑,眼里燃出火光。他扯唇,「这是我跟韩夏之间的事,轮不到你这个外人插口。」 尖锐的敌意划破夜色大张旗鼓而来,何砚却面不改色,口吻甚至疏冷。「我是韩夏的男友,也是芮芮的父亲,不是什么外人。」他沉声,「潘先生,请你把手放开。」 「你??」 潘绍航还想驳斥,男人却出手扼住他手腕,指节稍一使劲,迫使他松手。 何砚上前,横亙于两人之间。 潘绍航不愿退让,像被触怒的猛兽,张口就咬。「当初是你拋下韩夏,对她们母女不闻不问,现在过了十年又突然出现,说自己是男友、是父亲,不嫌吃相太难看了吗?」 他冷笑一声,拽过他的衣襟。 「当初韩夏难產的时候,陪在她身边的人是我。孩子生下来以后,照顾她的人是我,餵她吃饭的人是我,替她换尿片的人是我,孩子发烧、长水痘、感冒生病的时候,送她去医院的人是我,教她说话的是我,教她识字的人是我,她幼稚园第一天上课是我送她去的,她的毕业典礼也是我陪她参加的。」 何砚的表情逐渐变了,眼底的冰寒融化,成了破碎的光。 「你呢?这十年来,你做了什么?当韩夏和芮芮需要你的时候,你在哪?现在的你又有什么资格站在我面前,说你韩夏的男人,是芮芮的父亲?」 质问的语声渐扬,潘绍航表情狰狞,蛮横推开了他,「你有什么资格!」 何样踉蹌退后,心被那些一句也答不上来的质问,一下又一下地,全挖空了。 他说得没错。 他没资格。 第十章:不负盛夏(4) 「好了绍航,不要再说了。」韩夏红着眼,字句被泪水浸湿,成了哽咽。「当初是我自己离开他的,是我丢下他,他不知道我怀孕了,这不是他的错。」 她隻身把所有恶意挡下,不愿再让他承受那些不该由他承担的骂名。 「当初是我对不起他,是我一句解释都没有就丢下他走了。做错的人是我,受伤的人是他。」眼泪滑落,淹没心脏,也卑微了灵魂。「所以你不要再说了,不要再说了??」 不要再拿这些事情伤害他。 不要伤害他。 这是潘绍航第一次看见韩夏没有任何遮掩的泪,这也是他第一次听见她哭着求自己。 用着如此低微语气,求他放过那个男人。 原来是他错了。 他一直以为只要继续陪在她身边,总能等到她打开心房,甚至也许只要这样陪着,也许就能和她走一辈子了,哪怕她永远都不提起心里的伤,他都无所谓的。 可是直到今天,他才终于发现,原来是他错了。 让她流泪的人不是他,有罪的人不是他,愧对于真心的人不是他。 在那段他未知的感情里受伤的人不是她,被拋下的人不是她,全都不是她。 是他想错了。 是他用错了方式,在自以为是的想像里,用着自以为是的陪伴,自以为是地想要填补她心里的缺,自以为是地告诉自己只要这样,只要不过问也不嫉妒,只要把孩子视如己出地照顾,总有一天会等到她开口说说愿意。 是他错了。 他不禁苦笑,「韩夏,你是不是一直觉得我很傻啊?」 「每一次被你拒绝的时候,我都告诉我自己,只要再多努力一点,只要我再努力一点,也许下一次你就能感受到我的真心,然后你就会愿意把自己交给我了。」 「你不愿意飞,不愿意出来,我就陪你停在这,哪都不去。可是现在,你怎么能丢下我自己走了?」 「我明明那么努力了,为什么??为什么你就是看不见呢?」 他哭着,也笑着,支离破碎的。 韩夏看着他,眼里也全是泪,想和他说好多好多的感谢与抱歉,却开不了这个口。 她知道他要的从来不是这些。 是她自私了,自私地不想失去这个朋友,所以才会即使拒绝了也没把话说绝,没切割两人的关係,没有一次就让他死心,给了他不该有的希望,最后却还是只给了他失望。 是她太自私了。 不论十年前,还是十年后,她都是这样。 在爱她的男人面前,她永远先想到了自己,如此卑劣的。 「发生什么事了?」 晚了几分鐘才从摩天轮下来,洪于晴一见不该碰面的人全在这里碰了头,赶忙上前,却见所有人眼里都有泪,场面尷尬,气氛诡譎。 「于晴阿姨,妈咪和??」小丫头颤巍地来到她身边,伸手勾着她的指头,忍着泪努力把话说完:「妈咪和绍航叔叔??还有爸比??他们、他们吵架了??」 洪于晴蹲下身,柔声安抚,「丫头你乖,你先去找david叔叔,阿姨来处理。」 