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丫头,顾小敏》 第一章 黑暗里的泪 坊子火车站四周的天都是黑色的。 初冬的季节,多了冷与风。冷挂在了铁轨上,挂在了看不清颜色的车厢上,挂在一根根木头电线杆子上,更挂在煤矿工人的脸上,冷冰冰的;风,风拖着煤灰遮盖住了天,暗无天日。 黑色遮住了人的脸,只漏出白色的牙齿,还有行尸走肉的、蹉跎的背影。 黑色遮住了空气,厚厚的,吸进喉咙里,吐不出来,灌进了肚子里。 黑色的生活就像长长的锁链,锁住了穷苦工人的双脚。铁链子与肉体的碰撞,磨出了血水,磨烂了肌肤,磨碎了骨头。 在这儿看不到一点绿色,看不到一点光,更看不到希望,只有看不尽头的黑暗。 这儿是威县坊子日本煤矿工人居住地,一片小小的、用石头瓦片与草木搭起的一间间矮屋子,矮屋子之间顺其自然形成了几条街道。这儿不仅脏乱,更贫困潦倒。 日本煤矿,听听这四个字,以为这儿是日本,不,这儿是中国的大地,煤矿也是中国的,可是: 1898年3月,德国占领了胶州湾,逼迫清政府签订了《胶澳租借条约》。德国人发现威县坊子地区有煤炭资源,就在坊子开掘了第一口竖井“坊子竖井”,进行煤炭的开采,为了运煤方便,专门将胶济铁路转了一个弯,修到了坊子,命名为坊子站。 坊子炭矿,它地处坊茨小镇【那个时候德国命名德国坊茨小镇】南边,横跨胶济铁路坊子火车站。西距济南227公里,东距青岛172公里,北邻潍坊市区15公里,南邻安丘市区20公里,西傍潍(坊)徐(州)公路,北依胶济铁路和青银高速公路,矿场面积2.35平方公里,矿井面积17.47平方公里,煤田面积36.5平方公里。 1914年一战期间,日本乘借德国无睱东顾之机,挑起青岛日德战争,德军因兵寡而战败投降,日军以没收德国资产为由,即时攫夺了青岛、胶济铁路以及沿线矿山。 当年9月28日,日军铁道联队金泽少佐率兵一连,侵占了坊子及坊子炭矿。【日本攫夺开采了31年】 每天天不亮,工人就陆陆续续走出家门,沿着坑坑洼洼的、被煤灰染黑的土路朝着矿上走着。在这浩浩汤汤的队伍里,有六七十岁的老人,也有七八岁的男孩,还有几个去矿上做饭的女人,他们一个个身影沮丧又无精打采。 日本人霸占坊子碳矿的同时,也把中国老百姓变成了他们的奴隶,旋转的车轮不停地榨取着他们身上的筋骨;并且丧尽天良的日本鬼子还在附近建了一条供工人娱乐的场地,娱乐场地就在众多贫民区的路边上,近靠坊子火车站。这儿有酒馆,更有妓院与大烟倌,他们用各种娱乐吸引着没有生活希望的旷工,再继续榨取工人裤兜里那点点工钱,最后,那一些工人只能欠下连绵不绝的高利贷,想走已经走不了了,只能继续留在这儿劳作,直到骨瘦如柴的身躯扛不起一筐煤,直到没有任何力气爬出深深的矿井,才算结束了他们伤痕累累、疲惫不堪、痛苦的一生………… 一个蓬头垢面的男人歪坐在靠路边的一处草房门口,他手里抓着酒壶,他满脸黑乎乎的,只有时不时张开的眼睛透出混沌无神的光;还有他滴着酒水的嘴唇露出点点红润,红润包裹着几颗白得耀眼的牙齿。这个男人三十几岁的年龄,他的五官不俊也不丑,看着没有多少温善,鸡窝似的头发遮住了他黑瘦的模样。 他的上衣是一件肥大的宽布衫,补丁摞着补丁,补丁也已经碎了,已经找不到多余的布条填补那一个个破洞;开着扣子,露出他黝黑的、清瘦的肌肤,油亮亮的,那不是身体自然发出来的光色,那是煤油,洗不净的煤油一层叠一层;他的脚下是一双破鞋子,像煤灰一样黑,说是鞋,还不如说是拖鞋,脚后跟与前面的鞋尖已经没有了,单薄的鞋帮摇摇欲坠;他的腿上是一条缅裆裤,千疮百孔,只有屁股前面和裤腰还算完整,一条黑漆漆的草绳子困在他的腰间。 男人背后是三间小屋,矮矮的,中间一间有一个锅灶,可以生火做饭,锅灶连着一堵墙,墙的西面是一个大炕,大炕上坐着一个女人正在给一个婴儿喂奶;屋子剩下三分之一的地方堆放着乱七八糟的家把什,包括一把虎皮椅子;走出屋子是一个连着门洞子的小院,小院很小,几乎放不下什么大件东西,有一个铁皮做的破脸盆,还有几个破筐靠着墙角放着,还有一根晾衣服的绳子,从屋檐上扯到院墙上;门口是一条通往火车道下面的小路,这条路不下雨都很泥泞,毕竟这儿离着坊子煤矿最近,这儿地势又低,煤矿里渗出的黑水都流到了这儿。 男人身后的屋子里传来他的女人痛苦的**与伤心的哭啼声,还有婴儿有气无力的嘬奶声。 这个男人刚刚送走了接生婆 今天他的女人又给他生下了第三个丫头,他苦闷,他沮丧,他想发火,他的火已经守着接生婆刚刚向他的女人发过了,现在他只想用酒精灭一灭心里的余火,越喝火越旺。 听着屋里孩子的哭声,男人想起了三年前,因为他二女儿的出生,他一狠心把他两岁的大女儿送了人,送给了住在坊茨小镇上的一对德国老人,他们没有儿女。他曾偷偷去看过,那对德国夫妻对他的女儿挺好,无论住得、吃得、还是用的,都比跟着他强,不是一星点的强,是翻天地覆地强,他欣慰,他有点得意,他的嘴角竟然露出一丝笑。抓住酒壶往嘴里再倒一口酒,“他妈的,真苦!”他嘴里骂骂咧咧,不知他说酒苦?还是说他的生活苦? 屋里的女人不知又想起了什么,她也许想起了更多的伤心事,开始嘤嘤哭啼,泪水在她脸上川流不息。她一边抽泣着,她一边用爱怜的眼神看看刚刚来到这个世上的小女儿,越看、越想、越难受,她不敢大哭,她只能偷偷地、掐着喉咙,她真的很难受,憋不住了,泪水浇湿了她雪白的前胸,滴落在怀里嘬奶的婴儿的脸上,可怜的孩子呀,你为什么要来到这个世上?你来吃苦呀,这世上的苦你的母亲已经吃够了。 这个女人二十多岁的年龄,模样虽不精美绝伦,也算的上清秀,一双好看的丹凤眼,黯然伤神;五官菱角分明,那是瘦的样子;肌肤不黑,却带着黄色,还有疲惫,更多的是虚弱;像草一般的头发垂在她的胸前,荡在婴儿的脸上。 “臭娘们,哭什么哭,还有脸哭,你有本事生个儿子出来?你以为你老爷们好说话吗?瞅瞅你,又浪费了俺一壶酒钱……” 在不远处的一条泥泞不堪的羊肠小道上走着一个老太婆,老太婆蹍着一双三寸金莲,一摇一晃。 路旁是一家连着一家的矿工家属院,有的就是一个篱笆院,有的还能立起一个门洞子,有的甚至没有院子,直接进屋上炕…… 这个老太婆每走一步就停下来长长地喘口气。看着岁数不太大,五十岁左右的年龄,不宽不窄的脸庞,高鼻龙眼,五官挂着点男相;脑后一个灰白色的髽髻梳得油亮,高高的额头上挂着愁云惨雾,似乎有许许多多的烦恼搅得她心神不安,喘气都不顺;一身旧棉布偏襟短袍,一条肥大的水桶裤缠着裤脚,还有一件无袖碎花坎肩套在短袍的外面。从她一身行头看,就知道她的日子不算太差。 她抬起朦胧的、满是皱纹的双眼,环顾一圈四周,再掂掂手里的两个铜板,她嘴角往外扯了扯,露出一点点笑模样。 这个老太婆姓夏,她就是这一带的接生婆。她刚刚顺利地完成了一件差事,又顺利得到了两枚铜板。 她一边继续往前走着,她的眼角一边迅速地扫视着左右,不知道她在寻觅什么?是谁家不小心丢掉的一件衣服?还是一块窝头?这个时候家家户户没有衣服穿,更吃不饱饭,她只能干想;她的耳朵支棱着,怀疑是她的职业病,她想听听哪家的婆姨该生了,她又可以赚几枚铜板……举起手里的铜板在眼前晃晃,她庆幸她自己有这个手艺,多多少少、时不时地有进项,或者几斤粗粮,她都很满足;她嘴角撇着,她早已经听到了她身后那个酒醉男人的吼叫,她急忙把手里几个铜板使劲揣进了怀里。 这儿是一个杂居区,基本上没有本地人,镇上的人口除汉族外,还有回、满、蒙等少数民族。顾家是这儿唯一的异性。 这个满嘴酒话的男人就是这儿唯一顾姓。 男人身边的泥地里坐着一个扎着两条小辫子的幼儿,差不多两岁多点。满脸脏兮兮的,鼻涕与口水黏满了前襟,偶尔仰起脸,下巴颏上一片湿疹,一个个红红的疙瘩泡在鼻涕与泪水里。她时不时抬起张煌的小眼神看着她身旁喝酒的男人,她似乎还不怎么会说话,但,她已经有了痒的感觉。 见男人没有理睬她,她嘟囔着小嘴垂下头去,一只手抓着地上脏兮兮的泥土玩耍,另一只小手一个劲地挠着下巴颏上的湿疹,可怜的娃娃自己挠疼了自己,开始“哇哇”大哭。 “哭,哭,哭死你!”“啪”男人一边向女孩吼着,他一边把手里的空酒壶摔在他旁边的墙上,传来清脆又刺耳的声音,四溅的玻璃碴瞬间蹦起。有一块玻璃碴突然飞起穿过了女孩的耳朵。女孩一声尖叫划破了沉闷的空气,接着就是大哭。 听到孩子凄厉的哭声,接生婆突然停下了脚步,她慢慢扭脸往身后瞟了一眼。 只见那个男人突然跳起身来,伸出一双大手抓起地上的女孩。 女孩的右耳朵被溅起的玻璃碴子割伤了,一个肉嫩嫩的小耳朵唇豁了一个大口子,血水正从女孩的脸上顺着脖子淌下来。 “虎皮呀,这孩子,这孩子耳朵要掉了!破相了!” 接生婆的声音吓了男人一跳,他猛地扭转脸,他的双目瞪得像灯泡,他没说一句话。 “这孩子,你不想要,就送给俺,俺不嫌弃!俺回去给她缝几针,丑点丑点,只要不缺就行!您看行不行?” “你,你什么意思?”男人张口结舌。 “你家的女人不是又给你生了一个小丫头吗,这个给俺,你们小两口再生一个……嘿嘿……虎皮,你可快点拿主意呀,这个孩子的血快淌没了!” “不行,不行,我的孩子,我的女儿……”坐在屋子炕上的女人坐不住了,她衣衫不整的、慌慌张张地扑了出来。 刚刚她已经听到了孩子的尖叫,还有嚎啕,她以为孩子只是磕倒了,她没有在意,门外传来接生婆的声音吓了她一跳,她都没来得及系上衣服扣子就跳下了炕。 她一手抓着前襟,她一手扶着门框,一抬眼,看到她男人怀里抱着嚎啕大哭的女儿,女儿脸上的血水吓得她全身哆嗦,“怎么啦?这是怎么啦?” 她想从男人手里夺过她的女儿,她虚弱的身体又向前扑了一步,男人一晃膀子躲开了她。 男人明白了接生婆嘴里话的意思,他没去理睬他的女人,他的眼珠子滴溜溜转了几圈,他粗着嗓音说,“好,您给多少钱?” “钱?”接生婆抻抻她松垮的脖子,又斜着嘴角,“钱,这个时候多一张嘴,就是多一个要命的,不是俺可怜这个孩子,俺也懒得说这句话,谈钱,免了,俺走了!” “不要,当家的,你不能把咱们孩子再送人……不能呀!”女人“扑通”一下跪在她的男人的脚边,她双手抱着男人的腿,“不要啊,这是咱们的骨肉……” 男人抬抬脚丫,他想踢他的女人,他迟疑了,他又把脚丫慢慢放下去,在地上挪了挪,他依然没有搭理他的女人,他的眼睛直愣愣盯着那个接生婆,“至少给俺壶酒钱,不是吗?” “好吧,这点钱,是你虎皮刚刚给俺的,就再还给你吧,等于俺给您女人白白接了一次生,以后啊,您女人再生,您再去找俺来……”接生婆一边说着,一边递上两枚铜板,她一边张开手去接男人手里哇哇大哭的女孩。 “这?您,您可要对这个孩子好,如果,让俺知道,您对俺孩子不好,俺就杀了你!”男人哆嗦着嘴唇,使劲咬咬牙齿。 “知道,俺没有孩子,这个孩子,俺会比你们两口子养的好,怎么说俺也曾是皇亲国戚,不是八国联军让俺家族败落,俺也不可能跟着俺那个命不长的到这儿……” 接生婆哭了,她想起了她的男人,几年前她的男人被压在了煤井里,再也没有上来,她也没再找男人嫁人,更没有离开坊子煤矿,她要守候着她的丈夫,即使是一个鬼魂。 男人犹豫了,他对眼前的接生婆有所了解,他只能用“不是坏人”来评价她。 “俺不会亏了孩子!放心吧,来来……”接生婆一边抬起衣袖擦擦脸上的泪水,一边说,“把孩子给俺吧!” 女孩似乎听懂了男人和接生婆的对话,她向跪在地上的女人张开了一双小手,小嘴里嚼着泪水哭喊着,“娘,娘,娘……” “不要呀,不要呀,这是我们的骨血!”女人一边哭着,一边继续哀求她的男人。 男人摇摇头,他一咬牙,一甩膀子,一狠心把他手里的女孩塞给了接生婆。 女孩在接生婆怀里挣扎,她一边踢腾着一双光溜溜的小脚丫,她一边向她的母亲伸着一双脏兮兮的小手,她嘴里一边哭喊着,“娘,娘……” “把俺的女儿还给俺!”女人突然站起身扑向那个接生婆。女人身体太虚弱,她的脚步踉跄,她满脸泪水,“把俺的女儿还给俺!求求您!” “你还年轻,再生十个八个没问题,再说,你丈夫虎皮还想要个儿子,你再给她生个就是……你们生多了用什么养活?今儿趁俺心存慈悲,这点慈悲还没有被这冷风扫尽……如果,你再闹,俺就不要了!” “不,给您,您快走,快走!”男人急忙弯腰抓起他的女人,他使劲把他女人扔进了门里,“臭女人心眼不够使,孩子跟着我们遭罪不是?咱们还要生儿子……炕上还躺着一个吃奶的丫头,你……去你的!”“哐当!”门被男人摔上了。 女人嚎啕大哭,“你,你,大女儿被你送给了谁?今天你,又把二女儿……可怜的娃呀……”女人凄厉的哭声被关在了院子里,关不住,被冷风带走,荡漾在坊子矿区。 虎皮,这就是顾小敏的亲生父亲。刚刚被接生婆带走的那个女孩是顾小敏的二姐,还没有名字的二姐就那样被虎皮卖掉了,卖了一壶酒钱。 为什么大家喊顾小敏父亲虎皮呢? 顾小敏父亲顾庆坤本是一个杀猪的,四乡八里哪家要杀猪必定找他,他杀猪有一手,只要他的刀一出手,听不到猪惨叫,用他的话就是他不想让畜生死之前痛苦。他还有一点怜悯之心。但,他有两个嗜好,喝酒与吹牛。他说除了人他没杀过,老虎他也杀过,好多人不信,好多人也信,因为在顾家有一把破椅子,也是顾家唯一一件家具,那把椅子上真真正正披着一张老虎皮。 这把椅子真的很破旧,上面多了好几层不同色的木头梁子,甚至椅子四条腿都折了,顾庆坤不能让它倒,这把椅子能放下他的虚荣心,他又找来四根香椿木紧紧绑在上面。 顾庆坤常常坐在他的老虎皮椅子上,翘着二郎腿,身体歪斜着,他手里举着酒壶,就那样大口大口地喝着,他的下酒菜不是一根猪尾巴,就是一块带毛的猪皮,那是他帮忙的主家给的工钱,这可是他用他的手艺换来的,他吃着,他啃着,他喝着,他洋洋得意。 顾家还有一个让顾庆坤骄傲的人,那就是顾小敏的二叔顾庆丰,顾庆丰在前面的德国小镇(坊茨小镇)上的日本学校教学。 顾家在1921年之前也是有头有脸的人家。那个时候顾家在河北张家口一带是有名的乡绅。怎么落败了?只有顾家兄弟知道,外人无从知道,就连顾小敏的母亲也不太清楚,她嫁到顾家那年只有八岁,是顾家的童养媳。 顾庆坤就是奔着他的二弟来到坊子煤矿的,他没上几年学,没有多少文化,十几岁时他跟着杀猪的满街跑,不是为了得到一口吃的,那个时候顾家不缺粮食,只是他的好奇与新鲜,主要觉得好玩。他蹲在地上眼睁睁地看着刚刚四处奔跑的生命在屠夫刀下痛苦**,他心升可怜,他又愿意吃肉,杀猪没有罪过。如果被杀的猪没有任何痛苦地死去多好啊……由此他研究了穴位,他慢慢喜欢上了杀猪这行手艺……七年前他来到威县地界,他想做杀猪这份差事,可,哪有那么多猪让他杀?只有逢年过节才能多多少少有一次两次让他大显身手的机会,所以,除了杀猪只能到煤矿做苦力,那份工作让他很压抑,更苦闷,但,谁也无法改变。 想吃饭、想喝酒、想照顾家里老婆孩子,必须把这份苦、这份累压在心里,不能让它蹦出来,矿上日本管事的不会给他们这一些苦力任何喘息与埋怨的机会,你不干不可以,你想闹事就让你永远蹲在井里,不是上不上来的意思,而是不声不响地死在那里面,无论怎么死的,是被杀的,被掐死的……无人知道! 顾庆坤只能把他的火气撒在给他生了三个丫头的女人身上,他每天打他的女人,骂他的女人,无缘无故地打骂,让他的女人怕他,更恨他。 怕也是沉默的,小心翼翼的,更加唯唯诺诺;恨,女人的恨也就是偷偷骂几句,用洗衣板使劲搓搓衣服,又不舍得,衣服碎了还要花钱买,没有钱,只有伤心的泪。 旁边的火车站,运煤的火车吭吭唧唧从天黑到天亮,从天亮到天黑,没有停下来喘口气的时间,居住在这儿的人与尖叫的火车一起呼吸,累,一个字,闷,一个字,就像被扣在一个钟鼓的下面,四处都是车轮摩擦铁轨的声音,刺耳;腰直不起来,喉咙里发不出多余的声音,就是发出声音谁能听到,都被那刺耳声掩盖。 夜深人静时,酒馆也是顾庆坤常去的地方,他一般不会去逛窑子,毕竟他的嗜好只是酒和吹牛,这儿可以让他心情得到释放! 在这儿,他千篇一律地吹嘘他的过去,吹嘘他的手艺,吹干他手里的酒壶。 旁边有的人低低埋怨一下监工,顾庆坤就嘴里打哈哈哈替他掩护过去,因为他知道隔墙有耳。 监工也是中国人,他却不和穷苦的矿工一条心,他心狠手辣,凶恶残忍,杀人比鬼子还凶,他经常给日本人出坏主意,怎么折磨工人,怎么杀死违反制度的工人。他更不放过不听他话的工人,那一些不听他话或者说他坏话的工人就会被砍去双腿双手扔进空煤井,这种事情每天都在发生。 顾庆坤不想看着那一条条鲜活的生命在他眼前殉落,他虽然拿得起杀猪刀,他虽然可以打骂他的婆姨,他却不能眼睁睁看着无缘无故的工友死去。这就是他的性格,一个多重性格的男人,一个被生活蹉跎得失去斗志的、阿谀奉承、在这个黑暗里逢场作戏的中年男人。 “今天那个黄牙……”年轻人就是好事,他继续他嘴里的埋怨,他觉得埋怨才是他唯一的痛苦解脱! “滚开,青蛋子……你的脚后跟踩着俺的鞋子啦,瞅瞅,瞅瞅,俺都穿不上了……”顾庆坤嘴里一边骂骂咧咧,他一边把他蹲在凳子上的大长腿伸下来狠狠踢了旁边的小青年一脚。 就在这个时候,从门洞子外面走进一个矮矮墩墩的男人,这个男人一脸坏相,五十多岁的年龄,水桶般的腰身,还多了一个大肚腩;他一脸黑着,青色的黑,真实的从他心脏血液里流出的黑,染黑了他的肌肤;两个大肿眼泡子,抬不动的眼角,像极了鳄鱼;一张撅着的吹风嘴,被他的前门牙支撑着,说话带刀,刀刀阴险;尖窄的下巴上一撮灰色的胡子,随着他的话音不停地起伏着,那一起一落,不知埋藏着多少阴谋诡计?他长袍短衫,全身上上下下没有一个补丁,在这个乌烟瘴气的地方还能透出不少的亮色,那是上等绸缎做的衣服;他右手握着一把枪,这是他骄傲的象征,这是日本人送给他的。 他的眼角傲慢地扫过屋顶,他走路一脚左,一脚右,拽着他横着的膀子,他一张嘴,“你们在说什么呢?”一口黄牙,有两颗是金的。 顾庆坤急忙从他蹲着的凳子上跳到地上,迎着笑脸,“张爷,不好意思,俺在吹牛,吹俺的老本行!” 监工姓张,他出生那天,他家里正为他小叔搭喜蓬,他迫不及待地、提前一个月来到了这个世上,他父母直接给他取名张喜蓬。这个张喜蓬真是多余来到这个世界,他除了心狠手辣,就是嚣张跋扈,更会舔日本人的屁股。 “是吗?没有人骂俺?” “没,俺虎皮说话您还不信?俺吹牛的毛病没跑……” “是吗?”张喜蓬把他贼溜溜的眼珠子狠歹歹盯在顾庆坤的脸上,“虎皮呀,不是因为你弟弟在日本学校当教员,哈哈,你是知道的,咱们只有这根绳子的牵强硬套的关系,对于你,俺尽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要给你脸,你不要脸,如果真的落入俺的手里,俺手也不会哆嗦一下,俺就是这个脾气。” “俺明白,明白,俺知道您的好,您的照顾全记在俺心里了,对,今儿正是机会,您随意,这酒钱记俺虎皮的账面上,来,来,您请坐!” “哼!今儿,俺没工夫,日本皇军让俺下来巡逻,看看哪个不长眼的能撞到俺的枪口上?”张喜蓬一边吹胡子瞪眼,他一边举起他手里的手枪在他细细的鼻尖上晃了晃,“看到了吗?这个死得痛快,可是,日本人,不,是俺更想看着没有腿、没有手的在俺眼前扭动……” 酒馆里的人一看到张喜蓬就阉了,又听到他嘴里一席话,只吓得全身筛糠。 那个刚刚埋怨监工的小青年吓得全身打颤,他的身体歪斜在酒桌上,如果没有酒桌支撑着他,他可能已经瘫在地上了。顾庆坤急忙用他清瘦的身体把那个小青年挡在他的身后,他依然陪着笑脸,“就是,张爷,您就是咱们矿工的最大头领,您的话就是圣旨,有哪个敢不听?您只要有什么指使,俺虎皮甘愿唯首是瞻!您需要俺做什么?您尽管吩咐,除了杀人,俺杀猪杀虎不在话下,手不哆嗦!” “好,虎皮呀,有事俺再找你,你也给俺盯着这一些贱货……”张喜蓬一边说,一边扭转他肥胖的身体走了…… 酒馆一下寂静了,谁的心跳也能听到,薄薄的胸膛与心脏只隔着一层皮。 虎皮的额头在冒汗,他抬起衣袖擦擦汗珠子,他慢慢退着身体,慢慢把他窄窄的屁股放在了他身后的凳子上。 少顷,酒桌上冒出一句两句,全是唉声叹气。 “吆,今儿我们的虎皮嘴巴挺顺溜!”一个身穿旗袍的女人从酒馆后堂走了出来,她脚上一双高跟皮鞋,看着像是在脚上绑上了一节高跷。 酒馆的男人们抬起了眼角,他们目瞪口呆。 这是一个非常精美绝伦的面孔,一双细细的眉眼,像唱戏的戏子,更像狐仙;皙白的肌肤,嫩嫩的、细细的、粉粉的、伸手掐掐能出水,出水的芙蓉;鹅蛋脸型,不窄不宽,那么合适,鼻挺嘴小,相得益彰。 顾庆坤一抬眼,两个人目光相撞。 顾庆坤一激灵,她怎么来了? 来人是谁?跟顾庆坤又是什么关系呢? 来人是顾小敏的二姨,也是顾庆坤媳妇的妹妹。名字乔丹霞,今年刚刚二十三岁。 “你……” “奥,俺还没介绍一下自己,俺是那边……”女人嘴里娇滴滴的、笑盈盈的话堵住了顾庆坤的嘴巴。 她抬起细细的胳膊,伸出纤纤玉手指指酒馆对过的红房子,“俺是那儿的,俺来了一个多月了,俺叫玉香儿,老家是德州的,以后在这儿讨口大家的剩饭吃,希望大家伙儿多多捧场啊!” 顾庆坤沉默了,他不知眼前的女人嘴里为什么胡说八道。这个女人十几岁在济南加入了“康米尼斯特学会”(即共产主义学会),到处发展爱国青年……至今八年过去了,没想到她会突然出现在坊子碳矿,她的突然出现一定意义不凡。 “俺走了,大家随意吧!但,最好把不该说的话咽下去,不要多事生非!没什么比命值钱?”玉香儿一边说,一边扭着身子离开了酒馆。 顾庆坤张口结舌,他明白乔丹霞嘴里话的意思,不仅仅是说给其他工友听的,主要是说给他,让他不要把心里疑问说出去,他哪敢呀,他肚子里想说的话可不是儿戏,会要命的,甚至包括他一家大小的命。他急忙梗梗脖子,抓起他手边的酒壶酒,“咕咚咕咚”,把还没出口的那一堆话就着酒使劲咽了下去。 离开酒馆,顾庆坤垂着头,踏着稀稀疏疏的路灯,他满心心事地回了家。 他的女人已经把剩饭热好了,放在锅里蒸着。 女人一边坐在炕头上缝补着一件破碎的衣衫,一边默默地流着泪。 今儿的顾庆坤非常安静,开门声不大,脚步声也不大,满嘴的酒气没有醉,只有皱着的眉头,还有堵在嗓子眼里的疑问,他不敢说。 抬起头看看满脸伤心的女人,张张口,他又摇摇头,可怜的女人跟着他没有得到一点福,只有泪,还有自己的拳头里带着的无名火,此时他深感羞愧,只有没有本事的男人才打老婆,这句话真的最适合他。打了,疼在女人身上,也疼在他的心上,可是,打惯了,他的后悔多了,他也就麻木了。 他不由自主走到了炕沿,他伸出手去,他想把挡在女人脸颊上的两缕长发撩起来……“你?……”女人吓得一哆嗦,她蜷缩着身体往炕里面挪了挪。 顾庆坤的心也哆嗦了一下,他急忙收回了手。 “你吃了吗?”顾庆坤突然吞吞吐吐地冒出这句话。 这句话吓了他女人一跳,她抬起张煌的眼神,她摇摇头。 “老二在那个夏老婆子家很好,不哭也不闹,那个老太婆不是坏人……几天前俺去看过了!” “二丫头她,她好吗?”女人又开始哭,伤心的眼泪“噗啦噗啦”落下来,止不住。 “那个老太婆不是坏人,孩子跟着她不受委屈,你是知道的,她一个人很孤独,有了二敏,她活着也安心……再说,她至少不能饿着咱们孩子,不是吗?” “嗯”女人点点头。 “大敏更没得说,德国人家里天天吃面包……她会说德语啦,她二叔去见过她,他告诉俺说,孩子比跟着咱们享福!” 女人不再说话,她深深垂着头,她的眼睛紧紧盯着她身边的婴儿。 “老三就留着吧,你也不要担心什么……就这样吧!” 第二章 母亲的不放心 时间一晃一年又一年。 顾小敏已经五岁了。顾家没有再添孩子。 顾小敏的母亲就在这一年病倒了,一躺就是大半年。 年幼的顾小敏除了每天去火车道上捡点煤渣,剩下的时间都守在她母亲的旁边,她用稚嫩的小手做着力所能及的事情。或者就那样静静坐在她母亲身边,看着母亲睡着的样子,那样安详;把小手伸到母亲的被子下面,那么暖和;看着母亲醒来,听着母亲有气无力的絮叨和嘱咐,那么幸福。 小敏母亲躺着的日子里与小敏说了好多话,她说她是顾家的童养媳,九岁不到就嫁到了顾家。在小敏祖母的监视与打骂下学会了忍让与埋头做事,伺候顾家的每个人,伺候大姑子、小姑子、小叔子,每天半夜还要伺候抽水烟袋的祖父。每天天不亮就起床,跟着丫鬟在天亮之前弄好一大家子的饭菜……每天把熨好的衣服送到他们的屋里,然后再拿走他们换下来的脏衣服~“小敏呀,你如果有机会上学一定不要错过了,有学文就不一样,不要随你父亲,你要向你小叔学习!他文化高,工作也滋润!实在没法上学,就学着给人家当丫头使唤,好好做事,乖乖听话,那样做至少饿不着,还能有一个遮风避雨的地方!” “嗯”顾小敏记住了她母亲的嘱咐。 说到顾小敏的祖母,小敏的母亲流泪满面,祖母脾气急躁,说话大嗓门;眼里没有闲人,看着下人不干活,她就耷拉着脸,恶狠狠地吼着,“要你们干什么?来吃饭的吗?不要把自己当主人,还不是时候,即使进了屋、上了炕,也必须听俺的!” 小敏母亲知道,老太婆嘴里的话也是说给她听的,她虽然嫁给了顾家,她却睡在丫鬟的屋里,吃着别人剩下的菜汤子,如果没有剩饭她们就要饿着,饿一天。 那个老太婆每天坐在正堂里,大敞着两扇门,她手里一边托着长长的烟袋杆,她一边美滋滋地嘬一口,她一边抬起眼角瞄一眼忙忙碌碌的下人与儿媳妇,她满意地点点头。 “你母亲我命苦呀,首先嫁错了人家,你的祖母就是一个厉害的主,不仅不让吃饱饭,更不让歇歇脚……冬天不让盖棉被,只有几块破布条,没办法,我们几个女孩互相挤在一起……咳,那时候岁数太小,身不由己,自己的命没有握在自己的手里,也握不住呀!唉,都是命啊!” 从母亲嘴里,顾小敏才知道母亲的不容易,从小嫁到她们顾家,一辈子都在吃累受苦……小敏的母亲个子很高,稍微有点驼背,也许是被困苦的生活磨弯了腰,也许是被她丈夫的拳头或者巴掌打怕了,她常年缩着脖子;这个岁数不该有的皱纹爬上了她的脸,在她的鬓角夹杂着几根、几缕看得见的白发;她的脸上没有过多的笑容,只有悲哀与柔顺。偶尔一丝笑,也只是相应的咧咧嘴角,露出她一对好看的虎牙,同时她的嘴角上面多出两个不深不浅的酒窝,整体看上去,是一个很耐看的女人。 太阳西落几个小时候后,顾庆坤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走在回家的路上,他垂着头,他满脸心事重重。 “虎皮,咱们去喝酒去!”从身边走过的工友向他打着招呼,“虎皮,好久没见你去酒馆了,走吧!” 顾庆坤摇摇头,他也不搭话,他的脚步继续向家的方向走着。 他迈着沉重的脚步,收起暴躁的脾气,轻轻推开两扇院门。 听到院门响,小敏母亲满脸惊慌,她急忙胆战心惊地从炕上坐起来,把她虚弱的身体靠着墙。 顾庆坤迈了进来,他抬头往炕上瞄了一眼,他张张嘴角,他没有说话。 看着眼前的女人满脸憔悴,更多的是战战兢兢,让他心疼。 女人一时无法适应她丈夫的沉默,她声音沙哑又微弱,“俺没做饭,您……” 顾庆坤急忙摆摆手,压低嗓音,“你,你不用起来,躺着,躺着……有口吃的就行,凉的也没问题。” “丫头热了点粥,您凑合凑合……”女人咳嗽着。 “好,好!”顾庆坤小心翼翼靠近炕边,他扬起额头,嘴角露出一丝温和的笑,“你躺着吧!俺扶你躺下吧!” 顾庆坤心里明白,他的女人真的生病了,绝不是偷懒,那种事情他的女人做不出来,她是一个非常勤劳的女人,平日里有点感冒发烧她都不会躺下去,这点他可以肯定。 对于顾庆坤的变化,小敏的母亲心里多了温暖,可惜呀,她轻轻摇摇头,两行泪水瞬间溢出眼眶,她知道她得的这场病很要命,也许活不久了。 同时她又开始自责,不能为劳累了一天的丈夫端上一碗热饭。 从那天开始,只要她醒着,她就尽心教导年幼的小敏学着生炉子,学着熬稀饭,学着洗衣服,“必须要学会,我的女儿,母亲不能伺候你的父亲了,怎么说他也是这家里唯一能挣口吃的男人……你必须学会照顾他,他是你的父亲,他爱你,心疼你,他需要人照顾……虽然他也会做一些让人痛苦的事情,那已经过去了……” “小敏,你去一趟红房子,把那个女人找来,俺想见见她!” “哪个女人?”小敏瞪大了吃惊的小眼神,她昂着头看着她母亲苍白无力的样子,“是住在红房子的那个漂亮女人吗?” “是,就是那个经常给你面包的女人,在铁道口那个红房子住着的女人!” “奥,好!俺知道!”只是她不知道母亲要找那个女人做什么? 小敏每次去火车道捡煤渣时都要路过那座红房子。 那个女人站在红房子门口,她满脸惆怅,她满眼悲哀,她用她一双好看的眼睛盯着来来回回拉煤的火车,不知她看到了什么? 当她看到小敏时就招招手,小敏就跑过去,那个女人抬手摸摸小敏的小脸,弯下腰在小敏额头上深深亲一口,然后递给小敏几块面包。 小敏永远记得,那面包是她这辈子吃过最好吃的东西。 玉香儿来了。 母亲让小敏去院子里盯着院门。 好奇的小敏嘟囔着小嘴,不情愿地离开了屋子来到了院子里。她一会扭脸看看紧紧闭着的两扇破木门,她一会儿抬头、翘脚眺望着屋子里,她想知道母亲与那个漂亮女人说了什么? 母亲一边咳嗽,一边絮絮叨叨,她跟那个叫玉香儿的女人说了好多话,说什么玉香儿中邪了,凭着北平的好日子不过到这个穷山僻壤、暗无天日的地方遭罪;还说,“这儿哪儿是人过的日子,呼吸都困难,每天吸进肺里、胃里的煤也有几两……不仅看不见天色,方圆几十里看不到庄稼……” 还说,“老三还这么点,俺死了怎么办?”母亲的这句话小敏听明白了,母亲嘴里的老三就是说她,她开始偷偷掉眼泪,她以为她的母亲不久人世。 “老大被德国夫妇收养,过几日,俺能走路了,一定去看看孩子……老二被夏老太婆收养,听说夏老太婆搬家了,不知搬哪儿去了,可能是因为孩子爸经常去看孩子,让那个老太婆不安宁……等俺这病好了,就去找找她们。” 顾小敏母亲的这两个小小的愿望直到死也没有实现。 “老二耳朵有疤痕,好认,老大送走那年还不记事,十年过去了,也已经长成了大姑娘,可怜的娃呀,俺的娃怎么那么命苦?”母亲开始嘤嘤哭啼。 那个叫玉香儿的女人也跟着哭。 过了一会儿,只听玉香儿狠狠地说,“都是他们闹得,也是咱们软弱无能,才会让倭寇乘虚而入……被欺压的矿工团结起来,团结一心,看谁还敢欺负咱们……” 听到玉香儿这么说吓了小敏母亲一跳,她心里升起一种茫然,一种忧虑,更多的是不安,她开始怀疑妹妹到坊子碳矿来的目的,不!她一边摇头,她一边哆嗦,她一边睁大了眼睛,眼前的妹妹还那么年轻,还是那么漂亮,自小就招人稀罕,白白的肤色,精美的五官……说话有尺度,而今日,妹妹嘴里的话如果被鬼子听到,就会被杀头,太可怕了,“我的妹妹呀,别说了,别说了!”小敏的母亲惊恐万状,“这一些话走出门去不要提起,一个字不要说,那一些鬼子杀人不眨眼,那个空矿井里有多少冤魂呀?那个夏老太婆的男人就那么不声不响地死了,听说是被打死的,毕竟他也是有文化的人,皇亲国戚呀,他知道亡国的恨……” 那天是顾小敏最后一次见到玉香儿(乔丹霞),那个女人给她留下了一个美丽的模样。 第三章父亲的泪 玉香儿离开顾家时天还亮着。 门口小路上传来卖豆腐的声音,高一声,低一声,还有敲打木梆子的声音。那声音,在这死气沉沉的坊子碳矿区显得尤其清爽。 玉香儿脚步迟疑了一下,她皱皱眉头,她很快镇静了下来,她大踏步向前走着,她很快走近了卖豆腐的,她亮着嗓子喊了一声,“卖豆腐的!” “唉,这,这位小姐,您要买块豆腐吗?” “是呀,这豆腐怎么卖的?” “一角两块!”卖豆腐的是一个三十多岁的汉子,他身材高大,他模样清瘦,有点沧桑;他的头上戴着一顶破油毡帽,露在帽沿外边的头发向两边支愣着,和他脸上烂七八糟的胡子搅和在一起,分不清哪是胡子?哪是头发?一样的黑色;他一张口,红色的唇角向两边咧了咧,漏出雪白的牙齿,那么憨厚;一双关公眼,笑眯眯的,很是温和。似乎这双眼里住着阳光,非常明亮。 他一边把肩上挑着的担子轻轻放在了路边上,他一边偷偷瞄了一眼玉香儿。 玉香儿往前凑了凑,她弯下腰伸出两根手指撩起盖着豆腐的蚊帐布,“吆,您这豆腐还挺新鲜呢,给来两块,那一块麻烦师傅给顾家送去,他的婆姨躺在床上生病呢,怪可怜的!” “好,好!”卖豆腐的汉子嘴里一边应着,他一边熟练地抓起切豆腐的铁片,他一边压低声音说,“坊茨小镇有急事,让你去一趟!” 玉香儿点点头,她抬直身体,噗啦噗啦双手,笑盈盈地说,“师傅啊,您把这一块送到红房子,俺这手呀不愿意接触这水淋淋的东西,俺心里有点别扭……” “好,好说,俺先给顾家送去一块,顾家就在眼前,离着近,然后再去您的红房子,您看可以吗?” “随您!”玉香儿一边说,一边扭着身子向火车道方向而去。 躲在门洞子里的小敏听到了玉香儿与那个卖豆腐大汉的对话,她只记得那个卖豆腐的竹筐里有她家的一块豆腐,她真的很高兴,她就那么紧紧盯着卖豆腐的汉子,生怕他悄悄溜走。 “小姑娘,给!” 小敏摊开一双小手。 卖豆腐的汉子把一块软绵绵的豆腐放在小敏的手掌心里,放不下,眼前的豆腐在小敏手里上下颤抖。 小敏满心欢喜地盯着手里热乎乎、白嫩嫩的豆腐,她家饭桌上有多久没见豆腐了,她都记不清了,她真想张开小口咬下一块,细细地嚼着……她突然想起了眼前还站着卖豆腐的汉子,她急忙抬起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这是顾小敏第一次与这个卖豆腐的汉子面对面,眼前的男人一脸憨厚,一脸的慈爱,还有一脸温和的微笑。 她急忙深深鞠躬,“谢谢您!” “不客气,小丫头,下次,如果俺再来你们这边,一定给你家留下一块……”卖豆腐的汉子一边说,一边挑起担子走了。 1933年冬天,古北口战役紧张,党组织让乔丹霞他们想办法炸毁日本人的运煤火车,阻止鬼子得心进尺蚕食北平。 第二天夜里,坊子火车道那边传来了震耳欲聋的爆炸声,还有刺耳的警笛声,还有冲天的火光,那种声音久久回荡在坊子矿区,吓醒了住在矿区的所有人,一时间狗吠鸡跳,睡梦里的小孩被吓醒,大哭,哭声与慌张的尖叫声在空气里漂浮,被警笛声掩盖。 是乔丹霞他们用身体炸毁了坊子车站的仓库和临近仓库的火车道,给古北口的将士争取到了一次小胜利。 但是,鬼子只用了一个星期时间重新修复了坊子火车道,他们继续肆无忌惮地一车皮、一车皮掠夺着中国的煤炭。 日本鬼子为什么这么嚣张跋扈呢?他们一边明目张胆地开挖着中国的矿物资源,一边发动侵略战争,一边把中国老百姓当成他们的奴隶,谁能想明白呢? 顾庆坤也想不明白。他更想不明白乔丹霞那个漂亮的、柔弱的女人怎么会那么勇敢呢?她的命还是命吗?她二十多岁的人生被那爆炸声带走,值得吗? 就在这年冬天顾小敏的母亲也死了。 生命殉落如同凋零的花瓣,她不舍得匆匆落入尘埃;她在她住的小屋门前徘徊,拖着缥缈的灵魂;她在她女儿和她男人眼前哭啼,流下两滴泪;她在风里旋转、挣扎,依依不舍。 顾小敏母亲嘴里最后念叨着“三丫头,三丫头!” 她心里不只是不放心留在她男人身边的小敏,还有她的大敏二敏……两颗泪滑出她黯淡无神的、深深凹陷的眼眶,落在她清瘦苍白的脸上,她艰难地抬抬眼皮,瞄了瞄她身旁的男人一眼,她又用哀怜的眼神看看小敏,“小敏……我可怜的丫头啊……俺去了,俺去找你小姨……” 顾庆坤哭了,“放心,三丫头永远留在俺的身边,你,你放心,你……” 在慌乱之中,顾庆坤看到他的婆姨永远地合上了眼睛,“不,不,你不能这么走了……俺还有话要说……”他嘴里的话带着他伤心的泪,还有颠三倒四,他蒙了,他不相信他的女人就这样匆匆离他而去。 十七年前,八岁多点的一个小女孩来到了他顾家。他当时已经十多岁了。他没觉得那个细瘦又胆怯的女孩就是他未来的婆姨,他只觉得好玩,他欺负她,他用弹弓打她,他用一把杀猪刀吓唬她,她从不反抗,她只用一双小手抱着头蹲在地上哆嗦,任由石块弹珠打在她的头上,她的背上。不知她疼不疼?反正她没哭。 有时候他也可怜她的忍让,他想带她出去玩玩,看看院子墙外面的光景。被他母亲看到了,母亲跳着脚、咬着牙骂他,母亲一边骂他,一边把那个可怜的生命拽走了。 他眼睁睁地看着母亲把她拖进柴火房关起来,母亲手里抓着一根粗大的藤条打她,一边打,一边骂,“这么点就不安分,长大了还了得,说,以后还敢不敢踏出顾家大院一步?还敢不敢偷懒?还敢不敢勾引大少爷……” 他蹲在柴火房门口外面,他本可以冲进去救她,他没那么做,因为她没有喊叫,更没有求饶,他以为她真的是皮厚,抗打!出手救她的往往不是他,而是他的二弟顾庆丰。 天黑之前,她照旧来给他送洗脚水,他看到她眼圈肿肿的、红红的,他又心升怜悯,他想安慰她几句,她一扭身走了。从此以后他们之间没有多余的话……直到她十四岁那年,他们才真真正正做了夫妻。可是,她依旧是唯唯诺诺,依旧把他当大少爷,任由他欺凌、打骂。 顾庆坤知道他的女人不是铁打的,那是她的忍让和逆来顺受,更是顾家的三从四德捆绑住了她,让她只能忍气吞声。 顾庆坤抱着头蹲在院子里,他的脸上流着泪,一直流到他的下巴颏上,顺着他宽大的下巴颏落到了地上……那不是酒,那的的确确是顾庆坤失去他婆姨的痛苦与后悔的眼泪。 “她也许不该死!”这是顾庆坤脑袋里最清晰的思路,也是从他嘴里吐出的最多的一句话。他一边哭,他嘴里一边叨叨咕咕。 前一天,他把乔丹霞的事情悄悄告诉她时,她反而非常平静,她的平静让他吃惊,似乎她早已经料到会有那么一天。 她说:“小妹说,咱们中国人太懦弱,所以活着窝囊,给了倭寇趁虚而入的空隙……” 这个嫁给顾庆坤的小女人,最后那晚上说的话,也说出了她的心声,只因为她懦弱,她才一次次忍受她丈夫的打骂。 人善有人欺,这句话就是顾小敏母亲活了一辈子的总结,不,也是当时所有软弱的中国老百姓的心声,他们一次次忍受倭寇的欺压,更有一些腐败的、崇媚洋外的官僚,对外国人唯唯诺诺,反而对中国老百姓虎视眈眈。 从小敏母亲离开的那天开始,顾庆坤变了,他变得沉默寡言,还有满脸的忧郁。他的酒瘾也戒了一半,他也不再随便发火。 每天推开院门,可怜的小女儿就向他飞奔而来,“爹,爹……” 他的心一颤,他庆幸自己还留下了这个唯一的女儿。 “爹,俺热了粥,还有一块馍,给您留着,俺没吃,母亲说,爹在矿上累了一天,要吃干粮……” 顾庆坤弯下腰一把抱住他的女儿,他满脸流泪。 第四章后母 1937年,日寇侵占了北平,侵占了河北,更侵占了整个胶东。这年顾小敏十岁了。 也就在这年顾小敏的父亲又迎娶了一个女人。 这个女人比顾庆坤大六岁,名字陈桂花,是一个矿难工友的女人,带着一个十八岁没有出嫁的女儿。 陈桂花和顾庆坤成亲这天,没有几个人来吃酒席。酒桌上也没有太多食材,最多几块猪骨头,与几个猪蹄,还有几盘炒鸡蛋……这都是前几天顾庆坤去前面的镇上帮忙杀猪换来的。 就这几样东西,矿区的工人在过年的时候也很少见,更别说吃过。 吃喜宴必须有铜板,有的人觉得囊中羞涩,没有多余的钱,就没好意思来;还有的人不敢旷工,旷工一天家里就会开不了锅,所以,也没来。 张喜蓬来了,他没有带来任何贺礼,却带来了两个凶神恶煞的帮凶,还有他手里把玩的那把手枪。 顾庆坤赶紧低头垂目迎出院子,尴尬地搓着一双大手,“张爷……怎么好意思呢?俺害怕叨扰您,再说俺这也不是娶个小媳妇,只是找个搭帮过日子的……没敢大张旗鼓地声张!” “是吗?”张喜蓬撇着嘴角,支棱着他两颗闪亮的金牙,他的眼珠子在半空转悠,“你请的工友怎么这么少?是他们不捧场吗?” 听到张喜蓬的声音,几个在坐的工友急忙胆战心惊地站了起来,像犯错误的小学生,缩着脖子,垂着头,大气不敢喘。 顾庆坤抬起大手挠挠后脑勺,支吾了半天,“张爷,您快请进!本来俺想不请人,不是为了图个吉利吗?无席不成婚……以后还要安安稳稳过日子不是吗?” “是吗?”张喜蓬一边阴阳怪气地重复着这两个字,他一边继续撇着嘴角,一边晃着身子从院里迈进了屋里。 顾庆坤赶紧把他的那把虎皮椅子挪到张喜蓬的屁股下面,他一边用衣袖噗啦噗啦椅子座,一边恭敬地说,“张爷您请坐!” 张喜蓬向西屋扫了一眼,“你前天去镇上帮忙杀猪,没看到什么新鲜的事吗?没遇到什么人吗?” “遇到人?”顾庆坤皱皱眉头,“遇到人俺也不认识呀,看热闹的乡亲还真不少,熙熙攘攘、老老少少围了一圈,俺也没工夫抬头看看他们……唉,不为了口肉,俺懒得去……嘿嘿,还有,俺小半年没动刀子了,俺这手也痒痒……” “是吗?”张喜蓬一边把他肥胖的身体塞进了椅子里,他一边翘起了二郎腿,他手里掂掂那把手枪,他一双凶恶的眼珠子直勾勾盯在枪口上,“虎皮呀,你缺女人吗?干嘛这么着急慌忙娶个寡妇?还是一个老妈子!” 坐在西屋炕上的陈桂花已经听到了张喜蓬嘴里的话,她使劲咬咬牙,她的喉咙吞咽了几下,张张嘴,什么也没说。杀她男人 的凶手就坐在外面的屋子里,就在眼前,她却无能为力。 “虎皮呀,俺说一句你不爱听的,不爱听俺今儿也要说,晚上睡不着去红房子转一圈,那里刚刚来了几个年轻漂亮的……扔下几个铜板,也比你看着一张老脸舒服……不是吗?!哼!”张喜蓬的话是想刺激陈桂花发怒。 只要陈桂花敢发怒,他就一枪毙了她,这是他突然来到顾家的首要原因。 陈桂花男人私通八路,他也是听说的,没有亲眼看到,可是,日本人让他杀一儆百,他就把陈桂花的丈夫砍了。 他还想杀了陈桂花,为什么?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他觉得陈桂花就是一个定时炸弹,说不定什么时候就给他惹出麻烦,如果她真惹出麻烦,日本人也不可能饶了他。 张喜蓬万万没想到顾庆坤娶了陈桂花,让他怀疑的同时,他又不敢轻举妄动,他对顾庆坤还是有点忌讳,毕竟顾庆坤是杀猪的,顾庆坤能不声不响杀一头猪,也许有一天不声不响杀了他。 第二个原因,他多多少少、经经常常能从顾庆坤手里得到点好处。而那一些没有其他手艺的矿工只能出卖自己的体力,想从他们身上刮点油水很难,即使有,也是三瓜俩枣,他们还要哭哭啼啼闹上一出,费劲吧啦得到的那点东西还不够他塞牙缝的。 顾庆坤不同与那一些穷鬼,每次至少从他身上能顺利地拿到五个铜板以上。 不管顾庆坤是不是真的甘心情愿,至少能给他张喜蓬一个面子,不让他失去威风凛凛。 陈桂花依旧一声不吭地坐在西屋的炕头上。 “逛红房子?哪有那个精力,俺只想找个能干的、身强体壮的婆姨,哈哈,她还带着一个已经能够挣钱的大丫头,您是知道的,她丫头在咱们矿上洗衣做饭,每天也有进项……俺是贪图这点!”顾庆坤故意压低嗓音附在张喜蓬的耳根上嘀嘀咕咕。 张喜蓬从顾庆坤嘴里没套出话,更没有激怒陈桂花,他有点失望,但,他不想白来顾家一趟,“虎皮呀,你前儿杀猪,主家只给了你一块肉吗?” 顾庆坤多聪明,他马上明白了张喜蓬嘴里话的意思,“哪能呢?这不,还给了五个铜板,正好俺想孝敬您张爷,怎么那么凑巧,您大老远还跑来给俺贺喜,给……” 张喜蓬抬起眼角瞄了瞄顾庆坤手里几个铜板,他又向他身后两个帮凶递了一个眼神。 一个帮凶像猴子似的蹦到顾庆坤眼前,一抬手,从顾庆坤手里抓走了那五个铜板。 “不好意思了,俺也不和你虎皮客气啦!”张喜蓬嘴里打着哈哈,一边站起身准备离开。 顾庆坤急忙让出一条路,双手合十,深深弯着腰,“张爷,俺能出去赚点肉,俺感恩您放俺的假,给俺方便,孝敬您张爷是俺应该的,没得说!” “好,你明白就行!俺走了!”张喜蓬斜着膀子挤出了顾家。 看着远去的张喜蓬,顾庆坤的拳头攥成了铁锤,攥出了一道道青筋。 陈桂花过门的第二天就让她女儿随了顾庆坤的姓,取名顾大敏。 顾庆坤与陈桂花有没有感情不知道,他自己也说不明白,他只是因为陈桂花丈夫生前的一个托付,他承担了另一个女人丈夫的责任、另一个女孩父亲的责任。 从此以后,小敏只有梦里才能见到她的母亲,母亲用一条胳膊紧紧搂着她,她已经习惯了被母亲那样搂着睡觉……母亲怕,怕小敏也被不声不响地送走……小敏流着泪醒来了,她的身边没有母亲,只有后母的女儿,也是她的大姐,一个十八岁的年龄。 一个长着畸形五官的女孩,两只大眼珠子凸出了眼眶,又窄、又小、又短的眼皮盖不上她那双大眼睛,那双眼睛在黑暗里闪着光,特别可怕;一个粗大的鼻子,鼻孔朝天。 顾大敏长相虽然不怎么好看,但她不是一个坏人。她每天去矿上帮着无家可归的、单身的煤黑子洗衣服赚几毛钱,或者帮着矿上烧火做饭赚几角钱,她也很能干,也很能吃苦。 白天,小敏眼前只有陈桂花的影子。 眼前的女人小敏必须喊一声娘,她不敢不喊,虽然父亲没有逼她,后母也没有逼她,她的性格随了她的亲生母亲,她胆小,她怯懦,她害怕,她害怕没有饭吃,所以她只能装作懂事又乖巧的样子喊一声,“娘!” 陈桂花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女人,一脸严肃,宽大的额头,布满了皱纹;两只眼睛不大,似乎被拼接在一起了,离得那么近;她的嘴角紧紧闭着,好像一张口能吐出金子,她不舍得。 陈桂花也是一个非常干练的女人,脾气也是急性子,说一不二,性格豪爽又嫉恶如仇,也是一个喜欢说笑的女人。自从她丈夫被张喜蓬杀了,她就变了,变得沉默,变得寡言。 那天顾庆坤找到她,告诉她,他要娶她,开始她也不愿意,虽然她是一个没有多少长相的女人,她的丈夫却是矿区一等一的好男人,为人慷慨大方、勤快又善良,无论谁家有难,他义不容辞地出手相助。顾庆坤也曾得到过他的帮助。 顾庆坤告诉她说,是她丈夫生前的嘱托,让他保护她。她明白了,她丈夫是让她好好活着,活着替他完成没有完成的事情,她答应了,她要留着一口气,要替她丈夫报仇雪恨。 她丈夫活着时曾给她讲过乔丹霞的事情,从她丈夫嘴里她明白了很多道理,知道了张喜蓬为什么那么嚣张跋扈,只因为他身后有日本人;她知道了矿工为什么那么唯唯诺诺,因为他们身后没有更多的力量,所以,她要做乔丹霞那样的女人,她要做穷苦工友身后的力量,她还要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就这样,陈桂花嫁给了顾庆坤。 陈桂花踏进顾家从不闲着,她把屋里、院里打扫得干干净净,几乎每天不声不响、垂着头做活。 看着她熟练扫地、做饭的动作,好像她很久以前就是顾家的女人。 看着满脸严肃的陈桂花顾小敏心里就是别扭,那种别扭她无法解释,更无法表现在脸上。 就像是一个小偷突然闯进了家门,没有走,还大摇大摆地住了下来,代替了她的母亲。 ……小敏在心里偷偷摸摸地、小心翼翼地骂着这个女人…… “小敏呀,去火车道捡煤渣的时候注意安全,昨天刚刚下了雨,火车道不牢靠……” 陈桂花冷不丁的一句话吓了小敏一跳。 “嗯!”小敏背着破竹筐走出了家门。 她垂着头,拖着孤独的小身影,走在去火车道的小路上。 她想起了她母亲温柔又细小的声音,还有那双忧郁又恬静的模样;她想起了母亲临了的那两滴泪,那泪就像清晨的树叶上挂着的露珠,只是那露珠里包着煤灰,而母亲的眼泪里包着不放心,母亲不放心小敏,和小敏的两个姐姐。 想起两个不曾谋面的姐姐,小敏心里惊悸了一下,惊悸过后,她突然感觉她不孤独,至少还有两个亲人活在她心里的那个角落里。 第五章 又黑又冷的春天 前天的雨水顺着高高的火车道滚到了路上,低洼的路面多出几个泥坑,踏进去,拔不动鞋子;起风了,风带起潮湿的煤沙落到脸上,像挂了一层黑粉,睁不开眼睛,一片灰暗;耳边传来火车的尖叫,飞驰而过,拽着风、带着沙、载着煤,像一只只黑兔子,一眨眼消失得无影无踪。 小敏的脚步艰难地迈过前面的路口,突然,风里传来一阵阵欢喜的笑声。她使劲睁大眼睛,一抬头,前面的一棵歪脖树下围着一圈人,笑声是从那儿传来的。 她慢慢走过去,几个捡煤渣的小伙伴围了一圈。 小敏好奇地踮起脚,看不见里面的情况,耳边只听到几只小鸡仔的叫声,还有身旁小伙伴嘻嘻哈哈。 她把小脑袋钻过前面两个高个孩子之间的空隙。 只见一个邋遢的男人背靠着一堵断墙,他身体蹲坐在一块石头上,他身前是一对竹编的又大又圆的筐子,筐子里是一堆唧唧、叽叽乱叫的小鸡仔互相拥挤着,它们太小,它们怕冷,春天的风冻得它们的小嘴红红的。 “孩子们,喜欢吗?回去跟你家的大人说说,这是春天,正是养小鸡仔的时候,母鸡养半年就可以下蛋,到时候就有鸡蛋吃啦……” 卖鸡仔的男人声音很耳熟,小敏的眼睛从小鸡仔身上移到了那个男人的脸上,只见眼前的男人身穿一件破乱不堪的长袍,头上戴着一定瓜皮帽,他脸上的胡须被风吹起,挂着一层煤灰……小敏皱皱眉头,她张大了嘴巴,眼前的人……她觉得此人就是那个卖豆腐的大汉。 “小姑娘,你快回家问问吧,让你家大人买几只……”中年汉子微笑着看着小敏。 小敏张煌地点点头,她想起了玉香儿,她想起了那块豆腐,她似乎明白了,眼前的男人与那个死去的玉香儿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什么关系她说不清,她更不敢说……她慌里慌张地跑回了家。 天黑的时候,那个卖豆腐的大汉带着他的小鸡仔来到了顾家。他是来找顾庆坤的。 顾庆坤与那个男人在屋里谈了很久。 陈桂花带着她的大女儿在院门口盯着,她们娘俩满脸紧张,她们时不时向门口外面的小路上抻着脖子,小心着风吹草动;她们时不时交头接耳,小声嘀咕。 年幼的小敏躲在屋子外面的窗台下面,她偷听了父亲与卖豆腐大汉的对话。 “乔丹霞牺牲之前告诉俺,有事就来找您顾师傅,她说您是一个值得信任的人!” 半天没听见父亲回答什么,平日里父亲话多的一竹筐都装不下,今儿为什么这么沉默?小敏踮起脚尖,抬着下巴往屋里张望,墙上的煤油灯的光折射在父亲那张沧桑的脸上,父亲皱着眉头,似乎在像什么棘手的问题,他一会儿咂咂嘴巴,一会儿又咬咬嘴角。 “鬼子不知道玉香儿就是乔丹霞,更不知玉香儿死了,他们都以为她离开了坊子……她牺牲之前想到了你们,她把满头的秀发剃了,其实她没有必要那么做,三筐的炸药……轰隆一声,一根头发也找不见……” “知道,知道,在那之前她也找过俺,她告诉俺说,她在矿上发展了好多积极分子,她没敢打扰俺,她说她怕,怕什么?她没说!”父亲低声喃喃着,“她说如果有一天有人找俺帮忙,她希望俺不要犹豫……今天您找俺,俺也做不了什么……你看看,俺这家里的情况……” “没有别的意思,今儿俺冒昧来找您……就是拜托您顾师傅一件事,如果俺被抓了,您去镇上的教堂里找一个人,他每天中午十二点准时在忏悔室里……告诉他你家想买豆腐,他就明白怎么回事了……如果俺被抓,就意味着我们队伍里有叛徒,也许是矿上的人意志不坚定,或者他们怕了……俺只是猜疑!” “那你不走吗?”顾庆坤猛地抬起头,瞪着惊慌的大眼睛,看着对方平静的脸,“你应该马上离开这儿!” “俺不能走,这几天,青岛有人来,俺必须等他,然后带他安全离开,如果做不到,只能让他一个人平安离开……俺留下来的原因,因为俺不知道、也不认识他是谁?是不是已经在来矿区的路上了……” “你还需要俺做什么?” “如果俺出事……” “怎么知道你会出事?”顾庆坤满脸通红,他语气急促,他有点着急。 “俺凭感觉,也不一定,如果你发现俺没来坊子矿区卖豆腐或者卖小鸡仔,三天不来,那就是俺出事了,麻烦您,马上去坊茨小镇的教堂……” “嗯!俺记住了!”顾庆坤使劲点点头。 顾小敏呆呆地站在院子里,她不知道卖豆腐大汉嘴里话的意思,她心里莫名其妙地害怕,害怕什么?她自己也说不清。这是顾小敏第二次见到这个卖豆腐的汉子。没想到,顾小敏与这个卖豆腐的汉子之间的缘分还很长。 这个卖豆腐的汉子是谁呢?他姓姚,名顺,他祖籍山东黄县,他曾经在东北抗联待过,他隐姓埋名在坊茨小镇旁边的一个村子里做豆腐生意,是一个地下党员,更是乔丹霞的丈夫。 他没有与顾庆坤说他与乔丹霞的这层关系,他不想让这种关系影响顾庆坤思想进步。 太阳每天依旧从东方升起来,从西山落下去,即使矿区的人看不见,一低头、一抬头、一睁眼就是时间表。时间一天天过去了,似乎看着、听着都很正常。春风吹开了矿区的土地,竟然露出了一点点绿色,这点绿色被矿工沉重的脚步踩碎,被火车轮子蹍碎,又被一层层煤灰掩盖。 火车道四周的沟沟坎坎之中,几缕绿色偷偷的、悄悄的、从石头缝里挣扎出来,坚强地挺着细弱的腰身,迎着风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春天还是那么冷。 清晨的第一辆火车“铿铿锵锵”拖着长长的尾巴驶向远方,驶向哪儿?谁也不敢看,更不敢问。 煤黑子继续把疲惫的身体弯下去,背朝天,脸朝地,一步一声沉重的喘息,砸出了一个个坑,这个坑里装满了他们的汗珠子;另一辆火车停在了前面,它张着大嘴等待着吞噬一筐一筐、一袋一袋的煤炭,吞噬着煤黑子身上的体力与筋骨。 一堆孩子追着火车跑,一边玩耍,一边捡拾从车箱里颠簸下来的煤块。小敏就夹在这堆孩子之间。 天擦黑的时候,小敏拖着疲惫的小身体,肩上背着半筐煤渣回到了家。 屋里传来后母与父亲的激烈争吵,她一惊,她放慢了脚步。 “孩子今年十一岁了,也该让她走出家门,出去做点什么啦。”陈桂花说。 小敏的心里瞬间掉进了一块冰坨,那么冷,后母要把她送人?还是让她去矿上做帮工? “她?你是不是心里装不下她,俺已经对不起孩子的母亲了,老大老二被俺从她们母亲怀里强行夺走送人,俺这心呀,每每想起来都会疼,俺曾对她母亲说,好好照顾小敏,把她留在身边,不再送人!而,如今,你说的什么话呀?”顾庆坤垂着头,他的声音那么小,他心里的埋怨隐藏在他的喉咙里。 这是小敏第一次看到她父亲与平日里不一样,父亲他变了,变得唯唯诺诺。 真是奇怪了,自从陈桂花进了顾家门,顾庆坤再也没有发脾气,更别说打骂陈桂花,真是一物降一物。 难道这就是母亲说的命?不知陈桂花怎么会有那么大的能耐?父亲为什么什么事儿都听这个女人的? “俺不是那个意思,你每天在做什么?提着头的差事。上次那个青岛来的,不是你悄悄送走了?还有卖豆腐……唉,让小敏离开坊子矿区吧,至少在出事之前还留下这棵根苗……” “你,你什么意思?那个大敏怎么办?她随了俺的姓,俺也是她爹呀……” “大敏到夏天就十九岁了,她泼辣,走到哪儿又不吃亏,她没事,没人在意她,她的性格天不怕地不怕又火急火燎……她又傻里傻气的……再说,她也是俺的女儿,俺了解她,她虽然暂时嫁不出去,俺也不可能让她嫁给煤黑子,不是说煤黑子不好,因为他们命不好!小敏她爹呀,你不要把俺往坏处想,你心里也不要为难,更不要不舍得,这段时间俺给小敏寻了户人家,他们是郭庄村的大户,是地主,他们家需要丫鬟,她家老妇人有条件,不要缠过脚的,小脚干活不利索;不要岁数太大的,说太大心眼多,不听使唤。今年小敏十一岁,正好也没缠足!” 听到后母与父亲的对话,小敏懵了,她不想离开家,不想离开父亲,更不想去做别人家的丫头…… 小敏哭了,她放下手里的煤筐,她扭身钻出了家门。 她细小的身影慢慢靠近了那座红房子,红房子的灯很亮,里面传来女人的笑声……她知道,那儿再也没有玉香儿那个漂亮女人了……一辆辆拉煤的火车从红房子旁边驶过…… 什么都没有变,还是那条火车道,还是那个坊子车站,还是那座红房子;什么也变了,小敏失去了母亲,失去了一个朋友__那个住在红房子里漂亮的女人,让她身影孤单、无助。 她想起了母亲的话,母亲说的对,自己的命运无法左右,无力改变,她太小;她想攥住她的命运,攥不住;命运不是一块豆腐,可以吃进嘴里,谁也拿不走;命运不是一棵大树,大树也不可能永远站在那儿。 即使母亲活着也无法帮助她,母亲是那样懦弱,她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的孩子一个个被送人,无能为力。何况她已经远离了尘世,她还能做一些什么呢?“母亲呀,您帮帮您的三丫头吧……”小敏还是希望母亲能在天有灵。 没有人回答她,只有冷风吹透了她单薄的衣服;只有一辆辆拉煤的火车从她身边飞驰而去、飞驰而来。 小敏想不明白,父亲为什么要把一个陌生的女人带回家,她觉得她和父亲两个人过得挺好的,是那个女人在操纵她的命运,她恨她;父亲为什么要听那个女人的话,为什么违背了母亲的遗愿?她想不明白! 小敏离开家的头天晚上,后母拉着她走进了屋子。 父亲也在,他沉闷地垂着头坐在炕沿上。小敏踏进门槛,他都没有抬一下他的眼睛。他粗重的呼吸滚到了地上,又从地上升起来,跑遍了整个屋子。 “小敏呀,你爹准备把你送到十里以外的郭庄村……” 小敏咬咬嘴唇,没有说话。 眼前的女人真会说话,她把她自己撇的干干净净。 “是一家大户,他许家是四邻八乡有名的大户……有钱的人家……你去了一定好好做事,有眼力劲,学着聪明点,听话,听主家的话……那儿的天多多少少能看到蓝色,每天早上还能看到太阳,比咱们这旮旯强百倍。你一个人只身在外,好好照顾自己!有时间俺和你爹去看你!” “嗯!”小敏垂着头,机械似地点点头。她想抬头看看她的父亲,她不敢。 “以后,以后你就明白了,俺没有恶意,你这小心眼里不要觉得委屈!”陈桂花语气里带着哀怨,“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俺跟你爹商量过了,这是最好的办法……你要骂,你要哭,就随你,可怜的娃娃呀,从小没有了亲生母亲,俺想,俺想像你母亲一样保护你……”陈桂花上前一步,一下抱住了小敏,她脸上滚下两行泪。 小敏没有感动,她觉得眼前后母脸上流着鳄鱼的眼泪。 其实,陈桂花心里对小敏的爱一点也不少于顾庆坤,她可怜幼小的孩子失去母爱,她与顾庆坤要做大事必须让孩子走开… 【也许是小敏当时岁数太小,她心里对后母又有偏见,她自从那年离开家,她再也不想见到她的后母,尤其她在许家受尽了委屈,让她更恨她的后母!】 那天夜里,小敏躺在炕上辗转反侧,好久也没有睡着。明天就要离开家,她想她的母亲,她想她母亲的样子。 似乎母亲的身影印在窗棂上,那么清晰。 院里的风吹动着泛黄的窗纸,母亲的身影随风飘荡,沙沙作响。好像母亲在说话,她使劲拽着两只耳朵,她想听听母亲给她说什么?那声音太小,她听不见;她怕惊醒睡在她旁边的那个大姐,她不敢喊,她悄悄做起来,她把小身体挪到窗户前,她把脸依靠在母亲的影子里,她慢慢闭上眼睛睡着了。 第六章惆怅 小敏跟着父亲离开家门时,天下起了雨。 开始的路还不算泥泞,越往前走雨越大。坑坑洼洼的小路越来越难走,脚上的鞋子被黑乎乎的泥浆黏住,有点寸步难行;雨砸在脸上、身上,冷得哆嗦。 路上的煤灰被冲进了沟里,“淙淙淙”地滚着,就像炉子上的开水,翻腾着黑色的气泡,升起一股股黑色的烟雾。 “来,爹背你。”父亲脱下他的鞋子拎在手里,他蹲下身子。 小敏犹豫了一下,看着父亲宽大的后背,她不由自主地伸出了一双小手,抓住了父亲的肩膀。 父亲背着她走在雨里,走在去郭庄村的路上。 他们的身影慢慢隐在雨里,隐在升腾的雾气里,离着身后的家越来越远。 父亲的大脚“扑腾扑腾”踏在泥泞的小路上,只听到了他粗重的喘息,没听到他嘴里一句话。 小敏的头靠在父亲的肩膀上,那么温暖,她忘记了冷,忘记了雨……她可怜她的父亲,以后她离开了家,父亲身边没有一个亲人,不知父亲的日子怎么过?她们会对父亲好吗?她心里升起一股凄凉,眼泪止不住,哗哗流着,和着雨水流到了父亲的肩膀上。 “小敏,你哭了?”父亲的嗓音压着,很轻。 “没,俺没哭。”小敏吸吸鼻子。 “哭就哭吧,难受就哭出来,不要随你的母亲,她自小就忍着……”父亲语气更咽。 小敏不再言语,她心里想说,父亲,以后您一定好好照顾自己。 她摇摇头没说出口,只有两行泪。 去许家她满心满脑袋的不情愿,那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家?她一点也不知道。但,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是后母和父亲给他选择的路,她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否则她没地方去,她身边的亲人只有父亲,父亲同意了,那,就无法改变了。 五年前小敏还有母亲。 母亲一直活在小敏的梦里。小敏以为母亲就躺在炕上病着,她每次回到家,都要走进母亲曾住的屋子,都要面对着西屋的炕说一声,“娘,俺回来了,今儿俺捡了半筐子的煤渣……” 直到那个女人把西屋的炕占了,她再也不愿意踏进去了。 还有那个叫玉香儿女人,在小敏心里把她当朋友,一个唯一的朋友,她的吻,她的面包,她的笑,都让小敏无法忘记,可是,她也死了…… 四周的雨变成了浓浓的雾,更像一堵厚厚的墙,把她和父亲圈在了里面,墙里面下着雨,墙外面也下着雨,雨水浇湿了父亲乱七八糟的头发,还有衣服……就是这样,小敏也希望她的生活里只有她和父亲两个人,别人进不来……想着想着小敏的眼泪止不住,心里的委屈不想说出口,不想叨扰父亲的心,他已经很累;她心里总有一千个、一万个舍不得、不愿意,也不想和她父亲说,已经这样了。 “小敏,好孩子,你真的不愿意去吗?”父亲低低地问,语气那样无力。 小敏抽涕了几下,摇摇头。 “她不是坏女人,可能你不懂,你还小,我们大人也不想让你懂那么多……去了许家,至少你能有口饭吃,风吹不着,有个暖和的屋子……” 听着父亲嘴里这些话,小敏突然想起了母亲卧床的时候说的话,“……小敏呀,你如果没机会上学,就去学着给人家做丫头,至少饿不着,冻不着……”小敏的心一抖,原来,母亲已经想到了小敏的命运…… “如果许家对你不好,你就捎个口信回来,爹去接你回家。”父亲嘴里吞吞吐吐。 “嗯” 天傍黑的时候,顾庆坤带着小敏到了郭家庄。 他们站在许家高高的门洞里,敲开了两扇重重的大门。 门缝里探出一个挂着霜的脸,一个没有胡子的中年男人。一头齐耳的短发,一顶瓜皮帽;一双小眼珠子,圆圆得像两颗花生米,眼角似乎还擦着胭脂红;清细的脖子,只有一圈皮,左右晃动;一张口,一口小牙东倒西歪,看着不舒服;口音典型的娘娘腔,一抬眼,一呲牙,还有一个莲花指……他上上下下打量着顾庆坤父女二人,他皱皱眉头,满脸冰冷,“干什么的?”他的声音像唱戏的丑角。 “您好!”顾庆坤急忙双手合十,“俺,俺今儿把丫头送来了。” “吆,这么大的雨,还真来了?等着,俺去给老太太禀报一声……” “咚”两扇大黑门又从里面关上了。 顾庆坤低头看看小敏,小敏满身湿漉漉的,头发散乱地垂在窄窄的肩上、贴在小脸上。 他轻轻抬起大手,把小敏脸上黏连的几缕细发抿到她耳朵后去,“小敏,你饿不?” 小敏摇摇头,她听到了父亲的肚子在“咕咕”叫。 正在这时,眼前的门又开了一条缝,那个管事的斜着挤出半个身子,他的眼珠子在顾庆坤脸上转了一圈,嘴角撇斜着,“老太太说让这个丫头进去,您就在这儿侯着,待会,如果俺家老太太没相中这个丫头,您还要带她回去的……” “好,麻烦了,俺就等着,不走!”顾庆坤小心翼翼地弓着背,“麻烦您了!” “来吧,跟俺走……”那个男人一边说,一边拉起小敏细瘦的胳膊。 小敏回头看着她的父亲。 顾庆坤向小敏点点头。 小敏跟着那个男人迈进了许家高高的门槛。 顾庆坤在许家大门口外面的台阶上站着,他的心里七上八下,抬起头看看许家青砖厚瓦的房脊,坚固的墙壁,还有雕刻着精美花纹的门檐,他想起了他的过去。 他也曾住在这样的大房子里,他也曾是大房子的少爷,他也曾有丫鬟伺候,只是那个丫鬟是他的婆姨……不是八国联军侵入河北境界,他顾家的风光不可能就那么草草收场,现如今,自己的孩子也不可能沦落给别人家做丫鬟?风水轮流转,无奈呀,真是命运多舛啊! “你回去吧!”许家的那个管事的又打开了那两扇厚厚的门,扔出了一句话,掐着嗓子的尖声,“老太太说,你家丫头还可以,暂时就留下了,看看她以后的表现,如果用着不顺手,就派人捎话给你,你再领回去……” 顾庆坤急忙向管事的鞠躬,“谢谢您,孩子还小,又第一次离开家,她母亲死得早,麻烦您多照看着……拜托您了_” “好了,别啰嗦了,回吧,俺还要去忙了!”“咣当”管事的一边在嗓子眼里哼了一声,“哼,絮叨!”一边把两扇大门使劲关上了。 顾庆坤愣愣地站在原地。他真想再看看他的孩子一眼,可是,眼前的门紧紧关着,天上的雨狠狠地下着,他的心似乎一下被掏空了,疼疼的,哇凉哇凉的,“敏她娘呀,您都看见了,俺对不起您呀,可是,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请您原谅俺……” 顾庆坤的身影晃晃悠悠蹉跎在雨里,他又醉了,他没喝一口酒;他的心碎了,他痛苦不堪,“老天爷呀,为什么?为什么?我们的日子为什么这么苦?” 曾经逍遥穿锦纶 如今褴褛缺针线 饿饮醉酒混沌日 眼前雨点缀心寒 凤楼清月半琴鸣 不是旧日占台山 家破人散四处躲 落魄冥坹无遮檐 ~这就是顾庆坤此时此刻的心情。 第七章 许家 郭家庄离着坊子矿区十几里路。 一抬头就能看到从矿区飘起的煤烟,遇到刮风,乌泱泱而来,那天也是黑色的;绕着庄子的还有一条弥河尾,河水很蓝,清风吹来,涟漪微颤,亲吻着它旁边的山脚;郭家庄还背靠一座山,这座山叫蟠龙山。 蟠龙山,地势不算太高,但,不矮,它的龙头高昂入清晨的炊烟之中,它的龙身、龙尾直入弥河水里 远远看去:淼淼的水汽、袅袅的晨雾,似梦似幻。 升在天上的那层云就似巨龙吐出来的仙气,随风飘飘洒洒落下一帘雨珠,湿润了山,湿润了林,湿润了崎岖不平的小路;又像巨龙困了、累了,它的下半身在弥河里游玩、扑腾,一颗颗晶莹剔透的珠子从它的四周溅起来,慢慢舒展,好像是用一匹光滑的缎丝织成了一层薄薄的、亮亮的轻纱,覆盖着河、围绕着山___一会儿缥缈,一会儿翻滚,一会儿柔柔向前分散…… 郭家庄有这样的风水宝地,自然吸引着富商巨贾和官僚。尤其在清朝与民国期间,有好多官僚到此避难。 许家是外来户,可想而知他们怎么来的?为什么来的?但是,就在鬼子霸占了坊子矿区以后,那一些富商跑了好多,只剩下几户,这几户包括许家,还有许家的亲家闵家。 许家有三进三出的、大大的院子,每个院子又分跨院、西院和东院,每个院子除了一排长长的厅房、卧房、书房、堂房、粮房,大门口还有耳房,后院还有祠堂。 许家大院里还有一个大大的花园,花园里长亭楼阁,还有一个四通八达的鱼塘,不能叫鱼池,鱼池太小,他许家的鱼塘连着弥河的水,有河水就有鱼,但,许家从不吃自家鱼塘的鱼,那鱼很多,很大,更五颜六色……这个鱼塘之上有一个月亮桥,桥身左右有假山,有古树,更有石榴树。 连着假山靠墙有几处矮屋,那是许家下人居住的地方。 许家的院子比崔家要大几十倍,不是一般的大,毕竟许家在清朝时期祖上是吃朝廷俸禄的镶黄旗。 许家老太太:是许家最大的管事,家里里里外外她一个人说了算,她六十岁左右。她是许家老太爷的第三房夫人,其他两房都已经过世,怎么死的无人知道。许家老太爷也已经过世好多年了。 这个老太太不是一般人,一般人也顶不起这么大的家业。她穿金戴银,服饰精致,气质雍容,脸色红润没有过多褶皱,整体看上去是一个精美的老妇人,看模样与她岁数有很大的差别,看小;一脸沉默,她的眼珠子一动就是她的话;一脸严肃,嘴角上扬,不温不怒,不急不躁;右手一把小巧玲珑的折扇,左手一方绣工雅致的手帕;一行、一步,带着清雅又高贵的气质。 她姓海,不知她的名字,家里的下人都称呼她许老太太。 许家有两个儿子,三个女儿。 老大许洪涛今年四十五岁,是盐商。 许洪涛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大儿子许连成在北平当教员,没有成家;老二许连盛在家与他爹经商,已成家,还没有孩子。小女儿许连姣在国外留洋。 许家老二许洪亮,四十三岁,在坊茨小镇上的德国领事馆做事。他只有一个儿子,名字许连瑜,在南方上学,二十岁左右,非常英俊潇洒。 许家的两个女儿已经嫁人,只有老三最小,比顾小敏大五岁,时年十六岁,名字许婉婷,她的名字与她的其他哥哥没有任何关联,为什么?没人清楚。许老太太对她的这个女儿真是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小心翼翼地呵护。 许婉婷是许老太太四十多岁生的,这是她这一生最后的、最好的杰作,这个杰作非常完美,无论长相还是个子,还是琴棋书画,都让她骄傲,她的笑脸几乎都给了她的这个小女儿。 许老太太的大女儿不常回家,毕竟嫁了人,也已经生儿育女。而,她的二女儿许洪黎,是庄上闵家的三儿媳妇,她虽然长得不算丑,心眼太多,快三十岁了没有一儿半女,与她丈夫离多聚少。她讨厌她的婆婆絮絮叨叨,更讨厌婆家的规矩太多,不愿意回她的婆家,住在自个家里。 住在许家还有一个老男人,就是许老太太的哥哥,一个烟不离手的老头。这个老头清瘦的身体,见风就倒,可是,脾气秉性太差,整天吆五喝六,不是许老太太压着他,他都能飞上天,没有本事,一身熊脾气。 许家的管事是一个宫里逃出来的太监,名字直明。他五十岁左右,说话像唱戏,长相更奇形怪状。八国联军火烧圆明园时他逃了出来,投奔了许家。许家的下人都称呼他冥(明)爷。 许老太太称呼他直管事。 “直管事,带这个孩子下去,送到舅老爷的屋里,让他掌掌眼,问他可以不可以?他天天念叨缺个替他挑烟的丫头!” 冥爷急忙点头哈腰,“是,老夫人!” “跟俺走!”冥爷向小敏招招手。 小敏来到许家是四月份,天气还有点凉,她肚子又饿,她身上的衣服又少,她只感觉到寒冷,还有一脸茫然,这是她第一次踏进这样的家庭,她胆战心惊。 许老太太没打听小敏家里的情况,也许她已经提前了解清楚了;她嘴里没有多余的话,她只用她手里的手绢擦擦嘴角,点了点头。 不知她是怎么看上了小敏?也许她经历的事情太多,她一眨眼就能看穿人心,对眼前惊恐不安的小敏,她心里很满意。 小敏跟着管事的退出了屋子。 管事的在前面左拐右拐,她紧张地跟着,生怕一不小心跟丢了。身旁有风声,有雨声,但淋不着;头顶有屋檐,屋檐连着屋檐,更连着脚下的路。 那个管事的迈着小步,走路有点急,又一摇一摆,好像没有筋骨的鱼在小敏眼前出溜。 走了一会儿,管事的摇摆着身体停顿了一下脚步,他低头瞥了一眼小敏,然后一边走,一边拖着长音问,“你的名字?” 小敏没搭话,她不知道前面的管事与谁说话。 “你是聋子吗?”管事的突然停下了他的脚步,他语气里带着气恼,他使劲跺跺脚,伸出莲花指,“你这小妮子,怎么这么嘴紧,嘴里有什么?有金子吗?” 小敏惊慌失措,她急忙使劲垂着头,“顾小敏~” “奥,姓顾,小敏,以后呀,俺就喊小敏,你一听到俺喊你的名字,你必须跑过来,无论你当时在做什么?除非在舅老爷和老太太屋里。