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雀鸟》 第一章 蓉城的天总是灰色的,这样的灰色在涂然的眼里已经持续了十年。 倘若赶上梅雨季,还要再暗一个度,这总让涂然记起她与段言刚来蓉城读高中时,教她画画的老师每每看到她的作业:“你加一点灰调进去撒,明度太高了,啷个不加点灰进去呢?”而她从不在画中加灰,暗地里跟段言讲天把老师的眼睛罩住了,他就只知道灰。 这样的方言也在涂然的耳中持续了十年,从听不太明白到逐渐染成乡音——她也许是被蓉城绑架了也说不定。南北之争就从将他们这些人同化到南方开始,又从他们的子孙后辈变为彻头彻尾的南方佬结束。 涂然不止一次跟段言说过这些猜测,都被他笑着挡回来了。 大概是我脑袋太久不用生锈了,总被这些怪腔怪调的方言带偏,她这样想,可是随即这些念头又被她赶出去:只有我看到了真相。 一般而言,这样灰色的天持续个十来天是会给人留一丝喘息的机会,而段言也总会隔一个或者隔两个空隙拎着他那只黑色、没有牌子、皮面上已经起了七七八八的褶,仿佛从他的父亲那里传下来,将来又会被传给他儿子的公文包,还是穿那双旧运动鞋——左脚先踏进来,见着涂然摊在沙发上,看一眼永远二十六度的空调,笑容马上谢幕——再踏进右脚。 “怎么又穿成这样,不怕感冒?你看看外面什么天。”说着话的同时,段言会将外套挂在那个被摸得发亮的木架上,沿着客厅边沿走到洗手台,用可以写进小学生洗手指南的方式将十根手指头搓一遍,再走进卧室拿出毯子回到客厅,将毯子罩在涂然身上;十秒之后,笑容会重新回到他的脸上。 人家讲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是有道理的。 段言嘴里的“又穿”的衣服,是涂然在家的百分之八十时间段会穿的一件袍子,像段言的那只公文包一样,也许陪她度过了前半生,也要接着陪她度过后半生。那是一条被她磨到透的裙子,上面缠绕着看不大清楚的枝蔓,隐隐绰绰将她包裹在花丛中,也再等待她如同枝蔓上的花骨一样,什么时候就凋落了。 他们搬来这间房很久了,小区看上去并不年轻,是随着段言的上一次升迁换过来的,算算日子,过不了多久大概他们又要新换小区了。 老家属院环境更好一些。 一来他们的邻居是一些比他们还要年长的树。蓉城长得最多的树必然是榕树。他们院里的榕树三个人合抱都有些困难,枝长得极为茂盛,叶子也经历了长久的雨季,变成了老绿,带着黑色的根须,那些根须顺着叶子垂下来,又盘在地上重新长成根。 二来隐私性做得好,这也是老派官系留下来的臭毛病,总认为富贵不该显在人前,于是将小区建成老破小,又忍不住想显摆自己与众不同的心,于是造出来种种规矩:比如涂然住的家属院站岗的都是便衣,比如有一批出租司机不接外单只跟着他们院的时间走。指定规矩的人早住进老干所了,规矩却随着院里一批批的调动升迁留了下来。 倒也别看外头半旧不新就真觉着没甚意思了,老实说这片儿住的都是蓉城的土皇帝,给外来人检查用的房子只能算得上是样子货——强龙压不住地头蛇——一旦特权的种子埋下来,再拔掉可就难了。 不仅仅是那些略微有些可笑的特权,房子内部也是另有乾坤,六层不过住了三户,大也算不得什么,涂然住过比这大的房子多了去了,最可贵的是布局,听说当初也是花了大价钱去国外请得人专门改过的,也请了阴阳先生特意来布置了院里的造景,就求一件事,聚气。整个蓉城的气都给他们聚走了,可不就是人杰地灵,步步高升。这倒又显得有点落伍了,那会儿流行外头的月亮圆,谁要是得了说得上姓名的洋玩意那可时兴极了,老派的人虽好面子,但根子里的物什改不了,还往古法上求安慰。现在不一样,开始彻底的寻古,他们家也成了彻底不伦不类的四不像——三米挑高的洛可可窗下堆着被涂然拿来插鸡毛掸子的天启年间的瓶子,藏了壁炉的杂物间了放着红木的家具在静悄悄落灰。 涂然是个很爱打扮的女人,然而在这样的蓉城、这样的房子里,她连口红都不曾拿出来。她把口红放在那些红木盒子旁落灰,她自己常年躺在沙发上恨不能嵌进那软垫里,骨头也化作一节节木头椅子,酥到掉渣,也化成灰落下去。 最好连她和段言的婚姻也被风吹一下就散了吧。 第二章 这是涂然同段言结婚的第八个年头,他们认识的第三十年,倘若算上在子宫里头那一年,那得再多加一年。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这是两人生长的轨迹——一个班的小学、中学、大学,再到一张证上的红底白衬衫。有蛮多人不晓得几羡慕他们,涂然也以此为乐过好长一段时间。 要知道,她从小到大最擅长的事情就是厌倦和放弃,在舞蹈要跳到首席的时候撂挑子不干了,在画作被送到国外夸“灵得很”时再也不碰画笔了。用那位操着蓉城塑普的美术老师的话讲那就是“要遭天谴的,娃娃不爱惜天赋,要遭天谴的”。 段言算是她坚持得最久的事情,当然了,这件事上她也的确没什么自由的发言权。老早就有默契的相处轨迹和几近十全十美的段言,她还有什么不满足呢? 段言并不是一个能够按时回家的人,通常情况下他连除夕都要在外慰问,涂然在家见他的时间都不如在本地新闻频道上见他的时间久。涂然没事就打开新闻直播,等待段言出现在屏幕有些发绿的电视机中。他会穿着一件中山装,有时候领子上会别一个小红旗,讲话时候会盯着摄像机,嘴角往上扬,左边要比右边略高一些,这样显得亲切。 能够在结婚纪念日抱着糖罐子回来实在是令人惊讶的事。 惊得涂然瞪大了眼睛第一眼是转头看向外面的天:并不明亮,依然是不清不楚的灰色,透过树影晃到人眼睛前,直叫人晃神。 “醒一醒,看我。”段言的语调似口哨一样在她耳边旋了一圈又飘飘然打着转往天上去了,欢欣的调子把树影逗得婆婆飒飒笑了起来,也不见晃人眼的天了。 涂然顾不得穿鞋,接过段言手里的糖罐子,那是蓉城管辖下一个小山村的特产,逗鸟用的,她很喜欢。段言要是有空,总会给她带一点鸟食回来,只有这个罐子最得她心。只是他有空的日子实在不多,涂然拢共不过攒了两个罐子——算上这个,两个。 照旧,洗过手,段言靠在沙发上,把头埋在涂然胸前,手顺着她的腿根往上滑,声音也被闷在涂然的怀里:“那群孙子,恨不得我赶明儿就死在位置上得个因公牺牲的牌子才好,算是遂了他们的意了。” 涂然并不接他这些话,顺着他的动作侧一下身子两条腿就架在了段言的腰上,摸着他小狗一样乱拱的脑袋,脚在他腰上有一下没一下的点着。 “唉——我的小寡妇啊,你可怎么办。”段言断断续续的抱怨也逐渐不见声了。 他衔着涂然的乳尖,那一点点红色和他的嘴融在一起,看起来像从他嘴里平白长出座山峦,将他和身下的人连接在一起,再也不会分开。 另一只手也没空着,抚慰着另一座山峦,偶尔能看到一些红艳艳的山花从他手掌里泄出来,那只手掌想往上爬,又觉得路不平,倒暴躁起来。 涂然扇了他两巴掌,直白地表达对这种粗暴的不满,于是段言也停了手,最后只是含着她没了动作,轻轻啄在那里,化作一只鸟儿,啄着春日里最甜蜜的果子。一瞬间涂然看到鸟儿在她脖颈处筑巢,叽喳喳叫着,往那边去采一丛花,又往这边去补一点羽毛;过不了一会儿,羽毛也寻不见了,柔软被段言硬茬的头发替代,扫的人想发笑。 这个时候涂然真笑了出来,她盯着墙壁上笨重的钟,看着那只刻了鸟的摆轮“嗡”一声过来再过去:一下、两下、三下——怀里的人就这样睡着了。 第三章 早先段言还没有这么忙,即使有一些余荫,他也并不是一帆风顺。 蓉城的水很深,相较于其他地方,这里的根系盘错得更为厉害。也许饭堂里不起眼的打饭大爷都不能随便换,更别提他们从北往南迁,可不就是两眼一抹黑白瞎嘛。 涂然的第一个糖罐子是段言废了老大劲才搞来的。 蓉城有极多这样的小山村,贫穷但又安于贫穷,可恨地里都是宝贝,然而那些人守宝藏一样守着那一亩三分地不愿意与外界交流,白白烂在地里。环乡便是其中的典型,路给他们修通了,也不见得有人出来谋事做,段言年轻,胸前燃着一团火,那把火直烧到了环乡。 环乡长得最好的就是草,趴在地上直不起腰杆的星星草;一下雨就疯长到半人高,顶上冒一点紫花花的环草;最常见还得是狗尾巴草,风一吹这些草也都顺着一个方向点头,那里是环乡的祠堂,住着一些牌位和环乡最有话语权的茂叔。 茂叔守着环乡的牌位和环乡的草,成了蓉城各个班子扎在心头的一根刺,这刺不仅扎得深,还会长成荆棘,掐得人喘不过气来。 段言第一次去见茂叔时并不把这人看作什么了不得的帽子,笑话,铁帽子王都有摘帽的一天,大清亡了百年了,蓉城还会有摘不下的帽子? 这会儿他面嫩,出行必备是一副椭圆的黑框眼镜,眼镜戴上去就把那点子稚气都压下来了。段言也不曾想过要一次啃下这块硬骨头,只当是先认个脸,带着秘书抱了一袋米、一袋面、一桶油就来环乡了。 茂叔客气得很,听闻有领导下来巡查,戴一顶破草帽挽着裤腿就从田里上来了,老实讲,他与段言见到的任何泥腿子并无不二,风霜与太阳刻在眼角的纹路中,隽写出一张让人难以生畏的脸。 “段书记,您来了,您看,您来也不招呼一声,我们乡下人没什么好招待的。”老人握着段言的手招呼他往屋里走。 “老人家,你客气,只是路过咱们环乡,看到这草长得可真好——不当专程的。” 段言边走边看着这祠堂,也奇怪,环乡的祠堂建得格外不一样些,也不巍峨,也不庄严,只是零星两间屋子,外头环了一圈树,活像个鸟笼。 等坐到了茂叔的竹床边上,段言才示意旁边的秘书问出了关于这祠堂的门道。 茂叔招呼人宰鸭子,又喊外头的伢子去找酒篓儿拿酒,忙得像个陀螺,嘴里也没闲着:“早先也不是这样的,只是咱们这地儿穷,树挪死人挪活,我偏不信这个邪,让他们把老祠堂拆了去补贴家头,我们这些老了死了的人,或者不能给子孙带来啥子,死了也不能拖累娃儿不是。” 秘书顺着段言的眼色接话:“您这么说我可不同意,您就是环乡的主心骨,没有您蓉城恐怕还得抖三抖呢。” 乡下人做事麻利,说话间现宰的鸭子已经上了桌,酒篓儿也抱着几坛看不出颜色的酒坐到了竹床边边。 “你看,现在外头这些树不活得好好的,可见老话也并不是对的。”茂叔这样说。 当天夜里段言才见识到环乡酒篓儿的威力,实在是竖着走进去横着抬出来话圈子绕来绕去又绕回来什么都没说。 后来段言又去了几次,终于磨得这顶帽子摘了下来。倒不是说他本事有多大,到了茂叔才跟他交了底:“我有个儿子,那瓜娃子死的憨早,你头回来我就看你像他,环乡交给旁人乱起手,不如给个看过眼的。” 可见这脸有时候也是极管用的。不管怎么说,这一炮打出了段言的前途,他从环乡带出来的糖罐子也是茂叔交底时候给他的,罐子没甚特别,里头却融了环乡所有的草,从前这些草指向茂叔,现在这些草归了段言。 也是从环乡开始,段言的路越走越宽,回家的时间也越来越少。 涂然极喜欢这只罐子,她总能从这个其实有一些丑的糖罐子里闻见树枝的味道,不是蓉城那些找不到出路只是枝叶的树,而是她们北城那些长得极高极疏,直往天上长了去的树。那些树再凑凑,就能摘到云彩,棉花一样,一眼望过去就能看到蓝得镜子一样得天。 第四章 涂然家一切都是成对的,双数的盘子、两人份的沙发、墙上摇晃的摆钟、她和段言。在糖罐子只有一个的时候这几乎是她的心病,现在好了,总算是补了缺,也成双了。 这样的成双成对和其中所蕴含的政治意味却让其他人不悦。众所周知,一个单位,不管是市级省级甚至更高,倘若书记和正职不是一人挑两家,那这两个人必然是左搭班子右拆台。有了一号车就有人得屈居二号车,你做出成绩他就得顶锅。 段言蒸蒸日上,与他搭伙的李旭自然会被踩在身后,那些鬼精的人虽不会在明面上做出多少文章,但暗地里却不断利用这样天然的对立捣鬼。往上走的人看不太过火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往下走的人心里冒火得很。 李旭第一次见到涂然就觉得这女人长到他心坎里去了。她垂顺着脖子坐在他们家那乌漆嘛黑的皮沙发上,脸上的笑虚虚挂着,酒窝若隐若现,一只手搭在沙发上,一直手攥着衣角揉来揉去;虽跟着他和段言的谈话偶尔点点头,但也都没点对地方。 