语落,她以眼神示意丈夫先把孩子带去一旁,david意会頷首,在小妮子耳边哄了几句话,牵着人往不远处的长椅走去。 洪于晴起身来到韩夏身边,轻轻将她拉到身后,挡去潘绍航的视线。她轻道:「潘先生,大家今天开开心心出来玩,场面弄成这样也不好看,不如你和潘小姐就先回去吧?」 潘绍航扯唇,抬手捂去眼泪,也把所有狼狈都掩藏。 他重新提起笑,「韩夏,你的答案我收到了。是我自己要喜欢上你,也是我自己甘愿守在你身边,你没有错,所以过了今天以后,别再和我道歉了。」 语音半顿,潘绍航低吁,嚥下哽咽,再次开口:「这个戒指我会在替它找一个新主人,你没戴上是你的损失,知道吗?」 韩夏红着眼,「绍航??」 「以后还是朋友。」 潘绍航笑着打断她,亲口替她把十年来因为顾虑他的心情而没明说的界线给画上。 这是他能给她的,最后的温柔。 今天之后,再也不会了。 目送潘绍航与潘绍沅离开后,洪于晴回过身,轻握了握韩夏的手,「你还好吗?」 韩夏勉强勾了下唇,「嗯。」 「我看何砚脸色不太对,要不今晚我先带丫头回去,你跟他两个人好好把话说开?」 听闻,韩夏转头看去,只见男人呆佇在一旁,神情暗淡,垂着眼不发一语,双手紧攥着拳,用力的连手臂都浮现明显的青筋。 她知道,他受伤了。 韩夏抿唇,终究割捨不下他,「那芮芮就麻烦你了。」 洪于晴頷首,轻拍了拍她的手,要她放心,旋步朝孩子走去。她在孩子面前蹲下身,轻轻牵起她的小手,「丫头,阿姨和david叔叔带你去吃晚餐,今天你到阿姨家住一晚,好不好?」 韩以芮却是红着眼摇头,「我今天想跟爸比还有妈咪在一起??」 孩子强忍着不敢掉泪的模样太令人心疼,洪于晴鼻头一酸,也红了眼眶。「可是爸爸和妈妈的心情不太好,这样你也想要跟他们在一起吗?」 丫头点了点头,紧接就怯生生地问:「阿姨,爸比跟妈咪是不是吵架了?是不是因为绍航叔叔的关係?」 知道孩子心细敏感,洪于晴温声解释,「没有,他们没有吵架,只是绍航叔叔刚才说了一些话,爸爸听了有点难过而已。你也知道呀,绍航叔叔很喜欢你妈妈,两个人喜欢上同一个人的时候,难免都会想要和对方竞争,竞争的过程中就难免会受伤。」 「可是绍航叔叔刚刚在摩天轮上跟妈咪求婚,妈咪没有答应,爸比为什么还难过?」 丫头心里不明白,问完后却又想起不久前听见的对话,泪水再次转上了眼眶,「是不是因为我的关係?是不是因为我小的时候常常跟绍航叔叔在一起,所以爸比才难过的?」 眼看小丫头自责地哭了出来,洪于晴立刻把人拥入怀里紧抱。 「不是的,不是你的错。你只是小孩子而已,这是他们大人的事,不是你的错。」 「阿姨??爸比会不会不要我了?爸比会不会不爱我了?」小妮子听不进她的安慰,恐惧啃食了内心,连带着把语声搅得破碎。 「不会,你爸爸才不会不要你,绝对不会。」洪于晴把孩子紧紧收在怀里,眼泪也掉了。「丫头,你爸爸很爱你,他不会不要你的,你相信阿姨,阿姨不会骗你的。」 孩子拼命摇着头掉泪,最后在她怀里放声大哭,撕心裂肺。 悲伤佔据世界所有角落,无一能倖免。 第十章:不负盛夏(5) 洪于晴与david合力哄了许久,好不容易才把孩子的情绪给平復。 接过丈夫递来的手帕,她替丫头擦去眼泪和鼻涕,扬笑轻道,「丫头,阿姨带你过去找爸爸跟妈妈,好吗?」 小丫头红着眼眶点了点头,自长椅下来,表情却是踌躇。 「阿姨??爸比真的不会不要我吗?」 洪于晴温着声,眼神柔软,「当然不会,他不是都特地飞回来台湾找你了吗?」 即便如此,韩以芮心里还是顾忌,躲在洪于晴身后偷覷远处的男人。良久,才终于鼓起用气踏出第一步。 当洪于晴牵着孩子过来时,何砚也在韩夏几番询问下回过神,他没有回答她问的那些还好吗,也没有接受她说的那些对不起,只是提起唇角给了笑容,说他没事。 「爸比??」 小丫头怯生生地喊着,想去牵男人的手,却又怕被拒绝,只敢捏着裙摆不动。 何砚垂眸,看见孩子眼底的不安,旋即蹲下身把人抱进怀里,「芮芮,对不起,爸爸是不是吓到你了?」 「爸比??」韩以芮把脸埋入男人肩窝,颤着声吐露内心所有恐惧,哭得泣不成声。「你是不是不要我了?你是不是讨厌我了?