你问俺:冥爷,您有什么指使?~明白吗?” 小敏使劲点点头,“是!” “前面就是舅老爷的屋子,你的脚步放轻点,一个女孩子,不要大口喘气,要有规矩!” 小敏大口喘气是因为她心里害怕,她的双手紧紧抓着衣服的下摆,她都怕自己控制不了颤抖的心和手,一不小心再把衣角抓碎了。她只穿了身上这套衣服来的,她没想到许家那么痛快地把她留了下来。也许父亲也没有想到,所以就没有给她准备换洗的衣服,再说她家里也没有多余的衣服可以拿。 小敏身上的衣服是她过年穿的新衣服,一条棕色裤子,在膝盖上有两补丁;一件紫色碎花夹袄,袄袖的地方和前襟已经破埙,露出里面一层薄薄的棉花。 这套衣服是母亲活着时给她做的,是用母亲的一件大衣服改的,当时做的很大,小敏没有穿,今年过年的时候刚刚穿上……想起母亲,小敏喉咙更咽。 “舅老爷,您在吗?”管事的向一间屋子里弓着背,轻轻喊了一声。 “谁呀?不开眼吗?俺正躺着呢?”屋里传来一个年老体弱的声音,“有事过两个小时再说,俺先眯会儿。” “是,舅老爷,您老歇着,俺待会儿再来叨扰您!” 屋里沉默了。 管事的扭脸看看顾小敏,压低声音,“你去后院找赵妈,让她带你熟悉熟悉许家的环境,然后,再回到这儿。俺还有事,俺没工夫在你小妮子身上浪费时间……” 小敏抬起头,她满眼迷糊,谁是赵妈?后院在哪儿? 眼前的冥爷似乎有读心术,“那个刚刚在老太太屋里的那个女人就是赵妈,许家院子里的丫头都属于她管。” 小敏又皱皱眉头,刚刚在老太太屋里,她真的没敢抬头看,老太太身边站着一个人,她也是凭着那一点感觉,似乎那儿站着一个弓着背的、小脚的、穿着一条肥裤子的女人,那条裤子是花格子的,有点深绿色……其它的她不记得了。 第八章 赵妈 冥爷抬起一根手指往长廊外面的石基路上指了指,“往前走,绕过那个花坛,那花坛里是一棵桂花树,桂花树北面就是后厨,这个工夫她就在那儿……” 看着管事的摇着身体,晃着他清瘦的脖子,走了。 顾小敏的脚步迟疑了一下,她扭转身体,顺着石基路小心翼翼地往前走着。 刚刚下过的雨,雨水积在石头缝隙里,路很滑溜。小敏脚上是一双湿漉漉的小布鞋,鞋底好像擦了油,走在上面身体前倾,左右摇晃。 “那棵桂花是老太太最喜欢的,不要碰着它,走路慢点,轻柔一些,女孩子嘛,要矜持,眼睛不要到处瞟……”身后突然传来那个管事的一口娘娘腔,“哼,乡下丫头一点教养都没有,切调教呢。” 小敏嗓子眼里,“嗯”了一声。 前面的桂花树后面传来了笑声,那声音很小,又很喜庆。 小敏抬起了头,她愣愣地站住了。 眼前是一个大大的屋子。屋檐上还有一个高高的烟囱,炊烟一股股、冉冉升起,又慢慢飘散;从敞着的门看进去,屋子里、蒸汽里,有几个男人在忙活着什么;门口外面蹲着几个丫头,她们穿戴整齐又俊俏,长衣短裤,全身上上下下找不出太多的补丁,最多袖口与裤脚有两个绣工精细又漂亮的、不仔细看都不知道那是补丁。 她们一边低低地交头接耳,她们一边轻柔地笑着。她们身边是一个个盛满清水的大瓷盆,她们手里摆弄着一捆捆青菜,最多的是芹菜和白菜,那么新鲜又水灵。 “有的女孩应有尽有,吃得、穿得都是好的,而,再看看我们,一贫如洗,除了一身力气,什么也没有。老天就是不公平。”一个女孩说。 另一个女孩鼻孔里吸着冷气,“我看你是嫉妒,哼,你没有那个命。你嘴里说的是三小姐,是吗?三小姐弹一手好琴,她又长着花一般的模样,又得许家老老少少的稀罕……” “今儿下午她要去闵家……” “她去闵家做什么?二小姐在许家住着……”一个默默做活的女孩忍不住插了一句。 “你们不知道吧?”一个女孩拖着公鸭嗓,“俺知道,婉婷小姐是去找闵家四少爷,他从青岛回来了,闵家请客,今儿二小姐早早就回了婆家……可是,闵家没有邀请婉婷小姐去,老太太说必须让婉婷小姐吃饱饭再去,不上闵家的酒桌。” 小敏不知道她们嘴里说谁?她更不认识三小姐。她只默默地站着、听着。 屋里飘出米饭的香气钻进了小敏的鼻子里、还有肚子里……小敏伸出舌头舔舔她干裂的嘴唇,她又抬起一只手摸摸肚子,她的肚皮贴着后脊梁骨,她饿了,饿了多久了?她没有忘记,在来许家的路上她就饿了。 “一个叫花子,她怎么跑到院里来了?”一个女孩一抬头发现了小敏。她一边慌里慌张站起身,她一边惊愕地瞪大了眼睛,一边抬起胳膊,晃着手,指着小敏,“她怎么进来的?” “在哪儿?俺看看~”另一个女孩也抬直了腰,昂起了头。 小敏难为情地垂下了眼睛,她想告诉她们她不是叫花子,她是许家新来的丫头,她咽咽口水,没有吐出一个字。 这个时候她除了慌乱就是害羞。她不敢抬起眼神,她怕被那个管事的冥爷看到,又会说她没有家教。她矜持地站在原地,任凭那几个女孩的眼睛在她身上扫荡,任凭她们评头论足。 一个高个子女孩站起身走近了小敏,“你是谁?谁让你进来的?快说!” 小敏张煌地抬起一双小眼睛,她轻轻摇摇头。 眼前是一个和顾大敏岁数不相上下的女孩,这个女孩虽然不是很漂亮,至少比她的那个大姐看着顺眼。吊着的眉毛下一双豌豆眼,滴溜溜转;一个高挺的长鼻子,通着额头,没有肉,只有一层皮,那层皮上落满了一个个灰色的雀斑,那么扎眼;一个大嘴巴,一张口露出两颗长门牙往外顶着上嘴唇,嘴唇合不上,“你知道这儿是什么地方吗?”她的声音是公鸭嗓,让人听着难受。 小敏急忙点点下巴颏。 “冥爷呢?他不知道有外人进来吗?这不是他的性格,平日里一只苍蝇也飞不进来!”另一个女孩也凑了过来。 这个女孩不丑,一个俊秀又端正的五官,还有一张会说话的嘴。小敏心里想,俺不是苍蝇,俺是一个大活人。 “她是聋子。”旁边又跑来一个女孩。这个女孩长得细皮嫩肉,只可惜她的右眉毛连着右脸有一个刀疤,这个刀疤从她额头延伸到她的右鼻孔,刀疤不深,但,清晰可见。看模样她岁数不大,嘴巴还挺顺溜。 “你们在这儿吵吵什么呢?”一个迈着小步的女人走了过来。 围在小敏身旁的三个女孩一见到那个女人,急急忙忙让开一条路。 小敏眼前一亮,这个女人裤子是深绿色的、一双小脚丫…… 小敏急忙往前一步,深深鞠躬,“您好!那个,那个冥爷让俺来找您。” “嗯,知道了,你没去舅老爷的屋子吗?” “去了,舅老爷说过两个时辰再去找他……他说他要眯口。”小敏紧张地哆嗦着嘴唇。 “今儿俺有点忙,忘了老太太嘱咐的话,让俺带你去洗洗……春啊,你带她去后花园洗衣房,让她洗个澡,然后再把她送到舅老爷门口。她刚来,还不熟悉许家的环境,待会你带她在前院、后院走走、看看。她叫小敏,与你同岁。”眼前的女人正是许家的女管家赵妈。 “好来!”那个脸上带着疤痕的女孩窜到了小敏的身边,她抬起头殷勤地看着赵妈,“赵妈您放心,俺一定好好地带她到处转转,认认路。” “大家都去忙吧!待会三小姐出去,她的通房丫鬟秋儿马上就过来了,你们赶紧把三小姐的碗筷弄好。”赵妈一边说,一边踮着小脚钻进了火房。 赵妈是一个五十岁左右的女人,是郭家庄的女人,她能说会道,干活有一手。主要有一手好绣工,这是许家老太太最喜欢的地方。即使赵妈有一双三寸金莲,她也不嫌弃。 赵妈不仅能精打细算、管教下人有一手,看着她模样绵软、随和,性格却是软中带刚,刚中带硬,但,她做事公正,谨小慎微,偶尔也会不拘小格,很得许家人的心。 “春,问问小敏从家拿了包袱没有?”赵妈突然从火房门框上探出半个身子。她的头发梳得那么顺溜,一个燕尾髽髻从头顶梳到后脖子,上面有几缕碎发缠成一朵朵本色花,那花紧紧贴在髽髻上,一根银簪子穿过碎花,坠下两个一上一下的、漂亮的梅花穗头,看着精美;往她脸上看,一双细长眉眼挂着一层忧虑,一个不高不矮的鼻梁,阔阔的鼻头,一个不大不小的嘴巴,一咧嘴露出上下两排整齐又白亮的牙齿。 这个女人很耐看,又看着干练,只是她的眉头紧蹙,不知有什么苦恼烦扰着她的心。 小敏不好意思地垂下头,摇摇下巴颏,意思是她来许家什么也没带。 “嗯,俺看到了,看到她孤零零地进了门,唉,穷人家的孩子,都一样。春呀,你把我晾在屋子椅子上的那件夹袄给小敏,那件夹袄我穿瘦了,前天,我刚刚给它补上几个补丁,给她,她也不会嫌弃。还有,在我睡的屋里的床头上有一条裤子,那是俺……”赵妈没有说下去,她脸上瞬间滚下两行泪,她急忙抬起袄袖擦了擦。 “是,俺知道了!”那个春使劲点点头,她拉起小敏的手,“你跟俺走吧~” 去洗衣房的路上小春问小敏,“你几月生日呀,你是不是比俺大?你的个子比俺高,一定大俺几个月。” “听俺娘说,俺冬至那天出生的~”小敏的声音很小。 “俺比你大五个月,嘿嘿嘿,以后,以后有喊俺姐姐的啦!”小春是一个很健谈的女孩,“以后你就喊俺春姐!” “嗯”小敏笑了。春节与春姐真卡音。 这是顾小敏在许家认识的第一个朋友,没想到,就这个朋友差点要了顾小敏的命。(这是后话) 春儿把小敏又送回了舅老爷的屋门口,“你在这儿候着吧,不要乱走!” 小敏身上穿着赵妈给她的衣服。这套衣服穿在她细瘦的身上有点不合身,一个棉袍又肥又大,盖过小敏的膝盖;一条绿色花裤有点长,拖在她的脚后跟,往前每走一步,小敏都要提提裤腰,裤腰太肥大,让她总觉得裤子要掉了的感觉。 “小敏_”小敏身后突然传来了赵妈的声音。 抬头看过去,赵妈走路有点急,踮着一双小脚,她一只手里抓着一根布条。 “赵妈~”小敏急忙转身看着赵妈。 赵妈蹍着小脚、喘着粗气走近小敏,“来,把裤腰系上,还有,这儿有一块饼子,这是我们中午吃剩的,给你,刚刚春儿说你的肚子一直在叫,一定饿坏了吧?!” 听到赵妈一席话,小敏的眼泪夺眶而出。 “孩子,哭什么?咱们进了一家门就是一家人。快吃吧,待会舅老爷该吆喝人了,他脾气不好,你少说话,多哄着他……他不是坏人,他心里也有说不出来的苦……”赵妈眼泪汪汪,“待会你自己挽挽袄袖和裤脚,干活利索。俺还要去伺候老太太,还要去看看小小姐吃得顺口不顺口……你就好好在这儿等着舅老爷招呼,听到了吗?” 小敏使劲点点头。 看着赵妈急匆匆离去的背影,小敏心里很是感动,她没想到许家还有这样一个女人,一个给她温暖的女人。 就在这时屋里传来了铿锵的咳嗽声,那咳嗽声拉着长音,“谁在外面呀?” 小敏赶紧把手里的饼子三下五除二塞进了嘴巴里,她使劲往上拉拉脖子,让那块饼子顺着喉咙咽下去,“俺……” 第九章 舅老爷 “门没关,进来吧!”一个苍老无力的声音,一个絮絮叨叨的声音,“他们怕俺死在屋里,他们不让俺关门,没法收尸……都是那个赵婆子的主意,俺知道,她不是怕俺死,她是巴望着俺快点死,给她主子少添点累赘。还有那个不男不女的东西,走起路来像个捻捻转,可是呀,他从不愿意转进俺这间屋子,他怕什么?怕俺死了拽着他……” 小敏胆战心惊地、小心翼翼地推开了眼前两扇薄薄的门,她哆嗦着小身体抬起了脚丫。 屋里很暗,打开门的同时跑进屋里一点点光,铺在脚边。 一股尿骚味与臭气瞬间扑到了小敏的脸上。小敏的脚步迟疑了一下。 抬起头看过去,乌麻黑的屋子与外面两个天。如果那个男人不喘气、不说话,可能都不知道靠着窗户东西摆着一张床。 大白天的,深色的、黑乎乎的窗帘挡住了窗户投进来的那点光。 模模糊糊之间,一个精瘦的老男人歪斜在床上,他的头静静地靠在床边上的高高的枕头上;烂七八糟的头发盖着他窄窄的额头与细瘦的脖子;他微睁着眼睛,没有一丝光;看着他躺着的身形,很削瘦,不算太高,也不矮;他的脸上没有多少肉,带着青黄色。 听到小敏的脚步声,他的身体在床上挣扎了几下,似乎是想从床上坐起来,可是,他只抬了抬他松垮垮的下巴,把他原本侧躺着的身子动了一下,换了一个姿势。 他的嘴角扭了扭,唇边一缕灰白的胡须颤抖了一下,“你又是赵妈找来的吧?” 小敏急忙垂下头,她不知道是谁介绍她来许家的,她不敢胡说八道,她沉默。 “她也不嫌弃麻烦,总给俺找一些不懂事的孩子……这一点岁数能做什么呢?唉,不知他们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还是俺糊涂呢?总糊弄俺。” 小敏偷偷抬起眼角,只见床上男人的眼睛紧紧盯着他手里一根长长的烟枪,他鸡爪子似的大手一前一后小心谨慎地托着,像托着一个婴儿,生怕谁抢走似的。 那根烟枪在黑色里闪着一点星星之光。那东西一定不一般,否则他不会那么无缘无故地攥着。 紧挨着床头有一张小桌子,桌子上有一个盘子,盘子里有几个不大的、方方正正的像糖糕一样的东西;旁边还有一盏玻璃罩灯,灯灭着,看上去冷冷的;靠桌子的地上还有一个火盆,盆里只有黑乎乎的炭,也冷冷的;床边下还有一个痰盂,痰盂太深,看不清里面,也闪着冷冷的光。 似乎,这间屋里的晦暗和阴沉与许家院子明亮之间有一堵墙,这堵墙是隐形的,好多人可以走进来,而不愿意走进来;而屋里的人不想走出去,他走不动。 站在这样的一间屋里,顾小敏害怕,那种害怕不是一星半点的,她的心脏“突突突”跳着。 耳边,听着身后院里传来的隐隐约约的脚步声与说话声,她真想转身逃出去,离开这个住着“鬼”的地方。想到这儿,小敏的脚后跟不由自主往门口挪了挪。 “你去哪儿?过来,过来!”一个冰冷的声音从床上飘了过来。 两只深陷的眼睛,冒着混沌的光,那两束光也是冷的,落在小敏身上冷嗖嗖的。 小敏慌忙垂下眼睛,她的眼睛盯着地面。地面上落满了厚厚的灰尘,灰尘里夹杂着几行脚印,有新的,也有时间长的。 小敏可以断定床上的老人能走路,只是这屋子好久没有人来打扫过了。 老人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小敏,像是在欣赏一件不上档次的古董。他的嘴角往一边使劲撇着,快撇到他的耳根了,鼻子也被拽歪了……小敏想到了母亲给她讲的鬼故事,这间屋里躺着一个鬼~ 想到这儿,小敏头顶冒起一阵阵凉气,仿佛屋里的角落里有无数双冰冷的眼睛盯着她,她的小身体逐渐蜷缩成一团。 外面微风在吹,窗棂不时地发出吱吱的声音,阴森可怕。 “你家住在哪儿?也是这个庄上的吗?”这个老男人也许寂寞了太久,他抓住了小敏这个能听他说话的小人儿。 “是,是坊子碳矿区的……”小敏急忙重新站住脚步,一边低低地、哆嗦着声音回答,她一边深深地埋下头,她不敢再看眼前的人,更不敢看眼前冰凉凉的、黑暗暗的屋子。 “什么?坊子矿区?”床上的男人猛地抬了抬头,用左胳膊肘支撑着床沿直起上身,他的眼睛里刹那间射出两缕仇恨的光,情绪波动很大。 “是~”小敏轻轻回答了一声。 “那儿,那儿有鬼子,你们,你们怎么还在那儿生活?” 小敏摇摇头。 “他们,他们是魔鬼,他们烧了我们的皇宫,杀了我们的人,挖了我们的祖坟……他们不得好死!”男人声音气愤又激越。 由于他太激动,他又开始使劲咳嗽。 ……许家的舅老爷是谁呢?他名字海秉云。他的两个儿曾跟随聂士成抗击八国联军,战死天津紫竹院。当时他的两个孩儿还没有成家,没留下子嗣。他的夫人接到消息猝死厅堂。痛苦与仇恨一直扣压在他的心头,让他喘不动气,他又无能为力。国仇家恨让这老人精神颓废。 这么多年,他在压抑之间苟且活着。他表情严肃、不苟言笑。随着他岁数越来越大,脾气也越来越暴躁,身体越来越虚弱。赵妈给他找了几个丫头,他用着不顺手。听着丫头笑他也不高兴,在他面前装着愁眉苦脸,他又觉得太做作,不自然。 许老太太说他,您不能把自己的情绪强压在别人身上,过去的事情先放下,不要回头看,要往前看。 海秉云听了不高兴了,“放不下,往前看没有一点希望。往后看都是泪……” “希望是人为的,慢慢来,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这是许老太太,也是他妹妹给他的话。 “还什么青山?俺已经土埋了脖子,拿不动一根擀面杖……唉,只有手里这杆烟枪跟随俺半个世纪了……还有你家老二许洪亮也是俺心里一根刺,不知你怎么教育的?怎么还会让他去坊茨小镇德国领事馆做事?那是给红毛子做奴才……” 许家老二的事情也是海秉云心里的病,久久不能痊愈。…… 屋里沉默了片刻。 海秉云闭了一下眼睛,又睁开,他把身子平躺下,一双眼睛直视着屋顶,“你会生火吗?把地上的炭盆给俺升起来,这天太冷了,咳,已经进入了四月,为什么还这么冷呀?” “会!”小敏向前一步,弯下腰,伸出双手,她抓起地上的炭盆匆匆离开了屋子。 身后传来海秉云的嘱咐,“到火房那边,让他们给你一些木炭!” “是!”小敏双手端着火盆向火房方向走去。 这个时候,天被薄薄的云覆盖着,有点暗;院里的几棵杏树已经开出了密密麻麻的、白色的花骨朵,像是腊月的雪落满枝头,迟迟不愿意褪去;枝头上落着几只喜鹊,唧唧啄啄叫着,增添了少许的颜色;清爽的天,清新的空气,小敏心情不知不觉放松了许多。 “那个老头怎么样?”小春儿的声音飞到了小敏的耳边。 小敏抬起头,几个女孩围坐在一起,看着很悠闲。 小敏不知怎么回答,她只咧咧嘴角笑了笑,算是回答她们的好奇心。 “他没骂你?”另一个女孩尖声地问。 小敏摇摇头。 “我们都在他屋里待过,他的要求太高了,眼里没有闲人……”公鸭嗓摇摇头,咂咂嘴巴,翘着她两颗大门牙,“那个老头能动,不动;能走他不走,还让人扶着。他的腰上长了一个疖子,经常流脓,太臭~老太太给他找了医生,治好了,他就把它揭了,揭了,又会出脓,真的太恶心!” “他没说让你住他屋里?”另一个女孩故意眨着眼睛看着小敏问。 小敏又摇摇头。她与那个舅老爷还没有说上一句完整的话。她怎么能知道那个怪异的老头心里怎么想?如果他让她住他的屋子,她又怎么拒绝?她不住他屋子又能住哪?这个问题让小敏皱起了眉头。 “你可不要住他的屋子,他半夜总起床,吵得人没法睡觉,他的拐杖半夜敲的墙咚咚响,他一想起不高兴的事儿就发脾气……你可要注意呀。” “嗯”小敏一边点头,她一边看看手里的火盆,“这个,这个怎么弄?” “你放下吧,放到火房门口,俺去给你喊廖师傅……”小春儿行动麻利,她一边跟小敏说着,她一边抬起头向着火房喊了一嗓子,“廖师傅,那个舅老爷的火盆需要炭。” “好,等着,别着急,俺马上来~”火房里传来一个粗重的声音。 小春儿又跑回小敏的身边,她附着小敏的耳朵悄悄说,“那个舅老爷抽屉里有花生糕,他心里没数,你可以偷偷拿出一些,咱们分分吃。” 小春儿脸上的疤痕上落着点点的小紫瘢,那双肿眼泡子像两个熟透的桃子,一眨眼皮能吐出一个心眼。 小敏一惊,她急忙摇头摆手,“不,俺不拿。” 小春儿突然收起她的笑脸,她嘴里狠狠地嘟囔着,“算俺没说~”她一扭身怒着脸走了。 第十章 忧与惶 夜幕降临,白天的喧闹慢慢静了下去。 许家大院的灯亮了起来,一盏盏灯像一条条银链子,把花坛与鱼塘,还有长廊连了起来。 丫鬟与下人的脚步放轻了,他(她)们的身影穿梭在长廊的屋檐下…… 通明又漂亮的灯,连着各个屋子。 屋子里淡淡的、柔黄色的灯穿过了窗户,远远看过去,若断若续、似明似暗地飘荡在夜色里,与院子里的灯交相辉映。 赵妈走进了舅老爷的屋子。 她的一只小脚刚刚迈进门槛里,她心里一颤,空气里有点淡淡的香气。 香气是从地上的炭盆里升起来的,一缕缕的桂花香冲走了老油子味;墙上的灯亮着,把四周的家具照得锃明瓦亮;湿润的地面似乎刚刚擦过,没有一丝尘土;尤其那张靠床的黄花梨的桌子盈盈泛光,如镜子般,能映出人的倒影。 整个屋子,除了那个舅老爷歪着身子躺在床上,其他的给人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一切都井井有条,纤尘不染。让人看着,愉悦的心情油然而生。 赵妈心里一阵欢喜,她脸上露出一丝微笑,那丝微笑扯着她眼角的皱纹,温文而婉。 顾小敏的小身子钻在桌子底下,她一手扶着桌子边,她另一只手里抓着一块抹布,她身旁是一盆脏水。 床上的海秉云很安静,很难听到他的咳嗽声,但,他还是那副谁都欠他的表情,他手里紧紧攥着他的那杆烟枪。 “舅老爷,您晚饭吃好了吗?”赵妈挪着小脚靠近床边,温和地看着他。 小敏听到赵妈的声音,她急忙站了起来,她向赵妈弯弯腰。 海秉云抬了一下眼皮,嘴角撇了撇,没说话,然后又把眼皮耷拉了下去,把他的头歪到另一边。 “您呀,有那么讨厌俺吗?这几天院子里忙,没顾上您,您也知道,那个孙少爷,就是那个许连瑜少爷要回来了,这不,这几天给他收拾房子,刷了门和窗户,又贴了墙纸,还找人打了几样家具,唉,丫头们也没时间过来,她们过来,您也烦,不是吗?” “哼!”海秉云嗓子眼里哼了一声。 赵妈咂咂嘴角,她把脸转向顾小敏,“丫头呀,你吃饭了吗?”赵妈一边说,她一边抬起胳膊伸出手,把小敏的小手抓在她温暖的手心里,“丫头,冷不冷?” 小敏摇摇头,又点点头,“吃了,是春儿送过来的,一块饼子,还有一碗碴子粥,还有一碟小咸菜,很香……那个,那个……”小敏扭脸看看床上的海秉云,“舅老爷给了俺一块桃酥……”小敏舔了舔嘴唇,低低地说,“很好吃。” 赵妈笑了,她抬起眼睛狠狠瞪了海秉云一眼,“这个老东西,怎么舍得呢?抠门精!” “你说谁抠门精呢?”海秉云突然转过脸,他把他手里的烟枪晃了晃,“是你们一个个的坏心思和唾沫星子把俺埋坑里了,没给俺翻身的机会。呃,也要看俺给谁吃?给你赵妈俺不舍得~谁给俺干活俺给谁吃。” “好,舅老爷,俺糊涂,俺心眼窄,净把好人往坏处想。今儿,老太太让俺来看看您,顺便瞭一眼丫头,不知这个丫头顺不顺您舅老爷的心?” “她第一天来,俺还没有看透。好不好呢?这么早还无法下结论。” “您老如果觉得不好,俺就带走了……” 听到赵妈这句话,海秉云突然从床上坐了起来,他声音气恼又着急,“你,你带她去哪儿?” “去三小姐屋里做使唤丫头,秋儿一个人忙不过来。”赵妈故意说。 “不可以!”海秉云信以为真,“好丫头都给了她们,你们这一些人,心机多得没法说,两面三刀,你赵妈安的什么心?仔细算算,你四五天都不到俺这儿瞅瞅,你就让几个丫头换着班来看看俺死了没死?今儿,好不容易找了一个丫头来,难道就是到俺这儿走走过场吗?还是耍笑与俺?炕头刚刚热乎,又要撤火,你们是不是把俺当猴耍?还是嫌弃俺老了没有用了?俺的事儿就不是事儿,是吗?” 赵妈急忙陪上笑脸,“舅老爷,俺刚刚不是给您解释过了吗?这几天孙少爷要从南方回来了,俺有多忙,您还不知道吗?有的丫头不懂事,俺心里也有数,唉,都是苦人家的孩子,能将就一下就将就一下。再说,俺不是那个意思,逗您玩,只要您高兴,不乱发脾气,只要您好好吃饭,老太太说,她也就省心了。这个丫头您喜欢就留在您的屋里,东间那张小床就给她住,让她好好照看您。待会儿,她们就把丫头用的被褥送来了,俺已经提前安排好了。” “这还差不多。”海秉云一边说,一边把身体慢慢放到了床上,又躺下了。 “丫头啊,洗洗手,快到屋里坐一下,咱们娘俩聊聊天,让这个老东西自己在这儿好好歇歇。”赵妈说。 “好,俺把这一盆脏水倒掉。”小敏一边说着,一边弯腰端起地上的那盆脏水,小心翼翼地走出了屋子。 “这丫头也是苦命人儿,她五岁就没有了母亲,您啊,少发点脾气,给孩子点温暖~”赵妈看着海秉云说。 海秉云皱了皱眉头,脸上飘过一丝不容易察觉的哀伤。 看到赵妈,小敏心里、脸上都很高兴,有一种说不上的亲切感。 “唉,”赵妈一边叹息了一声,一边抬起她一双好看又温和的眼睛看着小敏。 小敏也看着赵妈,今天的赵妈头发梳得光光的,脸上擦着淡淡的油膏,油膏渗着清清爽爽的香起;一对银制耳坠垂在她的耳朵下,随着她的话音悠悠地荡着。 “看到你,俺心里就喜欢……想起俺小时候的苦日子啊都是泪,还没有你这个时候好,俺爹娘死的早,吃住在哥哥家,嫂子天天责骂俺,每天看着她的眼色做事,吃饭的时候俺蹲在门口,扭身看看他们一家人围在饭桌上,听着他们的笑声,心里真的很孤单……俺住在猪圈旁边的柴火房里,冬天,身子下面是稻草,眼前是冰冷冷的农具……不仅要下地,每天还要跟着嫂子学刺绣,她说俺笨,俺身上没少挨针扎,唉,俺还要谢谢她,没有她扎在俺身上的针眼,没有她的打骂,也许俺也不会有这般手艺,刺绣码垛不在话下,如今得了许家的怜悯与稀罕,才有了稳定的生活……” 小敏的脸上落下两行泪,她可怜赵妈从小父母双亡,又寄人篱下。 “听说你五岁那年失去了母亲,俺心里就揪揪着,很是可怜。唉,许家老太太是好人,她操心的事儿多,前院里的事儿她交给了冥爷,后院的事儿交给了俺,俺已经在许家待了十几年了……俺家就住在庄外,离着许家不远,俺每年回家几趟,看看。三年前,俺当家的去了外地,也不知他怎么样?”赵妈说着说着开始抹眼泪,“去年亲戚捎话说,孩子爹死在了北平,不知真假?说是被鬼子杀了……唉~俺的娃也十七岁了,他很懂事,是许家让他上了学堂,他有文化,就是木讷,不爱说话,他,他去了哪儿?俺这心呀每天挂挂着,年前捎来一封信,说他很好,不用惦念他,他在做什么?他也没说,不知他这个性格在外面能不能适应?”赵妈长长叹了口气,抬起衣袖擦擦脸上滚着的泪珠子,“许家的两个大少爷都很好,一般没事不回家,许家最招人稀罕的是三小姐,她不仅模样好看,心底善良,还有文化……” 正在这时,小春儿的声音从屋门口传来,“舅老爷,赵妈让我们来送被褥!” 海秉云没有言语。 赵妈急忙站起身,她回头看了一眼跟在她身后的小敏,“春这个孩子心眼好使,人小鬼大,你以后注意一下。” 小敏点点头。 小春儿和公鸭嗓怀里抱着被褥走了进来,她们的眼睛惊讶地环顾着四周,好像是走错了屋子,“呀,真干净,还很香,是什么东西这么香呢?”小春儿吸吸鼻子,“好像是桂花味。” “桂花还没开,哪儿来的桂花呢?”公鸭嗓摇摇头,咂咂嘴巴。 “是落叶,是桂花树下的落叶,桂花叶子可以烧火,烧火能释放香气。”小敏一边笑着,一边说着,一边上前从小春儿怀里接过花被子。 “赵妈,赵妈也在?!”小春儿突然一转身看到了一旁的赵妈,她急忙舔着笑脸,“赵妈,您辛苦了。” “好了,你们放下就回去吧,看看秋儿还有事没事?这么晚,三小姐还没回来,她一定很着急……俺也走了,俺去门口接一下三小姐……”赵妈嘴里一边喃喃着,她一边走近海秉云的床边,“您老有事就让小敏去喊俺,明儿,那个医生来,他说给您送点消炎药,您好好歇着吧!” 海秉云努着嘴角,斜了一眼赵妈,然后看了看门口,拖着长音,“您快走吧,别在这儿絮絮叨叨,俺的耳朵长厚茧子了。” 赵妈出了舅老爷的屋子,她就快步绕过了前院的长廊,她踮着小脚急急忙忙奔向大门口,抬头看看天色,她皱皱眉头,心里自言自语,三小姐为什么还不回来呀?她也不让秋儿跟着,也没个照应,唉,希望那个闵家四少爷能把三小姐平安地送回来。 就在这时她身后传来了许老太太的声音,“赵妈……您慌里慌张去哪儿?” 赵妈赶紧扭转身,向前一步,垂下头,“老太太,您怎么还没休息呢?” “三丫头还没回家,俺怎么能睡得着呀?刚刚,俺让直管事带着几个人去闵家问问……唉,丫头大了,俺不放心呀,她不知道外面多乱……” “您老别着急,三小姐和闵家四少爷青梅竹马,两个孩子一定是有聊不完的话,毕竟他们三年没见了~”赵妈也只能这样安慰许老太太。 第十一章遇到恶人 闵家大院在许家大院的北面,闵家的祖先也是皇亲国戚,是正蓝旗。仔细算算,他们来郭家庄居住比许家还要提前几年。两家中间隔着几个大大小小的其他庄户。 郭家庄面积有二十多平方千米。大大小小的街道数也数不清。它东临弥河尾,北依蟠龙山,与坊子矿区隔岸相望,河岸面积也有十二公里以上,只多不少。 这么大的郭家庄子,必定会有一条繁华的街道。 这条繁华的街道在郭家庄子的正中的南北街上,这条街叫沙河街。沙河街的繁华不差起坊茨小镇,更比坊茨小镇大几倍。银行、学校、邮局、照相馆、德国茶楼、裁缝铺子、布料店……还有大大小小的饭庄。 弥河镇的国民党警察局一个巡查大队也住在沙河街上。这儿离着弥河口不远,弥河口上有几个码头,鱼龙混杂,治安混乱,盗贼公开行窃,无所顾忌。 许婉婷离开许家大院直奔闵家。 抬起头,闵家富丽堂皇的大门大敞开着,门口台阶上一个门丁来回徘徊,时而抬起头往院里张望,时而往门口外面眺望;从敞着的门看进去,院里攒动着几个人影,还传来一声低、一声高的喧哗声。 一个老人蹲坐在门外的台阶下的旮旯里,一缕淡淡的阳光照在他的身上。他头上带着一顶破毡帽,遮不住的白发在帽檐外面支棱着;一件粗布长袍子从他的上身垂在他的膝盖下,盖在他的脚上;一个又黑又瘦又苍老的脸,高高的颧骨,没有一点肉,布满皱纹。偶尔一抬头露出满脸的无奈与孤零,“这天要下雨吗?”老人嘴里轻轻念叨,“怎么这么冷呢?” 就在这时,一个女孩迈着轻盈的小步走来。只见这个女孩:她下身是绸缎做的绣花长裙,淡雅的黄色,看着清爽恬静;上身是一件对襟的锦绣棉袄,是草绿色,长长的、蕾花丝衣袖遮着纤纤玉手;往她脸上看,洁白无瑕的肌肤,透着淡淡的粉色;一双长长的眸子,弯弯的像月牙,一颦一笑之间藏不住的稚气与调皮;不高不矮的鼻梁秀挺,鼻尖有点圆厚,不失雅致;嘴角上翘,气若幽兰,说不尽的温柔可人;一头乌黑的卷发,高高梳在头顶,深深垂在前胸;发中别着金镶玉花簪,坠着惟妙惟肖的蝴蝶穗头,随着一步一行而轻轻飞动,宛如蝶在花上舞。 女孩一手提着长裙下摆,一手抓着一方丝纱手帕,纤细的身形慢慢来到了台阶下。 “你,你找谁?”闵家的家丁低头垂目迎着女孩问。 “我,我找文智哥~”随着这句吞吞吐吐的话音,女孩的脸上瞬间飘起一抹红润。 “找四少爷?”家丁一边说着,一边回头往院里瞅瞅。 这时,墙角根的老人颤巍巍地站了起来,他一边眯着眼睛上上下下打量着眼前的姑娘,他一边拖着蹉跎的身体向前挪了一步,他一边抬起骨瘦如柴的手背揉了揉眼睛,他嘴角哆嗦了一下,“这不是许家三小姐吗?” 许婉婷急忙上前,“江伯,俺是婉婷呀,您还认得俺?” 这个老头是闵家的老管家江德州,三十几岁时被闵老爷请到了闵家做护院,一晃快三十年了。 “认识,认识,怎么能不认识呢?自小和俺家四少爷在一块玩……唉,俺老了,他们又找了几个年轻的后生,他们怕俺看不住这厚厚的大门,俺的耳朵和眼睛还没有他们说的那么糟糕……”老人前言不搭后语地絮絮叨叨,“三小姐是不是来找俺家四少爷呢?唉,不知为什么许老太太没有来呀?是不是因为二小姐的事情闹得两亲家不和气啦?” 婉婷摇摇头。 “三小姐快请进吧!”老人一边向婉婷弓弓腰,一边抬起手掌往闵家大门内指了指。 “俺只找文智哥~”婉婷喃喃着,“他在吗?” 江德州咂咂嘴巴,他又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又长长叹了口气,“唉,四少爷和老夫人吵了一架就跑出去了,到现在还没有回来~这酒席都快散了~这怎么说的呢?你不进去,就不进去吧,这个时候老夫人正和老爷在卧房吵架呢~” 听了老管家江德州的话,许婉婷一时不知进退。她犹豫了一下,她慢慢向后退了一步,“江伯伯,俺走了!” “四少爷出门前跟俺说,他,他出去走走散散心……这算什么事儿?高高兴兴的事儿,闹得都不开心,幸亏大少爷和大少奶奶在……”江德州看着许婉婷远去的、瘦小的身影,他一边继续唉声叹气,一边自言自语。 许婉婷哪儿有心思听老管家絮絮叨叨呢?她心里只挂着闵文智。她拖着沉重的脚步漫无目的地走着,她一时不知该去哪儿?她心里像丢了魂。 就在这时,闵家门内扭捏着走出一个女人,这个女人三十岁左右的模样,一袭漳绒缎旗袍紧紧裹着她不胖不瘦的身体,凹凸有致:锦袍素雅身段娇,春风拂柳展妖娆。 她右手一把轻罗小扇,左胳膊肘上挂着一个坠满珍珠的小挎包。一抿、一笑、一步、一抬头,真是:两弯似蹙非蹙笼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 这个女人一抬眼看到了远去的许婉婷,她一愣,她急忙把迈出门槛的一只脚收了回去,她嘴角一撇,她的眼睛里瞬间闪过一丝狡黠之光,少顷,煞费心思地皱皱额头,然后点点下巴颏。 “三少奶奶,您去哪儿?”江德州一转身、一抬头看到了那个女人,他急忙弯腰施礼。 这个女人都没有正眼看江德州,似乎她没有听到老人的问话,她面无表情,她喉咙里轻蔑地叨咕了一声,也不知说了什么?江德州皱皱眉头,他依旧恭敬地站在原地。 这个女人就是许洪黎。是闵家三少爷闵文章明媒正娶的媳妇。闵文章是一个三十多岁的书呆子,他老实木讷,他虽然满腹经纶,却不能经营他自己的生活。许洪黎是一个好强又不安分守己的女人,她自然而然瞧不上她的丈夫。她与闵文章的感情已经名存实亡。 许洪黎随着许婉婷孤独的背影离开了闵家。 许婉婷魂不守舍地走到了沙河街。 此时此刻日头偏西,街上行人熙熙攘攘,非常热闹。街道上店铺门口的布招牌随风游荡,就像天上的风筝各色各样……路边上还有摆摊的小贩子,有卖蔬菜的,还有卖杂粮的,还有卖风筝的,还有卖豆腐的,卖豆腐的轻轻敲打着他手里清脆的木梆子,他嘴里高一声低一声地喊着:“卖豆腐啦~” 许婉婷漫无目的地、浑浑噩噩地、拖着忧伤又失落的脚步走在拥挤的人群里。她的小脸上挂着晶莹的泪珠,她时不时抓起手里的手帕擦一擦,似乎擦不断。 街上的行人抬起好奇的眼神打量着她,她也没发现。 她想起了她与闵文智的过往。 在她二姐许洪黎嫁到闵家之前,许婉婷经常到闵家玩,闵文智也经常到许家找许婉婷,那个时候他们还小,不懂得爱与情。当他们情窦初开、互相看着脸红心跳的时候……因为许洪黎的原因,闵家老妇人开始防着她的儿子与许婉婷单独在一起。闵家不愿意再与许家攀亲家,他们把闵文智送去了青岛,两个相恋的孩子硬生生被拆开了…… 正在此时,身后传来了一个女人的尖叫,“小偷!抓小偷!”接着,一个男人慌里慌张从许婉婷身边跑过去,他身后紧紧追着另外两个人,一个男人,一个女人,似乎那个女人就是丢东西的主儿,她一边气喘吁吁地往前追着,她嘴里一边断断续续地喊着,她还时不时弯下腰,双手扶着膝盖,看上去她似乎跑不动了,她一双贼溜溜的眼珠子四处漂泊,然后,诡异地落在许婉婷的身上。 许婉婷的身体被身后的人撞了一下,她差点摔倒,她一愣神,突然,她觉得她的胳膊被一双大手紧紧抓住了,那只手像一把铁钳子,把她抓疼了,她想挣脱,她全身无力、晕头转向。 还没等她明白过来,她的小身体飘飘忽忽……当她再抬起头时,眼前是一间落满蜘蛛网的草屋子,屋子地上还有几个冰冷冷、敦敦实实的石头马槽。她的胳膊被一根缰绳结结实实捆绑在了马槽旁边的拴马桩上。她的嘴被堵着,一块脏兮兮的布绳在她头上绕了一圈,只露出她的鼻子和眼睛。让她无法挣扎,更无法说话。她满眼惊恐。 屋外的院子里传来一个女人的尖声,“只要咱们能看住她两天,那个女人说给咱们十块大洋。” “这么漂亮的妮子,就值十块大洋?卖到妓院至少也给一百块大洋。”一个男人声音里带着不情愿。 “瞅瞅你这德行,一点不动脑子,这姑娘不是一般人家的,是有名号的,是许家的千金呀,你敢卖了她?还没等你数钱呢,你的头就落地啦!” “这?……那个娘们又是什么人呢?” “管她什么人?只要她给钱就行!” “如果她不给钱呢?”男人深思远虑。 “不会吧?她这么煞费心思,不像是闹着玩,啧……俺没往那方面想……虽然这件事有点蹊跷,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事儿,弄不好要掉脑袋呀!” “嘿嘿,把她给俺……然后把她扔进弥河里……这事儿也就过去了。” “去!”女人很生气,“臭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看见漂亮的女人就折了腰,那个女人说了,谁敢动女孩一根汗毛,她不仅不给钱,还会要了那个男人的命……她手里的那个包里还有枪呀……她让俺看了看……” “枪?!她是威胁你……” “不管是威胁也好,还是吓唬也好,那枪可是真的,有枪的人不是混星子,就是警察,或者是日本人……他们不好惹啊!” “……” 屋外沉默。 许婉婷害怕地全身冰凉,满脸是泪。 第十二章 闵家 屋外面静了下来。那对狗男女也许是饿了,他们扔下许婉婷走了。 外面的天黑了,屋里也黑了。 许婉婷蜷缩着身体坐在潮乎乎的、脏兮兮的地上。 她的后背和双手紧紧挨着冰凉凉的拴马桩,被捆绑着的胳膊已经麻木。这是她第一次受这样的委屈,不仅不能说话,还饿着肚子,肚子无食身上冷,只感觉全身冰冷,冷得她全身打颤。 刮风了,风载着干草四处漂泊,有的落在破烂不堪的窗前和门前,“沙沙沙”地拍打着门框和窗棂,似乎妖魔鬼怪现原形,听着、看着阴森森的。 “文智,你在哪儿?你快来救救俺吧!”许婉婷的泪已经哭干了,她依旧用沙哑的嗓音在喉咙里喊着,虽然,这点声音传不出屋子,但,这是她唯一的希望。 没有人听到她嘶哑又无力的求救声,院里的风声不知要比她喉咙里的声音大几百倍,何况又是一个空旷的野外,方圆几里没有其他住户,只有几棵树在崎岖不平的小路上摇曳,远远看着像披头散发的巫女,风拽着她宽大的衣衫,她拼了命地挣扎,发出“飕飕”的哀嚎。 这儿原来是一个马车店,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变得如此荒凉?也许这儿离着蟠龙山太近,由于土匪经常出没,店家已经离开了这个不安宁的地方;或者店家已经落入土匪的手里,生死难料。 再说闵家。闵家在沙河街上有几家绸缎庄,在弥河码头上也有几处仓库,闵家的仓库几乎都出租给了许家,所以说,许家与闵家不仅是亲家这层关系,更是生意上的合作伙伴。 闵家老爷闵康承,这个老年男人不是一般人,不仅做事深思熟虑,还诡计多端,毕竟他在皇宫里住过几年,什么勾心斗角、什么上下巴结、什么忍辱负重……他没见过呢?自然而然他也就有了做事、处事的方式方法。 冥爷带着许家两个佣人匆匆赶往闵家,他们一行三个人刚刚走到闵家对过的路口。 只见闵家大敞开的门口前人影攒动,门口的大红灯笼照着出出进进的每个人,他们一个个垂头丧气,看上去好像是刚刚挨了主家一顿臭骂,一脸无辜,一脸沮丧,更多的是慌里慌张。 “你们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事儿?”冥爷抬起两根手指摸了摸他的鼻子,清清嗓子眼,然后又打了一个哈欠,“快去!俺就不过去了,俺不稀罕见闵家的人,当年俺在宫里时,他们还要昂着头看俺,如今,他们目中无人……” “是,”跟在冥爷身后的一个瘦小个子男人嘴里应了一声,他一边弓着腰,他一边抻着脖子往前看了几眼,他一边嘴里小心翼翼问,“就问问他们,三小姐在不在闵家,是吗?” “这还用俺教你吗?蠢材!”冥爷咬咬牙,发出“吱吱”声,好像在嚼着一块牛筋。他心里其实有点怕闵康承,如果不是许老太太让他来,他平日里都不踏到闵家附近半步。他为什么怕闵康承呢?这是他在皇宫时与闵康承结下的梁子。闵家是真真正正的皇亲国戚,他一个小太监在闵康承心里算什么呢?闵康承可以攀龙附凤,对于他正眼都不瞧。 小个子的脚步犹豫,他的身体依旧站在原地。 “还不快去!?”冥爷一双又小又圆的眼珠子在黑暗里闪着凶狠的光。他一边缩缩细细的脖子,他一边偷偷瞄了一眼闵家门口的方向,他一边压低细细的嗓音,“打听明白了再回来告诉俺,顺便看看他们闵家发生了什么?” 闵家的穿堂屋里,闵夫人双手抱在她前胸拍打着,她一脸愁云惨雾,一声高一声低地埋怨着,“这怎么好呢?去哪儿了?俺只说了他几句,这孩子怎么这么大的脾气呢?随了你,跟你一个德行,你~” 她的对面坐着闵康承。闵康承手里端着茶碗,茶碗在他手里晃着,不,是他的手和心在晃,晃得他紧张,晃得他害怕。他的额头紧紧锁着,锁出了几条深深的沟壑,凸起的褶皱遮盖着他乌黑的眉毛。他的两条粗黑的眉毛几乎连了起来,双眼没有沧桑,只有深沉与心机。他明白他儿子是什么人,不是记仇的人,更不是不懂礼节的人,即使是长辈絮叨几句,不对心,也不可能离家出走,这点他还是比较有信心的,只怕孩子是遇到了土匪或者混星子……想到这儿,闵康承心里更加慌张,他知道混星子杀人放火不眨眼,更知道混星子与土匪勾结,如果他们只要钱还可以,就怕他们要了钱又要命。 “啪叽”闵康承手里的茶碗落在了地上,随着一声清脆的声音,四分五裂。 在一旁絮絮叨叨的闵夫人一惊,她瞪大了惊慌的眼睛,她弓下腰半张着嘴巴,她直勾勾盯着地上的碎碗。 闵夫人六十多岁的年纪,她的岁数看上去与许家老太太不差上下,只是没有许家老太太耐看,一个阔脸盘,她的牙床支棱着两片腮帮子。从她身后走过,就能清楚地看到她的猪头腮;一个高挺的鼻子,鹰钩鼻尖;还有两片薄薄的嘴唇,唇角向下耷拉着;一双吊着的眉眼,有点威严。 闵家上上下下的人都害怕她,唯独那个许洪黎不把她放在眼里,她也没有办法,真应了一句老话,胆小的怕胆大的,胆大的怕不要命。 她的三儿媳妇许洪黎天不怕地不怕,每天在闵家大院横着膀子走路,每天出去玩麻将比待在家里的时间多。玩麻将需要钱,她时不时往闵文章要钱,闵文章的钱哪来的?还不是到柜上拿的。后来,闵老爷知道了这件事,他就嘱咐店里掌柜的不给闵文章钱,许洪黎自然而然就没有了赌注,她就开始回娘家居住。闵文章不去喊她,她都不知道回婆家,就是喊她,她都要思考半天,想想她回闵家有什么好处吗? 正在这时,屋外面的院子里传来了一阵“咔咔咔”踩着高跟鞋的声音,接着,飘来一个让闵康承和他夫人熟悉又讨厌的声音。 “这是怎啦?瞅瞅,这还是有钱有势的闵家吗?你们走路就不能慢点,这么张煌做什么?是火上房了吗?俺没看见火呀!” 许洪黎唯吾独尊的声音在闵家大院上空飘荡,飞进了穿堂屋。 不愿意看到谁,越躲着谁,谁就出现。可是,此时此刻,闵康承心里第一个、最想见的人就是她。 闵康承的眼角往门口外面斜了一眼,他皱皱眉梢。 闵夫人急忙站稳了身体,她一下冲到了屋门口,她急忙抬起双手把两扇门使劲“咣当”关上了。 “你做什么呢?打开!打开!”闵康承嘴里一边说着,一边“腾”从他坐着的椅子上站了起来,他三步两步冲到了门口,他抬起大手使劲推开他的夫人。把闵夫人推了一个趔趄。 他双手一边拉开两扇门板,他一边向院里喊了一声,“老三媳妇,你婆婆喊你有事,你过来一下!” 一旁的闵夫人听了她丈夫的话一愣神。 “吆,公公还没睡呀,俺还以为您二老早睡了,是下人不懂事,俺说了几句,您不要在意呀?俺是怕他们吵醒您二老。” 许洪黎满嘴孝道,听着她一席话,似乎她是很有家教又懂礼数的女人。 “吆,三媳妇,白天酒席你吃了一半就走了,这是去哪儿了?”闵夫人多聪明,她知道丈夫闵康承今儿放下架子与许洪黎打招呼,一定是有事儿,所以,她用最快的速度调整了她的思路,她整整衣襟,又抬起右手抿了抿额头上几缕散发,她迈着轻快的脚步从门边上站到了门口正当中间,她脸上飘过一丝笑意,“老三媳妇,俺正有事儿与你商量商量。” 闵康承急忙转身离开了门口往屋里走,他慢慢走回了椅子前,他慢慢地把身体又塞进了椅子里,他顺手又抓起另一碗茶,举到嘴边慢悠悠地抿着。 ”吆,婆婆呀,俺刚刚找了几个朋友去玩了几圈……俺这瘾呀,自己都管不住自己……”许洪黎故意说,“是俺母亲给的钱……” “玩就玩吧,今儿咱们不说这件事,俺有其他事与你商量。”闵夫人急忙说。 “俺算老几啊?有事您找您三儿文章就可以,他怎么说也是闵家的一个男人呀。”许洪黎撇着红红的小嘴,眼光偷偷在闵夫人的脸上扫过。 屋檐下的灯光照在闵夫人的脸上,看着很面润,还挂着平日里没有的亲热。 “这个老巫婆不知有什么事儿求俺?往常她都不正眼看俺,哼……”许洪黎心里暗暗骂着。 “今儿俺只想跟你念叨念叨,毕竟他在你们屋里也不扛事儿,除了会算算账、看看书,闵家的事儿还不如你做得多!” “吆,婆婆呀,今儿您老说的话俺爱听……”许洪黎一边说着,一边迈进了穿堂屋。 她一抬眼,地上散落着细碎又凌乱的碗碴子。她一惊,她的脚步迟疑了一下。 闵康承缓缓抬起头,他一边把手里的茶碗放在桌上的茶盘里,他一边头也不抬地问,“老三媳妇,俺问你,你需要多少钱?” 许洪黎一惊,她皱皱眉头,“公公,您什么意思?俺糊涂。” “俺问你,老四去哪儿了?”闵康承脸色突变,语气严厉。 “老四?四弟?您说什么?俺不明白。”许洪黎狡辩着,“四弟从青岛回来只给俺打了一个招呼,然后,俺再没看到他,听说他出去了……外面那一些佣人那么慌忙,难道是四弟还没回来吗?” “俺正要问你呢?你说呢?怎么说老四也喊你一声三嫂,你可不能见死不救呀?!”闵康承心乱了,他脑子不乱,他不仅要威胁许洪黎,还要哄着许洪黎,他又怕他错怪了眼前这个女人。 “公公,难道说,佣人嘴里话是真的?”许洪黎一脸无辜,又一脸的担心,她轻轻往前挪了一步,她又回头看了一眼突然沉默的婆婆,“婆婆,您想跟俺说这件事吗?这可是大事,咱们一定要赶紧地、马上找到四弟。” 闵康承偷偷地攥攥拳头。 “正是想跟你说这件事,你说怎么办好呢?”闵夫人咂咂嘴巴。 “如果是蟠龙山的土匪就好说了,他们只要钱……” 闵康承一愣,许洪黎这句话给他一个信息,那就是老四的失踪与许洪黎无关,但,眼前的许洪黎很会演戏,是不是她故意这么说为自己摆脱嫌疑呢? “公公婆婆,文智怎么说也喊俺一声三嫂,对俺有礼数,还有尊重,在这家里,只有他还把俺当亲人,他的事,作为他的三嫂俺义不容辞!”这是许洪黎的真心话。 许洪黎的话让闵康承信以为一。他站起身,他把一只手扶在身旁的茶几上,他一边看着墙上的灯,他自言自语,“只要保住你四弟的命,无论他们要多少钱,咱们闵家都出。这件事,俺想交给你,毕竟你在街面上认识的人多……” “嗯,只要公公婆婆信得过俺,俺这就去,马上就去打听消息,不能让四弟出事。” “好,俺立刻去给你安排轿子!”闵康承一边说着,他一边走到屋门口向院里喊了一声,“来人!备轿子!” 看着许洪黎坐上轿子远去。 闵康承看了一眼他的夫人,他摇摇头,长长舒了口气,然后他急匆匆去后院找人,找人去盯着许洪黎。 第十三章 焦与灼 许洪黎离开了闵家。 她让轿夫把轿子落在了沙河街上的德国咖啡厅门前。她一边抬起脚慢慢迈下轿子,她一边扭了扭头,她一边甩了甩耳根旁边的几缕散发,借势向她身后瞥了一眼。 离着她不远的墙角旮旯里有几个晃动的黑影,那几个黑影正向她这边探头探脑、交头接耳,她撇了撇嘴角,冷笑了一声。然后,她昂首挺胸,扭着屁股径直迈进了咖啡厅。 这个德国咖啡厅是几年以前的遗留产物。 日本鬼子占领了坊子矿区时,大多数的德国生意人离开了中国,少部分人继续留在坊茨小镇,还有一部分人去了青岛或者潍坊市区,有最少一部分人来到了与坊子矿区隔河相望的郭家庄。 他们在这儿开了德国咖啡厅、歌舞厅、旅馆与酒店。多数客人还是他们自己人,更多的是当地的有钱人,或者是像闵家与许家的生意人,以及弥河码头上的外地客商。 在这大半夜里,咖啡厅里里外外灯光通亮,悠扬的音乐犹如婉婉的流水,细细地、轻轻地流淌,流在每个客人的心里,满脸的享受;与咖啡厅相邻的歌舞厅里更是歌舞升平,歌女甜美的声音在夜空里荡漾,撩拨着青年男女的心。这儿也是沙河街上的不夜城。 德国咖啡厅里的服务员都是年轻漂亮的洋面孔,无论男服务员,还是女服务员,都有一个苗条的体型,还有一个精美的五官。 无论是谁带着一身的疲惫,还是一脸愁容,只要踏进这个世外桃源,听着耳边的音律,就会心情愉悦。当服务员端着一杯咖啡走过来,看着他她们微笑的、俊美的模样,然后一碗咖啡放到桌上,一种热乎乎苦中带甜的味觉飞进口腔,慢慢地洇入肺腑,一阵兴奋,一阵享受随即而来。 这间德国咖啡厅是悠闲与有钱人逍遥自在、消磨时光的好去处。这儿也是许洪黎经常光顾的地方。 服务员对许洪黎很热情,他们的服务态度没得说,他们弯着腰,非常虔诚,礼貌更到位,“您好,请进,请__请问您今儿几位?” 听口气,他们对许洪黎很熟悉。 许洪黎微笑着摇摇下巴,抿着小嘴,温柔可人的样子,“待会再说,不知我的朋友能不能应约而来?先给俺来杯玫瑰味的咖啡。” “好,您请里面坐!” 许洪黎缓缓地落坐在靠着墙角、又紧挨着窗户的、灯光不明亮的、一张小圆桌的旁边。抬起眼角,窗户外面的、街道上的光景一览无余。舞厅门口有几对外国年轻人儿互相挑逗着、嬉笑着,一脸兴奋、一脸羞涩;有几个手里抓着酒瓶子的船员,拖着一身酒气在大街上扭动,醉态百出;几个迈出咖啡厅的人儿,脚步轻柔,渐行渐远。 许洪黎抬起胳膊向服务员招招手。从她身边经过的服务员急忙停下了脚步,弓着背,低声问,“小姐,您有什么需要吗?需要俺做什么?” 许洪黎把手里一张纸币递给服务员,柔声细语,“麻烦您,您帮俺打个电话,告诉他,俺在旁边的舞厅等他!”许洪黎一边说,一边从她的珍珠挎包里又掏出一张名片递过去,“这是他的电话!” 服务员接过许洪黎手里的纸币和名片,他一边点点头,“是!”一边转身走了,他直奔前台,那里有一部电话机。 许洪黎优雅地端起桌上的杯子,把最后一口咖啡送到她的两片嘴唇上,然后,抬起光滑又细腻的手背碰碰唇边,那上面正有一滴晶莹剔透的水滴,她伸出舌头舔了舔。 她又抬起眼角瞄了瞄窗外的大街,大街上安静了许多,只有几对洋人男女在舞厅门口搂搂抱抱;还有迈出咖啡厅的几个船员在舞厅门口徘徊了一会儿,接着一转身钻了进去。 那几个跟踪许洪黎的黑影不见踪迹。 这时候,一辆黑色小轿车在沙河街上颠簸,由远至近,戛然而止,稳稳停在了舞厅门口,车门打开,从车里面迈出一个亚洲面孔的小个子男人,他站在车门前左顾右看,露出小心谨慎之色。 这个男人四十岁左右的年龄,身材清瘦,走路八字脚;头发稀疏,秃头顶;眉角上挑,眼珠子很小,眼皮往外凸着,远远看着像金鱼眼;上唇一撮黑胡子,那么扎眼;面无表情,行动诡异。 看到这个男人,许洪黎嘴角露出古怪的笑靥…… 咱们再说许家。 许家老太太从冥爷嘴里知道闵家出事了,闵文智也失踪了,让她大吃一惊,同时,一种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藏不住的害怕挂在她的脸上,就像有一把熊熊烈火燎着她的心肝,不仅让她心慌意乱,更多的是疼痛。 “老太太,咱们的人都出去了,有的回来了,俺又让他们出去了。”冥爷深深弓着背,一脸阿谀取容与小心翼翼,“您老别着急,别急出点什么病来~~三小姐命大福大造化大,有老天爷保佑着呢。” 许老太太眯眯眼,她向冥爷摆摆手,“直管家,您去歇歇吧。” “不,俺不能去歇着,许家的事儿就是俺的事儿……”冥爷伸出一只骨瘦如柴的手在他的胸前晃着莲花指,他细细的腰身扭曲着,他的嘴巴里喋喋不休,“俺多多少少还有点用处,俺听您的,俺随时听命与您!” 正在此时,大院门口传来了清脆的敲门声。 许老太太一惊,她的身体一下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差点摔倒。站在她旁边的赵妈急忙伸出双手扶住她,“您别着急,也许三小姐回来了……俺去看看!” “不,我也去!”许老太太往前走了一步,身子一晃,她头晕目眩……冥爷眼疾手快,他急忙上前搀扶住许老太太的胳膊,“您老别着急,俺先去瞅一眼。” “老太太,闵家来人啦!”院里传来了家丁的禀报。 许老太太猛地抬起头,瞪大眼睛,她又惊又喜,她哆嗦着嘴唇,“谁?!快请!” 门丁站在原地犹犹豫豫,嘴里喃喃着,“是,是闵家的下人~” “无论是谁,快,快请~”许老太太大口喘着粗气,声音焦灼万分。 只见一个蹉跎的背影拖着一件破乱的长袍走进了许家大院。 许老太太站在屋门口,她蹍着脚丫,她昂着头,她的眼睛里飘过一丝惊愕,她右手扶着赵妈的胳膊往前疾走了一步,“她江伯,您,这么晚~快,快请,赵妈,准备上茶!” “是!”赵妈应了一声,转身离去。 来人正是闵家老管家江德州。 “这么晚打扰您啦。”江德州一边往前蹒跚着脚步,一边气喘吁吁地说,“俺今儿就想来许家坐坐……看看您,多日不见呀……”江德州一抬头看到了扭着身体的冥爷,他咂咂嘴,叹了一口长气,“唉,俺老了,眼睛也不好使了,看什么都是重影,耳朵也背了,那不是直管家吗?” “是,江师傅,俺是直明。”冥爷赶紧向前一步,弯腰施礼,深深垂下头,他从地上抬起眼角斜着眼前一脸沧桑又埋汰的老人,他撇撇嘴角,又摇摇头,如果不是给许老太太面子,他不会向一个落魄的下人卑躬屈膝。 许老太太多聪明呀,她知道,这么晚江德州到许家不是来拉家常的,老人一定有事说,但,守着外人他只能没话找话。 “直管家,麻烦您再跑趟码头找一下大少爷,把家里发生的事儿悄悄告诉他~许家发生这么大的事儿不能不通知他一声,您说是不是呀?” “是,是,应该的。”冥爷嘴里一边迎合着,他一边转身往门口走,他一边偷眼看看江德州,他一边掐着嗓音连声说:“俺这就去,俺马上就去。老太太您别着急,您好好照顾自己。” 看着冥爷一摇一摆地走了。江德州长长叹了口气,“日防夜防家贼难防,您许老太太这么大的本事却忽略了身边的人。” 江德州这句话让许老太太再次大吃一惊,她慌忙走近老人,“她江伯,您明示,您话的意思俺不懂,俺糊涂呀!” “您不糊涂,是您太善良了!这么多年,俺还不了解您吗?您忘了许家二太太的死吗?她眼睁睁死在您的面前,更死在许家二小姐的眼前呀~二小姐当时已经十岁了,她能不记得?虽然二太太是有病而亡,可是,二小姐不知道呀,她只以为是您为了独霸许家家业而逼死了她的母亲~” “不,不可能,我对她如已出,她身上虽然没有流着许家的血,可她毕竟在许家生活了几十年呀,她怎么会做出那等事儿~”许老太太瞬间满脸泪。 她想起了许家二太太的死,二太太临死之前把许洪黎托付给她,“不要告诉老爷,这个女儿不是他的。他,他要面子,希望让我的孩子留在许家,留给三妹您,给她一口饭吃~” “好!俺不说,不说,俺一辈子都不会把这件事告诉他,从今以后洪黎就是俺的丫头,俺会好好照看,您放心~” 许家二太太带着心满意足离世。 想起过往,许老太太满心悲凉。 “咳,二太太的事情俺不该在今天提起……可是,今午后,三小姐离开闵家时,俺亲眼看到许二小姐尾随她而去。今儿晚上听闵家的家丁悄悄嘀咕说:许家三小姐失踪,俺就心生疑虑,俺就跑来念叨念叨,但愿俺是胡思乱想,俺老了,也许俺的猜疑有问题~您许老太太多担当~”江德州弓着背往前一步,双臂曲弯,双手抱拳。 “不,不,她江伯,俺谢谢您,谢谢您!”许老太太抓起手里的手帕擦擦脸上的泪,她又无可奈何地摇摇头,长长嘘了一口气,“俺马上派人去找二小姐!但愿她还能记得俺的好,放过婉婷……” “她找我家四少爷去了~” “她?!” “唉”江德州一边摆摆右手,又一边抬起左手捋捋胡须,一边皱皱眉头,“我家四少爷的事情似乎与她无关,这是俺的感觉。” “她江伯,您老的意思是说闵文智与婉婷没在一起吗?”许老太太心里又一惊悸,“这个时候,俺反而更希望两个孩子在一起,多多少少他们互相能有个照顾~不是吗?!” “唉”江德州继续唉声叹气,“俺走了,俺走了,俺看不得您在俺眼前流泪,……您也不要着急,也许三小姐不会有事~” 突然,院里传来了舅老爷严厉的声音,“你们,许家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儿,怎么没有人告诉俺呢?” 第十四章柳暗花明 第十四章柳暗花明 听到舅老爷海秉云的声音,江德州暗暗窃喜。 许老太太却满脸烦躁,她看着端着茶盘刚刚迈进屋子的赵妈,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嘴里没有一句话。 赵妈急忙把手里的茶盘轻轻放到桌子上,她转身垂着头走进许老太太,放低声音,“老太太,俺心里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许老太太依旧没说话,她嗓子眼里只喘了口粗气。 “老太太,这天快亮了,让江管家留在许家吃早饭吧,俺已经安排丫鬟她们去了厨房。” “俺正想给你说这件事呢,让你们舅老爷一吵吵俺脑子又乱了。赵妈啊,你去给她江伯准备一个休息房间,然后派人告诉闵家一声,就说舅老爷有病,他想找江伯絮叨絮叨过往……” 一旁的江德州装作听不清的表情,他一边抬起肥大的衣袖划拉划拉脸,他嘴里一边叽里咕噜,“刚刚你们主仆二人说什么呢?声音太小,俺听不见,俺好久没看见许家舅老爷了,他还好吗?” “他很好!”许老太太撩着嗓子说了三个字。 “俺下去了~”赵妈一边退着小脚往屋外走,一边抬起头看着许老太太挂着烦躁不安的脸,说:“舅老爷的事儿您不要操心,俺马上去安慰他,让他不要吵吵。” “嗯,快去,三丫头的事儿千万不能让他掺糊,他那个急脾气,再到处嚷嚷,就怕惹急了那一些人,后果不堪设想……”许老太太摇摇头,摆摆手,“赵妈,您快去拦住他。” 许家前院的长廊里,顾小敏搀扶着海秉云站在那儿。 海秉云身上披着一件厚厚的长棉袍,他的双手里拄着拐杖,他的身体微颤,他下巴颏上的一缕胡须在晨风里哆嗦。 “这一些坏人,他们太嚣张了,如果这是在大清,如果落入俺的手里,他们还能有嚣张的机会吗?伤俺亲人定让他们付出全部代价。哼,可恶!”海秉云一边咬牙切齿,他一边把他手里的拐杖使劲在地上“吭吭吭”杵了几下,震得长廊都颤抖。 “舅老爷,您是不是好点了?又有脾气了。这天还朦胧着,是不是您做噩梦了?”赵妈踮着小脚,嘴里讪笑着,慢慢走近海秉云,“瞅瞅您,一有点精神,就躺不住了,您不能好好养养元气,气大伤身呀!” “不要用其他无用的话堵俺的嘴巴,俺不聋,不像那个江德州,想当年,他跟着俺在八旗兵营待过几年,也曾出生入死,也曾英勇无畏,可是,他自从跟了闵康承,他就变了,变成了奴才相……他闵康承算什么东西,他还不是靠着他的那个父母阿谀谄媚才混了一官半职?哼,洋鬼子来了他还不是逃了……如果当年俺还年轻,俺一定会与洋鬼子拼一个鱼死网破。” “舅老爷,过去的事就过去吧,就不要再分什么高低啦,眼下咱们不是说大话的时候,更不是冲动能解决问题的,再说,许家这事儿不能张扬呀……” 听了赵妈一席话,海秉云突然沉默良久,他皱着眉头,似乎在心里考虑什么问题。 少顷,他缓缓抬起头看着屋檐上灰蒙蒙的天空,自言自语:“唉,这天变了……如今盗匪横行、强肉弱食……许家必须、马上要有自己的兵……” “是呀,都进入四月份了,天还没有变暖和,今年天气冷,您老还是快回屋子吧。” 海秉云斜了一眼赵妈,他鼻腔里哼了一声,“没有共同语言无法交流,乡下女人头发长,见识短。” “是呀,您舅老爷出身高贵,不仅有文化,还有见识……”赵妈白楞了海秉云一眼,没好气地说:“没法交流~您老就快进屋歇着去吧!” “你让那个江德州留在许家,以后就让他住在许家与俺作伴,这事儿不用与闵家商量,更不要与你主子商量,这事儿俺就决定了。”海秉云一边扭身,一边扔下这句铿锵有力的话。 “好,听您的。”赵妈心里说,这事儿还用您老操心。 “你们以为俺不出屋,就什么也不关心吗?你们都错了,好了,俺不跟你们聊了,俺去歇着了,丫头呀,扶着俺,咱们回屋等着吃饭……” “是!”小敏急忙伸出一双小手搀扶着海秉云的胳膊,“舅老爷,您慢点,这儿有台阶……” 赵妈看着一大一小的背影远去,她摇摇头,心里说:“这个老古董还没有糊涂到胡搅蛮缠,还分得清紧慢,还知道可怜江德州……唉……” 回到屋子里,海秉云慢慢走到桌前,他一抬手拉开了抽屉,从抽屉里拿出两块大洋,“丫头呀,你出去一趟,到沙河街的一品夫人点心铺子给俺买点绿豆糕,那个点心铺子在十字路口往西,她家店铺门口还有一家火烧店……你在沙河街转转,听听,如果有什么消息就回来告诉俺,但是,无论谁跟你说话,你都必须要装哑巴,并且不能跟着他们走,如果有危险你就跑回点心铺子,就说海秉云舅老爷让俺来的,他们就会把你平安送回许家……明白吗?” “嗯”顾小敏点点头。 “丫头呀,你不问问许家发生了什么事吗?”海秉云转身看着顾小敏一双单纯又善良的眼睛,“是不是俺不该让你去呀?可是,让谁去俺都不放心,尤其那个春儿,她只想着她自己,趁着不注意就跑回了家……那个公鸭嗓声音像破锣,人没到,声音能飞过沙河街,坏事!俺只能让你去打听一下外面的消息,又不放心你……” 顾小敏小心翼翼打断海秉云的话茬,“舅老爷,俺也知道三小姐失踪的事儿,俺也着急,您让俺出去,俺心里高兴,俺一定好好去打听一下三小姐的事儿,俺不会跟陌生人说话,更不会跟着他们走,您尽管放心。” “呵呵”海秉云突然笑了,他点点头,“知道,知道,你毕竟在鬼子管辖之地生活过,有胆量,这点,在你一进门俺就看出来了。比你们的三小姐强百倍,她双耳不闻窗外事,两眼不看他人物,她没有几个朋友,更没长几个心眼,咳,都被她母亲惯坏了……” 顾小敏怀里揣着舅老爷给的两块大洋偷偷离开了许家,她直奔沙河街的一品夫人点心铺子。 这个时候,天已经大亮,阳光蹿出了云层撒在路上,撒在人们的身上,暖洋洋的。熙熙嚷嚷的人群在街道上喧哗着,各类琳琅满目的商品摆满了街旁铺子门口,简直就是一个大集市。空气里时不时飘着讨价还价的声音,好不热闹。 顾小敏瘦小的身影挤在人群里,她满眼是惊奇,在这儿有她没见过的小吃和屋里用的、头上戴的什物;还有太多的人,几乎是人挤人。这么热闹的地方,不仅让她目不暇接,更多的是新鲜,还有点张皇失措。 “让开,别刮着你们的衣服……刮碎了俺不管……” 顾小敏身后传来了一个清脆的声音,她急忙闪开身子,让出一条路。 只见一个十三四岁左右的男孩,他身上背着一捆劈柴,那捆劈柴摞在他的头顶,把他的整个身体遮得严严实实,他的背深深弓着,远远看着像一个大刺猬。不仔细看都找不见他的身体藏在哪儿?他的脸朝下,他的脚步却非常敏捷。 “让开,让开……”他的声音像风铃,伴着街道上小贩的吆喝声穿梭。 偶尔一抬头,他满脸红扑扑,那是累的颜色;满脸汗珠子,“滴答滴答”砸在他的脚面上;他的脚下是一双黑色布鞋,露着脚趾头,脚不大,走路很快;再往他脸上看,一双又大又圆的眼睛,宽宽的双眼皮,还有一个高挺的鼻梁,一个粉红的嘴唇。这个男孩真漂亮。只可惜一身灰布衣,补丁摞补丁。 看着男孩远去的背影,顾小敏心里一颤,她想起了她在坊子火车站捡煤渣的情景,她心生怜悯,似乎有一根无形的绳子,把她和那个远去的背影紧紧栓在了一起,她心里感到一股凄凉袭击了她的心脏,让她全身冰凉。少顷,她猛地抬起头,她想再看看那个背影,那个背影已经在前面的路口消失了。 为什么那个男孩让顾小敏心烦意乱呢?那个男孩又是谁?那个男孩是女扮男装,是顾小敏的二姐。 在六年以前,夏老太太带着顾小敏的二姐来到了郭家庄。老人不想离开坊子矿区,因为她的丈夫留在了那儿。又为了躲避顾庆坤,她只能选择暂居离着坊子矿区最近的郭家庄。她给顾小敏二姐取名夏蝉。平日里夏老太太继续她的老本行,年幼的夏蝉打柴卖柴。 顾小敏就这样与她二姐匆匆擦肩而过。 此时此刻顾小敏再也提不起任何兴趣,她垂着头,拖着忧伤与失魂落魄的身影慢慢往前走着。 拐过前面的十字路口,一抬头就看到了一个招牌,“一品夫人点心铺子”,这几个字绣在一块蓝布上,绣工精细,线条明快。顾小敏不识字,她只是按照着舅老爷的描述而找到了这儿。 只见店门口内忙碌着一个系着围裙的苗条身形。 从后面看就知道这个女人一定很漂亮。女人头上是一个椭圆的髽髻,从头顶梳到脖子,丝丝缕缕那么服帖,那么清爽;身体如一个花瓶似的凹凸有致,不胖不瘦,不高不矮;女人一转身,一对笑靥那么美,细细的眉眼含着一汪清水,肤色白润,形态温和。真不愧是一品夫人。虽没有华贵的衣装,也挡不住这个女人的魅力与精致。看年龄也有三十岁左右,成熟端庄,委婉大气。 女人身前是一个木头框架,架子上摆着一个个方方正正的、没有盖子的木盒子,木盒子里放着各种糕点。 ”你买什么?”女人一扭身瞅见了顾小敏,她轻柔地笑了笑,“小姑娘,你想吃吗?” 顾小敏紧紧闭着嘴,摇摇头。 女人稍稍皱了皱眉梢,她温和又心疼地端详着顾小敏,“你,孩子,你不会说话吗?” 顾小敏抬起右手伸进怀里,一会儿,她从衣服里面的兜里掏住两块大洋。她把大洋递给一品夫人,她又用手指指一个木盒里摆放着的绿豆糕。 一品夫人一愣,她低头看看小敏递给她的两块大洋,她严肃地抿抿嘴角,小声嘀咕,“是许家的舅老爷让你来的?奥,你是许家新来的丫头,是吗?” 顾小敏咬咬嘴唇,又轻轻点点头。 “没听说呀?许家找了个哑巴丫头呀!……” 就在这时,街口传来了“买豆腐了!”一声清脆又熟悉的声音。顾小敏情不禁扭身看过去,只见姚訾顺肩上挑着豆腐筐子往这边走来。 一品夫人急忙扔下顾小敏去招呼姚訾顺,“卖豆腐的,过来,过来!” “一品夫人,您今儿要买多少豆腐呢?”姚訾顺一边问,一边慢悠悠走了过来。 看着姚訾顺,顾小敏特别激动,就像是见到了久别重逢的亲人,她想起了她的父亲,她真想喊一声,“姚叔叔。” 可是,舅老爷让她装哑巴,她只能把到了嘴边的话咽下去。 “小姑娘,你等一下……”一品夫人一边对顾小敏说着,一边扭身匆匆迈出铺子门口,她一边向姚訾顺招招手,“师傅,您到铺子里来,您挑子里还有多少豆腐?俺今儿全买了。” “好,好,”姚訾顺仰着笑脸答应着一品夫人的话,他挑着筐子擦着顾小敏身边迈进了点心铺子。 姚訾顺没有认出顾小敏,顾小敏有点失望。 “您马上去后山,那儿有一个废弃的大车店,这两天那个孙婆子往那儿跑了好几趟,俺怀疑孩子被他们藏在那边。” 一品夫人的话飘到了顾小敏的耳朵里,她眨眨眼睛,她想到了许家三小姐。 “好,俺马上去……” “您注意安全,也许他们还有其他的帮手!俺想去,又不敢,今儿俺一直在等您……”一品夫人啧啧嘴巴,“希望那个孩子平安无事!” 姚訾顺挑着筐子匆匆离开了一品夫人点心铺子。 “给!”一品夫人把一包点心递到了顾小敏的手里。 顾小敏急忙抓起那包绿豆糕,转身离开了点心铺子,她紧紧追着姚訾顺的背影而去。 第十五章 杂乱无章 一品夫人与海秉云的缘起: 一品夫人本名罗一品,她出生于1910年。 她的父母曾经都是义和团的成员,她的父亲罗冯轩是义和团的一个坛主。他们夫妻俩曾带领义和团成员在天津紫竹林抗击洋人,英勇无敌。 1901年9月7日,嚣张跋扈的八国联军逼迫清政府签订了不平等《辛丑条约》。其中有一条必须严惩参与抗击洋人的政府官员以及义和团组织。 刹那间北平人心惶惶,更是鸡犬不宁。 义和团组织在当时情况之下不得不解散。 罗冯轩带着他的妻子金珠子离开了北平踏进了河北地界。 海秉云也是参与抗击外寇的官员之一,并且他的两个儿子已经跟随聂士成战死天津紫竹院,他也在洋人的通缉名单之列。 他本不想离开北平,离开他的家,可是,他的妹妹还是安排人把他推上了马车,“把他送到沧州许金府,关起来……不要走大路……”这是当时许老太太扔给车夫的一句话。 许金府是许家在沧州的一处院落。 一路上,海秉云沉默无语,更痛苦不堪。他恨,他恨洋人,更恨清政府无能。 马车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上颠簸。 天阴得看不清路,头顶上还时不时传来乌鸦的“呱呱”声,听得人心惶惶。 海秉云掀开车篷上的布帘,他探着身子往外看,什么也看不清,真是伸手不见五指,黑洞同的。 突然,海秉云心里一颤,眼前朦胧之间有一堵墙挡住了去路,不,那是厚厚的云雾,那是深深的峡谷浮力托举起来的雾霾。 海秉云情急之下大喊了一声:“停下来,赶紧停下来!” 已经来不及了,马车即将摔下峡谷,海秉云一闭眼,“完了,也好啊,我们一家去团圆了!” 就在这时,一双大手似乎从天而降。这个人力量真是力能扛鼎,气贯长虹。 海秉云睁开眼时,他身边跪坐着车夫,车夫正在哭哭啼啼。 旁边不远处传来一个女人细腻又心疼的责怪声,“你不要命了,可吓死俺了,你瞅瞅,你的胳膊骨头都露出来,这可怎么办呢?” 还有一个男人忍着伤疼的安慰声,“没事,没事,别怕,这点伤算什么呢?” 这个救下海秉云的男人正是罗冯轩,那个哭哭啼啼的女人正是罗冯轩的老婆金珠子。 为了报答罗冯轩的救命之恩,海秉云把罗冯轩两口子带去了沧州的许金府。 罗冯轩和金珠子在沧州许金府住了几天。耿直刚烈的罗冯轩知道海秉云是皇亲国戚,他就带着金珠子离开了许金府,在沧州街上开了一家点心铺子。从此以后海秉云与罗家结下了不解之缘。 1932年,罗冯轩和金珠子去了古北口战场抗击日寇,从此以后杳无音信。时年罗一品已经是一个二十几岁的大姑娘了。就在那年海秉云把罗一品带去了弥河口的郭家庄………… 看着姚訾顺远去的背影,罗一品愁眉苦脸,她害怕姚訾顺一个人对付不了那一些绑匪,她更挂挂着许婉婷的生命安全。 “一品夫人,您在做什么?发什么呆?俺把劈柴给您放哪儿?”一个清纯的声音突然从耳边传来。 罗一品一激灵,她抬起眉眼,她看到了身上背着劈柴的夏蝉。她赶紧跑出铺子门口,她一边伸手托住夏蝉后背上的劈柴,一边责怪着,“你这孩子,今儿来回几趟了?累不累呀,快,快放下,多沉呀!” “不沉,习惯了!”夏蝉借着罗一品的力量把劈柴放在了地上。她扬起满脸汗珠子,调皮地看着罗一品,“一品夫人,您不仅长得好看,更是好心肠,您是最心疼俺夏蝉的人!” “就你小嘴会说,是不是想吃点心了?”罗一品一边说,一边转身从货架上抓起一块手帕递给夏蝉,“想吃,就进去洗洗手,洗洗脸……” “不,俺今儿,俺……”夏蝉抬起手挠挠后脑勺,满脸不好意思,“俺今儿想……” “说吧!瞅你,还知道害羞,少见呀,呵呵……” 夏蝉往前探着小脑袋,压低声音,“俺想跟您借点钱……” “……”罗一品张张嘴没有吐出一个字,同时她皱皱眉头。 “俺借了一定会还,以后俺的柴不收您的钱!”看着罗一品沉默,夏蝉以为罗一品不愿意借钱给她,她急忙双手抱拳作揖,“以后俺把卖柴的钱攥着,慢慢还……” 罗一品抬起头使劲端详着夏蝉,她心里很清楚夏家不缺钱,夏老太婆接生的手艺不错,收入更不错。这么多年,夏蝉开口借钱还是第一次,她夏家发生了什么事吗?“你娘病了吗?” “没,俺娘没病,好好的。”夏蝉吸吸鼻子,摇摇头。 “那?你需要钱做什么呢?” “俺想买件衣服穿。”夏蝉吞吞吐吐,满脸羞涩。 “买衣服?”罗一品再次把眼神落在了夏蝉的身上,眼前,这个十四岁女孩身上已经显现了清纯的痕迹,削肩细腰,长挑身材,凹凸玲珑;不厚不浓的眉梢稍稍向上扬起,长而微卷的睫毛下,有着一双像水晶一样清澈的眼睛;不薄不厚的嘴唇,粉淡如花。还有白皙的肤色。只可惜一头短发,一身破烂男装,就这样也这挡不住她的俊美与朝华。 “好,好,俺夏蝉想恢复女儿妆,真好……姐姐想看看夏蝉穿女装的样子,一定是一个美丽的姑娘。” “不,不是俺穿。”夏蝉的脸更红了,她不好意思地摇摇头,突然,她语气卡住了,卡在她的喉咙,让她全身哆嗦,少顷,她用牙咬咬嘴唇,把眼睛低垂下去,嘴里喃喃着,“俺想偷偷穿一下……” 罗一品眯眯一双丹凤眼,她知道年幼的夏蝉还没学会撒谎,而今天夏蝉嘴里的话让她产生了猜疑和怀疑。 “俺不借了,俺走了!”夏蝉扭身准备离开。她单纯的眼睛里藏不住的紧张。 “等一下!”罗一品从怀里掏出三块大洋递给了夏蝉,温和地说:“去吧,俺不问,但,你必须小心,必须保护好自己,尽量不要穿女孩衣服。” “谢谢您,您真好!”夏蝉一边从罗一品手里接过三块大洋,一边深深鞠躬,“一品夫人您放心,以后俺一定还给您……” “嗯!”罗一品点点头。 看着夏蝉匆匆而去的背影,罗一品心升疑问,更多的是不放心。她急急忙忙收拾了一下摊位,她抬直身体向旁边的火烧铺子喊了一嗓子,“张妈,您帮俺瞭一眼铺子,俺去街口买点针头线脑!” “去吧!这光景不忙,没几个人!”从火烧铺子里面探出一张老年女人温和的脸。 咱们再说顾小敏。 顾小敏不远不近地尾随者姚訾顺来到了空旷的郊外。 姚訾顺身前背后还走着几个小买卖人,那一些人中有货郎,他们挑着木箱子,上下颠簸;有的身上背着褡裢,他们一边走着,一边晃着身体,嘴里一边哼着小曲,也许是刚刚在沙河街上喝了点小酒,醉眼朦胧。越往前走,人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下了姚訾顺,还有顾小敏。 阳光照在坎坎坷坷的山涧小路上,照绿了身边的树木,也照绿了远处的蟠龙山,还有隐隐藏在几棵大树后面的、破旧不堪的大车店。 远远看过去,大车店四周的高墙已经坍塌,没有大门;眼睛穿过残垣断壁,矮矮的几间瓦房露着房顶,几根木梁孤单地搭在屋脊上,像几条烤黑的鱼;摇摇欲坠的窗棂挂在黑糊糊的墙壁上,在风里荡着秋千;有两个人影在院墙里攒动,像是丢了什么东西,猫着腰四处寻找。 姚訾顺停下了脚步,他知道此时不可能这样大摇大摆进入大车店,里面的人一定有防备。 他抬起头,四处观察,他发现了大车店后面紧挨着一片树林。 他准备穿过树林……他急忙把肩上的担子调了一个头,猛地一转身,他看到了顾小敏,他惊愕地瞪大了眼睛。 只见顾小敏双身抱着一个鼓鼓的纸袋,锁着双肩,正用一双慌里慌张的小眼睛瞅着他。 “你,你是谁家的孩子?你怎么在这儿?” “姚叔叔,俺是顾小敏呀!”一句话带下了两行泪。 “顾小敏,顾庆坤的三女儿?小敏?!你不是在许家做丫头吗?”姚訾顺满眼惊呀。 顾小敏点点头。 姚訾顺走近顾小敏,“孩子,真的是你,你怎么在这儿?……许家对你不好吗?” 顾小敏急忙摇头,“不,挺好的!” “那你?” “姚叔叔,许家三小姐失踪了!今儿俺去一品夫人点心铺子遇到了您……” “哇?你从沙河街跟着俺跑了五六里路,孩子,这个地方不是你应该来的,如果遇到坏人怎么办?许家和闵家的事儿我们都知道了,我们的朋友已经在四处打听了……你快回去吧。” “俺听到了您与一品夫人的谈话,那个许家三小姐就在前面的大车店里……” 姚訾顺急忙摆摆手,意思是让小敏小点声,“孩子,你看,那里面有人,他们是坏人,那儿危险,快走,你跟俺来……”姚訾顺伸出一只手拽住小敏的胳膊,另一只手指着前面的一条小河沟,“你贴着小河沿往前走,过了一个山坡就到了沙河街的后街,那儿离着许家不远……你快走,离开这儿。” “不,俺要看看三小姐,她还好不好?俺才能回去禀报给舅老爷。”顾小敏倔强地嘟囔着小嘴。 姚訾顺回头看看,他又怕耽误救人,他又怕惊动那几个坏人,他左右为难,他摇摇头,无可奈何地叹口气,“唉,小敏呀,你不要说话,只要静静地跟着俺,好吗?” 顾小敏慌忙闭上小嘴巴,使劲点点头。 大车店的院子里,有一口枯井,井沿杂草丛生,一层层高高的、长长的、焦黄的枯叶在风里摇曳;一个很大的磨盘靠在墙根下,旁边堆积着一团草绳子;靠着屋门口还有一张只有两条腿的桌子,桌子两边正好卡在左右门框上,严严实实堵着门洞子。可以想象,屋子很早以前就没有了门板,他们用这张破桌子堵住了屋里的人,可是,此时屋里已经没有了人,只有被镰刀割断的绳子,还有那根拴马桩孤零零地立在那儿,还有几个冰冷冷的马槽。 马车店里的真实情况姚訾顺不知道,他以为许家三小姐还被他们关在里面,他满心焦灼,他带着顾小敏匆匆穿进了树林。 院里是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这俩个人就像热锅上的蚂蚁在马车店里团团转,一会儿趴着身子往井里探头探脑,一会儿跳着脚丫往墙外面瞭望。 男人三十多岁,一脸坏相,尖尖的下巴,像一把锥子,真是一个瓜子脸,削瘦露骨,青黑黑的,黑中带着油亮,像擦了茶油子;他头上戴着一顶鸭舌帽,他脸小、头小,帽子像锅盖,他尖尖的头顶像一根螺丝,螺丝插在帽子里;一双豇豆眼闪着狡黠的光,那两束光像探照灯,左右、上下飘忽;他紧锁眉头,愁眉苦脸,还有满嘴懊悔,“早知道这样,还不如,俺……你这个孙婆子,是你坏俺的美事,你前怕狼后怕虎,这会儿好看了,人丢了,你什么也得不到了,俺也跟着你穷忙活……” 瘦猴旁边的女人四十多岁的模样,她的脸像个胖胖的紫茄子,她额头冒汗,她手脚痉挛,她是怕的。这个时候她只有沉默,还有满腹思量,她知道把许家三小姐弄丢了的下场,她既怕许家的许老太太,她更怕那个有枪的女人,这件事让她腌臜,更让她头疼。 “谁?!”那个瘦猴听到了脚步声,他竖起了耳朵,他的灵敏度不差起一只兔子,他认真辨别脚步声来自哪儿?来人是男人还是女人?那脚步声来自后山墙根,听声音似乎有一个大男人,还有一个小孩子。 他若有所思地皱皱眉角,他的唇边往上撇了撇,下巴尖上的一撮山羊胡子随着他尖尖的下巴往上翘了翘。 孙婆子一惊,她扭了扭颤抖的肩膀,往前伸伸脖子,瞪大了眼珠子,声音尖厉,“难道她躲在后墙根,快,快去看看!” 这个时候,姚訾顺知道跑已经来不及了,他急忙从豆腐筐上抽出了扁担,他一边回头压低声音嘱咐顾小敏,“小敏,你千万不要动,藏好了,看看叔叔怎么教训他们这一些坏人!” 姚訾顺双手紧握扁担,他的身体贴着断墙,一双明锐的眼睛紧紧盯着前方,当瘦猴的双脚刚刚迈出墙角,“呼”扁担带着风横着扫了过去。 姚訾顺想,这一扁担扫过去,对方的腿不折,也要报废,他万万没想到对方身手非常敏捷。 瘦猴“嗖”弹跳了起来,他矮小、瘦弱的身体飞上了断墙。 姚訾顺一愣神。 瘦猴弯腰抓起一块大石块,“啪嘁”飞了过来。姚訾顺急忙抬起大手推开了小敏,他身体往下一蹲,大石块贴着他头顶飞过。姚訾顺没有犹豫,他迅速用扁担支撑着地面,身体使劲往上一蹿,他落到了瘦猴的身前,接着,他再次举起扁担狠狠抡过去。对方一个鲤鱼打挺跳开身体。 姚訾顺又一愣,心说:眼前的瘦猴不是一般人,还有一定的武功。正在这时,姚訾顺耳边传来了异样的风声,他一偏身体,一歪肩膀,一块砖头擦着他的耳边飞过,“啪叽”落在了院子里。 看着、听着院墙上的打斗声,孙婆子一脸张皇失措,她四处寻找藏身的旮旯,她以为许家来人了,她胆战心惊,她嘴里一边尖叫,她一边想钻进屋里。那张破桌子堵住了她的去路,她弯腰弓背准备挪开那张破桌子。 “孙婆子,院外面有一个姑娘……”瘦猴一边大口喘着粗气,他一边朝着孙婆子的背影嚎了一嗓子。 瘦猴有点怕眼前的姚訾顺,姚訾顺不仅比他高大魁梧,还有一身工夫,他有点力不从心。他想用顾小敏干扰姚訾顺的精力,又希望孙婆子与他联手对付眼前的姚訾顺。 听了瘦猴嘴里的话,孙婆子停止了她手里的动作,她脸上瞬间闪过一惊,一喜,她舒展眉头,她以为瘦猴嘴里说的女孩是许家三小姐。 她一边提提裤腰,她一边挪着小脚,她一边扭着腰身往院子外面走,她忘了害怕。 姚訾顺急忙转过身,他想嘱咐小敏小心,就在这时,瘦猴抓住了空隙,他举起拳头对准了姚訾顺的后脑门。 姚訾顺感觉到脑后有一股恶风由远而近,他急忙举起扁担从肩膀上往后一甩,“啪”扁担一头狠狠敲在瘦猴的手上,疼得瘦猴“嗷嗷”直叫。 墙下,眼瞅着孙婆子晃着肥胖的身体扑向顾小敏。 姚訾顺如猛虎翻身,一个跟斗,轻轻落地,他用长长的扁担挡在孙婆子与顾小敏之间。 瘦猴看到了他取胜的时机,他也从墙头上跳了下来,他双手握拳直奔姚訾顺。 姚訾顺扭脸看看顾小敏,“孩子,你不要怕,保护好自己,这个老太婆是小脚,相信你能应付她!” 躲在墙角的顾小敏听到姚訾顺的吆喝,她急忙扔下怀里的绿豆糕,弯腰抓起地上的石头,她使劲把石头抛向那个老巫婆。 孙婆子一愣神,只见一块拳头大的石块向她面门飞来,她一晃身子,一双小**叉,她自己绊倒了自己,“扑通”倒了下去。 孙婆子不偏不倚倒在瘦猴的脚下,瘦猴一愣神,他的身体一晃,他头顶上的鸭舌帽飞了起来,露出他光秃秃的头顶,他头顶四周还有一圈头发,那圈头发在他头顶上飞舞,真像一只猴子。 姚訾顺一声断喝,他再次抡起手里的扁担,“啪”一声闷响,霹在瘦猴的后背上,瘦猴一声惨叫横躺在地上。 第十六章横生枝节 瘦猴已经昏迷不醒,像一只死猴。 姚訾顺把瘦猴和孙婆子拖到了大车店的院子里,用绳子把他们的手脚都捆了起来。远远看着院子里地上似乎躺着两只待宰的猪,一头瘦猪,一头肥猪。 孙婆子用屁股做轴承,在地上转圈圈,她一边嚎,一边求饶。 姚訾顺哪儿顾得上她,他把手里的扁担立在墙根,然后直奔那个门洞子。 顾小敏像个小尾巴似的紧紧追着姚訾顺的背影。 姚訾顺把那张卡在门洞里的破桌子挪开,他踏进了屋子。 屋子地上只有一堆堆黑乎乎、烂糟糟的茅草和一层厚厚的灰尘。墙上挂着凌乱的蜘蛛网。靠着拴马桩的地上非常干净,是有人坐出来的痕迹;地上还有几节断绳,可以想想那个人已经逃跑了。 姚訾顺皱皱眉头,他在屋里踱着沉重的脚步。他的眼睛慢慢转向窗台,窗台上有攀爬过的痕迹……姚訾顺急忙从屋子里奔到院子里,他直奔孙婆子, “我问你,那个许家三小姐呢?”姚訾顺直视着孙婆子的眼睛,声音严厉,“说实话!” 孙婆子垂着眼角,颤抖着腮帮子,摇摇一层下巴皮,“不,俺不知道!” “说实话?!快说!” “她,她跑了……” 姚訾顺沉默,他明白孙婆子嘴里没有说假话,凭他的观察,他心里很清楚,那个许家三小姐的的确确跑了。可是,凭她一个人的力量逃出这个地儿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儿,她不仅手无缚鸡之力,更娇生惯养,这种情景也许是她第一次遇到,害怕还来不及呢?是谁?是土匪?!土匪他们不可能走窗户;这个人是柴夫?!柴夫也不可能挪不动一张桌子;那就是一个孩子或者一个老人,这个人又是谁呢? 孙婆子躺在地上,她的身体蜷着,她的手脚无法挣扎,她偷偷地用眼角打量着眼前的姚訾顺,眼前的男人似乎在哪儿见过,一张光洁又冷峻的脸庞,棱角分明;乌黑深邃的眼眸,泛着刚毅的洸;不淡不浓的眉,高挺的鼻梁,温和的嘴角……他是沙河街上卖豆腐的男人,孙婆子眼睛一亮,“您,您是那个卖豆腐的?是吗?您饶了俺吧,俺也是无辜的。再说,这事儿与您也无关呀……”孙婆子尖着嗓子、流着泪哀求着,她心里觉得眼前的人不是太难说话,兴许她多哀求几句就能让对方心软了而放了她。 姚訾顺慢慢蹲下身体,他直视着孙婆子的眼睛,咧咧嘴角“哼”了一声,“是,你还认得俺?俺就是那个卖豆腐的……说起来,这事儿其实不该俺管,但,许家老太太给了俺钱,让俺帮忙,你说这个忙俺该帮不该帮呀?还有,俺也认识你孙婆子呀,如果俺把这事儿告诉许家是你孙婆子做的,你的头还能在你的脖子上挂几天?” 姚訾顺知道,这个孙婆子专门做一些伤天害理的事情,但,毕竟她也是一个老百姓,她虽然心胸狭隘,也是蝇随骥尾之人,罪不至死。为了堵住孙婆子的嘴巴,他只能用许家威胁她。 听了姚訾顺的话,孙婆子战战兢兢,她只感觉后脊梁骨穿风,穿进了她的前胸,好像五脏六腑被掏空了,冷。她知道许家的厉害,“不不,求您了,不要告诉许家,这事儿与俺无关!” 姚訾顺抬起头看看站在他身旁的顾小敏,“孩子,你去把那一些绿豆糕捡起来,别浪费了!” “嗯”顾小敏看了看姚訾顺,又看了看孙婆子,她踏出了大车店。 姚訾顺不想让顾小敏掺糊许家大人之间的事情,如果让这个孩子带着敌视生活在许家,那么以后的日子不好过呀,他只能把顾小敏支开。 看着顾小敏踏出了院子,姚訾顺垂下眼睛狠狠盯着孙婆子,声音严厉,“你也是土半脖子的人了,就不怕遭报应吗?” 他一边说着,一边站起身,“你想活命,以后不许说认识俺,否则……” “好,好,俺不说!咱们不认识,不认识!”孙婆子头如捣蒜。 “那个,俺再来问你,谁让你们绑架了许家三小姐?” “这?!”孙婆子眼珠子滴溜溜转,她不敢说呀,那个女人曾用枪指着她的脑门,警告她不要胡说八道。 “说!” “俺不认识!真的不认识,求求您放了俺吧,俺已经知道错了,不就是为了讨生活吗,唉,俺不该为了钱做出这种事儿……” “那个指使你的人是女人还是男人?快说!”姚訾顺打断了孙婆子的话,他抬起手指了指院里那口枯井,“你再不老实,俺把你们扔进井里,那口井就是你们的坟墓!” “不,不,您不要这样做,俺说,俺说,那个人是许家二小姐……” 正在这时,顾小敏慌里慌张跑了进来,“姚叔叔,那个,那个河沟那边来了三个人!” 看到顾小敏惊慌失措的样子,姚訾顺急忙迈开大步蹿到院墙旁,他仰起头向远处张望,的确,不远处的河沟旁走来三个人影。 姚訾顺凝神细看,那三个人走路的姿态,其中一个像女人,是许家二小姐?那两个男人是谁?是日本人? 想到这儿,姚訾顺突然转身奔到孙婆子眼前,“孙婆子,那个瘦猴暂时醒不来,即使他醒来也不认识俺,只有你认识俺,俺今儿必须要了你的命!”姚訾顺一边说着,一边抓起了墙角立着的扁担。 孙婆子看着姚訾顺手里举着的扁担,吓得她又在地上转圈圈,“饶了俺吧,俺不说,不说认识您!俺说是蟠龙山土匪抓走了许家三小姐,并且还打伤了瘦猴……” 姚訾顺点点头,“好!俺且相信你孙婆子一次,俺走了,你们就等着吧,等着他们来给你们松绑吧。” “唉,唉……”孙婆子咧咧嘴角,全身像筛糠。 姚訾顺急忙拉起顾小敏匆匆绕过大车店后山墙,直奔小树林。 那三个人影是谁呢?姚訾顺猜对了。 一个女人,自然是许家二小姐许洪黎。另外两个男人是日本人。其中一个就是那天晚上与许洪黎幽会的日本人。 他们为什么抓了许家三小姐呢?因为日本人看上了许家码头,他们想用许家三小姐作为交换条件。同时,他们还抓了闵文智,抓闵文智自然也是为了闵家在弥河口的地皮。 今儿,他们就是来大车店带走许婉婷。 他们一行三人踏进大车店时,只看到了被捆绑着的孙婆子和瘦猴。 孙婆子一见到许洪黎就扯着沙哑的嗓子嚷嚷,“二小姐,快救救俺吧!” “发生了什么?”许洪黎一惊,她瞪大了一双圆圆的眼睛,她的嘴角颤抖,声音冷酷,“孙婆子,你快说,发生了什么?” “土土匪!土匪来了!”孙婆子嚎啕大哭。 孙婆子看到许洪黎似乎是看到了生的希望,孙婆子错了。 两个日本人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他们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然后窜进了屋里。 听了孙婆子的话吓了许洪黎一跳,她也明白弄丢了许婉婷的后果。她呆呆地盯着地上的孙婆子,眼前的孙婆子好像变成了另一个人,那就是她的母亲许老太太,许老太太冷眉冷眼,狠狠地看着她,那双眼里射出几道光,那几束光里藏着刀子,刀子直戳她的心脏,让她颤栗,让她汗毛倒竖,更让她毛骨悚然。 姚訾顺身后传来了几声枪声,枪声惊飞了树林子里的鸟儿,鸟儿惊慌失措地哀嚎着从林子上空飞过。 顾小敏害怕地锁紧了瘦弱的双肩。 姚訾顺停顿了一下脚步,他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叹了口长气,不用回去看,他就知道发生了什么,那口枯井也许就是那两个人的坟墓。 风刮着路边的小树,拽着大树的枝丫,卷着地上的干草,在山脚下游荡,就像坟头的番抓着潦倒的魂魄;田间地头冒出一层层绿色,这是春天的色彩,春天的光景下隐藏着人世间的晦暗。 一条蜿蜿蜒蜒的小路往前延伸着,一直延伸到沙河街。 刚刚走入沙河街的街口,姚訾顺停下了脚步,他喊住了小敏,“孩子,你回到许家,告诉许老太太,三小姐平安无事,过几天,就会回家。”姚訾顺明白,许家财大气粗,无论谁救了许家三小姐,他们也不会错过这个邀功请赏的机会。 姚訾顺目送着顾小敏远去的背影,他转身直奔一品夫人点心铺子。可是,点心铺子里里外外没有一个人,铺子门口只有一个整整齐齐的摊位,还有墙角放着的一捆劈柴。 姚訾顺一愣,他以为罗一品只是短暂地离开一会儿,没想到,他在点心铺子门口徘徊了好久也不见罗一品的身影。 “卖豆腐的,您在这儿干嘛呢?”点心铺子旁边的张妈发现了姚訾顺,她手里抓着一块抹布走了出来,“唉,她说出去买点针线什么的,这一出去就三个小时呀,您看看,这天都擦黑了……” 张妈的一句话,让姚訾顺额头冒汗,他急忙嘴里打着哈哈,“她欠俺豆腐钱,您说……她说让俺下午来取……张妈,您真的不知道她去哪儿了吗?” 张妈摇摇头,唉声叹气,“不知道呢,俺也正和俺当家的絮叨呢……这个时候该收摊了,你说,你说糟心不糟心呢……” 罗一品去哪儿了? 罗一品出了沙河街,她想先去找找夏蝉,然后再去找姚訾顺。她知道夏蝉家住在沙河街西边的弯头河村。 在弯头河村旁边有一家面馆,罗一品想去讨口水喝。 万万没想到,一口水把罗一品喝上了蟠龙山。 第十七章这怎么好呢? 弯头村挨着沙河街三四里路。 它背靠一片荒山,这处山不高,就像是平地而起的一个山包,因为怪石丛生无法种粮食,只有一片沙棘树和矮矮的松柏在风里荡漾,远远看着就像一片淡绿色的云落在村子上空,村子在云里时隐时现。 这处山包连着蟠龙山。 弯头村外不远处有一条小河,不知有多长,河面上有一座石头桥,桥身连接着两个村子,中间还有一条东西路。 南边是八里村,这个村子南北长度有八里路,所以就地取名八里村;北面就是弯头村,因为这条小河在弯头村拐了一个弯,这个弯就是弯头村的由来;在桥的南面有一条东西路,这条路把弯头村和小桥与八里村一分为二。 这条路很宽,不仅能走马车,还能通汽车:西通沙河街,往东十几里就是蟠龙山的一个弧角。 罗一品离开了沙河街,她急匆匆地拐向了通往弯头村的小桥。过了小桥就看到一家面馆。 面馆门前的招牌在风里摇曳。 罗一品停下脚步喘了口气,她又从衣襟上抓起一方手帕擦擦脸上的汗珠子,这个时候太阳已经过了中午,被雾气包裹着的阳光虽然不是很明亮,却很湿润。天气不算热,只因为她走路有点急,全身冒汗,口干舌燥。 她想去面馆讨口水喝。这家面馆主人罗一品认识,面馆老板姓肖,肖老板是一个大孝子,他的老娘最喜欢吃点心,所以,他经常光顾罗一品的店铺。 罗一品迈着轻盈的小步慢慢靠近了肖家面馆。 面馆门前有一个凉棚,凉棚下有两张桌子,一张桌子旁边坐着一个大汉,模样三十几岁的年龄,穿戴打扮像农夫;还有两个人坐在他旁边的另一张桌子前,看岁数不大,二十几岁的年龄,脸上带着放荡不羁。 罗一品的脚步刚刚迈到凉棚下,那三个人偶尔一抬头,他们满脸惊愕,半张着嘴巴:眼前是一个美丽动人的女人,满脸的汗珠子润湿了她的前额与耳旁的几缕细发,那张脸就像刚刚出水的芙蓉,粉嫩嫩的。 罗一品虽然没有正眼瞧一下那一帮男人,她也感觉到了那一些人火辣辣的目光,那些目光带着邪恶,让她全身不自在。她急忙向前疾走几步靠近店门口。 “肖老板,肖老板在吗?”罗一品故意撩开嗓门喊了一声。她一边喊,一边抓起袄裙下摆,一边抬起脚迈进店门槛。 面馆里面客人不多,有三三两两零散地坐在墙角旮旯里,他们眼前的桌上只有一个空碗和一副竹筷子,他们一边嘬着后槽牙,一边打着饱嗝,一边指手画脚、旁若无人地扯着牛皮,看样子,他们互相认识,更像是当地的村民。 随着罗一品的话音从面馆后堂跑出一个中年男人,他一身灰布夹袄,一个说白不白、说灰不灰的围裙系在腰间,再往他脸上看,一个忠厚老实的面相,一双柔和的眼睛,一个矮矮的鼻梁,一个宽宽的嘴角,声音温和又带着惊讶,“您,一品夫人,您怎么来了?真是稀奇啊!快请,快请!”肖老板一边说,一边从肩膀上抓起一块毛巾,一边快步走到一张方桌跟前,“来来,您请坐!” “吆,肖老板,您这么兴隆的生意怎么没有雇一个伙计呀?您一个人里里外外忙活,真够累的。” “哪儿?哪儿?就是离着家近点,能够照顾老的少的……做这点小买卖只为了有口剩汤剩饭填饱肚子而已,怎么还能雇得起伙计呢。” “瞧您肖老板说得,怪可怜不是……好了,俺今儿走到您家门口就是讨口水喝,顺便歇歇脚丫,您不介意吧?” “哪儿?怎敢?您先坐着,俺这就去给您端碗水过来!”肖老板一边说着,一边甩着手里的毛巾往后厨而去。 就在这时,店门口外凉棚下的三个男人互相递了一个眼神,他们悄悄靠近门边,扒着门框,趴着身子,猫着腰,一双双贼眼在罗一品身上飘忽不定。 那个大个子一抬手,“呼啦”,其他两个一下蹿到了罗一品背后,他们抬起大手抓住了罗一品瘦瘦的肩膀。 罗一品一激灵,又一慌,她想站起来,她削弱的双肩被两双鹰爪牢牢地抓着,她动不得。罗一品心里“突突”乱跳,她脑袋里“轰”一下:“土匪?!” 店里面几个刚刚还坐着吹牛皮的客人一见眼前阵势,吓得抱着脑袋窜出了门,瞬间不见踪迹。 罗一品平稳一下恐惧的心态,喘了一口长气,抬起右手,不紧不慢顺顺耳边的散发,“吆,各位兄弟,您有事找俺吗?” 身后的三个男人半天没吭声,更让罗一品害怕。 正在这时,肖老板从后厨端着一碗热水走了出来,他一抬头,他一惊,他手一哆嗦,“啪叽”一碗热水摔在地上。他急忙抱紧双手弓身作揖,“这?!这是闹的哪一处呀?各位好汉,她是沙河街点心铺子的老板娘呀,你们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肖老板嘴唇哆嗦,说话磕巴。 “没有误会!”那个大汉一边摆手,一边高声吆喝,“我们只想请一品夫人去一趟蟠龙山……” 蟠龙山?罗一品又一惊,心里七上八下,眼前是蟠龙山的土匪?!唉,今儿怎么这么背呀? “蟠~龙~山?!”一听到这三个字,肖老板的身体直哆嗦,他想后退,他的脚就像是黏在了地上,挪不动;他的嘴巴像是被竹筷子支撑着,闭不上嘴唇。 罗一品皱皱眉头,她知道蟠龙山的土匪一般不会骚扰老百姓,更不会打家劫舍。今儿他们为什么要为难与她呢? 因为这三个土匪看上了罗一品的美色。他们其中一个是蟠龙山四当家代前锋,其他两个是他的手下。 “吆,是蟠龙山上的英雄好汉呀,是俺罗一品有眼不识泰山,有目无睹……” “少废话,别套近乎。”其中一个细瘦个子岁数不大,说话清凉,“今儿俺四当家的看上了你,这是你的运气好,跟俺们走一趟吧!” “走?俺家里还有铺子呢,就这么走了?”罗一品故意叹了口气,“俺也是有夫之妇呀~真是羞死俺了~” “哼,郭家庄方圆几百里谁不知你一品夫人的名号呀?”那个魁梧身材的土匪慢慢绕到罗一品身前,他抬起一只大脚“扑通”踩在桌子旁边的凳子上,他往前探着身子、眯着眼端详着罗一品的脸蛋,“好一副俊俏的面孔,俺今儿真的看上你啦,越看俺心里越喜欢……你的男人在哪儿?这么多年怎么没看见他呢?” 罗一品抬抬眼皮,挑了挑眉梢,眼前的人对她很熟悉?可,她印象里不认识这个人呀。 少顷,她抿了抿嘴角,“俺丈夫在北平教学……” “哼,你骗鬼呀!你以为俺代前锋是一个孩子吗?”这个大汉就是蟠龙山四当家的代前锋。他五官端正,鼻直口方,只可惜他喜欢上了一个不该喜欢的人。从他言辞之间,就明白了,他已经关注罗一品好久了。 “您,您可能不知道,他在北平回不来呀!”罗一品嘴里说的是实话。许家的孙大少爷许连成就是她的知心爱人,他们曾经在沧州一起长大,也算是青梅竹马。但是,这个时候,她没有必要连累许家,所以她没有报出许连成的大号。 “哼,废话少说,今儿您必须跟俺回一趟蟠龙山,有话咱们两个人悄悄说,来人,把一品夫人带去俺的山庄~”代前锋一甩胳膊,晃着膀子迈出了面馆。 另外两个土匪拽起了罗一品。 罗一品摇摇头,她知道她今天已经无法脱身。 “慢,俺还有事拜托肖老板一声,是否可以?”罗一品抬起头看了一眼站在店门外面的代前锋,“俺还欠着一个主顾的钱,俺不能就这样跟着你们走了。” 代前锋昂着头看着远处,一脸傲慢。 “肖老板~”罗一品扭转身,看着一旁害怕的肖老板,说:“肖老板,今儿夏婆子家借了俺三块大洋,您告诉她,俺欠卖豆腐的三块大洋,让她夏家把钱直接还给卖豆腐的,这件事就算了了,俺罗一品不想欠下任何人的债……拜托您啦。” “好,好,好!”肖老板急忙颤抖着声音重复着,“俺马上去告诉夏家。” 罗一品就这样被代前锋带去了蟠龙山。 夏家就在弯头河村里住。 夏家门口,一个年老的女人蹍着一双小脚,站在门前台阶上。她手搭凉棚,她眯着褶皱皱的眼睛往小路上眺望着。她的长脸上透着亮,那是汗水浸湿的模样;她脑后盘着一个稀疏又花白的髽髻,不算整齐,风扯着她耳后耳前的散发,飘在她的眼帘;苍老的皱纹已经跑满了她的前额,脸颊凹陷,只剩下了一个高高的龙鼻。这就是夏婆子。 夏婆子的身后是一个小院子,院子不大,墙角堆放着一些劈柴,地上跑着几只小鸡;院子北面有一间小屋,屋子门槛里面有一个锅灶,锅灶底下的玉米秸在燃烧,锅台上的大锅里冒着热气腾腾的蒸汽。 往里看,锅灶后面有一个大土炕,炕上躺着一个女孩,女孩在昏睡,她嘴里时不时发出睡梦里害怕的惊叫。 夏家门前的小路上出现了夏蝉的身影,她肩上背着一个包袱,她一跳一蹦地往家走着。 第十八章两个女孩 夏婆子看着夏蝉调皮又欢快的小身影向她奔来,她嘴角露出放心的微笑。 这么多年,是这个女孩慰藉了她的孤独与寂寞。她庆幸她当年一个没太经过大脑的决定,收养了顾庆坤的这个二女儿。 随着她的岁数越来越大,她的身体越来越老,她更感觉到了她没有夏蝉不行。夏蝉不仅性格活泼,还很能吃苦,每天太阳还没升起来,她就去了村后的山包上砍柴,然后再背到沙河街上卖掉,换几个铜板。 当孩子把那几个铜板放在她的手掌心时,她的心都在哆嗦,她知道这钱来的不容易,可她嘴上还是要埋怨几句,“怎么这么少?是不是丢了?还是偷着买吃的了?还是那一些人家故意糊弄你?”她说这一席话时,她的脸故意阴着。 “没,没有啊,您不要生气吗?”夏蝉急忙嬉皮笑脸地哄着她,“娘,俺不会背着您吃任何好东西,她们给了,俺也会先孝敬您~您是俺的老娘,是俺夏蝉唯一的亲人~”夏蝉一边说着,一边从怀里掏出几块点心递到她的面前,“这是一品夫人给的,娘,您先尝尝~” 想到这些年的点点滴滴,夏婆子昏花的眼角滑下两行泪。夏蝉这个孩子不仅孝顺,还听她的话。 可是,昨天下午夏蝉带回家一个女孩,这个女孩满身脏兮兮的,还神志不清。 看着眼前来历不明的女孩,吓得她嘴巴都哆嗦,“这?这是谁?儿啊,你这是从哪儿捡来的?” “是从那个废弃的大车店捡来的~俺去那个大车店的磨盘上磨刀时,俺听到了她在屋里咿呀……她被捆在拴马桩上,怪可怜的,俺就把她背了回来~”夏蝉的话不急不慢,好似她捡回家的不是一个大活人,而是一只小猫或者小狗,没什么大不了的。 夏婆子却慌了神,她知道弥河口不仅有混星子,还有土匪,更有嚣张跋扈的日本人,把一个好好的郭家庄搅和得鸡犬不宁。 眼前的女孩虽然衣服脏乱,穿着打扮不像平民老百姓,她为什么被关在那处大车店?她又是什么来历?那一些人没有伤害她,又是为了什么?这里面一定不简单,如果那些人顺藤摸瓜找到夏家来怎么办? 想到这儿,夏婆子心惊肉跳。 “夏蝉呀,我的好儿啊,咱们不能自找麻烦呀,赶紧的,把她送回去~” “不,不可以!”夏蝉一边把女孩扶上了炕,她一边头也不回地、倔强地嘟囔着。 夏婆子在一旁继续絮絮叨叨埋怨加谴责,她一边口沸目赤,一边弯腰使劲拍着她的两条大腿,“唉!你这个孩子气死俺了,不听俺的话了。俺的儿啊,你怎么不用脑子好好想想呀,一定是那一些贼人绑架了她,如果被那一些人找到家里来,那不是要遭大难吗?咱们不能收留她呀,这是一块烫手的山芋啊,也许会因为她而要了咱们娘俩的命啊!” 夏蝉抬手拽过一床被子盖在女孩身上,她扭脸白楞了她娘一眼,“您老不能消停一下吗?叨叨咕咕烦不烦呀,您过来看看她,她很漂亮,很招人喜欢,您把她当成俺,如果是俺被坏人绑架了,您怎么办?” “呸呸呸,不许胡说八道!”夏婆子急忙伸出一双褶皱皱的大手使劲摇晃。 夏蝉又偷偷瞥了瞥她娘一眼,她抿抿嘴角,在嗓子眼里“哼”了一声,“谁敢扔了她?如果,您扔了她,以后,以后俺再也不听您的话了,以后俺不给您养老送终了!” 夏婆子沉默。她不是怕夏蝉嘴里的话,她很清楚眼前的女孩也是一条命,这样扔出去还不是死路一条。她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她踮着小脚走出了屋子,她准备把大炕烧暖和一些。 今早上夏蝉早早就出了门,到现在还没有回来,她的心又开始揪了起来。 阳光渐渐西落,微微的橘色挂在了山脚下,慢慢地那点橘色也要消失了,不远处的山上的树木披上了淡淡的墨色……突然,夏蝉的小身影出现在那缕残存的光亮里…… “娘,您怎么在这儿站着呀?冷不冷呀?”夏蝉跑近夏婆子,昂着调皮又欢喜的小脸。 夏婆子低头看着夏蝉,只见孩子的小脸红扑扑的,还挂着一层细细的汗珠子。 她想笑一笑,因为孩子平安回来了,她的心放下了。 可,她只咧咧嘴角,瞬间把一张老脸一耷拉,“你去哪儿了?看看,天都快黑了,从清晨踩着露珠走的,这个时候才回来,你把那个累赘扔给你娘俺,就不怕累死俺,俺这么大年纪了,还要伺候她吃喝拉撒……哼!” “娘,俺去给她买了几件衣服!”夏蝉一边说,一边上前揽着夏婆子的胳膊,“娘,您站了多久了?累不累呀,待会俺给您按摩按摩腿……” “别打岔,俺问你,你哪儿来的钱给她买衣服?” “俺,俺往一品夫人借的。” “借钱?你,你一个小孩子还会欠饥荒了,真是,欠打呀!”夏婆子一脸怒色。 夏蝉没有去接她娘的话,这么多年了她也知道她娘的脾气秉性,看着模样不是温善之人,虽然整天絮絮叨叨,偶尔声色俱厉,却是一个口是心非的善良老人。她很爱夏蝉。 夏蝉快步迈进屋里,她回头朝着她娘笑了笑,说:“娘,您在院子里先待会儿,俺去给她换换衣服,她身上穿的那身衣服太埋汰了……” 夏婆子努着嘴角斜楞了一眼夏蝉,没说话。 夏蝉转身迈着轻轻的脚步靠近炕沿,她低头看看昏昏迷迷的女孩,这个女孩可真漂亮,一脸的灰尘也掩盖不住她的清秀与精致。 夏蝉慢慢伸出手去掀开女孩身上的被子,她的手不小心碰到了女孩的肩膀。 女孩一激灵,醒来了,她瞪大了惊慌失措的眼神看着眼前男孩装扮的夏蝉,她“腾”从炕上坐了起来,她抓起被子“蹭蹭蹭”把身子躲到了墙角,她满眼惊恐万状。 “你别怕,你还记得吗,昨天是俺帮你逃出了那个大车店……” “不,你,你别过来!”女孩嘴里的话带着颤音,她不敢抬头看夏蝉,她瘦弱的身体蜷缩成了一团。看着就让人心疼。 “俺,俺也是女孩……”夏蝉低低地声音说。 女孩战战兢兢、小心翼翼抬了抬眼角,她惊悚地抱紧双肩,又继续摇晃着头,她不相信夏蝉嘴里的话。 夏蝉爬上了炕。 “别,别过来!”女孩垂着眉梢苦苦哀求。 “你别怕,俺说的是真话,俺虽然是男孩打扮,可,俺和你一样,是一个女孩。”夏蝉跪着靠近女孩,“你,你不信?俺真的是女孩,你不信就摸摸俺这儿……”夏蝉一边说,一边抓起女孩的一只手,她一边掀起自己衣服的前襟,她的脸瞬间红了,她犹豫了一下,但,她还是把那只纤细的小手放在了她的前胸。 女孩触摸到了夏蝉的身体,她的手在哆嗦,她突然扑进夏蝉的怀里嚎啕大哭。 夏蝉紧紧抱着她。两个女孩满脸泪。 这个女孩就是许家三小姐许婉婷。 听到屋子里孩子们的哭声,夏婆子摇摇头,她心升怜悯。她也想进屋去问问女孩是哪里人?怎么沦落至此? 正在这时,院门口外面传来了一声吆喝,“夏婆子在家吗?” 夏婆子一惊,她急忙把迈进门槛的一只脚收回来,她迅速抓起门边,把两扇破屋门从外面“咣当”带上了。 夏婆子挺挺胸,她又整整衣襟,再抬起双手抿抿鬓角,她转身踮着小脚往院外面走,她一边走,一边问,“谁呀?是谁家媳妇要生了?这么晚了,这孩子也不找个好时辰……” “夏婆子,是俺,俺是村头面馆的老肖呀!”肖老板的声音迈进了院子。 “喔,是肖老板呀,怎么?您儿媳妇要生啦?” 肖老板急忙摇摇头摆摆手,他长长叹了口气,“唉,怎么说地呢?今儿……”肖老板把罗一品被蟠龙山土匪掠上山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夏婆子。 夏婆子听着听着不寒而栗,她嘴角哆嗦,“她一品夫人被土匪绑架了,您肖老板找俺有什么事儿?” “有,那个一品夫人让俺捎话给您,她让您把三块大洋还给那个卖豆腐的……” “三块大洋?”夏婆子瞪大了吃惊的眼睛,“肖老板,您把话说明白了,俺听不懂呀……” “不是您借了一品夫人三块大洋吗?她说,她的意思是希望您把三块大洋直接还给卖豆腐的,因为,她欠着卖豆腐的三块大洋,她怕她没机会还给他……咳,这话俺捎到了,俺走了……”肖老板一边说着,一边转身垂头丧气地走了。 夏婆子呆呆傻傻地站在院子里,她脑袋里飞快地转着,刚刚夏蝉回来说,她借了一品夫人的钱……就是借了,一品夫人也不可能这么快追着她还呀,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蹊跷呀? “夏蝉,夏蝉,俺的儿呀……”夏婆子慌里慌张推开屋门闯了进去。 “娘,发生了什么?”夏蝉急忙从炕上跳了下来,“娘,刚刚肖老板说,说谁被蟠龙山的土匪绑上了山?” “是,是一品夫人……”夏婆子双手捂在胸口,似乎她的心脏不捂着就要蹦出来了,那是她害怕的。 “一品夫人?!不,不会的,中午俺刚刚见了她……”夏蝉也一惊。 夏婆子深呼吸一口气,平稳一下心态,“儿啊,娘来问你,你借她钱时,她说了什么?说没说,让你马上还钱的事儿?” 夏蝉摇摇头。 “娘再问你,你认识沙河街卖豆腐的吗?” 夏蝉点点头,“认识,那个姚师傅人很好,他也是一品夫人的主顾……” “姚,姚訾顺?!是他?!”夏婆子脱口而出。 她认识姚訾顺,在坊子碳矿区时,她就认识姚訾顺。 第十九章令牌 一轮夕阳,泛着红晕游走在郭家庄的上空。那点红晕撒在远处的山尖上,托起一片片橙色的雾气;撒在近处的屋顶上,伴着烟筒里的炊烟袅袅升腾;撒在街道上,疏散了喧哗,一切渐渐地、慢慢地寂静了下去。 这个时候,姚訾顺敲开了许家的大门。 “你,你找谁?”冥爷嗞着一口参差不齐的小牙,斜楞着眉眼打开了一条门缝,他的头躲在门缝的里面,他如果再往前挪一点,那条门缝一定夹断他细细的脖子。 姚訾顺抬起眼角温和地笑了笑,然后双手抱拳,“找许老太太!麻烦您给禀报一声……” 冥爷扭着身子,伸出莲花指,把门缝扯宽一点点,他眯着一双小眼上上下下打量着眼前的中年男人,“吆,好大的口气呀,许老太太的名号怎么会是你这号人随便喊的?瞅瞅你这一身破行头,你是货郎?哼,是讨口水喝,还是想找个墙角旮旯坐坐?还是想讨口许家的剩饭吃?” 姚訾顺急忙放下抱拳,他一边扭转身,一边气哼哼地说:“是许老太太请俺来的,您冥爷不让俺进去,也好,耽误了大事,看看您还能不能端得动许家这个饭碗?又能端多久?俺走了!”姚訾顺一撩长袍,一抬腿,迈开大步向前走去。 冥爷一听,身体一哆嗦,他挤挤小眼,姚訾顺嘴里的话不仅带着生铁味,还能直呼他的名号,他有点害怕,他急忙挤出了门缝,“您请留步,留步……俺马上去给您禀报一声。” 这几天因为许婉婷的事儿,许老太太寝食不安,模样削瘦了许多,面色焦黄,更憔悴,走路都抬不起双腿,但,当听冥爷禀报说门口有人找,她一下来了精神,“直管家,快去把来人请进堂房!”她又急忙转身喊赵妈,“赵妈,快,快给俺梳梳头……” 姚訾顺被冥爷带进了许家的堂房。 许老太太在赵妈的搀扶之下挪着小步从穿堂屋迈进了堂房。 她一抬头,眼前的中年男子她不认识,她满脸疑惑,她猜测眼前的陌生人突然到访一定是与婉婷的事儿有关。 “先生,您找谁?” 姚訾顺躬身抱拳施礼,“老太太,您好!” 姚訾顺一边说,一边扭脸看看站在门口边上的冥爷。 许老太太多聪明呀,她抬抬眼角,瞄了一瞄院里,气息低沉:“直管家,劳烦您去大门口盯着点,大少爷他们也快回来了,也许还会有其他人找上门来,无论是谁都让他们进门说话……” “好的,老太太,俺马上去!”冥爷眯着笑眼退着步迈出了门槛,他一转身换了一副嘴脸,一张恼怒的脸,嗓子眼里气哼哼地絮叨着,“有什么事情还要瞒着俺呢?” “许老太太!”姚訾顺向前一步,再次躬身施礼。 “您,您坐吧!”许老太太抬起手指指姚訾顺身旁的椅子,一边扭脸看看身旁的赵妈,“赵妈,您先下去!” “是!” 看着赵妈踮着小脚离开了堂房,许老太太忍不住了,她开门见山,“先生,如果没猜错,您是为我家小女婉婷之事儿来,是吗?” 姚訾顺点点头。 许老太太长吁一口气,她一边走到椅子旁,她准备坐下,她身体踉跄了一下,她急忙抓住扶手,再次转过身看着姚訾顺,放慢语气,“昨儿,舅老爷屋里丫头已经告诉了俺,俺也放心了不少,今儿看到先生您,俺更放心了,您一身正气……” “许老太太您过讲了,府上小姐不是俺所救,惭愧啊!” “奥,先生,您说什么?难道您不是为我家小女而来?”瞬间一层乌云笼罩在许老太太脸上。 “不,不是,您不要着急,府上小姐平安无事……”姚訾顺把夏蝉救下许婉婷的事儿告诉了许老太太。最后他又说:“今早上,俺去看过小姐,她很好,只是受到了惊吓,精神状态不佳……” 许老太太全身哆嗦,“她,她没事吧?……” “她很好!那一些贼人没有伤害她……许老太太,您是希望小姐快点回家吗?” “先生,您什么意思?您需要多少钱?才……” 姚訾顺连忙摆手,“许老太太,您老误解了俺的意思……今儿,俺长话短说,俺还有更重要的事情……俺今儿来许家主要想见见舅老爷,不知可否?” “见,见舅老爷?找他有什么事儿?”虽然许老太太嘴里这么问,此时她心里已经顾不得舅老爷了,无论来人找舅老爷做什么,她都不会阻止,“赵妈,您带这位先生去见见舅老爷,然后您与我去一趟弯头村。” 看着眼前满脸焦灼的许老太太,姚訾顺急忙安慰,“许老太太,您千万不要着急呀!” “俺能不着急吗?俺现在、马上就想见到俺的女儿……”许老太太顾不得礼数,她瞬间泪水涟涟。 “您老稍安勿躁,俺已经安排人去保护三小姐,天黑的时候,他们就会把三小姐平安送回家。” “真的?太好了!”许老太太一惊、一喜,依然满脸泪,“谢谢先生了!……赵妈,快,快,带这位先生去见舅老爷!” 舅老爷屋里。 海秉云斜着身体躺在床上,他手里举着那杆长烟袋,他大口大口地嘬着,把他瘦瘦的腮帮子都嘬瘪了。满屋里乌烟瘴气。 江德州坐在床边旁的椅子上,他眯着眼睛,似睡非睡。 顾小敏安安静静地站在门口边上,等着两个老人的支使。 少顷,海秉云一边晃着手里的烟杆,他嘴里一边气哼哼地絮叨着过往。江德州嘴里时不时发出“是”“您说得对”“对,就是这么回事儿” 海秉云磨牙凿齿的声音在烟雾里穿梭,“那个女人嫁给闵家,也不消停,那个闵文章多好的孩子呀,比他爹闵康承强百倍……俺真想一枪崩了她,替许家除了这个祸害!” 听到舅老爷嘴里的话,吓得顾小敏一激灵。她瞪着一双惊慌失措的眼睛一会看看江德州,江老人一脸惊恐;她一会儿看看床上躺着的舅老爷,烟火笼罩在舅老爷的脸上,只看到他一双眼睛里闪着愤怒的光。 她以为只有坊子矿区的张喜蓬和日本人有枪,她万万没想到和她住在一个屋檐下的舅老爷也有枪。舅老爷说他想崩了她,她是谁呀?怎么惹急了舅老爷? “别,您可千万不能冲动,也别这么做!更不要这么想。”这是江德州说的最长的一句话,这句话带着颤音与惊悚。说这句话时,老人往前挺挺身体,直了直腰,使劲摇摆着一双青筋暴露的大手。 “一品曾说,连成的朋友在这边成立了一支队伍,好啊……听说那个人姓姚,江疯子您认识不?” 顾小敏又一惊。 江德州摇摇头。也不知海秉云看到了没有。 海秉云继续絮絮叨叨,“您不认识?您天天在街口转悠能不认识吗?” 江德州一边把他后背又靠在了椅子上,他一边不紧不慢地说:“不认识!” 这时,前院传来了脚步声。 “丫头呀,去看看前院谁来了?是不是来讨赏的?这一些人与那一些贼人有什么两样吗?眼里只有钱……” “舅老爷,有位先生找您__”正在这时,赵妈的脚步停在了门口,“舅老爷,是老太太让俺带他来的……” 海秉云一抖身体,他想坐起来,可他只晃了晃膀子又躺下了。 一旁的江德州一边伸伸腿,一边打了一个哈欠,一边从椅子旁站起身来,他嘴里叨咕着:“他来了__” “谁?你说谁?”海秉云抬起眉梢往门口瞄了一眼,“赵妈,谁呀?让他进来,俺没有体力去迎接他……” 姚訾顺踏进了海秉云的房间。 顾小敏见到姚訾顺又惊又喜,她情不自禁地喊了一声,“姚叔叔!” 海秉云听到了顾小敏嘴里的称呼,他“腾”坐了起来,同时他把手里的长烟袋往桌子上一扔,他向江德州伸出一只骨瘦嶙峋的手,“快,快拉俺起来!” 海秉云慌慌忙忙从床上蹿到了地上,他没来得及穿上鞋子,就那样把两只光脚丫踩在鞋子上,他抬起头,瞪大了一双深陷的眼睛,“您,您就是那个姚先生,是吗?” 姚訾顺急忙上前抱拳行礼,“是,海老爷,您一向可好!”姚訾顺转脸又向江德州深深行礼,“江伯,您也在,您也好!” “听一品说起过您!快,快请!”海秉云有点激动,声音颤抖。 这是海秉云从没有过的举止与言谈,他对任何人都是冷冰冰的,今儿他有点反常。 江德州向姚訾顺点点头,站在椅子旁不再搭话。 “您二老先坐,快坐,俺小辈今儿仓促来访,是因为这件事有点棘手,俺也不啰嗦啦……” 海秉云一惊,他疑惑地看了一眼江德州,江德州摇摇头。 “海老爷,那个,那个罗一品被蟠龙山土匪掠上了山……” “一品,一品,您说什么?”海秉云惊愕地瞪大了眼珠子,“扑通”一下,跌坐在了床沿上。 “海老爷,您别着急,俺今儿就是想问问您,以前听罗一品说起,您对蟠龙山的土匪有所了解,是吗?” 海秉云垂下头,哭丧着脸,“了解?只是道听途说而已,不知真假,可,他们不认识一品呀,这……这……” 一旁的江德州长长吁了口气,“舅老爷,您不要犹豫,这个时候人命关天,只能死马当活马医。” 江德州虽然一双大眼藏在皱纹之间,看着沮丧又消极,对海秉云毕恭毕敬,说话装疯卖傻,做事稀里糊涂。可老人深藏不露,他自小习武,又读过几年书,又上过战场,他可以委曲求全,更可以含垢忍辱,但遇事不乱,比海秉云更多了沉稳与智慧。 听了江德州的话,海秉云竟无可奈何地长叹了一口气,“真是祸不单行……唉!”他一边说着,他一边扶着床沿站起身来,他顾不得穿上鞋子,他光着脚丫,蹉跎着清瘦的背影,他扑到桌子前,他双手使劲拉开了抽屉,他哆里哆嗦地在里面翻找着。 一会儿,他手里抓着一块令牌转过身看着姚訾顺,说:“这是当年罗一品的父亲罗冯轩留下的义和团令牌……听说蟠龙山大当家的赵山楮曾在义和团待过……只是,谁能去一趟蟠龙山呀?” “我去!”姚訾顺斩钉截铁地回答。 “给,你拿好了它。” 姚訾顺从海秉云手里接过了那块令牌。长方形的令牌是铜制的,金光闪闪,四边镶嵌着黑石,四角缀着蓝色水晶,中间一个“拳”字,这个拳就是当年义和团的名字,义和团又名义和拳。 姚訾顺手里攥着海秉云给他的令牌匆匆离开了许家大院,他踏着月色直奔蟠龙山。 第二十章 这事儿是不可能的 巍峨的蟠龙山把郭家庄从西往东围了一个半圆,在沙河街的正东二十几里留下一个弧,这个弧也是蟠龙山的一个要塞,有一个雅号:樱桃林。 樱桃林方圆足有二十几里。咱们前面说过这个山口前有一条能通汽车的大路,直通沙河街,所以说它更是外敌侵入蟠龙山的唯一一条大道。 代前锋是蟠龙山四当家的,年轻气盛,更勇猛威武。赵山楮把这个紧要山**给了他。 虽然樱桃林只是孤峰兀立,四面环水,山上树木繁茂,主要林木是樱桃树。抬起头,只见那嵯峨黛绿的山崖,满山蓊郁荫翳,远远看着就像女人头顶上的一朵翠绿的穗头,摇摇欲坠;缥缈的云雾缭绕,在阳光下像是一件彩色的霓裳,随风飘落,落入樱桃林,点缀了樱桃林的绿与红,色彩斑斓;蜿蜒曲折的小路,环绕在山脚与河流之间,宛如一条身体丰满的青蛇,眷恋着樱桃林的英姿飒爽与青春活力,久久不愿意离去。 在半山崖与浓密的树林之间有一座两层楼高的木房。木房大小足有半亩地,不仅有石头砌的院墙,更有高高的门楼。门楼上框有一个门匾,上面写着:黛寨。这就是代前锋的山寨。 他为什么用了“黛”字呢?说起来话长,代前锋的祖母是专门为宫廷女人做画眉颜料的。他刚刚出生就失去了母亲。他父亲曾是清朝绿营军的将士,没有时间照顾他,就把他抱给了他的祖母。1900年6月18日英军侵入廊坊时,代前锋父亲战死。刚刚一岁的他又失去了父亲。他身边唯一的亲人就是雪鬓霜鬟、体弱多病的祖母。 没过几年他的祖母离世,他祖母离世那年他刚刚五岁。他无依无靠,到处流浪,被红灯照小头领瑛姑收留为义子。红灯照是义和团的女性组织。 义和团组织解散后,瑛姑带着他暂居河间地界。 1933年代前锋跟着瑛姑去了古北口,他们参与了古北口战役。在古北口他们娘俩失散。在古北口他遇到赵山楮。当年赵山楮已经四十岁了,他见三十多岁的代前锋不仅一表人才,更英勇善战,他很是喜欢,然后结为异性兄弟。 1934年,赵山楮带领其他的兄弟与代前锋占据蟠龙山,至今四年了。 因为蟠龙山没有女人,39岁的代前锋一直未娶。 下山游玩回来的兄弟们嘴里经常念叨一个女人,代前锋听在心里。只要他下山必定去沙河街转悠一圈,他主要是去偷偷看看一品夫人,当他看到罗一品时,他心里一颤,他一下就是喜欢上了这个不仅有着美貌容颜,还非常能吃苦耐劳的女人,可是,远远看着罗一品盘着的发髻,他心里很沮丧。因为盘着发髻的女人都是名花有主。又因为赵山楮有山规,不准骚扰或者掠取他人妻,由此代前锋在单相思的煎熬之中挣扎。但,通过他的细心观察,他没有看到罗一品的丈夫,他以为罗一品是一个寡妇,他心里暗暗高兴。 罗一品为什么盘着发髻呢? 出生于沧州的罗一品与许家孙大少爷许连成一起长大,两小无猜。 在她十九岁时,许连成二十三岁,两个年轻人互生情愫,真是郎才女貌,看着就是天地之合。 罗一品父母准备去古北口抗击倭寇时,罗冯轩把罗一品托付给了海秉云,他很希望自己女儿嫁给温文尔雅的许连成。 当年海秉云满口答应,“放心吧,等你们两口子回来,就可以抱外孙子了。” 可是,许家老太太并不愿意这档婚事。 许老太太因为门不当户不对,更因为罗一品父亲是义和团成员,她有忌讳,所以两个孩子只能偷偷相爱不能结婚,而,罗一品为了许连成盘起了头,也就是她除了许连成不再嫁人。 后来,许连成去了北平当了一名教员,至今未婚。 这件事,也是海秉云最头疼、耿耿于怀的一件事,更是他每每提起来都恨得咬牙切齿的一件事。他也没办法,封建思想在许老太太心里根深蒂固,谁也无法撼动。 昨天代前锋下山并不是为了罗一品,他本是带着几个兄弟去坊子矿区了解日本鬼子的情况。 听隐藏在山下的绺子说:日本鬼子在坊子建立了慰祭日军亡灵的“表忠碑”陵园。“表忠碑”陵园建在坊子六马路东首路北。 “表忠碑”建成后,日本人又在坊子煤矿东大门北边建了一个火化场,每火化一批,日方便将骨灰盒运至碑下的石屋内存放。 真是欺人太甚。赵山楮命令代前锋前去了解情况,然后回来规划砸毁日本人的“表忠碑” 没想到,他们回来的路上在弯头村的肖家面馆遇到了罗一品。 罗一品被代前锋掠上了蟠龙山,关进了黛寨。 代前锋把罗一品关在二楼的一间小屋里。眼前的小屋非常干净,东西放着一张木头床,床上的被子表里表面都是一水新;屋子中间有一张圆桌,圆桌旁边有两个小圆凳,桌面上有茶壶茶碗,都是上等青花瓷;靠南墙根的窗户旁边有一个梳妆台,非常精致。这个房间的布局适合女人居住,唉,这一些山贼都是酒色之徒。 罗一品一夜无眠,她害怕。 她不仅挂挂着铺子,更思念许连成。 她还惦记着肖老板把她的话转告给了夏家没有?她知道,夏家的老太婆非常聪明,如果夏婆子及时找到姚訾顺,那么,姚訾顺一定会想办法把她救下蟠龙山。 楼下的脚步声让罗一品胆战心惊。代前锋安排了他二十几个兄弟守卫在院里,说是守卫,还不如说是看守。 走到窗前,眺望着楼下,看着是一个非常清净的院落,四处埋伏着危机。 院外面的路都是绿色的,天气也不错,刚刚进入五月的暖阳撒遍了山岗。而罗一品的心冰冷冰冷的,冷到她的每根手指。 代前锋让下人送进来的饭菜依旧原封不动地放在桌子上,她没看一眼。茶壶里的水她一口也没敢喝。就这一夜功夫让她心力憔悴,胆战心惊。 就在这时,代前锋从外面打开了两片木门。 罗一品没有回头,她的眼睛继续看着窗外,其实她什么也没看到。 “您、您、这饭您没吃?”代前锋说话结巴,似乎失去了他昨天的嚣张气焰。 代前锋一米八几的身高,脸庞菱角分明,肤色不白不黑,泛着太阳红。一身黑色长袍,外套花格短褂,身体强壮。一头黑发浓密光亮,梳理整齐;长长的睫毛下闪着两束冷俊的光,还少填了一丝腼腆;高挺的鼻梁,厚实的唇形。 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气质有点复杂,像是在各种场合混出来的结合体;有点狂妄,还有点卑微;有点谦恭,还有点倨傲;有点唯唯诺诺,还有点桀骜不驯。 罗一品沉默了片刻,她慢慢转过身,她直视着代前锋的眼睛,“四当家的,难道您想看着俺饿死吗?” “不,不,这吃的、用的都不缺,您还需要什么?”代前锋急忙摇头摆手,“您可不能饿着呀,饿坏了,俺这心里会难受呀。” 罗一品咬咬干裂的嘴角,冷笑了一声。 “您,您真的很讨厌俺吗?俺代前锋不嫌弃您是一个寡妇……” 一听到代前锋嘴里的话,罗一品握紧了小拳头,她厉声斥问:“谁是寡妇?俺有丈夫,俺丈夫还活着,他在北平,俺早就告诉您了,您怎么还是不信呢?” “你丈夫?一品夫人,俺观察你好多年了……今天,不谈你丈夫,这几天俺还有点事儿,等俺回来,咱们举办一个隆重的婚礼……以后你就是俺代前锋的老婆,这件事你愿意也好,不愿意也好,俺心里只有你,非你不娶。” “好笑,您这不是想逼死俺吗?”罗一品满脸愤怒之色,“都说蟠龙山土匪不掠良家妇女,您真让俺失望呀。” “俺没娶,您没嫁,咱们是天地之媒,再说,俺也不丑呀,您怎么就看不上俺呢?来来,您别站着说话,到这儿坐坐……咱们好好商量一下婚事……”代前锋满嘴不讲道理,真是固执。他一边说,一边挥舞着一只大手,他看到罗一品依然不理睬他,他的另一只手突然狠狠“啪叽”拍在桌子上,他这一巴掌差点让桌子四分五裂,桌子上的茶壶“咣咣当当”直响。其实他还没使多大力。 罗一品心里一颤。 “不要给你脸你不要脸,哼,看上俺代前锋的女人也不少,可,可,俺只喜欢你一品夫人,喜欢上一个人你懂吗?俺心里是抓耳挠腮的那种喜欢……”代前锋抬起一只手挠挠他的脸,他语气一会儿锋利,一会儿忧郁,他急得慌,他想暴跳如雷,他又怕吓着罗一品;他好言好语,眼前的女人又油盐不进。 代前锋紧紧皱着眉头,长长叹了口气,他真想撬开女人的嘴巴,他最怕不说话的女人,让人琢磨不透她心里想什么。 罗一品不怕死,所以无论代前锋说什么,她都听不进去。 “俺喜欢你。真的喜欢。”代前锋弯着腰向前一步,他用爱怜的眼神端详着罗一品一张俊秀的脸。 罗一品赶紧后退了两步,她依然紧紧闭着嘴角,她不想再理睬眼前这个不讲理、更执拗的男人。 “俺还有钱,在八里村买了一处宅子,你跟了俺,就不用抛头露面了。”代前锋又想用金钱诱惑罗一品。他以为罗一品与那一些贪得无厌、见钱眼开、爱慕虚荣的女人一样会被金钱收买。 罗一品的小嘴撅着,继续沉默。 “以后你给俺生几个孩子,咱们一家和和美美,想想都很温馨!”代前锋满眼闪着星星,他沉寂在他的美梦里。 代前锋自小缺少父爱、母爱,五岁时他又失去唯一亲人他的祖母,所以,他非常渴望有一个家的温暖。他嘴里话略带着一丝忧伤。 “明儿,俺去办点事儿,回来路上,俺去给你置办点首饰之类……然后再把八里村的宅子粉刷一遍……然后……”代前锋自说自话。 罗一品摇摇头,“四当家的,谢谢您的抬爱,这事儿是不可能的……” 第二十一章赵山楮 姚訾顺踏着灰蒙蒙的月色急急忙忙赶往蟠龙山。 夜晚的山林少了白天的喧嚣,趋于安静。 脚下踏着残枝与沉淀了多年的腐朽干草,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四周草丛里传来低沉的虫鸣,还有躲在枝头的鸟叫,似乎提醒着入侵者这儿是它们的地盘;月亮被浓浓的黑雾强行拥抱着,它大动作地挣扎被挤压的躯体,酝酿着冲破黑暗,逃出一丝、两丝光,反射着猫头鹰瞳孔中的警觉;河水在高低不平的岩石之间“哗哗哗”奔流,推送着一簇簇落叶与一绺绺杂草,推动着那点点的、朦胧的光亮;山角之间穿过一阵阵的凉风,驱赶着一股股发霉的气流,在林木之间游荡;远处黑黝黝的山峰,阴影错落有致,在这幽暗之间显得更加神秘莫测。 姚訾顺警惕地观察着四周,他满脸深沉。 这几天坊子矿区还有事情等着他去做,没想到,在这个节骨眼下,罗一品又出事了。 他一边走,他一边在心里默默念叨,希望还来得及,反而,他将无法与许连成交待。 原来,许连成是姚訾顺的朋友,更是战友。 姚訾顺从东北抗联调到坊子矿区做地下工作之前,他途径北平时见过许连成。 那个时候日本鬼子已经侵占了塞北,他们随时准备把战场推移到古北口。 古北口位居山海关与居庸关之间,是北平的重要保护屏障,一单被日军侵占,北平就会岌岌可危。由此,地下党组织决定把许连成和其他同志继续留在北平,保护青年学生。 姚訾顺离开北平那天,许连成把他送到火车站。 许连成把罗一品的事情简单地告诉了姚訾顺,他希望姚訾顺有时间能替他去看看罗一品,“这么多年,她一个人不容易,她也是一个倔强的女人……”许连成说这一些话时哭了,一个堂堂的男子汉想起他深爱的女人竟然泪撒前襟。 这就是为什么姚訾顺要夜闯蟠龙山的主要原因。 ……赵山楮。 说起赵山楮,要从赵山楮的养母潘氏说起。 潘氏是河北人氏,她是一个让人可怜的女人,也是一个让人可气的女人。 在她二十五岁时被她后母卖给了邻村的季家做儿媳。 季家的这个儿子是北洋海军,远在山东威海驻守海疆。 成婚那天,季家儿子没有回来,婆家抱来一只公鸡。这只公鸡代表着潘氏的丈夫。 在1894年,也就是潘氏嫁给季家的第五年,前线传来消息,她的丈夫战死刘公岛。 季家把所有痛苦与指责强加在潘氏的身上,他们因为潘氏就是一个扫把星,当时他们就把潘氏撵出了季家。 潘氏抱着几件衣服想回自己的家,后母不收留。潘氏只好暂居承德潘家园村后山的一个破庙里。白天她去镇上讨乞,晚上她踏着星星回到破庙安息。 在乞讨的队伍里有一个十四五岁的男孩引起了她的注意,这个孩子不仅长的眉清目秀,还有一张讨人喜欢的嘴,他见了潘氏就会喊一声小姨,喊得潘氏很是喜爱。这就是年少的赵山楮。 赵山楮为什么流浪至此呢?赵山楮是跟随他的父母闯关东途径此地,他父母在长途劳累与饥饿中病死他乡。 赵山楮没有落脚地,他每天蜷缩在有钱人家的门洞子里过夜。 潘氏大发慈悲收留了赵山楮。 她给年幼的赵山楮找了一份差使,就是到镇上的金家货场做扛力。 金家在承德是开货场的,货场相当于镖局,又与镖局有不同的地方。就是他既可以自己囤货,也可以卖货,更可以帮助其他商行送货。 赵山楮有了固定收入,潘氏不再乞讨。这也是潘氏收养赵山楮的最终目的。 金家有一女儿,年龄与赵山楮不相上下。 这个女孩不仅长相秀气,更温柔可人。在她眼里扛活的不容易,她经常带着金家的佣人到货场送茶递水。 一看到这个女孩赵山楮动了心。他干活更加卖力。 赵山楮十九岁的年龄也是成家的年龄,潘氏怕他找了媳妇不再照顾她,就说:“等俺死了,你再成家立业,这也算是你报答俺收养之恩。” 赵山楮答应了,他把那份单相思收了起来。 第二年,潘氏得了痢疾,一病不起,没几天就病逝。 赵山楮那份情又开始蠢蠢欲动。 金掌柜的也非常喜欢英俊强壮的赵山楮,有意收到门下做养老女婿。 金小姐知道她父亲的心思,她找到赵山楮说:“俺父亲能管俺婚事,他管不了俺的命,俺心里有喜欢的人,就是本镇上的冯家老三……他说过了年就带俺走……” 冯家也曾是一个买卖人家,冯家与金家还有婚约。只因为冯家遭受变故,冯三去了北平谋生,后来听说他加入了义和团,金家更不允许小姐与冯家来往。但,金小姐心意已决,她除了冯三不嫁。 每天看着心爱的姑娘在眼前转悠,赵山楮心里非常难受,他又不想看着金小姐与她父亲闹僵,他就悄悄离开了金家。 他准备去北平谋一份差事,他带着自己的行头,往北平方向而去。 路径密云盔甲山时遇到了一帮山贼。虽然赵山楮稍微有点功夫,还有一身体力,但,猛虎难敌群狼,他不仅被抢了行头与金钱,还被扒光了衣服。 当时是冬天,天寒地冻,他走投无路钻进了路边的一个草垛子里。他蜷缩在草垛子里无法入眠,不仅冷,更让他愧汗怍人,没想到他一个五尺大汉遭此羞辱,赤身裸体能去哪儿? 朦朦胧胧之间,他听到了路口传来了“吭吭”的脚步声。 他急忙撩开眼前的麦草,他扒着眼珠子往外瞅,只见一个大汉由西往东而来。 这个大汉身披长长的斗篷,内穿长袍短褂,脚上是一双翻皮长靴,怀里还抱着一个长长的包袱,肩上还背着一个又圆又大的包袱。 赵山楮心里一喜,他再往大汉四周观察了几眼,这个时辰天还没完全亮,路上没有其他来往之人。 就在这时,大汉的身形迈过了草垛子,赵山楮一个驴打滚,他“腾”从草垛子里钻了出来,他的大手直奔大汉后背上的包袱。 他刚刚接近大汉一步距离,只见大汉往后一甩巴掌,赵山楮“腾腾腾”被这一掌拍出五米多。 “你,你是什么人?怎么赤身裸体?一个大男人成何体统?” 大汉一声断喝震耳欲聋,吓得赵山楮一激灵。 赵山楮一愣神,他感叹眼前的人力大无穷,对于他还没有使出全力,看样子不是个坏人。 他急忙站稳脚步躬身向前几步,抱拳施礼,“俺途径此地,没曾想遇到了山贼,被山贼抢去了衣装,看您的包袱鼓鼓囊囊,俺想抢您的……”赵山楮有点羞涩,“这件事俺第一次做,是情非得已,请好汉饶命。” 大汉哈哈大笑,凭他的感觉,赵山楮没有撒谎。 他一边走近冻得哆里哆嗦的赵山楮,他一边把肩上的包袱放在了地上,“来来来,这个包袱里的的确确是俺的衣服,这包袱里有新棉袄、新棉裤,这天这么冷,别冻坏了,你快来穿上吧。” 大汉的话让赵山楮感动,他顾不得过多礼节,他急忙抓起地上的衣服穿在了身上。 穿好衣服,赵山楮向前一步,再次鞠躬行礼,“请问好汉,您的名号?” 赵山楮感激在心,他想以后有机会一定报答对方的这份恩情。 “唉,都是出门在外不容易……俺名字罗冯轩。” “罗大哥,俺赵山楮高攀了,称呼您一声大哥,请受小弟一拜。”“扑通”赵山楮一边双手抱拳,一边跪在了罗冯轩的面前。 罗冯轩急忙上前拉起赵山楮,“请问赵兄投奔哪儿?可有去处?” 赵山楮急忙摇头。 “俺今儿一见赵兄,心里很是喜欢,俺给你介绍一个好去处,那就是天津独流镇的杨家酱菜厂,杨大叔为人不仅乐善好施,还义薄云天,你去投奔他,不仅能学习手艺,还能广交天下朋友。” “好,小弟听从罗大哥的好意,不问东西,俺马上直奔天津独流镇。” 两个男人又寒暄了几句,准备告辞。 罗冯轩把他身上的披风解了下来,他给赵山楮披在了身上,“赵兄,这个光景之下俺就不给杨叔留字了,这件衣服杨大叔认得,只要你与他实话实说,他定会收留与你。” 罗冯轩一边说着,一边把一包银两塞进赵山楮的怀里,“路途遥远,这一些银两留作盘缠……” 赵山楮感激地流泪。 罗冯轩就是金家小姐的未婚夫冯三。冯三投奔义和团改名罗冯轩。金家小姐就是金珠子。 咱们继续说赵山楮,赵山楮顺利地见到了杨大叔。 杨大叔看着赵山楮的一身装扮,他哈哈哈大笑,“你这身衣服是罗冯轩的婚服,没想到穿在了你赵山楮的身上……” 赵山楮听了杨大叔一席话,他更是激动加感动。从此以后他把这身衣服当做了他唯一珍贵的东西。 杨家酱菜厂有两亩地之大。酱缸大小不一,最大的百十斤以上,最小的也七八十斤以上,赵山楮和其他工友每天翻来覆去地洗缸,这个动作看着简单,并不简单,厚厚的、大大的、瓷做的酱菜缸清洗非常不容易,不仅要用力,还要用巧,赵山楮在这儿一待就是十几年,他在这儿练就了一身功夫。 1932年杨大叔接到了罗冯轩的帖子,帖子上写着“古北口急”。 杨大叔带领着酱菜厂上上下下三十多人直奔古北口。 在古北口,义和团将士没来得及相聚,直扑战场。 不到一年,杨家酱菜厂的工友大多战死古北口,包括杨大叔。 听其他活着的义和团成员说,罗冯轩两口子战死古北口卧虎山。赵山楮直奔卧虎山,他多方打听、寻找,也没找到罗冯轩的尸首。抬眼望去,尸首遍地,不忍直视。 赵山楮与当地老百姓埋葬战死将士的尸体埋了三个多月,可见古北口战役的残酷。 ………… 第二十二章狼牙厅 赵山楮正在他的狼牙厅议事。 大厅里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大厅中央有一张长方形木头桌上,这张桌子几乎占据了整个大厅的五分之一。 大厅上方有一把太师椅,这把椅子比顾庆坤的那把椅子大几倍,上面也铺着一张老虎皮。 虎皮花纹主要以黄色为主,其他部位为灰白色,并带有黑色条纹,它的头立在椅子背上,两双眼睛依然凶光闪闪,它的前爪搭在椅子后背两边,它的后爪搭在左右扶手之上,它长长的尾巴拖在地上。 这把椅子就是一个摆设,赵山楮一般不坐,有事商议时,他也和大家坐在长桌子前。 狼牙厅,听名字就知道它与狼有关,的确如此。 当年,赵山楮他们一行百人刚刚在蟠龙山落脚时,有人虎视眈眈头把交椅。 经过议事,大家决定,在十天之内,谁猎狼最多,谁就坐头把交椅。 当时蟠龙山野狼出没,不适合居住。 这是一个很好的决议,不仅能消灭恶狼,还能看出谁更出类拔萃,才能一倡百和。 十天以后,赵山楮鳌里夺尊。 为了兄弟们更加团结,赵山楮把所有恶狼的牙齿拔了下来,把每颗狼牙都串了起来,挂在了聚义厅的正前方,太师椅后面的墙上,预示着一股团结的力量,更代表着蟠龙山是属于每个兄弟的,只有大家团结一心就不惧任何敌人。 坐在赵山楮左边的是二当家的瓢爷,瓢爷六十来岁,身体英朗,不高不矮,稍微弓着背,走路带风;一双眯眯眼,只有一个表情,那就是看着喜相;他脑袋前额与头顶光秃秃的,油光闪闪,后脑勺有高高的枕骨,枕骨之上托起一撮花白的头发,这撮头发编成了一根辫子,搭在他的后背上,在他身上还能看到清朝遗留产物,老鼠尾巴;说话抿着嘴角,一般不张大口,不知他嘴里还有几颗能嚼得动骨头的大牙。 瓢爷身边有一个五岁多点的小男孩,这个男孩有一张圆圆的小脸,脸蛋两边长着皴皮;一双水汪汪的眼睛,透着天真与无邪,少少带着点与他岁数不想符合的老成持重;趴鼻梁,圆鼻头,小嘴巴,看着找人稀罕。大家都喊他宝儿。宝儿是瓢爷在来蟠龙山路上捡来的一个弃婴。 三当家的手里永远抓着一个长方形的算盘,无论谁说话,他低头不紧不慢地、轻轻地划拉着算盘珠子,好像是在给他人的话音伴奏。只有赵山楮说话时,他的手才老老实实放在算盘子上,瞪着一双大眼睛紧紧盯着赵山楮的嘴巴,生怕漏掉一个字。 他本名杨同庆,是杨叔的亲侄子,岁数三十岁左右,长相清秀。他小时候上过学,有一定的文化,他曾在酱菜厂当账房先生。他进酱菜厂时才十六岁,当时赵山楮跟着他认识了好多字。他的个子虽没有赵山楮高,比代前锋矮,但,比其他任何头领都高。看着身形瘦弱,性格外向,却,说话滴水不漏,与世无争,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并且每件事都做的顺丝顺绺,很得赵山楮的信任。 四当家的代前锋就不用介绍了,今儿他也坐在狼牙厅。 五当家的吕安,祖籍南方浙江,他岁数不大,今年二十多岁,他曾是宋哲元手下的一名通讯兵,古北口之战让他与部队失去了联系,他就跟在赵山楮身边。 他走路非常快,大家送他外号草上飞。他细高个子,腰杆挺直;中分发,丝丝缕缕服服帖帖;一双大眼珠子,忽忽闪闪的长睫毛,透着俊秀;他的肤色出奇地白净,好像是一个女子。 六当家的王晓是一个神枪手,也是赵山楮在古北口认识的。他自称是古北口卧虎山附近的猎手,他家被日本鬼子的炮弹炸飞了,他拿起猎枪窜上了战场。他今年二十三岁,五官端正,性格淳厚。很得赵山楮喜爱。 赵山楮是一个身材高大却不粗犷的五十岁左右的男人。 他有一头垂在肩膀上的灰发,一张轮廓分明的脸,又长又浓的剑眉,一双囧囧有神的大眼睛,宽宽的双眼皮,宛若黑夜中的鹰,神态冷傲孤清更盛气逼人,全身上上下下透着傲视天地的强势。 此时他的一只大脚踩在凳子上,他的身体稍微向前趴着,他的眼睛在大家脸上扫过,“今儿,你们为什么不说话?” “这件事,必须多思虑,更不能冲动……”瓢爷咂咂嘴唇,“鬼子防守严密,他们手里武器装备先进,咱们在古北口已经领教过了不是吗?” “哪怕什么?大不了同归于尽!”代前锋飙了一嗓子。 杨同庆垂着头,从下往上抬了抬眼皮扫了一眼代前锋,又撇了撇嘴角没说话,只狠狠拨拉了一下他手下的算盘珠子。 “怎么同归于尽?没等你接近他们,他们的机关枪就响了……每个墙头都有他们的探照灯,夜晚比白天都亮,咳,这件事咱们真的需要好好研究一下,千万不能丢了西瓜捡了芝麻!只有活着才有希望呀!”王晓语气沉着冷静。 瓢爷点点头。大家都闭上了嘴巴。 赵山楮表情凝重,他皱着眉头在大家身后走了一圈,他突然停下脚步,大拳头“扑通”砸在了桌子上,“日本人太嚣张跋扈了,欺人太甚,他们以为这儿是他们日本地界吗?他们竟然在咱们坊子区建了他们祭祀祠堂……”赵山楮称日本人的“表忠碑”为祭祀堂。 就在这时,山下喽啰前来禀报,“报,大当家的,山下来了一个人!” “什么人?”赵山楮一惊,他瞪大了眼睛。他知道,如果是山下的绺子,就不用禀报,直接上山。来人是陌生人。 “他说他叫罗冯轩!” “罗冯轩?!”赵山楮脱口而出,他急忙又摇摇头,他抬起左手挠着他的腮帮子,他一边用右手抱着左肩,他一边抬着大脚在桌前徘徊,他嘴里默默念叨着“罗冯轩?他还活着?不可能呀,那年听说他撂在了古北口,来人是谁?为什么自称是罗冯轩?” 小喽啰垂头躬身,战战兢兢地说:“大当家的,他手里有一块令牌,俺看了,上面写着一个字,俺不认识。他说是一个拳头的拳字。” 赵山楮猛地站住脚步,他张大嘴巴,一甩右手,“大哥,他在哪儿?快请!快请!” 姚訾顺被两个喽啰带进了狼牙厅。 看着眼前陌生的年轻,赵山楮的脸顿然挂上了一层厚厚的、冰冷冷的霜。 “来人,把这个人捆起来扔下鬼崖。” 随着赵山楮的一声喊,“呼啦”从门口外面窜进来几个喽啰,把姚訾顺团团围在当中。 姚訾顺微微一笑,不紧不慢向前迈了一大步,抱拳向赵山楮躬身行礼,“大当家的,您可认识这块令牌,此牌在,代表着它的主人在,您忘了吗?”姚訾顺一边说着,一边抬起头,一边把手里的令牌在赵山楮眼前一晃。 赵山楮一抬大手,猛地从姚訾顺手里夺过那块令牌,他用双手捧着,他的嘴唇哆嗦,他的眼睛直勾勾盯着手里的令牌,他好像看到了罗冯轩的音容笑貌……赵山楮触目伤怀。 他抬起右手向前一挥,那几个围在姚訾顺身边的喽啰退了下去。 少顷,赵山楮抬起一双大眼睛上上下下打量着眼前正气凛然的姚訾顺,问:“你是谁?!” “我是罗冯轩的朋友……” “罗,不,俺大哥人呢?” 姚訾顺摇摇头。 “快说!你是不是偷了俺大哥的令牌?” 姚訾顺又摇摇头,同时他的眼角环视了一圈四周。凭感觉,赵山楮今天在议事。几个头领都在,他们正抻着脖子、瞪着眼珠子好奇地看着他。 姚訾顺双手抱拳,微微弯腰,“俺姚訾顺向在座的各位好汉行礼了,今儿俺冒昧夜闯蟠龙山,打扰了……” 姚訾顺的话音没落,六当家的王晓身子一动,他想站起来。他又觉得有点唐突,他回头看看在坐的头领,他只调整一下坐姿,他脸上擦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他的形态举止没有逃过瓢爷老奸巨猾的眼睛。 瓢爷突然慢悠悠地站起身来,他走近赵山楮,嗓音在他的鼻腔里,“大当家的,有话让这位先生慢慢说,咱们慢慢听。别着急,他是坏人也逃不出咱们的手心,不是吗?” “不知,哪位是四当家的?”姚訾顺声音里带着焦急。他顾不得多思量,他也不怕赵山楮发火,他心里只有罗一品的安全。 在场的所有人把目光齐刷刷投向了代前锋。 代前锋全身一哆嗦。他脑子里飞快地转着,罗一品?罗冯轩?难道他们之间有什么牵扯关系吗? 姚訾顺锐利的目光随着大家直视着代前锋,代前锋面容虽然有些狂妄不羁,但没有狼贪鼠窃之相,姚訾顺长长舒了一口气,他放心了好多。 “赵大当家的,您是罗冯轩的哥们,您可了解他的家人吗?”姚訾顺把目光从代前锋脸上收了回来,他看着赵山楮。 赵山楮打了一个直眼,心里一愣,他听说罗冯轩有一个媳妇,他的媳妇跟随着他命丧古北口。 姚訾顺看着沉默不语的赵山楮又说:“罗一品这个名字您可听说过?”姚訾顺这句话是说给代前锋听的,他知道赵山楮山规的厉害,他希望代前锋能理解他话中的意思。 代前锋突然站了起来,他直奔赵山楮,“扑通”跪了下去,“大哥,请原谅小弟呀!小弟闯了大祸……” 赵山楮一脸茫然,他弯腰想拉起代前锋,他又觉得代前锋不可能无缘无故给他下跪,他急忙躲开代前锋,他转身看着姚訾顺,”您的话什么意思?难道说……是我山上弟兄伤害了罗家的人?罗一品这个名字俺没听过,她是罗家什么人?” “她是罗冯轩唯一的女儿!”姚訾顺放缓了声音,“她被四大家的请到了蟠龙山__做客。今儿,俺想接她回去……” 姚訾顺一席话,让赵山楮连连后退好几步,他突然大喝一声,“来人,把四当家的拖出去……俺不想看到他……” “大哥呀,您不要着急,请听四弟说一句话,俺,俺是喜欢上了一个女人,可,俺没有伤害她,俺,俺……”代前锋抬眼看了看姚訾顺,“俺想,俺想认她做妹子,因为,俺自小没有家人,是大哥您给了俺一个家……” “你在狡辩……拖下去!” 第二十三章 女孩沃.仟溪 斜阳的余晖在坊茨小镇上空跳跃。 不远处的坊子矿区似乎是被神父身上的常服包裹着,一码黑;火车站川流不息的人儿,爬行在狭窄的通道里,像一股断断续续的污水,顺着高高低低的台阶漂泊;街道上的梧桐树已经枝繁叶茂,五月的风挑逗着它墨绿色的、健壮的躯体,洒落一地的情话;红色的屋顶像是披上了一身珍珠衫,被刚刚升起来的路灯照亮,如一颗、两颗星星找到了栖息之地,睡眼朦胧。 繁华的小镇渐渐地安静了下去。 在德国银行后街的一条小路上,路灯下,站着一个高大身形的老人,老人腰杆挺直。 茂密的棕色头发紧紧贴敷在他的头上,好像带了一个假发;白色的皮肤皱巴巴的,高挺的鼻梁,一双大大的眼睛闪着蓝色的光芒。 这个老人就是沃尔曼先生。他是坊茨小镇德国银行的职员。 四十多年前他来到了中国,来到了坊茨小镇。 沃尔曼是一个沉默寡言的老人,性格刚强。 