他忍不住岔开话:“段太觉得我家怎么样?咱们虽是邻居,但我这间是不是比不上你们那间采光好?” 李旭瞧她也镇静,到底见惯了这些场面,眼不带打晃就开始圆话,说了什么他一概记不清了,只看到她那张被抿得有点艳的嘴一张一开,花蕊里藏着不知几多甜的蜜等着人去采呢。末了涂然抬头看了他一眼,李旭又将话题转了回去,嘴上谈得是蓉城的生死大事,心里想的是总得把她压在那沙发上好好弄一回。 老家属院隐私好倒也不是十全十美一件事,没有人在这里装监控自然也就掩盖了所有的黑夜。涂然自然是在这样的黑夜又一次摸进了李旭家。 她人还没站利索就被拽到沙发上,李旭熟练地从沙发缝里摸出来一条红绳子,绑在她的手腕上,绳子勒得有些紧,于是涂然也顺着绳子变成粉色和红色。 “你说过不用绳子的,狗娘养的,你给我解开。”涂然两只脚翻腾着想要挡开男人压下来的身体。 “我是你养的——”李旭被她蹭了两下就硬了,一只手扒拉着涂然脸上的头发,一只手直摸腿心:“别怕,他回来还早。” 涂然两只腿快被他分成一个“一”字,男人伸两只手指直接戳了进去,小缝又涩又紧,手指却并不给她适应的时间,自顾抽插起来,没几下那嫩肉变得和绳子一样的红了。 “疼”涂然忍不住喊出了声。 “小骚蹄子,真当自己来享福来了?疼也给我忍着。”李旭抽出手指狠狠在她屁股上扇了两巴掌,解开裤子便直捣花心。 涂然疼得脸都发白了,眼泪挂在睫毛上颤巍巍的,连落下去的力气都没有了:“王八蛋,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李旭看着她这副可怜的样子欢喜极了,女人被牛奶瓶倾倒在他沙发上,一把下去捞不着骨头,头发粘着汗在他的脖子上缠来绕去,并不如早先看她时精致,却可爱很多。 他低头含住涂然的眼睛,舌头一卷就把那点泪珠卷走了,心里的邪火也因为这点欢喜灭了:“他又给你带环乡的糖罐子了?我看你整天抱进抱出乐得牙都没了——他也真是好本事——不过你别急,你们明天高升,我后天继续来跟你做邻居。” 说着话缓缓抽了出来,咬住涂然的嘴巴细细品尝了一番才将人从沙发上抱了下来:“给我舔舔就放你走。” 涂然没防备就被塞了满嘴,那玩意儿在她嘴里跳两下,似是看出她没有动作,自己往喉咙深处顶起来,她被搅得想吐,舌头没有地方放,只得顺着李旭的动作活动起来。 不管咽下去多少次,涂然都觉得嘴巴里得东西死了人一样腥,这会儿李旭把她搂在怀里,两只眼盛满了似水柔情,揉着她的胳膊:“你到底什么做的?怎么就这么不经操呢?”他的头窝在她的肩膀处,将整个人的重量都压在她身上,实在是比山还重。 “你就不怕我给你咬断了吗?”涂然抽出手微微侧头盯着李旭。 “宝贝儿,别说那些扫兴的话,谁让我抓着你把柄呢?” 是啊,涂然盯着男人的鼻子,祈祷他最好哪天就出车祸、或者就失足掉下山了,那她就能松一口气了。 第五章 段言不在家,涂然并不会总在家待着。守着一屋子的金缕衣和那些前朝传下来的破陶烂玉,她总疑心自己哪天真随着那些物件变成了女鬼,而段言连她什么时候死都不知道。 做官是件不容易的事,官太太也并不好当。 涂然小时候随着母亲去参加聚会,对方不过眼风扫过了段母腕子那只翠玉镯子,涂母就带着她去洗手间,硬生生就着肥皂水将那只镯子蜕了下来,又支使她悄悄拿到那夫人手边:“婶母,您戴上给阿然瞧瞧好不好。”那只镯子戴上了就没了摘下来的理由,涂然一直记得那是母亲过生日时父亲送的,母亲宝贝得很,平时从不让她碰。 北城以太太交际为中心,往外延伸出二奶交际,再往外延伸出同窝交际:明媒正娶的枕边风和温柔小意的枕边风以及不同杆打进同一洞的枕边风,威力逐次递减;这是北城的特色。 蓉城有一位老领导因为裤链没拉好落了马,人人自危至今,太太间有交际,不多。这是比北城好的一点,相比母亲,涂然不用参加数不胜数的宴会,不用面对一模一样的笑脸也强迫自己挂上那样一张笑脸。 涂然最常做的事情是吆喝着供她使的那辆出租车,载着她从这条小巷穿过那条小巷,闻着小吃摊上的炸物味,她就活过来了。 给她开车的年轻人叫王小门,那小孩面嫩,年纪不大,车开得也不赖,换过好几届领导还能在他们搬过来后分给段言,可见也是个内心有成算嘴上有把门的。也是,这个水潭里扑腾的,再怎么顶着一口大白牙喊她“姐”,也不该真是个大傻子。 小门身上有一股味道,这种味道和涂然闻惯的味道全然不同,后来涂然才知道那是汗味。多稀奇,她见过的人都把体面恨不能刻在脸上,哪里闻过这样浓重的汗味:像是除草机刚把土地的腥翻了出来,就被一盆雨浇了下来,雨水的清香试图压住那点腥臊,最后却混在一起,直直往人鼻子钻来。 她头一回闻见这样的味道,和小孟买回来的臭豆腐交织在一起,让她打了个大喷嚏:“小门,什么味儿?你买的是不是我要的那家呀,这味儿怎么这么奇怪?” 小孩红着脸汗珠往下淌:“姐,刚出锅的,我咋没闻着?” 她开了窗盯着小门看了一会,回过神来,仔细瞧了瞧后视镜里那双被睫毛遮了一半的眼睛,笑了,王小门的领子后面被汗浸得发黄,汗珠从发丝上滴落在黄渍上,连带着车内的座椅都湿漉漉。她从来未在段言身上闻到过这样的味道,段言永远是清爽的,永远是带着肥皂味的,也是已经永远抽不出空来陪她买一盒臭豆腐。 当涂然的脚踩在小门的裆部时,门外是熙攘的人间烟火。 “豆花——甜豆花”“剃脑壳了——”“哎呀,小娃娃莫乱跑撒”,破旧的玻璃窗不能阻挡汽车的鸣笛声,小小门被她踩在脚下,慢慢地抬了头:“姐,你莫捉弄我”,小孩耳朵都红了,手搭在她的脚背上,想摸一摸,又缩了回去。 她开始变的湿润,在家属院,她从来听不到这样热闹的声音;口干极了,涂然俯下身舔着小门的脖子,那些汗被她一嗦就进了喉咙,听话的不得了。 “小门,你看看我呀。”涂然解开扣子,光溜溜坐在并不平整的木板床上,摸着男孩毛茸茸的头,乳尖颤巍巍立在空气中,“吧嗒”,小门的汗滴在了那上面,又顺着弧度滑到了涂然腰间,湿漉漉的痕迹邀请人也用舌头去弄出更大的痕迹,去尝尝那草丛里也是不是一样的味儿。 “姐,姐——”小门终于不再忍受,撞在涂然身上,涂然脑袋磕在墙上他也不管,两脚把裤腿一蹬,不得章法的在涂然身上乱拱起来。 涂然被撞得发昏,湿润的空气似棉被捂在她脸上,有半个她飘在半空中,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又恍惚感觉不过是一个梦。梦里段言第一次和她做,也是这样失了分寸,没有章法的乱拱,她看见自己张开腿引导着男孩,手扶着送进自己的身体里——于是连那半个她也消失了。 与北城的太太交际不同,蓉城走了司机交际的路子,那些人畜无害的司机打着领带衬衣笔挺,衣服上一丝褶子都没有,富家太太的管家比寻常百姓家的掌柜还要气派。他们掌握着太太们传递出来的一手消息,藏得比太太深多了。 涂然和段言是半路子上了蓉城的船,这样的秘而不宣涂然哪里晓得,段言也不过近两年才一知半解。 第六章 李旭是地道的蓉城人,他的根在蓉城,他的魂也在蓉城。蓉城本该是他一个人的安乐所,谁知道半路杀出个段咬金,活得像个孙子,在别人手底下讨饭的日子实在不好过。一次屈居,次次屈居。蓉城这个地方,实在是,有一辆一号车就够了。 蓉城的冬天很冷,这样的冷是往骨头缝里钻,攒了一个秋季的湿气一窝蜂在冬天炸开,没有雪也没有雨,只见冷气从人群中穿过,沾不上半点人气呜咽着不断裹挟着人群往屋子里去。 涂然很是厌恶这样的冬天,也极为讨厌在这样的冬天出门。往常段言是不会在这样的天气带她出门的,带出去一把懒骨头带回来一个火药桶,再有涵养的人也受不住。 而这次聚会容不得涂然说不,蓉城和山大有非常重要的合作,项目负责人是个古板的老教授,看重家庭,带着家眷出席是他参加聚会的传统。没办法,读书人都沾了这点子穷酸气,段言这个位子,依然得在这些鸡毛蒜皮上做出让步。 “我的小姑奶奶,回去我就推了后头的会,好好休一段时间的假。”段言坐在车里摸着涂然的脖颈跟她咬耳朵。 涂然盯着座椅发楞,段言带她出门办公事总是喊公务车,黑色的车头挂着四个环,这是标配,单位给的司机也是标配。几乎不会同王小门碰面,这让她略微轻松了一些。 这样的轻松没持续几秒,涂然就被另一种情绪淹没。她看到段言刮胡子刮太急下巴那里有一条血印,淡淡的;他终于不用再戴眼镜装老成,那硕大的黑眼圈和常年累月不得舒展的眉头让他显示出这个位子上该有的威严。“我有多久没有好好看过他了”——涂然这样问自己,她不得不承认,王小门身上那一点点她看错了的影子就真的只是她看错了,可惜世间有太多覆水难收,她也错了太多次了。 “我错了?”涂然把头埋在段言怀里,听他在耳边絮絮叨叨。那些柔软而缠绵的语调化作一条条海浪,卷着她往更深的海里漫步,她没有一根稻草可以抓,于是只得将头埋得更深一些,她不愿看到段言那张疲惫的脸,却祈求这个怀抱停留到她死去——直到她死去。 段言不再说话,轻轻摸着涂然的脊骨。传闻上帝抽出亚当的脊骨造成了夏娃,于是世界有了男人和女人。如若这是真的,那涂然这根脊骨就该是从他身上长出来又被缝进了她的肉里。 这只小鸵鸟将头颅埋在段言怀里,越埋越深,段言的心也越来越软越来越软——化成火焰奔腾在他全身,烧得他眼睛都红了:“我的小傻子,你可怎么办啊。”然而这些话终于转回他肚子里,他只拍了拍涂然的脑袋:“我们到了。” “陈教授,陈太太,你们好,这是我爱人——涂然。” “段书记和段太真是般配。” 聚会上人不多,涂然挽着段言寻找他口中的老先生,环顾四周都没有瞅到头发花白的老教授,只当是老年人脾气大,等着压轴出场。 谁曾想段言拉着她走向一对年轻夫妇就寒暄起来。 涂然掐了一把段言的手臂,知道自己被戏弄了,段言年少时常这样作弄她。已经很久没这样过,导致涂然的警惕心逐渐下降,乃至于见到真人才发现自己被骗了。 眼前的男人虽不再年轻,却也不老,戴一副眼镜,看起来度数也不小,时不时推一下眼镜,劲瘦的胳膊从衬衣袖泄出来一截,很是利落。他与段言寒暄的时候也不像一个古板的教师,巧舌如簧,十分圆滑。 然而看两只修炼成精的老狐狸你来我往实在无聊,眼见着段言的搭伴狐狸李旭也起身过来了,涂然拽了拽段言的袖子。 很快女士便被换到了另一个厅,段言跟她发消息说不必管他,让她小酌放松一下,安排了小门来接她,他们得谈到很晚。 看着段言说出这个名字,涂然又一次被乱麻带走,不知不觉喝了很多酒,月亮孤零零悬在树梢上,让人想化作一缕青烟,飘到月亮上去,也抱只兔子听桂树被砍到香气乱飞。 “段太也喝多了?”李旭瞧着涂然踩着晨光从电梯里走出来,他们谈了大半宿,功劳又给算在段言身上,李旭心里的火翻涌,天都亮了还没能睡着。他再一次想起涂然坐在他家沙发上白得晃眼的手腕,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女士小门楼这边。 刚站稳就撞见了涂然,脸颊绯红,走起路来腰肢不稳,活像条水蛇在岸上爬,他忍不住同涂然打了声招呼。 似是没想到这么早的天会遇到人,涂然愣了一下:“您早。”她的声音还带了一丝沙哑。其实她并不常饮酒,也极容易喝醉,昨晚这样的情形,她本不该喝酒的,“您这么早?我先回去了。”涂然并不愿在这个时候同人说话,只是简单回应了一句便想离开。 李旭却拦着她身后的王小门凑到男孩脖子旁使劲闻了一下才笑着招呼司机跟在他身后:“还好,没喝酒,段太,注意安全。” 王小门听见李旭在他耳边吹气:“东西拿来,你知道的,我不是那两个外来仔。”他虽镇静,也还是加紧了步子追涂然,仓皇的背影丧家犬一样,这极大地取悦了李旭。蓉城的风果然是向着他的,他想,刚打瞌睡就有人送枕头。肚子的郁气随着太阳跳出地平线而消失,李旭迈着轻快的步子逆光往走廊尽头走去,阳光刺在他的脸上他并不眯眼:今儿天气啷个好呀,呀好的天气,抓住这么一次就够用喽。 第七章 “过来。”涂然收到这条消息的时候正在做菜。 蓉城人好吃,锻炼得涂然也长了一张刁钻的嘴,吃过蓉城菜,再吃北城菜就显得寡淡无味。