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了?」 眼眶一涩,他低头轻吻孩子的发,「没有,爸爸没有不要你。」 「真的吗?」丫头泪眼婆娑地看着他,连鼻子都哭红了。 「真的,爸爸可以和你约定。」男人沉声,主动拉起孩子的手包覆于掌心之中,轻靠上额,慎然承诺,「爸爸永远都不会不要你,我保证。」 得到许诺,孩子终于安心,靠着他的肩软声低问:「爸比,你可不可以抱我?」 「好。」何砚温声,单臂将孩子抱起。 「爸比,我肚子饿了,你可不可以带我跟妈咪去吃饭?」小丫头又问。 「好。」 何砚侧首看向身旁红着眼眶的女人,勾了勾唇,重新牵起她的手,「走吧。」 韩夏抿唇忍下泪意,点了头。 「宝贝,跟阿姨还有david叔叔说再见。」 小丫头窝在父亲肩上,乖巧道别,「阿姨再见,叔叔再见,谢谢你们今天陪我玩。」 「再见。」洪于晴摸了摸她的头,「之后阿姨再去找你玩。」 「好。」丫头破涕一笑,哽咽着给了回应。 洪于晴也笑了,「那你答应阿姨,回去之后不能再哭了,再哭下去就变丑八怪了。」 韩以芮皱了皱鼻,不甘示弱地回嘴:「阿姨才是丑八怪。」 # 离开游乐园后,三人在外头吃了晚饭,小丫头估计是玩了一天又哭了一回,身体累得厉害,上车后没出几分鐘的时间就沉沉睡去。 歷经了预料之外的波折,韩夏也有些疲惫,儘管心里还掛念着何砚的情绪,但男人一路上也没开口,她也就配合沉默,只能在光影错落中试图猜测他的想法。 哪怕只有一丁点也好。 她其实也怕的,怕他受了伤,怕他因为她又再一次被狠狠伤透。 然后就离开她了。 返家后,何砚抱着孩子进屋,让她先上楼梳洗,自己则是等孩子洗好澡,替她吹乾头发,陪着她在房里唸了本故事,最后把她哄睡了才回房。 他进房时,韩夏正巧沐浴完出来。 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碰了头,何砚勾了勾唇,「我去洗澡。」 「嗯。」韩夏应声,颤着眼,心里徬徨,却还是没把话问出口。 男人擦肩而过,她提起勇气拉住了他几根指头,何砚一怔,停下脚步看她。韩夏欲言又止,话好不容易到了嘴边却又懦弱地滚回喉里,反覆几回,最后还是把手放开了。 「韩夏?」何砚主动牵起她的手,回过身看她。 韩夏咬着唇,眼角发红,垂着眼睫不敢看他。 「怎么了?」男人执起她的手,放在唇边摩挲。「我在这,你想说什就说,我听。」 不过一个动作,一句简单的话,却轻而易举逼出她所有眼泪。 滚烫的水珠砸上手背,在肌肤上灼出火海,何砚轻叹,把人收进怀里紧抱,俯首吻过她的眼,嚐到了泪咸,心一疼,又去吻她的唇。「韩夏,我在这,嗯?」 韩夏哭着仰头回应他的吻,心却彼此前每一刻都还要恐惧。 她好怕这是他最后一次吻她。 她好怕。 「何砚??你不要走??」 斑驳的城墙终究坍塌了,在眼泪夺眶而出的那一刻。 「你不要离开我??」 「对不起??」 「你不要离开我好不好??」 「你不要走??」 「对不起??」 女人语声凄切,彷彿有什么硬生将心脏自四面八方撕裂,连灵魂都支离破碎。 何砚听得心疼,收拢双臂把人锁进怀中,把碎了满地的灵魂全融入身体,一片不遗。「我不会走。韩夏,我不会走,我不会走,永远不会。」 「你不是说会等我回来吗?我回来了。」 「我回来了。」 「我回来了,回你身边了。」 「不哭了,我回来了。」 韩夏在男人一声声不哭了与回来了的安哄下平復了情绪。她偎在他怀中,闭着眼感受他的心跳和体温,确定了他确确实实就留在自己身边,哪里都没去。 再后来,他低头吻她。 起先吻着是心疼,怜惜她的脆弱和不安,后来触碰里多了思念和渴望。 男人抱着她进了浴室。 相隔一个多月未见,两人的动作都急躁,衣服才脱了一半,下身已经交缠在一块。何砚把人抱上浴柜,俯首亲吻她每一处肌肤,下身也没停下沉潜,力道甚至有些狠了。 破碎的呻吟回盪耳边,快意窜上脑门,韩夏仰颈颤动,却意外扫落柜子上的扩香瓶。 玻璃罐摔碎满地,茉莉花香飘散,瀰漫了空气。 两人同时一怔,相视几秒,笑了出来。何砚俯首亲吻她眼尾,哑着声:「继续了?」 