他很喜欢帮助别人,即使他退休了,他还负责银行的一些业务,得到一些老客户的认可。他每天还要耐心指导银行里新来的年轻人,不仅赢得年轻人的敬重,日本人也很欣赏他。因为德国银行被日本人霸占。 这个老人心里有数,他对野蛮的日本人存有敌意。 不仅德国银行被日本人霸占,还有坊茨医院也被日本人强行占用。 他唯一的女儿沃仟溪今年十八岁了,在坊茨小镇的医院里当护士。 每天在夕阳即将降落时,他都要站在这条小路上,等待那个柔美的、可爱的、调皮的身影出现。 可是,今天,这个身影迟迟不见。老人的心“腾腾”直跳。他伸手插进怀里,犹豫着,他满脸焦急不安。 他怀里揣着一把卢格手枪。 抬头看看天空,天已经黑了;再回头望望隐在巷子里的一座小红楼,那儿是他的家。 他急忙转身往家里走。 他怕他的老伴担心,他想先回家去告诉她一声,然后他准备去一趟医院找找他的女儿。 他的夫人梅格尔,是一个体态丰满的老太太,一脸宽厚,一脸褶皱,一脸慈爱。 此时,她正在厨房里煮汤。她听到脚步声,没有回头,嘴里念叨着:“仟溪儿回来了,土豆、芦笋不好熟,让她去床上躺一躺,歇歇站了一天的身体,如果饿了,用桌上的面包先填填肚子……” 沃尔曼抬起大手捋捋嘴边的胡须,咂咂嘴角,他想把他心里的顾忌说出来,他喃喃半天,“我去一趟医院,咱们的仟溪今儿值班……我到医院门口等她,你不要饿着肚子等我们,我们回家也许很晚,我回来拿几块面包……冰箱里还有牛肉吗?”沃尔曼声音轻松。 他不想让他的老伴担心,他故意放慢语气,“这个时候,日本人把他们的伤兵运到坊茨医院不少,俺去看了,好多汽车停在医院门口,所有的医生慌里慌张跑进跑出,跑步工作……你想想仟溪她们该有多忙啊?” 梅格尔抬直她肥胖的前胸,喘了一口粗气,她满眼惊愕,“奥,有那么忙吗?那你就不要犹豫啦,快去吧,我会等你们父女回家,别着急,看看,你的额头都冒着汗珠子,天没有那么热吧?你又没围着灶炉转,快去擦擦脸,别让风吹着……冰箱里牛肉没有了,没有好久了,只有一盒牛肉罐头,我去拿给你……” “不用了,我还是拿块面包吧,回来再吃我的梅格尔熬的土豆汤……” 沃尔曼嘿嘿一笑,他走近他的夫人,伸出一双大手搂住她厚厚的腰,他垂下头,一个吻落在她的额头。 “再见!亲爱的。”沃尔曼一转身,抓起桌上的面包,他风风火火踏出了家门。 看着沃尔曼匆匆离去的背影,梅格尔叹息了一声,她关了灶上的火,她走到窗前,默默地站着,她的目光眺望着院门口,过去的记忆像一部有声有色的电影,在她的脑海里那么清晰。 十六年前,一个下雨的秋天,一个中国男人怀里抱着一个幼儿在坊茨小镇的街道上转悠。 雨太大,那个男人抱着幼儿窜到了银行门口。 屋檐上的雨水“哗哗哗”浇在他们的身上,男人用胳膊护着他怀里的幼儿。冷风吹来,男人的身体瑟瑟发抖。 正在店里忙活的沃尔曼一抬头,看到了这对可怜的父女。 他急急忙忙绕出柜台,他迈着大步走到门口,他使劲敞开了两扇玻璃门,“您,请进来吧!到店里来避避雨~” 男人摇摇头,他嘴里没说话,他抬起一双大眼睛,紧张又认真地端详着眼前的沃尔曼。 这是一张诚恳又善良的脸,这张洋面孔带着微笑与热情,更带着对别人的同情。 “这个孩子~她饿了。”男人一边用颤抖的声音说着,一边把他怀里的孩子塞给了沃尔曼。 沃尔曼本想让雨中的男人进店坐坐,没想到这个男人把一个幼儿硬塞给了他,他惊愕不及。 当再抬起头时,那个男人的背影已经窜进了雨中,大雨浇湿了他的全身,单薄的破衣烂衫紧紧贴在他干瘦的身体上,肋骨根根可见。 沃尔曼低头看看怀里没有哭啼的幼儿,幼儿的一根手指放在小嘴里嘬着,一双好看的大眼睛静静地看着他,似乎她对眼前的德国男人不陌生。 沃尔曼心里一颤,他再抬起头看看那个远去的、清瘦的背影,他轻轻摇了摇头。他急忙请了假,抱着幼儿回到了家。 当沃尔曼把幼儿抱给梅格尔时,四十多岁的梅格尔心里很是喜爱。毕竟她和沃尔曼没有自己的孩子。 这么多年,这个女孩就是他们老夫妻的开心果,更是他们的精神支柱。 女孩一天天长大,不仅聪明伶俐,还越大越漂亮……一双带着稚气的、清澈明亮的瞳孔,弯弯的柳眉,长长的睫毛随着忽闪忽闪的大眼睛微微地颤动着;白皙无瑕的皮肤透着淡淡粉色,稍微挂着一丝忧虑;细顺的长发不编辫子时,宛若一袭黑色的瀑布,舒展着少女的温柔与活泼;高挑的个子足有一米七还多,真是,亭亭玉立,楚楚动人。 沃尔曼的身影匆匆离开了家,他很快穿过了坊茨学校门口,转过弯就是坊茨医院。 突然,拐角处传来了杂乱的脚步声,还有一个女孩惶恐的惊叫。 听到那个女孩的声音,沃尔曼一激灵,他扔下了手里的面包,他迈开大步向发出声音的方向跑去。 三个日本兵围着一个女孩,撕拽着女孩身上的连衣裙。 女孩紧紧抱着瘦弱的双肩躲在墙角。她嘴里喊着:“爸爸,救救仟溪……爸爸……救救仟溪~” “我的女儿,爸爸来了,别怕……”沃尔曼嘴里一边喊着,一边冲了过去,他伸开大手把两个日本兵从女儿身边拽开……他用他高大的身体紧紧护着他的女儿。 旁边的那个鬼子兵拉开了枪栓,沃尔曼再去抓他怀里的手枪已经来不及了。 就在这危险关头,耳边传来了几声枪声。 眼前的三个日本兵先后倒了下去。沃尔曼一愣。 正在这时,学校门口冲出一个男人,他向沃尔曼一招手,“快过来,快过来!到这边来!” 沃尔曼伸手拉起身后的女儿,女儿已经吓得瘫痪,他急忙一弯腰把女儿抗在了肩上,“腾腾腾腾”他直奔学校院门口。 当沃仟溪睁开眼睛时,她躺在她卧室的床上。 阳光从窗口照了进来。 梅格尔正坐在她的床边,慈爱地看着她。 “妈妈_”沃仟溪一下坐了起来,她扑进梅格尔的怀里大声哭啼。 梅格尔紧紧拥抱着沃仟溪,她用皱皱巴巴的手轻轻拍着孩子的后背,温柔地抚慰着,“宝贝,过去了,那是一个梦,那个梦里有山林,山林里窜出几条狼,狼被猎人打死了,一切都过去了。” 这个时候,卧室门被外面的人敲了几下。 “进来吧,来看看咱们的宝贝,她已经醒了,她刚刚做了一个噩梦,天亮了,噩梦散了~”梅格尔声音柔顺。 沃尔曼推开门迈了进来,他咧着嘴角看着沃仟溪,“宝贝,今天咱们不去上班了,不,从今以后,我的宝贝不再去上班了,爸爸替你写了辞职报告,今天就送到医院院长的办公室。” 梅格尔惊愕地抬起眼角,她想说,这怎么行呢?老东西那点工钱还不够养活全家的,她张张嘴巴,急忙附和着:“是呀,是呀,以后,以后你爸沃尔曼的工资养活咱们一家三口足以~我的宝贝可以天天守在阿妈的身边,想想都是幸福的,呵呵呵呵~” 沃仟溪双眼红红的,她吸吸鼻子,泪水再次婆娑,她被眼前两位老人的话感动。 她从小就知道沃尔曼夫妇是她的养父母,毕竟她长着一副中国女孩的面孔。 “不可以,这几天,有几个从坊子矿区来的矿工,他们很可怜,他们得了肺病,需要照顾,院长把我安排在他们身边,如果我离开,是不是日本人就会把他们扔出去?” 听了仟溪的话,沃尔曼和梅格尔两个老人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他们很欣慰自己女儿有一颗善良的心。 “他们是矿工吗?”沃尔曼为什么要问这句话呢?因为普通的矿工生病,日本人从不当回事儿。 仟溪点点头,“是,他们也是矿上的技术员,这是日本人让救治他们的主要原因。” “好,宝贝去上班,爸爸就是你的保镖,以后,上下班都有爸爸接送。”沃尔曼一边说着,他一边“唰”从怀里掏出一把手枪,“看看,谁还敢欺负我的女儿。” 第二十四章这件事,让我去~ 院门口的门铃响了。 沃尔曼习惯性地皱皱额头,扭转身体,把一双大眼睛警惕地穿过窗口,投向楼下。 院墙外面出现一个头戴黑色礼帽的身形,那个身形在茂密的、葱绿的爬山虎之间闪动。 “谁?”梅格尔也从床边上站了起来,她身上的肉随着她的话音哆嗦。 她慢慢靠近沃尔曼威武的身体。 她踮着脚尖,抻着脖子,她的眼睛随着她丈夫的目光看过去,“亲爱的,是你的朋友吗?” 沃尔曼摇摇头。少顷,又点点头,“如果没猜错的话,是他,是昨天那个教员,看身影像是他。” “你是说昨天帮助你们父女的那个人?快,快,请恩人到屋里喝杯茶,亲爱的,你去迎接你的客人,我去准备煮茶。我要感谢她救下了我的丈夫,和我们宝贝女儿……”梅格尔嘴里一边念叨着,她一边扭着肥胖的身体火急火燎地迈下了楼。 “爸爸,您是说,楼下来人您认识?是昨天帮助过我们的那个人?”仟溪抬起疑问的眼神看着沃尔曼。 “是,宝贝,你在屋里安心地待着,我和你妈妈去看看,不知道他今儿找到家里有什么事?”沃尔曼一边抬起大手指指床,“不要下去,今天好好休息一天,待会我去医院与你们院长打个招呼,相信他会给我沃尔曼一个面子……” 看着梅格尔和沃尔曼先后下了楼。 仟溪从床上迈了下来,她慢慢走近窗前,只见楼下,沃尔曼站在院门口双手合十,迎接进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这个男人身影高大,模样不胖不瘦,皮肤白净,一副闪着太阳光的眼镜后面有一双大眼睛。 他身穿中国斜襟长褂,青黑色长褂一直拖在他的脚脖子之上,露出里面灰色衬裤,还有元宝头、黑色布鞋,还有白色棉袜。这是一个干净利落的中国男人。 这个男人就是顾庆丰,也就是顾庆坤的二弟。 顾庆丰被热情的沃尔曼迎进了院子。 “打扰了,沃尔曼先生。今儿冒昧来访,请原谅~”顾庆丰也双手合十,“来探问一下您的小公主,她好吧!?” “谢谢您,她已经忘记了昨天糟糕的事~昨儿幸亏有您,快请!快请!”沃尔曼把顾庆丰请进了他的书房。 “昨天是我们的朋友帮助了你们。他们去医院寻找一个人,没找到。他们走出医院不多远就遇到了你们……我也刚好从学校出来迎接他们~”顾庆丰单刀直入,“沃尔曼先生,您通过我的话,一定知道,我们是什么人了吧?” 沃尔曼瞪瞪他宽大的双眼皮,同时,他抬起右手捋捋胡须。他的脑袋里飞快地转着,他不知应该怎么回答眼前顾庆丰的话。 沃尔曼是德国人,他的思想只忠于他自己的国家,但,他在中国生活了半个世纪,在他心里已经把中国当成了他的第二故乡。他住惯了中国,也许后半辈子他与梅格尔的尸骨也要埋葬在这儿,他心里没有任何顾虑,他爱中国这片土地。 他也知道他的国家做了错事,是因为清政府的无能与腐败,他不能扭转乾坤,他更不想参与政治,只想一家三口平平安安生活,只要他人不伤害他的家人,他可以在沉默中继续扮演一个和事佬的角色。 可是,昨天发生的事情触动了他身上的神经。他知道,他就是老老实实、憋憋屈屈,也许也得不到安宁,他一个人力量太单薄;即使他咋咋呼呼地举着枪,天不怕地不怕,那一些残忍的日本兵也不会把他放在眼里,给他面子只是他暂时还有被利用的价值而已。 这么多年,他对中国的了解也许比眼前的中年男人、虽然他是一名教员,了解的太多。他可怜中国老百姓,任劳任怨,可以忍受外国人的侮辱,只要有口饱饭吃,就可以把自己变成行尸走肉,俯首为臣。 昨天,那几个帮助他们的人的出现,让他为之一惊,中国大地上还有有血有肉的躯体,似乎是隐藏在沼泽地里的火山,这座火山只露出了一个角,至少他看到的是一个角,也许在其他地方,还有许许多多这样的角,这一些角冒着火焰,酝酿着巨大的力量,有一天砰燃一声,一条拖着滚滚火球的雄狮昂首中国的大地。 正在这时,梅格尔端着茶盘走了进来,她一抬眼角,她发现她丈夫阴沉着脸,不知他又在想什么? 她一边把茶盘放在桌子上,一边向顾庆丰双手合十,“谢谢您先生!” 顾庆丰急忙站起身回礼,“这是大家应该做的。” “你去看看仟溪,不要打扰我们男人聊天。”沃尔曼向门口摆摆手,“我有重要事情与客人说~” 听着沃尔曼严肃的话音,梅格尔温和地笑了笑,“好,不打扰了,请原谅!你们聊,我去门口盯着点。” 看着梅格尔离去的背影,沃尔曼把目光转向顾庆丰,“您,坐吧,您今儿来,一定有必要、或者说非常重要的事情需要我沃尔曼帮忙?不知我猜的对不对?” 顾庆丰点点头,“沃尔曼先生……” 顾庆丰想和眼前蓝眼睛的老头说说坊子碳矿区的事情,他也想说说各地的抗战情况,他咽了一下嗓子,嘴角上扬,“沃尔曼先生,您可认识郭家庄的闵家,闵家在弥河口有地皮,您早就听说了吧,闵康承也是您们银行的主顾,是吧?” 沃尔曼点点他宽厚的下巴,他不明白眼前的顾庆丰突然为什么提到闵家?闵家他太熟悉了,闵家是这一带数一数二的有钱大户。 “他的小儿子闵文智,您可能没听说过,他被日本人绑架了,我们多方打听,他被日本人关在了医院里……” 沃尔曼一惊,他一下从椅子上站起身来,他苍白的脸上冒出一片红光,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为什么?为什么他们绑架一个孩子?闵家的钱大多都在银行里放着,掌控在日本人手里,日本人还要做什么?”沃尔曼满眼气愤,“这个孩子我听闵先生说过,没见过。” “今儿我来,想拜托沃尔曼先生,您去医院时,帮忙寻找一下,您出入医院比我们这一些人方便……” 沃尔曼沉默,他一边背过手去,拉拉身后的椅子又坐了下去,他一边抓起桌上的茶碗,他一边抬起头看着顾庆丰,不紧不慢地口气:“我多问一句,您与闵家什么关系?您是闵文智的老师吗?” 顾庆丰摆摆手,“没有任何关系,他家的孩子没跟着我上过学。有点可笑,我们从没有见过闵家的任何人。听说闵文智在青岛上学,上个月刚刚回来~但,只要日本人想伤害我们的孩子,我们绝不会熟视无睹。” 沃尔曼使劲点点头。 “这件事,让我去~”仟溪突然出现在门口台阶旁,她瞪着一双美丽的眼睛看着顾庆丰。 顾庆丰心里一颤,他的嘴角哆嗦了一下,他愣愣地直视着眼前的女孩。 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情有点突然,他没有来得及看看这个已经长大的孩子,今儿,一袭阳光照在她的身上,一双大眼睛闪着勇敢与青春的光芒,她长得多像她的爸爸顾庆坤呀。 “不,不可以!”沃尔曼蓦然跳起身奔到了门口,他抬起大手轻轻拍着仟溪的肩膀,“不,这是大人的事情,我的宝贝还太小,不要掺糊这一些麻烦的事儿。” “爸爸,我爱您和妈妈,可,我也是中国人,看着日本人欺负我们中国人,我心里有恨。昨天不是这位老师帮忙,咱们父女俩也许不能平安回家,他们与咱们认识吗?为什么要帮咱们?~刚刚你们的话我听到了,对于我来说,在医院里寻找一个人没有那么麻烦。请爸爸放心。您的仟溪比昨天多了胆量。” 听了仟溪一席话,顾庆丰心里很欣慰,眼前的孩子在这种娇生惯养的氛围内成长,却有着(不多得的)勇敢与善良。 第二天,仟溪迈进了医院,沃尔曼站在医院门口的台阶下一直目送着他的女儿。他脸上挂着微笑,他心里是装满了担心。 坊茨医院的长廊里,穿梭着医生护士忙忙碌碌的身形,更飘着浓浓的消毒水与碘伏混合的气味,凌乱的脚步声里夹杂着刻意压低的嗓音,还有病人一声高一声地的呻$$吟,更有几个家属的哀叹与无可奈何地抽涕。 坊茨医院的医生与护士几乎都是洋面孔。剩下的就是中国人和日本人。 仟溪迈着脚步穿过长廊,她急急忙忙往更衣室走着。 前面拐角走过一个护士,她向仟溪弯弯背,抬直身子,招招手,“仟溪~” “栀子,你这几天去哪儿了?好久没见?”仟溪急忙刹住脚步,她微笑着看着眼前矮小又温柔的日本女孩。 栀子点点头,抿抿嘴角,抬起右手指指楼上,“在三楼,那儿忙不过来,这几天院长把我调到了那儿。” “辛苦了~”仟溪心里有事,她没想与这个日本女孩长聊,“再见,今儿俺迟到了,有时间咱们一起去镇上喝果茶。” “嗯”栀子又弓弓腰,她擦着仟溪的身体匆匆而去。 仟溪向前疾走了几步窜进了更衣室,换上了工作服。 她先去看了看三个矿工。 她看到,前面的护士已经给他们三人挂上了药瓶,三个人的脸色比刚进医院时好多了。 她一扭身低着头准备迈出病房,差点与一个医生撞个满怀,她猛地收住脚步。 “仟溪,你来了?” 眼前的医生满眼都是爱怜,看得仟溪满脸羞涩。 “真佑医生,您好!”仟溪弓着腰、退着脚步,一转身又回到了病房,“您,您想看看他们吗?”仟溪把目光投向眼前三张病床上的病人。 “不,我来找你,昨天没看到你,似乎缺失了什么~”真佑是一个二十岁的日本青年,他个子不算高,五官清瘦,细挑的眉角,双眼散发着青春活力。 第二十五章 妩媚的护士长 真佑虽然是一个日本人,他身上带着中国文人墨客的气息。谈吐之间带着礼貌与修养。 二十年前他出生在中国,是他的父母把他硬生生地带到了中国。在他十几岁前接受了中国文化,他读过孔子,那是他的父亲扔给他的第一部中国书籍。他父亲是让他明白人与人之间是有等级区分的,要他明白一个人的身份与地位从哪儿而来? 无论是他父亲误解了孔子的本意也好,还是他父亲心里有做贵族的梦也好,他都按照他父亲的意思去学习,去理解,去生活。 他十几岁时又回了他们日本上学,去年他又从日本回到了坊茨,他直接被安排在坊茨医院的外科室。 他不仅是外科医生,更是仟溪的顶头上司。 此时站在仟溪身前的真佑全身上下带点绅士风格,却没有高大、潇洒的体型;说活慢声小气,似乎怕吓着对方。但,他喜欢笑,那种不好意思又腼腆的笑始终如一地挂在他那张白净的脸上,给人感觉是谦逊的表情。 在仟溪的心里,只有几个字,不讨厌他,但,绝不会喜欢他。不是因为他不好,因为她不了解他,更因为他是日本人。 “你,你刚刚要出去吗?”真佑微笑着看着仟溪。 仟溪垂下眼帘,使劲点点下巴颏,说:“我想去找护士长,不知她还有什么事儿安排……”仟溪在撒谎,她知道,她没有必要与真佑实话实说。 “好,你去吧,有时间,请你去看电影,可以吗?”真佑声音里带着点羞涩,“希望仟溪小姐给一个面子。” 他的声音那么低柔,又那么温存,还亲切,让外人听着暖暖的,仟溪听着很别扭。 “好!”仟溪嘴巴里吐出一个字。这是让真佑快点离去的唯一一个字。 “那,我去安排。你忙吧。”真佑带着心满意足离开了。 看着真佑离去的背影,仟溪长长舒了一口气。 她又扭脸看了看三个矿工床头挂着的药瓶,她要算计好回来的时间。 “仟溪~” 仟溪的脚步刚刚迈到走廊,一个女人娇柔的声音迎面飞来。 仟溪急忙向前一步,她弯腰施礼,一边说:“您好,护士长,俺刚刚要去见您。” 护士长是一个三十几岁的女人,她是中国人。 她的名字沈悦仙。她身体苗条,手脚娇嫩,平日里衣着体面。只可惜,说话扭着身体。 尤其遇到男人时,她一边说话,一边抛着媚眼。她的那双眼睛真的很美,眉清目秀之中带着无限风情;她的额头很高,圆润细腻,覆盖着几缕卷发,恰巧遮挡着几条细细的皱纹;鼻梁挺直端正,点缀着一颗两颗调皮的雀斑,不失雅致;嘴巴小巧玲珑,一咧嘴,露出旁边的一对不算太高的虎牙。 “真佑医生去找过俺,他告诉俺说,让俺不要给你安排那么累、那么多的工作,这点俺看得出来,他喜欢你。”沈悦仙一对眼睛在仟溪身上扫着,似乎能扫出点金银财宝,她忽闪着长长的假睫毛,她的每个动作体现着目空一切与桀骜不驯的神气。 仟溪张张嘴,想解释一下,却没吐出一个字。 少顷,沈悦仙的身体绕过仟溪的前身,她的嘴巴似乎贴在仟溪的脖子上,仟溪感觉到了一呼热气从后脖子蹿到了脸上。 “他是日本人,不要忘了,你还太嫩了,哼,不要蠖huo屈鼠伏~” 沈悦仙抛下这句不阴不阳的话,昂着她高傲的脖子,双手揣在她前面的衣兜里,她身上的工作服紧紧勒着她凹凸有致的身形,扭着屁股走了。 丢下仟溪一个人茫然失措,她不明白沈悦仙话里话外的意思。 这时,有一个护士经过仟溪的身边,“仟溪,你去哪儿?” “喔,我去后院走走,胃里有点不舒服,过会儿,麻烦您到我那个病房撩几眼,我怕赶不回来给他们换药瓶~” “好,你去吧~”那个护士很痛快地答应了。 仟溪快步迈过走廊,顺着医院一楼的后门走了出去。在仟溪身后不远处正有两双眼睛盯着她的一举一动,她一点也不知道。 坊茨医院的后院不大,不仅有花坛,有水池,还有各种绿植,这个季节满园绿意盎然,花开斑斓。仟溪心里有事,她没有心思赏花观景。 越过脚下的石基路,往东有一条不窄不宽的、新砌的石头路,这条路直通日军新建的医院。 这个新建医院衔接着德国医院,从外表看就是一个整体的坊茨医院。但是,日军新建医院前院后院都有持枪核弹的日军把守,里面什么情况,只有几个日本医生和日本护士清楚。 仟溪一次也没来过,今天她是带着使命而来。 仟溪的脚步慢慢接近了日本新建医院的西门,她万万没想到这儿也有日本兵把守。 “什么人?站住!”门内突然窜出一个日本兵,“哗啦”拉开了枪栓。 仟溪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冷战,她慌忙停下了脚步。她准备往回走,已经来不及了,凶神恶煞的日本兵冲到了她的面前。 “好漂亮的护士~”日本兵双眼里闪着龌龊下流的光。 “……”仟溪攥攥冰凉的拳头,她是害怕的。 “吆,死丫头,你怎么跑这儿来了?”沈悦仙的声音从远处飘来,“让你扔些垃圾,你就偷懒,快回去,病房里的病人都扎堆了~” 平日里听着沈悦仙的声音很别扭,今儿就像溺水者身边飘起一根稻草,无论这根稻草结实不结实,仟溪心里多了一丝依靠。 “太君,您好!”沈悦仙扭着身子走到那个日本兵身边,弯腰鞠躬,“打扰您了,这是我们的护士,我正在到处找她~那边忙不过来了,再见!”沈悦仙一扭身拽起仟溪就要走。 “站住!”日本兵把他手里的长枪横在了路上。挡住了她们的去路。 沈悦仙急忙把仟溪挡在她的身后,昂起她高傲的头,她脸上泛着微红,眼角依然挂着妩媚的微笑,“太君,您想做什么?想找女人玩玩,我留下来~” “什么人?”随着声音从院里大摇大摆迈出一个日本军官。 他的个子像一个矮地瓜,他的模样三十多岁,一脸青青胡茬,眉毛像是黑墨描上去的,小眼珠子滴溜溜转。 他贼溜溜的眼珠子飞快地转到了沈悦仙和仟溪的脸上,眼前是两个漂亮的女人,一身洁白的工作服勾画出优美的身形,衬托着一脸的俊俏。 日本军官奸笑着点点头,他嘴角向两边咧着,露出一口参差不齐的牙齿。 沈悦仙心里“咯噔”一下,她的手偷偷抓了抓仟溪的衣襟,压低声音,“丫头,你快跑,我来挡住他们。” 仟溪迈不动脚步,她不想扔下护士长。虽然平日里她对这个妩媚的女人没有任何好感,此时,她完全改变了过去的认识,眼前的女人不仅勇敢,更有舍己为他人的品质。 正在这时,真佑从远处不紧不慢走来。 真佑看了看仟溪,他又看了看沈悦仙,张张嘴巴没有说什么,他满脸平静,似乎他已经习惯了这种场面。 他一边抬起手轻轻撩开日本兵挡在路口的长枪,他一边擦着沈悦仙的身体迈了过去,他的脚步直奔院门口的日本军官,上前一步,深深弓腰施礼,用日语说:“光本少尉,您今天值班?” “奥,真家少爷,你好。”那个日本军官向真佑点点头。看样子他们是老熟人。 “有时间您去家里喝茶,我叔叔给我父亲从日本邮寄来几罐好茶,父亲念叨过,请井上中尉和您一起去~” “好,好,”日本军官微笑着点点他干瘦的下巴,“真少爷,你今天来找我就说这件事吗?回去吧,我也把你的话转告给井上中尉,抽时间,我们定去府上喝茶。” 真佑扭脸看了看仟溪,他又迅速地把目光收了回去,他继续向日本军官垂着头,声音依旧不紧不慢,“她们是咱们医院的护士,如果您需要女人,先让她们忙完了,晚上,给您送过来。” 真佑的话让那个日本军官高兴。让仟溪心里埋下了仇恨。 “放她们走。”日本军官向前一摆手。 沈悦仙大口喘了一口粗气,她急忙拉起仟溪,“快走!” 一天的工作马上要结束了。 病床上的病人痛苦地哼哼,他们的肺已经堵塞,维持生命的只有药液。中午时日本人来过了,他们准备放弃这三个病人。 仟溪也无能为力,只有无可奈何。 她默默走到窗前,静怡、奇妙的空气里飘着煤烟的味道,夹杂着蒸汽的湿气在坊茨医院半空游荡,一缕一缕、一绺一绺、像云落在了身边,又像刚刚飘离不久的魂魄,还没找到归宿;不远处的教堂非常肃穆,高高耸立的镀金圆顶,似乎穿过了云端。人们可以在那儿祈祷幸福降临,让救世主降临世间。 如果真的有救世主,他怎么看不到坊茨矿区的黑暗,还有嚣张跋扈、残酷无情的日本人。 外面有人敲门,声音很小。 仟溪眼前浮现了真佑的影子,她犹豫了,她不想把那扇门打开。 “丫头,你在里面吗?”是沈悦仙的声音。 仟溪一激灵,她用最快的脚步冲到了门口,极快地打开了门。她与沈悦仙打了一个对脸,她突然往前伸开双手,搂住了眼前女人的脖子,她把下巴颏搭在这个女人的肩头,她想笑,她真的很激动,从她眼角却滑下两行泪。 “勒死俺了,放开手,死丫头,”沈悦仙把仟溪的身体从她的身上推开,她忽闪着假睫毛,“以后你再管不住自己的好奇,就去我的办公室坐坐,否则,谁也救不了你。”沈悦仙一边说,一边伸手抓起门边,把门关上。 她转身走到窗前,她漂亮的眼睛瞄着窗口外面,“你有时间可以去找栀子,看看她在忙什么?还有……” 就在这时门又响了,把沈悦仙的话打断了,她闭上了嘴角,她扭着身子走到门前。 真佑出现在门口,他的眼睛往房间里张望了几眼,他的脚步没有动。 仟溪没说话。 “真佑医生,今儿谢谢您!”沈悦仙向真佑鞠躬行礼。她一边站直身体,一边扭脸看看仟溪,“这个丫头吓坏了,我来安慰她一下。”沈悦仙说这一席话时眼睛里波光潋滟,无时无刻不展现着她的妩媚。 真佑温柔炽热的目光只落在仟溪身上。 沈悦仙很知趣,她扭着身子往门外走。真佑急忙挪挪脚步,留出一个过道。 走到门口,她停了一下脚步,扭着脖子白楞了一眼仟溪,扔下一句话:“俺走了,有时间你去找栀子玩玩。” 仟溪点点头,她脑袋里冒出一个疑问,今儿沈悦仙为什么多次提到栀子? 第二十六章果饮屋 中午的阳光照在躲藏在墙角旮旯里的一堆、一簇乞讨者的身上,一个个面无表情。 天真的暖和了,像是给赤裸裸、黑黝黝的身体披上了一件夹衣,至少不用再缩着脖子躲在冰冷的风里战栗。 兔爷,他嘴里叼着烟斗,推开了面包店的门,他手里端着一个竹子编织的托盘,托盘里是一堆面包。 他弓着背走下台阶,他的脚步准备迈向躲在墙角的那一些人。这是他每天必须要做的一件事,把头天没有卖掉的面包拿出来分给店门口的流浪者。 面包店的老板是一对德国夫妇,是基督教信徒,为人善良。 兔爷是这家店的雇工,他每天睁开眼睛的第一件事,就是骑着三轮车挨家挨户送面包,这是老规矩,更是客户在前一天订购的。这种送货上门的买卖已经延续了几十年,他也在这家面包店干了几十年。 兔爷头发斑白,脸色红润,五十多岁的年龄,模样显得比他实际年龄大许多的样子,因为他不喜欢修饰,满脸短簇簇、硬刷刷、烂糟糟的胡子,看着不整洁,给人埋里埋汰的感觉。 他也曾是一个乞丐,更是一个猎手,他曾是蟠龙山附近村子的猎户。 兔爷没有结过婚,用他的话就是一个人都养活不了,要那个累赘做什么?这也是主家喜欢他的原因,他可以一心一意维护着主家的利益。 坐在墙角地上的乞丐眯着眼,假装睡着了,当听到兔爷推门的声音时,就像一群饿急了的灰鹅,拖着身上不成样子的、脏兮兮的衣服,踉踉跄跄地奔过去,伸出黑乎乎的手…… “慢点,慢点,都有,但不多……慢点吃,吃完了就没有了,就要等到明天了……” 他偶一抬头,有两个女孩踩着路边大树的影子、有说有笑地走过来。 他的目光飞快地在两个女孩脸上扫过,这是坊茨医院的两个护士,她们身上的工作服那么显眼。 两个女孩擦着他的身边迈进了面包店旁边的果饮屋。 他直了直前宆的腰身,眯眯眼,皱皱眉头,其中一个女孩是沃家的孩子,他认得,只是没有正面说过话。他每天也要给沃尔曼家送面包,沃尔曼是面包店的老主顾。 “吆,兔爷,您看到什么啦?是不是想结婚了,后悔了?如果您真的早点娶房媳妇,您的孩子也许和她们一般大,不是吗?”沈悦仙不知从哪儿跳了出来。她一边抬着眉眼嬉笑着,一边与兔爷搭讪着,一边扭着身子靠近面包店。 兔爷急忙把他的烟斗从嘴里拿出来,抓在手里,嘿嘿一笑,“沈护士长,您说笑了,俺一个老光棍,就是稀罕稀罕一双昏花的眼睛……也是,下辈子,如果有机会,俺想与您搭个火,不知是不是俺这个糟老头痴心妄想?” “嘿嘿,兔爷,俺也曾这么想过,只是,这辈子不可能了……”沈悦仙嘴角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哀伤。 “您,今儿怎么有时间出来?”兔爷一边说,一边又把烟斗送到了他胡子拉碴的嘴唇上,用大拇指和食指轻轻摄着,“您不忙吗?看样子,医院里病人不多~” “今儿不忙,明天就该忙了……”沈悦仙一边说,一边抬起头看了看那一些躲在墙角的乞丐。 他们正大口大口啃食着手里的面包,似乎他们身边发生的任何事、出现的任何人都与他们无关。 看着沈悦仙欲言又止、左顾右盼的表情。兔爷眨眨厚厚的眼皮,皱皱额头,他急忙躬下身,伸出一双大手,做了一个往店里请的姿势,“护士长,您快进店吧!新鲜面包就要出炉了,老板娘别出心裁加了点桂花,您今儿来尝尝鲜。” “瞧您这股烟味,一张口,太熏人,您就不能把这口烟戒了?”沈悦仙一边埋怨着,一边踏进了面包店。 “这个烟斗是主家赏的,德国造,俺稀罕,俺这辈子就这点爱好……戒不掉。” “三天后,日本人安排几个护士去日本的‘表忠碑’,告诉大当家的,我决定去,只需要给我准备炸药就可以。”沈悦仙的声音很小,但,很坚定。 兔爷的身体哆嗦了一下,他咂咂嘴巴。 此时,沈悦仙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只有一股正气,这点正气点缀在她那张俊秀的脸上,平添了勇敢的美。 兔爷往前一步靠近沈悦仙,他垂着头,低声说:“过几天,旁边的果饮屋,就要换成咱们的人……到时候好好商量一下,您别冲动。” 这个时候,仟溪和栀子前后踏进了面包店旁边的果饮屋。 店里只有一对德国夫妻,四十多岁的年龄,他们一脸宽厚的笑,无论是谁,只要踏进这间屋子就会得到一个笑脸。 他们夫妻的笑让人看着舒服,“快请进,这边请,慢点,先坐坐,歇歇脚,需要什么果汁、果仁,待会去柜台上自己选。” 此时此刻阳光穿过了厚厚的玻璃窗户,照在这间优雅的屋里。 屋里只有六张圆桌子,圆桌两旁分别放着一把椅子,椅子的多少是随着客人的要求随时增加。 这个果饮屋坐落在坊茨医院的对过,已经有几十年了。有的椅子、桌子的颜色已经磨白了,但,非常干净,依然结实;柜台里的货架保持着陈旧式样,最上面一层横放着一瓶瓶果酒,中间一层放着玻璃盘子,盘子上倒扣着铮明瓦亮的果杯;柜台旁边拐角左右各有一间屋子,其中有一间是他们的工作室,对过那间是一个杂物间,里面放着多余的椅子,椅子的腿卡在门口,那扇门永远关不上;通过两间小屋之间的夹道往前走,有一个向下的楼梯,楼梯下面也是一间屋子,地下屋子的布局和上面的屋子布局差不多,也放着几张桌子,几把椅子,这儿是那些年轻男女谈情说爱的好地方,借着昏暗的灯光,倾吐着心里的爱恋。可以想象这儿的生意曾经的兴隆与客人络绎不绝的景象。而此时,店里只有仟溪和栀子两位客人。 德国夫妇脸上挂着笑,一转身,夫妻两个互望的瞬间,他们摇摇头,相互摊摊手,咂咂嘴角。他们的生意已经到了无法支撑下去的地步,他们在吃老本,不仅客户少的可怜,食材也很紧张,买不进来,自然没有酿成各色各样果汁的果子,只有当地小的可怜的栗子,还有几颗酸桃子,这一些东西还是去年存下来。 过几天果饮屋就要易主,今儿,无论有几个客人,他们都要照常营业,笑脸相迎。 仟溪和栀子找了一张靠近窗户的桌子,慢慢坐了下去,抬起头,就能看到对过的坊茨医院,医院门口的情景一览无余。 “栀子,你需要什么果汁,我去给你取。”仟溪温和的微笑挂在脸上,她的语气也很柔和,“这几天太忙了,没时间坐下聊天,咱们在一起工作两年了,在心里,我已经把栀子你当成了自己的家人,你是知道的,我没有兄弟姐妹,这点孤单无人体会到……” 栀子点了点头,说心里话,她也是只身离开了日本来到了坊茨医院,在这儿,仟溪也是她心里唯一的中国朋友。 栀子是一个俊俏又小巧的女孩,有一张白白净净的脸蛋。 她比仟溪还小一岁,她一般不怎么说话,只要有人逼着她,她才能把那丝微笑变成一缕轻轻的、细细的、呢喃挤出嘴角。她笑起来很美,薄薄的唇角向上弯起,展现着年少的纯真;双眉虽不长,却很整齐,不浓不淡,衬托着闪烁如星的双眸;细瘦的脖颈,裹着白底俏花的小衫,显得尤其文静优雅。 “这几天,本想去楼上看看你……” 听到仟溪的话,栀子突然抬起头,满脸紧张,“不要的,我很少在那儿……”栀子一边说,一边又垂下了眼帘。 仟溪满眼惊愕,“院长不是安排你在三楼吗?” “其实,其实,我在东院的时间长……”栀子嘴巴里吞吞吐吐。 “在东院?”仟溪的眼前出现了日本新建医院,出现了那两个日本鬼子狰狞的模样,她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寒战。 “仟溪,我好羡慕你。”栀子嘴里突然冒出一句不着边际的话。 “发生了什么?”仟溪半张着嘴巴,小心翼翼地问。 “真佑医生在保护你……”栀子的话在她的嗓子眼里。随着她低低的话音,她眼睛里瞬间滚出两颗晶莹的泪珠。 仟溪一时语塞,她不知怎么安慰栀子。少顷,她抬抬前胸,呼出一丝气,她提醒自己忘记那一些不愉快的事情,眼前,她要知道栀子在东院做什么?她为什么这么难过? “那里有需要照顾的病人吗?”仟溪认真端详着眼前栀子的脸色,这张白净的脸上泛起了红润,那层红润不是简单的害羞。 栀子摇摇头,又点点头。 “那里一定有从战场上下来的伤员,那一些伤员不是一般的军人,是吗?”仟溪故意问。 “不全是……”栀子的目光躲躲闪闪,突然她抬起头直视着仟溪的眼睛,问:“你昨天晚上下班之前没见过护士长吗?” 仟溪不知所云,她没有摇头,反而点点头。 “昨天他们要两个女人,真佑医生让我和护士长去了~” “什么?!”仟溪“腾”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她声音尖厉。 栀子的话太让她惊讶,那个真佑,那个笑面虎,他竟然真的给那一些畜生送去了女人~ “这不是第一次~”栀子的话音里带着悲哀。 仟溪没有坐下,她的脚步离开了椅子,她的一双小手攥出了血管,她相信栀子的话。 她眼前浮现出真佑那张绅士的脸,还有那丝害羞的笑,他真的很可怕。 栀子不知什么时候也站了起来,她慢慢走到了仟溪的身后,“那里关着一个中国男孩,很英俊,说话声音温和……井上中尉让我去给他量过体温……”栀子不想与仟溪说,是井上中尉让她去勾引那个男孩的事情。 “中国男孩?!”仟溪猛地转回身直视着栀子的眼睛。 栀子眼睛里闪着爱慕与憧憬,“他可怜我,我们聊了很久,他很有文化。他说,有一天他会带我离开这儿……” “闵文智?!”仟溪的话在心里,没有吐出口。 闵文智的情况,她是从那个教员嘴里简单地了解了一些,不多,但足以让她知道,栀子嘴里的那个男孩就是闵文智。 “他真的是一个很好的中国男孩,他笑得那样可爱,声音柔顺,像我的哥哥。”谈起那个男孩,栀子嘴里的话滔滔不绝。 “栀子!”仟溪猛地把栀子搂进怀里,“谢谢你!”她想把她正在找这个男孩的事情告诉栀子,她嘴唇动了几下,她只有几个字,“谢谢你栀子,我要去找真佑医生,我去求他,让他不再把你们送去那种地方。” 第二十七章 抱歉的眼泪 下班之前,真佑把一张电影票递给了仟溪。 仟溪迟疑了一下,她还是接住了。 她跑进更衣间,简单地化了一个妆,换下了穿了一天的工作服……然后轻轻打开门,迈着轻盈的脚步走到了真佑的面前。 真佑眼前一亮,眼前的仟溪身穿一件淡绿织锦的长裙,领口一圈白色丝花,颜色甚是素雅;一张俊俏又细嫩白净的脸,双眉修长,双目犹似一泓清水,眉目间隐然着一种少女的纯真与烂漫;还有一条长长的、不厚不薄的麦穗辫子,垂在她纤细的腰上。真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真佑医生。” 仟溪低声的呼唤让真佑连忙收回了眼神,他难以为情地咧咧嘴角,一抹红晕擦过他的额头。 当两个人走在坊茨小镇的街道上时,天黑了,路灯渐渐亮了起来。 不远处疲惫不堪的坊茨矿区恢复了平静,那层厚厚的煤烟飘悠悠地散去,落在弥河里,随着上升的水汽变成了墨色的雾; 路旁的店铺门前、屋顶的灯亮了,点缀着不算太宽的街道; 人力车载着车铃声在影院、酒店、舞厅之间穿梭,拖着沉重的脚步,甩落一地的汗珠子,砸在灯光照亮的、坚硬的路面上,亮闪闪的; 流浪的洋面孔歪斜在店家门口的台阶上,手里抓着酒瓶,下巴颏上坠落着酒滴,嘴里哼着苦涩的音律,那么悲凉; 卖香烟的,脖子上挂着宽宽的布绳,怀里抱着沉重的木箱,在行人之间穿梭,他们的叫卖声穿梭在耳边,踩在那些高傲者的脚下…… 影院门前,一闪一闪的霓虹灯给不寂寞的夜幕镀上了一层神秘。 这个光景下,闲情逸致的人太少,但,好多年轻人又没有什么地方可以消费手里可怜的钞票,去酒店,可能一晚上一个月的工资都不够,影院是他们最后、最好的选择。 真佑带着仟溪踏着前面人的脚印,迈进了乌烟瘴气的影院。 当身边的脚步声静了下去,一个个身体塞进了座椅里,前面的银幕上开始闪烁刺眼的画面。 银幕上的人物在呐喊,再跳跃,场面烂七八糟,那种混乱的场景似乎从银幕上滚到了观影者身边,挤压在一排排座位之间,与活生生的人争抢着那点氧气。 电影名字仟溪没有记住,只记得前面的画面是宣传段落,是日本平民送自己丈夫和子女上战场,其中还有几个演说者,他们唾沫星子横飞,丑态百出。日本人醉心与炒作,硬是把侵略战争说成解放大东亚的圣战,真是厚颜无耻地、理直气壮地胡说八道、信口雌黄! 这一些画面让仟溪喘不动气,有一种将要被埋葬的感觉,她只想快点离开这个晦暗的地方。 真佑扭脸、偷偷看看仟溪脸上的变化,“不喜欢看吗?”真佑声音带着关切。 仟溪点点头。 “咱们出去走走,可以吗?”真佑的声音在他咽喉里徘徊,他抬起眼角,朦胧的、时隐时现的灯光落在仟溪的脸上,那么温静,那么招人喜欢。 仟溪抬起眉梢,扭脸盯着真佑的眼睛问:”您刚刚说什么?” 真佑急忙慌乱地垂下眼角,重复着,“咱们出去走走可以吗?” “好!” 真佑站起身,他弯下腰看着仟溪的眼睛,“跟着我走,小心脚下。”真佑语气里带着体贴,让仟溪感动。 两个人贴着墙边上的台阶溜出了影院。 走出影院好像爬出了坟墓,身心一下得到了解放,空气里虽然没有多少敞亮,至少能挺起胸膛放松地呼吸,不再有压迫感。 抬起头,不远处高高的教堂窗户上的灯光投向了半空,天上多出了几颗星星,平添了一丝雅致与清净。 仟溪是第一次被男孩相约看电影,甚至逛街在这之前也不曾有过。 看着身旁的真佑满脸开心的样子,仟溪有点内疚。她知道她心里不喜欢真佑,虽然真佑做事处处庇护着她,她很感激。但,他不可以把栀子和沈悦仙送去那种地方;真佑不是军人,他不比迎合、讨好那一些嚣张跋扈的日本士兵;他有学识,又有技术,他是医生,医生有治病救人的品质,而不是帮虎吃食,做一些龌龊之事。 而今,他还能够装作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的样子,在她面前依然是一副君子模样。这是她讨厌真佑唯一一个原因。 如果是她仟溪做了错事,她无法平静如水。 她两只小手紧张地攥在一起,十根手指头互相揉搓着,她的脸红红的,如果是白天,那种局促不安定会被真佑怀疑。 也许真佑正沉浸在他自己勾画的幸福之中,竟然没有发现仟溪的变化。 昨天,仟溪已经把闵文智的情况告诉了顾庆丰。 顾庆丰沉默了良久,他知道闯进坊茨医院顺利带走闵文智那是不可能的,他更不想牺牲无辜同志的生命,那样做得不偿失。 沃尔曼出了一个主意,抓一个日本人换回闵文智。 如果随便抓个日本兵,日本人也不可能释放闵文智,必须是一个有头有脸的日本人。抓一个日本军官,更不可能,日本军官都像缩头乌龟,不敢一个人大摇大摆在坊茨小镇上游荡。 “真佑,真佑医生,他父亲是坊茨医院的主刀医生……”仟溪说出真佑名字时,她全身都在哆嗦,她怀疑她自己怎么会一下子想起真佑? 顾庆丰和沃尔曼把目光齐刷刷投向仟溪。然后他们又互相看看对方,没说话。 仟溪又把真佑邀请她看电影的事情告诉了顾庆丰。 “嗯,可以利用这个机会。”顾庆丰说。 “不,不可以!”沃尔曼突然跳起身来,“我的宝贝以后怎么在坊茨医院上班?不,即使不上班,在坊茨小镇生活也不得安宁呀……” “我想离开坊茨医院。”仟溪坚定地看着沃尔曼,“爸爸,坊茨医院不再是一个神圣的地方,那里已经变成了日本人的狼窝……” 沃尔曼皱皱眉头,他也听到过一些消息,日本军人在坊茨医院设立了司令部,每天夜里歌舞升平,男盗女娼,乌烟瘴气,仟溪离开那儿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也许还有更好的办法。”顾庆丰微微一笑,他有了主意。 沃尔曼抬起大手轻轻摸摸仟溪的头,“好吧,先把这件事处理好了,然后,走一步看一步,宝贝,事情也许没有咱们想象的那么糟糕。” 此时,面对着体贴入微的真佑,仟溪心里有点抱歉,她心里还有点害怕,害怕不远处的车夫,时不时向他们这边张望的眼神;还有,一直在她和真佑身边转悠的卖香烟的小伙子,小伙子一双眼睛偶尔在他们两个人身上扫过,看着无意,就这点眼神也让仟溪心惊肉跳。 像是她偷了别人的东西被人发现了的感觉,又像是把好端端在她身边走路的人推进了沟里,她理亏。 真佑以为眼前的仟溪害羞,女孩那种纯真无邪与胆怯正合他的心,让他激动。 看着仟溪一双无处安放的小手,他犹豫了一下,他停下脚步,他突然伸出他的大手抓住了仟溪的一双小手……仟溪吓了一跳,她不由自主锁了一下肩膀,她飞快地从真佑手里抽出双手,后退了几步,垂下了头。 看着仟溪羞涩的样子,真佑心里颤栗了一下,他再次伸出双手,他想把眼前的女孩、他爱慕许久的女孩揽进他的怀里,“我想抱抱你。”真佑的话音依旧那么慢条斯理,多了点口吃。 仟溪一边慌乱地摇着下巴颏,一边故意地抬起眼角看看四周,几个骑着单车的洋人从身边飞过,他们嘴里吹着口哨;前面银行门口的拐角处一对情侣在热吻,看着让人羞怯;邮局门口停着一辆人力车,车夫在“噗噗”拍打他的车座。 真佑以为仟溪害羞,不适应大庭广众之下搂搂抱抱。他把双手收回去抱在胸前搓了搓,满脸尴尬,他的话音轻柔,“咱们到那边坐坐,可以吗?”他的目光扫向不远处的花坛,昏暗的灯光下有一个长长的椅子。 仟溪摇摇头,她的眼睛有意无意地向前瞄了一眼,不远处的咖啡屋旁边,有一间蛋糕店还亮着灯。 “喝咖啡?!”真佑的眼睛顺着仟溪的目光看过去,他只看到了两棵梧桐树下面的咖啡屋。 “我想买一块蛋糕,肚子有点饿。”仟溪舔舔嘴唇,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嘴角。 “好,我去给你买,你在这儿等我一下。”真佑一边说着,一边迈开腿向蛋糕店的方向跑去。 看着真佑跑远的身影,仟溪脸上滑下两行泪,为什么哭?她也不清楚,她只知道真佑很喜欢她,她却在骗他。 当真佑手里捧着两块面包回到与仟溪分手的街角时,他蒙了,仟溪不见了。 “仟溪……仟溪……”真佑扔掉了手里的蛋糕,他抬起头,瞪大了眼睛,他张皇失措地四处寻找,无论是电影院门口,还是舞厅门口……都没有仟溪的影子。 就在这时,那个卖香烟地悄悄走近他,“先生……” 真佑猛地抬起头,他一把抓住卖香烟的,焦急地问:“你看到了吗?你想说,你看到一个小姑娘,是吗?她往哪儿去了?回家了,是吗?” 卖香烟的小伙子被真佑的举止吓了一跳,他慌乱地摇头,“没看到,不,看到了,刚刚看到那个人力车夫把那个漂亮女孩拽上了车子,那个女孩还想呼喊你,她的嘴巴被一块抹布塞上了……他们留下一封信给您……先生,这事不管俺的事……” “信?!”真佑一激灵,他瞪着惊慌又惊讶的眼神看着卖香烟的小伙子,“信在哪儿?快拿来给我看看。” 卖香烟的把一张纸片塞进真佑的手里,然后一转身匆匆离去。 真佑紧紧抓着这张纸片,他的手在哆嗦,他的脸也在哆嗦,他慢慢展开纸片,借着路灯昏暗的光亮,眼前的纸片上只有一行大字:你的女人在教堂,咱们教堂单独面谈! 此时此刻的他失去了往日的绅士风度。他抬起手向路边的人力车使劲招手,“人力车,人力车,去教堂!” 第二十八章 戏里戏外 人力车刚刚落在教堂台阶下,真佑一抬脚火急火燎地跳了下去,他的脚步直奔教堂门口高高的台阶。 “先生,先生,您还没给钱呢。”车夫在他身后追着呼喊。 真佑没有回头,他一边迈着“吭吭”的脚步,他一边“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他心里只有紧张,更多的是焦虑。 但,既然来了,则安之,何况对方选择在教堂见面,在这个神圣的地方一般不会有什么危险,他的神乱了,他的脑袋没乱,他清楚这一点。 教堂的大门是一个(列)宽大的拱廊,外表正面墙上和内部墙壁多用浮雕装饰,所有的雕塑都栩栩如生,惟妙惟肖。 教堂内厅灯火辉煌,灯光反射在四周的窗户上,玻璃窗户上面有精致的叶片,五颜六色,很是美丽。 穿过中堂,直视前方,顶上有三条竖线花纹,花纹之间是抱着圣婴耶稣的圣母像,圣母怀抱圣子,表情宁静而柔和;四边有花环,花环内雕饰着几头小象,小象形态各异;两旁还有两根柱子,上面有几层壁龛;画像下面祭台两边燃烧着几十根大蜡烛,火苗微颤,垂落几滴眼泪,就像圣母心里隐藏着的悲哀与不忍,但,为了天下苍生,她必须忍疼割爱。 中间大厅有二十几排座位,是木质坚硬的座椅,座椅靠背后面有一个小槽,上面放着圣经,或者一本赞美诗词的小本,这儿是基督教信仰者做礼拜时静坐沉思的地方。 此时,前排座位上坐着一个梳着高高髽髻的女人,女人面向前方,只看到她的背影,很端庄的一个女人,一个锦绒黑色斗篷披在她的身上。 女人旁边站着一个六七十岁的老人。老人一身灰布长褂,干干净净、整整齐齐。老人双手垂着,腰也弯着,眉眼低垂,忠厚老实的模样。 “他江伯,那个年轻人来了吗?”女人声音不紧不慢,似乎是在聊家常。 她旁边的老头急忙抬起眼角往教堂门口撩了一眼,然后再低垂下头,“来了,大太太,他来了。” “一个人吗?”女人又问。 “是,是他一个人……”老人把双手抱在一起,抿抿嘴角,喃喃低语:“是一个人,没看到他身后有其他人。” 这个老人正是江德州,他旁边在坐的女人是罗一品。 今儿他们二人连夜从郭家庄赶到了坊茨小镇,帮着顾庆丰演一出好戏。罗一品假扮闵文智的母亲。 本想让闵文智的母亲亲自上场,~昨天傍晚为了闵文智的事情姚訾顺跑了一趟闵家,他面见了闵康承和闵康承的夫人。 没想到,闵夫人一见到姚訾顺就把嘴巴撇到了耳朵门子,她的一双贼溜溜眼珠子在姚訾顺脸上、身上、甚至脚上打量了半天,她没有在姚訾顺身上找出一星半点值钱的行头,“俺怎么看,你今儿都是来我们闵家骗钱的,哼,你找错地了。”她不阴不阳的口气里带着嘲笑。 姚訾顺看看一旁低头不语的闵康承。 老奸巨猾的闵康承面无表情地坐在上方椅子上,他手里端着一杯茶,那杯茶水冒着一缕缕热气,他的一双小眼睛盯着那点热气,不知道他看到了什么?还是在想什么? 姚訾顺往前挪了一小步,他一边抬起眼睛看着闵康承,他一边张张嘴巴还想再解释一下。 “我家小儿之事不用你们瞎操心,市井之徒,只为了蝇头小利而瞎编乱造,有本事,你们把我儿送到我的面前,那个时候,该给的酬金我闵家一点也不会少给……”闵康承嘴里嘟囔着,他的眼珠子自始至终没有正眼看一下姚訾顺。 姚訾顺被闵康承一席话堵得有口难辩,急得直跺脚。 “来人,把这个乞丐轰出去!”闵夫人一声吆喝,屋门口外面窜进几个家丁,硬生生把姚訾顺撵了出来。 姚訾顺站在闵家大门口无可奈何地摇摇头。闵家两个老人为人处世与许家老太太无法比拟,许老太太不会因小失大,更会顾全大局……唉,姚訾顺叹口长气,他抬头看看天空,时间已经来不及了……他只好去找罗一品。 他把闵文智的情况简单地与罗一品一说,“闵家不相信我的话,这事儿不能耽误呀!” “那个闵文智是个好青年,我是看着他和婉婷一起长大的,唉,他的父母就是势利小人,您别生气,更别着急,如果可以,我跟你们去。” 一听罗一品这么说,姚訾顺自然高兴,他来找罗一品的目的就是想请她帮忙。 姚訾顺又说了他的计划,罗一品点了点头,“好,一切听您的……” 就这样,姚訾顺又雇了一辆马车,然后带着江德州和罗一品直奔坊茨小镇的教堂。 到了坊茨小镇,他们与顾庆丰又做了周密安排,由此才有了开头一幕。 江德州是闵家的老管家,七里八乡没有人不知道,只要江德州承认罗一品是闵文智的母亲,就没有几个人怀疑,这样既能保护罗一品以后在沙河街继续、平安做生意,又能摆脱日本人的怀疑和猜测,这是让江德州老人出场的主要原因。 顾庆丰没有出现,姚訾顺为了保护顾庆丰的身份,没有让他正面现身。 姚訾顺假扮了闵家的家丁,此时,他正站在拱门门口。 真佑从门口外面窜了进来,只在门口停下脚步喘了口气,然后直奔教堂之上的前台。 看着真佑慌里慌张的表情,姚訾顺暗暗点点头,眼前的青年虽然是一个日本人,在他身上还能看到点正义,还有一脸清秀与儒雅,只是缺少点刚强。 真佑的脚步像一辆刹不住的汽车,突然被前面的祭台挡住了,他急忙站稳脚步,他一回头正与罗一品打了一个照面。 “您,您好!”真佑急忙弓腰施礼,然后抬直身体直视着眼前不算苍老、又很精神的老人,“请问,您,您看见一个女孩吗?” 罗一品今儿上身穿着臧绿缎面斜襟短褂,下身一条墨色锦绣长裙;再往她脸上看,今儿她化了一个特别的妆,眼角和额头冒出几层皱纹,右边太阳穴处多了一个拇指大的老年斑;头上发饰,景泰蓝镶边的玉簪,梅花红玉穗头,一对金镶玉耳坠,真是一个有钱的主儿。 “吆,你这个青年长得很英俊呀,还有礼貌,很像我的小小子闵文智。”罗一品答非所问。 真佑皱皱眉头,他怀疑眼前的老妇人神经不太正常。 罗一品一边说着,一边抓起椅子旁边的拐杖,使劲杵在地上,两只手叠摞在一起压在拐杖把柄上,哆里哆嗦站了起来。她慢慢往前探着身体,用昏花的眼睛上上下下打量着眼前的年轻人。 真佑斜着身子倒退了几步,他满眼惊慌。 “别怕,孩子,你的女人我好生看护,你不用担心。” 罗一品嘴里不紧不慢的话让真佑瞪大了眼睛。 “您,是您绑架了我的女朋友?”真佑急忙站直身体,用不相信的眼神端详着眼前的老妇人,“老人家,您和我有什么私人恩怨?还是和仟溪有什么过结……” 罗一品连忙打断真佑嘴里的话,摇摇头,“不,不,没有任何仇怨,但,你们日本兵抓了我的儿子,让我这个母亲寝食难安……所以,今天俺老妇求您帮忙救出小儿文智……” “我,我哪知道谁是您老的儿子呢?您,您老是不是误会了,或者您得到了不确定的消息?” “他被关在坊茨医院,这是我家家丁了解的情况……这不会错!”罗一品长长叹了一口气,她扭转身,蹉跎着背影准备坐回到座位上。 江德州慌忙伸出一双皱巴巴的大手搀扶住她的胳膊,“老太太,您别着急,别着急。” “俺,俺怎么不着急呀?呜呜呜呜呜” 罗一品一边哆嗦着身体坐下,一边把手里的拐杖斜放在椅子扶手旁,她一边抬起衣袖遮挡住眼睛,竟然伤心地哭啼起来,“俺的儿呀,为娘这身体,真怕再也见不到你呀!” 一旁的真佑罔知所措,看着眼前悲伤的老人,他心里也很难过,可,他不明白眼前的老妇人为什么一口咬定她儿子被关在坊茨医院,这件事他怎么不知道呢? “老人家,俺想见见仟溪,她,她在哪儿?”真佑心里依然惦记着仟溪的安全。 “江管家,让丫鬟她们把那个姑娘带出来。让这个青年看一眼,让他放心……” “是!”江德州嘴里一边应着,一边转身向右侧夹道走去。 真佑向前迈了一步。 罗一品突然抓起椅子旁边的拐杖横在真佑的身前,“青年人,别着急,你还没有答应俺的事呢。” “……”真佑没有听到罗一品在说什么,他跳着脚,抻着脖子向江德州离去的方向张望。 罗一品扶着手里的拐杖扭扭脸,她的眼睛向门口瞄了一眼,她与姚訾顺的目光相撞,姚訾顺点点头。罗一品咧了咧嘴角。 就在这时,两个丫鬟带着仟溪走出了一扇小门,顺着放着壁龛的柱子走了出来。 仟溪一抬头看到了真佑,她心里一颤,她情不自禁地呼唤了一声:“真佑~” 仟溪流泪了,她没想到真佑为了她而“只身闯虎穴”,她被真佑感动了,她长这么大,这是除了沃尔曼夫妇以外的第三个人对她如此上心,她竟然飞跑着扑进了真佑的怀里。 真佑紧紧搂着仟溪,他抬起一只手轻拍着仟溪的后背,“别怕,有我真佑在,仟溪你什么也不要怕。” 罗一品偷偷撇了撇嘴角,她又正襟危坐,长长喘了一口粗气,“唉~” “真佑,这事怎么办呢?麻烦您回去告诉我的爸爸妈妈,就说,就说别担心我,我在值班~”仟溪把头埋在真佑的怀里,她一边抽涕,一边细语。 “不,我留下来,我替仟溪留下来~”真佑的心已经被仟溪的眼泪融化,被仟溪此时对他的依赖而忘乎所以。看着平安无事的仟溪,他的心放宽了,他的心情也比踏进教堂之前平稳了许多。 “不可以,您的父亲会担心您的。”仟溪站直了身体,她垂下头,嘴里喃喃着嘀咕,“希望这个老妇人能把咱们一起放了……” “不行!”罗一品把手里拐杖在地上“腾腾”杵了几下,她满脸怒气。 真佑抬起手揽着仟溪的肩膀,把脸转向罗一品,“老人家,您不想放人,那么,让我们都留下来,是否可以?” 仟溪抬起泪眼向真佑摇摇头,“不可以的~”。 “那也可以,可是,谁帮我去找我的儿子呀?”罗一品生气地撇撇嘴角。 “老人家,请您放了我们吧,我们帮您去找您的儿子……”仟溪可怜兮兮地哀求。 这个时候,一旁的江德州轻轻咳嗽了一声,他弓着背走近罗一品,“老太太,有句话俺不知道该说不该说?” 罗一品没有抬头,她的双眼紧紧盯着祭台上燃烧的蜡烛蜡,“江管家,您有话就说吧。” “凭俺这么多年看人的眼光,唉,俺觉得眼前这对恋人儿不是坏人,他们的岁数和少爷也不差不多大,您忍心把他们活活拆散吗?留下谁?留下谁他们都互相牵过,依俺看,放了两个孩子吧,也许他们会感恩与您,而去帮您找回少爷……” “对,对,这位老人说得对。请老妇人放心,只要贵府少爷真的被关在坊茨医院,我真佑一定想办法救他出来……请您高抬贵手放我们回家吧。” “是~吗?”罗一品拖着长音,“你们日本人能说话算话吗?” “能,能,我一定说话算话。”真佑一边说,一边举起右手,“我用我的人格保证,一定说话算话,只要您放了我们~” 罗一品抬抬眼皮,锐利的目光在仟溪与真佑身上扫过,“用什么相信您的话呀!” 真佑皱皱眉头,他抬起手在他身上的口袋里摸了一把,他摸到了他的工作证件,他的手迟疑了一下。 为了他心爱的姑娘,他今天没有顾及他的风度,如果眼前的老太太让他下跪,他也可以毫不犹豫地跪下去,何况老人也没有要求他那么做。 他身上除了几张钞票就是这本工作证,这本工作证虽然只有薄薄的两张纸,但是,只要有日本人的地方就能畅通无阻,这是他的头衔,一个日本外科医生的头衔。 眼前的老人不像是缺钱的主儿,一身华丽服饰,还有仆人与家丁护卫左右,她不会稀罕钱。想到这儿,真佑把他的工作证从衣兜里掏了出来,他双手抓着,小心翼翼递到罗一品眼前,“俺把工作证给您留下,俺用您的公子来换~” 罗一品一激灵,她没想到眼前这个日本医生会把他的工作证双手送到她的手里,这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可是,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她只抬了抬眼皮暼了那个本子一眼,她嘴里依旧埋怨,“要这两张纸能做什么?俺只想要俺的儿子~” 第二十九章 是人还是鬼? 海秉云这几天咳嗽得很厉害。他的脾气也越来越不好。 顾小敏小心翼翼地守候着他,生怕他着急发火,他一发火就大声叫嚷,叫嚷得整个许家大院不得安宁。 赵妈嘱咐小敏,说:“三小姐回来了,她精神状态不太好,老太太心情也跟着不太好,最好不要让那个老顽固吵吵,还有,大少爷带着孙少爷回来了,码头事情也不顺心,日本人天天去搅合~唉,都不容易……” 顾小敏点点头“嗯” “他们都回来了,就没有一个来看看俺的。”海秉云躺在他的床上一声高一声低地埋怨着。 顾小敏正蹲在地上擦地,她身边放着一盆不混不清的水,她的衣袖高高地挽着,她的小手里抓着一块大抹布,她的衣角拖拉在水盆里,她脸上冒着细细的汗珠子,她时不时抬起衣袖擦一把脸,再抬起头瞄一眼床上躺着的海秉云。 她想说,又没说:“他们不来看您,您出去看他们呀。” “哼,他们是等着俺去看看他们,没门!虽然这是他们许家,毕竟俺是长辈,是他们的舅老爷~俺说的对不对呀?丫头。” 顾小敏吓了一跳,她不知怎么回答,她急忙垂下头,把手里的抹布在水盆里洗洗,弄出一点动静,算是她回答舅老爷嘴里的话。 “丫头呀,昨儿俺做了一个梦,梦到一个人,就是俺经常给你说起的那个罗冯轩,你还记得吧?他力大无穷,声音洪如钟鼓……” 顾小敏哪记得呀,舅老爷天天念叨的人多了,她怎么会都记得呢?再说他嘴里话是不是胡话呀?但,顾小敏还是使劲点点头,“记得,俺记得。” “他梦里来找俺,俺怕他呀……对不起他呀……他告诉俺什么,俺没听明白,好像他说金珠儿……丫头,你知道金珠儿是谁吗?那个女人可真漂亮……可惜呀~”海秉云一边唉声叹气,一边吸吸鼻子,嗓音更咽。 少顷,海秉云把他躺着的身体往窗口挪了挪,他的眼睛投向窗外。院里的杏树已经结了果子,可以说硕果累累。 杏子一天一天地成熟,有的绿里透着黄,有的黄里透着白,有的黄里透着红,一串串,一簇簇,既好看,又让人稀罕。 “这几棵杏树,还是俺从沧州带来的,没想到它们还活了,活得这么精彩……如果人能有它们的造化就好了……咳咳咳~丫头呀,今天的药怎么那么苦,俺这舌头都是苦的,你给俺去街上买点高粱糖,其它硬糖俺是咬不动了~这天是不是要下雨,你可要快点回来呀。抽屉里有铜板,你自己拿就行了,不要让他们骗了,两个铜板能买二斤呢~丫头呀,你再去济世堂走一趟,问问那个白胡子,是不是再给加一副中药,俺这眼睛呀总是模糊,加点决明子~” “嗯”顾小敏一边答应着舅老爷的话,她一边弯腰端起地上的水盆,“俺先去倒了水~” 这个时候,许家院里除了喜鹊“喳喳喳”的叫声,听不到任何人的说话声。 前天,许家老大许洪涛带着他儿子许连盛从弥河口码头回来了,他们是接到冥管家的口信回来的。他们回来的那天,许婉婷也已经平安回家好几十天了。许老太太不高兴了,她觉得许洪涛作为大哥做事不分主次,没有把他妹妹的事儿当回事。 无论许洪涛怎么解释,许老太太也不给他好脸色。 许婉婷回到家里后就把自己关在屋里,她身边只有秋儿照顾。许老太太也不允许别人打扰她,由此整个许家大院静悄悄的。 今儿,许连瑜也从南方回来了,他一出现在许家门口,就把冥爷惊呆了,许连瑜是他看着长大的,去南方上学时只有十几岁,没想到几年不见,许连瑜变成了一个英俊潇洒的青年。 往他脸上看,顺丝顺绺的头发似乎抹了一斤油,黑乎乎、亮闪闪的,比此时的天还亮;眉角之上耷拉着一缕卷卷的刘海,遮着宽宽的额头;一双剑眉下有一对细长的眉眼,像极了唱戏的小生;肤色白净,高挺的鼻梁,厚薄适中的嘴角,隐隐约约有一层青青、淡淡的胡须;高大帅气的身躯,一行一动带着自恋与玩世不恭。 “吆,这不是孙少爷吗?啧啧,长大了,长大了……”冥爷连忙扭着细细的腰身迈出门槛,殷勤地向前一步,深深弓腰行礼。 “直管家,您老了,头发都白了。”许连瑜右手揣在裤兜里,他的身体离着冥爷很远就站住了脚。 许连瑜有洁癖,看着眼前脏兮兮的冥爷,他心里膈应。 其实冥爷不脏,只是看着埋里埋汰而已,毕竟他也是六十多岁的人了。 许连瑜一边抬起长腿往院里走,一边稍微弯腰,一边从裤兜里抽出右手弹弹他的裤脚。他腿上是一条白色西裤,西裤的中折不仅顺溜还清晰;他的上衣是一件黑色的衬衣,衣领袖口笔挺,看着清爽;他的右肩上搭着一件白色西服上衣,他左手抓着行李包,他晃着肩膀踏进了许家大院。 把冥爷凉在了院门口。 冥爷瞪直了一双小眼睛,他有点失望。 他多么希望孙少爷能站下跟他好好聊聊,哪怕多说一句话,让他在其他佣人面前也有面子,可是,许连瑜只看了他一眼,这一眼他没感到一点亲热,只有生疏。还留下一句让冥爷最不愿意听的话。 他最不喜欢听别人说他老了之类的话,他怕老。他更怕看到白发,那丝白让他胆战心惊,他每天都要用草木灰把花白的头发染黑。 他怕变成江德州那样的人,没有一间属于自己的屋子,最后只能蜷缩在闵家夹道的一间小屋里等死。 听说,江德州住的那间小屋还是闵家两个少爷为他争取来的,否则他都没地方去。 冥爷想到这一些就怕,不是一星半点的怕,他是真怕,怕得他全身发抖。 他一手看大的许连瑜都躲着他的身体走路,让他心慌意乱,他的手在哆嗦,他不知道以后应该指望许家的哪一个人?在他走不动路时谁还能收留他? 冥爷一边在嗓子眼里唉声叹息,他一边往院里走,一边扭着身子,把眼珠子送到门口前面的小路上,突然,他看到了许洪黎由远而近。 他一下子又来了精神,他往上直直细细的脖子,一双小眼珠子转了几圈,皱皱眉头,这个女人好几天都没回许家了,她今天这么消闲,看她走路一扭一扭的样子,似乎许家与闵家发生的两件大事没有影响她,也是,她就是一个没有同情心的女人,谁的生死都与她无关,即使这样,冥爷也要对她毕恭毕敬,毕竟她是许家的二小姐。 想到这儿,他把他麻杆一样的身体从大门洞子里又窜了出来,他迎着许洪黎弓着腰,垂着眼角,晃着莲花指,“吆,二小姐呀,您这是从哪儿来啊?” 许洪黎撇了撇她鲜红的唇角,没吐出一个字,她一边梗着脖子,一边扭着她的屁股,一边迈上了台阶。 冥爷满脸尴尬。 “三小姐和大少爷他们一家回来了~”冥爷突然在许洪黎身后念了一嗓子。 许洪黎的脚步戛然而止,停在了门槛前。她脸上的肌肉哆嗦了一下。 少顷,她扭着上身回过头,眯着眼睛看着冥爷,“直管家,还有谁回来了?三小姐不是一直在家吗?她去哪儿了?您老话里什么意思?”许洪黎嘴里一边说着,她一边退着走了几步,退到了台阶下。她翘着眉梢瞅着冥爷的脸色,她想在这张丑陋的脸上找出一点蛛丝马迹,是不是许家的人已经知道了许婉婷的事儿与她有关? “二小姐,您还不知道吗?那个三小姐被绑架了~” “绑架?!”许洪黎故意地瞪大了眼睛,惊愕地叫了一声。 一会儿,她往前走了一步,靠近冥爷,她低头看着冥爷那张干瘦的脸,“谁干的?怎么没人通知俺?” 冥爷摇摇头,他又挤挤眼角,他的脑袋飞快地转着,闵家闵文智与许家许婉婷是一天失踪的,这么大的事情许洪黎不知道?她在演戏,她为什么演戏? “直管家,您没听见俺问您话吗?谁绑架了三小姐,快说,知道是谁俺与他誓不两立。” 冥爷被许洪黎这一嗓子吓得一哆嗦,他慌乱地一边摇头,一边摆手,“不知道,只知道是几个男人把她送回来了~没听三小姐说是谁绑架了她,她现在还精神恍惚,听她屋里丫鬟说,她一会哭,一会笑,一会喊一个人的名字~” “她喊谁?”许洪黎瞪大了眼睛,那双眼珠子看着就要蹦出她的眼眶,她急忙使劲闭闭眼睛,让凸出的眼珠子回归眼窝,“她一定喊闵文智,是吗?” 冥爷摇摇头,突然又点点头,“是,是。” “那,直管家,那个老太太怎么说呀?”许洪黎咽了一下嗓子,她扭了一下脖子,她撅着小嘴往外吐了一口气,她心里有点害怕。她嘴里问着话,她的脚步开始调转方向,“家里平添了这么多事儿,俺还是回闵家吧,省的老太太看着俺不顺眼,俺就不给她上眼药膏了。” 看着许洪黎扭着屁股离开的背影,冥爷的脸由红变青,由青变黑,他似乎砸出点味道来了。 他的脑袋里像过电影一样把这几天的事与人过了一遍,他想起了江德州说话背着他,他想起了那天那个货郎来找许老太太时神神秘秘的样子。那个货郎离开许家不到一个时辰,三小姐就被人送回了家……他们背着他说了什么?眼目前,许洪黎奇怪的神态让他心里突然产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难道三小姐的失踪与她许洪黎有关?她绑架三小姐为了什么?为了许家的家产?对,也就这个原因才能立得住。 就在这时,顾小敏沿着院里长廊走了过来,她胳膊弯上挂着一个小竹篮,她垂着头,迈着急匆匆的小步。 看到顾小敏,冥爷往上提提佝偻着的前胸,梗了梗窄窄的肩膀,清清嗓子,“哼,丫头呀,你这是去哪儿呀?” 冥爷尖尖的一嗓子吓了顾小敏一跳。顾小敏急忙停下脚步,她张煌地往前探探脖子,只见门口外面的台阶下站着冥爷,她急忙向前疾走一步,迈过高高的门槛,深深弯腰鞠躬行礼,“冥爷好!” 冥爷把他干巴巴的小脸一扭歪,眼睛瞄着天空,“吱吱吱吱”嚼了几下牙床,“你这是去哪?快说!” “去,舅老爷让俺去街上抓药,这几天他的药快吃完了,家里只有吃一顿的啦~”顾小敏头也不敢抬,尽力放慢语气,她怕冥爷说她不矜持。 “什么?俺没听清,你这丫头没吃饱饭吗?大点声音。” 冥爷这是故意刁难顾小敏。他想把在许连瑜与许洪黎那儿受的气找地儿发泄出来,顾小敏正好撞到了他的枪口上了,他怎么能放过这个机会呢? “舅老爷让俺去抓药!”顾小敏抬起头,她把声音提高了一点。 “呸,死丫头,你这么大声音做什么?你想吓死俺呀!不懂规矩,滚!” 顾小敏弓着腰,擦着冥爷的身边踏上了门口的东西路。 冥爷站在许家大门洞子里撇着嘴角、斜着眼、瞟着顾小敏远去的背影,咬牙切齿,“你们以为俺冥爷的话不好使吗?这一些丫头、下人,还不是要听俺的。” 顾小敏踏着中午、没有多少亮的天气直奔沙河街。 这个时候路上行人不多,路旁的小树摇曳着细弱的身体,争抢着少许的白色,天阴阴的。 风像是用丝纱包裹着一些细沙在半空画着画儿,飘飘洒洒。 抬起头,灰蒙蒙的一片有西而来,那是煤灰。 顾小敏心里一颤,她想起了她的家,坊子碳矿区,她想起了她的父亲。细心算算,离开家已经一个多月了,不知父亲生活的怎么样?他还是经常喝酒吗? 穿过前面的那条小路,贴着弥河岸边走出几里路,再过一个山谷,就到了坊子矿区。那天父亲就是从这条路上把她背到郭家庄的。想起父亲饿着肚子背着她跑了十几里路,那天还下着雨……眼泪“哗哗哗”顺着顾小敏的脸颊落了下来。 她的脚步不由自主迈上了这条小路,她忘记了舅老爷让她出来做什么?她要去看看,父亲也许正在来郭家庄的路上,他想来许家看看她,父亲想她了,她也想父亲了。 路越走越窄,天越来越阴,似乎要下雨。 脚下的路越来越泥泞,这是弥河水涨潮时飞溅起来的浪花遗留下的水珠。地下的水已经饱和,不能在吸收它们,它们就在地面上堆积成了一哇、一坑、一窝,脚丫子踏上去打着滑。 “丫头~”一个声音突然钻进了顾小敏的耳朵里。 顾小敏摇摇头,她抬眼望去,四周没有任何人影,只有对过山谷里的小树在风里摇曳着身姿,朦朦胧胧,那里好像站着许多人,吓得顾小敏一下抱紧了脑袋,胳膊肘上的竹篮子滑到了她的脖子,她把头缩进了竹篮子里。她战战兢兢地把目光透过竹篮上的一个个细孔……她胆怯了,她想往回走。 “丫头,拉我一把!”还是那个声音。 “鬼吗?”顾小敏声音颤栗。 “不,不是,你的脚下~”声音来自小路右侧的山沟里。那么苍白无力。 顾小敏退着走了几步,她突然又停了下来。她脑海里冒出她母亲的样子,难道是母亲,那个有气无力的声音多像母亲离世那几天对她的呼唤,“丫头……” “娘,娘,是您吗?您是来看看小敏吗?”顾小敏猛地从头上抓下竹篮子,一抬手把竹篮扔了,她寻着那个声音一边跑着,嘴里一边喊着:“娘~娘~您在哪儿?” 第三十章金珠儿 雨还是下了下来,乘着风一丝丝地飘落在身边。 落在远处的弥河里,荡起一朵朵水花,水花向四处散去,渐渐升起一片片雾云,山,一下淹没在眼前;眼前的树林被雨水洗涤,叶子上滑落一串串晶莹剔透的、绿色的雨珠。 雨变成了绿色,被青青的山染绿,被那一棵棵树染绿;空气里夹杂着泥草混合的气味,野果子的味,还有被淋湿的衣服的味道;雨落在身上,落在脚下,落在灌木丛中,安静地蔓延着,轻轻地流着,流进了山沟里,与弥河的水交汇。 淙淙流动的水慢慢多了,眼瞅着一点点爬上了沟沿。 在山沟沟的半坡上有一棵横长的小树,在小树的下面站着一个女人,她下半截身子陷在水里,她的一只手抱在胸前,她的另一只手紧紧抓着她头顶上的树枝。 雨里传来她虚弱的呼喊,不知她在水里站了多久? 顾小敏慌里慌张跑了过去。 眼前的女人不是她的母亲,这个女人的年龄要比她的母亲大好多。即使不是母亲她也要帮她。 山沟不深不浅,就是有点崎岖,最主要是滑溜。 小敏把身上的长褂脱了下来,她把长褂一头扔给那个女人,女人艰难地抬了抬胳膊,又垂了下去,她够不着。 小敏咬咬嘴唇,这可怎么办?她眼睛扫向四周,没有一点可用的东西,她抬起手噗啦噗啦脸上的雨珠,她想到了裤腰带,她急忙把那根布绳从腰上解了下来。 布绳与衣服系在一起。然后,她用左手使劲抓着旁边的小树,右手抓着布绳子扔给了那个女人,“来,来,您再伸伸胳膊,一下就好了~” 女人咬着牙艰难地抬起胳膊,她的手在哆嗦,半天,她才抓住小敏递给她的绳子。她抬起头看看沟沿上的女孩,女孩只有十几岁的模样,清瘦的身体……她知道靠眼前女孩的力气根本拉不动她,她更怕把女孩拉下水,她咬咬牙,忍着右胳膊的疼痛,她摸索着、寻找着石头缝,她把手掌深深插进泥浆里,借着这点力,往前一步……然后从石头缝里抽出手,再把手插进杂草与石头混合的沟沿上…… 终于,小敏用她最大的力气把这个女人从山沟里拉了上来。 小敏一屁股瘫坐在地上,她的小手很疼,似乎还在流血,她慌乱抓起衣襟使劲擦了擦手指,她又飞快地抓起地上那根布绳子系在腰上,否则裤腰就要落到屁股下了。 然后她才去看看地上躺着的女人。 女人全身都湿漉漉的,那不单单是雨水,好像是刚刚在弥河里洗了个泥浆澡。 小敏瞪着好奇又担心的眼神打量着眼前的女人,她的小脑袋飞快地转着,难道这个女人有想不开的事吗?她准备跳弥河?也许她想起~她死了她的孩子就没人照顾了,她后悔了,她又从弥河里爬了出来。 女人从地上抬起头,咧了咧嘴角,“谢谢你,小丫头。” 看上去,女人已经精疲力尽,声音嘶哑,嘴唇青紫,脸颊苍白。但,她的一双眼睛可真漂亮,眉目之间落着几个皱纹,即使这样,也不碍她的美丽,细细的眉梢与不窄不宽的眼角藏着秀气,声音微弱,一瞥一笑露着温柔。 “丫头,今天幸好遇到你,否则俺要在弥河水里泡一天~”女人一边说着,她一边用颤抖的胳膊支撑着滑溜的地面想坐起来。 小敏连忙上前扶着她,小心翼翼地问:“您,您还能走路吗?您去哪儿?” 女人抓着小敏的胳膊坐了起来,她挪着身子,把后背靠在身旁的树上,她仰起脸看看四周,嘴里嚼着雨水喃喃着,“这儿是哪儿?郭家庄还有多远?” 眼前的女人去郭家庄?小敏皱皱眉头,“您是郭家庄的人?” 女人把右胳膊抱在怀里,她抬起左胳膊,把手伸向小敏的额头。小敏哆嗦了一下,她想躲开,她没有动,她任凭眼前女人的手落在她的脸上,这只手很温柔,有丝凉,像母亲生病时候的手。 