不过总有想念北城菜的时候,吃进嘴里却开始嫌弃没滋没味。涂然在外面试过两次以后就学会了自己开火。蓉城对人的同化从胃开始,想要抓住一个人的心得先抓住一个人的胃,这样纵使心里还不甘不愿,胃已经投降——当胃已经投降,心还能抵抗多久呢?人总要吃饭才能活着。 李旭闻到了涂然身上的油烟味,她是不会为了见他来刻意打扮的,可见方才是在做什么。他爱极了涂然身上这不多见的油烟味,幻想有一天回到家里看到涂然在为他洗手做羹汤,这让他的动作轻柔起来。 许是觉得碍事,李旭扔掉手里的鞭子。那是他花了大价钱淘来的,白玉的手柄,下面并不是一般的皮绳,是用针眼大小的红玉髓珠穿成的穗子,当初看到就觉得这样的东西只配用在涂然身上,现在看来果然不错。他张开涂然的腿,往下蹭,直到鼻尖蹭到涂然的小豆子上,舌头微微一伸就舔舐起来。 涂然挣扎两下,没挣开,也不动了。眼睛锁着头顶的灯,段言不喜欢这样的冷光灯,他们家的光源一直是暖的;李旭的舌头往更深处去了;暖光灯显得家里雾蒙蒙,段言最爱把光拉得老低,跟她说灯下看美人得看清楚些才知道她是不是妖精变的;李旭咬住那点嫩肉嗦了一小口,含糊不清:“宝贝儿,你湿了。”说着就换了姿势就着那一点润挺身入了进去,嘴也没闲着,在她怀里找奶吃。 她不再想段言,视线被灯上的一只小虫子引走,不晓得那是什么虫子,翅膀上的鳞片像羽毛一样好看,让人想要摸一摸,然而呆呆笨笨,一直往那冷光上撞,它大概不晓得,就算冷光也能烧死它。涂然觉得有一条蛇缠住了自己,蛇信子穿过她的五脏六腑往心口去,眼睛再也受不了强光的刺激,涂然闭上了眼,两道水痕隐入发丝之中,像是从来没出现。 “其实你手边没有证据,就算说出去,也没人信。”涂然第一次与李旭对峙时还心存侥幸。 “段太从小耳濡目染,不可能不知道,有些事就算没有证据也会让一个人仕途中断,背着屎盆子过一生。”李旭是合格的猎人,他要的猎物,必须主动掉进他的陷阱里。 涂然太清楚这样的桃色新闻出现在段言身上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她已经对不起段言,绝不能再害了他,“你想要什么?” “你放心,我没有证据,影响不了他,只是帮段太扫尾实在要收点利息。”李旭看着渔网往下掉,是时候收网了。 涂然沉默了半响,木着一张脸开始脱衣服,蹦掉的扣子骨碌碌滚到李旭脚下,被他一踩就没入地毯中了,他拉过涂然的手:“段太见谅,我实在是太钦慕你了。”有证据,但对付你,实在用不到证据。 段言比先前说好的时间早回来一些,早归给他带来的不是忙里偷闲的空隙,而是脸都来不及洗又要出发。 涂然沉默地看着段言站在镜前打领带,镜子里头的脸逐渐变得年轻,穿着白衬衣,扯着领带不愿意系:“老婆,你来帮我好不好?”她看到自己走上前去踮着脚帮段言整理衬衣领子,段言顺着她的动作将下巴搁在她手上不断蹭着。她看见镜子中照出自己的手,干瘪、布满了皱纹,青筋暴起,隐约还能看见斑点。这是我的手吗?她这样问自己,镜中的段言愈发年轻,她微微侧脸,想要看清楚她的脸—— “囡囡,囡囡,你怎么了?怎么哭了?”段言蹲在涂然面前,手里还攥着不断明明灭灭的手机。 涂然回过神,发现镜子里的自己满脸的泪:“没什么,我就是,太想你了。” 段言擦掉她的眼泪:“这次出差我带你去吧,最近太闷了,你跟我一起去好不好?” 涂然笑了:“我想跟你一起。”笑容还没绽开,又隐了下去。你怎么不早带我去呢?她想,你为什么不一直带着我呢? 第八章 环乡的草没有枯萎的时候,这是典型的南方特征,与此同时环乡的天很高,不大像蓉城会有的天气。通常情况下北城的天永远这么高,从云层里望下来人如蚁群一样,工蚁走在工蚁的位置,蚁后躺在蚁后的草滩;不同蚁群的工蚁为了一小块面包屑争得不可开交,蚁后躺在大后方互触天线:工蚁108号表现不错,工蚁9547太过鲁莽。 涂然躺在环乡的草席上,蜷缩着身子,她的呼吸与身下草的起伏融为一体,草上散发出一股烂桃子的香气,闻得人醉醺醺。涂然沾上这样的气味在太阳下暴晒,整个人懒洋洋不愿意动弹,只希望有羊水能够来簇拥着她,摇两下她便睡着了。 以环乡为轴心,段言开拓了一片了不得的疆域,他开始体会到茂叔这根刺为什么扎得那么深,辐射范围这样广,路铺得这样顺,他似乎走在了一条极光滑得钢丝上,踩不真切心也没法踏实。 “你咋个不早点带她来耍啊。”茂叔抽着旱烟蹲在门槛上问。 “太忙了,最近才算是抽出点空,来看看你,也带她来散散心。”在这里段言也卸下了一小部分自己,卷起裤脚剥花生,刚从地里拔出来得花生带着粘腻得黑土,搓两下手就乌黑,他并不在意花生脏了手,小心地用掌心搓出花生粒来。环乡的生花生是一绝,这个季节更是鲜,有意思的是人们总以为这些几难搞的吃食总要挑出最精细的售出去打名声,实际上市场上流传的不过是次等精细。 “也不晓得城里女娃儿喜不喜欢吃这些哦。”茂叔像一个真正的父亲,担心自家的茶饭招待不好外来客。 “你担心这个?”段言眉梢染上一点喜意,“她随我,不挑嘴。”他顺手扯过旁边的汗巾擦手:“酒篓儿那条线跑得还顺?” 茂叔在门槛上磕了磕烟把,没说话,起身背着手去催厨房的伢子动作快点。 比第一次招待段言丰盛多了,环乡是蓉城最会吃的地儿,他们要是跟你说:“来啦,上屋头吃饭撒”那绝对让你撑着肚皮打着滚出来。 几近透明的莲心儿从花蕊处泛着青色往上渲染,到了瓣尖儿那一点青色也娇滴滴不见了,吃起来便知道那不是莲心,很有名的一道蓉城菜,汤底加了环乡的草心和花生,什么鸡鸭鱼呀的荤气被清香盖住,只有吃进嘴里才能咂么出一点尘世间的香。鱼被烟草熏过,也是环乡才得出的烟草,和泼过油的辣椒搁一块儿先是顺着你的气管往下呛,再俘获你的胃,到了四肢都麻酥酥的,找不见北。当然最独特的还是那一小碟花生,外头的这花生装在精致的琉璃盏里头,按位收费,叫人以为是什么神仙宝贝,人参果也不过如此卖相;涂然面前的那一碟物什虽小,花生却摆得满满当当,只当是女人胖乎乎的脚趾摆在那,吃到盘底还真能跳出来一个胖乎乎的奶娃子,指着你鼻尖怪你吃掉了她的脚趾。 环乡的酒也好喝,端酒的人叫酒篓儿,涂然怀疑他从生下来就叫这个名字,要不怎么能端出这么好喝的酒呢? 夜里下起雨来,涂然趴在段言身上晃着两条腿:“我现在是你的伞了,我给你遮雨好不好呀。”没等段言说话,涂然就出溜往往下滑去,手兀自再段言下身揉起来:“老公,你有多久没和我那个了?”一边动作一边哼哼唧唧要下来。 段言眼见看灯在前面亮着,拢不好涂然,在她屁股上揉了一把:“你别急,我马上和你那个。” 涂然被揉醒,老实了下来。静静待在段言背上,于滴星星点点落在她身上,又透过她滴在段言身上,段言背着她走地很稳。 屋里的光是暖的,段言就着这点暖脱下他们身上被雨打湿的衣服,一摸涂然腿心,摸到了一手滑:“看来你是真想我了。”不再做前戏,段言托起涂然慢慢顺了进去。涂然坐在他身上提溜着两颗乳房上下摆动,摆动的桃儿被人一伸脖子含在嘴里,牙齿掐着乳尖往进吞,涂然从乳尖开始被眼前的男人开始品尝,直至拆成骨头咽了下去。 “别拔出去,就这样待一会儿。”涂然央求着。 段言自然没了动作,泡在蜜罐子里抱着涂然睡过去。 灯依然是暖的,罩在两人身上把身体散出的燥热逼退了些,她的腿缠着他的腿,他的腰贴着她的腰,他们肚下似有脐带连接,是分不开的。灯下她成了他的母亲,他成了她的父亲,她是和他一起长大的同胞妹妹,他是同她牙牙学语的哥哥,再没有什么能将这两具身体分开。 第九章 她做了一个梦,涂然心想,这是梦。 涂然看到一大片森林,那些树上没有长叶子,盘错的枝干交织在一块儿,看不到尽头。她在森林里走啊走,走啊走,乌麻麻的棕色被一些橙红色的叶子替代;叶子是突然出现的,也未提前打招呼,晚霞一样挂在树梢上,越印越红。涂然走近发现,那并不是什么叶子,而是一根根肉条,挂在树上死沉,晃都不晃一下。 跑啊——跑——她听见有人这样跟她说,她穿过肉条往前方跑去,脚下的土地踩起来愈发的软了。我陷进去了,她的脑子里清晰地浮现出这样的念头,却不曾停下奔跑的脚步。 突然她看到一个人头,一个人头,孤零零浮在那里,背对着她,黑色的头发茬一块有一块没,露出青白色的头皮,应该是青白色,涂然不知怎么看到的是橙红色,挂在头皮上和挂在树枝上一模一样。 那颗头颅慢慢转过来,我知道这是谁,涂然跑过去抱起来那颗头,段言笑着说:“你也来啦。”她抱着这颗头回过身望向树林,怀里的头也不见了,树林被一阵风吹散,这会儿肉条倒显得轻盈起来,飘着寻不见踪影了。 “囡囡,你怎么了?怎么又做噩梦了?”段言抚摸着涂然的背,没开灯,屋外有一点光影透进来,涂然瞪着眼睛追那束光,从环乡回来,她就做着同样的梦,哪怕段言又陀螺一样转了起来,还是撞见过好几次。 涂然紧紧拉住段言的手腕:“你会离开我吗?” “不会,我不会。” “不管发生了什么你都不会离开我吗?” “除了死亡,只有死亡会让我离开,但我会等你,如果我可以。” “死了也不能离开我,死也不能。” “好。” 涂然盯着那一束光,它并不稳定,火苗一样忽明忽暗,却给了她无限的勇气:“段言,我和王小门睡了。”这句话说出口她自己都愣了一下,那么简单的几个字却用了那么久的时间,她脖子上捆着的绳索松了一根,又马上爬上另一根。我就这样告诉他了,我自己踩在污泥里还不够,怎么能将这泥点子溅在他身上呢?她想。 段言的眼睛也追着那一点光亮,奇异的是在光的照射下他看起来如此平静,甚至他嘴边挂上了一点笑意,那是一个欣慰的笑,曾经出现在涂然十八岁终于来月经后,出现在涂然的画被业界炒起来后,出现在涂然会做第一道菜后;现在,它出现在这样一个夜晚——一个不该属于丈夫的笑。 “我知道,睡吧,还早,明天再说。” 明天,这真是个精妙的词语,所有的事情只要推到明天,那今天就还有生活下去的希望。明天再说,段言的声音似有魔力,涂然伴着这个声音和背上轻轻拍打的手睡了过去,一夜无梦。 段言破天荒没有去上班,穿着睡衣坐在沙发上,眼下一点青黑都没有,显得稚嫩很多。涂然洗过手坐了过去,坐下来磨磨蹭蹭挪着屁股偎依在段言身边,又觉得这样的姿势不大舒服,取开段言搭在腿上的手,侧着身子躺了下去,抬头望向段言,等待他说些什么。 “怪我,一猛子扎进来没探明白路,给人家算计了还在傻乐。我们扯平,先不道歉了。”段言捂住涂然想要说什么的嘴,接着说:“这件事不怪你,这群王八蛋,这笔帐我们过后再算。” 段言掏出手机拨弄两下,里头传出涂然并不陌生的声音:我是长了阴茎的婊子,戴了阳具的娼妇,这群太太小姐,在我们身上取乐子,我为什么不能收点利息?她太好糊弄了,一件衬衣——我都穿不下去,她狗一样闻着味儿过来,两下就上了钩,三十的女人了,肉都死了,没啥子味道,算起来她家那位比我们会做娼妓,梅香拜把子,谁知道他怎么舔到环乡那一滩,都是奴才…… 涂然没什么感觉,不知怎得,她听见前面那些话都似一阵过堂风,一转眼就出去了,没留下任何涟漪。听到提起段言才留下了泪,泪水润湿了段言的手背,段言不得不抽出手来——盖在自己的脸上,手心也湿了。 “我这个官,什么时候是个头?”段言说出来一个疑问句。 涂然想说些什么,却又张不开嘴。食得咸鱼止得渴,他们享受着父辈带来得便利,又怎能不为了家族将这份未来得便利延续下去呢?容不得她说不,自然也容不得他说不。 摆钟上的鸟从白天晃到夜幕将至,晚霞是紫色,顺着玻璃爬上摆钟,又顺着摆钟荡向墙壁,顺着墙壁跑到沙发上,又沿着沙发钻进涂然脚心。 “去山大念书吧,避避风头,散散心,别把这事儿压在心里,等我收拾完这群孙子,咱们再去环乡歇一歇。”段言抬起涂然的下巴凑上去吻了一瞬,鸟儿刚在涂然的额头上站稳了脚,又飞走了。 “好。” 第十章 山城和蓉城气候是一样的,雾蒙蒙瞧不清楚,你看旁人得再多戴一副眼镜,要不眼前的人总看不真切,这样的不真切长时间看下去,就不愿意再将视线放在人脸上。还是看树吧。 山城的树与蓉城不大一样,蓉城是四面环山,将蓉城包裹在一个坑里,因此榕树虽长得密,但不怎么高,哪有树能高过山去呢?