韩夏赧然,抬手环上男人宽实的臂膀,主动送上红唇。 耳鬓廝磨,成浪的欢愉翻腾而至,软绵的哼吟与低哑的沉喘交缠,在云雨里汹涌,白浪滚上身躯,裹着两抹灵魂靠近,然后相拥,最后相融。 男人亲暱地伏在她肩上,一点一点吻着她侧颈,沿着稜线缓缓向上,最后含着她的唇瓣问,「还好吗?」 韩夏点头,眸里染上了更多倦色。 「抱你去洗澡。」他又吻了下她,才要动身,就见她摇头。 韩夏拉住他,「地上有碎玻璃。」 「那你坐好别动。」 男人脱下自个儿的衬衫为她罩上,去外头拿了吸尘器,仔细把地板清理了。 韩夏看着他专注的模样,心驀然就踏实了。 等他把玻璃都清完,重新回到浴室里,她主动上前拥抱了他。 「不是让你别下来吗?割伤了怎么办?」何砚拧眉,搂着她的腰把人抱起,让她踩上自己的脚背,「抱好。」 韩夏低笑,仰首亲吻他下頷,「谢谢。」 何砚勾唇,「洗澡了?」 「嗯。」 男人稍微松手,主动替她褪去衬衫,也褪了自己的西裤。 然后又吻了上来。 韩夏失笑,没推开他,「不是说要洗澡吗?」 「在洗了。」何砚吻着人进了淋浴间,把门给拉上。 「何砚,你不累吗?」 「累。」 歷经四十多小时的长途飞行,加上先前在战地里待了一个月,他已经许久没有好好睡上一觉。 「那你还??」话还没说全,男人就已经抬起她半边腿,又一次进入她,痠胀与快感交错而至,韩夏咬唇,双手掐紧他的臂膀,最后还是没能克制住快慰的呻吟。 何砚低头吻上她,嘶哑着把渴望都道尽。 「但我更想你。」 第十章:不负盛夏(6) 沐浴过后,两人回到房里。 折腾了一天,韩夏是真的累了,踡伏在男人怀里,倦得撑不住眼皮。 「何砚??」 「嗯?」 「你怎么??突然回来了?」 女人语声软糯含糊,像极了撒娇,何砚失笑,吻了吻她的额,「前几天叙利亚和土耳其签订了停战协议,採访工作告一段落,就回来了。」 韩夏稍微睁开了眼,「怎么没和我说?我可以去接你。」 要是他早点说,她就能去机场接他,能早点看到他,也能避掉那些让他伤心的场面。 「想给你惊喜才没说的。」他哄着,「赶快睡了。」 「那你没事了吗?」她还是没能安心,就怕他心里有疙瘩却没说。 何砚抿笑,拢臂将人搂近,「我相信他是真心喜欢你,也是真心疼爱芮芮,所以我的出现让他有这种感受也是正常的。其实他也没说错,过去这十年,我确实不在。」 「那不是你??」韩夏就怕他这样,撑起身急忙想表明,却被男人重新拥回怀里。 「我知道你觉得那不是我的错,不希望我自责,但我还是会觉得亏欠、觉得内疚。我没有陪在你身边,没有和你一起照顾芮芮,错过了她的成长,这些都是事实。」 「但我不会因为这样就离开你、离开芮芮,我想用未来的时间去弥补,我想要和你一起陪着芮芮长大,想要当那个陪在你身边照顾你的人,而不是只是芮芮的父亲。」 他的声音是温柔的,若春阳和煦,把世界里纷飞的霜雪都消融。 他说,他不会离开她。 他说,他想要和她一起看着芮芮长大。 他说,他想要陪在她身边,以一个爱她的男人的身分,而不单单只是孩子的父亲。 「这样你可以放心了吗?」 韩夏轻轻点头,伸手抱住了他,把热泪盈眶的眼藏进了他怀里。 半晌,泪止住了,她稍微退开身,才抬眼,就对上男人缀满星光的眸。韩夏抿唇,有些情不自禁,仰头亲吻他唇角,「你这次回来能待多久?」 何砚勾唇,任她把体温沾染肌肤。 「中东几个有军事衝突的国家都陆续展开和平谈话,应该能待上好一阵子。」 「真的?」 「真的。」 「那??」她挪了挪身子,偎入他怀中。「下週六是我妈妈的忌日,我想去看看她和我爸爸,你能不能陪我去?」 何砚顿了片刻,意会过来她是打算带他去见见她的父母,笑意逐渐漫漶眼角。 「好。」他沉声应允,把人搂紧,安静了一会才说,「见过伯父伯母之后,陪我回老家一趟吧?如果你愿意,我们也把芮芮带上,让我妈知道这件事。」 听闻,韩夏心虚抿唇,垂下眼不敢看他。 「其实??阿姨都知道。」 男人狠怔,瞳孔震盪,不可置信,「我妈知道芮芮?」 「我回国联络上阿姨之后就和她说了,芮芮也见过她。」韩夏担心他误会全世界联合起来瞒他,把错全揽在自己身上,「是我要阿姨别告诉你的,你怪我就好。」 