想起母亲,小敏猛地抬起一双小手抱住女人的手,女人的手上伤痕累累。 一股哀怜从小敏心底升起来,“疼吗?” 女人摇摇头,她的眼睛紧紧盯着小敏的脸,仔细地端详着,少顷,她颤抖着手撩开小敏脸上的几缕长发,她满眼慈爱,“丫头,你怎么这么像俺丫头小时候的模样呀,这细细的眉眼,俊秀的额头……”女人嗓音更咽,“俺的丫头已经长大了,只是,不知,不知她在哪儿?过得好不好?” 两行眼泪伴着天上的雨在女人脸上流着,流着,流进了女人的嘴里,她嚼着泪,她哆嗦着唇角。 雨还在下着,风有点凉,小敏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冷颤。 “你回家去吧~这天有点冷,回家换换衣服,别感冒了……丫头,谢谢你,你叫什么名字啊?” “俺叫顾小敏。不用谢,俺娘曾说,有缘人才有相逢的机会,俺与您有缘,帮您必须的。俺,俺可要回去了,否则,舅老爷又该骂人了,不,他很少骂俺~”顾小敏一边说着,一边站起身来,她的脚步向前迈了一步,在迈第二步时她犹豫了,她扭身低头看看依靠在树下的女人。 风拽着雨水撕扯着女人的衣服,破旧不堪的、单薄的衣服挂着泥浆紧紧贴在她的身上。 她的右胳膊好像已经负伤,一丝血水渗出衣服,从胳膊肘处慢慢地、一滴一滴地落在草地上。 小敏心里一颤,“您,您去哪儿?”小敏一边问着,一边蹲下身子,瞪着一双不放心的眼睛瞅着眼前的女人,“您是郭家庄的人吗?俺去给您喊喊您的家人,可以吗?” “俺的家人?!”女人咬咬嘴唇,露出白璧无瑕的牙齿。两行泪随着她的话音再次夺眶而出。 看着眼前的女人泪水涟涟,小敏心软了,她不想抛下这个女人自己离去。 “您?您别哭,您的女儿也许在等您回家……”顾小敏不知道怎么安慰眼前悲伤的女人。 听了小敏嘴里的话,女人身体战栗了一下,她嘴里囔囔自语,“俺的丫头在等俺……”她突然抬起左手抹抹脸,看着顾小敏的眼睛,轻声问:“丫头,你知道郭家庄许家吗?” “许家?!”顾小敏惊讶地半张着嘴角,她使劲点点头,“俺知道!” 眼前的女人认识许家,她与许家什么关系? “许家有一个姓海的老人,他叫海秉云~” 女人嘴里的话让顾小敏再次大吃一惊,能喊出舅老爷的名字,这个女人不是一般人。 “您,您是他的什么人?”顾小敏结结巴巴地问。 “丫头,你认识他?!”女人兴奋地往上抬抬身子,满眼喜悦,“你,你刚刚说的舅老爷,是不是就是海秉云?” “……” “丫头,你回家告诉舅老爷,就说金珠儿落难,到此投奔与他~” “金珠儿?!”顾小敏的嘴巴在哆嗦,她的心脏也在哆嗦。 今天上午,她刚刚听舅老爷嘴里念叨过这个名字,真是的,眼前的人是人是鬼?想到这儿,顾小敏抱着双手倒退了好几步。 顾小敏慌里慌张跑回了许家,她直奔舅老爷的屋,她把遇到金珠儿的事情简单地说了一下,还没等小敏说完,海秉云从他的床上翻身而起,他拖拉着鞋奔到了屋门口,他用双手扶着门框,向院里大喊:“来人,赵妈,快~来人!” 海秉云必定是许家的舅老爷,他有权调动许家的任何佣人与家丁,他让赵妈找了几个伙计,“跟着这丫头走,把那个女人送去一品点心铺子,告诉她们娘俩,俺马上去~咳嚓~咳嚓~”(咳嗽声) ……金珠儿在昏睡,朦朦胧胧之间,她似乎听到一个小女孩在向她喊:“娘,娘~”那个女孩多像她的一品小时候的模样。 女孩的声音清脆悦耳,一双大眼睛清澈干净,还有女孩脸上的泪、笑、一双温柔的小手……金珠儿舔舔嘴唇,她有点口渴,她缓缓睁开了眼睛,眼前站着一个二十几岁的女孩,“你?你是谁?”慌乱的金珠儿想坐起来。 “娘,俺是一品呀~”罗一品的眼泪随着这句话滚滚而下,“娘~” “一品,我的丫头呀~” 金珠儿娘俩抱在一起痛哭失声。 许久,金珠儿抬起泪眼,她想起了帮助她的顾小敏。“那个小丫头呢?” “她回去了~刚刚舅老爷来过了,丫头跟着他一起回去了……” “这是哪儿?丫头。”金珠儿一抬头看到了罗一品盘着的发髻,她心里闪过一丝欣慰,她的女儿已经成家了,那么,她的男人一定是许连成,这儿一定是许家。 “丫头,带俺去见见许家的老太太,她好吗?” 罗一品垂下了眼帘,她抿了抿嘴角挤出一点笑容,“娘,俺没有和她们住在一起,这儿是您女儿自己铺子的后院~” “那,让连成过来见一面呀,他在家吧?” 罗一品摇摇头,瞬间升起一股心酸。这么多年不能与她心爱的人在一起,她很痛苦,这是无法用语言形容的痛苦。可,她不想让她母亲替她难过,她只能说:“他去北平了~” “喔”金珠儿一边点点头,她一边环视了一圈屋子。 屋子里除了一张桌子就是她躺着的这张床,这床上除了身子底下有两床褥子,就是她身上盖着的被子,更没有多余的枕头……金珠儿心里开始不安,她的脸上没有表现出来。 她去过古北口的战场,亲眼目睹了鬼子的飞机扔炸弹,许多村庄在大火里燃烧;看到过勇士倒下去的身体,尸体成山;她跟着她的丈夫去过太原战场,那儿血流成河。 她的丈夫罗冯轩就埋在了太原,她本想随她丈夫去了,是他丈夫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让她顽强地活了下来,“不要做傻事,咱们还有女儿,咱们都走了,她太孤独……回家吧,去看看她~” 为了她丈夫的这句话,她从太原窜到了河北沧州,从沧州窜到了坊茨,从坊茨窜到了弥河口,她差一点命丧弥河之中~现在找到了女儿,无论女儿过得怎么样,只要好好地活着,孩子的父亲也放心了,她也心满意足。 第三十一章许家的灯亮着 许家大院灯火通明。 街口偶尔传来几声狗吠,惊扰着慢慢静下去的夜、黑的天。 许老太太坐在堂屋里,她手里端着一杯冒着热气的茶。 她环顾了一下四周,这儿是她许家正儿八经的正堂,坐北朝南,中间是客厅,这儿曾宾客满堂,子孙绕膝,家丁仆人一呼百应;客厅左右各有一根顶梁柱,梁柱外面各有一堵墙,墙上有两层格架子,上面放着几样陈旧的瓷器,下面一层是壁柜;这两堵墙前面放着两排椅子,每排有四把椅子,每两把椅子之间放着高过椅子扶手的茶几;绕过顶梁柱顺着通廊往前走,东西两处是卧室。 西边的卧室她住着,东边的卧室她留着,她留着她大儿媳妇万氏回家来住。 万氏是她大儿许洪涛的媳妇,也是她最喜欢的一个外姓人。而昨天万氏没有回来,没回来,她就让许洪涛带着许连盛去了东跨院居住,不是因为不方便,她实在不愿意看到她大儿子那张老实巴交的脸,那么面润,那么谦恭和气,那么没有主见,但,他的夫人万氏性格正好弥补了他的欠缺:干脆利落。 今儿晌午许连瑜也回来了。赵妈把在院门口见到他的事情简单地与她一说,她心里抽抽了一下,许连瑜是她最喜欢的一个孙子,自小孩子母亲把他扔给她,就去了坊茨镇。 那个女人喜欢娱乐,不喜欢孩子哭闹,更不喜欢受束缚。 而如今,她最心疼的许连瑜没有一点礼貌,无论直管家做事处事有多少欠缺,毕竟也是许家的老人。他作为小辈应该尊老爱幼,不应该眼中无人。 许连瑜想来见她,她以身体不适为由而推脱没见。 许老太太挺挺前胸,吐了一口长气,她把手里的茶碗轻轻放在身旁的桌子上,她抬眼看看屋门口,“赵妈~” 站在门口外,随时听支使的赵妈应了一声,“老太太,您吩咐,俺在~” “大少爷和两个孙少爷吃饱饭了吗?” “老太太,您想见见他们,俺这就去给您喊一声?”赵妈弓着腰站在门口边上,小心翼翼地问。 “你说呢?如果总躲着他们也不是事儿,不是吗?” “是,是,俺这就去给您喊一声。”赵妈嘴里一边应着,一边转身踮着小脚往后院而去。 听到赵妈的招呼,许连瑜从西院跑了出来。昨儿,他本可以在坊茨火车站下车,留在坊茨小镇。可是,他在上火车之前给他母亲打了一个电话,他母亲说让他回郭家庄,他母亲心里怎么想,他比谁都清楚。没想到,他一回家就吃了老人家的闭门羹,他心里憋屈。 他把右手揣在裤兜里,晃着肩膀蹿上了院里的长廊, 他脚上的大皮鞋“吭吭”砸着长廊里的上下台阶,带着他满心的不高兴,即使不高兴他也要装出高兴的样子。 赵妈急忙弓腰行礼,“孙少爷好!” 许连瑜扭扭脖子,嗓子眼里“嗯”了一声,没有停下脚步,他的两颗不大的门牙咬着下嘴唇,直奔前堂。 他的脚步噶然停在堂屋门口,一抬头,看到正襟危坐在上方椅子上、满脸严肃的许老太太,他急忙上前一步迈过门槛,“祖母大人您好,孙儿连瑜给您请安了!”他一边说着,一边准备跪下去。他低头看看脚下的地面,他希望老人说:不用了! 可是,许老太太嘴里没有一句话,甚至没有用正眼瞅他一眼。他一咬牙“扑通”跪了下去。 许洪涛带着他儿子许连盛从东跨院窜了出来,沿着张灯结彩的长廊匆匆赶往前堂。 许连盛一米八几的大个子,二十三岁的年龄,他身上散发着阳光的刚强气息,也许因为他已经成家的原因,他脸上带着成熟与稳重。 “少说话,你的祖母心情不好。”许洪涛压低声音嘱咐他儿子。 “知道了,我母亲说,码头的事情不要瞒着祖母,这个时候瞒不住~”许连盛语气里带着沉重。 “唉,知道了。”许洪涛点点头。 许洪涛前天就到家了,至今还没有与他母亲说上一句完整的话。他是带着他夫人万瑞姝的话回来的,倔强的老太太没给他说话的机会。今儿赵妈一来喊,他喜出望外,老太太终于要见他了。 当他们爷俩踏进前堂时,只见许连瑜跪在堂屋客厅的正中间。 许连盛也急忙撩起长褂,“扑通”跪了下去,“祖母大人,您的孙儿许连盛拜见祖母大人,请祖母大人原谅,孙儿没能及时赶回家,替您老分忧解难。” 一旁跪着的许连瑜偷偷撇了撇嘴巴。 “连瑜,拜见你的大伯!”许老太太严肃地喊了一声。 许连瑜一激灵,他急忙把跪着的身体转向旁边站着的许洪涛,“大伯,您好!” 许洪涛连忙把手伸向许连瑜,“小侄,不用多礼,来,来,快点起来。” 许连瑜借着许洪涛的客气,一下从地上跳了起来,他低头一看,他雪白的裤子两道黑迹,他心里很是不舒服。 “你们坐吧!”许老太太的目光在她的儿孙脸上扫过,暗暗点点头。少顷,她向门口喊了一声,“赵妈,让丫鬟上茶。” 许连瑜腆着笑脸看着许老太太,咬着舌尖问:“祖母,咱们许家发生什么事儿惹您不高兴啦?” “有话正儿八经地说,说北方话,南方话俺听不懂。”许老太太声音里带着嗔怪。 许连瑜抬起手捋捋他前额的那一缕弯勾勾的刘海,咂咂唇角,又吞了一下口水,依然咬着舌头,“俺,一时半会还改不过来了……” “改不过来了,就少说话。”许老太太抓起桌上的茶碗举到了嘴边,她从茶碗上抬起眼角,她偷瞄着她的儿子许洪涛。 坐在下方椅子上的许洪涛垂着眼角,满脸的愁容与坐卧不宁。 许老太太知道,她儿子心里一定有什么事儿要说,她刚想张口~ 许连瑜突然站起身走到许老太太旁边,他的手放在许老太太的肩上,“祖母,这几年,孙儿真的很想您。” 许老太太笑了,无论许连瑜是在撒谎也好,还是故意讨好她也罢,她很享受子孙对她的爱戴与阿谀逢迎。 看着许老太太脸上有了笑模样,许连瑜忘乎所以,他的眼睛一会看看许洪涛,一会瞄着许连盛,不阴不阳地问:“祖母,这几年咱们许家码头生意怎么样呢?” 许洪涛张张嘴,什么也没说。 “码头的事情我不了解,前几年,大伯还能给小侄寄点零花钱,可,这两年……”许连瑜嘴里的话拖着长音,只说了一半。 许连盛攥攥拳头想站起来,许洪涛向他摆摆手,示意他不要冲动。 “连瑜呀,你今儿找错人了,这不关你大伯的事儿,”许老太太抬起胳膊,背过手去,拍拍许连瑜的手说:“这是祖母的决定,因为你父亲在领事馆不少挣,你母亲烧包,她养狗玩,养个看家护院的我没意见,她天天抱着狗去打麻将,听说她的那只狗吃的、喝的都比我好。你问问她,养狗的钱能不能省下给你?你在外面一个人花销比你连成连盛两个哥哥还多几十倍,尤其你去年整整花了十几万,不知你花在哪儿?今天你是埋怨你大伯?还是埋怨我?码头的收入账目都在我手里,给不给谁是我说了算……” “祖母大人,俺晓得,晓得,俺是您一手带大的,您心里最亲谁,俺知道……”许连瑜嘴里这么说,他的胸口在起伏,他在生气。 “还有一件事,你们回来了不要在院里吵吵,更不要去打扰婉婷……”许老太太抬起眉梢盯着许连瑜那张白净的脸,“连瑜呀,你明儿就去坊茨小镇,以后你住在你爸妈身边,这个光景下,到处乱得很,许家出了这件事,我没有通知你父亲,我也没想告诉他们,毕竟他们都忙……” “俺不走,刚刚到家,您老就撵俺,是不是您不喜欢俺了?”许连瑜语气里有点撒娇,他的心里打着小算盘。 许连盛实在看不惯许连瑜那副娘娘腔,真是随了那个一手把他看大的冥爷。他“腾”想站起来,他犹豫了一下,只换了一个坐姿。 “连盛,你有话就说,不要像你父亲,磨磨唧唧的。”许老太太抬抬眼角,瞄了一眼许连盛。 “祖母,俺想去看看舅老爷,昨儿回来也没去看他老人家,俺这心里过意不去。”许连盛一边说着,一边站起身,一边向前一步向许老太太鞠躬,“您老给句话,可以吗?” “去吧,去吧。”许老太太向门口摆摆手。 看着许连盛转身离去的背影,许连瑜又撇撇嘴角,又向许洪涛斜了一眼,他又收回目光,弯着腰,笑眯眯地看着许老太太,“祖母,您老的意思是~也想撵俺走吗?俺这趟回来,只想多陪您老些日子,这么多年在外面上学,俺心里总惦记着您……” “你是惦记着钱吧,连瑜呀,这么多年,放假都不回家来~每天搂着女孩逛马路,那个时候你心里还有谁?你母亲上次回来,在俺眼目前哭哭啼啼、絮叨你的事,说你有了女人忘了爹娘。” 许连瑜急忙抬起手,晃了晃,“不,不,女人自然要有的,忘了谁也不能忘了您祖母大人呀。” “连瑜呀,你的房间已经收拾好一个多月了,你回去看看还少什么,你就去找赵妈,我要与你大伯聊聊码头的事情,去吧。” 听了许老太太的话,许连瑜满脸不情愿的表情,他的脚丫子站在原地没动。 许老太太叹了一口气,“连瑜啊,你们都是祖母心里的宝贝,更是许家的生命延续,外人动你们一根手指头,祖母心里都不舒服。许家里有事,也不想让你们掺糊,尽量让你们躲开一些,这次写信让你回来,是因为不放心你一个人在南方。让你回你父母那边是为你好,毕竟你爸在德国理事馆做事,日本人对德国人还是有点忌惮。” 许连瑜还想埋怨他大伯许洪涛几句,毕竟许家码头是属于许家每个人的,他有权利争取他的利益。 没想到被许老太太嘴里的话打乱了。他只好敷衍了几句,匆匆离去了。 弥河镇上的日本鬼子经常到码头挑衅,许洪涛实在脱不开身,这次回来本想把许连盛留在码头上,他又不放心。毕竟许连盛年轻气盛,更因为许连盛看不惯鬼子嚣张跋扈,怕他冲动做出傻事儿来。 他的夫人万瑞姝让他把他们的儿子带回郭家庄,她一个人留在了码头。 “你把瑞姝一个女人扔那儿,可以吗?”许老太太抓起桌上的茶碗,她犹豫了一下,说:“唉,这几年码头商行的事全靠了她,你以为我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什么事能瞒过我的眼睛?” 万氏的祖父是清朝的万宝昌将军,她是万将军的小孙女,万将军武艺超群,曾驰骋疆场,万瑞姝自小跟着她祖父练就一身功夫,只是性格有点任性,比男孩子都野,除了不会做饭洗衣服,她可以说能文能武,还给许家生了三个孩子。“她怎么会喜欢上你?”这是许老太太常常与她儿子许洪涛念叨的一句话。 “因为,码头的事情还很多,日本人盯着呢,都走了,必定引起日本人的怀疑。这次,她让我把连盛带回来,她怕连盛留在码头惹事。她的意思三妹婉婷的事儿是日本人干的,如果单单为了一个人,那还好说,只怕他们软的不行来硬的,码头是日本人的最大目标……” 许老太太抓着茶碗的手哆嗦了一下。她明白了,瑞姝的话有道理,日本人不是不想把码头据为己有,而是他们人力物力不够,又怕码头几千工人不听他们的使唤,日本人需要许家的人给他们当支使。 如果许家不这样做,许家将永远不得安宁,抓了婉婷是他们投石问路。 此时,听了她儿子许洪涛的话,她开始害怕,开始担心,为了保全许家的血脉,她要提前做好准备。 第三十二章无事不登三宝殿 许连盛走到海秉云屋门口时,屋里传来了一老一少的对话。 “你这小手掌的皮呀~必须用剪子绞去,然后抹点白糖……” “绞去?很疼吗?”一个小丫头稚嫩、纯真的声音。 “白糖是长肉的,还消毒,只是有一点点疼,丫头你怕疼吗?” 小敏的左手手掌心被树干磨开一层皮,翘着的皮下露着血淋淋的肉,看着让人心疼,这是她救金珠儿时擦伤的。 “舅老爷,白糖好吃,甜的~甜的就不疼,是吗?” “是,是,丫头说的对……”海秉云声音慈爱。 许连盛笑了,他没想到舅老爷还有这么和蔼可亲的一面。从他记事起,舅老爷的脾气就古怪,每天骂骂咧咧的,好像所有人都欠他的。 许连盛一边想着,一边向前一步,“舅姥爷,俺是连盛,您在屋里吗?” 然后,他恭恭敬敬地站在屋门口外面,静静等着屋里海秉云的招呼。 半天,屋里没有一点动静。 海秉云坐在屋子里的床沿上,他手里抓着一个装着白糖的玻璃瓶,他本想给顾小敏的手抹点白糖。 他刚刚拧开瓶子盖,屋门口外面传来了许连盛的声音。 海秉云停止了他手里的动作。 顾小敏也不敢多说话,她用一双明亮的小眼睛盯着海秉云脸上的变化,只见海秉云悄悄闭上了嘴巴,敛容屏气,凛若冰霜。 海秉云知道许家子孙后代并不害怕他,尊重不尊重他?他也不知道。 他知道这一些孩子害怕他们的祖母,他们祖母不发话,没有一个人敢到他屋里坐坐的。 这就是那个女人的本事与威严。 他不想,也没想去与他妹妹较真,他知道,许家里里外外需要她,她必须有这种威厉,否则许家这么多事儿必定乱套。但,他嘴里还是不依不饶,“谁呀?这么晚了,闲的没事干?想起了俺这个寄人篱下的外姓人。” “舅姥爷,俺是许连盛呀,打扰舅姥爷了,如果,如果舅姥爷想休息,俺这就走了……” 海秉云一听许连盛说要走,他又着急了。 许家这么多孩子,他就喜欢许家老大许洪涛的两个儿子,他们弟兄俩是跟着他在河北沧州长大的,两个孩子有见识,还有思想,更有志气。 老大许连成自小没有特别嗜好,就喜欢看书,除了看书就是偷偷跑到罗家点心铺子找一品玩。只可惜没有自己的主见,年纪轻轻的就被陈旧又顽固的思想约束住了手脚。 老二许连盛,还是比较有自己的主意,他做事不会拖泥带水,就拿他的婚姻说吧,他喜欢上了一个比他大三岁的女孩,这个女孩还是他母亲万瑞姝的一个丫鬟。 无论许老太太怎么反对,他都坚持他的主意,也许是他母亲比较开明,她竟然让两个孩子偷偷跑回了沧州万家举行了婚礼。 许老太太知道后非常恼怒,万瑞姝也表面埋怨加谴责。 许连盛说,他的女人已经怀了他的孩子,他不能抛弃她们母子。许老太太一听也就不了了之,可是,许连盛的媳妇至今没有生下一儿半女。 许连盛办的这件事让海秉云佩服。 今儿听到许连盛的声音,他心升欢喜。 他使劲咳嗽了一声,向顾小敏递了一个眼神。 顾小敏看着海秉云的眼睛点点头,她一边转身窜到了门口,她伸出右手轻轻打开了那扇门。 瞬间,院里的灯与屋里的灯在门**汇,落满一地的星星。 “舅姥爷,连盛给您请安了!”许连盛一边说着,一边迈进了屋子,一边撩起长袍准备下跪。 “不用客套,那边有椅子,你就自个坐吧,俺这屋里没烧茶,你想喝茶,就让丫头去后院喊一声……” 许连盛二话没说,“扑通”面对着海秉云跪了下去。 海秉云斜斜眼角,把手里的玻璃瓶递给了门口站着的顾小敏,“丫头,你去找一下赵妈,让她帮你把那小手包扎一下,再告诉她,让丫鬟沏一壶好茶送过来。” 顾小敏从舅老爷手里接过玻璃瓶,转身迈出了门槛,匆匆而去。 海秉云抬起手摸了摸他下巴上一缕短短的胡子,他又低头瞄了一眼地上跪着的许连盛,语气里带着气恼,“起来吧,孙少爷,俺老了,拉不动你;俺这腿僵硬,无法给您孙少爷下跪还礼。” “舅姥爷,您老别生气,都是小辈做事欠思量,请您谅解。”许连盛抬起头打量着海秉云的脸色。 墙上的灯光照在海秉云脸上,老人双颊深陷,脸色泛黄,满头银发梳理的还算整齐,只有一双长眼睛炯炯有神。 “哼”海秉云嘴里哼了一声。他一边把耷拉在床下的两条腿盘到了床上,他一边把左手伸向旁边的桌子,把桌子上横放着的那根长烟杆抓在了手里。 他的眼睛盯着他手里的长烟杆,撅着嘴角故意说:“你的爹去哪儿了?俺是不是应该给许家大少爷先请个安呢?” 许连盛急忙跪着往前走了一步,小心翼翼地回答:“俺爹在祖母的屋里,他们娘俩正在聊码头的事情……” “他怕她,怕得都不敢从俺屋门口走,你不怕她吗?” “不是怕,俺尊重祖母……她毕竟是我们许家的一家之主,这次回来,俺也想见见舅姥爷,只是没有机会……” “不是没有机会吧?是不是那个老太婆不想见你们?你们就不敢先来见我这个老糊涂。” 许连盛心里明白,他到舅老爷屋里来,不是听他老人家埋怨哪个人的。更不想惹老人生气。他眼珠子一转忽然有了主意,他昂起笑脸看着海秉云,“俺哥打电话问候您,他也有话让俺带给您老……” “你哥,许连成,他有话带给俺?真的?他还记得俺这个没用的老古董?!”海秉云一边说,一边把手里的烟杆又放回了桌子上。 他向许连盛伸出了一双骨瘦嶙峋的手,“快起来,起来,有话慢慢说……” 许连盛抓着海秉云的手站了起来,他咧咧嘴角,说:“舅姥爷,一说到俺大哥,您老一下就来了精神,俺许连盛在您老心里占多大分量呀?” “不要贫嘴,快说,快说你大哥有什么话带给俺?是不是他埋怨俺没替他照顾好一品呀,俺惭愧呀……唉!”海秉云一边叹息着,一边抬起手用手指头梳理着他稀疏的头发,一边晃着他尖瘦的下巴颏,满嘴自责。 许连盛不紧不慢地摇摇头,“舅姥爷,俺大哥说他要回来了……” 许连盛的话没说完,海秉云身子在床上跳了一下,“他要回来了,太好了,俺天天,天天巴望着他回来,回来与一品成婚。哪怕学学你,偷偷地成婚也可以……” “他这次回来想与您老商量商量成立队伍的事儿……” 听了许连盛嘴里这句话,海秉云猛地瞪大了眼睛,他直勾勾地盯着许连盛的脸,这张脸不丑,气宇不凡,星目深邃,淳厚,不像说假话,可是,许连成的朋友在坊子矿区已经成立了抗日队伍,他们的头领姚訾顺他也见过呀,这二小子话里什么意思呢? 少顷,他皱皱眉头,咂咂嘴巴,“不,他们已经有队伍了,他是想沧州的那批货,他一定是为沧州许金府里那批货回来的?” 许连盛没有说话,他慢慢转身走到桌前的椅子旁,他慢慢把身子塞进了椅子里。他心里暗暗窃喜,舅姥爷还是那么聪明。 “连盛呀,俺说得对不对呀?你们是不是觉得俺老了,糊涂了,你们哥俩像蒙混俺,哼,没门!” 许连盛连忙摆摆手,“舅姥爷越老越聪明,俺说一句大不敬的话:老奸巨猾!” “什么?你这个臭小子说俺老奸巨猾,哈哈哈哈”海秉云仰头大笑。 正在这时,许老太太在赵妈的搀扶下向这边走来。她们听到了从舅老爷屋里传出来的笑声。 许老太太抬起眉眼向前张望着,她心里说,这个老顽固,怎么这么开心呀? 赵妈似乎有读心术,也许她跟着许老太太时间久了,“这是很少有的事儿,是孙少爷招他稀罕了呗。” “这一些孩子,在我面前板着面孔,小心翼翼的样子,没想到,在他们心里俺都没有他舅老爷吃香。” 赵妈赶紧陪着小心,“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长廊的灯光在轻风里摇曳,落在花丛里,像一幅幅流动的画,花、叶都镀上了一层黄色;房主檐上的灯光反射到每间屋的窗台上,漂染了彩色的玻璃,鲜亮亮的;石基路两旁的灯,照在不远处的池塘里,扬起一丝丝、一缕缕耀眼夺目的波纹,闪烁着银色的光芒;几只不知困倦的飞虫,挑逗着温暖的灯光,折射着一个个、一点点,渺小的、调皮的阴影。 许家的灯格外明亮轻柔,映照着每个角落,无论是几棵杏树,还是假山旁边的翠竹,都荡着生命的气息。 绕过前面的拐角,就到了海秉云屋子的门口。 赵妈向前迈了一步,站到了屋门口的一旁,向舅老爷的屋里喊了一声,“舅老爷,老太太来看您啦!” 听到赵妈的声音,屋里的海秉云一下绷起了脸,他抬抬前胸,吞咽了一下口水,把开心的笑吞进了胃里。然后,一转身把他干瘦的身体横躺在了床上。 许连盛急忙站起身来,他急匆匆向门口迈了几步。 这个时候,许老太太一抬脚迈了进来。 “哥,如果您困了、累了,小妹今儿就不打扰您了。”许老太太一边走近海秉云的床边,一边轻轻细语。她脸上飘过一丝狡黠。 海秉云没有动,他紧紧闭着嘴巴,他脑袋里飞快地转着,不知道他的妹妹今儿找他有什么事儿?她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第三十三章酒馆里 几个矿工把劳累了一天的身体歪斜在破烂不堪的酒桌上,他们满嘴吐着酒话,醉眼朦胧。 头顶上的罩灯落满厚厚的油烟,从油烟的空隙之间钻出一点点惨淡的光,像是一个苟延残喘的、即将逝去生息的老人。 那点光照在酒桌上,一盘花生米有一半撒落在桌面上,随着来回晃荡的肢体语言“稀里哗啦”地滚着。 几张胡子拉碴、面黄肌瘦的脸高昂在灯下,他们一只手里举着酒壶,他们另一只手在桌子上摸索着那几粒花生米。然后使劲拉扯着细细的脖子、瞪着晦暗的大眼睛、口水飞溅,吹着牛皮。 有的人,无力的、麻杆般的胳膊在半空划着圈,一不小心,那只黑得如煤炭的手碰到了那盏灯,那灯不停地晃着。 没有完全醉的人嘴里骂骂咧咧,“轻点,轻点,有劲就去……不要有钱没地方花,砸坏了,赔得起吗?摸摸你兜里还有几个钢镚……” 顾庆坤此时也坐在他们中间,他依然那副自得其乐的表情,只是少了醉话,因为他今天有事,他不敢喝第二口酒。 那点不停摇晃的光偶尔扫过另一张酒桌前。两个面无表情的年轻男人正坐在那里对饮。他们身前的桌子上只有一盘花生米,还有一壶酒。没看见他们喝酒,只看到他们嘴里嚼着花生米。 其中一个人眼睛盯着窗外,窗外对过就是红房子,红房子门前铮明瓦亮,人影绰绰;另一个人垂着眼角,盯着桌上的那半盘子花生米,似乎他的所有精力都在吃上,他生怕少吃几粒。 看着他们的穿戴与普普通通的矿工差不多,其实,再细心观察一下,就会发现,他们又不像是矿工,尤其那双手,虽算不上 白净,至少没有太多煤油,只有表面一层煤灰,稀稀拉拉掩盖着干干净净的皮肤。 眼睛瞄着窗外的那位,神情自若,身材修长,两条大长腿靠在墙边,两只脚缠绕在一起,一副文弱之相,一看就知道,一定胸有点墨。往脸上看,岁数不大,二十几岁的年龄;他上身一件长褂,长褂在腰间打了一结,变成了短褂子;他下身是一条灰布直筒裤,上面落着几个补丁。 另一个人,他的穿戴没有什么特别,他的岁数也就十六七岁的模样,满脸稚气未脱。他垂下头时,他脖子上荡着一个银制的挂坠。 顾庆坤的眼睛从他旁边人的肩膀上瞄过去,他皱皱眉头,他抓起手边的酒壶,一仰脖子,酒水顺着他的嘴巴流到了他高高的喉结,从他的喉结又流到了他的胸膛,滑出几道煤灰的痕迹。他急忙抓起大敞着的衣襟在脸上胡乱地擦了几下,嘴里一边嚷嚷着:“这天热了,热得俺胸口都冒汗。” “虎皮呀,你醉了,那不是汗,是酒,你的酒没倒进嘴里,可惜了,那都是钱呀。”一个年老的矿工抬起耷拉的、皱巴巴的眼皮瞅着顾庆坤,用他嘶哑的声音絮叨着,“虎皮呀,老哥羡慕你啦,瞧瞧你,这身行头不错,鞋子也换了,针脚也不错,你小子有主意,找个能干的,还带一个能挣钱的,至少,以后饿不着,冻不着~” “这天越来越热,不穿衣服都可以,这天只会越来越热~呵呵,俺醉了~”顾庆坤嘴里叽里咕噜答非所问。 突然,他耳朵一激灵,酒馆旁边的街道上传来了一串沉重的脚步声,还有粗重的喘息声,还有一个人坐在滑竿上,滑竿被压得上下颠簸,发出“咯吱,咯吱”声。 刚刚下过雨的地面依然黏稠稠的,不像水泥地,也不像黄土地,踩上去,双脚陷进了煤泥里,一步一个坑,一步一蹉跎。 顾庆坤锁紧眉头,慢慢站起身来,他一手抓着酒壶,他的另一只手张牙舞爪,他的身子晃悠悠拽着不听使唤的双脚,踉踉跄跄走近那两个年轻人。 他突然把手里酒壶“啪”放在了他们的酒桌上,他的耳朵支棱着,他的眼睛紧紧盯着那个岁数小的,“你们是来找俺虎皮的吧?找俺去你们庄上杀猪吗?” 桌前的年轻人慌里慌张站了起来,他木讷地盯着顾庆坤胡子拉碴的脸,不知所措。 一直盯着窗外的那个年轻人把目光从窗外收了回来,他一边站起身,一边向顾庆坤抱拳行礼,“是,是。” 就在这时,张喜鹏带着几个黑衣人从外面窜了进来。 一旁的几个矿工一撩眼,只见张喜鹏晃着膀子,手里举着枪,面目狰狞,他身边还跟着几个嚣张跋扈的打手,吓得他们急忙闭上眼睛,把脸埋在了桌子上,装醉。 顾庆坤眼珠子斜着门口,他嘴里大声地吆喝了一句,“你们给钱少了,俺不去,不去!” “虎皮呀,你在跟谁说话呀?”张喜鹏呲着一口黄牙,耷拉着腮帮子,瞪着一双小眼睛盯着顾庆坤问。 一会儿,他把恶狠狠的目光投向那两个年轻人,“你们,你们从哪儿来呀?” “俺弟兄两个从郭家庄的八里村来,家里养了几头猪,青黄不接的时候,想杀了卖肉。”那个年长的急忙向张喜鹏弓腰行礼,“张爷,您好。” “吆,你们还认识我?”张喜鹏把他手里的枪在他鼻子尖上晃了晃,他的眼珠子滴溜溜转。 “自然,张爷的名号,哪个不知?哪个不晓?虽不曾见过面,但,出门之前俺爹有交代,见了张爷,一定问好……”他一边说着,一边撩起上衣,伸进手去,一会儿,掏出几个铜板递到张喜鹏眼前,“张爷,这是俺爹让俺孝敬您的。” 那几个亮闪闪的铜板在张喜鹏眼前一晃,他的一双豇豆眼都直了,还没有谁心甘情愿地送给他几个铜板,何况眼前的人他不认识,他心里一喜,他急忙伸出手去,可,他的手没有碰到那几个铜板就停了下来,他犹豫了,他的一双小眼珠子使劲瞪在眼前两个青年人的脸上,像探照灯上下忽悠,比酒馆里的灯都亮。 张喜鹏的眼珠子不闲着,他的脑袋也不闲着,近段时间坊子矿区虽然没有大事发生,小事儿不断,日本人的表忠碑附近天天出事,不是放鞭炮,就是扔酒瓶,酒瓶带着火苗,日本人很头疼。上个月还抓了一个外地的年轻人,那个年轻人背上的筐里装着炸药。 日本人像是苍蝇闻到了肉,想顺藤摸瓜,没想到,那个年轻人还没被带进日本宪兵队,路上,他就一头撞在日本兵手里的刺刀上,死了,真的有不要命的。 眼前的两个年轻人看着不像普通老百姓,说话有礼数,办事更大方,家里养着几头猪?穷苦老百姓家里能养几头猪呀?再说这个月份很少有杀猪的,他们到底是做什么的? “张爷,他们是八里村沈家的,沈家也算是十里八乡的大户,前几天他们家老爷子让人捎话给俺,俺没去,因为下雨不是吗?俺也懒得动~”顾庆坤醉眼惺忪,他直直脖子打了几个酒嗝,他一边低头看着张喜鹏那张黑青青的脸,他一边嘴里吐着酒星子,结结巴巴地说:“俺虎皮今儿请张爷喝几杯?” 张喜鹏撇撇嘴角,嚼嚼牙床,“沈家的?!喔,听说过,他们不是养了几头猪,听说十几头呢。” 张喜鹏嘴里一边说着,他一边抬起左手抓着他黑乎乎的下巴颏,一边把他的脸转向了顾庆坤,这段时间,顾家很安静,陈桂花也很老实,没有什么风吹草动。顾庆坤也很少出远门,他不出远门,他张喜鹏就没有什么进项。 “虎皮呀,你家里有替你挣钱的了,你就拽了,还需要人家三番五次地邀请你吗?”张喜鹏往前一步,几乎要和顾庆坤贴在一起。他昂起头,一双恶狠狠的眼珠子紧紧盯着顾庆坤的大眼睛,这双大眼睛里没有喝醉的痕迹,只有满眼的红血丝,似乎好几天没有睡过觉了,他心里“咯噔”一下,顾庆坤不睡觉去做什么了?他那个媳妇也不至于让他忘乎所以吧?再说他也不逛红房子~ 张喜鹏的个子不高,他的个子只到顾庆坤的肩膀,他又胖,走起路来扭着肥胖的屁股,翘着鼓鼓的肚腩,模样黝黑,远远看着像从煤坑里捞出来的球,全身上下挂着水,那不是水,那是油,满身油光光的。 顾庆坤眨眨眼睛,“张爷,您盯着俺看,看得俺全身不自在,您是不是发现俺得了红眼病啦?” 一听顾庆坤嘴里这么说,吓得张喜鹏全身一哆嗦,紧接着他倒退了好几步。他站稳脚步,撅撅嘴唇,“你,虎皮,你真的得了红眼病了吗?” “不知道,那天俺那个老娘们瞅了俺一眼,她说这几天给去淘点草药洗洗……有点痒痒,有时间俺准备去坊茨医院瞅瞅~”顾庆坤一边说着,一边抬起脏兮兮的大手挠着眼角,一边向张喜鹏迈了几步,“张爷,您见多识广,您给俺瞅瞅,是不是红眼病……” 张喜鹏一边后退,一边摆手,“站住,你站住,不要靠近我……” 然后,一转身,带着他几个手下窜出了酒馆,他还不忘了扯着嗓子向酒馆里吆喝了一声,“虎皮呀,你出去杀猪,给带回几个猪腰子……” “好!”顾庆坤跌跌撞撞奔到了酒馆门口,他依靠着门框抬眼向外张望着,“张爷,冲您这句话,俺也要去一趟八里村,给您取回几个猪腰子……” 这个时候,张喜鹏已经坐上了滑竿匆匆而去。身后只留下一串耀武扬威的、“扑腾扑腾”的脚步声。 顾庆坤长长呼出一口气。 两个年轻人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他的面前。 顾庆坤抬抬眼角,低着头,嘴里喃喃着,“告诉你家主人,俺明儿就去八里村。” “……”两个年轻人嘴里没说话,他们向顾庆坤弯弯腰,然后,一转身迈出了酒馆。 顾庆坤无精打采地回到家里,把他懒洋洋的身体塞进了他的那张虎皮椅子里。他的思想负担很重,这次出去不一定能活着回来,他必须把这件事告诉陈桂花,至少让她做好思想准备,可,他又不知怎么开口。 陈桂花站在锅灶前,她手里端着碗玉米碴子粥,她没回头,“他们都走了~你真的要替他们去取炸药,是吗?” “你怎么知道?”顾庆坤猛地往前探探身子,满脸惊讶。 “你是什么人,俺也很清楚,你不会让那一对年轻人去冒险,是吗?” “……”顾庆坤抬起眼角看着陈桂花清瘦的身体,这个女人跟着他也没享福,整天担惊受怕的。 “让俺去可以吗?” “你以为那是去取一筐玉米,如果那么简单,他们自己就送过来了……你吃了吗?吃了就去睡吧。”顾庆坤有点不耐烦。 这个时候,天完全黑了,漆黑的夜竟然带着一股股凉气,冷嗖嗖的。 第三十四章顾庆坤哭了,笑了 八里庄沈家的的确确养着几头猪,可,沈家也是做鞭炮生意的,明着是养猪和做鞭炮,他家暗地里做炸药,他家做的炸药一般卖给蟠龙山上的土匪,和抗日游击队,用沈老爷子的话:炸药只卖给打鬼子的。 咱们简单介绍一下沈家与沈悦仙的关系。 沈悦仙是沈老爷子唯一一个女儿,他供她上学,学习护理工作,他又托人帮她找了坊茨医院的工作,没想到,日本人占领坊茨医院后,沈悦仙落入了鬼子的魔爪。 沈老爷子性格刚烈、顽固,更好面子,自己女儿被日本人糟蹋,他不仅恨日本鬼子,他也恨他的女儿,他常常骂他女儿:“你怎么还活着?还不去死?丢人现眼……伤风败俗……” 从此以后沈悦仙的家庭与她脱离了关系…… 顾庆坤从八里庄的沈家出来时,太阳正在慢慢地西落。 他的肩上背着一个竹筐,竹筐里放着一把杀猪的刀,还有几个猪腰子,还有几个鼓鼓囊囊的猪肚,猪肚里藏着炸药。 抬起头,前面就是沙河街,沙河街正西那处高高的房子就是许家。 夕阳西下,有一半残阳被许家高高矗立的房檐挂住了,另一半落在许家身后的蟠龙山上。 这个五颜六色的半圆,那么明亮,又那么耀眼,放射着绮丽、精美的色彩,把它近处的云照亮了、照薄了,一层层、一缕缕,如溪流,轻轻地、蜿蜒地流着;又如仙女的长长衣裙,随着她轻盈的舞步,从东拉扯到西,从北牵扯到南。橙红色的光芒撒在她的衣裙上,更像美人鱼身上的霞帔,金光闪闪。 顾庆坤的脚步停在了许家的大门口,他的心颤栗了一下,他想起了他的三丫头,两行泪顺着他的脸颊悄然而至,瞬间流到了他的下巴颏,他连忙抬起衣袖擦擦脸。 眼前许家的两扇厚厚的大门紧紧闭着,门里有他的女儿。他多么希望他一声轻轻的呼唤,“小敏,我的三丫头哎~” 女儿听到他的呼唤,打开门向他跑来,小嘴里喊着:“爹,爹~” 想到这儿,他的脚步不由自主向门口台阶方向迈了一步。 突然,他又停了下来。这个时候他不能牵挂他的孩子,他今儿的行动不知有没有人盯着他?他不想连累许家,许家平安,他的丫头就会平安。想到这儿,顾庆坤急急忙忙调转身体,他的脚步绕过了许家,沿着弥河岸旁边的小路往前走着。 这个季节,满眼彩色,绿的树,红的花。 山谷之间,流水激荡着奇形怪状的岩石,映照着苍山的身形;沟沿上的野月季仰着娇嫩嫩的、胭脂红的脸与溪流争抢着那点点落阳;在岩石上,上窜下跳的水波涟漪起一束束水花,晶莹剔透,与月季花媲美。 看着眼前的景色,顾庆坤想起了他的婆姨,想起了他的结发妻子,那个女人就喜欢月季花。 曾经,他顾家大院的院墙下有一颗蔷薇,还有几棵矮矮的月季花。蔷薇的美,众人可见,它那么喜欢攀爬,那么喜欢张扬,它处处伸展着它的妩媚,诱惑着、吸引着他人的目光,但是,秋天的风刚刚钻进院门口,它就胆战心惊,失魂落魄,把头缩了起来,抛洒了一地的残枝败叶。而,那几棵月季花仍然在风里站着,虽然她有点虚弱,风狠狠扯着她单薄的衣衫,即使这样,她依然把她的色彩挂在枝头,让惨淡的冬天多了一点生机。 这个时候,他的婆姨就会找来几缕稻草,用稻草把那几棵月季花围了一圈,她小心翼翼的样子特别像是一位母亲在呵护着她的孩子。 想起他的婆姨,顾庆坤的眼泪再次落了下来,他的心好痛。 这次他没有擦,他任凭眼泪在他的脸上奔流。往事如烟,烟过无痕,可是,他永远忘不了他的婆姨,他每每想起来就后悔,就心疼,所以,他心里不会再接受任何女人,他更不会动任何女人,他不能再对不起她,他已经对不起她了。 他与陈桂花结婚,也只是搭帮过日子,为了陈桂花丈夫生前的嘱托,他要保护她。她虽然也是一个不错的女人,不仅能吃苦,还不怕死,她在矿上发展了那么多思想进步的、爱国的矿工,她值得他敬佩,那种敬佩与感情不擦边。 他的婆姨曾说,中国人太软弱才会被倭寇欺负,他不要做软弱的男人,他从来都没有软弱过。 陈桂花说,矿工们都团结起来,日本人和张喜鹏那一帮人就不会那么嚣张跋扈,一定会把侵略者赶出去。 正是这两个女人的语言与行动,让他义无反顾地走进了抗日队伍。他骨子里就爱家,爱他的国,这个国是老百姓的家,他应该为这个家做点事儿,虽然他没有多少文化,他有一颗爱国的心。 走出山谷,再穿过前面的柳河村,马上就到了坊子矿区。 天,还没有完全黑透,一切都变得模模糊糊了,毕竟这儿离着弥河口不远,雾气昭昭。 隐藏在云里的月儿显现了弯弯的影儿。 前面的柳河村在雾气里时隐时现。天地之间的一切景色若有若无,渺渺茫茫。 顾庆坤的一双大脚丫子踩着羊肠小路,踏着朦胧的夜色急匆匆地往前走着, 就在这个时候,不远处的山路上传来了“吭吭吭”的脚步声。听声音不是一个人,至少有几十人;恭耳细听,砸在泥路上的声音是大皮鞋声……鬼子?!顾庆坤一激灵,他赶紧倒退了几步,他一转身,他准备到山谷里先躲一躲。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他刚刚转过身子,身后就传来了拉枪栓的声音,还有日本鬼子嘴里的吼叫声:“什么人?” 顾庆坤知道,他不能犹豫,他必须跑,跑得慢了也不行,他身上带着炸药,那是危险的东西,这种东西暂时还不能用,还需要包装,还需要引线,更需要火,他身上没火。 “啪啪啪”子弹在他头顶上乱飞。 顾庆坤一边跑,一边把背上的竹筐挪到了他的胸前,他双手紧紧抱着,他怕鬼子的子弹打爆了炸药,那么不仅命也丢了,好不容易弄来的炸药也就没了。他忘了,命比炸药还重要,他想保住炸药,或者与炸药共存亡。 就在这时,山谷里窜出好几个人影,他们手里都握着枪,枪膛里飞出亮闪闪的子弹,子弹擦亮了乌黑的夜。 突如其来的枪声打得鬼子懵头转向。毕竟鬼子对这一带不熟悉,有的像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有的把身体跳进身旁的山沟里,没想到山沟沟的沿壁很滑溜,一时半会爬不出来了;有的趴在地上,抬起头,张煌地寻找着目标;有的像遇到狼的羊,乱了阵脚,掉头就跑。 “老乡,到这边来,蹲着身子~”耳边传来一个年轻的声音。 枪声在耳边飞,惊醒了山谷里的鸟儿,鸟儿一边惊叫着,一边慌里慌张四处乱飞;不远处的柳河村里传来了狗叫声,声音划破了夜空,隐隐约约还有几个孩子的哭声,哭声断断续续。 顾庆坤弓着腰窜进了山谷里,他抱着竹筐躲在一棵树下。他看到身旁有几个人影,他们手里端着长枪,他们的眼睛瞄着山谷外面,一拉枪栓,一颗子弹带着一星火光窜了出去。 硝烟在夜空里弥漫,流弹在空气里“嗖嗖嗖”。 突然,一颗子弹载着风声飞到了顾庆坤的耳边。 “趴下!老乡,趴下!”旁边一个瘦高个子嘴里一边焦急地喊着,一边伸手拉了一把顾庆坤。 顾庆坤身子踉跄了一下,子弹擦着他的肩膀飞过。 顾庆坤一惊,他身子一哆嗦,怀里的竹筐滑出了他的怀抱,顺着斜坡往下滚去,前面就是深深的峡谷……顾庆坤急忙伸出脚丫蹬在一棵树上,他的后背贴着绿油油、滑溜溜的地面,借势往后蹿出一丈多远,他的手抓住了竹筐,他抱着竹筐翻身而起。 枪声大约响了半个时辰,一切都静了下去。 姚訾顺带着几个队员从山谷外面走了进来,他腰里别着一把手枪,他的脚步坚定有力。他的眼睛一边四处寻找,他一边问站在一棵树下的战士,“那个老乡呢?” 那个战士往他身后瞄了一眼,“他在那儿,他怀里抱着一个竹筐,好像是什么宝贝。” 顾庆坤听到姚訾顺的声音,他急忙站直了身体,迎着姚訾顺的身影往前迈了几步,“卖豆腐的……不,姚兄弟,是您吗?” “是,是,顾大哥,您没事吧。”姚訾顺向前疾走了几步,站在了顾庆坤的身前。 “今儿,幸亏遇到您姚兄弟,否则,俺这条命差点交待在这儿了。”顾庆坤咂咂嘴角,心有余悸。 “不会的,我接到矿区同志送出来的消息,我就从坊茨镇赶了过来……” “喔,怎么这么凑巧?咱们真是有缘呀,俺顾庆坤的命不该绝呀……您,您说您这次是为了俺?多谢呀!”顾庆坤一边把怀里的竹筐放在一棵树下,一边向姚訾顺抱拳施礼,一边咧着大嘴憨厚地笑了。 “您为了谁呀?”姚訾顺说着向顾庆坤伸出了一双大手。 顾庆坤急忙把双手在衣襟上擦了擦。 姚訾顺迫不及待地抓起顾庆坤的大手,满心的感激,“谢谢您,我们应该感谢您,是您不顾个人生命安危协助我们的工作。” “哪里?哪里?”顾庆坤抬起大手挠着后脑勺,“俺应该做的,孩子们出入坊子矿区不方便,如果他们遇到不测,俺心里很不是滋味,毕竟他们还年轻,还不如俺替他们去死了~” 姚訾顺被顾庆坤朴实的话感动,如果大家都这么想多好呀。 少顷,姚訾顺看着顾庆坤那双在黑夜里闪闪发光的大眼睛,微微一笑,“顾大哥,小弟有三个好消息告诉您~” “什么好消息?”顾庆坤迫不及待地问。 “那个,大丫头非常优秀,生活工作都很称心,取名沃仟溪……二丫头出落的亭亭玉立,并且非常善良,姓氏随了夏婆子,夏蝉……三丫头在许家的生活也非常如意,很得许家舅老爷的疼爱~” 听着姚訾顺的描述,顾庆坤笑了,流泪了,他最大的心愿就是三个丫头好好地、快乐地成长,这样才能弥补他对他婆姨的愧疚,弥补他一个父亲对三个丫头的亏欠。 第三十五章不平静的夜 天黑了下来,夜依然没有静下来,火车道四周的灯挂在高高的木头杆子上,在风里摇曳,没有多少亮;几声狗叫蹿过火车道附近的围栏,顷刻间,被今天最后一趟拉煤的火车撕拽着远去;沉重的车轮,“咣当咣当”碾压着一层层煤渣,扬起一股股黑烟在灯光下盘旋,就像从阴间里跑出来的鬼魂,贪吸着那点点精气。 煤场旁边坑坑洼洼的小路上,惨淡的灯光拽着几溜蹒跚的身影,一会儿飘到墙上,像是在没有色彩的银幕上,晃动着没有眉眼的木偶;一会儿坠落在凹陷的路沟里,融化在煤水里;一会儿影子踩着影子,踩疼了,嘴里发出沉闷的、粗重的喘息声。 年轻点的嘴里还能蹦出一个两个字,他们一边弓下光溜溜、黑乎乎的脊背,一边用手里抓着的上衣怕打着裤脚,一边嘴里骂骂咧咧,“妈的,真的太累了~什么时候是个头呀?” 年老的只在鼻腔里“哼唧哼唧”,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 一抬头,酒馆就在眼前。顾庆坤停下了脚步,他向身旁一个年老的矿工喊了一句,“老哥,咱们去喝一壶?俺请客,走吧!”声音很大,生怕其他人听不到。 几个喜欢热闹的停下脚步,他们嘴里一边故意调侃着,一边把顾庆坤围在路中间,“顾大哥,您昨儿挣了多少钱?俺们能不能也沾点您的便宜?” 顾庆坤把他的右手举过头顶,在半空中画着圈,“昨儿,俺赚大了,那家主人出手很大方,又因为路远,给了俺不少……今儿有几位算几位,酒钱、下酒菜,俺顾庆坤全包了~咱们兄弟们乐呵乐呵,不醉不休。” 听顾庆坤这么说,疲惫不堪的矿工一下来了精神,他们嘴里喊着“好”“顾大哥痛快”蜂拥着顾庆坤钻进了路旁的酒馆。 酒过三巡,几个矿工满嘴酒话:“人都是肉长的,都是用嘴巴喝酒吃饭,都长着两条腿,没少一条胳膊,他们为什么吃的是肉,咱们吃的是糠,为什么他们欺负人?为什么咱们愿意当牛做马?有的人三房四妾,咱们有的还找不找婆姨……” 顾庆坤晃晃悠悠站起身来,他一只手扶着酒桌,另一只手在眼前飞快地摇摆着,眼睛从下往上使劲瞪着,嘴角滴落着酒水,“咱们不说,不说,这就是咱们的命……”他一边提提裤腰,嘴里一边喃喃着,“俺去撒泡尿……” 迈出酒馆,一阵风吹来,顾庆坤打了一个冷战,他急忙抓起肩上的衣衫,他一伸手、一抬胳膊穿到了身上。他瞪着一双大眼睛四处张望。 酒馆右侧的三岔路口有一棵两个碗口粗的大树,这棵树枝繁叶茂,可以说是坊子矿区不多得的、最壮实的一棵树。也许是酒馆与红房子里的泔水滋养了它的根系,它身上披着煤灰、躲着风、在不留意之间悄悄长大。 对过的红房子后墙根下蜷缩着几个蓬头垢面的乞丐,他们缩着肩膀蹲在那儿,一双双精灵古怪的眼睛穿过眼前的乱发,警惕地观察着四周的动静。 顾庆坤紧锁眉头,抬头看看远处,天空好像被一层乌黑的布罩住了,透不进一丝亮,只有歪歪斜斜的路灯躲在乌烟瘴气里苟延残喘;眼前红房子里里外外的灯亮着,伴着女人的嬉笑声,伴随着屋檐下五颜六色的串灯跳跃着,撩拨着男人的心。 正在这时,不远处的那棵树上传来高一声,低一声的鸟叫。顾庆坤皱皱眉头,这是他们的暗号,意思是张喜鹏正向这边走来。 一眨眼的工夫,张喜鹏的滑竿落在了酒馆与红房子之间的小路上。 顾庆坤急忙晃着膀子、一脚高一脚低地迎上前去,抱拳躬腰深深施礼,“张爷,咱们喝几杯。” 张喜鹏坐在滑竿的椅子上没有动,昂着脖子,一脸唯吾独尊,同时,他眨着狡猾的小眼珠子在顾庆坤醉二马三的脸上溜溜转,“虎皮呀,你又醉了吗?” “没,没,今天刚刚喝了一壶,没醉,留着肚子跟张爷喝~不能醉~”顾庆坤点头哈腰,一脸奴颜媚骨。 红房子门口的霓虹灯一闪一闪地,穿过了滑竿上的凉篷,密密麻麻地落在张喜鹏的脸上,那张青油油的脸更显得阴森森的可怕。 “是~吗?”张喜鹏撅着嘴唇,拖着尖尖的鼻音磨牙凿齿。 顾庆坤连忙说:“自然,自然。” 少顷,张喜鹏巴拉巴拉眼珠子,往前探着身子,“咳咳咳”清清嗓子,换了一种口气,“虎皮呀,你今儿怎么又跑来喝酒?你老婆怎么不管着你呀,挣点钱不容易,怎么能把那点钱都喝了呢?”张喜鹏嘴里说着人话。 顾庆坤在心里“哼”了一声,他昂起脸,梗着脖子向半空吐着酒气,嘴里破口大骂,“臭娘们,长得没女人样,还想管着俺?她管不着俺,俺虎皮才是一家之主~俺又不拈花惹草,喝口酒怎么了?” 两人正说着,从红房子门内窜出三个花枝招展的女人,她们扭着屁股,仰着粉嫩嫩的笑脸扑向张喜鹏,她们嘴里娇滴滴地喊着:“张爷~张爷~”一个个含情凝睇、秀眸惺忪。 其中一个扭着柔软的腰肢,一头大波浪卷发,松松垮垮盘在脑后,垂在后背上;身上穿着一件黄花绿叶的丝绸旗袍,前凸后翘,露着柔嫩嫩、雪白白的大腿,身材绝对完美;满脸怯雨羞云,鬓角之上插着碧玉瓒,发簪吊坠在她妩媚多姿的脸上荡漾,万般风情绕眉梢。 她身旁的一位,看着不到二十岁的样子,娇嫩嫩的脸上铺着一层淡淡的妆容,落着水珠的红唇性感而妖媚;一件大红色旗袍紧紧包裹着她小巧玲珑的身段,露着细腻的腿与圆润的肩膀, 一颦一笑,显得楚楚动人。 钻到张喜鹏眼前的那位,短短的粉色旗袍只包住她的屁股,走起路来摇曳生姿,一身酥骨,一身妖艳,一抿一笑,勾人魂魄。 张喜鹏虽然天不怕地不怕,他最怕他的老婆,他老婆的舅舅是日本人身边的红人。当年日本人从德国人手里抢夺坊子碳矿时,他的舅舅从中做了不少伤天害理的事情,他舅舅为了讨好日本人把一个偏向德国人的谈判官杀了。 此时,张喜鹏抬抬屁股,挑挑他的豇豆眼,他急忙把手里的枪塞进怀里,然后,他一边从嘴角挤出一丝难堪的笑容,一边伸出手去,摸摸这个,摸摸那个,满脸稀罕的样子。 顾庆坤急忙垂下头,向后退了几步,“张爷,您忙,俺继续去喝酒~俺啥没看见~” 顾庆坤转身又回到了酒馆。 张喜鹏被俏丽的女人拉进了红房子。四个抬轿子的打手也被几个女人拽进了红房子。 三岔口的树上又传来几声鸟叫。 顾庆坤急忙整整衣衫,一抬腿窜出了酒馆,他直奔煤井,他的身后跟着那几个乞丐。 昨天,姚訾顺交给顾庆坤两个任务,第一,想办法拖住张喜鹏。 张喜鹏是什么人呀,猴精猴精的,拖住他不是简单的事情,只有来硬的,顾庆坤想杀了张喜鹏。姚訾顺知道张喜鹏这个狗汉奸早晚要死,但,不是时候,张喜鹏身边不仅有打手,还有日本人,如果张喜鹏真的死了,日本人第一个怀疑的人必定是顾庆坤,如果日本人追查到底,甚至还会多枪毙几个无辜的人给张喜鹏陪葬,得不偿失。 第二,炸掉一口煤井,为炸日本表忠碑的赵山楮他们争取时间。 姚訾顺说赵山楮的人已经把炸药送到了日本的表忠碑附近。顾庆坤从八里村带回的炸药只够炸一口煤井。炸煤井只是为了分散鬼子的集中力,尽量不要额外生事端。 姚訾顺带着抗日游击队去炸鬼子的运煤火车,不能帮助顾庆坤他们,他希望顾庆坤能够听从命令。 ……“轰隆隆”“轰隆隆”煤井的爆炸声震动了黑暗,掩盖了所有惊慌失措的声音。一股股厚厚的、浓浓的烟雾带着熊熊烈火从地下升起来,直冲夜空;日本表忠碑方向更是震耳欲聋。 坊子矿区的爆炸声传出好远好远,抬头望去,火光冲天。 顾家,陈桂花让她的傻女儿早早睡下了,当她听到煤矿方向传来的爆炸声时,她一激灵,她开始坐卧不宁。顾庆坤让她在家里等他的消息,一旦出事,让她带着她女儿往柳河村逃命。 她怎么能撇下顾庆坤去逃命呀,她做不到。虽然顾庆坤不是她的丈夫,她已经把他当成了自己的家人,自己的战友,她不能看着他出事,想到这儿,她抬起手梳梳头发,又整整衣襟,窜出了院门,她回身把院门带上,她刚刚转回身,一个身影踉踉跄跄倒在了她的脚边,她一愣神,她眼前冒出了顾庆坤的身影,她情不自禁地打了一个冷颤,她急忙趴下身子,“孩子的爹~” 她伸出手去,她的手触到了一个女人的身体,她的手战抖了一下,她满脸惊恐,黑乎乎的夜色下,看不清女人的模样,只触到了一手黏糊糊的东西,“血?!” 陈桂花顾不得多想,她弯下腰,拽起女人的双手,把女人背在了肩上,然后她用身体撞开了两扇单薄的院门,直奔屋子。 “大敏,快起来,快起来~”陈桂花招呼在东间炕上睡着的女儿。 “娘,有事吗?”顾大敏睡眼朦胧,她从枕头上抬起头,她半睁着眼角,黑暗里,她的母亲把一个人放在了她的身旁。 顾大敏睡觉非常死,外面的爆炸声都没有惊扰她的好梦, 此时眼前的情景把她吓醒了,她一骨碌从炕上坐了起来,张大了嘴巴,“娘,这是谁呀?” “你不要多问,你穿上衣服,把门口和路上的血迹擦干净。” 顾大敏一边抓起衣服,嘴里一边嘟囔着,“这么黑的天,能看见吗?”她还不太傻。 “快去,看着院门口,不要让外人进来。”陈桂花没有抬头,她的手在炕边上摸索着找火柴,她准备点灯。 屋里灯亮了,眼前的女人满脸、满身的血迹。 许家,许老太太慌里慌张迈出了屋子,她向前直直腰,嘴里着急地喊着:“赵妈,赵妈~” 赵妈踮着小脚从后院窜了过来,“老太太……” “发生什么事儿了?怎么这么大的动静?快,带俺去池塘的月亮桥,院里只有那儿高。” “是!”赵妈急忙上前搀扶住许老太太的胳膊,踩着院里的灯光窜上了长廊,“老太太,您慢点,慢点。” 许家西院的屋里,许连瑜把他的身体塞在圈椅里,翘着二郎腿,嘴里嚼着一块奶糖,手里还端着一杯热气腾腾的茶,随着一声爆炸声,屋顶的瓦片在乱跳,墙上的灯直摇晃,吓得他手里的茶碗“吧唧”摔在了地上。他反应还挺快,他一边跳起身,一边抓起搭在椅子靠背上的西服外套,他一边三步并作两步从西院窜到了正院,他一噘嘴“噗”把嘴里的糖吐进了花坛里,他嘴角哆嗦着、吆喝着,这个时候他也不咬着舌头说话了,“发生什么了?地震吗?” 东院里,许连盛急忙奔进卧室,扑到床边,他一弯腰从枕头下面抓起一把手枪,在手里掂了掂。 许洪涛追在他身后着急慌忙地喊着:“连盛,你去做什么?” “父亲,您照顾好祖母和舅老爷,俺出去看看~”他一边说着,一边悄悄溜出了许家大院。 舅老爷一骨碌从床上爬了起来,他一边把两只干瘦的脚丫子踩在地上,他嘴里一边招呼外间的顾小敏,“丫头,丫头,发生了什么?听声音是坊子矿区的方向,快,咱们出去看看……” 坊子矿区?!顾小敏一听到这四个字,一下扔掉了手里的抹布,她抬腿就往屋门口跑。 “丫头,你去哪儿?你快帮帮我,帮我把那只鞋踢过来……它跑桌子里面去了!” 沙河街上,胆大的窜出了家门,眺望着坊子矿区的方向,嘴里嚼着过瘾的话:“好,好呀~” 一品点心铺子门前,金珠儿听着坊子矿区传来的爆炸声,看着那滚滚的浓烟与火苗;再听着、看着街道上看热闹的议论,她开始担心。 罗一品在天黑之前就出去了,问她去做什么,她也不说。 第三十六章栀子 风刮着院里的干草飞上了墙头,一滴滴的雨珠落在泛黄的窗纸上,有开始的一个点,渐渐向四周蔓延,那个雨迹瞬间变大,变多;不知雨带着风,还是风硬拽了雨作伴,冲洗着院子里黑黝黝的天,落下一地黑乎乎的水,水在院子里横流。 陈桂花把熬好的粥盛到了碗里,她双手端着碗,轻手轻脚走近东间屋子的门槛,她站在门槛前犹豫着,她的脸上没有一丝笑容。 陈桂花没有美貌,只有一张普普通通的女人脸。 上牙整齐,稍微有点长,张着嘴巴时还不算丑,闭着嘴时,上嘴唇向前凸着;鼻头宽大,像一个老虎鼻子,鼻梁不高,平平坦坦;两只眼睛有点精神,很少笑,也不发火,给人感觉不善言辞,稍微带点严肃。 她也曾想安于现状,做一个贤妻良母。 在穷苦贫困、水深火热之中她也能够生存,就如一棵在石头缝里生长的小草,委委屈屈、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地苟且偷生,都无所谓。她知道这个世间不是只有她的家庭如此凄惨,她很看得开,可是自从她的男人无缘无故被鬼子和汉奸杀了,她心里的伤痛无人能理解,无人能体会,她心里由此产生了恨,这种恨让她对现状有了新的认识,让她坚定不移地、义无反顾地参加了抗日队伍。 昨天夜里矿区发生的事情让她高兴,她相信不单单她一个人高兴,被欺负、被压迫的所有矿工都高兴。 今早上,天还没亮,一个工友悄悄送来消息,顾庆坤他们平安,她自然把吊着的、忐忑不安的心放下了 顾庆坤从昨儿夜里到今天也没回家,听邻居说,许多矿工都被鬼子叫走了,让他们去收拾那口煤井的残局。 张喜鹏也被鬼子带去了宪兵队,他犯的错误很严重,玩忽职守,给鬼子造成了巨大的损失。鬼子必定会惩罚他,不知他回来后用多么残忍的手段报复矿工? 陈桂花一边想着,一边迈过门槛。她小心翼翼地靠近炕边,低头看着眼前炕上躺着的女孩,女孩模样很清秀,二十岁左右的年龄。 昨天夜里,她已经把女孩身上的血迹清洗干净,伤口在肩膀上,子弹擦着女孩的肩膀穿过,没有多大的事儿,不知道女孩为什么不愿意醒来。 女孩浑浑噩噩地睡着,她嘴里时而喊着陈桂花听不懂的日语,时而喊着另一个女孩的名字,什么仟溪~ 陈桂花明白了,她捡了一个日本女孩回来。从女孩身上穿着的外套,一件白色工作服,可以断定这是一个坊茨医院的护士。 这个日本女孩怎么会出现在坊子矿区呢? 平日里最有主意的陈桂花,竟然左右为难,她不知道眼前的女孩是不是块烫手的山芋?会不会是日本人故意送上门的?张喜鹏曾多次怀疑她和顾庆坤,都被顾庆坤装痴卖傻糊弄过去了。她也知道,那不是长远之策;她不怕任何风雨,她有强烈的同情心,她更愿意帮助应该帮助的人。此时此刻她面对着在自家炕上躺着的日本女孩束手无策,一筹莫展。 ……栀子做了一个梦,她在梦里哭啼,她在梦里奔跑,她在梦里呼唤……她坐在一辆带蓬的卡车的车厢里,车上还有坊茨医院的其他护士,她们每个人手里都抱着一个木头做的骨灰盒。 井上中佐命令她们把这一些骨灰盒送到坊子区的“表忠碑”陵园。 带队的是一个日本医生,押车的是几个日本兵。 栀子旁边坐着沈悦仙。 沈悦仙满脸没有表情,平日里她那张喜欢讪笑的脸,今儿非常宁静,她今儿特别漂亮,工作服里面穿了一件紫色缎花旗袍,脖子上还挂了一个景泰蓝包金项链;脸上脂粉不厚不薄,晶莹剔透的肌肤闪烁着白皙的光晕,浅浅腮红彤云艳,婉如一朵出水芙蓉;又黑又长的睫毛下一双剪水秋瞳,微闭。 抬起头,悄悄环顾一下四周,车上的其他护士、医生都一个表情。只有几个押车的日本兵一会儿互相挤眉弄眼,一会儿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一会儿腆着一张不怀好意的脸在这个护士脸上瞟瞟、在那个护士身上扫扫。 卡车停在陵园门口时,天也渐渐黑了。陵园门口、墙头上的灯亮了,亮得耀眼,如同白昼。 栀子的眼睛穿过车篷的空隙,投向远处,一条火车道蜿蜒盘旋在一个山包之间,铁轨两旁的灯在黑暗里颤栗;模模糊糊的灯影下飘过一个村庄的的样貌;那个村子矮矮地坐落在火车道北面的沟壑里,在夜色里、在雾气里时隐时现。 栀子的心骤然一颤,她想起了她的家乡,想起了她家的那个小院,她家里有爸爸妈妈,还有哥哥……她家门口不远处也有一条弯弯曲曲的火车道,火车道旁边的小路上有两排樱花树。 在每年的三四月份,樱花就会悄悄开放,五片花瓣中簇拥着浅黄色的花蕊,花蕊之间再滴落几滴清晨的露珠,甚是好看。 一行行,一簇簇,一葱葱的花朵爬满枝头,一阵清风吹来,柔弱的花瓣一片片地、轻轻地飘落,好像是寒冬纷飞的雪花。落在冷冰冰的、黑色的铁轨上,平添了一丝柔情的色彩;落在黄啦啦的土地上,变成了一副天然画卷;落在脸上,嫩滑滑的,像妈妈的手拂过她的脸,那么温柔,那么温暖,那么惬意。 “栀子,你在想什么?”耳边传来了沈悦仙温柔的声音。 栀子恋恋不舍地收回了目光。“想家了。”栀子的眼泪随着她嘴里的话滑落。 听到栀子嘴里的三个字,沈悦仙的心一颤,她嗓音更咽,半天,她嘴里喃喃地吐出一个字,“家~”这个字带着沈悦仙满心的伤感与孤独。她曾经有一个温馨的家,她是她父亲掌上明珠……因为日本鬼子霸占了坊茨,她受尽了日本鬼子的凌辱。她的家抛弃了她,可,她心里永远有那个家,也许父亲心里依然很爱她,只是他为了面子而不能接受她。她对不起她的家,更对不起曾经爱她的父亲。 “父亲,女儿对不起您了……有一天,您想起女儿,不要伤心,以后,以后您更不要因为后悔而伤心……”沈悦仙垂下了头,她把满眼的眼泪使劲吞进了喉咙,咽进了肚子里,“父亲,女儿多想活着……女儿好想回家。” “下车,快点!”卡车下面传来了鬼子的吼叫声。 沈悦仙急忙挺挺胸,换了一张笑盈盈的脸。 跳下车,她们怀里抱着骨灰盒走近陵园门口,一队日本兵把她们挡在了院门外。 不知这一些日本兵在这儿等了多久,他们满脸不耐烦的神情。 带队的日本医生喊了一声:“把盒子交给我们的将士。” 眼前的日本士兵伸出了双手,看着他们面无表情,很庄重的样子,他们却偷偷抬起贼溜溜的眼光在栀子她们脸上邪恶地漂移。 交接完毕,看着日本兵双手抱着骨灰盒向院里走去,沈悦仙脸上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笑。 当她们转身准备离开时,院门口内冲出一个日本军官,他腰里挎着一把长刀,长刀拖在地上,刀鞘在地上划出一道一道的痕迹;他每往前走一步,他脚上的大皮鞋发出“咔嚓咔嚓”声,好像他脚上穿着两条船,臃肿的身体被他脚上的“船”拽着,气喘吁吁;他的个子不高,他的身子很胖,他的声音很粗野。他一边向前挥舞着大手,他嘴里一边厉声地吆喝:“不许走,把女人留下~ 沈悦仙把她的双手揣进了工作服前面的衣兜里,她一边轻柔地转过身去,她一边扬起妩媚的笑脸,她一边扭着纤细的腰肢,一摇一晃走近那个日本军官,“太君,您想找女人玩玩吗?” 日本军官一双色眯眯的眼睛紧紧盯在沈悦仙那张漂亮的脸上,他的嘴角咧了咧,伸了伸舌头舔了舔嘴唇,少顷,他似乎感觉到他自己举止不文雅,他急忙站直身体,锁着脖子,翘着脚后跟,绅士地弯弯腰。 就在这个时候,不远处的矿井方向传来了一声惊天动地的爆炸声,瞬间火苗冲天……一切都在一瞬间,眼前的陵园里“轰隆”一声,碑石飞上了墙头,墙头坍塌;碑石窜出了院子,砸在了卡车上,卡车顷刻之间发出凄厉的鸣叫;四溅而起的石块像雹子一样砸在身上,血水飞溅。 同时,不知从哪儿飞来了一串子弹,卡车旁边的鬼子兵倒下去几个,其他几个慌里慌张举起了手里的长枪……栀子瞪大了恐惧的眼睛,她看到其他护士抱着头蹲在了地上,她也学着她们抱着头蹲在了地上。子弹与瓦片在头顶乱飞,落在卡车上,擦出刺眼的火花。 沈悦仙一下蹿到了栀子身边,她伸手拉起栀子胳膊,“快走!” 栀子就像一个刚会走路的孩子,吓得迈不动脚丫。 身后的鬼子军官好像回过神来了,他一抬头看到了沈悦仙和栀子逃跑的身影,他举起了枪,“怕”子弹贴着栀子耳畔飞过,一阵钻心的疼痛,她潜意识地抬起手,摸到了黏糊糊的血水,她“扑通”一下瘫坐在了地上,她再也爬不起来了。 那个鬼子军官再次向栀子扣动了扳机。 说时迟那时快,沈悦仙猛地用她的身体挡住了栀子……当栀子从惊慌之中抬起眼睛时,只见沈悦仙倒在她的旁边,热乎乎的血水从沈悦仙的胸口“咕咕”流淌出来,洒在栀子的身上。 夜的黑,夜的凄凉,夜的恐惧,让栀子放声大哭。 沈悦仙没有留下一句话就死在了她的面前,是为了保护她一个日本人而死,死在了她们日本人的枪下。 许久,当一切静了下去,栀子一边哭着,一边站起身体,她一边给沈悦仙深深鞠躬。然后,她恋恋不舍地告别了沈悦仙的尸首,她拖着悲伤的脚步往前走去,她想回家,她知道她的家在那儿~火车道旁边那处矮矮的房子就是她的家…… 院里的雨还在下着,越下越大;从屋檐上“哗哗哗”流下的雨水被风刮到了窗台上,顺着年久失修的窗棂缝隙钻进了屋子里,流到了炕上;风吹着院里两扇破旧的、薄薄的门扇,“咣当咣当”地响着。 陈桂花放下手里的粥,她抓起一块抹布,跪着爬上了炕,伸出手去,她准备擦擦从窗台上溢流到炕上的雨水。 栀子睁开了眼睛,她的眼睛四处寻找,“妈妈~” 听到栀子嘴里发出的声音,陈桂花的身体哆嗦了一下,她抓着抹布的手停在半空中,她瞪大了惊愕的眼睛。栀子嘴里的“妈妈”两个字喊的那么清晰。 第三十七章天在流泪 天黑的时候,雨还在淅零淅留地下着,从矿上到家的这条小路更加泥泞。有的矿工把脚上的鞋脱下来抓在手里,赤着脚丫子“扑腾扑腾”走着;有的人袒露着脊背与胸膛,腰上只挂着一条褴褛的裤子,任凭雨水浇在身上,冲洗着一身的煤灰与疲惫;年老的手里多了一根棍子,佝偻着脖子,用棍子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迈着颤抖的双腿,如履薄冰地走着,生怕一不小心摔倒,摔下去也许永远就站不起来了。 顾庆坤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夹在人群里,他一会搀扶着那个,一会儿拽拽那个。他垂着眼睑,他心里很难过,他不敢抬起头正视眼前一个个力倦神疲的身影,还有在微弱的路灯下闪动着的一双双万念俱灰的、无神的眼睛。 炸掉了一口煤井又能怎么样?炸掉了日本的表忠碑又能怎么样?这只是暂时的解解恨。 那烟硝慢慢散去,不,还没散去,日本鬼子又开始龇牙咧嘴,嚣张跋扈,他们就像恶狼,依然啃食着穷苦矿工皮下与皮下的那点点肉、肉下面那根根细细的骨头。 抬起头看看,黑黝黝的夜没有一丝亮,只有黑色的雨珠砸在脸上,身上,举起手摸一摸,渣渣粒粒的,那是煤渣。矿工每天工作在煤井里,暗无天日;走出煤井,天上也落着煤渣~唉,无尽的黑暗什么时候是个头呀? “虎皮,今儿不喝点了?”从身旁走过的几个工友与顾庆坤打着招呼,他们嘴里的话有气无力。 顾庆坤咂咂嘴巴,摇摇下巴颏,“不能再喝了,再喝婆姨该生气了,一生气就跑了,有她在,俺虎皮还有一个家不是,至少还有一个惦记俺的人,每天晚上回到家里还有一口热乎饭~” “就是,不能再喝了,那个黄牙回来,还不定发什么羊狗疯,如果哪个不长眼的,正好撞在他的枪口上就倒霉了~回家吧。”另一个矿工嘴里嚼着雨水,语气里透着点理智。 顾庆坤蹉跎着晃晃悠悠的身体往家走着。 高高的木头杆子竖在路口,杆子上挑着一个帽子灯,灯的光只照在木头杆子的脚下,迁延着没有筋骨又模糊的影子,忽高忽低;一缕缕、一丝丝雨飘在灯光里,淅淅沥沥。 拐过路口,家门就在眼前,两扇薄薄的木板子在风里摇曳,从门缝里透出一点点的光,小得可怜。 看到自己家那个草房子屹立在黑夜的雨里,那里还有点温暖的光,顾庆坤像泄气的皮球,他蹒跚着脚步迈上那矮矮的台阶。他抬起无力的手准备推开眼前的门板,忽然,门从里面打开了,陈桂花黑乎乎的大个子出现在他的眼前。 煤油灯的那丝光穿过了大敞着的屋门,照在了院子里,落在陈桂花侧着的脸上,模模糊糊,只有几滴雨珠在她的鼻尖上闪着惨白的光。 陈桂花咽了一下嗓子,咬咬嘴唇,似乎有话说,又犹犹豫豫。 “磨蹭什么?有话就直说,你是不是想问问俺,矿上的事情,咱们屋里聊,这儿黑灯瞎火的~大女儿回来了吗?” “回来了,她在和那个女孩说话。”陈桂花嘴巴里吞吞吐吐。 “女孩?!”顾庆坤把刚要迈过门槛的一只脚收了回去,他瞪着大眼睛瞄着陈桂花躲躲闪闪的目光,惊异地问:“这么晚了,这天又下着雨,谁家的女孩在咱们家里?” “你不要着急,你慢慢听俺说,昨天夜里,她趴在咱们家门口……” 陈桂花把她捡到栀子的事情简单地描述了一下,最后她又冒出一句,“她是日本人。” “日本人?!”顾庆坤嘴里重复着,他心里“咯噔”一下,他脑袋里快速地转着,日本女孩?她从哪儿来? “她是坊茨医院的护士。” 听到坊茨医院这几个字,顾庆坤打了一个寒战,他想起了他的大女儿沃仟溪,他嘴唇哆嗦着、喃喃地喊着,“仟溪……” 今早上有人悄悄告诉他,这次日本表忠碑被炸,要感激坊茨医院的一个护士,是她把所有的日本骨灰换成了炸药~当时他没在意。 想到这儿,顾庆坤脑子“轰”了一下,他瞬间失魂落魄。他嘴里一边喊着,他一边迈腿闯进了院子,他的脚步着急慌忙地窜进了屋子,“仟溪怎么样了?她在哪儿?她和谁在一起?谁能告诉俺……” 陈桂花紧紧追在顾庆坤身后,她被顾庆坤突变的激动情绪吓了一跳,她抬起手拉住了顾庆坤的胳膊,压低声音说:“孩子爹,你刚刚喊的名字怎么和那个日本女孩嘴里喊的一样?你认识那个孩子吗?” 顾庆坤停下了脚步,他转过身,直愣愣盯着陈桂花的脸,蓦地大叫了一声,“她也说起过那个名字?仟溪怎么样?她在哪儿?” 顾庆坤晃动的身影拽着墙壁上的煤油灯,火苗随着他的话音一会左,一会右地乱颤。 “那个孩子说,”陈桂花的眼睛往东间屋子瞄了一眼,“她说,是沈悦仙护士长救了她,为救她……死了。她说那个叫仟溪的女孩留在了医院里~” 顾庆坤失神地呆立着,许久,他抱住脑袋蹲在了地上,他长长舒了一口气。 墙壁上的煤油灯在摇曳,火苗越来越小,越来越弱,眼看着就要灭了。陈桂花弯腰从笤帚上掐了一根草芯,她蹑手蹑脚走到煤油灯前,她用手里的草芯挑了挑灯苗,屋子里一下又亮堂了起来。借着灯光,她看到顾庆坤满脸泪。她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放慢语气,“孩子爹,你别着急,如果你心里真的不放心,唉,俺猜到了,那个仟溪,一定是你常常念叨的大女儿~明儿,你就去坊茨医院瞅瞅,瞅见了,你的心也就放下了,不是吗?” 顾庆坤猛然跳起身来,“现在,俺等不到明儿,俺马上去坊茨小镇看看……” 顾庆坤一边说着,一边窜出了屋子,他从墙角旮旯里摸起了他的那把杀猪刀。 陈桂花急忙奔到锅灶前,她一伸手掀起锅盖,她把锅里蒸着的两块饼子抓在手里,她一转身追着顾庆坤的脚步到了院门口。 “你能行吗?昨儿也没有睡觉~”陈桂花说着,把手里的两块饼子塞进了顾庆坤的怀里,“俺劝不住你,更改变不了你的主意,毕竟你是孩子的父亲……可,你可想明白了,家里的这个日本女孩怎么办?” 陈桂花的话让顾庆坤站住了脚步,他紧锁眉头,是呀,如果张喜鹏从日本宪兵队回来了,必定先来找他顾庆坤,他如果发现了他顾家还藏着一个坊茨医院的护士,怎么办? “你实话实说,这个女孩听得懂你的话,是吗?” 陈桂花点点头。 “就说她被爆炸声吓晕了,不要说谁救了她,这件事千万不能说~” 陈桂花使劲点点头,“俺明白。” “俺去坊茨医院的事情,你也实话实说,就说俺去找坊茨医院的院长,确定一下这个女孩的身份,然后让他们开车拉她回去~” 顾庆坤把手里的杀猪刀别在了他的后腰上,他一扭身钻出了院子,踏进了雨里,匆匆离开了家,沿着门口坑坑洼洼又泥泞的小路向前走去。 他的身影很快离开了坊子矿区。他的脚步继续往正西走下去,穿过前面的一个村子就到了坊茨小镇。 顾庆坤从昨天夜里没有眯一下眼,胃里也没有一口饭,他的脚步没有一点力气,就像丢了魂魄,一脚高,一脚低,直打摆子;他有点冷,冷得他手脚冰凉;他感觉到胃里空唠唠的难受,他急忙从怀里掏出了那两块饼子,饼子还热乎乎的,他准备塞进嘴里,填填肚子。 正在这时,路边上窜出几个黑影,“呼啦”把顾庆坤围在了当中间。 顾庆坤看着眼前几个黑影,他心里抽抽了一下,他手里的饼子差点滑落到地上,他急忙一撩手,把饼子攥在了左手的拳头里。他把右手悄悄背到了身后,他抓住了刀柄。 他瞪大了眼睛,夜很黑,看不清对方的模样,从他们动作与喘息声可以断定,眼前的这一些人不是日本人,他攥着刀柄的右手慢慢松开了。 “什么人?”顾庆坤往前挺挺胸膛,双手抱拳环顾四周,“各位好汉,大路朝天,各走一边,这夜深人静,雨水浇身,咱们各有各的事儿,请好汉高抬贵手,让开一条路,让俺过去,可好?” “俺兄弟们两天没吃东西了,只想讨点饭钱,不知这位过路财神是否能施舍一点?”对方语词柔软,语气强硬。 顾庆坤皱起了眉头,他明白,遇到抢劫的了,他身上哪有钱呀,只有两块巴掌大的玉米饼子,还有一把杀猪刀。 顾庆坤苦笑了一声,“不好意思呀,各位好汉,俺顾庆坤因为有事,匆匆离家,身无分文……” “顾庆坤?!”对面一个大高个子突然蹿到了顾庆坤眼前,他的身体几乎贴到了顾庆坤的身上。 顾庆坤连连后退,同时,他一脚前,一脚后,摆开了出拳的架势。 “你是坊子矿区的顾庆坤,那个杀猪的?”