山城自己就是山,高高低低的山起伏不平,山上的树长得高,这种高和北城也不太一样,北城的树长得疏,树尖直顶着天,树和树各自划了一个小方块,你不打扰我,我也不同你相干。山城的树在遥远的天边枝桠挨着枝桠,亲密得很。 涂然从前在山大交流过一段时间,那会儿她的画刚有点名头,隔壁美院来找她做讲座,美院的树长得乱糟糟的,鸟窝一样盘在头顶,她总能听见鸟叽叽喳喳在耳朵里叫个不停。好在美院的系主任兼任了山大美术系的书记,错综复杂的学术关系让她最终留在了山大。 涂然住的地方有一个小院子,院子不大,涂然刚来的时候里面架了番茄苗,苗堪堪长到能盘在架子上,稍微有一点风叶子就贴在架子上,只怕风再大就要被吹走了;现在已经长得茂盛,可以在郁郁葱葱的叶子中找到指头大小的青疙瘩。涂然不爱外人进来,这一丛番茄是她亲力亲为养成的,宝贝的不得了。 山大的路不太好走,这也是山城极大的一个卖点。山大在半山腰,她的小院子在山脚,从小院子到学校还有好一截要走。七点出门会遇到卖糍粑的阿婆,糯米做成的糍粑沾了黄豆粉,阿婆看见她会多撒点黄豆粉:“幺妹儿给你多撒点粉嘎,多好吃嘞。”往前走两棵树会有一位阿公卖芝麻糊,用一个包了厚毛巾的铁皮桶装满一桶,从下面开的水龙头一样的口里面倒出来,再加一勺干桂花,配着糍粑,一整天都是甜蜜的。再往前走二十颗树,爬坡也快到终点,涂然手里的东西差不多吃完,山大的门也在眼前了。 通常涂然走到门口的时候会遇见夹着一本书匆匆往前走的陈回,他走得很快,脚底的树叶随着步子扬起来,“陈教授好”,他走一路会遇到一路的学生,涂然也会轻声跟着其他人的话音打个招呼,他并不会回答,步子也不停,点下头便继续往前,直到拐进教学区衣角都不见了。 涂然在蓉城的聚会上见到陈回时他身边跟着妻子,虽巧言令色像个商人,身上还是有活人气,不过几个月,听闻他已经离婚,身上的活人气也没了,腋下的书更不像书,像夹着一把刀要开工了。 上课的时候他不是这样,涂然进山大走得陈回的路子,自然也需要跟随他学习。这个人并不擅长美术,但美术史教地非常不错,听闻以前他出国进修时不大适应国外散漫的课程制度,额外修了美术专业,副业搞得风生水起,在美术鉴赏方面颇有成就,加之他有主业光环,别人也愿意捧着他,现在国内谁的画得他一句话那也算是半只脚踏入主流圈了。 上课的陈回也许是另一个陈回。 他不用课件,电脑连着幕布放四个小时都还在桌面上,拿一只印有山大百年纪念日的玻璃杯,站在讲台上一开口就是四个小时。陈回的手指很好看,石膏像一样,骨节微微突出,手指修长,手背上的青筋凸得标准,掌心被粉笔灰染上白色,那粉笔灰顺着他的手心滑落到袖口,再往下就看不到了。 涂然瞧见过他帮学生修理实验室的器材,那才是他常待的地方,美术室除开上课找不见他人,实验室才是陈回的大本营。 那天段言顺路来看她,带了环乡的花生让她分给陈回,段言走后她去实验室找陈回,正好撞见陈回修器材。 老实说他跪在地上问学生要扳手的样子真不像一位教授,一边嘴里念叨:“你们什么都想着我,赶明我出去给车撞死你们这个实验不做了?”一边俯下身解开袖口把袖子撸地老高低头在那个涂然很陌生的器械上操作着,一只手不住地扶往下掉的眼镜,另一只手精准地在一堆缠在一起的线中找到他想要的。 涂然看得入迷,光影在他身上流动,黑白转换在涂然的眼睛里已经是一副成熟的作品。 “个龟儿子,你们明天给我写个报告出来,咋个回事,一点都不爱惜器材,你看看你们后头那个线乱成啥子了,现在就排值班表,我们虽然没有化学那边那么危险,你们也不能真把门后面的安全指南当摆设呀……”陈回一边擦手一边往外走,后面跟的学生虽然不断认错但语气也是轻松的,看见门口站的涂然,还能笑着回一句:“老师,我们让您受累了,要不您去画室调节下心情,我看这位学姐在这儿等很久了。” 涂然这才回过神来:“陈教授。”她的话被陈回的一摆手止住了,示意她跟上来,两人走进陈回的办公室,他挂在脸上真诚且亲切的笑瞬间消失:“什么事?” 涂然将那包花生递给陈回:“我先生带给您的,知道您忙,托我这个学生代劳。” 陈回看着桌上的花生,似是想起了什么,脸色越发难看:“蓉城的东西,我大概也无福消受,转告段书记,合作已经开了头就不会有变数,生意场上的事不必带到学校,你也不是来学校交际的,回去吧。” 他的好脸色仅仅限定在课堂,限定在他的正经学生身上。 第十一章 “你可真会给我找事,我才出去一趟,你就搬到山城来了?你能跑到哪儿去?”李旭抓着涂然的头发往上提,他力气很大,涂然不得不昂着头和他对视。 她光着身子摊在地上,手被皮带束在身后,李旭坐在她面前,衬衣和西装板正,只腿上什么都没穿,一只手抓着她的头发,一只手钳着她的脸。涂然脸上摆不出表情,她也说不出话,透过李旭的耳朵往屋外看,屋外有风,她看见番茄的叶子左摆一下右摆一下,担心明天要下雨,番茄一直泡水根会烂掉,山城的雨季要来了。 “你以为王小门没了,你就能高枕无忧了?”李旭抓着她的脖子将她拖到床上,一巴掌过去涂然的背上就留下了五个手指印,五指印泛起红色,衬得她的背越发的白嫩,豆腐一样扎进李旭的眼里,只有一颗黑痣点在正中间半背上,像是一颗小小的封印,一旦解开谁都得遭殃。李旭忍不住舔了上去,又在四周撕咬起来,想把豆腐变成豆花,看能不能喝进去。他就着这个姿势顶了两下,顶开一条缝,龟头蹭着花心,研磨出了汁水,他往里面挤了进去。 “别这样进来!别这样进来!”涂然感受到他的动作,大喊起来,她的声音是哑的,腰也扭了起来,泥鳅一样在床上翻滚起来。 “你说什么?我听不见,大点声”李旭压了下去,在她耳边轻声说到,动作却不停,一用劲全部进去了。 “求你了,李旭,我求求你,戴套,戴套好不好”涂然努力扭头,在李旭脸侧拱鼻子,眼泪顺着眼角往下落,她胡乱在李旭脸上亲着,终于找到了男人的嘴巴,含住他的嘴巴舔了起来,舌头追进李旭嘴里,缠着他的舌头,舌尖化成鸟雀,想要在人家嘴巴里筑巢。 离得太近,李旭能看到涂然脸上的汗毛,被水迹打湿,软塌塌贴在脸上,乖巧极了。他松开涂然,亲了一下她的耳朵,手伸进抽屉里拿出小盒子拆起来:“你听话一点,我什么都随你。” 陈回站在树背后,看着李旭从小院出来,扣着衬衣扣子上了车,黑色的车一溜烟开走了,汽油味却久久没有散去。 他想起刚谈成项目段言问他能不能让涂然来山大上一段时间课,他还没说出拒绝的话段言就拿出了涂然画的画。 他看过涂然早期出名时画的画,用色十分大胆,整幅整幅都是色块的堆积,一点点灰都不加,国内当时流行莫兰迪风格,一进画展都是同样人畜无害的低饱和色。涂然的画夹杂在这样一批画中,颜色没有一点点征兆就撞进眼睛。她擅长画鸟,尤其是羽毛艳丽的鸟,打出名头的就是那幅鹦鹉,大面积的紫色和红色并不脏,反而显得透且亮,尖锐的颜色并没有遮挡鹦鹉的神采,反而让画显得很是暧昧。 段言给他看的画不一样,风格也与早期不同,同样是画鸟,她却不再大量用色彩,也不再细致地描那些羽毛,鸟背过身去只一双眼睛是红色的,种在通篇的灰色上面泣血一样。他疑心这画并不是涂然本人画的,养尊处优的富太太怎么可能画出来这样的画? 许是看他没什么兴致,看完那幅画段言倒也没再开口说上学的事情。 没过多久校长直接打了电话:“陈教授,过几天在你这儿插个学生,你放心,不占你多少时间的;么得办法,庙大总要供佛。” 陈回踩灭烟灰,确定车不会回来了转身往山上走去,现在看来,这画是不是她画的都不重要了,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大概只有门口的石狮子是干净的,只是可恨,这些人为什么要跑到学校来,平白脏了教书的地方。 第十二章 山大的画室和教学楼隔了有一段路,在学校的西侧,小楼有三层,与气宇轩昂的主教学楼不同,整个楼很有年代感。 窗户还是旧式的铁栓窗,刷成乳白色,因为雨水常年的浇打变成了黄色,上面有一些地方掉漆了,露出铁锈,并不是完全铁的黑褐色,夹杂着红色的斑点,老人斑一样绣在窗户边缘。窗沿根长着苔藓,顺着老人斑包裹着窗户,只等什么时候窗户轰然倒下,老人扎根在土壤里,顺着墙上的爬山虎长成一棵树。 墙上的爬山虎长得十分茂盛,吸盘在墙上站得很稳,叶子并不全是绿色或红色,靠近地面的爬山虎和那一米的绿漆一样常年是绿色,光不大能照到那里,于是爬山虎也没有其他颜色,由赫绿染成老绿,再到完全和墙融为一体。再往上走就有了颜色,先是叶尖被太阳照成青红,再到叶脉也微微泛红,知道爬到楼顶,全然和晚霞一样,大片的橙色给画室遮了一层纱帘。 透过这纱帘看过去,偶尔会被光刺到眼睛,涂然的位子在窗边,这扇窗户漏风,其他同学嫌冷,涂然倒觉得清静,这一缕缕风呜咽着哭泣,将其他人隔在另一边。有时候光沿着窗户缝钻进来,伴着楼下长长短短的汽鸣声,将涂然笼在里头,给她描了层白边,不像个人,像个精怪,和这栋楼年龄一样大,等着吸那些脸上写了朝阳的小孩的精血。 涂然刚到学校时有同学和她搭讪,男孩脸上的胡茬都透出青色,留着长发,发尾随着他歪头的动作翘起来,涂然盯着那跳跃的范围心不在焉想,王小门的头发也这么黑吗?她不大能想起来,于是抓着画笔跟人家说:不好意思,你说什么?我离婚了,带两小孩,想得你们陈教授一句话给小孩赚奶粉钱呢。 再没人上来打扰她。 陈回最近去画室的时间多了起来。他总是很忙,连着上完四节课午饭得去实验室,刚趴十分钟又得去开会,两个小时的会开完又得接着给学生上两个小时的课,晚上要去画室看看学生,不久有比赛,系里其他老师都在忙比赛的事,看学生的事就交给了他。 他穿着篮球服近教室倒也并不稀奇,美术系的篮球赛全靠他一个编外人员撑场子,统共一小时的晚饭时间全给他拿去打球了,没办法,能者多劳嘛,他自个也跟学生说,幸好现在老了,不用吃晚饭,要不几多忙。 有女同学起哄:老师来都来了,不然脱掉篮球服让我们练练写生撒;就是嘛就是嘛,上次画你的手被我们张老师夸模特找得标准得嘞;为艺术献身撒老师。 陈回也笑:画我?我肚子上的褶子比你们眼睛加起来都多,哪个会爱看老头子,么闹了,这段时间你们心都跑野了,啷个参加比赛。 他说这话的时候外头已经全暗下来了,涂然看不到窗外的叶子,只得眼睛转进画室,画室里的灯赤白,晃人眼睛。陈回站在灯下面,顶光让人看不清他的脸,涂然只看见他的手臂从一只蓝色的壶里直溜溜倒下来,运动过后的肌肉还处在充血的状态,可见结束后并没有得到充分拉伸。血管在小臂处涨起,青色连到手上,手贴在裤缝中间,都不用看,涂然就能画出被篮球服号码牌遮住的腹部,得加几处阴影才能画出来的肌肉线条。呸,虚伪。想到那一大包花生,涂然暗骂。 陈回在外面一字千金,在学校的画室唠叨得像个高中老师,如果把他嘴里的话变成什么奇变偶不变,符号看象限,那这间画室也能瞬间变成摇着风扇的高中教室,后面贴着高考倒计时的牌。涂然沉浸在这样的想象中,没看到陈回已经走到了她身后,来不及将画板上的画取下来。 画画是吃天赋的一件事,陈回看到涂然的画板,冒出这个想法。她画了一只鸟,还没上色,只是用赫红打了个底稿,鸟的翅膀很大,几乎占去了整个画幅的一半,一只翅膀长长地拖在下面,一只翅膀耷拉在鸟身上。其实不应当说是鸟身,翅膀下露出来的是一截人腿,只有一只,草草画了两笔,很粗糙,但能想到那只腿在什么上用力蹬着。鸟头也没画完,只看到草稿上细长的喙刺一样冲破了画纸,最后一笔落在了画板上。 他想它在喊救命,这让他想起了自己的妻子,妻子在拿到他的离婚协议书时也在喊救命,那救命不是从嘴巴里喊出来的,是从蜷缩在拖鞋里的脚趾头喊出来的,妻子不明白一夜之间他被什么恶鬼附了身,没头没脑提出来离婚。他也不明白,在蓉城着了什么精怪的道被算计。想到这他又看到那天夜里从小院门口开走的车,夸奖的话说不出口,想刺一句匠气十足也说不出,憋成个葫芦才挤出来一句:“先画完吧。”今天中午的土豆丝太咸,下次得跟学生说不能再点这家了,下午打了篮球更觉得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被淘汰,妈的,水壶也没带,快点下课吧。