何砚登时无语以对,扯唇苦笑,略微掐紧她凹陷的腰窝,「为什么瞒我?」 感受到他克制的情绪,韩夏动了动指头,悄悄捉住男人的衣角,怕他下一秒就翻脸不认人,「我不想用孩子绑着你,对不起,你不要生气??」 「??」 盛大的怒意被心疼淹没,何砚滞声,最终喟叹。 「韩夏,你是不是真的傻?」 「对不??」她低声下气,出口的道歉却被吻去,男人怜惜地搂着他,一啄一碰,格外温柔。「不要道歉了,就算没有孩子,我也一样被你绑着。」 世界之大,他却从未打算让她以外的人走进心里,他也没打算让她出去。 打从一开始,就是他心甘情愿作茧自缚,是他让她在降临的那一刻,就成为馀生唯一的人间。 # 週六一早,何砚驾车带着韩夏和孩子一同去看了她的父母。 韩振刚在妻子安葬后也把隔壁的墓位也买下,预作为自己将来长眠之处。两年前,韩振刚病逝,韩夏依嘱将他与母亲同葬,从此相伴相依,永不分离。 她正式把何砚介绍给父母认识,儘管话说得不多,但何砚知道她是鼓起了多大的勇气才能牵着他的手站在父母的墓前,告诉他们,即使有深爱的人相伴,她也不会忘记自己肩负的罪咎和责任。 愧对于他们的事她没忘,她只是不愿辜负他。 她是这样的,绝情时可以忍着心痛一字不说就转身离开,多情时却又深挚的让人连只是看着都心疼。 她是这样的,无论绝情或是多情,都像极了傻瓜。 离开墓园后,他们驱车南下,在傍晚时分抵达李涓在高雄郊区的老家。 白色房车缓慢驶入平房前宽阔的院埕,车子才刚停妥,后座的小丫头就蹦跳下车,迫不及待地跑进屋里,甜腻的嗓音传遍整间屋子。 「奶奶!我来看你了!」 李涓前些天就接到儿子的电话,知道这週末他会带着韩夏和孩子回来一趟,一早就上市场採买,潦草吃过午饭后就进厨房里忙活,一听见宝贝孙女的喊声,她立刻出门迎接。 李涓蹲下身,给孩子抱了满怀,「哎哟!奶奶的小宝贝!是不是又长高了?」 韩以芮抱着人撒娇,「奶奶,你有没有想我?」 「当然想,奶奶每天都要看你的照片才睡得着呢。」李涓笑得温蔼,一颗心被孩子童真的举动融得不像话,眼底全是慈爱的流光。 「我也想奶奶。」小丫头也不扭捏,大方表达思念,甚至送上亲吻。 李涓被孩子逗得乐,眉眼飞扬。 何砚一手提着行李,另手牵着韩夏进门,「妈。」 李涓抬眼,轻点了下头,珠黄的眼里隐约有了氤氳的踪跡。心中有千言万语和无尽思念,最终也只哽咽地说了一句:「回来就好。」 她站起身,朝两人走去。 韩夏不知怎么地,竟有些紧张,「阿姨。」 李涓微微一笑,牵起女孩子的手,满目温柔,「回来就好。」 眼眶一热,韩夏抿唇,也跟着笑了。 时间彷彿又回到了十年前,他们依然在同一个屋簷下,也依旧是彼此的家人。 第十章:不负盛夏(7) 待在房里午睡的何杰听闻外头动静,顶着惺忪睡眼出来,第一眼就看见聒噪的丫头来访,眉头一皱,忍不住嘖声,「臭小鬼,你怎么又来了?」 韩以芮本还想礼貌问候,一听这话,气呼呼地回嘴:「你才是臭叔叔呢!」 韩夏轻斥,「芮芮,不可以这样。」 「是叔叔先骂我的。」挨骂了,小丫头立刻跑回母亲身边,委屈喊冤。 何杰顺势抬眼,不但看见那每回来拜访都让他心里特别不爽快的女人,还有站在她身旁那好久不见的兄长,一瞬间脑袋醒了大半。 「哥,你从鸟不生蛋的沙漠飞回来啦?」 何杰目前在驻场南部科技园区的晶圆厂当工程师,天天加班睡公司是常态,还是前天接到母亲的电话要他週末回家吃饭,才临时和同事换班,中午返家后连饭也没吃就进房补眠,根本不晓得自家兄长已经回国的消息。 更不用说他们两人復合的事。 何砚勾唇,「你刚才喊我女儿什么了?」 何杰:「??」 在虎穴外欺负虎子,必死无疑。 何杰扯唇,乾笑几声,立刻见风转舵:「哥,咱们兄弟俩都多久没见了?十年欸!这种时候不是应该先上演一段惊天动地感人肺腑的世纪大拥抱吗?」 「确实。」何砚认同頷首,张开双臂缓步走前,「来。」 看着那笑里藏刀的表情,何杰深感不妙,连忙后退,「不用了!我看你的拥抱还是留给嫂子跟这小鬼就好,我们兄弟从来不是走这种温馨路线的,对吧?」 韩以芮向来拜访都是被男人欺负的份,第一次见到何杰畏缩,不禁笑了出来。 