对方的大眼睛落在顾庆坤的脸上,像探照灯,“说实话~” 顾庆坤使劲点头,“俺顾庆坤坐不更名行不改姓,俺这一辈子除了人没杀过,杀虎也不在话下……” 顾庆坤嘴里的话还没落地,对方仰头大笑,“哈哈哈,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一家人……” 顾庆坤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小心谨慎地往前迈了半步,压低声音,“请问各位好汉,何方神圣?” 一个小个子昂着头,傲慢的口气,喊了一嗓子,“他是我们蟠龙山四当家的代前锋!” 顾庆坤眼珠子一转,他听姚訾顺说过,这次炸日本表忠碑的任务交给了蟠龙山的赵山楮,眼前四当家的代前锋这个名字他还真没听说过,这个光景下,他们怎么会在这儿呢? 顾庆坤再次抱拳躬身施礼,“代,代当家的您好,您,您怎么在这儿呢?” “我们刚刚把……”代前锋语气骤然沉重,“唉,俺说了,顾大哥您也不可能知道,我们兄弟几个刚刚把沈悦仙埋在了路旁的这个山丘上,本来想把她送回八里村,又怕她的老父亲伤心……”代前锋一个堂堂七尺男儿,一个英雄好汉,提到沈悦仙竟然满心悲怆,嗓音更咽,泪洒前襟。 顾庆坤怎么不知道呢?他早上就听说了,名字他也知道,是陈桂花刚刚告诉他的。沈家他也了解一些,只是不知道八里庄沈家沈老爷子就是沈悦仙的父亲,这位父亲如果知道他的女儿死了,他一定会肝肠寸断,哪位父亲不爱自己的女儿?! 天上的雨还在下着……天在流泪。 第三十八章面馆遇好汉 坊茨小镇很安静。 昨天下过的雨在街道上流着,硬拽着几缕杂草与树枝,顺着低洼的路嘘嘘向前,卡在了下水道的旁边,向四处缓缓漫溢;几个行人的脚步迈过一坑积水,跳上旁边的路牙子,晃悠悠地走着;女人提着裙子的下摆,像舞池里的舞女,翩翩起舞;人力车尽量躲避着行人,生怕车轱辘践踏起的水珠飞溅到行人的身上,车夫的大脚丫“噗嗒噗嗒”拍打着滑溜溜的地面,在马路上穿梭。 阴沉沉的天空睁开了惺忪的眼睛,厚厚的云层裂开了一条窄窄的缝隙,一丝光亮钻了出来,天有了明的痕迹。 面包店墙角的屋檐下,还是那一些乞丐,瞪着一双双饥饿的眼睛,蜷缩在墙角。他们身上的衣服虽然很破烂,却很干爽;高高的喉咙吞咽着口水,干瘪瘪的肚子贴着后脊梁骨,“咕咕”叫着;他们躲过了昨天的雨,没有逃过饥肠辘辘。 他们早早就跑到了这儿,等待着兔爷的施舍。 台阶上的那两扇厚厚的玻璃门紧紧关着。 抬起头看看天空,这个时辰兔爷已经送完货回来了,也许他正在店里的柜子上收拾昨天的剩面包,他嘴里依旧叼着那只烟斗……这是那一些乞丐的想象。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耳边只有匆匆忙忙的脚步声,还有车铃声,还有行人窃窃私语声,就是没有耳边的开门声。 这时候,一个浑浑噩噩的中年男人向这边走来,他的脚步停在了面包店的门口,他的一双大眼睛目不斜视地盯着对过坊茨医院的方向。 墙角的乞丐一阵骚动,他们的身体不由自主往台阶上蹭了蹭,互相推挤着,抢占着绝佳的位置。他们怀疑眼前的人是来抢他们饭碗的。他们心里徒增了敌视与烦恼。 眼前的男人很高大,看着也很结实,只是一双大眼睛不算太有精神。满脸沮丧,蓬头垢面,一身湿淋淋、邋里邋遢的衣装,上衣大敞着胸膛,露出清清楚楚的肋骨;一条肥大的裤子摞满了补丁,有的补丁已经脱了线,挂着一个角,或者吊着一个边,每往前走一步,那几个补丁就左右摇晃,露出他腿上的肉。 这个中年男人就是顾庆坤。昨天夜里他与代前锋他们匆匆告辞 ,代前锋没问他去做什么,他也没有说。他只把手里的两块玉米饼子塞给了代前锋身边的一个小子,他知道饿肚子的滋味,孩子正长身体的时候,两块饼子对于那个孩子来说很顶饿,他自己忍忍就过去了。 此时顾庆坤饿得头昏眼花、身心交瘁,疲惫不堪。他再低头看看自己一身装束,他自觉羞愧。抬起大手呼啦呼啦脸,再抿抿烂糟糟的头发,一手黏糊糊、黑乎乎、臭哄哄,刹那间,他满心狼狈,满脸窘态。 就在这时,身后面包店的门开了,墙角的乞丐“腾”蹿起身体,他们瞪着欢喜又巴望的眼神,迈着踉跄的脚步扑过去,伸出一只只黑乎乎的、骨瘦如柴的手。 兔爷满脸严肃,没有一点笑容,他嘴里更没有一句话。他的烟斗插在他上衣口袋里,鼓鼓囊囊,随着他弯下的腰,露出亮闪闪的斗钵。 兔爷偶尔一抬眼角,他发现了门口台阶下徘徊的顾庆坤。 其实顾庆坤也发现了兔爷在分发手里的面包,他偷偷舔舔嘴角,咽了一下口水,瞬间脸上升起一阵害臊。他慌忙往旁边挪挪脚步,离开面包店的门口,逃离兔爷那双同情的目光。他害怕别人同情他,他不需要别人可怜,这是顾庆坤的个性。 再回头,他身后正背对着面馆的门口,他不想碍人家的事,他又把身子往墙角移了移。身旁有一条窄窄的夹道,是面馆与面包店之间的空隙,空隙上方有一个遮蔽蓬,蓬子下面堆积着一些劈柴,劈柴上搭着一件衣服,看着像是一件工作服。 顾庆坤再低头看看自己褴褛的衣衫,他渴望自己能有那么一件衣服,至少让他有脸面去见见自己的女儿,哪怕借用一下也可以,想到这儿,他难以为情地咧了咧嘴角,摇摇头,把目光从那件衣服上移开。 顾庆坤不知道,他所有的动作都没有逃过一个人锐利的眼睛。 “咣当”一声,身旁面馆的门从里面开了,门里走出一个白白净净的、二十几岁的男人。这个男人真俊,不仅眉清目秀,还有一脸的微笑。他的目光往门口的路上扫了一眼,然后他把一扇门推到了墙根,一抬头,他发现了顾庆坤。 他礼貌地向顾庆坤点点头,然后轻轻咧咧嘴角,没说话,脸上瞬间堆上一丝微笑。这是一张迎客的脸,更是招揽生意的笑容,给人热情又温和,看着就舒服。 顾庆坤也礼貌地点点头,然后调转身体,继续眼巴巴地瞅着坊茨医院的方向。 这家面馆的前身就是果饮屋。刚刚出来开门的青年人就是蟠龙山五当家的吕安。因为吕安长相俊秀,赵山楮安排了他与铁算盘杨同庆打理这家面馆。 此时,杨同庆也在店里,他一只手里依旧抓着他的算盘,他的另一只手里抓着一块抹布,上上下下拨拉一下算盘珠子,然后一个珠子一个珠子地耐心地擦拭。看着他不厌其烦地、认真地在做着一件枯燥无味的事情,其实,他的一双眼睛已经穿过了两扇玻璃门和宽大的窗户,投在了人行路上,投在了顾庆坤的身上。 他狡黠的目光像摄影仪,把顾庆坤脸上、心里、脑子里的细胞都反射进了他的眼珠子里:这个男人想去对过的坊茨医院找人,又犹豫;看光景男人跑了一天,也许更多,看他脚上那双露着脚趾头的鞋,没有多少泥,似乎在进坊茨小镇之前他没有穿鞋,并且还洗过,非常干净;看他脸上神态与干瘪的肚子,至少有两三天没吃饭了,水是喝过了,因为他脸上有点尿急的表情;并且这个男人后腰上带着武器,看支棱起来的弧度像一把刀,这个男人身上带着一把刀到坊茨小镇做什么? 杨同庆是有大智慧的人,平日里寡言少语,智商异常高。不仅能够把身边人一言一行尽收眼底,还能看穿别人的内心。杨同庆真是一个可怕的人,他只撩了一眼对方就能得出出乎意料的判断,他有这一手本领怎么能不得赵山楮的喜爱? “吕安,把那个男人叫进来吧,给他准备一套新衣服,你再去后厨煮碗面条,这碗面条算是俺请他的。”杨同庆依旧垂着眼帘,他的头都没抬一下。 吕安站住脚步,试探地问:“掌柜的,您是说门口的那个中年汉子……” “是,去吧!”杨同庆是一个不喜欢絮絮叨叨的人,他也不管别人嘴里有没有话要问,他只按照他的所思所想做事。 他一边对吕安说着,他一边转过身去,把手里的抹布扔在柜子的一角。然后,他再回过身,把头趴在柜台上,眼睛紧紧盯着他手边上的算盘子。少顷,抬头看看吕安磨磨蹭蹭的、慢慢吞吞的样子,他摇摇头,他一转身迈腿窜进了后厨。 吕安不紧不慢走近门口,他双手扶着门框,他的上半身子向门外探着,他昂着一张笑脸,招呼着:“这位师傅,俺掌柜的让您进屋坐坐。” 顾庆坤听到身后有人喊话,他知道,在坊茨小镇除了他二弟顾庆丰以外没有认识的人,也没有其他人认识他;收养他大丫头的那对德国夫妇,他认识,他们不认识他。 十多年前他把大丫头塞进那个德国老头怀里,他们再也没有单独见过。他婆姨活着时,他偷偷来见过大丫头,是在她家门口偷偷窥视了几眼。这几年坊子矿区事多,他再也没来过。 身后吕安的招呼,顾庆坤没有理会。 看着顾庆坤没有反应,吕安只好迈出门口,跳下台阶,直奔顾庆坤。他走过顾庆坤的身前,转过身看着顾庆坤的眼睛,他弯弯腰,轻声细语:“这位师傅,俺掌柜的请您进屋坐坐……” “您是说俺?”顾庆坤皱皱眉头,他抬起右手食指,指指自己的嘴。 吕安眯眯眼,伸出手掌,指向店里的方向,笑着说:“是,这位师傅,您请吧!” 顾庆坤迟疑不决,他的脚步没有动。他不怕上当,主要他不想占别人的便宜。他抬起衣袖擦擦额角,摇摇头,说:“俺在这儿站会,不会打扰您的生意,俺等人,俺有点事……” 看着顾庆坤满脸憨厚与不安的表情,吕安吊吊眉梢,咂咂嘴角,他有意无意抬起眼帘向四周张望了一下,突然他的眼前一亮,只见罗一品的身影向这边走来。 今儿,罗一品穿了一件蓝色斜襟小衫,一条黑色长裙扫地,肩膀上披着一件黑色长坎,远远看着给人一种素然的美。 吕安他们认识罗一品。那天代前锋把罗一品带进了“黛寨”,姚訾顺闯上了蟠龙山,把罗一品的身世告诉了赵山楮,赵山楮当即收罗一品为义女。并且,赵山楮带着罗一品拜见了各位兄弟,让大家伙儿以后罩着点她。大家自然乐意。不仅仅是冲着赵山楮,更因为罗一品她知书达理,秀外慧中,更对自己爱恋的男人坚贞不渝,让蟠龙山的兄弟们钦佩加敬重。 “五叔,您这是与谁说话呀?”吕安是赵山楮的兄弟,虽然吕安比罗一品小,罗一品也要称呼他一声五叔。 吕安直直脖子,挺挺胸,正襟危站,他要有五叔的样子,他瞬间把声音变得粗重:“你怎么来了?家里没事吗?” “没事,俺今天约了一个人,把她约在您的面馆里,是否可以呀?”罗一品脸上没有一丝笑容,声音里还带点沙哑。 “侄女感冒了吗?声音听着不太清爽呀。” 见到罗一品吕安忘了他身后还有一个顾庆坤。顾庆坤不认识罗一品,他看着眼前两个人聊得很热乎,他往后退了几步。 这个时候兔爷已经把他手里的面包分完了,他垂着头、闷着脸转身钻回了店里。 当他听到罗一品的声音时,他又从面包店里钻了出来,他迈过顾庆坤的眼前直奔罗一品,他嘴唇哆嗦:“侄女,你,你来了,今儿,不,从昨天俺就眼皮跳,跳的心慌慌,俺有事要问你……那个,那个沈悦仙怎么没回来呀?” 听到兔爷嘴里的问话,罗一品的身体明显地抖了一下。 吕安连忙向兔爷递了一个眼神,示意大家到屋里说话。 顾庆坤听到了兔爷嘴里的话,他也一愣神,眼前的人是什么人,他们怎么会认识沈悦仙? 看着三个人神神秘秘地钻进了面馆,顾庆坤一抬脚,他也迈进了面馆。 吕安回身想带上两扇门,他正好与顾庆坤打了一个照面。吕安皱皱眉头,眼前的这个男人很奇怪,刚刚让他进屋,他不进。这会儿,店里来人了,他反而自己钻了进来。 “师傅,您,您待会再进来好吗?我家里来人了,我们……” 这个时候杨同庆一挑帘子从后厨走了出来,他手里抓着一块抹布,他一边擦着手,他一边抬起了头,他向顾庆坤撩了一眼,嘴里说:“让顾大哥进来吧!” “顾大哥?!”吕安瞪大了眼睛,他怀疑自己的耳朵听岔了,他扭脸看着杨同庆。 杨同庆扔下手里的抹布,从柜台里绕了出来。他绕过兔爷和罗一品,双手抱拳向顾庆坤深深施礼:“如果俺没猜错,顾大哥是从坊子矿区过来的,是吗?” 杨同庆从姚訾顺和赵山楮那儿听说过顾庆坤的事情,这次煤井爆炸就是眼前这个男人的功劳,顾庆坤是值得他敬重,更佩服的汉子。 顾庆坤慌了神,他满脸紧张与惊愕,声音微颤:“您认识俺?” “俺认识您后腰上这把杀猪刀。” “杀猪刀?!”顾庆坤下意识地后退了几步,背过手去摸摸腰里的那把杀猪刀。 罗一品早听说过顾庆坤的名字。她知道眼前的这个中年汉子就是顾小敏、沃仟溪、夏蝉的亲生父亲。这个男人来坊茨小镇难道说是来找沃仟溪的? 罗一品没有说话,她只静静地看着杨同庆和吕安把顾庆坤请到了里间。 兔爷心里与脸上有事,他从上衣口袋里抓出那个烟斗,在手里攥攥,他的嘴角哆嗦着,他的眼睛落在罗一品的脸上。罗一品知道兔爷想问什么?她垂下了眼帘,她已经知道了沈悦仙的事情,她更知道兔爷与沈悦仙的感情,她心里很难过,她又能对兔爷说什么呢?她张张嘴角…… 这时,顾庆坤从里间走了出来,他身上换了一套行头,上衣一件白色衬衣,外加一件无袖灰色坎肩,下身一条黑色长裤。真是,人是衣裳马是鞍。顾庆坤被吕安和杨同庆一捯饬,瞬间变成了一个英俊潇洒的汉子。 “顾大哥,俺刚刚给您做了一碗面条……”杨同庆一边笑眯眯地看着顾庆坤,他一边用眼角瞄着吕安,说:“面条还在锅里,你去盛出来吧。” 正在这时,一个漂亮的女护士走进了面馆。顾庆坤抬起头,他的眼睛与女孩的一双大眼睛相撞,两人同时迟疑了一下。 顾庆坤用心断定,眼前的女孩就是他的大女儿沃仟溪。 顾庆坤动动身子想站起来,他迟疑了一下,他只换了一个坐姿。 第三十九章魂与魄 凤凰村离着坊茨小镇十几里路,离着坊子矿区也不远,鬼子的汽车与摩托车在村前小路上狂妄地穿梭,惊跑了村民,惊扰着这儿的宁静。村子里的人几乎都逃走了,剩下的就是年老体衰的。 一座座矮矮的、透风漏雨的、年久失修的小草屋成了乞丐的栖息之地;过路的,遇到大雨滂沱或者夜黑风高,实在不能赶路了,他们也只好到村子里找一处空空的房子短暂地歇歇脚步。 今儿,是一个晴朗又温暖的早晨,阳光刚刚艰难地爬出云层,又被从坊子矿区升起的煤烟遮住了。一丝丝光穿过了那层煤灰,像是被一个黑色的铁篦子罩着,投下点点光,黑的多,白的少。 风卷着一层干枯的草、黑黑的煤沙在土路上转悠,踉踉跄跄滚进了河沟里,路面像被扫帚扫过了一样干净,只留下坑坑洼洼、高低不平的车辙。 从坊茨小镇的方向“哒哒”“轱辘轱辘”跑来一辆马车,赶车的是一个五十多岁的汉子,一身粗衣布褂,一条黑色缅裆裤缠着裤角,没有一个补丁,露着白色的棉袜;脚上是一双元宝头的黑布鞋,崭新的样子,稍微落着一层细细的煤灰,煤灰溶进黑色的布鞋里,看不出脏,反而黑里透着亮;再往他的脸上看,圆圆椭椭的脸型,一圈黑黑硬硬的胡茬,似乎刚刚修理过,显得干净整洁,一双浓眉大眼,黯然伤神;他的一只手里攥着一根马鞭,鞭梢在跑着的马头上晃悠,没有落下去;他的另一只手里攥着一个油光光的、亮闪闪的烟斗……对,他是兔爷,兔爷今天把自己捯饬的整齐。他年轻的时候一定也是一表人才,可谓相貌堂堂。 今天是沈悦仙的头七,兔爷去给沈悦仙上坟。 马车上还有一个女孩,她斜着身体坐着。她身上披着一件黑色的斗篷,斗篷里面是一件白色丝绸长裙;她头上戴着一顶深蓝色的、宽大帽檐的帽子,帽子上蒙着一层黑色的面纱,风撩起她脸上的面纱,露出她俏丽的模样;她举着一只白莲藕般的胳膊,纤纤玉指拽着宽大的帽檐,她另一只胳膊肘上挎着一个带着盖子的竹篮子;美如冠玉的脸在她丰密长发的映衬下,显得分外美丽恬静。这个女孩是沃仟溪。 前几天,在面馆里,罗一品把沈悦仙罹难的事情告诉了大家,兔爷和仟溪当场痛哭失声。 当天仟溪就想去看看沈悦仙。 罗一品说,代前锋他们把沈悦仙埋在了凤凰村旁边的小树林里,那儿是风水宝地,希望沈悦仙能有来生,投胎转世,变成一只美丽的凤凰。 “一切都好,大家尽量不要去打扰她,让她安息。”罗一品是怕去凤凰村的路上不安全,她不希望大家再出现什么意外。 “她是一个善良的人……”仟溪想起了沈悦仙的好,她泪水涟涟。 一旁的兔爷抱着头蹲在地上,许久没有说话。在大家都沉默的时候,他突然抬起泪眼,满脸悲怆,嘴里吐着泪水:“俺不管,俺要去看看她,她是一个好女人,她是俺这辈子最喜欢的女人……她的头七,俺就去看看她……” 看着兔爷如此伤心,大家又垂下了头,谁也不忍心阻止他去见见他心爱的女人。 “俺也去,沈护士长对俺有恩。”沃仟溪抬起泪眼看着兔爷。 听了沃仟溪嘴里的话,坐在一旁的顾庆坤嘴唇颤动了一下,他想劝劝他的女儿,他又不知怎么开口。 顾庆坤没有与沃仟溪相认,他不想说他就是她的亲生父亲。他知道他做的事情是要掉脑袋的,必须保持理性,不相认是保护孩子的安全。 看着沃仟溪拖着忧伤的身体走出了面馆,顾庆坤猛地想起了他来坊茨小镇的目的,他慌忙站起身往前追了一步,又停了下来,张张嘴巴,什么也没说。 杨同庆看出了顾庆坤心里有事,他问:“顾大哥您还有什么事吗?” 顾庆坤把栀子的事情简单地告诉了杨同庆。杨同庆点点头,他说这件事他会去处理,他让顾庆坤马上赶回坊子碳矿区,保护好家里人安全。 顾庆坤当天匆匆离开了坊茨小镇。 咱们再说兔爷和沃仟溪,兔爷赶着马车拐过了前面的路口,停在了一片矮矮的树林旁边。 他扭脸看着沃仟溪说:“丫头,咱们到了,他们就把她埋在了这儿,这儿的确很美,真的不错……”兔爷一边跳下马车,他一边牵着马脖子上的缰绳向前面的一棵大树走着,他一边抬起头四处张望着,他嘴里一边絮叨着:“如果没有开采煤矿的,如果没有那一些强盗,这儿真的非常安静,有一天,俺也想,也想在这儿安息,路旁有河,渴不着;还有树林,林子里一定有野果,饿不着;还有山包,山包不高,避风避雨没有问题……主要有俺这个糟老头子喜欢的女人埋在了这儿……” 沃仟溪抓着竹篮跳下了马车,她听到了兔爷嘴里的话,她沉默。 抬起头,她的眼睛穿过眼前的树林,她看到了一块不大的空地,空地上有一个高过地面的土包,土包上立着一块木头板子,木头板子上模模糊糊地写着几个字,也许字太小,也许是离着他们站着的地角有点远,也许是没有太明亮的阳光,看不清上面写了什么。 兔爷转身从大车上抓起一捆纸钱,他迈着大脚走近沃仟溪,嘴里说着:“丫头,前面那个坟头下面躺着你们的护士长,一个美丽的女人,如果她知道你来看她,她一定很高兴。丫头,把你手里的篮子给我,那里面还有一瓶酒,不要洒了……” 仟溪的脚步很沉,眼泪顺着她的脸颊流了下来,不知流了多久,从她的下巴颏上一滴一滴坠落。 走到沈悦仙的坟前,兔爷手里抓着一捆纸钱“扑通”跪了下去。他从竹篮里抓出几个纸做的盘子摆在地上,他又把几样点心拿出来放在纸盘子上,他又从怀里抓出一盒洋火,“哔咔”一下点着了火,瞬间几张黄纸在燃烧。 风从兔爷手里拽着还没有燃烧的黄纸忽上忽下。 “不要着急,这都是你的,没人抢你的,谁敢抢你的?俺兔爷不可能痛痛快快地放过他们……”兔爷的眼泪滴滴落在他手里的纸钱上,慢慢渗透了那几张黄纸。火苗吞噬着纸钱,也吞噬了兔爷的眼泪与悲伤,不知沈悦仙看到了没有? 仟溪轻轻地哭啼,她用她的双手抱着脸,她的双肩在颤抖,她心里有好多话要与沈悦仙说,却一个字也没有说出口,只有眼泪。 树上的鸟儿“唧唧啄啄”地叫着,也许它们看到了火苗,听到了哭声,受到了惊吓,它们拍打着翅膀惊慌失措地、慌里慌张地蹿出了树林,飘落一支羽毛、两支羽毛。一支羽毛慢悠悠地从仟溪眼前飘落,仟溪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她抓住了那根羽毛,洁白、中空的羽轴,轻盈、柔软的羽瓣,它很美,白的美,纯洁的美。 “是您吗?沈姐姐~”仟溪嘴里一边喃喃自语,她一边把那支羽毛紧紧抱在手心里。 正在这时,树林外面传来了摩托车“嘟嘟”“突突突”声。 仟溪没有听到摩托车声,她对那种声音没有提防,毕竟在坊茨小镇的街道上,也经常看到摩托车。 兔爷正沉浸在他的哀痛之中,他也没有在意。 摩托车带着没有熄灭的油烟“噶然”停在树林外面。 身后,“嘶嘶嘶”“啾啾啾”几声马鸣,划破空寂,拽动着脚下的草地、身旁的树木不停地摇晃。 兔爷一激灵,他顺手抓起地上的酒瓶,猛然一回头,只见三个鬼子正向他们这边弓腰哈背、悄悄围拢而来。 “丫头,你快跑,沿着前面的小河沟往柳河村方向跑,快~”兔爷嘴里的一声吆喝,吓醒了沃仟溪。 仟溪惊慌失措地转过身,抬起泪眼,她看到了三个鬼子,其中一个手里抓着一把手枪,另外两个手里端着长枪,他们瞪着凶恶的、邪恶的眼睛,正一步步逼近她和兔爷。 “兔爷~咱们一起跑~” “不,丫头,你跑,快跑,这三个鬼子俺还能对付得了,瞧他们的小个子,俺不怕他们~”兔爷嘴里的话铿锵有力。他一边说着,他一边用他宽大的身体挡住了仟溪,他一边从怀里掏出那支烟斗,轻轻说:“丫头,把它送给蟠龙山的瓢爷,上次他来坊茨小镇时就爱不释手~快走!否则咱们爷俩一个也跑不掉。” 仟溪抓起兔爷手里的那支烟斗,她咬咬牙,她迈开脚步,顺着河沿跑下去。 “别让那个女的跑了~”身后的鬼子在吼叫。 仟溪一边跑,一边回头,她看到兔爷和三个鬼子扭打在一起……“啪啪啪”身后传来了枪声,仟溪一惊,她站住了脚步,她回过头去,她看到了兔爷趴在沈悦仙的坟前,他的头高昂着,他嘴角吐着血水,他的眼睛紧紧盯着仟溪,嘴里喊着无力的话:“丫头,快跑……” 仟溪怎么还能跑得动呢?她疯了,她竟然扭身往兔爷眼前跑,她一边跑,她一边哭,她嘴里一边喊:“兔爷……兔爷……” 三个鬼子站住身体,他们互相看看对方,然后扬起脸哈哈大笑,满脸得意忘形。 仟溪忘记了害怕,她想回去看看兔爷怎么样了?他也许还活着,她要救他。 突然,“啪”耳边飞过一声枪声,随着枪响,身边的一片片树叶飘落,一个鬼子在枪声里倒下去。其他两个鬼子反应还挺灵敏,他们身子像钻地鼠似的匍匐在地上,拉开了枪栓,子弹擦着火光在仟溪身旁“嗖嗖嗖”。 “趴下!”身后不远处传来一个女人焦灼的声音。还没等仟溪反应过来,一个敏捷的身影一下蹿到了她的身边,一抬手,把她推倒在地上。 仟溪抬起眼睛,眼前是一张严肃的脸,一双乌黑深邃的眼眸,怒视着前方;不浓不密的两道剑眉,紧紧锁着眉梢。 他双手里抓着一杆长枪,枪口搭在他身前的一棵树杈上,他的手指勾动了扳机,一发子弹呼啸而过。 再抬起头,一个鬼子倒了下去,另一个从地上慌里慌张爬起来,一边瞪着惊慌失色的大眼睛四处寻找目标,一边哆里哆嗦端着长枪往后退…… “你还想跑吗?哼!”随着话音“啪”子弹擦着刺眼的火花,带着风“嗖”飞过。 “仟溪~”一个熟悉的声音由远而近。 仟溪顺着声音扭转身体,罗一品从不远处的一棵树旁向她跑来。 罗一品他们怎么会出现在这儿呢? 罗一品把兔爷要给沈悦仙上坟的事告诉了赵山楮,赵山楮派了蟠龙山六当家的王晓下山,保护兔爷和沃仟溪的安全。 没想到他们紧赶慢赶还是来晚了一步,兔爷牺牲。 第四十章烟斗 当一切都静了下去,仟溪跳起身体,她奔向兔爷,她“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她伸出颤抖的手摸摸兔爷已经僵硬的身体,她满脸恐惧,她“哇”一声大哭,她心里无法接受兔爷的死。 王晓走过仟溪的身边没有说一句话,他心里的伤痛不少于沃仟溪。王晓是天津人氏,他的父亲曾是天津曹家寨寨主,更是当地有名的镖师。兔爷曾是他家的管家。 1931年,王晓的父亲在一次走镖时被人设计陷害,不仅丢掉了性命,还被货主追债上门,房子与房子里所有东西被洗劫而空。王晓的母亲是大家闺秀,长相标致,非常刚强,更坚贞不渝,面对着闯进家里的、不怀好意的歹人,她选择了抹颈自杀。 兔爷带着十五岁的王晓逃亡东北,路上他们又遇到土匪抢劫,恰巧被路径此地的姚訾顺救了。从那以后他和兔爷加入了东北抗联,与鬼子周旋与深山老林之中,在那儿他练就一手百发百中的本领,成了队伍中的神枪手。 1932年在古北口战场上,他们主仆二人与抗联失去联系,遇到了赵山楮。当时他们隐瞒了抗联的身份,跟随赵山楮在古北口战场继续杀敌。第二年他们跟随赵山楮来到了蟠龙山。 此时此刻面对着兔爷的死,王晓的后牙槽咬的“咯吱咯吱”响,他心里除了心疼,更多的是恨,他恨日本人滥杀无辜。 眼下,他明白不是伤心难过的时候,驻扎在坊子附近的鬼子也许已经听到了枪声,他必须抓紧时间掩埋兔爷的遗体。 他从旁边树杆上掰下一块粗壮的树枝,他用树枝在沈悦仙坟墓旁边又挖了一个坑。 仟溪哆嗦着身体跪在一旁,当她看到王晓把兔爷尸体放进坑里时,她再次嚎啕大哭,她一边哭,一边喊着:“不要,不要~您们想做什么?” 罗一品抬起衣袖擦去脸上的泪水,她又扬起脸使劲咽了一下嗓子,忍住心里的悲痛,她伸出手去拉着仟溪的胳膊,安慰说:“不要难过了,鬼子也许马上就赶过来了,咱们必须马上离开这儿。” 罗一品一边说,一边收拾地上的一盘盘点心,她把点心又放回了竹篮里。 王晓在兔爷和沈悦仙坟前磕了几个头,抬起衣袖擦擦脸上的泪水和汗水,弯腰捡起鬼子的手枪,在手里掂了掂,递给罗一品,说:“是一把好枪,一品大姐,您会用枪吧?这把手枪您拿着,里面还有五颗子弹。” 王晓对罗一品的称呼是冲着姚訾顺,他毕竟是姚訾顺的兄弟加战友。 “王晓,咱们去哪儿?”罗一品抬起头四处看看,没有接王晓嘴里的话,着急地说:“鬼子已经向这边来了~” 王晓点点头,满不在乎地说:“俺早听到了,他们是从坊子碳矿区方向出来的,柳河村是回不去了~鬼子至少有一个排,还有宪兵队的人。” “你,王晓,你怎么还能沉得住气?”罗一品皱皱眉梢,她声音里带着埋怨:“王晓,你想与鬼子拼命,你怎么不想想~”罗一品一边说着,一边抬起眼睛看着不远处的仟溪。 王晓没有理睬罗一品的埋怨,他转身走到马车的前面,他一边把马缰绳抓在手里晃了晃,一边从马头旁边抬起眼睛,看着罗一品说:“一品大姐,您马上带着这位小姐走,赶着马车走,我来断后。” 听着王晓嘴里潇洒的语气,罗一品满脸惊慌,声音颤抖:“不可以,要走咱们一起走~”罗一品抬起头向凤凰村的方向瞄了一眼,咬了一下嘴角说:“咱们去凤凰村~” “必须有人断后,如果鬼子进了村子怎么办?您带着这位小姐去凤凰村,马上走!俺把鬼子引开~” “这怎么行?要走,咱们一起走!” “您怕俺死了吗?不会的,俺王晓是什么人?引开鬼子俺就去找您,放心吧,您们快走。”王晓把手里缰绳塞进罗一品的手里,他同时抬起眼角狠狠瞥斜了仟溪一眼,藐视地“哼”了一声,又撅着嘴角嘟囔:“那个大小姐吓傻了,一时半会儿清醒不过来,她需要人照顾,一个累赘。” 罗一品也看出了仟溪精神状态不太好,毕竟仟溪才十九岁,涉世未深,第一次亲眼目睹鬼子杀人,杀的人又是她心里尊重的兔爷,兔爷也是为救她而死,她心里一定接受不了这个残酷的事实。 罗一品又嘱咐了王晓几句,然后赶着马车带着仟溪直奔凤凰村。 此时正是中午时间,空气有点热,更有点潮湿,从远处弥河口飘起来的雾气与煤烟交融,遮蔽了天地。 几个零零散散的乞丐拖着虚弱不堪的身体从山间小路走来,蹉跎的脚步在马车旁边徘徊,一抬头满脸惊讶:赶车的是一位美丽的夫人,坐车的是一位俏丽的小姐,真是稀奇,凤凰村好久都没有过路的客人了,她们从哪儿来呀? 马车眼看着就到了村口,突然,身后树林方向传来了枪声,还有手榴弹“轰__!”爆炸声,霎时间,尘土四溅,硝烟弥漫。 罗一品的手一哆嗦,马鞭差点从她手里滑落,她情不禁回头张望,几棵小树在半空飞舞,瞬间粉身碎骨,“哗哗哗”拽着烟雾坠落。 眼泪从罗一品脸上悄然滑落,她嘴里轻轻地喊着:“王晓~王晓~” 听到身后的枪声、手榴弹声,马车旁边的乞丐扔下手里的拐棍,吓得抱着头往村子里蹿,这个时候他们也不瘸了,也不喘了,他们已经顾不得瘸,顾不得喘,他们只想逃命。 进了村子,罗一品找了一处看上去比较高大的房子,房子后身有一个院子,可以进马车,这样的房子比较适合她们的现状。 罗一品跳下了马车,走近门口高高的台阶,抬起头,这个门洞子看上去很讲究,门梁上雕刻着精美绝伦的图案,两扇黑漆漆的大门整整齐齐、严严实实地关着。难道这家主人没走? 罗一品没时间多想,她扭脸看了一眼仟溪,她迈腿窜上了台阶,她抬起手抓起门上的铜环,“哒哒哒”。 眼前的门开了一条缝,门内探出一个女人的脸,这张脸有五十多岁,一脸刁钻刻薄之相,光秃秃的前额,几缕惨白的头发梳成一个髽髻落在脑袋后面;上身一件斜襟青布长褂,靠近右肩膀的袖窝之间搭着一块手帕;一条肥大的裤子,绑着裤腿;一双小脚踩着一双绿色绣花小鞋,脚尖踮地,身体前宆。 “你找谁?”女人一双吊眼上上下下瞟着罗一品,同时,她的眼角往罗一品身后的马车上撩了几眼,皱皱眉头,满眼疑问:眼前的女人不是一般人,一定有钱的主,有钱人怎么跑到凤凰村来了?她们遇到了什么难事? 门内的女人在琢磨罗一品时,罗一品也满心猜疑,看着眼前女人一身装束像是下人,说话口气与姿态又居高临下,可以断定这家主人不在。罗一品猜对了。 这家主人在鬼子霸占坊子碳矿区的第二年就搬去了青岛。他们家的女佣不想走,就留了下来。女佣自作主张,把她的男人从老家喊来,两人一起居住在这处大院子里。他们夫妻好吃懒做,很快把主家的粮食吃完了,他的男人每天都去坊茨小镇讨饭。今天还没有回来,刚开始她没有在意,当听到村外林子里传来爆炸声,吓了她一跳,正在这个时候门响了,她急急忙忙踮着小脚奔到了门口,打开门的瞬间她愣了。 罗一品上前一步,满脸堆着温和的笑:“这位大嫂,打扰您了,我们姐妹俩途径此地,我妹妹身体不适,想在凤凰村暂时歇歇脚,不知您是否愿意收留我们住一晚?” 门内的女人抬起一只手抓抓她松垮垮的下巴颏,眼珠子滴溜溜转着,嘴里叽里咕噜:“暂时歇歇脚?就这么简单,是吗?” “是!” “有钱吗?”女人一边问,一边往后退了一步,把两扇大门往两边敞了敞,她往前挺挺胸,一抬脚迈出了门槛,她把双手揣在怀里,扭扭上身,用眼角瞄着半空。 罗一品一听就高兴了,只要眼前的女人喜欢钱,一切都好办。 “有,有,我们是做生意的,出门怎么会不带钱呢?”罗一品嘴里不紧不慢地说,心里却非常着急,她知道,不能在村口耽误太长时间,她和仟溪的装扮已经引起了街上人的怀疑,如果这个时候鬼子进了村,更会麻烦。 “那,你把马车赶到后院门口,俺这就去给你打开后院门。”老女人说完,一扭身钻进了门里,往前走了一步,突然又停下了脚步,身子没动,她的脖子在肩膀上转了半圈,挑着眉眼瞅着罗一品,不放心地问:“你说话算话吗?” “自然,俺没钱还有马车,这辆马车也值不少钱吧?” 老女人笑了,踮着脚沿着石基路急匆匆而去。 这是一处大房子,在这个村子算是上档次的房子,不仅有四间明堂堂的正屋,还有一个东厢房,还有一个后院。 罗一品一只手里抓着那个竹篮,她另一只手里牵着仟溪的手,从后院迈到了前院。 老女人用眼角瞥了瞥罗一品手里的竹篮,里面似乎装着不少东西,她吸吸鼻子,闻到了点心的味道,她饿着的肚子在叫,她伸出舌头舔了舔嘴角,又咽了一下口水。 老女人一举一动尽收罗一品的眼底,罗一品把手里的竹篮递过去,微微一笑:“大嫂,这里面有点心,您拿去吃吧。” 女人从罗一品手里接过那个竹篮,嘴里故意推让着:“这怎么好呢?不好意思啊。” 见罗一品这么畅快,女人心里美滋滋的,她殷勤地在前面引路。 “大嫂,您家主人呢?”罗一品慢声细语地问。 “俺,俺就是这家的主人,不,差不多,主人已经把这处房子交给了俺打理……” “大嫂您一定是一个本分的人,做事很得主家称心,值得主家信赖……刚刚,咱们一见面,您老就给俺诚实的印象,今儿俺姐妹俩冒昧叨扰您,深感不好意思,请大嫂带我们去堂屋坐坐,可否?” 罗一品嘴里一边说着,她的眼光扫过石基路北的堂屋,堂屋的门紧紧闭着,窗户也黑洞洞的,看着似乎好久没有人踏进去过了。 “不,堂屋不能进,我家主人说不能随便打开。”女人满脸为难之色。 罗一品点点头,眼前的女人还不算是一个坏人,这间堂屋看上去,的的确确好久没打开过了,但,这间堂屋今儿必须打开,她需要这间堂屋,她要演一出戏。 正在这时,院门口传来了“啪啪啪”的敲门声,那声音听着非常着急,夹杂着外面人气喘吁吁的声音。 旁边的老女人一激灵,她把手里的竹篮子放在了窗台上,她慌里慌张往门口跑,她嘴里念叨着:“俺当家的回来了。” 罗一品一愣,她站住了脚步。 仟溪急忙拽拽罗一品的胳膊。 “别怕,仟溪,你怕吗?你知道我们在哪儿吗?” 仟溪使劲点点头。 罗一品明白了,仟溪不说话,是在陪着她演戏。 罗一品走到窗前,她伸出手去,在窗台上摸了一把,然后她又回到仟溪的身前,她用一只脏兮兮的手抚摸着仟溪的脸,压低声音说:“你的小脸蛋太漂亮了,给你加点颜色,明白吗?” 仟溪点点头。 正这个时候,一个清瘦的男人弓着背从外面钻了进来,他迅速抬起大手把两扇门使劲“咣当”关上了,又猫着腰钻到墙根抓起顶门扛。 “发生什么事儿了?”那个女人追着她男人屁股问。 “村外林子里有好多鬼子,待会他们也许就进村了,快,快去后院躲起来。”男人张皇失措地拽着他老婆转过身,他一抬头,眼前站着两个陌生的女人,他瞪大了眼睛,结结巴巴地问:“你们是谁?从哪儿来?” 罗一品满脸严肃,声音冷静:“你们能躲过日本鬼子的枪吗?我想请你们与我演出戏,希望你们配合,现在,必须打开这间堂屋的门,我就是这房子的主人,你们是我家里的管家和女佣……” “你,你是谁?你想做什么?”男人嘴巴闭不上了。 仟溪看着眼前的男人有一丝面熟,她想起了面包店墙角的乞丐……她从口袋里掏出兔爷的烟斗,她递到那个男人眼前,声音里带着泪:“这是兔爷的烟斗,您可认得?” “兔爷?!他去哪儿了?今天上午,我们大家伙没等来他……”眼前的男人认识兔爷,更认识兔爷这支与众不同的烟斗。 第四十一章枪声 堂屋里。 罗一品一身丝绸绣花长褂,外披锦织洋缎坎肩,一条素衣碎花绉裙,头盘珠??髽髻,额头几弯褶皱,危襟正坐堂房上座。 她低头看看这一身装束,非常满意。没想到这家女主在卧室的衣柜里藏着这么合适又崭新的衣装,穿在身上很得体。 罗一品撩起衣襟,从侧面把手伸进怀里,她摸到了硬邦邦的枪柄,她会心一笑。 她身后的桌子上摆着两盘点心,还有一碗热气腾腾的茶水,她稍微挪挪身子,背过右手抓起那碗茶水,端到眼前。 “李妈,您去看看卧室里的小姐,让她多喝点热水。”站在罗一品身旁的那个女人姓李,她原来是邱家院里的女佣,今儿她继续扮演她的角色。她的男人扮演邱家的管家。 罗一品脸上堆着笑,眼里闪烁着慈爱,接着一句话: “唉,小姐身体一点风也吃不得,俺不知应该怎么疼她?您李妈多费心,麻烦了,放心,您的好,俺不会忘了。” 罗一品一语双关,她是在提醒身后的女人,按照她的意思做事,以后定会重谢。 “是,老太太。”李妈扭着上身,踮着小脚往内屋走去。她一边走,一边回头看看一脸沉静的罗一品,看上去那么端庄,似乎她老早就是这家的主人,一言一行,一颦一笑透着柔美与持重。 即使这样,李妈心里还是有点忐忑,她的脚步磕磕巴巴,她抬起头往院里张望了几眼。 她的男人手里抓着大笤帚“哗哗哗”扫着院子。 院里的男人时不时抻抻脖子,眼角往大敞着的院门口外面撩几眼;猫下身子,眼珠子从地面上偷偷摸摸、小心翼翼瞄瞄身后的堂屋,他心里说:坐在屋里的那个漂亮女人比一个老爷们都胆大,鬼子就在村外的树林里,“轰轰隆隆”一阵阵的枪弹声,那么清晰,她依旧面不改色、泰然自若地一口一口抿着手里的茶水,真是佩服了。 就在这时,从院门口外的台阶下走上来一个人。 只见这人一身粗布衣衫,大敞着怀,他肩上背着一个大大的竹篓。 罗一品的一双丹凤眼穿过了堂屋的门口,看到了那个男人,那个男人身形魁梧结实,四十岁左右的年龄,一脸英勇无畏,罗一品一惊,一喜,她往上抬抬身子想站起来,犹豫了一下,她又稳稳坐着没动,她的眼睛静静地盯着院子。 “你找谁?你怎么能随便闯进门来?出去!”管家把笤帚抓在手里往门口迈了几步,嘴里语气恃势凌人。 “管家__”罗一品不紧不慢地喊了一声。 “老太太。”管家急忙折转身,低头垂目向堂屋门口方向站着,换了一种卑贱的口气:“您老有什么吩咐?” “让那个师傅进来吧,您没看见他后背上背着东西吗?伸手不打笑脸人,开口不骂送礼人,不是吗?” 听到罗一品口气里带着生气,管家点头如捣蒜,奴颜婢膝,嘴里连声喏喏:“是,是,老太太。” “邱老太太,您好!”顾庆坤早听出了罗一品的声音,他依旧面不改色心不跳,大踏步迈上了台阶,一抬脚迈过高高的门槛,他的一双大脚踏在院子里的石基路,他上身往前探着,躬背抱拳深深施礼,嘴里高声吆喝着:“邱老太太,听说您回来了,俺就匆匆来看看您,送点猪肉,还有一捆青菜。” “奥,顾师傅有心了,管家,把东西收下,您去后厨准备生火做饭吧。” 管家一听有肉有菜,心里美滋滋的,他也不管闯进院门的这个汉子什么来历?怎么这么矬,怎么这么巧,刚刚收拾停当,这个汉子就跑上门来送礼。 他急忙从顾庆坤手里接过竹篓子,抱在怀里,屁颠屁颠往后院火房而去。 看到管家离去,罗一品“腾”从椅子上站起身,她奔到了屋门口,她向顾庆坤弯弯腰,轻声问:“顾师傅,您怎么来了?” 是呀,顾庆坤怎么会突然出现在凤凰村呢? 原来,顾庆坤从坊茨小镇回到坊子矿区不久,坊茨医院就来人把栀子带走了,栀子安全了。他又开始担心他的大丫头,明天,他的大丫头与兔爷要给沈悦仙烧头七,他放心不下。 今儿,正好邻村有人找他杀猪,杀猪回来的路上他拐了一个弯,他的脚步直奔凤凰村村口的树林,沈悦仙就埋在那儿。 没想到,他刚刚拐过路口就听到了枪声,他站稳脚步往林子方向眺望,林子外面站着几十个鬼子和几十个伪军。林子里“砰砰砰砰”传出零零星星的枪声。他心里一惊,难道是兔爷和大丫头他们遭到了鬼子的偷袭? 他一边想着,一边钻进了深深的河沟,他想从河沟绕进树林探个究竟。河沟有一人多深,还有高高的芦苇。 顾庆坤蹲下身,从脚上脱下鞋子,一抬手扔进了背上的竹篓里,他左一脚,右一脚,深一脚,浅一脚,心急火燎地往前蹿。头顶上、林子里时断时续的枪声搅得他心慌慌。他的一双赤裸裸的大脚丫踩到了尖尖的石头,划开了一条条血口子,他没有感觉疼,他心里只有他丫头的安危。 沟沿上传来了奔跑着的、踏着枯枝烂叶的脚步声,一抬头, “啪”子弹在头顶擦着火花飞过。 顾庆坤急忙停下脚步,他双手扒着沟沿瞪大眼睛看过去,只见,林子里有一个年轻的身影,他身后紧紧追着几个鬼子,他一边往前跑,一边把身子藏在一棵树下,抬起手,一扣扳机,“啪”,一个鬼子应声而倒。 “好枪法!”顾庆坤暗暗翘大拇指。 顾庆坤连忙把肩膀上的竹篓放到了苇子丛里,把手伸进竹篓里,从猪肉和青菜下面摸出了那把杀猪刀,抓在手里。 听着耳边“扑腾扑腾”的脚步声和“啪啪”的枪声,他顾不得多想,他抓起河道里的一把淤泥使劲抹在了脸上,他的身体出溜从河沟的苇子丛里钻了出来,这时,只见两个鬼子手里攥着长枪,佝偻着腰从他眼前走过,他身体往上一跃,手起刀落,一个鬼子没有吭一声就倒了下去,另一个鬼子一愣神,顾庆坤的第二刀也到了他的跟前,鬼子满脸惊恐地张大了嘴巴,鼻尖上银光一闪,一条猩红飘落,两个鬼子没差几秒先后倒在顾庆坤的眼前。 突然,耳边划过一声清脆的枪声“砰”,随着枪响,不远处“扑通”倒下一个鬼子。顾庆坤顺声音往后瞄了一眼,只见那个青年向他举举大拇指,原来是这个青年救了他顾庆坤一命。 “他在这儿,快!”鬼子用他们自己听得懂的话大声地吼着。 只见五六个鬼子和几个伪军正向那个青年围攻过去。 枪声在头顶、耳边、身旁“啪啪啪”,子弹像下雨,硝烟如云;子弹穿过树丛,小树“咔嚓咔嚓”倒下一片。 顾庆坤一转身绕着一排树转着圈,他的大脚狠狠“扑腾扑腾”砸着地面,他想把鬼子吸引到他的身边,帮助那个青年脱离困境。虽然他不认识那个行动灵敏、枪法极高的年轻人,他更不知道鬼子为什么要追杀他,只要是打鬼子的英雄,他顾庆坤必须帮助他。 “在这儿,快,你们去那边……”冲在前面的鬼子一边举起一只手在头顶画着圈,嘴里一边叽里咕噜:“不要放他跑!” 顾庆坤听不懂鬼子嘴里嚷嚷什么。 鬼子身旁不远处有几个伪军,他们一个个行动诡异,面目狰狞,一个马脸的伪军眼珠子向后斜了一眼,长长的下巴颏大动作地扭了扭,头上的大盖帽随着他的动作滑落,露出光秃秃的头顶。一个瘦猴子身形还挺敏捷,一下从旁边窜过去,一伸手接住了那顶帽子,腆着脸看着马脸伪军,一脸殷勤之相。 马脸一撇嘴角,一抬手,从瘦猴手里夺过帽子,狠狠扣在头上,他同时抬起大皮鞋向前踢了一脚,正好踢在另一个伪军的屁股上,他嘴里一边嘟囔着:“快走,磨蹭什么?” 看着那几个伪军向另一个方向走去,顾庆坤锁锁眉头,他不明白鬼子与伪军耍什么花招。 不远处的草丛里晃动着几支枪口,几个鬼子正悄悄向顾庆坤包围过来。 当顾庆坤听到异样的风吹草动时,已经晚了,“啪啪啪啪啪” 子弹擦着刺眼的火花在他眼前飞舞。顾庆坤一边弓下腰向后退着,他一边向身后瞄了一眼,湍急的河水漾着高高的水花。 就在他无路可逃的时候,“轰隆”一声,一股浓浓的硝烟直冲半空。硝烟之中出现了一个高大男人的身影,随着烟雾慢慢散去,那个青年的面貌越来越清晰,英俊潇洒这几个字很适合他。这个青年男人就是许连盛,许连盛一只手里抓着手榴弹,他另一只手里举着一支手枪。他三步两步蹿到顾庆坤眼前,“大叔,快走,” 顾庆坤一抬眉梢,一个鬼子从地上晃悠悠站起来,向他们举起了枪口,顾庆坤抬起大手使劲一拽眼前的许连盛,许连盛一个趔趄趴在地上,子弹闪着火星飞来,顾庆坤没时间多想,他把手里的杀猪刀抛出去,子弹与刀相撞“怕”“咔嚓”子弹射进了旁边的一棵树上,树干“咯吱”一声拦腰截断。 就在这时,王晓从不远处窜了过来,他一会看看顾庆坤,一会看看许连盛,眼前的两个人他一个都不认识。但,有道是英雄爱好汉,好汉爱英雄,他满眼敬佩。 “多谢两位好汉!”王晓向前一步向顾庆坤和许连盛抱拳施礼。 “打鬼子是应该的,英雄客气有点见外。”顾庆坤憨厚地笑笑,他一边说,一边转身去草丛里寻找他的那把杀猪刀。 许连盛向王晓摆摆手,“应该的。这儿不是说话的地方,必须马上离开这儿,鬼子大部队还在树林外面。”他抬起头看着王晓,追着又问了一句:“您准备去哪儿?” “去哪儿?”王晓突然想起了罗一品和沃仟溪她们还留在凤凰村,他看了看顾庆坤和许连盛,一抱拳,说:“两位好汉,俺王晓还有事,还有朋友滞留在凤凰村,俺必须进村帮助她们,咱们就此告别吧。” “这个时候进村不容易,鬼子就在村口。”许连盛摇摇头。 “俺知道还有一条路也能进凤凰村,那条路在河口北边。”顾庆坤嘴里叨叨着。 “太好了!不知大叔能不能给带个路?” “好,俺带你进村。”顾庆坤痛快地点点头。 “如果鬼子进村怎么办?”许连盛比较理性,“你们先进村也可以,和里面的人互相照应,我去柳河村找人帮忙。” “柳河村?!”王晓满脸疑问,他紧紧盯着许连盛的眼睛问:“您是谁?” “我是……”许连盛犹豫了一下,说:“我是打鬼子的老百姓。” 王晓不再多问。 就这样,王晓跟着顾庆坤从河口北面的一条小路进了村子。 眼前的凤凰村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想找个人不容易。低头看着街道上的马车印,聪明的王晓笑了。 他们寻着马车的车辙找到了一家大户。 站在门口台阶下,看着眼前高高大大的门洞子,顾庆坤扭脸看着王晓说:“这是邱家,俺熟悉,俺进去替您打听一下。” “我的朋友叫罗一品,她身边还有一个精神失常的女孩……” “你说什么?罗一品。还有一个女孩?我的丫头~”顾庆坤一惊,他猛地抬起大手抓住了王晓的肩膀,满脸激动。 “您,您是谁?大叔,您太有劲了,您抓疼俺了。”王晓被顾庆坤瞬间的情绪变化吓了一跳。 “俺顾庆坤行不改名坐不改姓……” 听了顾庆坤嘴里的话,王晓愣了一秒,没想到那个神经兮兮的女孩是顾庆坤的丫头。他听说过顾庆坤的大名,是蟠龙山兄弟嘴里的大英雄,今儿一见果然名不虚传……这个时候不是聊家常的时候。 “顾叔叔,您的女儿与罗一品大姐在一起,您进去找找吧,俺王晓给您放哨。” 第四十二章血与仇 天快黑了。 凤凰村口安静了下去,硝烟溶入了雾气里,变成了黑色的云,在半空中飘荡。 街道上传来了蹉跎的脚步声,几个住在村子里的乞丐,拖着虚弱不堪的、饿了一天的身体走到了村头的水井旁。这口井是村子里的第二口井,第一口井在邱家,这两口井的水与不远处的弥河水一样清甜。 没有饭吃,多喝几口水也能挨过饥肠辘辘的一天。 水井沿上有一圈石头砌的围栏,已经是残垣断壁。一棵无皮的槐花树立在水井的一侧,这个繁花似锦的季节,它只剩下了光秃秃的枝干,细细的枝干只留下张牙舞爪的断刺。皮与花,还有刚刚长出来的嫩枝不知进了多少人的肚子? 一根粗点的枝条曲曲弯弯长着,伸着它伤痕累累的躯体,迈过了它脚下的这口井;井水不深,低头能看到井底,井底几条黑色的鲶鱼拖着它们长长的胡须,互相咬着尾巴四处游荡,无论怎么游也逃不出这个小小的、狭窄的井底;井壁四周长着滑溜溜的青苔,悄悄蔓延;井水里倒映着几张蓬头垢面的、邋遢的脸,滑落几溜唾液。 旁边的断墙之间飘着幼儿的哭啼声,断断续续的、饥饿的声音,有气无力;墙角旮旯里有几个年老体弱的老人,身体围坐一起,互相聊侃着过往,一身脏兮兮的破衣烂衫,遮不住皱巴巴的肌肤,眯着眼睛,嚼着没有牙齿的嘴巴,脸上只有一层皮在风里颤悠;几个袒胸露骨的男人手里抓着半个葫芦做的水舀子,正从水井里打水。水舀子前后有一个孔,一根短绳穿过这两个孔,一根长绳拴在短绳的中间,抓着长绳的一头,弓腰哈背,把舀子慢慢放进井里…… 井沿四周流着一溜溜的水,那不是从井里漾出来的,那是那一些饥饿的人,迫不及待往嘴里倒水时顺着高高喉结流下来的,流到了胸膛,流到了高高低低不平的肋骨,然后流到了裤裆上,那儿是全身上下最完整的遮羞布,顺着那层布滑落到了地面上。 几个邋里邋遢的孩子扬起脏兮兮的小脸,瞪着贪馋的小眼睛紧紧盯着男人高高的喉结,“咕嘟咕嘟”很享受的声音,“哗哗哗”不知喝下去有多少? 孩子们伸出红红的小舌头,舔着粉嫩嫩的小嘴唇,希望大人能把水舀子里的水剩下一些。 粗鲁的汉子怒着脸,把手里的水舀子狠狠塞进小孩子的怀里,嘴里骂骂咧咧:“自己去打水!” 就在这时,村子里几只流浪狗疯狂地嘶叫,那种声音划过了平静,村口传来了“轰隆轰隆”摩托车碾压地面的声音,还有大皮鞋砸在土路上的“咔哒咔哒”声。 “鬼子进村了!”不知谁喊了一声。井沿上的汉子瞪大了惊慌的眼睛,待立一旁,猛然回过神来,撒腿就跑。 孩子们满眼都是不知所措,看着大人跑,他们也慌了神,一抬脚丫,井沿旁边的地面太滑溜,“出溜”摔倒在地,“哇哇哇”大哭。 大人又折回身,慌手慌脚从地上拽起孩子的一条腿,或者一条胳膊,喉咙里恐惧地喊着:“别哭,鬼子来了!”。 “砰砰砰”几声枪声穿过耳边,穿过头顶,穿进了胸膛,跑着的男人倒了下去,孩子手里抓着水舀子倒了下去……血水从他们的胸膛流了出来,在地上蔓延,顺着井沿流进了井里,鲶鱼闻到了血腥,竟然一跃而起,大口大口吞咽着那一些液体,没想到鱼也变成了吃人的动物。 一个孩子的身体在抽搐,他的头上“咕咕”流着血,他的眼半睁着,闪着星星;他的嘴角哆嗦着,不知他看到了什么;更不知他有多疼,哭的力气也没有。一个鬼子跳到了他的身边,举起了手里的刺刀狠狠扎进了孩子单薄的胸膛,空气里蹦起了肋骨被刺刀戳断的“咔嚓”声,孩子的眼睛睁大了,睁得好大。 躲在墙角的几个老太太已经来不及逃跑,鬼子的子弹射进了她们的头颅,她们嘴里没有发出一点声音,拽着墙皮瘫了下去;蹲在墙边上的老人想从地上爬起身体,“扑通”又摔了下去,满脸惊恐,鬼子的子弹穿进了他们的喉咙;另一个鬼子举着刺刀追赶着一个挺着大肚子、怀里抱着幼儿的女人……女人一声惨叫划破长空……一切都在一瞬间。 街上的枪声与惊叫声传进了邱家大敞着的院门。罗一品心里打了一个冷颤,她没想到鬼子还真的闯进了凤凰村。 刚刚,顾庆坤想带大家离开凤凰村,王晓说,那条小路通着村口的树林,狡猾的鬼子也许已经发现了那条小路,如果鬼子提前堵在那条路口,岂不是正好落入了鬼子的包围圈。 罗一品又听王晓说有人去了柳河村报信,她点点头,只要把鬼子拖到天黑就可以。 王晓掂掂手里的长枪,又掏掏口袋,他的口袋里没有子弹了。 顾庆坤握握手里的杀猪刀,咬牙切齿地说:“俺顾庆坤不能看着鬼子滥杀人!俺不能等!” 罗一品把怀里的枪掏出来递给王晓,“这枪在你手里有用,你们去吧,我为你们张灯吸引鬼子的注意力。” 顾庆坤往门口迈了一步又停下了脚步,他张张嘴,想说什么?一个字没有说出口。 “放心吧,我一定会保护仟溪的周详!”罗一品向顾庆坤点点头。 顾庆坤和王晓窜出了邱家。 卧室里,仟溪走近门边,她抬起手撩开门上窗户的布帘,眼睛穿过了那层玻璃,罗一品在穿堂屋里与两个男人嘱咐着什么,两个男人满脸气愤……两个男人先后离开了堂屋,罗一品往前追了一步,又停了下来,她的身体颤栗了一下,倒退了几步,双手背过去抓住椅子扶手,站着。 少顷,罗一品挺挺腰,坐下身体,向屋门口吆喝了一声:“管家,点灯!” 管家听到罗一品的吆喝,从后墙根窜了出来,他嘴上挂着油星子,张着嘴打着饱嗝,往前挺挺脖子,又抬起手背擦擦嘴角,三步并作两步来到了堂屋门口,嘴里嚼着没有咽下去的食物说:“老太太,您吩咐。” “你没看到天黑了吗?点灯!” “天还没黑呀……”管家抬头斜斜半空,平日里就是天黑他们也不敢点灯呀,何况此时鬼子正在村子里杀人。 “不要多嘴,让你点灯就点灯!”罗一品声音严肃。 邱家的灯亮了起来,灯光窜出了屋子,照在了院子里。 村子的巷子里传来了枪声,还有鬼子的尖叫:“在这儿,他在这儿~” “管家,你听到枪声了吗?怕吗?”罗一品不紧不慢地问。 “怕,不,俺不怕,有您在,俺们不怕。”男人的害怕都表现在他的形态上了,他的双腿在颤抖,他的眼神紧张地瞄着院门口。 “不怕就好。你就在这屋门口站着,不要动,听俺的吩咐。” “是,是,俺们听您的……老太太,俺听到了脚步声……” 的确,院门外台阶下传来了凌乱的脚步声。管家的额头冒出一层汗珠子,片刻,汗珠子从他低垂着的脸上滑落,一滴滴砸在他的脚面上,他的一双脚丫子不能自已地前后挪动着。 几个鬼子身后跟着几个伪军,他们顺着街道一路乱杀着来到了邱家门口。 抬头一看,邱家的大门大敞着,屋里的灯光穿过了院子照在了门洞子里,洒在了台阶上,可以说灯火通明。 一个日本少佐皱皱眉头,他向身后挥了挥手,一个戴着眼镜的翻译官弓着腰窜了过来,呲着牙,腆着笑脸:“太君,您吩咐?” ”进去看看~”日本少佐嘴里一边说着,一边扭脸看看他身后的伪军。 几个伪军战战兢兢从墙角钻了出来,他们抬头瞄着眼前高高的门洞子,又佝偻着腰向院里探着身子。他们满心怀疑:早听说凤凰村里的村民大多搬走了,尤其有钱的几户,都搬去了威县和青岛。即使搬不走的,这个时辰天还没完全黑张啥灯呀? “家里有人吗?”一个伪军窜上了台阶,小心翼翼地迈过了门槛。 “管家,看看谁来了?”罗一品声音清脆。 “是,是……”管家吓得已经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了。 罗一品不慌不忙从椅子上站起身来,迈着轻盈的脚步往前走了几步,她站在屋门口内向院门口抬抬眼皮,几个伪军从院门外窜了进来。 “你们是谁呀?”罗一品嘴里拖着长音:“到我们邱家有事吗?有事进屋说话。管家去烧水,上茶!” 几个伪军抬起头顺着声音看过去,堂屋里的灯光照在一个女人的身上,一个穿着体面、风韵犹存的女人稳稳站在堂屋门口内。他们一惊,脖子往前抻了抻,眨眨眼睛,似乎不太相信这是真的。 一个伪军折转身跑回了院门口,窜出了门槛,俯首低头,嘴里说:“太君,这是邱家,邱家老太太在家,她说让您进屋喝茶。” 一旁的翻译官急忙把伪军的话翻译给了日本少佐。日本少佐转转眼珠子,点点头,他一只手抓抓腰里长刀的把柄,他另一只手端着手枪,高昂着头迈进了邱家。 翻译官像一只蛤蟆狗似的追在他的屁股后面。 罗一品一抬脚从堂屋里迈了出来,她微笑着、迎着一步步向她走来的日本少佐,侧着身弯弯腰,嘴里轻柔地打着招呼:“您好!” 日本少佐被眼前一身老妇人装束的罗一品惊呆了,眼前的女人见了他没有一丝害怕,并且体态端庄优雅,给人一种友好的感觉。他急忙把手里端着的手枪收了起来,他也礼貌地向前一步,站齐双脚,深深鞠躬,嘴里冒出不太流利的汉语:“您好!” “客人远道而来,我已经让管家烧水沏茶,请客人屋里坐。” 日本少佐扭脸看看他身后的翻译官,翻译官急忙把罗一品的话翻译了一遍。 罗一品嘴里一边说着,她的身体一边往旁边挪了挪,给眼前的日本少佐让开一条路。 日本少佐晃着身体向前迈了一步,准备迈过门槛踏进堂屋,在他走过罗一品身边时,他又抬起三角眼,假装不经意地在罗一品脸上扫了一眼,这个中国老妇人的脸很温和,更镇静,他心里说,这个女人不是一般人。 翻译官和两个日本兵跟着日本少佐的屁股踏进了屋子,其他鬼子伪军留在了院子里和院门口外面。 街道上传来奔跑的“噗嗒噗嗒”的脚步声,还有断断续续的枪声。 日本少佐偷偷抬抬眼皮,一旁的罗一品依旧面不改色心不跳,形态平静。 他扭转身把挂在腰里的长刀摘了下来,拄在手里,脚步倒退着,然后把他屁股塞进了他身后的椅子里,他往前探着身子,盯着罗一品的脸,问:“您家里还有什么人?” “家里有管家,还有一个女佣,女佣在照顾小女,小女昨儿偶感伤寒,没有去坊茨医院上班。”罗一品语词顺溜。 翻译官垂下头,眼睛看着地面,他把罗一品的话重复了一遍。 “什么?贵府小姐在坊茨医院上班?”日本少佐瞪着圆溜溜的眼睛盯着罗一品的脸,这张脸在灯光下那么美,额头有几条皱纹,瑕不掩瑜。 “是,她的男朋友也在坊茨医院上班。他是你们日本人。” “我们日本人?!”日本少佐更加惊讶,满脸狐疑。 这时,仟溪平静地从内屋走了出来,她一边往前走着,她嘴里一边用流利的日语说着:“我朋友的名字真佑,他的父亲是坊茨医院的主刀医生。” 在场的人都抬起了头,顺着声音,他们惊愕地张大了嘴巴,一个美丽的女孩,迈着轻柔的脚步走来…… 正在这时,村口传来了密集的枪声。 第四十三章下山 雾气托着夕阳悠走在山尖。 沙河街上,白天熙熙攘攘的人慢慢散去,空气也沉静了不少。偶尔传来几声零星的、不带任何希望的叫卖声,穿梭在大街小巷。几个挑着担子、推着独轮车的身影徘徊在街口,低头看看车子里、担子里、没卖掉多少的货物,嘴里还是忍不住喊了几声,声音没有了先前的敞亮,渐渐地被街道上蹒跚的脚步声拽走,越拽越稀薄。 天真的热了,街角旮旯里的人拿着蒲扇,敞着怀,眯着眼睛抬起头瞅瞅灰蒙蒙、湿漉漉的天空;听听街道上铺子里传来锅碗瓢盆的撞击声,夹杂着女人的埋怨声;擦肩而过的人互相打着招呼,不知认识不认识?一天的繁华还没有完全落幕。 几家冷冷清清的小面馆、酒馆、茶馆依旧敞着门,迎接着风,迎接着燥热,迎接着从半空中洒落的、点点雾水。 火烧铺子已经上了窗板,只剩下一扇窄窄的门大敞开着,门口外面放着一个盛满水的木头盆。张妈从铺子里拖出一个浑身脏兮兮的、光腚猴子的男孩,男孩六七岁的样子,一双大圆眼睛透着聪明伶俐;身体不胖,细细的胳膊,细细的腿,浑身上下黑不溜秋的;长着一张会说话的嘴,两片薄薄的嘴唇,粉嫩嫩的。 张妈的手背青筋暴起,用劲太大,抓疼了孩子,孩子在她手里来回挣扎,小嘴里唧唧歪歪、嘟嘟囔囔,也不知说了什么,口水顺着他的嘴角流到了胸前,混合着他身上的泥灰,像是糊了一层不均匀的浆糊。 “这盆水都晒了一天了,不凉。不刷刷你这身泥浆怎么上床睡觉?”张妈嘴里一边狠狠地叨咕着,一边拽起孩子的两条细细的胳膊,使劲塞进了木盆里。 孩子坐进了木盆里,没有挣扎,一双小手不安分地撩起木盆里的水,嗞着缺牙的小嘴、脸上挂着泪珠子“嘻嘻”笑着。张妈嘴里轻轻地、不耐烦地、骂骂咧咧:“瞧瞧,这一身的泥,去哪儿疯了?……男孩子就不行,不仅浪费衣服,更调皮,没有他钻不到的老鼠窝。” 就在这时,不远处走来三个男人,前面那个男人高大魁梧,满嘴浓密的黑胡须,头上歪戴了一顶能遮住半拉眼睛的破毡帽,看不太清楚他脸上的表情;上身一件灰布坎肩,内穿一件青色长褂,腰里缠着一根宽宽的皮腰带,后腰上鼓鼓囊囊;一条肥大的、硬实的黑裤子,裤腿塞在一双高筒翻毛皮鞋里;“吭哧吭哧”一双大脚砸着坚硬的石头地面,震得旁边几根木头电线杆子直摇晃。 他身后紧跟着两个年轻的男人,一左一右,一胖一瘦,一脸骄傲,一脸严肃,旁若无人。 这三个男人的突然出现惊吓了街角的闲人,他们半张着嘴巴,瞪圆了眼睛,手里的蒲扇停在了半空中。 看上去,三个人目不斜视,四周的一切却尽收眼底,东街上的咖啡屋与舞厅还没有开门迎客,外地人很少;眼前只有几个小摊贩在地角摆着几捆小菜、半瓢子的鸡蛋,满脸苦涩与沮丧,还有有气无力地叫卖声。 三个男人的脚步大模大样地停在了街口茶馆门前。其中一个瘦身形的男人往前一步,向茶馆里吆喝了一声:“老板,您还营业吗?”然后倒退了几步,站在茶馆门口的一侧。 茶馆里慌里慌张跑出一个腰里系着围裙的、矬敦敦的男人,他一抬头,眼睛扫过中间男人的脸,瞬间满眼惊愕,连忙弯下腰,低头垂目,他的左手情不自禁地在围裙上来来回回地擦着,他的右手指向店里,“营业,营业,客官您请进!”然后又压低声音恭敬小心地问:“大当家的,您这次下山有什么支使吗?” 对,走在前面的这个男人就是蟠龙山大当家的赵山楮。 今天早上,罗一品跑去找他说许家的舅老爷想见见他。 赵山楮早听说过郭家庄的许家,也知道许家还有一个德高望重、脾气古怪的舅老爷,没想到老人与罗家有不解之缘,冲着这层关系,他赵山楮也必须下山拜谒。 当他又听说兔爷和顾家大丫头今天去给沈悦仙烧头七,他有点不放心,毕竟凤凰村离着鬼子在坊子矿区的据点不远。他急忙喊来了王晓,命令他前去保护兔爷和那个女孩。 罗一品跟着王晓离开了蟠龙山后,赵山楮又去巡了一趟山,这是他每天要做的事情,蟠龙山很大,一趟走下来也要四五个小时,他巡山回来已经接近了下午。 赵山楮迈进茶馆时,夕阳西下。 赵山楮一边迈腿走近靠着窗户的一张茶桌前,他一边撩起长褂缓缓落座,他一边环顾一圈店里,店里没有其他人。他抬起眼睛直视着窗外,他的目光落在不远处的一品点心铺子门前,他皱皱眉头,铺子的窗户和门紧紧闭着,看上去不是关了一时半会儿,发生了什么事吗? 赵山楮放在桌子上的大手情不自禁地攥成了拳头。 金珠儿活着回到沙河街的事情他已经知道好久了,他心里非常高兴,但,他一直没有来打扰金珠儿,他爱金珠儿,金珠儿是他赵山楮喜欢的第一个女人,也是唯一个女人。当年他知道她有喜欢的男人,他离开了她;当他听说他的救命恩人罗冯轩是她的丈夫时,他完全收起了他的心,他不想打扰他心爱的女人,他更不想对不起罗冯轩。 这家茶馆就是他为罗家买下来的,茶馆里的人都是蟠龙山的兄弟,这一些兄弟负责金珠儿娘俩的安全。 “罗一品回来了吗?”赵山楮眼睛依然盯着外面,他的声音藏不住的担忧。 站在茶桌旁边听候差遣的店小二慌忙摇头,“没,没在意。”店小二嘴里一边哼唧着,一边偷偷抬起头顺着赵山楮目光看过去,他又垂下头,满脸愧疚之色:“大当家的,小的做事不力,中午时,俺还看见点心铺子里有人……” “你去问问,问问发生了什么?不,还是俺亲自去问问吧!”赵山楮站起身来,他抬起大脚往前迈了一大步,他又站住脚,没有回头,行峻言厉:“告诉兄弟,拿好武器,随时跟着俺的脚步走……” “是!” 赵山楮急匆匆大踏步迈出了茶馆门槛,他的脚步戛然而止,他抬起双手提提衣领,又把头上帽子戴正,借机偷眼瞥瞥门口两边的随从,悄悄嘱咐:“暂时不要跟着俺!” 然后故作悠闲自得的样子,背着手,漫不经心地走近了一品点心铺子门前。 听到耳边传来的大皮鞋声张妈一激灵,她一抬头吓得瞪大了眼睛,眼前站着一个陌生的、衣着奇形怪状的彪形大汉。一愣神,她急忙弯腰抓起盆子里的孩子,孩子在她手里像是一块滴啦着水的毛巾,她嘴里岔着声吆喝着:“孩子爹,快,来人了……” “大嫂,您别害怕,俺向您打听一下,这家铺子的人呢?”赵山楮向张妈弓腰行礼,声音温和:“俺就想吃她家做的点心……” 张妈使劲摇头,声音颤抖,她的腮帮子都在哆嗦:“不,俺不知道,不知道。” 这时,她手里的孩子突然“咯咯咯”地笑了,瞪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看着赵山楮,小脸上没有一丝胆怯,嘴里嚼着水的声音:“俺知道那个大娘去哪儿了,她说去找她的女儿,她跟俺娘说,她跟俺娘说的话俺都听见了,她说她心里慌慌的……”孩子童真无邪的话让赵山楮打了一个冷战。 “多谢了!”赵山楮一边说,一边向茶馆的方向瞭了一眼。 金珠儿去哪儿了呢? 过了中午,罗一品还没有回家,金珠儿急得满脸冒汗,坐立不安。罗一品离开家时已经把她的去向说了,她说她先去蟠龙山,然后再去凤凰村给一个朋友上坟。去蟠龙山金珠儿不担心,毕竟有赵山楮在,女儿不会有危险,但,去凤凰村她是有顾虑的。金珠儿来沙河街之前曾在凤凰村落脚,与一帮乞丐吃住在一起,从那一些乞丐嘴里她才找到了郭家庄,并且她为了路上安全,把罗冯轩留给她的大刀埋在了凤凰村, 人人都知道,日本鬼子在坊子嚣张跋扈,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凤凰村离着鬼子的据点最近,孩子这个时候还没回家,一定遇到了什么危险。 想到这儿,金珠儿与火烧铺子的张妈交待了几句匆匆离开了家,直奔凤凰村。 深深的河沟里,一股股黑色的煤水潺潺地流淌;路边的几垅麦子还没有长高,被厚厚的煤灰覆盖,像是被磨盘压住,挣扎着柔小、细腻的腰肢;山包上几排树木枝繁叶茂,黑油油的枝叶之间传来乌鸦“呱呱呱”的叫声,叫得人心胆颤。 听着耳边的乌鸦叫,金珠儿想起了她的丈夫罗冯轩……那个早上,他们跟着部队从前线下来,住在一个村子里暂时休整。鬼子的飞机从村子上空飞过,抛下几枚炸弹,村子乱了,人在跑,孩子在哭,狗在跳,房子在燃烧……她的丈夫没死在真枪实弹的战场上,却死在了鬼子的炮弹下……埋葬她丈夫的那个晚上,村口断树上的乌鸦也在叫,它们迟迟不愿意离去……想到这儿,金珠儿全身冒出了一层冷汗,她一边使劲摇头,嘴里一边失神落魄地叨叨着:“不会的,不会的……我的女儿不会有事的。” 她一边从腰里拽下一方手绢擦擦额头,再抬头看看乌云密布的天,前面的路遥遥,至少还有七八里路,她是心急如焚。 “啪啪啪”突然几声枪声划破了雾霾,在半空擦着火花,惊飞了树上的乌鸦…… 第四十四章一介布衣 金珠儿停下了脚步,她扭脸看看身旁的山沟,此时天已经黑了,山沟里“哗哗哗”的流水之中折射出一点点亮光,根据那点明亮能目测出山沟的坡度与深度;又根据她上个月的覆车之鉴,这条河沟坡度很大,即使掉下去也能顺利上岸,并且,沟沿上杂草丛生,藏个人没有问题。 金珠儿一边想着,一边弯下腰顺着沟沿趴下了身体,就在她刚刚藏好了,头顶传来了“腾腾腾”的脚步声和粗重的喘息声,抬起头,看不清对方的模样,听喘息声像个青年人。 青年人身后追着十几个人,借着子弹擦出枪膛的一瞬间的亮光:那个青年人身后追着一些伪军,还有日本鬼子。 突然,眼前一亮,一梭子弹擦着她的头顶飞过,只见那个青年人往前踉跄了几步摔倒,他的胳膊支撑着地面想站起来,在地上磨蹭了半天也没起来。 鬼子的子弹没有停下来,“啪啪啪”像铁锅里炒的豆子。 “吭吭吭”脚步声也越来越近,金珠儿看着眼前的情景干着急,她一跃而起,她蹿出了河沟,她猫着腰跑到那个青年人身边,一伸手抓起他的胳膊,压低声音:“快走!” 金珠儿用尽最大的力气拽起眼前的人,硬塞进了河沟的杂草里。她站在沟沿上犹豫了一下,一迈腿站到了小路中间,她没有回头,低声嘱咐说:“不要动,俺去把鬼子引开……” 枪声在金珠儿身边、耳边、头顶呼啸……金珠儿只能往后跑,她知道她离着凤凰村越来越远,她也许再也见不到她的女儿了,她已经跑不动了,“砰”左胳膊刺骨的疼痛,她闻到了血腥味,抬起右手抓过去,黏糊糊的,身子一趔斜,“扑通”脑袋瓜子重重磕在坚硬的石头上,只感觉天在转,地在摇,眼前一麻黑…… 她看到罗冯轩站在她的眼前,两手交叉在他宽大的胸前,正呆呆地看着她,眼神里带着不安与心疼。她慢慢张开干裂的嘴唇,声音喊不出口:“冯哥哥……咱们的女儿,俺没有替您照顾好,俺对不起您。” 金珠儿还记得她是要去做什么?她还记得她女儿被鬼子困在了凤凰村。 就在这时,眼前出现了她女儿的身影,一个模模糊糊的苗条影儿,俊秀的脸越来越清晰。“不,女儿还没成家,她怎么也来了,冯哥哥,你快撵她走,撵她走,有俺陪着您还不够吗?” 金珠儿整整昏睡了五天。 一品点心铺子后院里飘着熬鸡汤的香气,一阵阵香气从半敞着的门钻进了屋子里,金珠儿缓缓地睁开了眼睛,她抬起头,窗棂纸在风里忽忽悠悠,上面的半扇窗户用一块短短的棍子往外支撑着,凉风顺着半开的那条缝隙蹿了进来,很是清爽;院里的一棵杏树只剩下了茂密的、椭圆形的叶子,错落有序的枝条像撑开的雨伞,把不大的小院罩在它的下面。 铺子前门传来张妈高一声低一声的唉声叹气:“都怨俺,没管住俺家小五那张嘴,都是他多嘴……瞅瞅,唉_” “张妈,不要怪小五,他没有说错什么,如果没有小五多说了一句话……俺母亲不可能活着回来。” “一品,你母亲真的没事吧?”张妈语气里依旧带着忐忑不安。 “她没事,她的胳膊磕破了,磕破一层皮,没有大碍。”罗一品在撒谎。 躺在床上的金珠儿稍微动动身子,皱皱眉头咬咬牙,额头瞬间冒出一层汗珠子,一个字:疼。她的左胳膊挨了一枪,是穿透伤,虽然没有大碍,整条胳膊都是肿的,手指头肿胀的像一个个小葫芦,握不成拳头 罗一品双手端着鸡汤走进了屋子,她脸上笑着,她嘴里喊着:“娘,您醒了?” 金珠儿用右胳膊支撑着床沿坐了起来,用担心的眼神上上下下打量着她的女儿,关切地问:“女儿,你,你们没事吧?” “没有,我们都活着,是蟠龙山的英雄救了我们。姚大哥他们和赵叔叔兵分两路,姚大哥阻击鬼子的据点,赵叔叔带着他蟠龙山的兄弟把凤凰村的鬼子包了饺子……只可惜,鬼子杀害了三十多个村民,几十个乞丐,包括十几个孩子……还牺牲了几个游击队员……”罗一品说着说着垂下了头。 “俺本想去凤凰村,没想到半路上……” “娘,不是赵叔叔他们及时赶到……娘,以后您不要这样,您女儿福大命大不会有事,您这不是给俺添乱吗?以后记住了,您待在家里,哪儿也不许去。” 听着女儿嘴里的埋怨金珠儿没说话,心里反而很幸福。她忘记了胳膊肘上的疼痛。只要女儿没事,女儿多埋怨几句有什么呢?她愿意听;只要女儿完好无埙,她身上再多几个子弹眼又有什么呢? 金珠儿心里一边想着,她一边往前挪挪身子,抬起眼睛盯着女儿的脸,在这张漂亮的脸上能看到她丈夫罗冯轩的影子,尤其一双长长的丹凤眼,那么有神采,水汪汪的,透着坚贞与勇敢。 “娘,您知道那天您救了谁吗?”罗一品一边说着,一边坐到了金珠儿的床前,她一边从汤碗里抓起小勺,嘴里轻轻地念叨着:“是许连盛,他那天去柳河村搬救兵,被鬼子发现了,鬼子一直追他到了河套子沟,幸亏遇到了娘您……” 金珠儿一惊,试探地问:“他没事吧?当时,看他伤的不轻。” “没大事,他的腿穿过一颗子弹,养几天就好了。” 娘俩正说着,铺子前面传来了张妈尖尖的声音:“一品呀,来主顾了。” “主顾?张妈您帮一下……”罗一品的眼睛穿过半开着的窗户,向外面撩了一嗓子。 “是许家的人……”张妈语气结结巴巴。 “许家来人了?是舅老爷?!娘,俺去看看,是舅老爷来了,俺好久没看见他老人家了。” 看着女儿开心的样子,罗一品点点头。这几年她和罗冯轩不在家,都是许家舅老爷在照顾她的女儿。 在罗一品心里许家舅老爷是她的长辈,更是她最亲的人。 许家的轿子落在一品点心铺子门前,许家老太太站在轿子的旁边,明媚的阳光照在她的身上,她上身锦缎长褂盖过膝盖,长褂外面披了一块天蓝丝巾,丝巾对角垂在胸前打了一个蝴蝶结;下身一条织锦绣花百褶裙,裙摆落在鞋面的刺绣穿珠之上,随着脚步上下颠簸;一个髽髻梳的丝丝缕缕整整齐齐,金钗穗头随着轻风摇摆;脸色不温不怒,端庄持重,一脸富态,一身高贵。 罗一品一溜烟蹿到了铺子门前,她的双手扶着矮矮的货架,往前探着上身,她的眼睛看过去,她愣住了,她的上牙咬住了下嘴唇,她转身就往回走,她的衣角被货架子挂住了,她背过手去使劲拽着衣角。 许老太太听到了脚步声,她一抬头,只看到了罗一品的背影。她张张嘴角,一时不知应该说什么?她把双手抱在胸前互相搓着,脸上飘过一丝难为情,少顷,她往铺子门前迈了一步,声音亲切:“丫头__” 听到许老太太的称呼,罗一品抓着衣角的手哆嗦了一下,两行泪水夺眶而出,她一狠心,一扭身钻进了院里。 许老太太站在铺子门口外面满脸尴尬,她的脚步不知道该往前走?还是往后退? “一品,是谁呀?是许家舅老爷吗?让他进来吧,怎么,他还是那么较真吗?他需要俺去迎接他?他不知道俺身上有伤吗?好,俺这就穿上鞋子,俺这就出去……” “娘,您,您不要出去!”罗一品哭着窜进了屋子。 金珠儿皱皱眉头,女儿为什么这么伤心?难道来人不是许家舅老爷?是许家老太太吗? “一品,不要哭,许家老太太怎么说也是长辈,你不想见,为娘去见见她。”金珠儿一边说着,一边把双脚挪到了床下。她心里欢喜,她了解许家老太太的脾气秉性,虽然有时候倔强,有时候好面子,但不缺度量。 金珠儿对许家的情况可以说是了如指掌。许洪黎是许老爷子二夫人的孩子,二夫人嫁到许家后经常跑回娘家与她青梅竹马的男人幽会,怀了许洪黎,那个男人想带她们母女离开许家,二夫人又不想舍弃许家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有人伺候的生活,她隐瞒了一切,继续留在了许家……许老太太知道这件事她也没有揭穿,可见她的肚量有多大。 今儿许老太太亲自上门,金珠儿心里有点惊讶,许老太太不会无缘无故来罗家,她一定是为了许连成和一品的事情而来。 许老太太的的确确是为罗一品与许连成的事情而来,前一段时间她想让舅老爷来罗家探探金珠儿的口气。 舅老爷捋着他嘴巴颏上那缕不白不黑的胡子,直摇头,嘴里都是埋怨:“俺没那个脸,多少年了?俺怎么求你,你都不点头,俺这张老脸放哪儿了?不知妹妹哪根筋拧顺了?这事儿已经晚了,俺不去!” “哥,这个时候了,鬼子到处杀人防火,鬼子的炮弹不知什么时候落到咱们许家,俺也想明白了,两个孩子就这么耗着也不是事儿……” 舅老爷不来罗家,许老太太就亲自上门了。 “许老太太您好,金珠儿给您请安了!您快进屋,进屋……”金珠儿向前一步,侧着身给许老太太施礼。 许老太太迈进了一品点心铺子。 她抬头看着金珠儿缠着绷带的胳膊,她心里很是愧疚,那天是金珠儿舍命救了她的孙子许连盛,许连盛已经把经过告诉了她,她真的很惊讶,金珠儿是一个女人,没有长着三头六臂,更没有什么武功,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女人。 “谢谢你,罗夫人,如果那天不是遇到你,连盛也许会遭遇不测……” 金珠儿慌忙摇摇头,“您老不用客气,当时天黑俺也没看清是谁,无论是谁,只要让俺遇到鬼子欺负咱们中国人,俺金珠儿都不会袖手旁观。” 