快点下课吧。 涂然将画板换了个方向,抬头直勾勾望着陈回,连鼻子都在说,你怎么还不走?她的鼻子也确实痒了,想打喷嚏,来山城后感冒总是断断续续不见好,什么时候下课呀 第十三章 段言不能常去山城,蓉城的一把手老往山城跑实在不像话,知道的晓得他来探望家属,不知道的以为他贪心不足蛇吞象,有什么阴谋诡计要在山城施展。 他同涂然从没有分离过这样长的时间,打记事起,他们两便形影不离。段言坐在沙发上,他们家沙发上罩了一层紫色的毯子,是涂然不知从什么地方买来的,坐上去很是柔软,毯子上的短毛隔着一层睡衣蹭着他的腿,窗帘没拉,只沙发旁一盏拳头大小的落地灯发出一点黄光,像是太阳要落山了。 段言盯着远处的镜子,镜子的框上刻着金色的牵牛花,缠绕在镜子四周,这是涂然画上去,他雕出来的,涂然鲜少用这么明媚的金色,他们结婚时涂然喝醉了画图样,说要给他造座金屋,将她的娇娇藏在金屋里头,谁也不给看。 段言的脸上浮现出一个奇怪的表情,他的嘴巴往上翘,欢喜极了,他的眼里却随着灯电流的断断续续明明暗暗交错着,没什么笑意。段言的手从沙发背上拿下来,往身下活动。 循着镜子里的光,他看见涂然刚上小学时穿着一件织有牵牛花的桃红色罩衫,下面是一条淡绿色的灯芯绒背带裙,手里捏着一只蜗牛小皮鞋哒哒哒朝他跑来:哥哥,你看蜗牛,你帮我把这只蜗牛拽出来嘛,我只想要壳。上了初中哥哥前面加上了段言两个字,她开始从字面上明白哥哥和段言哥哥的区别,那个时候她跳得最好的舞是蒙古舞,真是从草原出来的人一样,跳起来脚下活像踩了马鞍,有一次表演完她穿着红色黄色蓝色拼接的花裙扑进他怀里,嫌弃他怎么不长个,她都要比他高了。 他看见镜子里的光更暗了一些,墙上长着菌斑,床是简易的木板,上面敷衍地扫了两笔红漆,漆也不平,床单边抹了不知道是什么地黄色印迹,涂然躺在上头,床吱吱呀呀叫着,她地身上架了一个男人,涂然透过了镜子和他对视,他看见男人也回过头来,一会儿是王小门的脸,一会变成李旭。 段言头上冒出青筋,手动得更快些,脖子往后仰去,终于哼了一声弄脏了手。 涂然的画是从搬来这里之后变了的,他没有丝毫办法,也没有时间,没有时间了。终于他擦干净手,拨出电话:安排吧。 像是在梦里,陈回迷迷糊糊地想,不对,不是梦。他猛地清醒过来,头顶的灯越来越亮,他的身上坐了一个女人,那张脸他并不陌生,是涂然。她什么都没穿,乳房在他眼前晃来晃去,脑子清醒了,手慢了半拍,还托着乳尖往嘴里送,陈回的鼻尖都挨在上面了,手终于回过神来,甩开了手心里跳动的小白兔,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又睁开眼别过头,捏住涂然的肩往外推:涂然!醒醒! 女人根本听不进去他的声音,肩膀被困住,手臂还挣扎着搂他的脖子,脚也不老实,往他背里钻,整个人缠在他身上,鼻腔里偶尔传出来两声叫喊声,他耳朵里的汗毛都要竖起来了。 “啪”一巴掌,陈回没有留力,涂然的脸瞬间就肿起来,动作慢了下来,陈回揪住她的胳膊坐起来,又捏住涂然的后颈把她拽了起来,掀倒在床上。涂然还在床上蹭着,陈回走两步拿起桌上的手机,摆弄两下在整间屋子里环绕起来,然而手机上的指示灯始终没亮,他并没有因此而稍喘一口气,反而更愤怒:第二次了,他被算计第二次了。 一盆水浇下来涂然终于醒了,她看见陈回站在她面前,盆子被摔在一边发出巨大的声响,陈回两条眉毛纠在一起,脸上往下滴水,嘴抿地很紧,盯着她的眼睛。涂然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却发不出声音,只得又看向陈回。 陈回见她回过神,从皱巴巴的衣兜里掏出一盒药放在桌上:“最好和你没什么关系,段太。”他站着看起来更高,石像一样捡起她散落在地上的外套扔在她身上:“你的风衣。”而后头也不回走了。 门响后很久涂然才觉出脸上的痛,这会儿这点痛显得轻飘飘的,像是蒲公英在她脸上打滑梯,麻苏苏。她脑海中浮现出李旭的那张脸,流着毒液在她耳边喊:你能跑到哪儿去? 第十四章 陈回看着眼前的女人,她脸上的痕迹还没完全消散,她扑了一层粉,看不出来颜色,半边脸大一些半边脸小一些,大的那边是他那天扇过去留下来的,血印消了肿还没消,衬得她另外半张脸愈发小。她脸确实不大,额头宽而饱满,整张脸没有一块骨头凸出来,两颊微微鼓起,因而站在学校也不违和。眉毛很淡,她也不画,细细两条贴在眼睛上方,显得两只眼睛黑极,他想起柏油路融化,不能确定融化了的那一段到底通向哪里,踩上去就沾一脚,黏糊的劲儿永远也洗不掉。 和他相比,她确实也还是个孩子呢。陈回招架不住孩子,但他也不得不承认,孩子总是无辜的,这确实不关她的事,恐怕还是受自己带累,顶可怜。 “坐吧。” 涂然坐在了椅子上,藕色的长裤垂在她脚上,往椅子腿上飘去,面前的茶杯里浮着一朵小小的菊花心儿,花丝随着水波往外展胳膊,在茶杯里漾起纹路。 涂然抬头看向陈回,他这样本分的教书匠,怎么也被她卷进死水里了呢?真是可怜。 “对不起。”这是涂然说的。 “我很抱歉。”这是陈回说的。 声音都不大,合起来也不大,茶杯里的菊花依然稳稳浮在上头,没有被空气中隐藏的笑意打扰,悠悠然浸润着花丝,最外层的瓣完全铺开了。 陈回的声音柔了一些,这和他平时谈生意不一样,和他上课也不一样,倒是和他絮叨着修器材差不离。像他面前坐着的不是涂然,是他使了好几年的器械要退休了,他不舍地跟老朋友道别:“涂然,我就直说了,山大要供太多佛,庙虽大,也经不住这样耗。这次你是受我带累,但我也是在没法再面对你,你还是回去吧。老实说,你的画,学校没什么可以再教你,要是你愿意,国内早不够你蹦跶了。等我查清楚,一定给你个交代。” 涂然盯着陈回,他那副眼镜有些年头了,做老师的人似乎都念旧。从前蓉城教她画画的老师也是,画板都赶上她的年龄了,右一笔左一笔的颜色早遮住了木板本身的颜色,老师还把那画板当个宝一样:这是我家娃儿,娃儿怕水,哪个都不许给我洗。陈回衬衣口袋里插的钢笔也是,老派克,都盘包浆了。陈回在山城的大院长大,要是段言没有入仕,十年后该是陈回这样,在北城某所大学做出了成绩,最厌恶官场上的圈圈绕绕。 “我暂时不能离开。”涂然端起茶杯,菊花还没完全浸透,她又放下了。 “你要是担心”陈回不知道该不该说,窗外的汽鸣声打断了他,随即他又闻到了那点散不去的汽油味,于是他残忍地揭开涂然脸上那层粉,直面她肿胀的脸庞,“李旭,你要是担心他,我可以帮你去其他地方。” 陈回晓得那些人为了顶镶了宝石的王冠,什么都做得出来,涂然大概就是这样被胁迫的,实在是可怜,可他不能再和她待在一块儿。那些闻着腥过来的狗不晓得还会做出什么事,他多点桃色花边无可厚非,她那样的身份走错一步已经要命,再多走几步魂都散了。于是他像个真正的老师,剥开她的疤,试图挤出脓水。哪有小孩会听大人话?尤其是这样的真话。 涂然唰一下站了起来,还没走到陈回跟前眼泪就掉了出来,她太委屈了,不是单纯的委屈,还夹杂着悔意,尤其是这些悔意扎得她往外流血,于是她也竖起一身的刺,炮弹一样冲向陈回,扎在陈回身上:“你很了解吗?你现在是不是很得意?揪住了我的小辫子,你就什么都不怕了是吧!”她的裤脚绊在陈回脚腕,和黑色的西装裤纠缠在一起,她骑在椅子上,也骑在陈回身上,一只手揪住他的领子,一只手避开陈回的手臂胡乱在他裆部揉起来:“你们这些人,总是这样,总是这样!我很好欺负吗?男人,哈,男人,我们来看看谁才是狗,得跪在地上求一口饭吃。” 她叫喊着,眼泪鼻涕糊了一张脸,手还在他身上乱动。陈回能推开不清醒的光着身子的涂然,推不开清醒着穿了衣服的涂然,她每一句话都是在怒骂,他听到每一根汗毛都在喊救命。救救我啊,谁来救救我啊,他听见涂然的声音在他耳边回荡,那些声音尖刺一般扎在他耳朵上,他的血流下来,和她的血混在一块儿,滴落在两人搅在一起的裤脚上,凝固成一块褐色的疤。 茶杯里的菊花彻底浸透,慢慢往杯底沉去,花心的小绒毛打着旋冒凉气,茶凉了。涂然仔仔细细擦净手缝,袖子在脸上抹两把,端起茶杯泼向陈回,菊花瘪成一团挂在陈回的眼镜框边上往下滴水,“扯平了。”她说,头也不回走了。 第十五章 陈回从小到大做得最多的事情是按部就班和列计划。他将自己的生活放在厨房的货架上,一个罐子装着学习,一个罐子装着工作,还有一些罐子装着婚姻、情感以及身体状况;早上出门时拿高精度电子秤和量杯仔细按克数取好,烹调出他今天的计划。通常工作和学习占得最多,吃饭都得往后稍稍。他所处的生长环境他这样的作风是撇苗子,在一堆二代三代里等同于你咋个脑壳遭锤了。 陈回也擅长扮演任何需要他做的职业:教师、商人、丈夫或许还有艺术家。这些角色是他为自己烹饪的加餐,饭后甜点一样摆在生活之余,最高明的厨子也不过如此。 再高明的厨子也抵不住灶夫瞎点火,蓉城便是他烧出的第一道焦炭菜。 山大和蓉城的项目本不该是他出面谈,可巧负责拉锯的领导高升了,一时半会没有人来顶这个空,赶鸭子上架他这个项目负责人不得不奔赴蓉城和一群成了精的狐狸谈条件。 他带着妻子去的蓉城,却将他们的婚姻丢在了蓉城。 那天夜里蓉城风很大,宴会厅里的灯具都被风吹得微微摆动,妻子随着女眷去了另一处,他同蓉城的那帮子人周旋,嘴上还和人说着话,心已经跟着外面的风跑回了山城。他其实酒量很不错,那天夜里吃了道酒酿花生开始醉了,那道酒酿花生很是特别,用白釉的小盏端上来的,小盏的柄很长,盏底做成了荷叶的形状,盏盅却不是荷花,两只胖鱼在上头首尾相逐,里面乘了浅浅一底儿的粉色酒酿,浮着五颗花生。他听说过这道菜,是随着他旁边那位蓉城赫赫有名的段书记一起上位的,环乡有多难搞他还是听过,那位段书记好手段,一下就把蓉城的金疙瘩划拉开来,一道菜炒成蓉城的特色,还真有点洛阳纸贵的意思。 那道酒酿花生下肚,他的意识和身体就分成了两部分,一个他迷迷糊糊站在床头想要看清楚怀里躺的究竟是谁,一个他躺在床上在怀里不断揉捏。 似乎有谁将他身体里的怪物放了出来,那只怪物抓着一个女人泄愤,拉开女人的腿将她摆弄成一道菜,盛在盘子里也不着急吃,只是挥舞着两只大钳子从上摸到下,再从下捏到上,找不到好下口的地方。终于顺着肚脐眼摸到了一条小缝,急不可耐品尝起来,直到女人软趴趴地喊不出声。 陈回烧焦了一道菜,菜的火星溅在了婚姻的盘子里,于是他将婚姻也倒入了垃圾桶。他记得女人的背中间长了一颗痣,长在背上像被谁甩了墨水点子上去,怎么擦也擦不掉,不仅将女人白嫩的背部染脏,也让他的衬衣沾上黑色,擦也擦不掉。 蓉城的水太深,他还没有查清楚,就烧焦了第二道菜,蓉城的手伸到山城来了,倒是让他抓住了点苗头。只是代价过大。 陈回发现涂然背上有痣的时候已经快到冬天。山城的冬天比蓉城还有更冷一些,蓉城的冬天还有山挡风,山城的的冬天劈头盖脸从天上倾倒下来,没有缓冲的余地。 涂然坐在漏风的窗口成了山城的冬天袭击的第一个人,她倒在画架上的时候那副被陈回看过的鸟还没画完,画家的心情一览无余,翅膀涂上了红色,腿却是黑的,墨色使得那巨大的红翅膀燃得妖冶。涂然的脸也那么红,红到陈回没法回避,他刚走近还没说话涂然就砸了下来,“砰”一声,陈回冲上去抱着涂然跑到医务室。 他跑得急,忘了带涂然的外套,怕冻着她,撑了两床被子在涂然身上,一只手抓着被子,一只手摁着涂然打点滴的手。医生去吃饭,医务室就他们两个人。涂然的嘴巴裂成好几块,印子和印子之间有很深的沟壑,皱着眉头睡得并不踏实,她看上去比平时更小一些,蜷缩在床上小小一团,烧糊涂了还不老实地踢被子,嘴里嘟囔着渴和冷。 陈回小时候养过一只麻雀,是在他家院里捡到,麻雀一只翅膀被人用弹弓打伤,伏在地上啾啾地叫,灰扑扑的羽毛沾上血迹更脏了。陈回给小麻雀养好了伤,它也不走,总旋在他家院里,还想他给捉虫吃。院子里有那么多一样小、一样不起眼的麻雀,陈回却总能找到那一只,那一只给他养着的麻雀。 涂然躺在床上像极了一只麻雀,也等着他给捉虫吃。