「小鬼!你笑什么笑?还不快叫你爸回去?」何杰被逼至墙角,气急败坏,眼看兄长真没打算轻饶,心一横,原则也不顾了,「你不是喜欢吃巷口杂货店的鸡蛋冰吗?我请你吃十支!」 一听有甜头可嚐,韩以芮二话不说就倒戈:「爸比,我想跟叔叔出去玩,可以吗?」 何砚好笑地横了眼苟且偷生的男人,回到孩子身边,轻摸了摸她的头,「当然可以,但是待会要吃饭了,所以最多只能吃一支冰,知道吗?」 「不能两支吗?」韩以芮偏头,「叔叔也要一支,我们一人一支,要两支才够。」 何杰听了简直乱感动一把,这小鬼不愧是他哥的亲骨肉,有情有义。「小鬼,我去换件衣服,你乖乖去外面鞦韆上坐着等啊。」 「好!」 韩夏蹲下身,轻抚了抚孩子的脸,柔声叮嚀:「宝贝,跟叔叔出去要有礼貌,要乖乖听叔叔的话,鸡蛋冰也只能吃一支,而且不可以再买其他零食了,知道吗?」 「知道。」韩以芮甜声回应,还重重点头,看上去格外乖巧懂事。 韩夏却也明白女儿那点心思,「妈妈知道你跟叔叔每次都躲在外面围墙把糖果吃完了才进门,再被我看到一次,就真的罚你三个月不能吃零食了。」 丫头一怔,立刻扁唇抗议,「怎么这样??」 「那你要不要听话,只吃一支冰就好?」 「好嘛。」韩以芮不甘心地闷声答应,却偷偷把手背在背后,比了个小小的叉。 反正饼乾糖果都是叔叔买给她的,她又没主动要求,四捨五入不算她的错,就算到时候被妈咪发现了,叔叔也会罩她,她才不担心呢。 为父的男人居高临下,自然是把孩子的小动作看在眼里,不禁莞尔。 丫头还真的挺像他的。 晚餐后,一家人在客厅陪李涓看週末的综艺节目,后来时间晚了,小丫头说今晚想和奶奶睡,跟着李涓一同进房,何杰洗过澡之后也回自个儿房里继续补眠。 屋内的灯熄了大半,习惯晚睡的两人索性到院子里散步。 走了一会,何砚担心她累,牵着人到树下的鞦韆休息。 这鞦韆听说是去年农历年节时,丫头吵着要何杰替她做一个,虽然只用了简单的木板和麻绳,却也牢固,在外头风吹日晒了一年也还是好好的。 何砚站在女人身后,双手虚握着绳,一下一下地轻推着,替她培养些睡意,韩夏倚在他怀里,轻闭着眼,唇边是浅淡的笑。 微风轻拂,捲来乡间淡淡的青草味,虫鸣稀微,夜阑寧静,月光煦煦。 时间彷彿静止在他们相伴的这一刻。 半晌,鞦韆停止摆动。 感受到他收了手,韩夏睁开眼,想转头,却听见他说,「先别看我。」 她轻怔,不明白他想做些什么,却还是听话地没动。 良久,男人像是终于做好了心理准备,深吸了口气,自口袋里拿出了一只纯白的八角小方盒,自身后越过她肩头,把东西呈在她面前。 一看见方盒上烫金的英文字母,韩夏立刻认出这是自家品牌专门设计用来摆放婚戒的戒盒,也就意识到何砚这番举动的用意。 眼睫颤动,她轻轻啟唇,有些不确定,「??何砚?」 「我知道这个时机不太好。」男人语声微哑,似还带了点不明显的慌张。「但其实从和好那天开始,我就一直想这么做了。」 「在叙利亚那一个多月,每天睡前我都在想这件事,想着要怎么和你开口,才不会让你觉得有压力。我甚至问了robert,却忘了他没结婚,robert还笑我病急乱投医。」 「我在营帐里写了好几个版本的求婚词,但??」他苦笑,「我现在脑袋一片空白,一句话也想不起来。」 何砚沉吁,哑着声,「韩夏,嫁给我,好吗?」 早在他开口说第一句话的时候,韩夏就红了眼眶,他其实根本不需要准备任何求婚词,只要一句话,甚至也不用一句话,她都会说她愿意。 从喜欢上的那一刻开始,她就只愿意把自己交给他了。 韩夏忍着眼泪,哽咽着给出答案,「好。」 听见回答,何砚失笑,不自觉红了眼眶,眼底星河流淌。他打开盒盖,拿出戒指,执起她的手,然而还来不及把戒指套上,就听见她轻喊,「何砚。」 「嗯?」眸光颤晃,他以为她是后悔了,喉音掺进了焦虑。 韩夏莞尔,「错手了,婚戒要戴在左手。」 男人狠狠一怔,尷尬地咳了声,转而执起她另一隻手,把戒指套入纤细的指头,像是深怕晚上一秒就会让她逃了似的。 而后,何砚收臂将人牢牢收入怀中,俯首寻找她的唇。 他吻得很轻,怕把她碰碎,连呼息都颤抖着。 