听了金珠儿一席话,许老太太非常感动。 罗冯轩两口子只是一介布衣,他们心里却装着一个国家,为了国家的安危,他们舍生忘死。 此时她明白了舅老爷为什么这么偏护罗家,罗家值得他,不,也值得她敬佩。 第四十五章美人儿爱英雄 (在前面咱们介绍过许连姣,她是许家老大许洪涛的女儿,她在国外念书。) 七月的风吹在脸上,热热的,柔柔的,在这个潮湿的空气里,它还是比较惹人喜欢的,像是嫩滑的蚕丝吮吸着人们身上的湿气,有着痒痒的感觉,很惬意;路旁的树荫多了,遮盖住了阳光,其实没有多少阳光,即使没有阳光,天也是热的,毕竟这是夏天。 夏天是多雨的季节,它是可怜那一些从没有洗过澡的矿工,让雨珠清洗他们身上的污垢与煤灰,那是洗不净的,就像一件挂着沥青的衣服,无论怎么洗还是那样黝黑,煤灰已经长在了他们的皮肤上,甚至他们的肠胃都被煤灰侵占,从里到外都是黑的。正如顾小敏母亲说的一句话:每天吸进胃里的煤灰也要有几两。 雨还是下了下来,戚戚沥沥。 坊茨火车站出口拥挤着熙熙攘攘的旅客,人群之中走出一个女孩,她一只手提着一个皮箱,另一只手提着长长的裙摆。一身洁白的裙衫,包裹着她柔美的身段,露出圆润又光滑的双肩,一块宽大的黄色丝巾遮挡着她袒露的、白藕般的肌肤,遮不住,似梦似幻,更多了妩媚。 俊俏的模样带着喜相,不说话,嘴角、眼角都挂着笑,真是: 瓠犀发皓齿,调皮多逸态,双蛾颦翠眉,笑靥不自止。 雨珠撒在她的额头,像露珠落在白嫩细滑的瓷瓶上,晶莹剔透;抬起纤纤玉手遮住眼帘,眯眯眼角,心里轻轻埋怨:不知道今天下雨,早知道,就留在青岛多住几天。 此时街道上没有多少人,几辆人力车停在邮局门口,还有银行门口台阶下,那一些都是包车,不是哪个人能喊得动的。 就在女孩东张西望时,一辆人力车从不远处的街道拐了过来。这是一辆带着车篷的人力车,车夫是一个小个男人,看他迈着双腿的样子,很有劲,一双赤着的双脚砸着坚实的地面,“扑腾扑腾”,随着他脚步一起一落飞溅起高高的水花。 “人力车__”女孩向人力车招招手,语气轻柔又有礼貌:“师傅,去郭家庄的沙河街……” 车夫双手抓着车把,双脚稳稳站住,扭脸看看眼前的女孩,一边摇摇下巴颏,一边抬起了一双大脚,往前迈了一步。 “师傅,俺加钱,麻烦您了。”女孩声音清脆,又带着恳求。 “不,那儿太远,天气好还可以跑一趟,这雨一时半会停不下来,去那儿的路不好走。”车夫咂咂嘴角,准备继续赶路。 “师傅,俺给您双倍车钱__” 车夫把迈出去的脚收了回来,他皱皱眉头,也许他想起了家里挨饿的妻儿,也许他被双倍车钱吸引,他竟然把车把轻轻按在了地面上,弓腰哈背,“小姐,您请上车!” 看着女孩坐上了车,车夫站直身体,紧紧腰带拉起车子,迈开大脚丫直奔坊茨小镇的东大门。 路两边的店铺冷冷清清矗立在雨中,有的纷纷上了店门板;街角里来赶早市的人,抬头看看天,不情愿地收起了担挑子,唉声叹息;车子穿梭在路面的中间,躲闪着左右匆匆的行人。 女孩打开车篷一角,把眼睛投向街道上的墙角,几个躲在旮旯里的男人赤裸着上身,雨珠砸在他们的身上,他们手里拄着挑货的担子,眼睛四处漂泊,等待主顾的召唤;坐在雨里的女人身上也没有整齐的衣服,有的怀里抱着吃奶的孩子,孩子吸不到奶水“哇哇”大哭;几个丫鬟打扮的女孩,十几岁的样子,她们胳膊肘上挎着装满什物的竹篮,身体往一边倾斜,咬着牙,歪着嘴角,腰和胯部一起支撑着竹篮子的重量,一眨眼,清瘦的身影消失在一条条细细的巷子里。 女孩摇摇头,收回了同情与怜悯的目光。抬起手撩开遮住眼睛的一缕卷发,坐正身体,叹了一口粗气。 好一会儿,车子穿过了热闹的坊茨小镇,才慢慢地颠簸到了土路上。走不多远,看见左右两个村庄,村庄里破屋残墙、矮矮的茅草屋在雨里浮动;几棵暗绿色的杨柳稀疏地、零乱地站在村头,枝条上坠落着雨水;几个女人蹲在雨里,蹲在河沟的石头上洗衣服,她们手下的水都是黑的;有几个孩子在她们周围奔跑着,淋着雨,踩着雨,嘴里吐着雨,这点小人儿是这天地下不多得的生机。 脚下的路越来越泥泞,路上的人越来越少,雨越来越大,豆大的雨点敲着头顶上的车篷,很响亮,再响亮也没有车夫的喘息声高。车夫的脚丫重重地落下去,泥浆从他的脚趾之间钻出来,抬起脚,撩起一片片湿漉漉的、黏糊糊的、黑色的泥块。 过了眼前的村子,雨更急了,车子顺着一条小路继续艰难地走着,天越来越阴,雨点越来越大,瞬间倾盆而来。 雨带来了闪电,夹着雷声,像是有一把大刀硬生生劈开了黑色的天空;风也来了,撩起了车篷,眼前单薄的车子在风里雨里摇曳。 女孩急忙把身子移到前面,用双手支撑着车篷铁架,生怕不小心车篷被风带走。雨水穿过了车篷,淋湿了女孩的头发和裙衫。 车子渐渐慢了下来,像蜗牛在泥泞不堪的小路上爬行。 “小姐,我们去前面避避雨,好吗?”车夫全身上上下下没有一星点的干爽,破烂不堪的衣服紧紧贴在他的肌肤上,看着像一个赤身裸体的雕塑;他的头发像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不,泡在水里更确切。 “好,不知哪儿可以避雨?”女孩声音焦灼。 “俺知道前面村口有一家马车店,咱们只能到那儿歇歇脚,可以吗?” “嗯,师傅,真的谢谢您,这路真难走。” “已经接了您的活,无论怎么样,俺还是要把您送到沙河街,只是这雨,这路太难走了,小姐,您是不知道,我们坊子附近不下雨路也是泥泞的,别说这么大的雨,这车轱辘实在转不动啊。” “嗯,俺知道,师傅,按您的意思,咱们到前面大车点歇歇脚,雨小点了咱们再上路。”女孩真是通情达理。 这个女孩就许家孙小姐许连姣。 上个月许连姣写信回家,她已经在国外念完了三年的书,拿到了毕业文凭,准备回国。许老太太一听着急了,她喊来了她大儿子许洪涛。“告诉连姣,不能回国,让她留在英国,在当地找份工作,在那儿安心地待着,日本人啥时候走了再让她回来。” 这个时候许洪涛和他母亲许老太太意思罕见的一致。 可是,许连姣这次回国就是为了投身抗日而回来的,在国外看着新闻报道日本鬼子在中国嚣张跋扈,她非常气愤,她放弃了国外的一切优越条件,和其他爱国同学急遽地踏上了回国的邮轮。她和同学在青岛分手,她从青岛乘坐上了到坊茨的火车,她准备先回郭家庄看看,然后再做其他打算。 车夫的脚步停在了大车店门前,大车店分前院后院。后院很大,不仅能放大车,还有客房;前院是一个门头,三间大房子,其中北间是后厨连着后院,后厨南面有一个柜台,柜台前面就是吃饭的大厅,大厅里有几张桌子,桌子下面是几个长凳子。 许连姣提着行李箱站在了大车店的前门头外面,眼前两扇不宽、很厚重的木门把屋里面的情景关住了。 马车店的大厅里站着几个伪军,坐着几个日本鬼子。 车夫不知道,许连姣更不知道。谁也没想到,这个雨天日本鬼子也不消停,不知道他们出来做什么? 许连姣娇小玲珑的身影一出现在门口外面,几个日本鬼子就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他们邪恶的眼神穿过了窗户。 柜台后面的掌柜的一抬头,一愣神,他的脚步不由自主地迈出了柜台……几个伪军端起手里的长枪挡在了掌柜的胸前,并且抬起恶狠狠的眼珠子瞪着他,掌柜的无奈地摇摇头,转身又回到了柜台里面。 这个时候,许连姣推开门踏了进来。她一抬头,她睁大了惊慌失措的眼睛,她准备转身向外面走,走不了了。 几个伪军站在她身后“哐当”关上了门。 “呼啦”几个日本兵把她围在了正当中。 “你们想做什么?”许连姣嘴角哆嗦,她扔下手里的皮箱,双手抱着双肩。 几个伪军呲着牙,歪着头看看许连姣,又回头看看那几个日本兵,嘴里嗤笑着:“小姑娘,你说干什么呀?太君想让你陪着他们玩玩。” 许连姣满脸愤怒,大声指责:“你们还是中国人吗?你们怎么能帮着日本人作恶呢?” “不要废话……”一个伪军冷笑了一声,他晃头晃脑往后退了半步,让开一条路,垂着头,歪着眼角向上看着,嘴里讨好的声音:“太君,今天您遇到好货色了,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几个日本鬼子嘴里一边“叽叽咕咕”,一边扑向许连姣。 许连姣的尖叫声惊动了在后院停车的车夫,他慌里慌张从后院绕到了前院,他直奔那扇紧紧关着的门,门里女孩在求救,他也听到了日本鬼子的声音,他咬着牙,弯腰在地上寻找着,他看到了墙根下杵着一把铁锹,他急忙冲过去抓起铁锹,他朝着那扇门“跨差跨差”劈下去。 扑到许连姣身前的鬼子向身后的几个伪军递了一下眼神,伪军手里端着枪冲到了窗户边上,他们向门外的车夫拉开了枪栓。 “啪”子弹贴着车夫肩膀飞过,车夫一激灵,他慌忙把身体贴在了墙角。 屋里,几个鬼子在撕扯许连姣身上的裙子…… 正在这危机时刻,从后厨窜出一个彪形大汉,他手里举着一把寒光闪闪的大刀,他身后还跟着两个手里端着长枪的少年,两个少年把身子钻进了柜台里面,“啪啪啪”子弹射进了鬼子的身体。 大个子手起刀落,鬼子的头瞬间离开了肩膀,从那个血口子里“噗”喷出高高的血水。几个蹿到窗口的伪军一回头,眼前的情景让他们目瞪口呆。 “一个活口都不留下!”大个子声音洪亮。 躲在门外墙角的车夫听到屋里的枪声,打了一个冷战,他张煌地抬头顺着窗口看进去,只见屋里的鬼子被三个英雄好汉打得团团转,他咧着嘴巴笑了。 许连姣也被眼前突发状况吓呆了,她惊愕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她眼前出现了一个俊郎的男人的脸,这张脸那么刚强,又那么英俊帅气。 这人是谁呢?这人是蟠龙山四当家的代前锋。 代前锋是奉了赵山楮命令到凤凰村找回罗冯轩的大刀,回来的路上,遇到了下大雨。他和两个兄弟准备在大车店避避雨。没想到,三个人的脚步刚刚靠近大车店,大车店里传出一个女孩的惊呼声,还有鬼子的狂笑声;一个车夫在大车店门口外面抓耳挠腮,他明白,鬼子在欺负女人。看情景,从正门是进不去,只有走后厨……就这样,代前锋救下了许连姣。 就在一瞬间,许连姣爱上了代前锋这个英雄好汉。 第四十六章一件男人长褂 风穿过了许家的大门洞子。许家大门洞有五六米深,南北通透,穿堂风吹散了湿气与燥热,在这儿感觉到了凉爽;两边是耳房的墙和窗户,窗户不大,四四方方能探出冥爷的肩膀扛着一个尖尖的脑袋;耳房也算是南北正房,只是它的门向北,也就是向着院里。 江德州迈出了舅老爷的屋子,抬头看看天,这雨从早上下到了现在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似乎越来越大,刚刚又是打雷又是闪电,就像万马奔腾闯开了地狱的门,从地狱里冲出了披头散发的恶魔,把天与大地罩住了,阴沉沉的。 昨天江德州来许家来探望舅老爷时,两个人都喝醉了。舅老爷到现在也没醒,因为舅老爷心里高兴多喝了几杯。许老太太终于想明白了,让罗一品与许连成结婚,寄往北平的信已经在路上了,这件事怎么能不让他高兴呢?他一高兴把江德州也灌醉了。 江德州前半生曾在沙场驰骋,后半生他没有其他嗜好,连纸烟也不曾吸一口。只喜欢在冬天冰冷的夜晚喝一口小酒暖暖身子,但,他从不在闵家喝酒,他只喜欢与许家舅老爷对饮。 昨儿,许家老太太让火房给他们准备了几样下酒菜。他们一边喝着小酒,一边用残缺不全的牙齿嚼着几根腐竹炒肉,一边呶呶不休。赵妈又给他们端上一盘煮的花生米与芹菜凉拌,真的清脆可口。 喝过一杯酒江德州就头重脚轻,醉态百出,他尽量克制自己的酒量,他没有酒量,就怕舅老爷偷偷给他的杯子里添点,添点,他迷糊了,也就没有了警惕性,醉了,把身子往椅子里一斜歪。赵妈让丫头端来两杯热茶,给他们每人一杯,他半闭着眼,抓着茶杯,往嘴里倒着,似乎这一杯茶倒进肚子里,就醒酒了,就能走路,错了,他迷迷糊糊睡着了,这一睡就是一天。 雨和风敲打着窗棂,他醒来了。 他蹒跚着身体迈出了院子,赵妈不知从哪儿钻出来,把一把旧雨伞递到他手里,嘴里说着:“许老太太刚刚去东院看孙少爷去了,她说她一会儿回来,如果您有事她说不让俺拦着您,这把雨伞您拿着。” “俺回去看看,也没什么大事,顺路去一趟罗家看看……” “那您慢点,路上滑。”赵妈在他身后絮絮叨叨。 许家的院门大敞着,冥爷不在。 江德州手里擎着雨伞迈上了长廊,忽然,头顶上飘过一绺亮光,一道闪电像皮鞭抽打在银河上,“霹雳”一声,响彻天地,霎时间,像银河决堤,雨水再次倾斜而来。江德州身体往前踉跄了一下,脚步停在了门洞子里。 冥爷从耳房的窗口伸出细细的脖子,他眯着眼偷偷地、上上下下打量着江德州,江德州一身干净长衫,头发虽然有点乱,有几缕还搭在脸前,遮住了他的眼睛,往下滴啦着雨水,那是风吹的、雨打的,看得出江德州比以前干净利落多了,嘴巴颏上的胡须也修剪的顺溜。 许家人对江德州的态度要比对他强多了,尤其那个舅老爷,这么多年与他这个管家说的话加起来没有十句,又不能得罪舅老爷,许家老老少少都怕他,还跟他最亲近,真是奇怪。这几天许老太太有事没事也往舅老爷屋里跑,一待就是大半天,唠唠叨叨也不知说了什么?神神秘秘。 想到这儿,冥爷眼珠子一转,他急忙把头缩了回去,他扭着身子绕出了耳房,他不声不响地站在江德州的身后。 这个时候,江德州把脚步挪到了靠近门口的台阶上。看着江德州想离去的样子,冥爷着急了,他往前踮着小步,甩着莲花指,声音温和:“江,江管家,您这是要走吗?这雨啊,太大了,过会儿,雨也许就小了,您不嫌弃就在门洞子里坐坐,陪俺聊聊天,可以吗?”冥爷咧着小嘴露出参差不齐的小牙,昂着头,满脸讨好之色。 江德州把手里的纸油伞伸出大门口,在台阶下面抖了抖,直直腰,扭头看看站在身后的冥爷一眼,心里说:这个老家伙怎么变了?还能说出一句两句中听的话。 “直管家,不,冥爷,您吓了俺一跳,不要有事没事躲在人家背后吆喝,遇到胆小的还不被您吓死?”江德州嘴里一边说着,他一边向后退了几步,他一边低头瞄着地上的一个小凳子,叹了口气说:“就在这儿避避雨吧,这光景下这儿是最凉快的、最干爽的地角。” “就是,”冥爷从嘴角吐出两个字,一边弯腰把地上的小凳子抓在手里,一边用衣袖弹了弹,然后又把小凳子放在江德州的身后。 冥爷这个人其实真的很讲究,长衣长裤穿的干净,头发更是丝丝缕缕梳得黝黑,他身上还带着一种香胰子的味道,肘窝下面还塞着一方手帕,一瞥一笑不像个男人,本来他就是一个太监,有女人习性可以理解。奇怪的是冥爷今儿耳朵上夹着一支香烟,看上去有点可笑。 江德州不是一个看人下菜单的人,什么芝麻小事他从不放在心上,更不会与人计较。他撩起长褂,慢慢蹲下身子坐到了小凳子上,长褂下摆搭在两条腿上,盖住脚脖子;他的双手放在膝盖上,整襟危坐;一双脚丫向两个方向摆着,脚上一双元宝头的黑布鞋已经湿透了,脚底上还挂着一点泥。 表面看上去,冥爷很嚣张,许家的下人都听他的,其实他连一个说话的人也没有,没有人愿意坐下或者停下脚步,听他絮絮叨叨。今儿他好不容易抓到了江德州,他就打开了话匣子。 “那个孙少爷许连盛腿上中了枪伤,他们还要瞒着俺,只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江德州没说话,他只抬了一下耷拉着的眼皮,斜了冥爷一眼。 冥爷继续一撇一捺地嘀咕:“俺毕竟在许家待了这么多年,他们还是不信任俺,唉!” “咱们只是下人,不该问的就不问,不该管的事儿就不去掺糊,知道多了对谁都不好。再说,冥爷您在俺眼目前念叨许家的不是,就不怕俺把您的话告诉许家的人吗?”江德州故意说。 冥爷急忙晃头摆手,勾起嘴角:“不会的,您江德州的为人处世,俺心里特清楚,再说,您也知道俺只是在您面前诉诉苦水,心里也不摞事儿,毕竟吃谁家向谁家,俺心里呀还是指望着许家好,许家好俺也好……这不,俺耳朵上这根香烟还是孙少爷许连瑜给俺的,这是洋烟,一般人看不到,别说抽了……” “对,就是这个理,有一些事该瞒着还是要瞒着的,你不问,他不说,这最好了,少操点心。”江德州眯眯眼,张开嘴打了一个哈欠。 “有件事俺还是要问,那个闵家四少爷的事儿……”冥爷突然压低声音,他弓着腰往前探着身子盯着江德州眯着的眼睛。 “俺家四少爷早回来了__”江德州继续眯着眼,看上去似乎在打盹。 “那个俺家二小姐呢?她好一阵子没回来了,大少爷和孙少爷回来,她也没回家看看,她现在还住在闵家吗?” 江德州把眼睛睁开一条缝,他紧紧盯着眼前冥爷这张清瘦黝黑的脸,这张脸上摆着好多疑问,就像沙河街上摆着的青菜,各色各样。他一下明白了,眼前的冥爷已经看透了许洪黎的为人,他只是没有点破,他想从他江德州嘴里得到证实。 江德州垂下眼角盯着他脚上湿漉漉的鞋,答非所问地嘟囔着:“俺这鞋子呀要回家洗洗,晾晾,实在无法穿了,就扔弥河里去。” 江德州的最后一句话吓了冥爷一跳,他不再说什么,也不再问什么,他也不傻,江德州的话再清楚不过了。 正在这时,一辆人力车顶着雨落在了大门口的台阶下。 冥爷听到声音一耸耳,那根香烟“出溜”从他耳边滑落,江德州一抬手抓住了那根香烟,他一边递到冥爷的手里,一边站起身来。“冥爷,许家来人了。”江德州念了一嗓子。 冥爷一激灵,他一边晃着脑袋,一边站稳脚步,他的身子一边扭着迈向大门口。 只见门口台阶下,一个女孩正与车夫低低说些什么,她身上披着一件男人的长褂。 冥爷皱皱眉头,一眨眼,车夫抓起车把调转车身,迈开一双大脚“扑腾扑腾”走了。 女孩一只手里抓着行李箱,她的另一只手抓着长褂的衣领,她的脚步迈向了台阶。 看着眼前的女孩,冥爷急忙把手里的香烟装进了衣袋里,一边伸出双手准备去抓女孩手里的皮箱,他嘴里一边兴奋地喊:“是孙小姐回来了,是孙小姐,三年了,三年了……” 许连姣迎着冥爷弯弯腰,嘴里亲切地喊着:“直管家您好……”她一抬头,她也认出了站在冥爷身后的江德州,她又向江德州弯弯腰,“江伯伯好!” 冥爷从许连姣手里接过行李箱,他退到一旁留出一条路,“孙小姐,快,快请……”他一边向院里喊:“赵妈,赵妈,孙小姐回来了__”他忘记了江德州的存在,许连姣向他弓腰行礼,他有点忘乎所以。 冥爷的声音拽着雨声顺着院子钻进了堂屋。 许老太太刚刚从东院回到堂屋,赵妈刚刚递到她手里一杯热茶,听到院门口传来冥爷的惊呼,她抓着茶碗的手一抖,她身体往前探了探,眼睛穿过了大敞着的门扇,房檐上的雨顺着高低不平的瓦片往下流着,遮住了外面的情景。 “赵妈,直管家在吆喝什么呀?” “刚刚,俺看到他与江管家在聊天,这会……”赵妈踮着小脚往屋门口走了一步,突然回过头看着许老太太,满脸惊喜:“那个,那个,直管家说孙小姐回来了,俺去看看,看看。” 许老太太猛地站起身冲到了屋门口。 迷迷蒙蒙雨水打在石基路上,溅起高高的水花;打在院里的杏树上,浓密的叶子变得尤其翠绿;风吹落的树叶在雨里荡着,在地上的水涡里打着璇儿……这个天气,那么遥远的路,不可能呀,再说,她怎么也要打个电话,或者写封信回来的,就这么不声不响地回来了……许老太太摇着下巴颏,她真的不敢相信。就在这时,许连姣的身影出现在院里的石基路上,她欢快地跳着,嘴里清脆地喊着:“祖母,祖母,您老在哪儿?” 许老太太瞪大了眼睛,雨中的女孩就是她的孙女许连姣,不会错。她的双手由于情绪激动而颤抖,她急忙扶着门框,身子与脑袋探出了屋子,房檐的雨水淋在她的头上,淋在她的脸上。“连姣,连姣,祖母在这儿,快过来,快过来。” 赵妈手里擎着雨伞追在许连姣的身后,她的小脚在石基路上打着滑,她嘴巴里嘟囔着:“孙小姐,您慢点,慢点……” 许连姣嘻嘻笑着冲进了堂屋,她一下抱住了许老太太,小嘴贴在老人的脖子上,嘴里甜甜地叫着:“祖母,俺真想您。” 一件男人长褂从许连姣的身上滑落。 赵妈迈进了屋子,她一弯腰从地上捡起了那件衣服,她抓在手里,这是一件普普通通的老百姓的粗衣布褂,这件衣服怎么会穿在孙小姐的身上呢? “让祖母看看你。”许老太太伸出双手捧着许连姣的脸,这是一张多么精致的脸呀,多像她母亲万瑞姝,万瑞姝嫁到许家那天,风撩开了她头上的红盖头,当场的客人被眼前的新娘子的美貌惊呆了。 这么美的模样,一路上不会有事吧?想到这儿,许老太太心与手又开始哆嗦了,嘴里吐出一句担心的话:“连姣,路上安全吗?” “嗯,安全,俺一路顺风顺水,瞧,这天这雨多顺呀……”许连姣扭脸看着院子里“哗哗哗”下着的雨,她不想把她路上遇到的惊险告诉老人。三年不见,眼前的老人已经有了苍老的痕迹,一多半的头发已经白了,额头又多了一层皱纹。 第四十七章雨小了 吃完晚饭,许连姣换了一袭浅蓝色的裙衫,绕出了堂屋卧室的北门,她准备去见见她的小姑姑许婉婷。 她一只手里擎着一把纸油伞,她另一只手里提着长长的裙摆,轻盈的脚步迈上了池塘上的月亮桥。 站在月亮桥上抬头看去,许家真是漂亮,院里的灯亮起来了,雨还在下着,只是雨点小了好多,滴滴敲打着院里的一切。假山上的雨水顺着凹凸不平的曲线流着,流进了花池;花池里荷花已经盛开,粉嫩嫩的,诱人的美,飞溅的雨珠打在荷叶上、落在花瓣上,随风飘荡,在灯光下更像一颗颗晶莹剔透的金珠。 屋檐下的长廊里穿梭着几个穿着花布衣裤的丫鬟,她们手里端着茶盘,她们的脚下踩着雨水、踩着灯光,匆匆而来、匆匆而去。 收回目光,许连姣继续往前走。 许连姣从许老太太嘴里了解了许婉婷的事情,她真的吓了一跳,联想到了她路上的遭遇,如果没有那些英雄出手相救,她也许不能活着回到许家,所幸有惊无险。 许婉婷毕竟才十六岁,在她小的时候,许老太太就给她请了私教先生,还给她请了音乐老师,她根本没时间接触外面的世界,她最远去的地方就是闵家,她最信任的男人就是闵文智。这次惊险的遭遇一下就击垮了她,她不仅精神萎靡不振,还常常为此落泪。闵文智多次托人捎话找她,想见见她,她不见。 闵文智想来许家看看许婉婷,来不了,他的父母安排了家丁从早到晚跟在他左右,他无法脱身,他只好给许婉婷写信,几乎是每天一封信,许婉婷也不回信。 闵文智很痛苦,他找江德州诉苦,江德州哈哈一笑,让他找罗一品想办法。罗一品不想踏进许家,这件事就这么拖着。两个孩子被情所困,像被一张网罩在里面,无法挣脱。 过了月亮桥,前面有一个小院,这个小院只属于许婉婷。 这个小院坐落在东院的北面,与外面正院之间有一个月亮门。 踏进月亮门,眼前简直就是一个花海。院里的灯很亮,亮得耀眼,灯下的雨,雨中的花,幽静的美。三间正屋,坐北朝南,每间屋子的窗口都透出明亮的灯光,屋里与院里的灯光交相映辉,如同白昼。 这个时候,每间屋子的窗户上都拉上了窗帘,屋里的情景在灯光映衬下时隐时现。中间屋子的窗帘上闪动着一个站着的人影,一个胖乎乎的体型;还有一个纤细的身影,一会儿伏案疾书,一会儿抬起头冥思遐想,一会儿站起身走到窗前静静地站着。 顺着花海中间的小径靠近屋子,许连姣放开手里抓着的裙摆,轻轻“哒哒哒”敲响了眼前厚厚的门。屋子门从里面缓缓打开,一缕缕淡雅的、清甜的香气迎面而来。 开门的是丫鬟秋儿,她一见许连姣先是一愣,她圆嘟嘟的脸上飘过喜出望外,然后,急忙弓着腰往一侧退着走了几步,给许连姣让开一条路,嘴里轻轻问候:“孙小姐您好!” 许连姣微微一笑点点头。抬起眼帘,一张圆圆的茶桌摆在屋子正中间,茶桌上摆着一套粉红色的、精美茶具,圆桌四周的下面放着三个小圆凳子,无论桌子还是凳子都擦得铮明瓦亮;目光从茶桌移开,往里看,靠窗台的旁边是一张不长不宽的书桌,书桌旁边还有一个书橱,里面摆满了书籍;再往里走,有一个屏风,屏风前面平放着一架古筝。屏风后面就是卧室。 靠近书桌的窗户前,一个忧伤的身影背对着屋门,她身材修长,不算太高,也不矮;身段曲线优美,不胖;一头丝滑的长发,顺溜地披在削瘦的双肩上,一直拖在细腰之下。 许连姣愣愣地站了几分钟,她故意用胳膊肘动了动门板,为了引起女孩的注意。女孩转过了身,一愣神,她嘴角哆嗦了一下,她轻轻往前挪动着沉重的脚步、温婉的身姿,一张清瘦又白净的、小巧玲珑的脸带着多愁善感。 许连姣的出现让许婉婷很惊讶,她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欢喜灵动的光,很快,那丝光被一层泪水覆盖。 许连姣把手里的伞递给了丫鬟秋儿,她张开手敞开了怀抱,许婉婷竟然像个孩子似的扑进了许连姣的怀里,她把头深深埋在许连姣的胸前伤心哭涕。 许婉婷自小跟着她的这个侄女长大,两个女孩之间有着深厚的感情。 许连姣在小她八岁的姑姑面前像一个长辈,她的手轻轻抚摸着许婉婷背后的长发,嘴里喃喃着:“小姑姑,别哭了,看着您哭,俺也想哭。”许连姣嘴里说着,她的眼睛向旁边的书桌上瞟了一眼,桌子上有高高的两摞信,还有摊开的信纸,还有研墨,她一下明白了。她抬起头又向一旁的丫鬟秋儿递了一个眼神,秋儿点点头,转身离开了屋子。 “小姑姑,您不知道俺回来了吗?三年不见呀,小姑姑不想俺吗?” 许婉婷点点头,嘴里没说一句话。 许连姣咬咬唇角,她伸手拉起许婉婷的手一步一步转到了茶桌前。 许连姣是一个思想比较开放,性格活泼开朗的女孩,她知道小姑姑的事儿是祖母的心病,这件事让老人寝食不安,她必须要让涉世不深的许婉婷走出阴影,消除老人的后顾之忧。 “小姑姑,您知道俺祖母是什么人吗?” 许婉婷抬起泪眼看着许连姣摇摇头,她不明白许连姣话里的意思。 “祖母的为人俺了解一些,她不仅见过世面,做事办事有主见,她不会在外人面前显示喜怒哀乐,不过,她单独一个人待在屋里时,想想她的几个儿女、子孙,她会笑,也会流泪……但,她很要强,尤其生您的时候,她顶着很大的压力,那个时候祖父已经仙逝,小姑姑您也是遗腹子,家族里流言蜚语很多,祖母为了证明她的清白,她冒着快五十岁的高龄生下了您,生您又难产,守在她身边的只有我母亲和罗家大婶,舅老爷站在院子里求天求地,求神仙。许家其他长辈和海家其他长辈没有一个靠前的……”许连姣说到这儿嗓子更咽,她心里酸酸的,泪水盈盈。“难产一定很疼,祖母她硬是一声不吭。我父亲搂着我站在门口外面大哭……小姑姑呀,祖母的经历也许比我知道的还多,我佩服她,我的母亲也佩服她……咱们许家哪个人不佩服她?哪个人的痛苦比她老人家还多?您看看她,她已经白发苍苍,她还是要用坚强与勇敢挑起许家的大大小小的事情,她要让许家的人好好地、开开心心地活着,咱们为什么还要给她添乱呢?咱们做不到她那样,至少应该把开心幸福洋溢在脸上,让她看到,让她不再为鸡毛蒜皮事儿分心、操心……” 许婉婷没作声,眼泪依旧在她脸上流着。 “小姑姑,您别生我的气,我没有责怪您的意思。” “不,是我不好!”许婉婷突然用双手抱住了自己的脸,大声哭啼。 看着许婉婷哭的如此伤心,许连姣伸出手去想安抚她,迟疑了一下,抬起的手停在半空,心里想,让她多哭会吧。 许久,许婉婷把手从脸上慢慢拿开,抬起泪眼看着许连姣,声音更咽:“我很认真地听着你说的每句话,你说得对,我可以走出去,去见见文智,我没有必要纠结一些坏事情,我错了,总觉得自己还是孩子,斗不过坏人,却在与自己最亲的人较劲……” 许连姣笑了,她从怀里掏出一块手帕,轻轻擦拭着许婉婷脸上的泪水,声音放柔和,说:“小姑姑,您每天都在给闵文智写回信,为什么就不愿意见见他呢?如果是我许连姣……”许连姣突然站起身,她的脸颊飘起一层红润,声音吞吐:“其实,俺喜欢上一个人,一个英雄,只是没问他是否有家室……” “连姣,你在哪儿认识的英雄?是国外吗?”这么多日子,这是许婉婷第一次关心别人的事情。 咱们再说江德州。 在许连姣踏进许家院子后,江德州离开了许家,他的脚步直奔沙河街一品点心铺子。 抬头看看天气,天快黑了,雨小多了,这个时候沙河街上甚是冷清,一缕缕炊烟从四周飘来,带着饭香味。老人咂咂嘴角,又抬起一只手摸摸肚子,饿了,昨天只顾着喝酒,没吃一口面食。这个时间点罗家也许正在开饭,怎么好意思去呢?老人摇摇头,他又把手揣进怀里掏了掏,掏出两个钢镚,一壶茶水钱。 他的目光瞅向一品点心铺子的对过,那儿有一家刚刚开了不久的茶馆,门口台阶上的屋檐下立着一扇窗户板,上面几个字已经泛黄:开业大吉,买一送一。 掂掂手里的两个钢镚,老人无奈地摇摇头,蹒跚着脚步走近茶馆。 “客官,快请!”店里跳出一个小矮个,他殷勤地眨着一双小眼睛,同时伸出双手准备接过江德州手里的雨伞。 江德州抬起一只手摆了摆,他转过身把雨伞在屋檐外面抖了抖,嘴里不紧不慢地说:“放外面就行了,这伞上有字,你没看见这个字吗?这是许字。没有人敢拿,即使有人拿也没问题,他是需要它,需要就拿走,急人之所急需人之所需吗。” 矮个子不认字,但他知道许家,许家是郭家庄的大户,是有钱的人家,眼前的老人看穿戴虽然还算整洁,绝不是正儿八经的许家人,最多一个管家或者一个老仆人。 “那,听您的,就放墙角上。”矮个子依然仰着笑脸看着眼前一脸沧桑的老人,声音喜庆:“老人家,请进!” 江德州提着长褂迈进了茶馆,茶馆里人还不少,几张桌子旁边坐满了客人,几个客人在吆五喝六,像是在其他酒馆喝醉了,到这儿醒酒;有两个像是讨饭的,一脸邋遢,他们深深垂着头,双手小心翼翼捧着茶碗,生怕一不小心打碎了,他们的眼睛从脸前烂七八糟的头发之间穿出来,像是做贼。 店里只有一张靠窗户的桌子没有人,江德州直奔那张桌子。 江德州刚刚撩起长袍准备坐下,矮个子突然从他身后窜了出来,挡住了他准备坐下去的身体,摇头摆手,满脸愧疚,说:“老人家,您随便找哪张桌子坐都可以,这张桌子有人已经订下了,抱歉。” 江德州皱皱眉头,他的眼睛环顾四周,茶馆里没有空闲的桌子,靠近墙边有一张桌子只有三条腿,没腿的那边卡在墙上。 矮个子顺着江德州的目光看过去,他明白老人只想找个安静的地角坐坐,他犹豫了一下,他的身体三步两步窜到了那张破桌子跟前,他抬起手从肩上抓下抹布擦拭着,桌子随着他的动作左右摇晃,没有倒,他从桌子上抬起眼睛,歪着身子看着江德州笑了笑,意思是,这张桌子没问题。 江德州走了过去,他撩起长褂缓缓坐了下去。 刚刚坐好,店门口外面传来了“哒哒哒”的刺耳、硌牙的脚步声。 店门口出现三个日本浪人,他们头上竖着高高的髽髻,脚上穿着木屐,身上穿着灰色的和服,腰里挂着长刀。 江德州神色自若照旧危襟正坐。 茶桌前几个酒鬼晃悠悠站了起来,他们甩着膀子走到了店门口,挡住了三个日本浪人的脚步,嘴里也不说话,斜着身子,眯着眼睛看着半空,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表情。 “让开!找死吗?”日本浪人嘴里一边狂妄地喊着,一边“噌”从腰里抽出了长刀,举在手里“嚓嚓嚓”耍着,寒光闪闪,灼灼逼人。 几个酒鬼一看就吓傻了,缩着肩膀连连后退。 正在此时,三个茶碗载着风飞过了店门口,“啪叽”打在三个日本浪人的脸上。 第四十八章惶与惊 天黑了,雨停了,许老太太正坐在堂屋与赵妈聊事儿。 赵妈站在她的一侧,手里举着蒲扇,一会儿歪着头盯着许老太太的脸,点点头,嘴里应一声:“是,您说的在理。”一会儿直直身子,呼扇几下蒲扇。 正在此时,许婉婷提着裙摆迈进了堂屋门口,她嘴里轻轻喊了一声:“娘__” 听到女儿一声呼唤,许老太太手里的茶碗一哆嗦,抬起头满眼惊愕,许婉婷一身淡绿色长裙,外罩银白色的丝巾,一头细发简单地挽了个发髻,通明的灯光映衬着她精致的小脸,真是玉面芙蓉,明眸生辉。 许老太太急忙把手里的茶碗递给赵妈,抓着椅子扶手站了起来,迈开脚往前疾走了一步,嘴里轻轻呼唤着:“我的女儿……” 许婉婷一下扑进了她的怀里,母女二人抱头痛哭。 赵妈赶紧把蒲扇和茶碗放在桌子上,退着身体离开了堂屋,她的脸上滚落两行泪水,抬起衣袖擦去,擦不断,她想起了她的孩子,摇摇头,轻轻叹息了一声,拖着忧伤的脚步往后院而去。 许久,许老太太抬起双手抱着女儿的脸,仔细地端详着,好像在欣赏一件失而复得的宝贝,满眼泪,满眼疼爱。 许婉婷低下头看着她的母亲,灯光下,母亲真的老了好多,个子也缩缩了不少,去年还能够着她头上的长辫子,今儿还要踮着脚尖;脸上少了脂粉香气,多了许多皱纹,原来白白的皮肤变黄了;头发虽然梳理的整齐,耳朵旁的已经全白了;不善言辞的性格增添了絮叨:“瞅瞅你,这张小脸,只有俺一个巴掌大,不能再瘦了,要多吃饭,这几天,我让赵妈去买只奶羊回来,每天早上晚上给你们加杯羊奶喝。” “您给连盛加杯羊奶喝吧,俺没事,听连姣说他受伤了,他是好样的,他是咱们许家的好爷们。” 许老太太笑了,她的小女儿终于能说话了,知道关心别人了。 “好,那个连姣呢?”许老太太向屋门口喊了一声:“赵妈,还下雨吗?” “老太太,这天不下雨了,有点闷热。”站在堂屋门口外面的赵妈弓着腰向前走了一步,露出她的半拉身子,嘴里说:“老太太您是问孙小姐吗?她去舅老爷屋了,俺刚刚去后院告诉丫鬟一声,让她们送过去一壶茶水。” “好,好。” 突然,院门口传来了冥爷的唧唧歪歪声。 “赵妈,你去看看,这么晚,谁来了?” “是。”赵妈转身踮着小脚沿着长廊里的灯直奔院门口。 “直管家,老太太问你在与谁说话呢?”由于走得太急赵妈脸上冒出了一层汗珠子,她一边从斜襟衣褂上抽出一方手帕擦着脸,一边仰起头向门洞子里张望。 门洞子里的灯通明瓦亮,一个穿着长袍的、高大的身影映在墙上,来回徘徊;还有一个左右扭动的细瘦身影,像尿急,那是冥爷。 “是江管家,他说没事,没事,俺想让他坐会儿,他说想找舅老爷聊天,俺说舅老爷睡了,他又想找老太太……俺看他就是不想与俺说会话儿……”冥爷掐着嗓子啧啧着:“俺看他又想混口不花钱的酒喝,刚离去几个小时,又回来了,他准是又馋了。” 听到院里传来赵妈的声音,江德州绕过冥爷从门洞里钻进了院子,他的脚步没有迟疑,闷着头走近赵妈,压低声音:“老太太在哪儿?告诉她,俺有急事。” 听着江德州嘴里的话不像开玩笑,赵妈点点头调转身子,轻轻说:“好,江管家您跟俺来吧!” “老太太,江管家有事求见。”赵妈站在堂屋门口提高声音喊了一嗓子。 “快请!” 江德州一撩长褂迈进了堂房,弓腰向前准备行礼。 “他江伯,以后不用这么客气,您快坐下歇歇吧!看看您一身汗,您老的衣服都湿透了……赵妈,上茶。” 许老太太撩起长裙重新坐下,同时抬起眼角瞄了一旁的女儿一眼。 许婉婷抓着长裙下摆走近江德州,弯着腰,亲热地喊了一声:“江伯伯,您好。” 听到许婉婷的声音,江德州一愣神,一抬头,又急忙垂下头嘴里喃喃着:“不知道三小姐在,老朽失礼了。” “江伯伯,您这么说让小辈心里羞愧,俺母亲已经把您的事告诉了俺,婉婷应该给江伯伯下跪谢礼。” 江德州摆摆手,语气着急:“不敢当不敢当,今儿老朽有事与老太太说……” 听了江德州嘴里的话,许老太太一激灵,很快平静语气:“三丫头,你去见见你舅舅吧,我跟你江伯说会话儿。” “好!俺走了_” 看着许婉婷离去的身影,江德州往前一步,满脸自责,摇头晃脑,唉声叹气:“今儿晚上俺遇到一件怪事,俺做错了……日本人与两个混星子演了一出戏,俺还帮助他们打伤了一个日本浪人……” 许老太太一惊,她的身体从坐着的椅子上跳了起来,声音颤栗:“您,您被发现了?” 江德州摇摇头,“这个到没有。他们讹上了茶馆……”江德州把在茶馆发生的事情简单地告诉了许老太太。 许老太太叹了口气:“没事就好。” “有事!没事俺就不会夜闯许家,您听俺说,”江德州大喘了一口粗气:“俺看到了许洪黎,她是他们一伙的,他们要收购沙河街……” “什么?!您是说沙河街马上就被日本人占了?” …………两个小时之前,茶馆门前: 听到三个日本浪人暴跳如雷的喳呼声,矮个子掌柜的着急慌忙地从茶馆里窜出来,卑躬屈膝,连声道歉。三个茶碗对三个日本浪人并没有造成多大的伤害,只有站在最后面的那个额头擦去一点皮。 无论掌柜的怎么打躬作揖赔礼道歉,三个日本浪人依然不依不饶,嘴里大呼小叫,骂骂咧咧。 在吵吵闹闹的声音里,街上的灯亮了,茶馆里的灯也亮了,雨点依旧哩哩啦啦地飘着。 街上几个胆大的、喜欢凑热闹的靠拢了过来,七嘴八舌,指指点点。 这时,从街道另一头走来一个巡警。 这个巡警是沙河街上治安警察,他的名字刘奇。 他一身黄色警服,腰里扎着宽宽的皮带,皮带上挂着盒子枪,手里抓着警棍,走路横着膀子;往他脸上看,四十多岁的模样,不胖,尖下巴,下巴颏上翘着一小缕焦黄的胡子;一双三角眼,溜溜转,看不到黑色瞳孔,一片白,像是一个瞎眼,他一点也不瞎;宽脑门上耷拉着一撮灰白的头发遮挡着他的一只眼,那只眼是一个疤眼。 他的脚步停在茶馆门前,他没有吭声,甚至把喘息声都收了回去,他想弄明白眼前发生了什么?然后再看看这件事的由来、以及受害者的身份地位,再琢磨琢磨这件事对他有利没有利?他细细的脖子探了出去,双眼向前窥视着:茶馆门口台阶上站着一个矮矬子,他踮着脚尖,双手抱拳,弓着腰,嘴里连声地赔着不是,他面前的台阶下站着三个面目狰狞的日本浪人。 刘奇身子一抖,他眨巴眨巴眼睛往前再抻抻脖子,三个日本浪人手里握着大刀,刀光闪闪。这一些人他不敢得罪,他把细瘦的脖子塞回了肩膀里,抬直身体,悄悄踮起脚尖准备溜走。 “吆,刘警官,您这是要回家吗?也是,这个点已经下班了……” 一个女人的声音,带着一股香气,带着娇气,带着温润的细风吹到了刘奇的耳边。 他急忙从地上抬起眼角,借着街灯:眼前是一个妖冶的女人……眼前的女人他认识,沙河街哪个不知?哪个不晓?她经常与日本人在舞厅跳舞,在咖啡屋喝茶。 谁也不敢得罪眼前的女人,他更不敢!想到这儿,他连忙站直身体,一抬手把头上帽子摘了下来抓在手里,露出一个葫芦头。双脚并齐弓弓腰,恭敬地说:“许二小姐,您好,不、不,闵家三少奶奶,您好。” 来人正是许洪黎,她一身细缎子旗袍,胳膊肘上依然挎着一个珍珠包,一言一行,一瞥一颦风情万种。 “吆,刘警官还认识俺?”许洪黎一边提高嗓音故意吆喝,她身体一边扭着往前走着。她没有回头看刘奇,她嘴里不阴不阳地叨咕着:“今儿这件事您是逃不掉的,这片街道不是属于您刘警官管辖吗?” “是,是,听您的,俺一切听您的。”刘奇像个蛤蟆狗似的紧紧追着许洪黎扭捏的腰肢,抬起头,许洪黎丰满的屁股就在他的头顶左右摇摆,太诱人了,他真想伸出手去捏一把,他不敢。 听到许洪黎与刘奇的对话,围观的人群不由自主让开一条路。 许洪黎的脚步停在茶馆门前的台阶下,她扭转身先是扫视了一圈人群,撇了撇嘴角,歪着身子向前挺挺高高的胸脯,低头垂目,嘴角飘过一丝奸笑。她又扭脸看着台阶上的矮矬子,嘴里“哼”了一声:“孙掌柜的,您的生意挺好呀?” 这个矮矬子姓孙。孙掌柜的急忙向许洪黎弓腰行礼,满脸腌臜,嘴里说:“许二小姐,今儿这事儿真是晦气,俺不知怎么跟您解释?” 许洪黎一抬脚迈上了台阶,怒目切齿:“不要与俺解释,还是想想怎么与日本人交代吧。” 孙掌柜的偷偷斜斜眼角,此时灯光不算太明亮,眼前的许洪黎模样非常清晰,一张迷人的脸细腻生动,一双大眼睛若有所思带着傲慢,语调放肆、刻板、僵硬,说话特别快:“想在沙河街平平安安做生意,必须安分守己,您最好问问刘警官该怎么赔偿他们的损失?伤了人赔钱是小事儿……” “可,这事不是俺做的,不知哪个手欠的……唉!”孙掌柜的唉声叹气,他心里狠狠骂着许洪黎,这个女人想替日本人讹点钱吗?如果讹点钱也没什么;她话里还藏着话,不知道什么意思?就怕她另有企图。 许洪黎身子往后退了一步,看着台阶下的刘奇说:“刘警官,您上来说几句。” “是,是!”刘奇弓着身子,缩着脖子,一抬脚站到了许洪黎身边。 刘奇好像几辈子没洗过澡,浑身臭烘烘的。许洪黎抬起小手在嘴边扇了扇,她的身子往旁边又退了一步,突然,她的眼睛里出现了一把雨伞,一把写着“许”字的雨伞立在墙角。许家的人在茶馆里喝茶?许洪黎的身体情不自禁地哆嗦了一下,身旁的刘奇说了什么,她没听清,她扭着腰肢往茶馆里面张望,店里没有几个人。 几个醉鬼躲在墙角,他们把胳膊放在桌子上,把头深深埋在胳膊窝里,不敢抬头,刚刚的精神头这个时候不知跑哪儿去了? 再往里看,在柜台旁边的墙角端坐着一个老人,外面发生的事情似乎没有影响他,他双手颤颤抖抖捧着一杯热茶,他的眼睛紧紧盯着从茶碗里飘起来的一缕缕热气,收缩着皱巴巴的下巴颏,撅着嘴吹着那层热气,然后微微垂下头用唇角吮吸着。 江德州?!许洪黎锁锁眉头,这个老东西怎么在这儿?看情景他是从许家出来的,他离开时,许家给了他一把雨伞。 许洪黎一抬脚迈过了门槛,撇着红红的唇角,扭着水蛇腰直奔江德州。走近江德州坐的桌前,她揣起双手抱在胸前斜着身子,眉梢向上拧着,目光冷冽,声音在鼻腔里:“江管家,你怎么在这儿呢?” 江德州没有一点反应。 “江_管_家__”许洪黎稍微弯弯腰,拖着不耐烦的声音。 江德州把眼角从茶碗上移开,眯着混沌的眼神,他看到了许洪黎,他准备把手里茶碗放到桌子上站起身来,就在茶碗落到桌子上时,桌子突然“哐当”倒了下去,那只茶碗“啪叽”摔在地上四分五裂,吓得许洪黎连连后退。 江德州身体一歪斜差一点摔倒,他屁股下面的凳子“咯吱咯吱”跟着他的身体“腾腾腾”转到了墙角。 江德州战战兢兢靠着身后的墙站稳脚步,一脸张皇失措,一声虚弱的叹息:“唉,俺老了,老了不中用了。” 听到声音,后厨跑出几个伙计,茶馆门口的人的目光也齐刷刷穿过门框投向屋里。 “三少奶奶,您,您好,俺江德州给您行礼了。”江德州哆嗦着手扶着身旁的桌子角,身体前宆。 许洪黎惊魂未定,她的眼睛直勾勾盯着一个方向,不知她看到了什么? “对不起,对不起,那张桌子是三条腿。”孙掌柜的从外面跑了进来,他的脚步经过中间那张桌子戛然而止,刚刚两个乞丐还坐在这儿,这一会工夫他们去哪儿了? “那个俺走了,俺饿了!”江德州从怀里掏出两个钢镚,往前迈了一步,把手里钢镚放在孙掌柜眼前的桌子上。 “这桌子,这茶碗,您如果让俺赔钱,俺是赔不起……不该俺的事儿,俺走了。”老人一边说着,一边抬着缓慢的脚步侧着身子绕过许洪黎身边,偷偷用眼角瞥斜了她一眼,嘴角哆哆嗦嗦:“俺饿了,在舅老爷那儿只喝酒没吃饭,不知闵家还有没有剩饭?” 江德州步履蹒跚着迈出了茶馆门槛,他扶着门框弯下腰把墙角的雨伞抓在手里,他的身体擦过那个刘巡警,从三个日本浪人的身边大摇大摆地走过。 路灯拉长了老人的身影,零零星星的雨点打湿了他的长衫。他心里很后悔,刚刚他做了一件错事,在许洪黎踏进茶馆之前他没觉得他做错了什么,当他听到许洪黎声音时,他豁然醒悟,凭他在沙河街多年的洞察力,他认出来那两个乞丐是郭家庄的混星子假扮的。这样看来,日本人已经与混星子勾结,他们扔出两个茶碗是故意找茬。 难道说鬼子已经把手伸到了郭家庄?这件事必须马上告诉罗一品,然后再告诉许家老太太。 就这样,老人从罗家出来后又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直奔许家。 许老太太听了江德州的话大吃一惊。 第四十九章赵妈的儿子在哪? 吃罢午饭,赵妈伺候着许老太太躺在了卧室的床上。她手里依旧抓着蒲扇,轻轻地一下一下地呼扇着,让风吹到许老太太的身上。 “赵妈,你去忙吧,我这儿不用人了,让我一个人躺会儿……”许老太太从凉被子里抽出一只手,在头顶上无力地摆了摆。 “您老不要太发愁,瞅瞅您,早上饭和中午饭没吃几口,唉,今儿俺多一嘴,有一些事情俺不懂,但,昨儿江管家的话,俺也听到一些,您还是要趁早拿主意,有什么事儿找那个亲家商量一下。”赵妈声音里带着忧郁。 “你是说罗家?!”许老太太抬抬眼皮,咂咂嘴角,说:“咳,我已经让他江伯捎话去了,等着回信呢……你去吧,有一些事儿没有想的那么简单,还要多思量思量。” “是!”赵妈点点头,弯着腰退出了屋子。她碾着小脚往后院而去。 在后院的火房后面有一排矮房子,这儿是丫鬟住的房子。 赵妈有自己单独的屋子,屋子里靠南墙放着一张小床,北墙根立着一个小衣柜,靠西墙有一张梳妆桌,还有一个脸盆架,还有一把椅子,椅子上放着针线盒子。 针线盒上放着一件男孩汗衫,这是她上个月做的。现在夏天了,天热了,孩子该换衣服了……不知孩子在哪儿?生活的怎么样?两行泪瞬间模糊了赵妈的眼睛,她急忙抬起衣袖擦擦脸,把汗衫抓在手里,拖着忧伤的身体走近床边,把汗衫轻轻放在她的枕头下面。 赵妈手里端着针线盒走出了她的屋子,往前走绕过火房,抬起头环顾一下四周,火房门口花坛里的桂花树枝繁叶茂,墨绿色的枝叶之间露出一缕缕黄色的花蕾,那么小,像一粒粒黄色的小米,远远看过去,淡淡雅雅,婉约精美,似乎能闻到浓郁的清香。 赵妈苦笑了一声,摇摇头,桂花香在八月或者九月,此时才是七月底桂花就迫不及待准备开放,它为什么这么着急?它也害怕吗?害怕秋风萧瑟,还是害怕折花的坏人? 假山后面水房的方向传来了丫鬟的笑声,声音不大,很开心,她们在洗衣服。这一些孩子不知道忧愁与烦恼,她们没有看到外面的世界,她们更不知道日本鬼子的魔爪已经伸向了郭家庄,也许他们正虎视眈眈着许家。 当桂花香满园的时候,有多少人?有多少闲情逸致享受流香溢彩的美景? 此时,许家的院子静悄悄的。许洪涛不放心他的老婆万瑞姝,回了弥河码头;许连瑜前天就走了,去坊茨小镇投靠他的父母;许连盛和许连姣不需要人照顾,三小姐许婉婷有秋儿陪着。许家自然少了许多事儿,冷清了好多。 赵妈感觉轻松了不少,可她不想轻松,她希望许家依旧热闹,人丁兴旺,累点她心里也高兴。 院里几只知了在杏树上“知了知了”地叫着,扰着天的热,扰着耳房里冥爷瞌睡的眼睛。 冥爷真想闭上眼睛,把细瘦的身体往旁边窄窄的床上一躺,伸个懒腰,打个哈欠,真的很享受。 看护许家这两扇大门,外加这个长长的门洞子是他的责任。本来,许老太太因为他岁数大,想让年轻的人代替他这份工作,他不舍得。他知道这份差事的重要性,只有值得许家信任的人才能看护这两扇大门,没有了看门这份差事就等于废人一个,谁还瞧得起他?他不想步江德州的后尘。 他尽量把眼睛瞪大,他的眼睛怎么瞪都是那么点,细细的眼角,再由于年老而耷拉的眼皮,几乎只剩下两条缝了,这两条大小、宽窄不一的缝在这个燥热的季节,在这个犯困的、静悄悄的中午,实在睁不开了,渐渐地,他的头趴在了桌子上。 赵妈的一双小脚沿着屋檐下的长廊向前走着,一会儿,停在了舅老爷屋子门口外面,她侧着肩膀、歪着头往屋里听了听,这个时候舅老爷已经睡了,屋里传来他均匀的鼾声,不知他是真睡着了还是装睡? 顾小敏小心翼翼地、蹑手蹑脚地走到屋门口,她一只手里抓着一个小凳子,用另一只手敞开了门。 她身上穿着一件斜襟长褂,崭新。灰色布底上缀满了紫色绣花,衣服长短遮在膝盖以上,看着合身又漂亮;一条肥大的、灰布裤子穿在腿上,裤腿吊在脚后跟上面,裤脚四周绣着紫色、花生米大的银莲花,甚是好看。 这套衣服是金珠儿买给她的,为了感激她的救命之恩。这也是顾小敏长这么大穿的最好的一套衣服。 近段时间,赵妈有时间就教顾小敏绣花码垛。顾小敏很聪明,做事又细心,很得赵妈的喜爱,用赵妈的话:“俺主要喜欢这个丫头的善良。” 顾小敏见到赵妈咧咧小嘴,弯弯腰迈出了门槛。 顾小敏很敬重赵妈,舅老爷嘴里也常常与她念叨赵妈的勤劳。“她是一个难得的女人,一年四季,起早晚睡,许家子女这么多,都要她费心。还有这么多丫鬟,都说三个女人一出戏,许家可不只是三个丫鬟,里里外外、老老少少有十几个呢,她却把这一些丫鬟调教的服服帖帖。让这出戏稳稳当当地在天亮之前开幕,天黑了悄悄谢幕。没有人吵吵不休,无论装的还是忍着,那一些丫鬟至少没有添乱,这都是她赵妈的功劳。平日里也没看到她与哪个下人红过脸,没有高声说话,这是她招许家人稀罕的主要原因……只可惜命不好,丈夫死在了外面,她至今没见到尸骨,还有一个宝贝儿子,也不知在哪儿……唉” ……太阳的光照在八里村子的街道上。 今天是八里村的集市,街上人如穿梭,车马粼粼;路两边的店铺门口搭着棚子,棚子下面飘起飘落锅碗瓢盆的交响乐;烧饼铺子,煎饼铺子,包子铺子飘着诱人的香气,熙熙攘攘的人群从各个街角赶来,拥挤在棚子下面,瞪着贪馋与饥饿的眼神,嘴里嚼着口水;这个时候卖凉粉的最吃香,口干舌燥的季节,买上一块凉粉塞进胃里真是舒服;卖针头线脑的货郎也很忙碌,“咯吱咯吱”扁担上下颠簸的声音在大街小巷里穿梭。 街口上有一家戚家铁匠铺子,铺子门前有一个高高的凉篷,凉篷下面有一个冒着火苗的火炉子,火炉子旁边有一个大大的铁墩子。打铁师傅用铁夹子把红红的铁器从火炉子里夹出来,放到铁墩子上,举起另一只手里的铁锤……“铛铛铛”打铁的声音从街头穿到结尾,高一声低一声,非常有节奏;铁匠师傅赤裸裸的上身油光光的,汗珠子砸在地面上,砸出一个个坑。又像是从水里钻出来的,腰上堆积的汗水慢慢溢进裤腰里,半拉裤子也湿透了。 这个时候,街道上走来一个十六七岁的青年,个子足有一米八左右,一身干净的粗布长衣裹着他英朗的体型;一双明亮的大眼睛,带点忧伤;两道不浓不淡的眉毛,细长;一个不塌的鼻梁,一个宽鼻头,透着憨气;不算白净的脸庞菱角分明,含着冷俊。他半敞着的胸前荡着一个银制吊坠。 青年的脚步停在了铁匠铺子跟前,他的眼睛往铺子里张望。铁匠铺子里走出一个五大三粗的中年汉子,敦敦实实的体型,像村口碾房的碾子,两只胳膊像小树,大手如同蒲扇,看样子,火炉里的火似乎都是靠他一双大手搧着的。 “小伙子,你今儿想打什么铁器?”他声音敞亮。 “大叔,俺今儿只想到您这儿讨杯水喝。”青年人声音带着苦闷。 “喔,是宝根呀,大叔差点没认出你,今天穿着这么整齐去哪儿呀?快进来吧。”中年汉子一边说着,一边侧着身体,他给青年人让出一条路,他的手指着铺子里。 青年人刚刚迈进铺子里,中年汉子就问:“宝根呀,大叔看着你怎么不高兴呀,你心里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吗?” “赶明儿俺就去坊茨小镇工作了,俺准备去许家看看俺娘……” “宝根呀,这是高兴的事儿,大叔替你高兴,去坊茨小镇工作好差事……” “不,不能和你们一起并肩战斗了,俺心里有点失落……那儿毕竟不是战场……” 这个青年人就是赵妈的儿子,他名字叫宝根。 在前面提到过他身边还有一个二十几岁的青年,那个青年是他的排长。他们曾为了炸药的事情去坊子矿区找顾庆坤商量计策,没想到顾庆坤一个人把炸药带进了煤矿,炸掉了鬼子的一口煤井。 他和他的排长跟着姚訾顺去拦截鬼子的运煤火车,在那次战斗中他的排长牺牲。排长的牺牲让他很难受,心中充满了对日本鬼子的仇恨,他只想上战场杀敌替排长报仇。没想到,姚訾顺竟然安排他去坊茨小镇一家面包店工作,让他一时无法接受。 “无论到哪儿去都是杀敌,前方与后方都是战场,杀敌有时候不需要刀与枪,还记得那个顾师傅吗?他手里没有枪,他却能炸了鬼子的煤井,多么了不起呀,只可惜俺老戚至今没有与他打个照面。还有,让你这么说,俺老戚也是碌碌无为之人,是吗?” “不不,俺不是这个意思。”宝根慌忙摇头摆手。 “宝根呀,大叔跟你开玩笑,俺话里话外就是让你明白一个道理……” “俺明白了,俺走了。”宝根抬起手挠挠后脑勺,咧着嘴角憨憨地笑着说:“俺这就去郭家庄看看俺母亲,然后就去坊茨小镇。” 看着宝根要走,老戚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把钞票,递到宝根的眼前,说:“宝根呀,这个你拿着,给你母亲买点吃的。” “不,俺不要,姚,姚大哥给了俺一些钱,花不了……俺母亲在许家不缺吃,她也不用钱,还是留着给咱们队伍吧,俺走了……” 宝根转身迈出了铁匠铺子,他的脚步跟着人群挤出了八里村的街道,顺着眼前的小路直奔郭家庄。 路两旁的树绿的耀眼,落下斑斓的树阴;不远处是一片荒草地,每颗草都被热晕了,耷拉着脑袋,没有一点精神;空气里没有一丝风,只有闷闷的热。 突然,前面一棵大树后面的草丛里传来了一个女孩的呼救声:“救命……来人呀……” 还有一个粗鲁的声音:“你以为俺没看出你是一个女孩吗?哼,丫头,俺盯你好几天了,今天你跑不了了。” “住手!”宝根三步两步窜到了大树下,只见一个小孩在一个臭男人身下挣扎。 他的火“腾”从心底升起,他一抬手,用极快地速度抓住男人的衣领往后一拽,“哔咔”男人的衣服支离破碎,男人一激灵,身体往后一踉跄。 小孩趁机“出溜”从地上爬了起来,她的双手抱着前襟遮挡着小胸脯。 男人慌里慌张站稳身体,瞪大了一双歹毒的眼珠子,眼前站着一个清瘦的毛头小子。他支棱支棱鼻翼,咧着嘴角冷笑了一声,他摆开了打架的姿势,挥舞着大拳头直奔宝根的面门,宝根身子往下一蹲,男人拳头扑空。 宝根倒退了几步站稳脚步,满脸仇恨地怒视着眼前的男人,这个男人四十多岁,面目黝黑,双眼冒着血丝。 “小兔崽子,谁让你多管闲事?俺要砸碎你的小脑袋……”男人再次举起了拳头。 宝根没有躲,当男人拳头飞来时,他的身体往前、往下一扑,像老鹰抓小鸡,伸出双手抱住了男人的双腿,他往后一使力,男人从宝根的后背翻了过去,来了一个狗啃屎。宝根一扭身,一个猛虎扑食,一下骑在了男人背上,他顺手捞起地上的砖头狠狠砸下去,瞬间,男人头破血流,嘴里连声求饶,“好汉饶命,好汉饶命。” “打死他,打死他!”一个女孩的声音。 看着身下奄奄一息的男人,宝根停下了手,他把手里的砖头往后一扔跳起身来,拍打拍打双手,整整衣襟,准备继续赶路。 “你去哪儿?”女孩追在宝根的身后,嘴里喋喋不休:“谢谢你,谢谢你~你去哪儿?” 宝根扭脸瞪了女孩一眼,他的脸一下红了,急忙垂下头,女孩一身男孩装束,一头短发,一脸的秀气,她的一双小手紧紧抱着破烂不整的衣衫,几缕布条下露出她滑嫩的肌肤,看岁数也就十四五岁。 宝根慌乱地背过身去,嘴里磕磕巴巴:“你,你回家吧。” “您去哪儿?您瞅瞅俺的衣服,麻烦您把您的衣服借给俺穿穿可以吗?”女孩嘴里一点也不客气。 宝根皱皱眉头想了想,他今天穿的整齐是去郭家庄见娘,这身衣服给了她,自己只能光着膀子……“不可以。”宝根向后摆摆手。 “俺只借您的上衣,男人不穿上衣没人笑话,再说,俺到了家就把衣服还给您……俺家在前面的弯头村,过了前面十字路口一直往前走,再过了那座小桥,不远,就到俺家了。” 这个女孩是夏蝉,今天她到八里村卖柴被坏人盯上了,幸亏遇到了宝根。 “那好吧,这衣服给你,俺把你送回家。”宝根无奈地摇摇头。他满脸通红地脱下了上衣,他背着手递给了夏蝉。 夏蝉笑了。 第五十章二丫头夏蝉 宝根拖着心事重重的脚步不远不近地跟在夏蝉的身后,从后面看,眼前的丫头怎么看都是一个小子,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女孩的习性,刚才发生的惊险一幕她忘得一干二净,真是没心没肺的小丫头。 “您叫什么名字?”活泼的夏蝉似乎不知道什么叫羞怯。 宝根不想把自己名字告诉眼前的女孩,主要没有必要,但,他还是脱口而出:“宝根。”他被自己吓了一跳,真是鬼使神差,面对眼前的女孩他竟然没有一点隐私,被对方牵着鼻子走。 夏蝉把她的一双小手背在身后互相揉搓着,谁说她不害羞?她的小心脏突突跳着,她的脸滚烫,额头冒着汗珠子,幸亏天热,没有人把她的脸红当回事儿;眼前的男孩也没有抬头看她,让她轻松了不少。她歪着头看看路旁的小树,树上的知了在叫,声音那么响亮。“俺叫夏蝉。” 宝根沉默地点点头。 不到十五岁的夏蝉心里有了懵懂的、纯洁的喜欢,她喜欢上了这个男孩,她甚至还不能完全理解喜欢是什么?她只想多看他一眼,就这么简单。 抬起头,几片云飘在半空,像弥河里翻滚的浪花,更想重叠的山峦;阳光在云层里穿梭,没有凉爽,只有火烧火燎的热。 夏婆子站在自家门口台阶上来回跺着小脚,阳光直溜溜地照在她的身上,晒得她满脸通红,满脸流汗,她时不时抬起衣袖擦擦脸,时不时扶着门框踮起脚尖向村口的小路上张望着。 夏蝉的身影出现了,夏婆子心里一喜,抬起脚往前一步,她想迈下台阶,眨巴眨巴眼睛,又把脚丫子收了回去。她使劲瞪着昏花的眼神,夏蝉身后似乎还跟着一个人,她急忙抓起衣襟柔柔眼睛,再抬起头,夏蝉身后的确跟着一个人,是一个几乎赤着上身的男人。她一惊,远远看着这个男人岁数不大,个子还挺高,上身穿着一件无袖汗衫,又短又小,没有系扣子,袒露着的胸膛虽然不算太胖,也没有骨瘦如柴。 她的夏蝉身上却穿着一件又大又肥的男人外衣,细瘦的身子像套了一个大水桶,咣里咣当。他们这是从哪儿来?发生了什么?夏婆子心里一抽抽,她是一个聪明的女人,用她的话:我走过的路比你吃的盐都多。 她的夏蝉遇到了恶人,被眼前的小伙子救了,看夏蝉形态举止,她没有受到伤害,也是,小丫头有点本事,上树跳井不在话下,还有一点力气,毕竟天天上山砍柴。 “娘_”夏蝉的声音随着她跳跃的脚步飘到了夏婆子面前。 夏婆子急忙收起笑脸,狠狠地白楞了夏蝉一眼,嘴里埋怨着:“成何体统,带着个男人回家,真是丢人现眼。” 宝根听了夏婆子嘴里的话不高兴了,他张张嘴,想为自己辩解一下,却没吐出一个字。 夏蝉疾走一步,上前搂着她娘的胳膊,嘴里小声地埋怨着:“娘,是这个英雄帮助了俺,您不能这么说话,让人家听了多伤心呀。” 夏婆子嗓子眼里“哼”了一声,她抬头向四周张望了几眼,这个点八里村的集市还没有散,村子里人几乎都去赶集了。即使没有人,门口也不是说话的地儿,想到这儿,她转身抬脚迈过门槛往院里走,她耷拉着腮帮子,嘴里嘟嘟囔囔,不知说了什么。 夏蝉跟着她娘的脚步迈进了院子,往前走了几步,扭脸往身后一看,那个宝根还傻乎乎地站在门口外面的台阶下。她赶紧折转身跑回院门口,向宝根招招手,嘴里吆喝着:“您进来呀,这是俺家,进门喝口水,俺把衣服还给您。” “不了,俺在这儿等着,你赶紧把衣服还给俺,”宝根耷拉着脑袋,嘴里没好气地嘟哝着:“俺还要去见俺的娘……” “那好吧,您就在这儿等着俺。”夏蝉扔下这句话扭身窜进了院里,脚步没有停下来,一溜烟钻进了屋子。 夏蝉走近她娘身旁,张张嘴巴吞吞吐吐,瞪着一双明亮的眼睛盯着她娘的脸色,用前门牙咬着嘴唇犹豫不决。 “有话就说,磨叽什么?”夏婆子磨牙凿齿。 夏蝉一点也不害怕她娘,她知道她娘什么人。此时她心里只有那个男孩。抬起头小心翼翼瞄一眼院门口,那个男孩还站在那儿;收回目光,垂下头,声音在嗓子眼里:“娘,您老看那个青年人怎么样?” 夏婆子骤然停下了脚步,满脸怒气,指责道:“这么点丫头,自己想找婆家了,没羞没臊。” “这还不是因为您,您天天找人给俺说媒,生怕俺嫁不出去似的。” 夏婆子愣了,她的的确确在为夏蝉寻摸好人家,她是怕,她是怕有一天鬼子闯进郭家庄,闯进弯头村,她怕自己辛辛苦苦养大的女儿喂了那一些狼,女儿早嫁了人,她也就不用天天提心吊胆了。 有几个媒人回话说,男方嫌弃她夏家穷,有的嫌弃她的夏蝉像个男孩子,有的同意了,也是为了夏蝉能干活……唉,有女儿也愁嫁呀。 “娘,您说话呀。”夏蝉拽着夏婆子的胳膊左右摇晃,嘴里喋喋不休:“他说他着急走,他要去见他的娘,您老不要磨蹭,您去问问他他去见他娘做什么?您看他的这件衣服崭新,是不是他娘给他找了媳妇?” 夏婆子斜着眼睛看着夏蝉身上的衣服,这件衣服一水的新,她也知道这个光景下,好男儿比好女儿更吃香。刚刚在门口,她也撩了那个年轻人一眼,那个年轻人身体健壮,模样憨厚,岁数也不大,不错。 “那,那你去把他喊进来,为娘厚着老脸给你问问。”夏婆子撇了撇嘴角,长叹了一口气:“唉,姑娘大了不由娘呀。” “哎”夏蝉应了一声,刚要转身往外面走,夏婆子又喊住了她。 “回来,换上女孩衣服,把你给那个许家丫头买的衣服换上,女孩要有一个女孩的样子……俺去喊他进来。” 听到娘这么说,夏蝉笑了,这说明娘对外面青年的印象也不差。 宝根踏进了夏家,他站在院子里没有进屋。 “小伙子,俺问你,你家是哪儿的?”夏婆子放低声音,温和地问:“你的娘在哪儿?” “俺家也是郭家庄附近的,俺娘在郭家庄许家做事……” “许家?!”夏婆子一愣。片刻,她的脑袋飞快地转着,她心里突然产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她要把夏蝉也送去许家,至少不用再去山上砍柴,还饿不着,更风不着雨不着,再说许家还欠她母女一个救命之恩呢。 就在这时,夏蝉左手提着裙摆,右手抓着宝根的衣服迈出了屋门槛。 宝根眼前一亮,只见夏蝉一身浅蓝色长裙,紧紧裹着她小巧玲珑的身形,裙摆一直延伸到她的脚后跟,飘飘如仙;清澈灵动的瞳孔水汪汪的,长长的睫毛随着她的笑上下忽闪;肌肤娇嫩,神态调皮。只可惜一头短发,也不失少女的优美。 宝根害羞地垂下眼角,他只感觉脸上火烧火燎的,手心都在冒汗。 ……许家大门洞子里,冥爷的屁股坐在一个小凳子上,他的脊背靠着身后的墙,他眯着眼,他的耳朵竖着。一阵阵穿堂风吹在身上,真是惬意。 耳边传来了脚步声,还不是一个人,脚步声停在了门口台阶下,冥爷的肩膀一抖擞,“腾”从凳子上跳了起来,由于起的太猛,他的身体晃了几下转到了大门口,他扶住身旁的门框站稳脚步。瞪大了眼睛往门口台阶下瞅过去:一个青年,一个皱巴巴的老太婆,还有一个女孩。 冥爷抬起手背揉揉眼,挑了挑眉梢,青年装扮没什么,虽然不是一身锦纶,还算正常;老太婆六十多岁,走路还挺硬朗,只是长相不像善茬;女孩虽然长相俊秀,只是一头短发,真是不伦不类。 “你们找谁?”冥爷嘴里打着哈欠,拖着长音,扭着身子往台阶上挪了一步。 “您好,我,我找俺娘。”宝根向前一步,微微弓弓身,抱拳行礼。 “找你娘?”冥爷皱皱额头,把双手揣在怀里,抬起一只莲花指托着他尖尖的下巴颏,慢条斯理:“找你娘?你找错地方了,这是许家,没有你的娘。再说,许家不是什么人随便能进的,更别说是你的娘啦,快走,快离开这儿……” “俺娘在许家做事好多年了……”宝根垂下了头,嘴里自言自语:“她不可能换了地方呀?” 一旁的夏蝉不高兴了,她看不惯眼前许家管家一脸的跋扈,还有他对宝根的大呼小叫,她想替她喜欢的人打抱不平。她往前窜了一步,狠狠斜视着冥爷,她的小眼睛里不仅有鄙视,还有愤怒,嘴里大声说:“许家门槛真的高呀?今儿,您让俺进去,俺也不进,俺要等着许老太太亲自来接俺。” 听了眼前小丫头嘴里的话吓了冥爷一跳,他的身体哆嗦了一下,眼前的小丫头什么来头?看穿戴也不像名门望族之后,难道她是来许家故意捣乱的?想到这儿冥爷身子往后转了一个圈,细细的脖子在肩膀上拧着,一只眼睛瞪着门口,另一只眼睛瞟向院里,嘴里大喊:“来人呢__” 随着他的话音院里冲出三个男人,看穿戴像是许家的家丁。 “冥爷,发生了什么?”三个家丁在冥爷面前卑躬屈膝。 “快,快,把这些骗子轰走,别让他们在这儿吵吵嚷嚷,让舅老爷听到又该埋怨俺的不是了。” 这个时候许老太太去了舅老爷的屋子说事儿,没有在堂屋,赵妈在后院让丫鬟准备晚上的饭菜。 许连姣想去找许婉婷一起去一趟罗家,她回许家两天了还没去见见罗一品。在她心里罗一品就是她的大嫂,大哥虽然与罗一品至今没有走到一起,这是早晚的事儿,用舅老爷的话就是:好事多磨。 许连姣把自己好好打扮了一番,走出了卧室,转身轻轻关好门,她的脚步直奔后院。院门口传来了冥爷的大呼小叫,似乎还夹着一个女孩的声音。 眼前到了月亮桥,她的脚步迟疑了一下,她看到几个家丁火急火燎地蹿过长廊下面的石基路直奔院门口。她心里“咯噔”一下,难道来了坏人? 她调转脚步,紧紧追着家丁的背影而去。 站在长廊一角,稍微歪歪头就能看到院门口的情景。当她的目光穿过门洞子落在夏蝉脸上时,她愣了,这个女孩看着怎么那么面熟?似乎在哪儿见过,但,绝对没有见过;再往前探探身子,女孩身边站着一个老太太,有六十多岁,一脸肃穆;老太太身旁还站着一个憨厚的青年,紧锁眉头,满脸尴尬。 他们是什么人?是一家人?又不像。许连姣忽然想起了许婉婷曾和她说起过,有一个男孩装束的女孩救了她,那个女孩有一个很老的娘,她在她们家住了三天,她们娘俩对她很好……想到这儿,许连姣抬起脚向门洞子方向快走了几步。 “直管家,您怎么不问清楚就撵人走呢?” “孙小姐,您好。”冥爷被突然窜出来的许连姣吓了一跳,他急忙把细瘦的身体扭到墙角,给许连姣让开一条路。嘴里结结巴巴地说:“俺,俺_俺问了。” 冥爷嘴里一边说着,一边向三个家丁递了一个眼色。 三个家丁弓着腰、退着脚步擦着许连姣的身边离开了大门口。 “您问了什么?”许连姣声音不温不怒。 “俺问了,他说找他娘,还有那个假小子说她要让老太太亲自接她进去,太傲慢无礼了,哼!”冥爷捏着嗓子,语气里带着气恼。 许连姣脸上飘过一丝微笑,她迈着轻盈的脚步往前又走了一步,一抬腿到了台阶下,她抬起眉眼盯着眼前的夏蝉,好漂亮的女孩,一脸耿直让她心升喜爱。 “小丫头,让俺猜猜,你就是夏蝉姑娘,你就是俺小姑姑嘴里天天念叨的女孩,对不对呀?” 听了许连姣的话,夏蝉一脸茫然,她不明白眼前女子嘴里话的意思,什么她的小姑姑?她小姑姑是谁? 看着夏蝉狐疑的表情,许连姣轻轻一笑,说:“忘了告诉你,俺小姑姑就是许家三小姐许婉婷。” 第五十一章为什么流泪? 几只喜鹊躲在杏树上,把身子藏在枝叶之间,享受着那点点的阴凉;几只麻雀“叽叽喳喳”叫着、飞着,落在火房的门口,颤颤抖抖、小心翼翼迈着一双细细的小腿,往前瞪着一双双小眼睛,盯着人的脚步,飞快地垂下头啄食着地上洒落的一点点饭粒,听到脚步声,惊慌失措地展开双翅飞上枝头;池塘的鱼在水面上跳跃着,争抢着荷叶上的水珠,荡起一片片涟漪;几只蝴蝶扯着美丽的衣衫,悠闲自得地飞着,伴着几声蛙鸣,把荷花当成了它们的舞台,翩翩起舞。 顾小敏搀扶着舅老爷来到了池塘边。舅老爷手里拄着拐棍,磕磕绊绊地往前走着,嘴里絮絮叨叨:“这儿是许家最凉快的地方,也是最美的地方。” 不远处的火房门口传来了一阵阵丫鬟们的笑声。 “今儿又有好饭吃了,听说来了客人……”公鸭嗓的声音很响亮。 “俺喜欢吃赵妈做的梅花饼,赵妈多做点就好了,三小姐吃不了,俺可以打打牙祭。”春儿真的很会说话,嘴里嚼着口水,声音又尖又细。 “别说话,瞅瞅那边谁来了?舅老爷出来遛弯了,你们看看他,他走路都费劲了……”一个丫鬟抬起头往这边撩了几眼,撇了撇嘴角。 顾小敏抬起忐忑的眼神瞄着舅老爷脸上的表情,她真怕舅老爷发火。 舅老爷好像没有听到那一些丫鬟的话,他继续佝偻着身体往前走着,眼睛看着池塘,嘴角咧着,很开心的样子。 顺着舅老爷的目光看过去,池塘里的荷花千姿百态,又娇羞欲滴,微风吹来,送来一缕缕甜香,盖过了一丝丝鱼腥味。 走了一会儿,舅老爷停下了脚步。“丫头,俺想到那棵桂花树旁边的石凳上坐会儿,俺走累了……” “是。”顾小敏嘴里应着。 顾小敏把舅老爷搀扶到桂花树下面,她从怀里掏出一块手帕擦擦石凳子。 舅老爷一只手抓着拐棍,用另一只手扶着顾小敏的肩膀,他把身体转了半个圈,慢慢坐了下去。 “你去玩吧!你去月亮桥玩吧,从那儿能看到许家所有光景,还有池塘的鱼儿……俺是爬不动了,让俺一个人静会。”舅老爷声音温和。 顾小敏扭脸看看池塘的方向,她犹豫了一下,脚步没有动。 舅老爷抬起一只手向前摆了摆,说:“去吧,丫头,不用担心俺这个老不死的,累了,俺自个就回屋了。” 顾小敏迈开了小腿,她迎着从池塘上飘起的一阵阵风蹿上了月亮桥。 在堂屋里,许家老太太接见了夏婆子和夏蝉,还有宝根。许老太太握着夏婆子的手好一会儿也没有松开,嘴里连声说着:“谢谢您,谢谢您!”她的语气里带着真情实意。 夏婆子听了心里很舒服,还有点紧张,她的额头冒着汗。 在来许家的路上,她也有点后悔,在心里自问,是不是太唐突?再看看身边走着的女儿,她心一横,为了女儿她必须豁上她这张老脸。她只是没有想到许老太太这么热情。 “快坐,快坐,赵妈,上茶。” 随着许老太太的话音屋门口走进一个丫鬟。 丫鬟垂着头从堂屋门口外面迈了进来,弓着腰走近许老太太,压低声音:“老太太,赵妈在后厨,她在给三小姐做梅花饼。” “嗯,瞅瞅俺这记性,这么快就忘了,这是她的手艺,快,快上茶,顺路跟她说今儿让火房多炒几样菜,就说许家来了贵客……” “是,”丫鬟退着离去了。 许老太太再次抓起夏婆子的手,抬起眼睛看着上座的椅子,说:“大妹子,您坐,坐!” “这怎么好呢?怎么好意思呢?”夏婆子嘴里推让着,身体退着,一双小脚往后打了一个趔趄坐了下去。她的身体在座位上扭捏着,如坐针毯。 “您老是俺许家的贵客,理应上座,理应接受俺跪谢……”许老太太一边说着,一边往后退了一步,一边撩起裙摆,准备跪下去。 夏婆子急忙从椅子上跳起身,伸出一双颤抖的手,嘴角哆嗦:“哪敢?哪敢?您这是折煞俺一个乡下佬了。” “您先坐着,”许老太太又把夏婆子扶到椅子上坐下,语气关切:“您歇歇脚,走了这么远的路,一定累了,又这么热的天,早知道您来,俺安排马车去接您……” 安顿好夏婆子,许老太太又转过身走近夏蝉,她向夏蝉敞开了怀抱。“孩子,过来,过来,让大娘看看,看看你……” 夏蝉抬起眼角偷偷瞄瞄门口旁边站着的宝根,他依旧那样傻乎乎地站着,她看着心疼。 许老太太把夏蝉搂在怀里,她抬起一只手抚摸着夏蝉的小脸,嘴里啧啧着。自从她小女儿平安回到家,她一直都想去见见这个女孩,姚訾顺怕有鬼子盯着许家一举一动,就没让她去打扰夏家。她让人给夏家送钱,夏家没收。此时夏家自己找上门,一定是遇到了过不去的坎,她必须全力而为。 一旁的宝根一时不知道说什么,也没有他插话的机会。他没想到夏家与许家还有这么深的渊源。一双无处安放的大手一会儿握在胸前互相揉搓着,一会儿在他的裤子两边擦着,擦出两道汗水的痕迹;垂着的额头上冒着汗珠子,汗珠子顺着他俊郎的脸颊流到了他的脖子,浸湿了他的衣衫。 夏蝉的目光一直看着门口,许老太太顺着夏蝉的目光看过去,是呀,刚刚许连姣带进三个人,她怎么把这个小伙子忘了呢?吆,这个小伙子怎么这么面熟呀?许老太太满眼惊愕,一时半会儿她又想不起在哪儿见过。她把脸又转向身后的夏婆子,喜相地问:“这是您的姑爷,是吗?” 夏婆子一愣神,她不明白许老太太话里意思,当她看到许老太太面对的方向,她满脸尴尬,她急忙抬起胳膊摆摆手,把身子转到了另一边。 夏蝉脸红了。 一旁的许连姣插话说:“祖母,您仔细看看,您不觉得他很面熟吗?” 许老太太往门口方向走了一步,她的目光在宝根脸上来来回回扫着,她用牙齿咬咬下嘴唇皱皱眉头,晃晃下巴颏。 “祖母老了,真的忘事了,他是赵妈的儿子呀,您真的不记得了?”许连姣喟然叹曰:“祖母,您不服老不行呀!” “是宝儿?是宝儿。”许老太太的身体往前踉跄了一步,满眼惊异。 宝根伸出双手扶着老人,嘴里说着:“许老太太,俺宝儿给您见礼了。”