陈回把她的手臂压在枕头下,去外间掺了水,一转身的功夫涂然就将被子踢开,裙子也掀到半背上,泥鳅一样滚来滚去,针管扎在手上有回血的意思,她还闹着说冷。 陈回已经没了脾气,按住她的手拽被她压在身下的被子,那颗痣就这样撞进了陈回眼里,他依然按着涂然的手帮她盖好被子,喂她喝了水,坐定了菜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被走进门的一声听了个正着:“陈老师么怕,娃娃身体好着呢,一哈受了凉才遭不住,没得看起来吓人。” “辛苦您了,应该是画室的窗户漏风,我已经打电话让人修了,这些小孩,生病了也不告诉大人,让人真的操不完的心啊。” 屋内的暖风有了温度,热烘烘对着陈回的脖子吹去,吹得人直打瞌睡,他没有再动,盯着点滴,翘了实验室的会。 第十六章 涂然回蓉城时蓉城在下雪。蓉城难得下雪,路上人很多,两三个人挤在一起拍照接雪,你一堆我一堆好不热闹。雪在半空里还能看见白色,落到人肩上已然成了水珠,随着行人的走动那些水汽被踩落在地,混着土扒着鞋子在路上留下一道黑印。 涂然踩着这样的黑印走进家门,家里一片黑,没有开灯,也没有开空调。涂然拢住脖颈上的围巾,借着楼道里的光把鞋子脱下来放在门外,顺手拿起中岛上的遥控器,打开空调关上门,这才开了灯。 “你在呀,怎么空调都不开?”涂然一开灯吓一跳,段言就坐在沙发上,鞋子倒是换了,衣服围巾都罩在身上,冰棍一样也不吱声,只盯着她笑。 他手边是一罐糖渍小番茄,那是涂然山城的小院里种成的,第一次结果,不多,涂然自己尝了几颗,剩下全做成糖渍番茄给段言寄回来了。 坐在段言腿弯上捂着他冰凉的手,涂然小声埋怨:“手这么凉,我才刚发过烧,你在跟着我跑接力赛吗?” 段言抻着脖子看涂然捂热他的手,又给他摘下围巾扔在一边,她头顶有两个发旋,老人说长两个发旋的小孩性子倔命苦,涂然也不知道跳出了这个常言道还是没跳出这个常言道。她一发烧后颈就长疹子,烧退了也还得留一段时间疤。涂然低着头帮他解大衣扣子,后颈正对着他,他看见那些小疤就能想到涂然又遭了场大罪。 涂然并不是一个经常生病的人,一年到头可能都没个头疼脑热,但她一旦生病那得好几天才能消停,像是把一年的病都攒到一块儿集体罢工了似的,灵得很。 “你给我做的小番茄就要吃光了。”段言盖住糖渍番茄的盖子递给涂然,涂然晃了晃罐子搁在茶几上:“又不是什么值钱玩意儿,明年开春我再种一茬,到时候给你泡酒喝。等回蓉城了,我们要搬那地儿不是带院子嘛,再种就是。” 屋子里暖风吹得足,一会儿温度便上来了,涂然揣着段言的手往他身边凑:“怎么看你瘦了那么多?视频里也没这么瘦啊。” 段言覆上她捧在他脸颊上的手,感受着那双手被他捏得发烫:“太忙了,本来想忙过这一段去看看你,没想到你先回来了。” 涂然皱眉:“我想你了嘛,往常生病都和你在一块,这次身边……没有你,我不习惯。”她一边说一边解段言的衬衣扣:“我看看身上是不是也这么瘦。” 段言早年间体重基本不浮动,这几年忙,总有一段时间突然地瘦下来,养一养才能回去。往常都是涂然在他身边,变着法给他加餐,今年她不在,段言瘦的日子也就格外长了些。 段言任由涂然架起他的胳膊脱下衬衣,家里很暖和,他身上还是起了鸡皮疙瘩,皮肤骤然接触空气,胳膊上的汗毛纷纷竖了起来,跟着就与光共舞,追随着涂然的手指像向日葵,不凑近看不清。 涂然脱掉段言的上衣,跪坐在段言身上,紧紧抱着他,毛衣扎着段言,他打了个喷嚏,涂然两下把毛衣扯了下来,静电带着她的头发往上飘,段言伸手将那些发丝抚顺,环住了她的脖子。灯将他们的影子投射在地板上,影子越变越小,两个人也越变越小,只需要一夜的功夫便能变成两只小翠鸟,脑袋依偎在在一起互相啄毛吃。 涂然走的第三天,山城下雪了,和她回蓉城那天一样,山城的雪一样夹着雨落在身上,打伞不合适,不打伞也不合适。陈回顶着一头的雨露走进画室,摆手示意大家不必理他,站在门口散走寒气,而后绕了一圈停到画室唯一的空位旁。外面的爬山虎落了些叶子,露出根茎来,那些藤蔓缠绕着窗台,陈回伸手过去停在窗缝,没有风,他缩回手拈了拈手指,垂下头看向涂然的画架。 那副未完成的鸟已经被卸下,现在上头画着一株番茄,番茄比叶子还要大两倍,沉甸甸挂在上头,人心里头也坠地慌,番茄不算小,上头却写了很大的小番茄三个字。陈回看着画笑出了声,啷个看得出来是小番茄哦。 第十七章 涂然穿上一件真丝的裸色背心,把毛衣套上去,对着镜子抓住头发全部扎在脑后编成丸子头用卡子将掉落在耳边的碎发别上去。套了双菱格小腿袜,把袜子边缘折了一道,又勾过椅子上的牛仔裤踩进裤脚跳两下提起来。黑色的羊绒围巾被她在脖子上缠了两圈绑住,这条围巾段言也在戴,只虚虚挂在脖子上便被压在了大衣下。涂然套上棉袄又将双肩包的带子整理好,这才转头看向沙发上的段言:“走吧。” 段言起身接过涂然手中的包,“你这打扮出去别人说我金屋藏娇那也不过分。”他摸了摸涂然露在外面的耳朵,拿过衣架上的毛线帽给她带上,“看我拐了谁家的大学生来。” 涂然不得不承认,即使她想回蓉城,想回家,但在山城这段上学的时间确实是她这几年过得最轻松的一段日子。和那些学生待一起久了,自然而然沾染上了校园的单纯,也难怪陈回怪她给学校带来了太多的麻烦。 涂然挽着段言的胳膊刚踏出家门就遇见了李旭,“段书记出门?”说罢眯着眼看了她半响才又开口:“段太今日让我差点不敢认,山城的水果然养人。” 段言抽出胳膊揽上涂然的肩:“可不,我都怕明天就有举报信递上来说我生活不检点。” 李旭大笑:“您言重。” “一会儿开会见,飞机要晚点了,我们先走。”段言错身关上身后的门向李旭点了个头拉着涂然走了。 机场每天都在上演着不同的相遇和离别。有人抱着一束玫瑰从云城来,有人拎着真空包装的兔头往北城去,有男人接过女人的行李小声问她累不累,饭都做好了,有女人接过男人手中的包抱着男人的腰说真不想走。 涂然接过段言手中的包,没说话,直勾勾盯着段言,像是盯着根肉骨头,嘴巴开开合合没能说出一个字,只眼睛一个劲往外冒出声:你抱抱我呀,你抱抱我呀。 段言拍拍她的头,轻轻抱了她一下,站在原地没动,看着她越走越远。 涂然走了好久,一回头看见段言还在,大力朝他挥挥手,身边有旅客问:去上大学?我看你老汉儿老舍不得你呢。涂然笑着转身:“是啊,我爸爸怕我去外头不习惯,多担心呢。” 她看见有个男人在她回头时走近段言弯腰耳语,看上去很是面熟,在哪儿见过呢?她再转头段言和男人都走了。 “乘坐KZ0912趟航班的旅客请在二号站台登机…” “段书记,段太不在,一会儿上我家喝茶去?”李旭还是没能沉得住气,叫住了走在他前面夹着工作日志的段言。这个会开得他浑身舒坦,这一仗总归是他赢了,分水轮流转,也算是转回给他了。 “不了,晚上喝茶睡不好,你也是,肩上担子这么重,注意休息。” “您说的也是,那就等这次我从环乡回来再去打扰您,我们喝两杯。” 这是李旭在段言上任后第一次重新踏上环乡。 他对这儿也不算陌生,环乡靠近云城,海拔更高一些,冬天比蓉城暖和一些,草长得虽不如夏日里茂盛,也还是够味儿。李旭蹲在田埂边抽烟,他打量着眼前的土地,晓得地里埋得都是金疙瘩,谁看到这样的金疙瘩不行纳入自己怀里呢?环乡他能来一回,就能再来第二回,第三回。他直起身子皮鞋从烟蒂上碾过,想着郊区那间房装得差不多了,院子里移栽了月季,明年到了花期能把整面墙都包住,那架秋千也搞定了,回头他也弄两只环乡得糖罐子去,不晓得合不合心意。 黑色的车从环乡驶出,茂叔站在田埂边看着四个环逐渐瞧不清楚,这才头瞥向一边,走过去捡起烟蒂包在纸巾里揣进兜,从另一个兜里掏出一把花生吃起来:“你们记住了,冬日里风头大,都把娃儿给我看紧了,哪个给我在田边边抽烟哪个就给我滚去跪祠堂。咱们泥腿子吃饭总得晓得轻重,火星撩起来山都能给烧没了,搂不紧手,到时候遭罪的还不是我们自己。” 第十八章 “宝贝儿,我真想你。”李旭摸着涂然的乳房,他的阳具插在涂然身体里,连接的地方露出橡胶圈,他一动,橡胶圈也跟着动,在涂然的体内进进出出,带出一圈白沫子。 涂然躺在床上,她的两个肩膀上布满了咬痕,有的浅浅一个椭圆的牙印;有的破开了皮,牙印上的血迹已经干掉,青青紫紫一个圆,往外渗着红斑。她的耳边回荡着李旭长一声短一声的“宝贝儿”,听得人生厌。 “你能不能别叫了?”涂然想起回学校后上的第一节课,有男同学拿着画本找陈回,没蓄意喊出了一声“宝贝儿”,陈回当时眉头紧皱,一张脸像个苦瓜,诧异地扫了那位同学一眼,连鼻子都微微张开,仿佛听见了什么笑话。她听着李旭的声音,想起陈回那个表情,她应该也是一样的表情,可惜没有镜子,否则她一定要拿过来看看,那么丑的一个表情在她脸上是什么样,对着这样的表情,也能自如地硬起来吗? “乖一点,别惹我生气,宝贝儿。”李旭加重了声音,重重念出了这个称呼,他捂住涂然的嘴,不再让她说话,又一口咬上涂然的乳尖,极用力,咬出血来,舌头一卷把血珠吸进嘴里,舔弄起来。 涂然想到陈回把画册还给那位同学后推了推眼镜:“宝贝是爱人之间的称呼,而我是你们的师长,同学们在交往中还是要注意称呼,不要太放肆。”真是个书呆子,老古板,她这样想,也许他是对的,真恶心啊。 “我在郊区弄了套房子,你一定会喜欢,宝贝儿,你都不知道那有多好看,你不是喜欢环乡那糖罐子吗?等我也搞两个来,随你摆在哪里。”李旭穿着衣服,实在是没忍住,还是说了出来,他憋得太久,得意起来在沉得住气还是在温柔乡泄了底:“你别怕,等我给他弄下去,我们还是得长长久久在一起。郊区没人认识你,我这间金屋算是给你造成了。” 然而他忘了,涂然从来都不是她的温柔乡,她是淬了毒的软刃,一不小心被他锁在刀鞘里,他泄了底,刀鞘也退了三分,软刀子伤人不显在面上,等伤口显出来了,他也无药可救了。 “没事,怎么传到你耳朵去了?”涂然捏着手机。 “别担心,环乡而已,他喜欢,给他玩一段时间。” “我的东西,哪怕给他,他也接不住。”电话那头很吵,段言的声音透过听筒传过来,夹杂着几道其他声音,听起来很是耳熟:“宝贝儿,早点睡吧,我还得再忙一会。” 涂然想着环乡,想着环乡的草,想着环乡的花生,挂断了电话。她想起来了!那个在机场见过的男人,是环乡人,叫酒篓儿,她见过他的!她见过他,在陈回来蓉城谈合作的那个晚上,她见过他,在陈回和她滚到一张床的山城,她见过他的! 我怎么能见过他呢?涂然心想。 窗外的风呼啸着,撞在窗户上砰砰响,李旭的车已经走了,她站起身走到窗前,风顺着窗户缝刮进来,刀子一样刮在人身上,冻得她打哆嗦。院里的番茄架给风吹着,瑟瑟发抖,番茄的藤缠绕在架子上,裹着架子站成一棵棵小树苗。那年她和段言刚结婚,回北城在院里种了一棵桃树,刚移栽过来,也那么细,没长叶子,树杈长得细细长长,像是小树苗上嫁接了小树苗。桃树长了三年才开始挂果,第五年桃子才能吃,果子结得茂,给亲戚朋友分走大部分,留下的一点晒成了果干,浸在糖水里做了两大罐的糖渍桃干。段言喜欢吃这些甜腻腻的小玩意儿,糖渍番茄他也吃得很快,外面卖的他嫌不够甜,总缠着她多加几勺糖,又偷往里加蜜,甜得发苦。 为什么这样?为什么要这样?涂然的脸上湿了一片,她扶着窗柩,弯着腰大口喘着气,发不出声音,只能干呕两声。那一年段言给她摘核桃,从树上掉下来摔断了腿,躺在床上蜷成虾米,弯着腰大口喘气,跟她说太疼了,说不出话来,还惦记着让她吃核桃,拿过来他给她剥。 他才来蓉城多久,环乡真的是他的吗?也许别人早就挖了陷阱,把他算计进去,把她也拽进去,怎么就是他拿下了环乡呢?太过轻松了,他是不是觉察到这些才让她来山城避风头? 我得提醒他,我得让他小心点。涂然踉跄着走到茶几边,抓起手机:不行,我的手机还安全吗?她往身上套着衣服,衣服太难穿,总套不上去。 我得冷静下来,我不能回去,是不是李旭?是他,一定是他。她想。 咚咚咚,有人在敲门。涂然拿起桌上的水果刀冲了出去,该是李旭,狗娘养的。 第十九章 陈回又一次走到了山下,夜很深,他站在树旁抽烟,望着涂然家半掩的院门。