韩夏瞇着眼,看见他克制的模样,感受到了藏在触碰里的珍惜,不禁失笑。她抬手环上男人的脖颈,勾着他往下,仰高脑袋主动加深了亲吻。 「何砚,我爱你。」 温柔的告白裹着月色落在心口,何砚勾唇,十年了,他终于等到她的回应。 亲吻过后,两人在鞦韆上相依,男人把她拥在怀里,嶙峋的指在她的无名指上反覆摩挲。韩夏偎靠在他颈边,身后是他平匀的心跳,「你什么时候去买戒指的?」 「回来的隔天。」 她有些意外,抬眸看他,「所以那天你说和高中同学有约,是骗我的?」 何砚摇头低笑,垂首吻了吻她,「是真的,我请人帮忙了。伊泽和羿寧订婚了,怎么说都比我有经验得多。」 「你要经验多做什么?」韩夏笑睨他一眼。 「为了不让你发现,我把专柜里所有的员工都拜託了一次,还请他们吃了一顿饭,就怕他们说溜嘴。」何砚笑叹,「你都不晓得,自己喜欢的女人经营了一家珠宝公司会让求婚变成一件多难的事,你的员工也没客气,一个个都狮子大开口。」 韩夏失笑,心里也感动。 「哪个专柜的?我回去把他们全开除了。」她玩笑道,心疼她的少年为她如此费心。 「别吧。我都跟他们保证了,求完婚之后你不会去找他们算帐的。」男人轻笑,吻过她的眼角,「你可不能因为一个男人变成昏君,要是传出去了,你怎么做人?」 韩夏被他逗笑,仰首去吻,没碰准,吻上了下頷,她也不介意,就在那处留下印记。 「谢谢你。」 「谢什么?」男人垂眸,笑容清浅,眸里全是怜惜。 她深凝着他眼底的星空,道出她所能给的,最虔诚的感动。「谢谢你,愿意回到我身边。谢谢你,愿意继续爱我。谢谢你,给了我一个家。」 何砚勾唇,低头吻她。 「我才要谢谢你。」 谢谢你,来到我的世界,给了我一座天堂。 谢谢你,给了我这世界上,最美的盛夏。 —全文完— 后记 照惯例又来到了这个时点,每一次我总有很多很多想说的话,但每一次总辞不达意。 《瞬夏》这个故事最一开始是用来记录我自己的高中生活。 高中之于每一个人,都是生命里无可替代的一段时光,这个时期的青涩懵懂带给了很多人在不同领域最初的体验,那些体验或多或少都带着遗憾,有欢笑,也有泪水,有幸福,也有伤悲,但无论如何,我们都知道,那时候曾有过的年少轻狂,都不会再重来了。 一如很多故事里的角色,那个时期的我也曾经喜欢过某个人,也曾经把某个人当成一个世界,也曾经想着为某个人屈就某些选择,为某个人牺牲一部分的自我,想着只要能够做到这样,就是无愧于喜欢了。 凭着这份的喜欢,我们也许做了很多如今回想起来都觉得天真的事,也许偶尔会在夜深人静时不经意地想起那些往事,然后感叹当初是在干什么啊,为什么当时只知道喜欢一个人,却忘了喜欢自己呢? 何砚也是这样的。 他接触摄影是因为韩夏,他加入摄影社也是因为韩夏,在最一开始的时候,他是因为喜欢这个女孩子,所以也去喜欢她喜欢的事情,和郑凯一样,那个年纪的男孩子多半都一样,用最单纯直接的方式,讨好自己心仪的对象,无非是希望她的目光能够在自己身上多停留一些时间,希望两人之间有共同的话题,希望能因此就在一起。 到了后来,韩夏离开,摄影变成思念的媒介,他继续做着她喜欢的事,想藉由这样的方式维持两人之间的连结,想着也许只要他不放弃,哪天再次遇见,他依然有能吸引她目光的地方。 何砚很多时候的选择都是迁就,他的个性向来都是这样,以人为重,不争不吵,凡是圆融。因为父亲早逝的缘故,他格外早熟,体谅母亲、照顾手足,他知道现实上他没有太多空间能任性,知道自己身上有着某些责任,所以即使面对喜欢的人,他依然如此,在最初交往的那段日子里,他都希望自己能照顾好韩夏。 何砚这一生最任性的时刻,是每一次落难时,为了见到喜欢的人,有过想死的念头。 十年再遇,他清楚知道两人都变了,他不是十年前的何砚,她也不是十年前的韩夏,他们所身处的环境都不若从前单纯,有了身分、有了利益,现实里除了感情以外,还有太多太多事需要考量,他却在最不该任性的场合里,对她任性了不只一次。 那场合作里每一次的碰面和试探,何砚都是任性的,他以为自己沉得住气,像个狩猎者,在一定的限度里放任韩夏忽远忽近,他要她挣扎,要她矛盾,要她动摇。 