院子里才刚开出一辆黑车,车上的人掩门时他就在树后,瞧见李旭掩住门开着车走了。汽油味久久不散,他想起方才接过的电话:“你怎么惹着蓉城的一把手了?这套都能给你下?”这位一把手就在他眼前开着车走了。 陈回踩灭烟,站了一会,终于推开涂然家的院门,敲门——咚咚咚。 涂然坐在沙发上,裹着一床毯子,毛绒毯子,短白毛,在她身上围起来,只露出一张挂着泪痕的脸和一双脚的脚尖,十个脚趾整整齐齐地摆在一起,像十颗饱满地花生剥去红衣,白白胖胖挤成一堆。她面前的茶几上放着一把水果刀,离她很远,刀刃上有一道浅浅的红痕,半湿,一层薄膜一样包着刀尖,像是给刀也裹了一床毛毯。 “没得事,别怕,伤口不深,没经过你同意,用你家水壶了,喝点热水。”陈回端着玻璃杯走出来,他的手腕上缠了一圈纱布,不大,靠近手肘,缠了一圈。 涂然从毯子里伸出手,接过水杯两只手捧着,杯口袅袅地飘着雾气,热度沿着杯壁往她手心缠绕起来,她开始回暖,脸上有了淡淡的颜色:“对不起,我不知道是你。” 陈回摆摆手,拿起桌角的水果刀抽一张纸将上面残留的血色擦去,给刀合上鞘,把它放得更远了一些,坐在涂然对面:“我不该进来的,按理说,我也不该跟你讲。” 他们像一对老友,在这样糟糕的时间这样糟糕的境况中还能面对面笑,举起酒杯互相庆祝劫后余生,明天是个晴天。实在是陈回的语调太过轻柔,让涂然觉得她像是个瓷器,被他捧在手心,生怕掉下来摔碎了。这样的语调,犹如热浪轻轻拍打海岸,追逐着游人的脚丫,把夕阳一次次送到游人的脚下,为他们洗刷旅途的疲惫。于是她也放松下来,像她刚才想的,真正地冷静下来:“来都来了,你不会是进来说废话的吧?” “有点眉目,大概率是……” “李旭?”涂然打断他。 “嗯。” 听见陈回肯定的答案,涂然长舒一口气,到了这一刻,那块梗在她胸口的鱼刺才真正被人使劲拍了出来,她真正地轻松起来,于是展开的柔软肚皮被她收了回去,刺重新长回她的身上,铠甲一样包围着她,安全极了。她坐得直了些,放下手中水杯,毯子从她肩膀滑落,她昂起下巴,看着陈回。 “段书记该分身乏术,我会帮忙。” “多谢陈教授。” “涂然,我还是觉得,你该去其他地方避过这些,先避过,等事了了,再回来。” “避开?避到哪儿?我能避到哪儿?” “至少让他不要再伤害你。” 涂然看着陈回,他的眼镜被挡在眼镜后面,不用看,她已经能想到,那双眼睛里一定写满了怜悯和惋惜。他似乎站在一个很高的地方,见过了她所有的狼狈,然后像个菩萨一样,低着头跟她说,上来吧,我拉你。她的内心呼啸起一阵强大的海风,把刚才那点热浪吹散,海啸到来,她真厌恶这样的高高在上,她厌恶他冷静且有条不紊,把每道菜都烧得分毫不差,没有什么可以打倒他。你为什么能这么轻松呢?她想,“伤害?哈,伤害,你知道他是怎么对我的吗?你想知道吗?”她停了一下:“宝贝儿。” “涂然,别这样。” 涂然站起来,踩着毯子走向陈回,边走边脱衣服:“我来告诉你,他是怎么,”“他是怎么伤害我的。” 她脱光站在陈回面前,身上遍布着咬痕,有的很新鲜,有的留下一个棕色的疤,还没完全好,那些咬痕在她身上突兀极了,陈回看了一眼就不敢再看,他绕过涂然,捡起地上的毯子包在涂然身上,拉紧毯子:“涂然,别这样。” “啪——”涂然一巴掌打向陈回,他的眼镜被打落,挣开陈回,涂然往后退了一步:“你不是想看吗?你不是想知道吗!” 陈回蹲下身,手在地上摸索着眼镜,他想说些什么,又什么都说不出来。世界变得模糊,陈回索性往后一摊,不再找眼睛,仰头坐在了地上,两条腿往外伸着,伸到涂然脚下。 涂然拉着他的领子往前拖,于是他就顺势曲起腿跪在了涂然面前,没有眼镜,涂然在他眼里只有一个轮廓,虚虚实实,像个精怪。 “你看你,多像条狗。”她拍着他的脸,不重,声音却很大,在这样宁静的夜晚,显得更大:“我现在就告诉你,他是怎么对我的。” 她突然使不完的力气,扯开他的卫衣,扣子顺着她的脚蹦开,一溜烟滚远,看不着了。涂然用力咬着他的肩膀,满嘴的腥味,她拽开陈回陈回小臂上的纱布,用力摁下去,刚刚凝固的血液又四散开来,沾了她一手。 “宝贝儿,你硬了,你看,这样你都能硬,真贱。” 陈回一直沉默着,他眯着眼,想要更仔细地看清涂然的脸,涂然背着光,光在他眼里晕成白影,他看不清涂然的脸。 涂然推倒陈回,他这样强壮的男人,一下就被她推倒了,她一巴掌扇下去,陈回的腹部就浮起了五个手指印,原来人都是一样,被打下去会疼,被咬下去会出血。 她拉下他的运动裤,掐着陈回的阴茎往身体里塞。 “涂然”“涂然”“涂然…戴套。”陈回睁开眼,按住涂然的肩膀。 “李旭…求你了,戴套。”涂然听见自己的声音跟在陈回后面冒了出来,她又一次哭出了声,从陈回身上翻坐下来:“对不起,你走吧。” 陈回没有走,他系起裤子,重新将毯子披在涂然身上,牵着她走到床边,给她盖上被子,在番茄架下坐到了天明。 第二十章 快过年了,蓉城的大街小巷挂上了灯笼,在路灯上,在树枝上。饶是四季常绿,这样的深冬也是在装点上红色之后才重新有了生气。 这样的季节得在蓉城的一些苍蝇馆子里吃蹄花汤才算得上老蓉城人的驱寒妙计。吃十回八回,等到小汤圆随着元宵上市,红灯笼摘下来,蓉城的春天也该冒尖儿了。 李旭坐在一张旧的黄木桌前,桌面被油渍盘得包浆,油亮亮的,在这种街边小摊上,他就只是李旭,是老板娘口中“先把桌桌自己擦干净撒,哈儿”里的“哈儿”,是一个普通极了的食客,是李旭。 蓉城有很多老妈蹄花汤,不知道是有一个叫老妈的人做出了极好吃的蹄花汤惹的人争相模仿还是每一家老妈蹄花汤都想做出老妈的味道。 李旭没有母亲,他并不知道老妈蹄花汤是否有老妈的味道,但他在同一家吃了几十年,老板娘从烫着卷的时髦姐姐长成了开始谢顶的嬢嬢,他的胃擅作主张,已经将这家蹄花汤算作家的味道。 蹄花汤,蹄花加香料和葱姜蒜,得用整头的云南蒜,北城的大葱,仔姜老姜都要,丢进冰水煮开,去掉血水捞出,再放进大桶里,几十只猪蹄一起炖,炖到软烂,白白胖胖开始脱骨时加入芸豆和海带,撒一把磨碎的胡椒粒,胡椒味飘出来就可以转小火,等客人来了。他们家的蘸水也特别,老板娘在里头加了韭菜花,蓉城传统做法不太会有这玩意儿,都是油辣椒,他们家这一点点韭菜花成了雀儿的眼,没有就没什么滋味了。 李旭十五岁的时候蹲在后厨蹲了一个夏天,连买猪蹄的市场都给他摸了个透,回家试了好多次也做不出来一样的味道,没等他试明白,父亲就打断了他试图在厨房做出一番天地的决心,将他丢进了寄宿军校,像是猪蹄被丢进大桶,熬出味儿熬熟了,再被盛进盘子当人家筷子下的菜。 他方才去看了郊区的房子,虽然还没开花,但已经极漂亮,院里的秋千是他自己架的,害怕做不好,来来回回废了几块板子。他坐上去试了试,觉得涂然会喜欢,她总会喜欢的,他想。临出门时他回头看着小院子,突然内心涌现出无限不舍,他似乎从来没有过家,这样的不舍很快被他压了下去,李旭想,等涂然住进来,他可以给涂然熬蹄花汤,他做菜的手艺实际上顶好,她一定会喜欢吃。也许开了春,涂然就能住进来。 “想啥子哦,都冰了,嬢嬢给你热一下撒。”老板娘端过他面前的小碗,走到小灶旁从底下掏出个砂锅倒进去熬起来。那个砂锅时李旭的老朋友,那个暑假被父亲发现暴揍之后,就是这只砂锅每天给他熬了大骨头汤,絮絮叨叨盼着他快点痊愈。 “嬢嬢,店头最近没得啥子事吧,上回我给你那花生,好不好吃?” “能有啥子事,你这尊大佛镇在上头,哪个敢闹嘛,没得啥子事。” “花生你得不得吃?我是大佛那你就是佛嬢嬢,花生好不好吃撒。” “好吃,好吃,我给她们吃了,都晓得好吃。你瘦了点,一哈上屋头嬢嬢给你加餐。” “下次我还带给你。” 蹄花汤热好了,李旭端着碗暖手,透过热气听见老板娘像砂锅一样絮絮叨叨,问他什么时候带女孩来,下次再一个人,就要赶客了。他想起涂然,回了句:快了。 “李省长,借一步说话。”老板娘的追问声被进店的两个人打断。 李旭回头,检察院的人,他极快地往外瞄了一眼,人不多,只有两辆车,一辆是检察院地公务车,一辆是……一号车,是一号车,黑色的车身上四个环,那里面,除了段言不会有别人。 心往下沉去,他示意两个人在门外稍等,抬手揉一把僵住的脸,重新挂上一个笑,伸手拉住老板娘的手:“没得事,嬢嬢,有检查,我先走了。”又极快地塞一张卡到她手里:“老样子,孝敬你的,新年快乐。”说罢掀开门帘,跟着来人上了车。老板娘站在门口看着他坐上车离开,攥着卡回身,不知怎得,她就想到那年李旭来她店里赖着不走,跟着她跑了两个多月,最后被父亲从店里拉走,半个身子已经进了车,腿还往外蹬,扯着嗓子:“嬢嬢,我放假回来,你不得搬店撒。”一晃二十多年过去,她真的也就在这里开了二十多年,一转眼他都当上大官,这么稳重了。 “咚”。审讯室的门打开又关上,李旭抬头:“我是不会告诉你东西在哪儿的,段书记还是请回吧。” 段言听见这话,笑笑:“东西我已经找到了,不过一段性爱视频,值得你费那么大劲儿藏在秋千里?看来对我太太很是满意了。” 李旭看着他拍拍衣角,坐在对面的椅子上:“我今儿来是想告诉你,有位老太太,拿了一迭银行卡,里头一共三千零八十万,有零有整,问够不够,补上空能不能放你出去,不够她可以再凑。真是可怜,怎么也给她讲不通。喏,她还给你带了饭,蹄花汤是吧,我给你带来了。”说完把手里的保温饭盒放在他面前的桌子上,转身朝门外走去。 三千零八十万,李旭想,三千零八十万。他没给她那么多,加起来也没有,她得卖了房和商铺,恐怕还得把棺材本填进去,三千零八十万。“等等,”李旭听见自己的声音回荡在审讯室,“我认了,给她留够养老钱,我认了。” 段言转头打量他,半响摇摇头:“我今天才算认识你。你放心。” “咚”,审讯室的门再一次关上,李旭打开面前的保温盒,蹄花煮的软烂,芸豆一夹就碎了,他想起来涂然有一次来,他正在吃蹄花汤,撂下那半碗蹄花汤就踩上了她的脸,那会儿涂然獠牙还没藏起来,挣扎中推翻了桌子,蹄花汤就这样撒了。他抱着保温盒喝起来,还是和从前一样的味道,可惜了被撒掉的蹄花汤,那碗蹄花汤,不该就这样撒掉的。 第二十一章 山城和蓉城一样,过年不吃饺子,得吃小汤圆。这样的小汤圆一年四季都有卖,但临近过年更多,学校的食堂也会在这样的季节温两大桶小汤圆,抚慰被冬风吹得邦冷的心。 山大的小汤圆加了酒酿,说是小汤圆,实际上是圆子,搓成黄豆大小的粒状,煮到一锅黏糊,加进酒酿;北城也有酒酿,但北城的酒酿和山城蓉城不大一样,北城的酒酿稀,酒味重,煮开还有散不去的酒味,南城的酒酿偏酸,煮过之后绵绵密密全是酸甜,没有一点酒味;等临出锅之前,再撒一把干桂花,放在铁桶里,学生下课就能喝到,熨贴得嘞。 陈回在山大浸淫已久,他做的酒酿圆子和山大的味道几乎一样。涂然坐在餐桌前看陈回在厨房里忙碌,酒酿的香气围着他,锅里升起来的热气在他眼镜上蒙了一层罩子,他隔一会儿就要把眼镜拿下来在衣襟上擦一下。眼镜换过了,上次被涂然摔坏的眼镜是金丝边的,新换的眼镜是银丝边,两副眼镜一模一样,不仔细看几乎看不出来。 涂然开口:“真是奇怪,我从没想过有一天会吃到你做的饭。” 陈回端着两小碗酒酿圆子走出来:“我记得有次你画了鸟,我就看了一眼,你就把画板转回去了,真是奇怪,这一年过得太快了。尝尝。” 涂然舀了一小勺在嘴里抿开,熬了很久,酸味不大重,甜甜蜜蜜的糖水黏在她嘴上,让她再说不出什么坏话,只是笑了起来,眼睛弯成两道小月牙:“好吃,是我吃过最好吃的酒酿,怎么能这么好吃?” 陈回也笑了,他那张常年带着暖意的脸终于在她面前完全展开了笑颜:“你该回去了吧?回去之后别放弃画画,你的画,是我近些年看过最好的画,别停下。” “近些年?夸人都这么吝啬,那这碗酒酿就是我今天吃过最好吃的酒酿了。” 外面不知道什么时候下起雪来,难得的、纯粹的雪,没有夹杂着雨,也没有下到半空就化开,细细密密的雪粒很快给地面铺上一层糖霜。 要回去了,涂然的心浮在半空,这种时候,李旭也解决了的时候,她并没有像自己曾经预想过那样释怀,反而升腾起一股巨大的惶恐。那天晚上她梦见她站在一架秋千上,在一个她从来没有去过的院子,她站在秋千上,秋千高高荡起,她能看见一点点天空,秋千落下,她又只能看见院墙,一根绳子系在她的脚上,她只能随着秋千起落,像一只鸟,仰着脖子,问他人讨食吃。我还能回去吗?这样的想法在她心里萦绕一圈又一圈,让她不愿意再顺着陈回的话去想。 “做吗?”于是涂然打断了陈回的话,放下碗望着陈回:“做吗?” 陈回也放下碗,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带我看看那幅画吧,可以吗?” 涂然坐在画架前,陈回站在她身后,看着她,也看着那幅画。 画已经画好了,一个长着女人脸的鸟,翅膀笼住了她的身体,也笼住了她往上挣扎的脚,没有颜色,大片大片的黑色,黏在鸟身上,把她往下拽去。 陈回兀自拿起一只画笔,在涂然颜料中蘸两笔,从后面环住了涂然,把画笔放在她手里,捏住了她的手:“外面说我这个人不会画画,哪儿来的胆子评画,涂然,教我画一笔。” 他嘴里说着是涂然教他,实际却捏着涂然的手动了起来,嘴巴贴着她的耳朵:“你知道吗,你的耳朵长得很美,尤其是耳垂,白腻腻的,让人看了就想衔着。” 颜料,大红的颜色,一笔穿过了黑色的翅膀,勾勒出一个男人的肩膀,陈回头垂得更低了些,没看画板,手却不停:“你的胸长得很美,这两只小乳房,动来动去,我总担心被谁采了去。”他的嘴巴贴在涂然的脖颈上,嘴巴小声说着话,像是在涂然身上留下一个个吻。 男人的身子已经成型,陈回蘸了紫色,捏着涂然的手半跪在她身后,另一只手从衣襟里钻进去,抚摸着涂然的背:“你的背上长了一颗痣,长在正中间,我没记住你的脸时,已经记住了这颗痣。” 陈回跪了下去,扣着涂然的手,在画板上崭新涂抹起来,涂然看着面前的画,大片的黑色逐渐背红紫色替代,他也没有加灰,鲜艳的颜色拼成一个男人,男人俯在女人身上,挡住了流血的翅膀,也挡住了女人的眼泪,他俯在女人身上,就像在做爱。 画完了。 陈回将画笔放在一边,将画架挪开,跪在涂然面前解开了她的衣扣,把裙角掖了上去,他摘下眼镜,向涂然两腿间埋下头。他的舌头在草丛间探索,鼻息打在涂然的身上,麻酥酥的,顺着草丛他寻觅到花蕊,轻柔地舔进去,涂然开始湿润。陈回按住她的腰,鼻尖拱着她的花粒,吮吸起来,涂然随着他的动作叹出了声,不过几瞬就到了高潮。 陈回抬头,鼻尖上亮晶晶的,他抬手摸上涂然的脸:“涂然,你的翅膀是你自己的,谁也拿不走。” 电话声打断这一刻的安宁,陈回拿出手机:“太狠了老陈,你怎么惹到他的,李旭都给他背了锅,他也真是舍得,北城的人心真黑啊,你小心点。”两个人离得太近,电话里的声音一字未动传进了涂然耳朵,陈回内心涌起无限的震惊,蓉城的一把手不止一位,他怎么都没想到,不是李旭,竟然是他,是段言。 他抬头看向涂然,想说些什么,最终挤出来“抱歉”两个字。 “你道什么歉?”涂然问他:“你有什么可抱歉的?” 涂然的脸上还带着高潮过后的餍足,她平静极了,那颗浮在半空中的心落了下来,砸得稀碎,太碎了,以至于她没有办法即时做出反应,只能问陈回:“你抱歉什么呢?” 第二十二章 涂然第一次和王小门滚到一张床上,段言就知道了。 打小儿涂然就不会撒谎,一旦有什么事瞒着他,简直比和尚头上的虱子都明显。他并没有过多的愤怒,说实话这实在是太不丈夫的表现,面对妻子的出轨,他毫无愤怒,甚至有些庆幸。那个时候涂然的画已经全然换了风格,相比她和谁睡了,段言更担心她将自己锁在笼子里,等到什么时候太阳真正落下,她也随着余晖在笼子里凋零了。 段言知道她和王小门睡过之后,长舒一口气,她总算找到新的乐子了,应当可以管几天事,遂即就有强烈的担心涌上心间:一个司机,涂然也不是没见过司机,怎么就看上这个了? 段言顺着王小门,抽丝剥茧,翻出了蓉城的司机交际,愤怒在此刻姗姗来迟:一个男妓,他也配? 他像父兄一样,担心小女孩在外受苦,担心外面有狼给女孩儿拐走,担心这个世界上有太多的刀尖,不知道哪把就刺在她身上;同时他为她遮风挡雨,为她搞定一切烂摊子,无条件地包容她。段言习惯了照顾涂然,从小就这样,一路照顾到他们结婚,他忘记了婚姻中丈夫的身份,他不该忘的,他可以是父兄,可以是情人,但他也是一个丈夫。 涂然跟他坦白的时段言欣慰极了,哪怕婚姻这条绳索的一端紧紧拽在他手里,涂然还是下意识地跑向他,向他寻求帮助。李旭总以为他惧怕的是那些被王小门暗地里拍下来的视频流传出去,他清誉有损仕途无望,但他从不担心这件事在他身上留下任何印迹,他担心涂然收到伤害。这个仕途他已经走得累极了,连带着涂然也累极了,他已经不愿意再去往上爬,不愿意担惊受怕,不愿意让涂然一个人守在空房子里,碍于身份什么都不能做。然而他后悔地太迟。 他把环乡纳入麾下,并不是想要更进一步,报告都打上去了,干完这一票,他就退居二线,和涂然过过安生日子。环乡这滩水深啊,他同茂叔谈妥那次,茂叔原话:“你同我儿子长得像,我儿子也是,一头倔驴,所以把命丢在了云城。我也不和你讲什么虚头巴脑的,你外来汉,敢动云城,你帮我儿子讨债,我就带着环乡给你上供,不仅环乡,只要你能讨得了这个债。” 段言知道有人命又牵连云城,这个差事不是好接的,回去想了好久,又看到涂然坐在画架前画鸟,那副给陈回看过的鸟,终于接承了这事。然而上车容易跳车难,等他发觉自己被拽得越发深的时候,这潭泥已经要将他拖死了。报告也被他的父亲悄没声拦了下来,他被困住了。 一开始段言还想,再等等吧,再等等吧,再过十年,不,再过五年,他一定甩开这些所有的枷锁,和涂然一走了之,什么书记,什么环乡,什么蓉城,一股脑都抛开。倘若人生之事,十之八九如人意,那他也熬得到那个时候,只是可惜,他连那二三分的如意都要受不住了。 陈回是他精挑细选的人,家世清白,为人正派,多么合适的托孤人选。于是他就在陈回来蓉城的那个冬天,亲手把涂然送到了陈回怀中,又在山城送了第二次。涂然是他看着长大的,他太清楚,陈回这样的人,一定不会让她讨厌,只要她不讨厌,他们总会有机会、有时间、有以后。人心难算,他算到了一切,唯独没有想到李旭会在那样的清晨出现在涂然面前,揪住了她的小辫子。真是可恨啊,真是可恨啊,他恨自己没有时间,不能布置得更周全,偏让李旭撞见;他恨自己太过冒险,接下了环乡的浑水;他恨自己早年不顾及身体,要先涂然一步离开;他恨他年少无知,想着要给她更好的踏进了这锅糊涂粥,带累她跟着他没过一天轻松日子。 李旭必须得死,李旭必须得死!让李旭死,比让自己活着容易,也许这是他能为涂然做的最后一件事。当陈回打来电话,他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两人一拍即合,李旭一走,她也该回来了,然而他知道,她再也不会回来了。 接到涂然电话的时候段言躺在病床上,他已经许久没有这样久的休息过了,病房里大片的白色,让他感觉自己飞在一片云彩里,被云朵托着脚,自在极了。涂然的电话比他预想的晚一些。 “你是不是快死了?” “是啊,然然真聪明。” “我想不到除了死以外任何你做这些的理由,段言,你是不是快死了?” “我很抱歉。” “你是不是快死了?我是不会原谅你的。” “那就别回来,别来看我,我现在好丑,别回来。” “我不会回去的,我不会回去的,段言,你要死了,我不会回去的。” “我知道,然然,我知道。” “我不会回去的。” “别回来,然然,别再来蓉城了。” “段言,我真的不会回去的,真的,我不会回去的。” “然然,乖,我以后不能给你找饭吃了。” 段言没撑到过年。 蓉城一年痛失两员大将,有人窃喜空出的位子,有人闭眼不看波澜。这座城有太多的人和太多的事,没过多久这样的人员更迭和死亡就在水里悄无声息地湮灭了,就同以前所有的人和事一样,被埋葬在千千万榕树的根须下,又长成树冠,有的人忘了,而有的人还记得。 第二十三章 涂然留在山城的第五个年头,院子里的番茄架被她彻底刨掉,种上了葡萄藤,等到第七年,葡萄藤已经在院子里遮出一片凉亭。 她没有再回过蓉城,段言死后,两家关系一如既往亲密无间,只是她这个在葬礼上未曾出现的遗孀成了所有人的眼中钉,北城也回不去了。 她留在山城,只是不再去上学,从花鸟市场寻回数十只鸟儿,鹦鹉、画眉、黄鹂等等,院子里挂满了鸟笼。一开始涂然关着笼门,怕鸟儿飞走,等一只只鸟养熟后,她把笼门大开也不见有鸟离开。有鹦鹉学着人讲话:“你好,再见。”也有画眉趁黄鹂不注意去啄人家的毛,被黄鹂发现扯着嗓子扇翅膀回击,鹦鹉也跟着捣乱,追着打架的鸟儿:“你好,再见。”有些鬼精的鸟不参与这些,专心停在番茄架上偷番茄吃。后来听人家说番茄吃多了对鸟不好,涂然就改种了葡萄。 从养鸟开始,涂然再没有画过鸟,她早年的画拿给陈回,卖了很不错的价钱,够她在这小院子里不出门养这些扯着嗓子找食吃的小崽子了。 “你好,欢迎光临,再见。”这是那只蓝紫色的玄凤见着陈回的招呼。 陈回熟练地从兜里掏出一把瓜子仁,摸一摸玄凤头上敲起来的一根呆毛,把瓜子搁在葡萄架下的石凳上,不出意外被鸟儿扇了一脸:“莫摸老子,滚蛋,滚蛋。” 他拂去脸上的绒毛,拎着保温盒走进画室。 画室已经是另一幅天地,只有陈回改的那幅画还留着颜色,在墙角发霉,其余的黑色也好红色也罢统统不见了踪影。没有鸟,也没有颜色。涂然的画室剩下统一的灰,灰蒙蒙的天,灰蒙蒙的花儿,灰蒙蒙的草儿和站在草地上永远看不清脸的同一个男人。 “吃饭吧,今天做了小馄饨,上次你不是说腥?尝尝,这次安逸得很。”陈回摸着涂然的脑袋给她顺毛,在看到女人点头后带着保温盒走了出去。 涂然看着面前的画发呆,上面画着一个男人,背对着她往草地深处走去,她加了很多灰,像蓉城的天不远万里罩在了她的画板上,笼着淡淡的雨雾,让人看不清楚。那草倒是画得细致:趴在地上直不起腰杆的星星草;跟着雨雾疯长到半人高,顶上冒一点紫花花的环草;还有大片的狗尾巴草,毛茸茸顺着风跟着男人的背影弯下腰。 陈回看着她舀小馄饨吃,多奇怪,时间似乎在她身上停了下来,她的脸依然白皙而透亮,眉毛依然淡淡地挂城月梢,头发依然柔软地在肩膀上弯了个圈,和他刚认识她时一样,再穿着卫衣进山大,还会有青葱样的男生结结巴巴问她要电话号码。 一个人一生有几个八年?她用了八年的时间试图摆脱生活,又用了八年的时间试图找回那些生活。这几年她很少说话,也许这是唯一证明这一切不是梦的依据,涂然的嗓子坏掉了,她现在的声音,像是坏掉的抽烟机,一张嘴就破锣漏风,滑稽极了。 涂然吃完饭,看着陈回进了厨房,挽着袖子洗碗,又将她摘下来的葡萄洗干净拿出来,他照旧将她抱出屋门,放在院子里的藤椅上,又取出薄毯给她盖上,在她手边放了一壶泡好的菊花,关上院门走了。 秋日里的太阳还带着夏天的余温,洒在人身上像是给棉花挠痒痒,说不出的舒服。壶里的菊花已经完全展开枝蔓,打着圈等人采撷,涂然摸上壶壁,嫌烫,又缩回手来。她躺在椅子上不动,鸟雀也当她是台雕塑,扇着翅膀,在她身上筑巢,有鹦鹉扒拉着她的头发想啄下来衔回去,涂然也不动,由着它扯头发丝玩。 不一会儿她就晒着太阳睡着了。院子四四方方,天也围成正方形,睡梦里涂然弹走头顶恼人的小家伙,披着毯子轻轻一跳就跳上了屋顶,在屋顶跳起舞来,葡萄挥舞着叶子做她最忠实的观众,她在屋顶上站起圈来,越转越快越转越快,终于将毯子踩在身下,背上的痣痒得发烫,突然就长出两只巨大的翅膀,载着她越飞越高,越飞越远,飞出蓝天,飞到云彩上去。一片羽毛顺着风飘过山峦,飘向蓉城,停在一颗榕树叶上,被人家的鸟儿啄了去筑巢,安安静静待在巢里,等待着下一个秋天。 完结作话 这本书写到这块儿就要暂告一段落了,连载的时间并不长,但我却觉得过了很久,似乎在读者的陪伴下经历了书中的年岁。 后期会精修一下文,但不会做什么大的改动了。 谢谢写文初期给我鼓励的朋友们,谢谢文中的人愿意通过我的笔书写他们的故事,谢谢各位默默看文、收藏、及在评论区互动的各位呀。 我们下本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