何砚确实如韩夏所想,是在报復。 但最后,打破距离的人,率先投降的人,依旧是他。 离别在即,情敌在前,何砚知道自己再不表明就会永远错过,所以他小人了一次。 再来说说韩夏。 故事后期,有读者反应,韩夏先是不告而别,而后又辜负另一个人十年,似乎不是一个对感情负责任的人。 我想说,是的,在某些方面,韩夏的确不够勇敢负责。 无论哪个年纪,韩夏永远都在思考什么是「最好」,不是对自己最好,而是对其他人最好。 幼时那场事故改变了他们一家,她在现实上失去了母亲,也在心灵上失去了父亲,儘管最后理解了父亲当时的疏离并非责怪,也无法改变那几年的光阴对于她的人格和思想带来的潜移默化,她顺从安排,把自我淡化,成为旁人希望她成为的模样,只为了减轻负累在心底的罪恶感。 在美国求学的那些年,韩夏的角色是学生、是母亲、是女儿,却没有她自己。 再到后来,她坐上了必须顾全大局的位置,肩上乘载着上千人的生计,她更不能想自己。她清楚定义了韩夏在每个阶段的地位,也成功地扮演好她所定义的角色,却把自我输得一塌糊涂。 她唯一能让自己只是韩夏的时刻,是当全世界都睡着时,在房里哭的那段时间。 每一个时期的韩夏,都在愧歉里度过,随着年纪增长,她认为自己所亏欠的对象越来越多,从父母,到何砚,再到潘绍航,甚至连孩子和洪于晴她都认为愧对。她把自我缩得很小,却把责任看得很大,她希望自己做好所有的事,好能弥补过往她没做好的事,最后就像大家看到的,她看似什么都做好了,却也把看重的人都伤了。 高中时期,她喜欢一个男孩子,却先与他保持距离,又私心地要他承继她的理想,她总是在推拉,以为自己能拿捏好分寸,以为她能做出对每一个人都好的选择,结果却都不尽人意。 长大以后,她心里惦记着一个男人,却也没像年少时那样远离对自己有好感的异性,随着心态逐渐成熟,她知道待人处事得更圆融,知道有些时候别把话说死才是最好。 对于潘绍航,她是真的没有动心,只是偶尔对方做得多了,她也没明白拒绝。 潘绍航最后的那些指控,心态上也许不完全正确,但无可否认的是,他心中有一部分的自信感,源自于韩夏长期的容任,可惜的是在故事里,我没能好好着墨他们两人之间的相处和过往,没能把故事堆叠得更饱满。 韩夏依然和从前一样,总以为能把所有事情都完满处理,最终却全盘皆没。 关于正视自己这件事,她学得很慢,但最后她主动提议要带何砚去见见双亲,是她努力从过往跨出的第一步,有些责任和愧疚也许一辈子都摆脱不了,但她不愿意再被束缚,我想这才是韩夏真正开始学会对自己的人生负责的一刻。 再来谈谈故事里的配角。 首先,新版的故事大幅地增加了洪于晴这个角色的份量,儘管大多时候看着不大正经,却总能点出主要角色之间的问题,每当韩夏遇上任何变故,她总是义不容辞,甚至把芮芮视如己出的照顾。 我个人很喜欢芮芮和她之间的互动,虽然多半斗嘴搞笑,但一个人是否真诚,孩子都看得出来,从芮芮在游乐园里崩溃的那段剧情就能够清楚地看出,她最信任的人是谁。 我相信如果每个人身边都能有像洪于晴这样的朋友或长辈,会是人生莫大的幸运。 其次,也是最令我意外的,非芮芮莫属。 芮芮和每个角色之间的互动收穫了不少读者的喜爱,让我一度怀疑我是不是加入了政府的催生政策,即将要为台湾创造下一个生育率的高峰,但各位要知道,这么可爱又懂事的孩子都只会是别人家的,相信我吧。 喔还有,安全性行为真的很重要,要是你不像韩夏家里有矿(物理上),请勿尝试。就算家里有矿,也请和另一半充分沟通讨论,三思后行,天使保佑。 偷偷在后记里补个小彩蛋,何砚的英文名字lance源自法国,意旨等待他人的人。 这个故事没有写得很完整,有很多没处理好的细节,就像一生只有一次的十七岁,有很多不完美。二十五岁的你依然没有过得很好,但仍旧感谢你在属于你的年华,曾用尽全力喜欢,奋力飞翔,不负只此一次的盛夏。 最后,愿世界和平,逝者安息。 2022.03.2302:25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