宝根“扑通”跪了下去。 宝根曾在沙河街学校上过五年学,他的学费都是许家给出的,这也是赵妈念许家好的主要原因。 “赵妈,来人,不,把宝儿带去见赵妈。”许老太太声音激动:“赵妈天天念叨孩子,没想到人不经念叨。孩子,你去吧,去见见你的母亲,她真的好想你呀……” 宝根被许家丫鬟带走了,看着宝根离去的背影,夏蝉往前追了一步,夏婆子嗓子眼里轻轻咳嗽了一声,夏蝉嘟囔着嘴巴站稳了脚步,一脸的不高兴。 许连姣把一切看在眼里,她偷偷笑了。 许连姣走近夏蝉,她拉起了夏蝉的手,她的心一哆嗦,这双小手真的很粗糙,手心满是茧子,让她心升可怜。 “祖母,俺带着夏姑娘去见见小姑姑,可好?”许连姣抬起头看着许老太太问:“您陪着夏太太说会话儿,俺就不打扰您啦。” 夏婆子往前挺挺身子,瞪着昏花的眼睛狠狠瞥了一眼夏蝉,这个丫头心里挂着那个男孩,真是羞死人了,哪有女孩去追男孩的道理?“唉!”夏婆子在心里叹了口气。 许老太太把身子坐到夏婆子旁边的椅子上,抬头看了一眼许连姣,又扭脸看着夏婆子,慢声细语:“大妹子,三丫头身体一直很虚弱,本想让她来给您见礼,只是,她昨天来了月事起不得床,您老不要见怪啊。” “哪里?哪里?俺知道,俺家蝉儿性格活泼又野,就怕她……”夏婆子扭着上身,嘴里叨咕着:“就怕她给三小姐添乱不是吗?” “不,大妹子,俺家三丫头与夏姑娘很投缘,前几天她一直想去找你们,俺不放心,没让她去,是俺许家做事不周到。” “不,不…”夏婆子嘴角抽搐了一下,一时语塞。 在两个老太婆互相絮絮叨叨的时候,许连姣拉着夏蝉的小手窜出了堂屋。 许家的院子真大呀,夏蝉满眼都是惊讶,院里的长廊像是几十只蚯蚓缠在一起,连着几条石基路,连着几个小院,连着院门口,院门口的门洞子里探出一个窄窄的小脸,那是冥爷。 冥爷把他细瘦的身体贴在墙上,他的眼睛穿过了长廊瞄着堂屋的门口,他听到了从堂屋里传来的笑声,他只是没听明白堂屋里的人在说什么?只有许老太太的惊呼声:”宝儿?!“ 他身体一颤,宝儿不是赵妈的儿子吗?难道那个青年是赵妈的儿子?真是一个结实的小伙子。他满心羡慕,再回头想想自己孑然一身,他有点失落,脸色有红变青,由青变白。他无精打采地扭转身子,慢腾腾准备坐回小凳子上,突然,他听到了两个女孩有说有笑的声音,他再次站直腰身把头探出去,只见许连姣手里拉着那个一头短发的女孩窜出了堂屋,她们的脚步沿着长廊往前走着。 夏蝉一扭脸,她看到了躲在门洞子里的冥爷,她向冥爷伸伸舌头扮了一个鬼脸。冥爷狼狈地笑了笑,他抬起骨瘦如柴的手摆了摆,就在一瞬间,他心里突然喜欢上了这个女孩,那种说不清的喜欢,好像这个女孩是他上辈子的故交,难道上辈子俺冥爷也有孩子?这个女孩是俺上辈子的孩子吗?冥爷心里第一次有了一种亲情的感觉,他呆呆地目送着女孩往后院而去的背影,他心里平添了一种欢喜。 往前走,穿过堂屋的后山墙,是一个很大的池塘,热风吹拂,波光粼粼;荷花摇曳,袅袅婷婷。 池塘上有一座桥,一座镶嵌着景泰蓝的月亮桥,桥身不宽,也不算太长,抬头看过去,桥的对面有几处房子,房子下面还有一个很大的花坛,花坛旁边往东西通着几处院子…… “过了桥,往前走就到了……”许连姣拉着夏蝉的手迈上了月亮桥。 夏蝉就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晕头转向,眼花缭乱。 桥面上,顾小敏的小身子趴在桥栏杆上,眼睛盯着池塘里跳跃的鱼儿,她一只手里攥着一缕青草,她用另一只手的指甲掐着草叶子,掐的一点点的,然后撒进池塘,那一些稀碎稀碎的草在桥下面洋洋洒洒,慢慢飘落下去,在水面上浮着,鱼儿互相推搡着、互相争抢着……顾小敏“咯咯咯”地笑着。 耳边传来了脚步声,顾小敏猛一抬头,她的目光撞上了夏蝉一双灵动的眼睛,这个女孩怎么这么面熟? 顾小敏的手一抖,手心里的青草洒落,她只感觉心慌意乱,这种感觉第二次发生,真实的心慌意乱,更多的是凄凉。 她情不自禁地站直了身体,直愣愣地盯着从眼前走过的女孩,女孩一头短发,一脸俊秀……左耳朵上有一个疤痕,一个不算太清晰的疤痕,这个疤痕也许没有人注意,而,此时此刻顾小敏注意到了,她全身哆嗦了一下,两行眼泪夺眶而出,嘴里喊着:“二姐~”她的脚步情不自禁地向前追了几步。 这个时候许连姣已经迈下了桥。夏蝉的一只脚刚刚抬起来,耳边传来了女孩的呼唤,带着泪的呼唤,她的心脏突然塞进了好多冰块,她手脚的血液瞬间不再流淌,这么热的天,她感觉到了冷。刚刚在桥面上她也发现了那个小丫头,她也有曾相识的感觉,而此时听到身后小丫头的呼唤,她收回了迈出去的脚步,她猛地转回身,她迎着小丫头跑过去。 顾小敏扑进了夏蝉的怀里大哭,用一双小手紧紧抱着夏蝉,生怕一松手就再也见不到她二姐了,虽然她不曾见过她的二姐,她感觉眼前的女孩就是她的二姐。她嘴里含着泪一遍一遍地喊着:“二姐……二姐……” 夏蝉举起颤抖的手抚摸着顾小敏的小脑袋,无法克制的泪水夺眶而出。夏蝉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激动?更不知自己为什么流泪? 桥下,许连姣听到两个女孩的哭,她停下了脚步。 第五十二章灯下 许家院子的灯在天黑之前就亮了。 几个丫鬟的身影在院子的长廊里穿梭,她们有的手里端着茶盘,有的端着果盘,互相擦着身体走过,嘴里悄悄地、匆匆地聊侃一句两句。 灯光穿过池塘,在水面上荡漾;飘过房檐和长廊,与各个屋子里的灯交相映辉。 赵妈在她的屋子里收拾宝根的衣服,她嘴里絮絮叨叨:“这一些衣服都是娘给你缝制的,瞅瞅你身上的汗衫,瘦的系不上扣子了。快脱下来,有时间俺改改它……” “娘,您有时间就歇歇,不要太累,儿子不在您身边,您要好好照顾自己,明儿俺就走了,您不要惦记俺……” “不惦记,不惦记,去坊茨小镇挺好的,工作的地儿也好,不会挨饿,娘以后就放心啦!”赵妈嘴里说着,她走近了床边,从她枕头下面抓起一件汗衫,她转身递给宝根说:“来,来,把这件汗衫换上……宝根呀,孙小姐跟俺说,有一个姑娘喜欢上了你,听说那个姑娘很能吃苦,还仗义,还漂亮……” 宝根沉默。 许家的堂屋里,许老太太与夏婆子一边喝茶,一边聊天。两个丫鬟在她们身后举着蒲扇,一下一下地忽闪着。 夏婆子的言谈举止比她刚刚踏进许家大院时自然了好多,她的双腿盘坐在椅子上,一手端着冒着热气的茶碗,一手抓着茶碗盖,她时不时抬起眼角偷偷打量着许老太太,这个许老太太模样可真精致细腻,虽然岁月磨去了她年轻的美貌,但,俊秀与优雅依旧展现在她的笑靥里,一言一笑,一举一动,那么安详又端庄。 正在这时,丫鬟在堂屋门口外面轻轻禀报:“老太太,罗小姐求见。” 许老太太手里的茶碗一哆嗦,少顷,她扭身把茶碗放到桌子上,两缕欢喜擦过眼角。她挺挺前胸,整整衣襟,把身体坐正。“请她进来吧!” 她的动作没有逃过夏婆子老奸巨猾的眼睛,夏婆子从她手里的茶碗上抬起眼角,张张嘴巴,她只撅着嘴角在茶碗上嘬了一口,她的耳朵认真地听着堂屋门口的脚步声,她的脑袋里打着问好,罗小姐?不会是她吧? 一抬头,如一席云霞拽着一阵风、一抹茉莉香悄然而至。刹那间堂屋里粲然生辉,来人身上的光比头顶上的灯都亮。 容貌娇艳,眼波盈盈,肌肤如雪,腰如束素,齿如含贝,唇角向上翘着流露出文雅和沉静,还有一丝倔强。 在窄窄的俏肩之上荡着两个珍珠镶金耳坠,头上翠兰紧箍髽髻,顺丝顺绺;一身淡绿色绸子对襟长褂,飘飘洒洒拖在膝盖之下;一条灰色锦缎螺纹裙子,裙角一圈玉兰花,一花一叶针脚细腻精美,裙摆之下时隐时现一双绣花黑布鞋;长长的玉臂上托着一袭葱绿轻纱,薄纱随着不快不慢的脚步飘起飘落,真是娴静似娇花照水,行动如弱柳扶风。 来人正是罗一品。 罗一品一抬头,只见上座坐着夏婆子,夏婆子她认识呀。 夏婆子一眨眼,她也认出了罗一品,往前探探脖子,惊愕地瞪大了眼睛。夏婆子多聪明,毕竟这儿是许家,哪有她说话的权利?多一句不如少一句。她扭扭脖子咽了一下嗓子,把眼睛继续低垂到手里的茶碗上,装作不认识罗一品的样子。 罗一品的脑瓜子“腾”冒出一层汗珠子,她一会儿看看夏婆子,一会儿看看许老太太,一时不知先给谁行礼。 夏婆子没听到罗一品说话,她斜斜肩膀向罗一品丢了一个眼神,又向她右侧端坐的许老太太挤挤右眼。 罗一品心领会神,她抬起脚步走近许老太太,双手放在右小腹上,往前弓着腰,眼睛低垂,嘴里说:“罗一品给许老太太见礼了。” “你给夏太太见礼,她是咱们许家的贵客,更是许家的救命恩人。” “咱们许家”这四个字让夏婆子一皱眉,罗一品与许家什么关系呢? 罗一品把身子转向夏婆子,声音清脆:“罗一品给夏太太行礼。” 夏婆子慌忙把两条盘着的腿耷拉到地面上,她想站起身来。一旁的许老太太伸出一条胳膊挡在夏婆子面前,不紧不慢地说:“大妹子,孩子应该给您见礼,您坐好了,喝茶,喝茶。”然后她又把头转向罗一品,语气温和:“你去见见你的舅姥爷吧,我和夏太太有话要聊。” 还没说上一句话,罗一品被许老太太撵出了堂屋。 罗一品怎么突然来到了许家呢?是江德州捎话给她,许家老太太和舅姥爷要见见她,她本不想来,她母亲金珠儿劝说她,道:“她早晚都是你的婆婆,她捎话给你,找你商量事儿,说明她老人家瞧得起你,你如果还是为了一件事情耿耿于怀,那就是心胸狭隘。你们为了国家而不顾及个人生命安全,这件小事算什么呢?” 就这样,罗一品吃罢晚饭直奔许家。她没想到夏婆子在许家,看情景夏婆子来了好长时间了,她把夏蝉一个人丢在弯头村?不可能。那么夏蝉也在许家,她去哪儿了? 夏蝉在许婉婷的屋里。 许婉婷的屋子里,三个姑娘围坐在茶桌前。茶桌上摆着一盘子梅花饼,一盘水果,还有一壶热气腾腾的茶。 夏蝉满脸泪痕,月亮桥上的那一幕让她变得忧伤沉静。 “夏姑娘,你不要难受,她也许真的是你的妹妹,看你们两个的模样,真的很像呀。”许婉婷的脸上也挂着泪,声音带着怜悯。 “俺知道,俺从小知道俺娘不是俺的亲生母亲,可是,她对俺很好,虽然不能给俺锦衣玉食,有好吃的她都留给俺,每天俺去卖柴,无论多晚回家她都站在门口等俺,她心里的焦虑与不放心都挂在脸上……她是一个好娘,俺要孝顺她,不能为了找俺的亲生父母而丢弃她,更不想让她伤心。” 听了夏蝉嘴里的话,许连姣看看许婉婷,两人相视一笑。 “无论怎么样,你都要把敏儿丫头认作妹妹,让她有一个依靠,她已经认准了你是她的二姐。”许连姣抬起头,微笑地看着夏蝉说:“这件事,咱们先放下,听赵妈说,宝根要去坊茨小镇面包店工作,明早上就走,夏姑娘,你心里怎么想?” “他要去哪?”夏蝉“腾”从凳子上站了起来。她心里莫名其妙地害怕,她怕宝根去了坊茨就会把她忘记,她听说坊茨小镇的姑娘都很漂亮,还摩登。 “你真的喜欢上宝根了?”许连姣瞪着一双调皮的眼睛盯着夏蝉的脸,这张脸上有一双好看的大眼睛,挂着情不自禁的张煌;一片羞红从眉眼滑到了她俊秀的脸颊,延伸到她光滑圆润的脖颈。 夏蝉没听到许连姣说什么,她眼前都是宝根的音容笑貌,一头青丝黑发,顺溜地垂在宽厚耳旁;眼睛乌黑,柔和又炯炯有神,却不敢正视她的眼睛;模样无可挑剔,形态憨厚可爱。 “俺已经与赵妈说了你的心思,不知是不是俺多嘴?”许连姣站起身走到夏蝉的身边,她把一只手搭在夏蝉的肩膀上,扭脸看了一眼许婉婷,嘴里说:“爱情需要自己去争取,而不是像某一些娇小姐喜欢一个人只会流泪,只会多愁善感……” 许婉婷垂下了头,脸上涨起一片红晕,她知道许连姣嘴里话是说给她听的。“你们误会了,我其实不喜欢假装一本正经的样子,也不想做扭捏作态的小女子。有时候想,自己是一个男孩就好了,可惜偏偏是一个女孩,受封建礼数的约束。今生不能做男孩是我最大的遗憾,我想像连盛那样拿起武器奔扑前线杀鬼子,而今,我只能坐在这个屋子里呜呼哀哉。” 许婉婷的话让夏蝉和许连姣翘起了大拇指。 这时,屋门口外面传来了脚步声,还有两个丫头的低低细语。 “秋儿,谁呀?”许连姣把目光转向屋门口。 “孙小姐,老太太屋里丫鬟传话过来,让夏姑娘过去,她老人家有话要说。” “我陪着夏姑娘去,我正好给夏大娘见个礼。”许婉婷一边说着,一边抓着裙摆站起身来。 三个姑娘前后迈出了屋门槛。 往前走了几步,许婉婷停下了脚步,她扭身看看跟在她身后的丫鬟秋儿,嘱咐了一句:“你不用跟着了,有夏姑娘陪着俺就行了。” 秋儿弓着腰站稳脚步,压低声音:“俺看到那个罗小姐刚刚去了舅老爷屋子。” “真的?好!”许连姣和许婉婷异口同声。 “我去见见她……”许连姣说完匆匆往舅老爷住的屋子方向而去。 许婉婷的身影出现在堂屋门口,夏婆子从坐着的椅子上一下窜了起来,她提提裤腰向前一步,迎着许婉婷弓腰行礼。 “夏大娘,您好,婉婷给您跪下了,您老的救命之恩,俺婉婷没齿难忘。”“扑通”许婉婷跪在夏婆子眼前。 夏婆子慌忙伸出手去拉起许婉婷,腮帮子哆嗦着:“快起来,快起来,折煞俺了,听说三小姐身体不爽,这一看真是的,瞅瞅这张小脸,比那个时候还瘦,瘦了不少呢。” 堂屋里多了一个女人,她的眼睛盯在夏蝉的脸上,夏蝉只感觉脸红心跳,好像心里咕嘟咕嘟冒出一些热浪跑到了脸上,变成了大汗,汗水流到了脖子,顺着脖子流到了前胸。 这个女人就是赵妈。 “大家都坐吧,今儿俺想多一嘴……”许老太太轻轻咳嗽了一声,她也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她走近夏婆子,伸出手拉着夏婆子的手。 “大妹子,坐,坐,咱们还是说正事吧。”扶着夏婆子坐下,许老太太站直身体,把目光转向夏蝉,说:“夏蝉姑娘和宝根岁数不相上下,我是看着宝根长大的,也算宝根的长辈……夏姑娘你人品模样无可挑剔,招人稀罕,今儿我想把你许配给宝根,不知夏姑娘是否同意?” 听了许老太太嘴里一席话,夏蝉满脸羞涩,她的心脏“砰砰砰”直跳,跳得她心慌意乱。 正在这时,屋门口外面的台阶下传来了宝根的声音:“俺不同意……” 他的话让屋里的人大吃一惊。更让夏婆子满脸臊得慌,她抓着茶碗的手直哆嗦。夏蝉的眼泪夺眶而出。 大家哪儿知道宝根心里的为难。宝根是一个青年小伙子,也有七情六欲,他心里也有点喜欢夏蝉,夏蝉活泼开朗,又俊秀,更对他有意,他也不傻,他看的出来,可是,他对说媳妇成家这件事还没有仔细想过,自己是一个游击队员,说媳妇这件事也要与上级说说,怎么能没有组织纪律性呢?再说,他要杀鬼子,杀鬼子是提着脑袋的事情,随时都有可能丢了性命,这不是害了姑娘吗? “这是一件好事!”罗一品的声音从宝根身后传来。 宝根挪了挪脚步,抬起头顺着声音看过去,屋檐下的灯照在罗一品的脸上。宝根认识罗一品,罗一品不仅是游击队员,更是他的领导,他这次去坊茨小镇工作就是她的安排。 “你可以带着夏蝉一起去坊茨。”罗一品从宝根身边走过,一抬脚迈进了堂屋,直奔垂着头流泪的夏蝉,声音温和:“夏姑娘,宝根喜欢你,他只是身不由己。” 夏蝉一抬头,一惊,嘴里结结巴巴:“一品夫人,您怎么在这儿?” “夏蝉,你去坊茨吧,你的娘有我照顾。” 罗一品又扭脸看看屋里其他人,不好意思地弯弯腰,笑笑说:“俺要与夏蝉姑娘单独说说话,希望各位长辈不要怪责俺无礼。” 罗一品拉着夏蝉迈出了堂屋,走过长廊,眼前到了月亮桥,罗一品站稳了脚步。池塘旁边的灯光照在夏蝉俊秀的小脸上,满脸的泪,满脸的伤心。 罗一品扭脸看着泪水盈盈的夏蝉,语重心长地说:“夏蝉,宝根是抗日游击队员,他是带着任务去坊茨,我们正在找一个女孩去坊茨,坊茨医院有我们的人,需要一个聪明伶俐的姑娘与她联系……” 夏蝉像在听故事,她对宝根的爱又多了敬佩。 “那个在医院工作的姑娘名字叫沃仟溪,她是你的大姐,顾小敏是你的三妹……你们是顾家的三姐妹。” 第五十三章人心险恶 太阳从蟠龙山的东面升起,照在许家院子里。 顾小敏从池塘边走过,踏上石基路,她纤细的小身影在桂花树下闪过。几个擦肩而过的丫鬟与她打着招呼。 池塘的水碧青青的,波光潋滟,托举着荷花的荷叶像一只只小船在水里慢悠悠地游动;月亮桥旁边的翠竹站在风里,轻微地摇摆着腰肢,把池塘当成了梳妆镜;喜鹊落在高高的屋檐上,舒展着嘹亮的歌喉,讨好着许家院子里穿梭的身影;假山旁边的石榴树上,红油油的叶子和花缀满枝头,带果的花儿像一个个小葫芦。 小春儿一只手里端着果盘,果盘上有一摞葡萄,她的另一只手里抓着一撮葡萄往嘴里塞着,她一歪身子,撅着小嘴,把葡萄籽吐进路旁的花坛里,她站直身体看到了迎面而来的顾小敏。 “她的二姐是咱们许家三小姐的朋友……”公鸭嗓走在小春的身后,声音里带着惊羡:“听说,她二姐还是赵妈的儿媳妇,昨天俺与赵妈儿子打了一个照面,小伙子一表人才。” 小春儿没说话,她停下脚步,她脸上的伤疤随着她歪斜的嘴脸跳动,她用一只眼角盯着走近的顾小敏,嘴里讪笑着:“小敏妹妹,以后有什么好事不要忘了俺春姐,毕竟咱俩同岁,在俺心里一直把你当妹妹。” 小敏停下脚步点点头。 小春儿又往嘴里塞了一颗葡萄,葡萄太甜,齁着她了,她弯下腰咳嗽了几声,少顷,她用一只小拳头“砰砰砰”敲打着她的前胸。 顾小敏继续往前走着,她的右手揣在上衣口袋里,口袋里放着一个树枝做的小弹弓。她的眼睛弯着,嘴咧着,翻来覆去地摸一下它的柄,再摸一下它上面的皮筋。这是她二姐夏蝉离开许家时送给她的,二姐说这个弹弓跟着她五六年了,是她身上最稀罕的一件物件,留给妹妹做个纪念。 二姐说她有时间再来看小敏,让小敏好好照顾自己,还说她去找大姐,找到大姐也带来许家~想到这儿,顾小敏情不自禁地笑了,她“咯咯咯”的笑声飘到了小春儿和公鸭嗓的耳边,小春儿怒着嘴角,眼里闪着嫉妒的光。 风拽着一点点阳光窜进了舅老爷的屋子。 舅老爷的屋门敞着,窗户也敞着,屋里一切都是明亮的。 吃罢早饭舅老爷睡了一个回笼觉,醒来半天了,他睁着细细眉眼瞅着房梁半天没说话。许连盛与金珠儿去了沧州许金府,今早上天不亮就走了,路上到处都是鬼子的关卡,他怎么能不担心? 顾小敏手里端着一壶茶,衣兜里鼓鼓囊囊装着两个苹果,走进了屋子,舅老爷也没有转一下眼珠子。 顾小敏把两个苹果从衣兜里掏出来放在桌子上,轻轻说:“这是火房的廖师傅给您的,他说是他家里来人带来的,让您尝尝鲜。” “他有心了,还想着俺……”舅老爷嘴里的话在嗓子眼里,有气无力。 这时,赵妈的脚步从前院往舅老爷屋子而来,阳光拖着她略长的背形,从长廊穿过。今儿,她换了一套新衣服,这是去年许老太太给她的一套衣服,平日里她没舍得穿。整齐与雅致需要打扮,五十来岁的年纪,这么一捯饬年轻了不少。 她后脑勺上圆形发髻梳的干净利索,插着银制簪子,梅花穗头随着她的脚步上下颠簸,两个燕尾拖压在她的高衣领的后面,鬓角像刀子切得那样整齐,看着清爽;她上身是一件青蓝色方角长褂,大襟和衣领上扣着一粒花生米大小的纽扣,这枚纽扣是银包玉;下身是缎面黑色绣花长裙,身材虽不苗条,却显得聘聘婷婷;脸上抹了一层薄薄的脂粉,色泽红润,像是喝了点酒似的,眼梢和脸颊上挂着浅粉色。 称心与欢悦从昨天就挂在赵妈的脸上,给人喜相的感觉。 赵妈一撩裙摆踏进了屋门槛,直接走到了舅老爷床边上。 “你不是来看我这个老不死的吧?”舅老爷从高高的枕头上抬起头,嘴里不阴不阳。 “是,舅老爷您醒了,不再眯口了?或者喝口茶,再吸一袋烟……老太太让俺给丫头送月钱,这一晃啊,又一个月了,顺便俺来瞭丫头一眼,这丫头与俺有缘,以后您冲俺的面子把脾气收敛一些。今天外面很忙,没时间跟您老多聊,俺有几句心里话与小丫头交代一下。” ”没俺的事儿,您就当俺是空气不存在,您赵妈随边说。俺不可能出去,懒得动。”舅老爷锁锁肩膀,把他细瘦的身体转向窗口,他的眼睛直勾勾盯着院里那几棵杏树。 赵妈转身走近一旁的顾小敏,把手里两块大洋递到顾小敏的眼前,说:“丫头,咱们要记许家的好,许家就是咱们的亲人,有事儿别掖在心里,跟俺说也可以,跟舅老爷说也可以,今儿俺只搁下这句话,前院还忙,就不在这儿耽误时间了,俺走了。” 走到门口,赵妈停下脚步,扭着脖子向床上躺着的舅老爷斜楞了一眼,抿了抿嘴角。 看着赵妈匆匆离开了屋子。舅老爷从床上坐了起来,他一伸手抓起桌子上的长烟杆,小敏急忙走过去,抓起桌边上的洋火。舅老爷晃晃他松垮垮的下巴颏,嘴里长吁短叹,说:“今天不抽了,丫头,你出去吧,让俺一个人静静。” 顾小敏没有动,她咬咬唇角,有话要说的样子。 “怎么?小丫头有事吗?” 顾小敏垂着头,眼睛盯着脚上的鞋子,嘴里试探着问:“舅老爷,俺想去街上转转,买点针头线脑……可以吗?” “你们这一些小丫头都一个德行,有了钱不是买布头就是买礼物……去吧,去吧!”舅老爷抬起胳膊向屋门口摆摆手。 顾小敏弓着腰退到屋门口,转身就要离去。 “丫头,注意安全!”身后传来舅老爷不放心的嘱咐。 沙河街冷冷清清。热风拽着一些灰尘与树叶在街角荡漾,落在行人的脚下,落在墙角旮旯里。 阴暗潮湿的角落里躺着几个蓬头垢面的乞丐,他们用胳膊肘支撑着地面,大敞开着胸膛,露出一身脏兮兮的肌肤。一会儿,眯着眼角瞭着半空,一只手挠着前胸,挠出一溜溜黑色的泥;一会儿,从肩膀上瞥斜着嘴角,紧紧盯着从旁边走过的行人;一会儿嘴里叨唠着:那个大烟鬼能来吗?另一个用鼻音回答:每个月尾他准时在这儿出现。 一品点心铺子门前没有人,只有一个货架子,货架上摆着几样点心。 一身黄色警服的刘奇背着手在街上迈着四方步,他手里抓着一根警棍。他的脚步不紧不慢地、晃悠悠停在了一品点心铺子门前。张妈从旁边的火烧铺子里抬起头看了他一眼,没搭话。 刘奇一下怒起了脸,沙河街上还没有哪个人见了他不主动打招呼的?要想在沙河街上树立威望,必须让这一些贱民害怕他,想到这儿,他举起了手里的警棍在火烧筐上“咵咵”敲了两下,瞬间摆得整整齐齐的火烧东歪西倒。 “刘巡警,您真是闲的没事干,敲俺的火烧筐干什么?”张妈嘴里高声埋怨着。 随着张妈的声音,从火烧铺子后院迈出一个壮实的、赤裸着上身的男人,浑身黝黑黑的,粗大的汗毛孔冒着汗珠子,每个汗珠子粘着油星子;男人脖子上挂着一个长长的、黑不溜秋的围裙,围裙上摞着几层补丁,垂到他的膝盖;他手里抓着一个大水瓢,瓢里的水随着他有力的大脚丫晃荡着,哩哩啦啦到了店门口。 “怎么?有钱没地方花了吗?想把这筐火烧包圆吗?”男人嘴里吼着。 一见到这个男人,刘奇慌忙收回警棍藏到身后,把他的腰弯下去,低头垂目,满脸堆着阴奉阳违,声音小心翼翼:“吆,张掌柜的,您热不热呀,瞅瞅您这一身汗……这热天守着火炉子就等于烤油。” 男人也不搭话,把手里的水瓢子放到嘴边,“咕嘟咕嘟”,一多半的水顺着他胡子拉碴的大嘴巴流到了胸膛,顺着胸膛流到了围裙,随着围裙流到了地上。 “有事吗?刘长官。”男人抬起大手抹抹嘴角,身子往铺子外面探了探。 “有,有,那个一品夫人去哪儿了?俺找她有点事问问。” “不知道!” “这条街道,日本人想用它……您早听说了吧?”刘奇抬起手挠挠后脑勺,嘴里喃喃着,他不敢看男人的脸,这张脸没有一丝笑容,只有愤慨。 “日本人想用这条街道,做什么?我们在这儿生活了半辈子了,日本人想要就给他吗?” 男人嘴里一边说着,一边把手里的水瓢狠狠摔出了铺子,“吧唧”水瓢在刘奇的脚下跳了几下。 刘奇一激灵,扒着眼珠子退了几步,危殆地盯着脚下裂为两半的水瓢,越看越像他的脑瓜子,他满眼惊恐,没说出一个字。这条街上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张老板天不怕地不怕,又有一身蛮力,用他的大手做出来的火烧有咬劲,这也是他家火烧铺子屹立不倒的招牌。 刘奇灰溜溜走了。 刘奇的背后传来男人的骂骂咧咧:“骂个姥姥的,不让人活了呀……不让我好活,谁也别想过好日子!” 顾小敏的脚步穿过了沙河街西口,抬起头,前面一堵墙下出现了小春儿的身影。 顾小敏皱皱眉梢,小春儿什么时候出来的呢?仔细地看过去,小春儿旁边还有一个细小个子的男人,四十几岁的模样,黄啦啦的脸色,嘴角吐着哈喇子,伸着一双骨瘦如柴的大手抓着小春的胳膊。 小春在挣扎,身体扭曲,嘴里喊着:“爹,您放手,俺没有钱,只有这一块大洋,都给您了……” “你想骗你老子,没门!每个月许家给你多少钱?你以为老子不清楚吗?今天正好又一个月,至少有两块大洋吧,你只给俺一块……” 就在春儿与她父亲争执的时候,那一些乞丐从墙角“腾”跳了出来,他们扑向了那个面黄肌廋的男人,抡起拳头劈头盖脸就打。 “杜蝎子,我们找你好几天了,今天你跑不掉了,欠我们老板的钱什么时候换?快说!”那一些乞丐嘴里一边叫喊着,一边打着,打得那个男人满嘴求饶、满地打滚。 春儿吓得抱着头就跑,往前跑了一步撞进了顾小敏的怀里,她一愣神,瞪着惊慌失措的眼神,嘴里哀求着:“小敏妹妹,救命呀!” 那一帮乞丐转眼扑了过来,春儿缩着脖子躲到了顾小敏身后。顾小敏傻乎乎地站着。 几个乞丐抬起脏兮兮的手,把挡在脸前的乱发撩到了耳后,他们的眼睛在顾小敏脸上打量着,其中有一个往前一步,伸手一把抓住顾小敏的细胳膊,嘴里骂着:“丫头片子,你爹欠债,有你来换。” 小春儿眼珠子一转,伸出双手往前一推,把顾小敏推了一个趔趄。“她是杜蝎子的女儿,你们看看她是不是值几个钱……” 顾小敏被春儿嘴里的话吓了一跳,她惶恐地扭转身,在一瞬间春儿脸上的疤痕无限地扩大,变成了吃人的恶魔。 几个乞丐“呼啦”把顾小敏围在中间。 “俺不是,不是!”看着眼前面目狰狞的乞丐,顾小敏害怕了,她慌乱地辩白:“俺不是,俺不姓杜。” 一个乞丐抓着杜蝎子的后脖子,拎到了顾小敏和小春儿眼前,大声问:“这两个女孩,哪个是你的女儿?” 杜蝎子看看他的女儿春儿,春儿满脸流着泪,向他摇头。 再扭脸看看无辜的顾小敏,他竟然抬起鸡爪子手指着顾小敏,嘴角吐着血水说:“她是我的女儿,在许家做丫头……” 听着杜蝎子嘴里胡说八道,顾小敏大惊失色。 “这个丫头能卖几个钱,带走……”两个乞丐抓住了顾小敏的胳膊。 顾小敏可怜巴巴地看着春儿,她多么希望春儿回心转意。 “春儿姐姐,你说句话,告诉他们俺不是……” 春儿撇撇嘴角,一扭身扬长而去。 不远处,张妈从火烧铺子里迈出脚,弯腰准备捡起地上的水瓢,不经意地一抬头,看到了几个乞丐抓着一个小女孩往沙河街的西南方向而去。女孩在哭啼,在哀求,从小女孩衣服口袋里滑出一样东西。 第五十四章巴爷 一眨眼,那些乞丐消失不见了。张妈慌里慌张冲过去,地上只有一把小弹弓,弯腰抓在手里,一时不知所措,眯着眼摇摇头,唉声叹息:不知哪家丫头又落入魔爪? 咱们再说顾小敏。 几个乞丐拽着顾小敏蹿过几条巷子,巷子里有五花八门的马桶一个挨着一个,臭气冲天,苍蝇乱飞。 听到急匆匆的、“哐哐哐”的脚步声,巷子里门洞子和窗口上探出几个脑袋,顾小敏大声地哭喊求救。 本来支撑着的窗扇“砰”落了下去,窗口的人影不见了;“咣当”门也关上了,没留下半点缝隙;巷子里迎面走过几个人,还没到眼前,哆嗦着身体停下了脚步,抱着头,把脸面对着墙,只留下后背,那么冷酷无情。 拐过另一条巷子,很快到了街尾,路边上停着一辆卡车。那一些人不管三七二十一扯着顾小敏衣领子,把她扔上了车厢。 跟着顾小敏上车的只有一个乞丐,其他的一转身,一眨眼又钻进了巷子,行踪诡异。 顾小敏躲在车厢角落里,蜷缩着身体,从胳膊肘下抬起泪眼看看旁边坐着的男人:他揣着双手,眯着眼,像睡着了。 顾小敏偷偷扭脸往车下面瞄了一眼,卡车在一条山路上行驶,路旁的小树在飞快地倒着跑,车轱辘下扬起黑色的尘雾。 “不要乱动,跳车就会死,摔不死也要变成残疾。”凶巴巴的声音从假装睡觉的男人嘴里蹿出来。 “俺不是那个杜蝎子的女儿……”这是顾小敏最后的希望,希望眼前的人把她放了。 “我们知道。杜蝎子的名字不是虚有其名,算你这个丫头倒霉,遇到了他们父女。他女儿那个样子,不值几个钱……” 听了眼前人的话,顾小敏完全失望了,她的身体无力地瘫痪在车厢里。车子继续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上奔驰,她头晕目眩。 风吹着一股股鱼腥味钻进了顾小敏的鼻子,还有一阵一阵香烛的味飘来,顾小敏睁开了眼睛。 眼前是一个小屋子,到处都是蜘蛛网,屋子中间靠墙有一张长方形的桌子,桌子上方墙上有一个壁龛,壁龛里空着;桌子上有一个香炉,香炉里有残香;旁边还有一扇开着的小窗户,窗棂完整;窗棂上的纸已经泛黄,有的地方已经碎了,露着一个个大小不一的孔,风从那一些孔里穿进来,像吹哨子;南墙上还有一扇小门,看着不高,门上油漆斑驳,主要红色为主。 门与门框之间露着一丝缝,顾小敏心里一喜,她往前走了一步,战战兢兢抬起手,使劲往外一推,眼前的门竟然开了。 门开的一瞬间,一道光、一片绿映入眼帘。 一条河流绕山而行,水是白的,白得耀眼;山是绿的,绿得青。踏出门,脚步落在院子里,有雨珠从天上而来,伸出手去,那又不像是雨,好像是露珠,这个时间点是下午,不可能有露珠,无论是什么?先离开这儿再说。 顾小敏迈开了脚步,她没有目的地向前跑着,跑过一条弯弯曲曲的石基路,跑过一片小草地,她停下了脚步,眼前是一堵厚厚的墙,墙在高高的草丛里只漏出红色的瓦……山在墙的外面,墙横在河流之上。 顾小敏就像被关在笼子里的鸟儿,无路可逃。 蹲下身体,伸出小手,小草湿漉漉的。以前从没有如此用心摸摸它,风里雨里,有它不多,无它不少,没有过多心思理睬它。在坊子矿区时,饥饿的日子,那点能吃的草被塞进了肚子,胃里感觉它是涩的;在许家,花坛里几乎看不到草,都被佣人手里的铁锹铲除了。这儿的草这么厚,不知能不能吃?饿了,肚子在“咕咕”叫,无论这片草能不能吃,先填饱肚子再说。 “丫头,你在做什么呢?”一个男人的声音从头顶飞来。 顾小敏一激灵,这个声音从哪儿来?没听到一点的脚步声,她张煌地顺着声音看过去,只见一个老头站在她的眼前,头上戴着一顶破草帽,冒沿扎煞着灰白色的、烂七八糟的头发,与一般的农民没有什么差别;眉毛不算太浓,也不细,多半是白色;脸膛紫红色,双颊清瘦凹陷着;下陷的眼珠子是双眼皮,很有精神;落满补丁的青布汗衫脏兮兮的,有几个补丁也碎了,粘着淤泥;腰上插着一根长烟杆,烟荷包挂在右胯上,随着他的动作左右摇摆;腿上一条灰布裤子很肥大,裤腿卷到膝盖,露着干瘦、黑黝黝的小腿,右小腿上有一个很清晰的大疤,泛着青白的光;一双露着脚指头的布鞋看不清颜色,也挂满了泥浆。 顾小敏慌忙站直身体,把双手攥在一起,把腰深深弓下去,声音紧张,说:“您好,舅老爷……” “哈哈哈哈,舅老爷?”眼前的老人手里还抓着一个鱼篓,他弯腰把鱼篓放在了地上,鱼篓里跳出一条鱼,鱼儿在草地上扭着滑溜溜的身子乱窜。 “丫头,你看俺老巴像你的舅老爷吗?” 顾小敏不敢说话,刚刚她是口误。眼前的人是谁?看着他一身装扮更像个渔夫,这个渔夫从哪儿来? “丫头,这儿是弥河口城隍庙的后院,刚刚那一些兄弟把你送到了俺这儿,他们说让你帮俺做饭洗衣服,你可会做饭?洗衣服没有问题吧?” 老头一席话,顾小敏又害怕了,绑架她的人是他的兄弟,那么这个老头也不是善茬,自己想逃命必须变得乖巧一些,想到这儿,顾小敏挪了一下小脚丫,可怜巴巴地说:“俺会做饭,还会烧茶,还会缝补衣衫,还会给您挑烟。” “喔,挑烟?挑烟就不用你了,没想到你这么点就会做这么多,太好了。”老头语气清爽,温和。顾小敏心里轻松了许多。 巴爷是谁呢?巴爷是混星子里的老人,他年轻的时候在义和团待过,抗击过八国联军,也曾被清政府追杀,他逃到了山东地界,在弥河口码头混了十年之久,他厌烦了打打杀杀刀刃上滚日子的生活,他自愿退位让贤,把头把交椅让给了二头领宗大盲。 宗大盲的名字第三个字本是蟒,只因为他有一只眼是瞎眼,大家偷偷把蟒改成了盲。 宗大盲那只瞎眼安了个玻璃球。说话时那只玻璃球不会转动,瞪得挺大,支撑着上眼皮,上眼皮与眼眉重合,特别可怕。自然,睡觉时他的那只眼也瞪着,瞪着也没用,但,他耳朵特别好使,这是盲人的天性。 宗大盲心狠手辣,如果不让位给他,巴爷必定遭杀身之祸。巴爷很聪明,他想好好活着,死了能有个全尸。 他已经确定退位,还不如顺水推舟,既能稳住宗大盲的心,还能给自己一个清净的生活。巴爷退位后想离开山东,宗大盲不让他走,让他留在后山上,说以后给他养老送终,还不如说是监禁了他,宗大盲是怕巴爷有朝一日反水。 从此以后巴爷就居住在弥河城隍庙的后院,逍遥自在地过活。身无权利,没有人把他当会儿事,但,他如果有什么要求,宗大盲能接受就尽量接受。 前几天他说要个丫头,宗大盲嘿嘿一笑,他以为巴爷寂寞了。 巴爷也不多讲话,他也嘿嘿一笑。 就这样,顾小敏又变成了巴爷的丫头。 “丫头,你饿了吧?”巴爷弯腰抓起地上的鱼儿,一甩手扔进了鱼篓里,嘴里的语气像唠家常:“来吧,咱们去做饭。” 顾小敏垂着头,嘴里也不说话,跟着巴爷的脚步往前走着。 天上真的下雨了,雨丝在风里旋转,落在头顶,凉丝丝的感觉。 “这儿山高,比陆地气温低,丫头,你还有什么衣服吗?” “没……”顾小敏想说:她都不知为什么到了这儿,稀里糊涂被你们抓来了,又不是来做客,还带着衣服行李?您这句话问得有点可笑,这句话顾小敏没敢说出口。 “过几天我让人下山给你去买。”巴爷嘴里话怎么听都是好话,声音平和,让顾小敏更害怕了,这个人不像舅老爷,舅老爷嘴厉害心肠软,而眼前的这个老头说话柔和,谁知道他是不是老奸巨猾、口蜜腹剑的恶魔? 前面到了一个门洞子,巴爷回头看了顾小敏一眼,嘴里说:“丫头,跟着俺走,这儿路太多,人也不少……” 人也不少?哪儿有人呀?顾小敏抬起一双惊奇的小眼睛四处张望,除了眼前的老头,她没看到其他人影。 静静心,听到几声蝉鸣,还有几只鸟“叽叽喳喳”。 听到蝉鸣,顾小敏的手伸进了衣服口袋里,她心里一抽抽,那个弹弓去哪儿了?不会留在那个屋子里吧?想到这儿,她扭身往回跑,她想去找找那只弹弓,那是二姐送给她的念想,不能丢。 “丫头,你去哪儿?”巴爷的脚步停在门洞子外面,他转身盯着顾小敏慌里慌张的背影,皱皱眉头咂咂嘴巴。 顾小敏的脚步刚刚拐过前面的几棵小树,不知从哪儿跳出两个黑衣的男人,他们掐着腰怒视着顾小敏,顾小敏心脏一颤抖,身体往前一扑,差点嘴啃泥,一双大手从后面抓住了她的后衣领子,她惊慌地扭脸看过去,是那个老头巴爷。 巴爷把顾小敏从地上拎了起来,怒着嘴巴,满脸严肃:“丫头,不让你乱跑,你不听话,跟着俺走。” “俺,俺要找回那个弹弓,那是俺二姐给俺的……”两行泪从顾小敏脸上流了下来。 “什么弹弓?胡说八道,走,把眼泪憋回去!”巴爷脸色已经没有了初次见面的温善,只有怒气冲冲,声音严厉。 “……”顾小敏嗓子眼里抽涕着,抬起衣袖擦着眼泪,擦不断,她心里不仅害怕,还有对亲人的思念。 过了门洞子,眼前又是一个小院子,院子墙角有两间矮矮的房子,每个房子有单独的门。 两间房子门口有一个篷子,篷子下面有一个锅灶,锅灶上乌麻黑;锅灶旁边还有一口水井,水井里的水荡在井沿上,像一面镜子。 巴爷把顾小敏带进了一间屋子,屋子里有一张小床,床上有一团被子堆在墙角;靠窗户下面放着一张小桌子,桌子上落着厚厚的灰尘。看样子这间屋子好久没有人住了,到处都是浓浓的发霉的味。 “丫头,以后你就住在这儿,旁边是俺巴爷的房间……不许乱跑!”巴爷嘴里一边说着,一边抬脚迈出了屋子。 屋门口外面传来了几串脚步声,还有一个男人的嗤笑声,声音里带着不怀好意:“巴爷,这小姑娘怎么样?得心吗?模样不差吧?” “挺好的,养大了再说吧。”巴爷调门儿高。 “吆,巴爷,您嫌弃小了,再给您找一个……把这个让给俺们……” “不了,不要麻烦宗爷啦,这个丫头能陪着俺说说话也挺好,起码不寂寞。您带话给宗爷,说俺老巴谢谢他,他还惦记着俺,什么事情替俺想的周到,俺心里记着他的好……” “得,巴爷您没有别的事,俺们就回去禀报了……” 一切静了下去,天黑了,顾小敏把身体缩在那堆破被子上睡着了。 她醒来时天蒙蒙亮,少许的阳光从窗口穿进了屋子,照在桌子上,照在一把弹弓上,一把小弹弓放在桌子上的灰尘里。顾小敏一惊,她“出溜”蹿到地上,她奔到桌前抓起这把带着油松味的弹弓,这不是她二姐的那把,这是谁做给她的呢? 顾小敏眼前闪现出巴爷的音容笑貌,他是一个好人。 天亮了,顾小敏在院子里拉了一根绳子,她把两间小屋收拾的干净,把巴爷的衣服洗的、缝制的干净利索。 巴爷站在顾小敏身后偷笑,他喜欢上这个心灵手巧的小丫头了。 一晃,顾小敏在弥河城隍庙住了七天。 她天天挂着许家,挂着坊子碳矿区的爹,挂着在坊茨小镇的二姐,不知道二姐找到没找到大姐? 她哪儿知道,这七天许家发生了许多事情,许家丫鬟、佣人已经解散。许老太太只留下了赵妈伴在她左右,罗一品把她们主仆二人和夏老婆子送上了蟠龙山。 舅老爷说什么也不走,他要等着顾小敏回来。他说:“俺走了,丫头回来找不见俺怎么办?……”舅老爷哭了,他手里攥着一把弹弓。 火房廖师傅也留了下来,他要伺候、照顾舅老爷。 许家还有一个人留了下来,那就是冥爷,冥爷说他要把许家大门看护好,等着许老太太她们回家。 第五十五章小可怜 夜色来临了,弥河口城隍庙的院子里蟋蟀在低吟。 不远处的河流比天上的月亮还亮,亮的温柔,就像一个少女脸上蒙着一层面纱,婉婉有仪,柔媚娇俏;又像少妇髽髻之间插着一根银簪子,随风摇摆,撩骚着夜幕之下的一山、一林、一庙。 城隍庙里树木繁多,杂草丛生,院子连着院子,有的院子里人影攒动,有的院子里吆五喝六,这个神圣的地方一点也不安宁。 巴爷手里攥着一把香和一根蜡烛,衣兜里揣着半瓶酒,迈出了他的屋门槛,转身带上两扇门,扭脸看看顾小敏住的屋子,煤油灯的灯光从窗户上透出来,丫头瘦小的身影坐在床沿上,她手里抓着他的那件破衣衫,像个小大人似的,一针一线地缝着。 “丫头,关好门,巴爷去上柱香!”巴爷在门口嘹了一嗓子,他的声音很大,好像是故意说给哪个人听的。 “唉!”顾小敏应了一声。门在她进屋后已经插好了,这是她这几天养成的习惯。 巴爷的大脚步踏着朦胧的夜色直奔后院那间小屋。 “巴爷,您又去上香?”石基路上窜出两个人影,举止小心翼翼,声音矜持。 “梆子,海仔,你们辛苦了。”巴爷嘴里搭讪着。 “没办法,端人家饭碗,就要做人家差事。” “好吧,顺一眼俺的小院子,哪个敢随便进去,就告诉俺,看看俺老巴怎么收拾他。” “是,是。”梆子和海仔互相看了一眼,黑夜里他们的眼睛里闪着尴尬与害怕的光。 弥河码头谁人不知巴爷有一身功夫?宗大盲还要让他三分。虽然宗大盲让他们二人盯着巴爷的一行一动,他们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巴爷的脚步来到了那间小屋门口,往里探探头,屋里黑乎乎的,他从口袋里抓出洋火“哔咔”点燃了手里的蜡烛。推开门,走近那张桌子,抬起一只手在桌子上“”呼啦”了一下,把另一只手里燃烧的蜡烛平放,让蜡烛油滴在桌子上,把燃烧的蜡烛使劲杵在那一滩蜡烛油上,屋里瞬间亮堂堂的。 放好蜡烛,巴爷从衣兜里拿出那半瓶酒放在桌子上,又从怀里抓出一个令牌,他把令牌在衣服前襟上擦了擦,他心脏颤抖了一下,双手托着令牌放进了墙上的壁龛里。 少顷,他把手里的三根香点燃了,举着香面对着那个令牌鞠了三个躬,直起身把三根香插进香炉里。然后他静静地站着,蜡烛的光照在他的脸上,一双刚毅的大眼睛里闪着蜡烛的光、闪着晶莹的泪。 窗外的风扫过树梢,几片脱离的叶子迟迟不愿意离去,挂在枝条之间;高墙外的山上升起一团一团的雾气,轻盈地缥缈,渐渐遮挡住了夜色;秋虫在草地里“唧唧”,枝头的鸟儿偶尔加上几声伴奏,断断续续;山下的弥河波澜滚滚,扬起高高的浪花,撒在城隍庙里,戚戚沥沥像下雨;一片燕子的羽毛在半空飞舞,落在屋檐下,落在窗台上,为了记住它曾在这儿住过;残破的窗纸上映着巴爷惆怅的身影,风从那破损的孔里钻进来,轻轻摇晃着蜡烛上的火苗,火苗在墙上跳跃。 巴爷用右手从腰上抓下烟杆,用左手拇指与食指从烟荷包里捏出一点烟叶,捻成一个小圆球放进烟窝里,把烟嘴放进嘴里,弯下头,把烟窝靠近蜡烛上的火苗,“吧嗒吧嗒”嘴唇,烟窝里冒出一缕烟,烟里带着丝丝火星子。 把烟嘴从嘴巴里抽出来,嘴里念叨着:“兄弟们,抽几口烟吧!” 停了一会儿,他拖着沉重的脚步走近墙角,用一只手提提裤子,把身体慢慢蹲下去。 一切都静静的,只有院里的风声,还有远处的涛声,还有巴爷嘴里“吧嗒吧嗒”伴着他唉声叹气,一缕缕烟遮住了他一脸的忧郁。 突然,巴爷身体抖了一下,他扭了扭头,警觉地竖起了耳朵,屏住了呼吸。 是一双穿着布鞋的脚从墙头落到草地上的声音,很轻很轻,一般人察觉不到,此人有一定的功夫,身手不错,他从哪儿来?是敌是友? 眼前的门被人从外面推开了一条缝,门口传来了脚步声。 “兄弟,既然来了,就进来吧!”巴爷把烟杆攥在手掌心里,把身体紧紧贴着墙站好。 “不愧是罗大哥的朋友灵耳焦巴爷。” “您是什么人?”巴爷心里一激灵,来人嘴里喊出了他的名字。 “俺是罗冯轩的朋友,久闻巴爷大名,今儿冒昧前来打扰,请巴爷原谅。”随着话音从门外闪进一个人影。 一听来人报出罗冯轩的名字,巴爷一惊,一喜,很快他眼珠子一转,来人他不认识,看岁数三十几岁。 来人向巴爷抱拳弓腰行礼,嘴里声音不大:“巴爷,俺姚訾顺这厢有礼了,请受俺小辈一拜!” 姚訾顺怎么来到了弥河口城隍庙呢? 顾小敏失踪让许家人寝不安席,让舅老爷懊悔不及,他常常自言自语:“俺不该让她出去,俺应该阻止她……” 更让姚訾顺和罗一品忧心忡忡,他们多方打听,了解到顾小敏是被几个乞丐抓去了弥河口。他们也抓了几个乞丐,从乞丐嘴里知道了顾小敏的真实去向。 “你到底是谁?怎么认识罗冯轩?”巴爷狠狠瞪着眼前的姚易顺,眼前的年轻人一脸正气凛然,能够只身闯混星子地盘,胆识过人,让巴爷心里暗暗钦佩。 姚訾顺不慌不忙从怀里掏出一块令牌递到巴爷眼前。 一阵阵觳觫(husu)从巴爷脚趾头升到了头顶,他情不禁伸出手去,他又扭脸看看墙上壁龛里放着的令牌,他把手又收了回去。 姚訾顺又往前一步,压低声音:“巴爷,今儿,俺是来找一个女孩,听说女孩在您这儿,她还好吗?” “女孩,你说的是那个丫头!?”巴爷又一惊,眼前人是为了那个丫头而来,这么冒险,不顾及个人生命安全,那个小丫头来历不简单。 “她是我一个朋友的女儿,她更是罗冯轩妻子金珠儿的救命恩人,我们大家都在找她。” “金珠儿?弟妹?!她人在哪儿?”巴爷张大了嘴巴。 “她就在离着弥河口七十里的沙河街,开了一家一品点心铺子……” 巴爷与罗冯轩什么关系呢?他们都是义和团分坛的坛主,曾一起并肩抗击八国联军,当年在天津紫竹林巴爷被英国鬼子的炮弹炸了半死,他与罗冯轩他们失去了联系。他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后来,他流浪到河北固安,在固安又结识了几个被清政府追杀的义和团成员,他们结伴逃亡山东坊子弥河口,一起在码头上打拼…… “奥,挺好,挺好,只要弟妹还活着就挺好的,只是今日的巴爷不是当年的焦巴爷了,身不由己,更不想连累她们,今天英雄来找俺巴爷是想带走那个丫头吗?” “巴爷,您什么意思?您不想让俺带走她吗?”姚訾顺皱皱眉头。 “不,也是,这个丫头你带不走,也许会因为这个丫头连累你们,这个丫头在俺这儿挺好,这个你放心,俺巴爷准备收她做女儿……” 姚訾顺沉默。 “宗大盲的人也在院子里,您没看见吗?” 姚訾顺点点头,喘了口粗气,说:“看见了,他们往后院去休息了,俺才进来打扰您。俺多问一句,不知巴爷为什么身不由己?” “宗大盲怀疑俺有反水之心,他本想杀了俺,又怕失去人心。毕竟,混星子队伍里一多半是俺巴爷的人。” “是这样呀,难道巴爷您没有反水之心吗?您眼睁睁地看着宗大盲勾结倭寇祸害老百姓吗?” 听了姚訾顺的话,巴爷眉头紧蹙,眼前的人真的不简单,竟然对他焦巴爷了如指掌。 “这件事与你们无关,我只想重复一句话,丫头在我这儿很安全,我会全力保护她周详。” “好,话已经说到这儿了,俺相信巴爷……俺明白了,也不想把丫头带回去了,这个丫头在,也许对您巴爷有用,如果这个丫头突然离去,宗大盲也会借机找事刁难与您,其他话就不说了,俺走了。” 姚訾顺一抱拳,向后退了一步,一转身,悄然无声地离去。 巴爷站在屋里呆呆发愣了半天。 桌上的香烛已经燃烬,巴爷把手里的烟杆在墙上磕了几下,抓起墙上壁龛里的令牌,大摇大摆地迈出了屋子。 第二天,吃过了早饭,巴爷站在屋门口,眯着眼抬起头看看天空,阳光很好,垂下眼帘,看着在井沿上洗碗的顾小敏,说:“丫头,出去玩会吧,前面院子里有花,很好看,再过半个月这花就不见了……” 顾小敏蹲在井沿边上,她一只手里抓着一块丝瓜秧子,另一只手里抓着一个碗,手下是一个盛满水的大木盆,木盆里还有两个碗,两双筷子。她的鼻尖上冒着一层细细的汗珠子,她抬起手背抿了抿耷拉在眼帘的一缕长发,用吃惊的小眼神看着巴爷,胆怯地问:“俺真的可以走出这个小院子吗?” 巴爷宽厚地笑了笑,点点头。 一个多星期了,巴爷也没让她走出这个小院子,今天巴爷的话让她很开心。 “可以,但,不要跑远了,明儿弥河退潮,俺带你去抓鱼,今天不行,今儿涨潮,你不觉得天上似乎有雨点吗?” 八月份的阳光在弥河口不热,清爽爽地照在院子里,一切草与花都湿润润的,挂着柔柔的雨水,那不是雨水,那是弥河涨潮时散落的浪花。 墙角上几棵海棠树挂满一簇簇,一葱葱粉色的小花,花骨朵与花蕾都很小,远远看着像舞女拖着美丽的长衫在轻风里起舞,几只蜜蜂在它们脸上亲吻,做最后的告别。 空中的流云挪着慢悠悠的脚步,像要从天上落下来似的,触手可及。 顾小敏的脚步踏在院门口的花丛里,她满眼都是欢喜。哪个女孩不喜欢花呢? 这时,梆子和海仔从墙根走了过来,他们揣着手,歪着身子上上下下打量着顾小敏。 顾小敏从草丛里掐了一朵花攥在手心里,举到鼻子下闻了闻,抬起眼角,看到两个黑衣人站在眼前,她的眼睛里飘过一丝惊恐,她慌忙弯下腰向梆子和海仔鞠躬,嘴里喊着:“大哥哥好。” 听到眼前小丫头的称呼,海仔的身体猛然站直了,他直愣愣盯着眼前可爱的女孩。 “小丫头,你叫俺什么?再叫一遍,好不好啊?” “大哥哥~”顾小敏抬起头,用一双清澈明亮的大眼睛看着海仔的脸,伸伸舌头舔舔嘴唇说:“您长得特别像连盛哥哥。” 海仔的眼泪在眼眶里徘徊,他想起了前年被日本鬼子炮弹炸死的母亲和妹妹,那年妹妹刚刚十三岁…… “你家是哪儿的?”梆子弯下腰看着顾小敏的眼睛问:“你家里有什么人?” “俺家是坊子碳矿区的,俺家里,家里有爹……” “你娘呢?” 顾小敏垂下了头,嘴里喃喃着:“俺娘死了,死了七年了,那年是冬天,很冷……俺刚刚五岁……”两行泪水顺着顾小敏的脸颊滑了下来,滑到了她的下巴颏,“哗哗”滴落在她的衣服前襟。 抬起泪眼遥望天际,一片白白的云从她头顶飞过,像一个拖着长发的女子,那女子脸蛋越看越清晰,仿佛母亲向她伸着双手,母亲想要她手里的花?低头看看手里的花,她想起了母亲曾说:在坊子碳矿区看不到颜色,真想回老家,老家的院子里有月季花,很美。 想到这儿,顾小敏迈开了小脚步,追着那片云跑,她一边跑,嘴里一边大喊:“娘……娘……娘,您在哪儿?这儿有好多花,这花都给娘……” 她身后的梆子和海仔已经涕不成声。 巴爷站在院子的锅灶前,耳边传来顾小敏一声一声带泪的呼唤,他全身颤抖,丫头的哭声竟然让他如此伤心,他心疼这个小可怜。 第五十六章挂在窗户上的小衣服 弥河口小镇的街道上走来一个英俊潇洒、一表人才的公子哥。上身格子小坎肩披在一件雪白的衬衫外面,衬衫下摆塞在一条青兰西装裤的里面;头上戴着一顶与坎肩相同布料的鸭舌帽,鸭舌帽下罩着一张无可挑剔的脸蛋,眉清目秀,唇红齿白,一双带着喜相的眼睛四处张望。 这个公子哥是女扮男装的许连姣。 下个月她将去坊茨小镇中学当英语教员,在去坊茨小镇之前她想来弥河口见见她的父母。 弥河镇要比郭家庄繁华好多,主要人多,地广。 弥河镇三面环河,正北河水蜿蜒通往各个村庄,也通往郭家庄;正东是一座大山,山上是弥河口城隍庙,山下就是波浪滚滚的弥河;南边是弥河口码头,这儿每天车水马龙,好不热闹;弥河口西面有多条小路,其中有一条通往坊子碳矿区。 镇街道上,人来人往。肩上扛着杠子的泥人匠在拥挤的人群里穿梭,叫卖,杠子上插着栩栩如生的泥人;琳琅满目的店铺矗立在街道两边,店铺门口站着迎客的掌柜的,满脸堆着笑;还有妓院,妓院门口站着妖娆的女子,一个个螓首娥眉,美目盼兮;还有大烟馆,烟馆门前站着凶神恶煞的打手,怒目圆睁,台阶下蜷躺着一个个骨瘦如柴的烟鬼,他们的魂已经随风去了,去了多久?没有人知道。他们的嘴巴里依旧发出蚊子般的声音:“给一口,一口,只一口……” 一辆带篷子的马车从许连姣的身边驶过。 一个俊秀的女子端坐在车里,皮肤细腻白净,看岁数四十多岁;一个带燕尾的髽髻梳的丝丝缕缕,整整齐齐,金钗穗头随着马车的颠簸上下摇摆;她上身是锦缎紫色长褂,刺绣着桃花与喜鹊,一叶、一枝、一花,一针一线非常精致,长褂盖过膝盖以下,长褂衣领别着一枚金镶玉的蝴蝶纽扣,形态栩栩如生;下身一条纯棉绣花百褶裙,墨绿色,裙摆盖在一双元宝头的黑色鞋子上,这个女人脚上穿着一双男人鞋。 听着马车外面喧哗的声音,她歪歪身子,抬起右手,用食指和中指撩起车帘,露出一个小小三角,一丝阳光瞬间照在她的脸上,一脸温柔,一脸优美,眉目之间闪烁着容易察觉的自信。一双丹凤眼穿过眼前小小三角,扫过行人,再扫过几家店铺,恍惚之间,一个行走在街道上的英俊青年映入眼帘,女子手指一颤,眉梢稍挑,这个青年怎么那么面熟?把眼前的车帘再打开一点,把身子往前探了探,女子嘴角咧了咧,笑靥如花。她轻轻点点下巴颏,把身体重新坐端正。 “张伯,把马车停到桂花茶楼,您就回去吧……” “是,太太。”车夫是一个五十多岁的汉子,一身粗布衣衫,一脸憨厚与忠诚。听到车篷里女子的声音他没有回头,只抬抬胳膊,手里的马鞭在马头上晃了晃。 马车拐过前面的路口,停在了茶楼门前的台阶下。 茶楼位于街道的拐角处,坐北朝南,有三层楼;门口的台阶也很高,青石板铺地,每块石板都像涂了一层蜡,在阳光下晶光闪闪,这是人的脚步磨出来的光。 台阶下有一个门楼,门楼下不仅能停马车,还能够停小轿车;门楼左右栽着两棵杏树,这个季节,有几片树叶慢悠悠地飘落而下,被风卷起,踩在人们的脚下,抬起脚,它们飞快地蹿到各个墙角旮旯。 两棵杏树与许家大院子里的杏树一模一样,对,这个茶楼属于许家。 茶楼是为了谈生意而建,这儿客人不是富商就是巨贾,还有外国人。 张伯跳下马车,转身抓起车沿上的踩凳放在车篷下面。 女子撩开车帘,把右胳膊往前一伸,张伯弓腰往前一步,双手托着女人的胳膊,嘴里说:“太太,您慢点。” 女子的双脚从马车上挪到车下,她的一双小鞋踩着地上的凳子,她急忙用左手抓起裙摆遮挡住脚上的鞋子。 张伯假装没有看见,因为他不是第一次看到太太穿男人鞋子,他心里只有敬佩。 女子的脚步落在茶楼台阶下。一个服务员提着长褂下摆,从台阶上一路小跑着窜到女子眼前,低头垂目,嘴里战战兢兢地问:“太太,您怎么不提前打个电话过来呢?” 女子没有说话,她的脚步急冲冲向台阶上走着。 服务员紧张地跟在她身后,额头冒汗。 走到茶楼门口,女子扭脸看着服务生说:“俺只去客房歇歇脚。不要让人打扰俺。” “是,是!” 再说许连姣,许连姣的脚步一蹦一跳蹿过了妓院门口。 正在这时,从旁边巷子里窜出一个瘦弱的女子,女子模样还算清秀,只是有点岁数大,她扭着腰肢,手里甩着一方手帕,她的身体晃晃悠悠斜歪着靠近许连姣,举起骨瘦如柴的手摸着许连姣的脸,嘴里发出娇滴滴声音:“吆,这位小哥漂亮,细皮嫩肉的……” “放开你的手!”许连姣一脸厌恶。 女子还很听话,她把身体扭捏着离开了许连姣,她的眉梢上下闪烁,她嘴里依然轻轻嘀咕:“你身后有人,你快走吧,他们是日本人……” 许连姣一愣,她扭脸看去,两个矮小的日本浪人已经到了眼前,他们贼眉鼠眼,两双眼睛盯在许连姣的胸前。许连姣马上意识到她已经暴露了女儿身。 此时街上的人不少,许连姣心里没有多少害怕。 “姑娘,咱们去玩玩……”日本浪人嘴里的中国话很流利。(日本浪人在甲午战争之前就来到了中国,他们是日本鬼子的先遣军,更是搜集情报的特务。) 许连姣冷笑了一声,一脸不屑,转身就走。 “你哪里走?”一个日本浪人抬起一只木屐脚往前一蹿,跳起两米多高,他的一只大手直奔许连姣的肩头。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一个蒙面人“腾腾腾”从半空而来,她一拳握在胸前,另一只拳头直奔那个日本浪人的面门,“腾腾腾”日本浪人倒退五六米躲开蒙面人的拳头。 听到身后传来的打斗声,许连姣往前又走了一步,脚步停在一家绸缎铺后山墙旁边,她凝神看过去。 一个日本浪人“出溜”从腰上拔出了长刀,直奔那个蒙面人。 蒙面人半蹲一条腿,另一条腿横扫过去,同时小巧玲珑的身子往上一窜,那个拿刀的日本浪人没收住脚步,“扑通”跪在地上,他反应不迟钝,他用长刀杵着地,长刀弯曲,手一松,长刀一颤,往上弹起,日本浪人借机站稳脚步,抓着长刀在坚硬的地面上划出一个冒着火星子的圆圈。 另一个日本浪人也举起了长刀,刀尖直奔蒙面人的后背。 “后面,小心后面~”许连姣大声呼喊。 蒙面人一愣神,她身体就地转了几个圈,扬起一尘烟雾,一眨眼的功夫,其中一个浪人倒在地上。另一个浪人举起手里的长刀直奔蒙面人的脖子,蒙面人往后一折腰,一道寒光擦着胸前而过。 一眨眼,蒙面人往后退了几步站直身体,金鸡独立,抬起右脚,左脚擦着地面往前一窜,右脚狠狠揣在一个日本浪人的胸前。日本浪人往后“蹬蹬蹬”踉踉跄跄翻滚着摔在了地上。 此时,街上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看热闹的人,一个个锁着肩膀,瞪着好奇又害怕的眼神,没有一个出手相助的。 妓院门口的那一些女子抱着脸躲进了门槛里,“咣当”门从里面关上了。 许连姣旁边的这个女子没有离去,她正弯腰勾背,双眼四处寻摸,她的眼睛盯在一块两个拳头大的石头上,抓起它,举起来,狠狠扔向一个离着她们最近的那个日本浪人,嘴里喊着:“打死你们,打死你们。” 许连姣暗暗点头,她没想到身边这个女子还有如此胆量。她也弯腰从地上捡起一块砖头,她正准备扔出去,街道上传来了铁哨声,非常响亮,随着那声音围观群众像是听到了追魂夺命声音,慌里慌张四处散去。 许连姣心里一喜,她猜想一定是弥河镇的警察来了。 听到哨音,身旁的女子一脸惊慌,她傻呆呆站了一会儿,她连忙扔下手里的石头,猛地抓起许连姣的胳膊。“快跑!”女人嘴里两个字非常着急又害怕。 还没等许连姣想明白怎么回事儿,她的身体被拽着窜进了一条深深的巷子。 看着许连姣平安离去,蒙面人一转身窜进了另一条巷子。 不知蹿过多少巷子,不知碰倒过巷子里多少马桶与劈柴,许连姣被稀里糊涂带进一处屋子。她双手扶着膝盖,弯着腰大喘着粗气,额头冒着汗珠子,她的衬衣被汗水浇透紧紧贴在身上。 抬起眼角,这是一间没有院子的屋子,屋子南墙上有一扇窗户,这是屋子最明亮的角落。 窗棂上挂着一件小女孩对襟夹袄,是粉色的。衣服太小,遮不住整个窗户。 阳光从小衣服与窗棂之间的空隙射进来,照在屋里。 有一张小床靠在墙角,床上放置着一套整齐的破被褥;厨房和厅都在这间屋子里,厨房在一个角落里,角落里有一个煤炉,没有一丝热气,生锈的铁已经碎了,没看出生火做饭的痕迹;煤炉旁边有一张桌子,桌子没有木腿,只有四摞砖头,很干净的桌面上有两个碗,一个大碗,一个小碗,还有两副筷子;在床尾还有一个行李箱,行李箱也放在一堆砖头上。 环顾四周最值钱的就是这个行李箱,行李箱上有一把梳子,还有一个小圆镜。 眼前的女子把身体靠在门边上,外面的情景被门挡住了。 一件缎面旗袍裹着她苗条身段,风姿绰绰;她有一头不算太黑的头发,随便卷在脑后,四周有一些凌乱;领子上面的扣子开着,露出白色的脖颈,下巴颏尖细,腮帮子也没有多少肉,饥饿的形态。 “你,你为什么带着俺跑?”许连姣站直身体,眼睛直视着眼前的女人,她想问:警察来了,为什么还要跑? 女子抬起双手抱在胸前,她用右手掌在她的左胸口拍了拍,她的身体在门边上扭捏了一下,她的嘴角撇了撇,“哼”了一声,说:“你以为弥河镇的警察替老百姓说话吗?” 许连姣满脸疑惑,她不明白眼前女子嘴里话什么意思。 “你以为俺以前就是妓女吗?”女子往前走了一步,轻轻咳嗽了一声,说:“两年前我家住在威县,我带着小丫头回娘家,路上遇到了烧杀抢掠的鬼子,丫头被鬼子杀了,俺被鬼子……”女人嘴里好像在讲别人的故事,她面无表情,眼神呆滞。 她嘴里一边说着,她的脚步一边往窗口走了一步,伸出手去,从窗口上抓起那件小衣服,把那件小衣服小心翼翼捧在手里,又说:“抱着俺丫头的尸体去找警察,警察把俺打了出来……回到家,俺丈夫就要杀了俺,后来,还是邻居求情,留下了俺这条命,俺这条命不值钱,想死的心跟了俺两年,死了什么也做不了,俺还是想替俺的丫头报仇……” “怎么称呼您!”许连姣走近女人,想抓住女人的手。 女人惊慌地把手里的小衣服藏到了身后,往后退了一步,她虚弱的身体又靠在了门上,“咣咣当”身后的门晃了晃。 “你不要靠近俺,不要碰这件衣服,俺丫头不认识您,她会害怕,她害怕陌生人,她才三岁……” 许连姣摇摇头,心里酸酸的,她可怜这个带着一身委屈与仇恨、又神经兮兮的女人。 “俺也对不起俺的小丫头,这一年多,俺一直在出卖身体填饱肚子……”女人流泪了,两行清清的眼泪顺着她的脸颊滑落,滑到了她的嘴唇,她伸出舌头舔了舔,咽了下去。 许连姣嗓音更咽,她哭了。 “你怎么哭了?你可怜俺是吗?不,俺不要任何人可怜……没有人可怜俺,俺曾把俺的遭遇告诉她们,她们只有笑,还有嘲弄……”女人的牙齿咬的“咯吱咯吱”响,她的脸色比先前更青了。 一阵阵凄凉袭击着许连姣的心脏,她知道,正是有一些人胆小怕事,有一些人吃里爬外数典忘祖,还有的人憎人富贵嫌人贫,还有一些当官的不为老百姓做事,崇媚洋外,助纣为虐,才让倭寇乘虚而入。 第五十七章山路上 窗户外面传来一个柔和的声音:“你们暂时待在屋里不要动,外面不安全。” 许连姣猛地把脸扭向窗口,窗棂上泛黄的纸在风里忽闪,没有看到任何人影。 “您是什么人?”许连姣蹿到了窗前,她声音细喏。刚才窗外的那个声音让她很耳熟,那个声音多像她的母亲万瑞姝呀,怎么可能呢?她摇摇头,因为母亲不知道她今天来弥河镇。 屋里,门口旁边的女人停止了哭声,她径直走近床尾的行李箱,弯下腰,把箱子盖上的小圆镜和梳子拿下来放在旁边的饭桌上。打开了行李箱,她把那件小孩衣服轻轻放了进去,嘴里轻轻念叨:“天冷了,箱子里还暖和……好好睡吧,我的丫头。” 女人双眼黯淡无光,嘴里发出细微的唉声叹息,从她肚子里传出来的饥饿声音比她喉咙里的喘息声还响亮。 “你饿吗?俺两天没吃东西了,俺出去找点吃的……”女人嘴里有气无力地喃喃着,她的脚步没有动,反而把身体坐到了床上。 许连姣走到女人身边,靠着女人的身体坐下去,伸出手去把挡在女人脸帘的头发抿到她的耳后去,女人没有躲闪。 看着女人清瘦的模样,许连姣心里不只是同情与可怜。 再环顾四周,她从小到大都没有见过如此破烂不堪的屋子,如此狼狈不堪的家把什,没想到她竟然在这个屋子里与这个初次见面的女人待了半天,还聊了半天,还没问问女人的名字,难道这就是缘分吗? “待会儿,我请大姐吃烤肉拌饭。” 听了许连姣嘴里的话,女人苦笑了一声,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 就在这时候,门口外面传来了马车碾压地面的声音,马蹄“嘚嘚”踏过了门口,车轱辘停在了门口台阶下。 “蔡小姐在吗?”一个沉稳的中年汉子的声音。 许连姣扭脸看看身边的女人,眼前的女人姓蔡?! 女人也听到了门外的召唤,她往上直直腰,只一下,把头又耷拉到胸前,嘴里发出微弱的声音,声音里带着鄙夷:“不知哪儿来的臭男人?” 门口外面静默了片刻。 “大小姐在里面吗?太太让俺来接您们~俺是张伯呀。” “张伯?!”张伯是许家赶车的老人,他是跟着许家从沧州来到了弥河口。 许连姣太熟悉他了,听祖母说张伯来到许家时才七八岁。那个时候她的爹许洪涛还没有出生呢。 想到这儿,许连姣跳起身冲到了门口,她突然又站住了脚步,她听到身后有倒下去的声音,扭脸看去,女人的身子斜歪在床上的被子上,眯着眼,仿佛眼前发生的一切与她无关。 当蔡姐醒来时,眼前都是白色的,左手背有蚊子在叮她,很疼,她从被子里抽出右手准备拍过去…… “不要动,小心针头……”一个丫头的声音很温和。 四周有药水味道,有碘酒消毒液的味道,平日里这种气味很难闻到,身体不舒服走到医院门口,掏掏口袋,叹口气,使劲吸吸鼻子,让这种味道钻进口腔,吸进胃里,拖几天病疼也就好了,此时她就躺在这种味道里,她要好好享受一下,否则错过了再也闻不到了。 片刻,耳边传来瓷锅碰撞木桌的声音,还有打开锅盖的声音,那么清脆,随着锅盖打开的一瞬间,飘来熟肉的香味,一缕缕从头顶飘来,盖过了药水的味道。 “这是兔子肉,医生说您有心脏病,太太让火房给您炖了野兔子肉,这个东西对心脏病人好。” 病房门口,许连姣正在询问一个医生,她声音焦灼:“医生,她的病没有大问题吧?” 医生一边往前走,一边摇摇头,叹了口气说:“说不好,看她以后的状况,尽量避免情绪激动。” 看着医生离去的背影,许连姣伤心地垂下头。 这时,万瑞姝从医院长廊那头走了过来,她走近许连姣,把许连姣的右胳膊搂在她的怀里,用手掌轻轻拍着,声音温柔敦厚:“宝贝,高兴一些,不要难过,一切都要往好的方向想。” 许连姣点点头。 “娘想告诉你,你大哥连成来电话说他到了沧州,他见到了你二哥连盛,说他们都好,俺也放心了,连盛有一身功夫,保护好自己没问题。就是你大哥书呆子一个,从小跟在你祖母身边长大,受她封建礼数的束缚……你呢?你祖母不让女孩习武,这是俺这辈子最后悔的两件事情,哈哈,如果俺女儿长得不漂亮,俺心里就不会有这么多的担心。还有,你要去坊茨,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 “娘,您真的老了,还不到五十岁,说话开始磨叽,从昨天俺进门您就开始嘱咐俺这,嘱咐俺那……” “臭丫头,还嫌弃你娘絮叨啦……” 娘俩正说着,眼前病房的门开了。丫鬟手里抓着一个暖瓶从里面走了出来,她回身把门带上,扭身往前迈了一步,一抬头看到了万瑞姝母女,连忙垂下头弓腰行礼,嘴里低声问候:“太太好,小姐好。” 万瑞姝着急地问:“蔡小姐怎么样了?” “她挺好的,刚刚把那碗肉吃了,还吃了一个大馒头,挺能吃。吃完了还喝了一碗水,然后,然后又躺下了,又睡着了。” “你去吧,好好看护蔡小姐……俺刚刚让医生多配了点药,蔡小姐一定会痊愈的。”万瑞姝最后一句话也是说给她的女儿听的,她知道她女儿心地善良,不忍心看着好人被病疼折磨。 “是,太太_”丫鬟退着走了几步,然后转身离去。 许连姣推开病房的门窜了进去,一丝阳光随着门打开的一瞬间照到了床尾,撒在脚底下。 万瑞姝也踏了进来,她背过一只手“咣当”推上门,蹑手蹑脚走到床头,垂下眼睛盯着病床上躺着的女人。 “可怜的女人!那一些该死的家伙,我万瑞姝不想骂人,尤其守着我的女儿,我不想说脏话……鬼子就是猪狗不如,杀人放火都不眨一下眼睛,又与混星子勾结……” 听到母亲嘴里提到混星子,顾小敏的小身影在许连姣眼前闪过。她用前门牙咬咬下嘴唇,声音里带着忧伤,说:“舅老爷屋里的小丫头被他们掠上了城隍庙,那个小丫头很聪明,很讨舅老爷欢喜,丫头在屋里时舅老爷变了一个人,不再无缘无故发火,他还知道关心许家的事情,可,自从小丫头失踪,他老人家心情沮丧,还常常流泪__” 万瑞姝母女的对话都被床上装睡的女人听到了,当她听到有一个小丫头被混星子掠上了城隍庙,她心里猛地一颤抖,两行泪从她眼角滑落,打湿了她的枕头。 ……一个女子的脚步穿过了几个街道,她窈窕身影直奔城隍庙。她一身锦缎旗袍包裹着她优美的体型,她一只手里抓着一把羽毛扇子,她另一只手里抓着一个小皮箱,她头上没有什么金叉玉簪,只有一朵野花。 太阳收敛了刺眼的光芒,街道上的行人变得零星、零乱,越往前走路上的行人越少,天地之间一切变得微黄。梧桐树的剪影,留在了身后繁华落尽的街道上。 山峦之上的城隍庙屋脊之上,披上了一层金黄色,显得格外肃穆庄严。看到的未必是真实的吗?真实的天,真实的河流山川,真实的一处处屋脊,只是里面隐居的人不再是脱离凡尘、神仙般的道士,而是一群乌合之众混星子。 一抹霞光从树林的枝叶缝隙间射过来,斜斜地掠过女人红扑扑的脸颊,汗珠在她脸颊上滚动,在霞光里闪闪发亮,她走几步就停下来,抬起手背擦擦额头,喘一口粗气。 自从宗大盲占领了城隍庙,好久没有人上山烧香了,主要是不敢。尤其那一些女人和女孩连山脚都不敢来,有一些胆大的、不怕死的老人,因为家里有焦心的事儿,被逼无奈之下,偷偷跑到山脚下烧柱香,焚烧几片纸钱,那纸钱刚刚点燃就溜了,嘴里的祈祷丢在了半路上。 此时,这样一个俊秀的女子一摇一晃走上了山,谁不好奇? “什么人?”路边树林里窜出两个猴子般的人物。 “俺想上山找一块净土,把俺的念想埋在这儿,也想把俺埋在这儿。”女人嘴里的话很轻盈。 两个猴子嬉皮笑脸地凑到女人眼前,用邪恶的眼神上上下下在女人凹凸有致的身体上扫着。 其中一个眼珠子滴溜溜转,用手掌捂着嘴角,说:“这个女人会不会是奸细呢?不要误事,否则吃不了兜着走。快去报告给头,俺在这儿盯着……” 城隍庙的大厅里灯光通明,一把太师椅矗立在正上方。太师椅上坐着宗大盲。他一身黄皮,这身黄皮那么刺眼,这是日本宪兵队的衣装,穿在他的身上好像一个小丑,更像是给一头黑毛猪披上了狐狸皮。 他的一只大脚踩在椅子上,他的一条胳膊放在那条腿的膝盖上 ,手掌托着他的腮帮子,他的身子往下探着,他的一只好眼睛眯着,那只玻璃球闪着寒光。 他衣服上的扣子向外咧着嘴,露出他鼓鼓的大肚子,肚皮随着他的动作上下颤抖。他的另一只手里抓着一根长长的皮鞭。 “你这个女人怎么跑进城隍庙里来了,你不怕嘛?”宗大盲厉声怒叱,同时他抬起抓着皮鞭的手,“啪”在地上抽了一鞭子,随着一声响亮,鞭梢拽起一层厚厚的地皮,灰尘瞬间弥漫整个屋子。 大厅门口站着的女人全身颤抖,她缩着肩膀,用躲躲闪闪的眼睛偷偷瞄着宗大盲,摇摇头,又点点头,嘴里哆嗦着说:“怕,俺怕……” “你怕还敢上山来?”宗大盲把他那只好眼珠子从地上抬起来,穿过灰尘,瞪大,打量着眼前受惊的女子,这个女子身上有一种成熟的美。 他往前抻抻脖子,抬起抓着皮鞭的手揉揉那只玻璃球眼睛,脑子里转了一个圈:这个女人一定是遇到了什么过不去的坎,听放哨的禀报,她想把她埋在这山上,“嘿嘿嘿”如果留下来做俺宗大盲的妻子也挺好。 宗大盲喜欢女人,更喜欢年轻的女人,年轻女人跟着他不是为了钱,就是害怕他,他觉得没意思,他岁数也奔五十了,四十不惑之年已过了,五十知天命,应该找一个女子成家……眼前的女人如果不是抗日游击队的人,这件事可以考虑考虑。 “你是哪里人?”宗大盲厉声问:“你知道撒谎的下场吗?五马分尸都是小的……我会找人去调查清楚你嘴里每句话的真假,说!” “俺是威县的,俺家里有男人,俺男人不要俺了……” “为什么不要你啦?” “因为,那年俺回娘家路上遇到了日本人,日本人把俺的孩子杀了……” “你生过孩子?你会生孩子?”宗大盲把踩在椅子上的脚丫“出溜”耷拉到了椅子下,他满脸喜庆。 宗大盲身边有无数女人,没有一个女人给他生下一儿半女,他有钱,有他这辈子花不完的钱,他怕他死了没有人继承他万贯家财,这么多年,他一直都想找一个会生孩子的女人。 “嗯”女人小心翼翼地点点头。 第五十八章秋天的花 蔡姐有名字,蔡婻,岁数也不大,今年刚刚三十岁。 她本可以有一个不错的生活,是日本人毁灭了她的人生。逼得她无家可归,当她从婆家逃亡娘家时,她的哥哥,一个生性暴烈,又自私专横的男人,她的嫂子,一个虚情假意又贪婪的女人,他们不仅不可怜她,而是把她卖给了妓院,当她跪在她哥哥眼前哀求:“哥哥,不要把俺卖了,带俺离开这儿,把钱还给她们……以后俺纺布挣了钱都给您和嫂子。” 她的哥哥竟然一脚把她踹开,嘴里骂骂咧咧,甩着膀子远去,把她一个人抛下,扔下她一个人哭啼…… ………… 宗大盲把蔡婻留在了城隍庙,把她安置在一个小院里,这个小院子也是宗大盲的“私宅”。 她每天的行踪都有人跟着,吃饭都有人送,送饭的那一些人对她很恭敬,在她面前小心翼翼,说话都用敬语。 她的脸圆润了一些,脸色依然苍白,她的头发自踏上山就没有好好整理一下,没有完全盘起来,大多飘飘洒洒荡在后背上,扭过身,宗大盲坐在床边上,瞪着他一只眼,像是欣赏一件心爱的什物。 她委身于宗大盲,她没有把她自己当人。 秋天到了枝头上的花马上就会凋零,就如她的生命也即将结束。 她要忘记过去的美好生活,何况她没有过多的美好生活,只有两天,就是她在弥河医院住院的那两天,许家人把她当人,那种日子让她向往。此时的她不配再回想过去,她把她残废的生命拖进了战争与仇恨,她只想报仇雪耻,只想用她这片残花解救无辜的少女。 “这几天,你在这儿过得惯吗?”宗大盲嘴里吐着人话。 “俺蔡婻感激您,是您给了俺填饱肚子的生活,让俺有了生活的目标,与您开始新的生活。俺很知足,心里记着您的好。”蔡婻把脸扭向床上的宗大盲,微微一笑。 然后慢慢转身走到窗前,抬起眼睛望着窗外,阳光照在她苍白的、黯然伤神的脸上,她在说假话,她不敢正视宗大盲那只玻璃球眼,她心里也有害怕,更多的是恶心。 “你没有嫌弃俺长得丑吗?”宗大盲从床上站起身,走近她。 她摇摇头,眼睛依旧盯着窗外,说:“不会的,不会嫌弃,只想与您携手到老,老了,走不动了,互相有个照顾。” “……”宗大盲被她的话感动。 其实,蔡婻心里希望快点找到许家的那个小丫头,她要带着小丫头逃离这个地方。 城隍庙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她在这儿住了七八天都没有那个小丫头的任何消息,她又不能大张旗鼓地见人打听,真是愁人啊。 山下的玉米都收了,望山下撩一眼,田地里只有光秃秃的玉米秸,还有一声声乌鸦叫,叫得人心惶惶,那个小丫头被他们藏在哪儿呢? 这天,吃完早饭,蔡婻告诉宗大盲,她有点寂寞,问他城隍庙里有没有其他女人或者女孩。 “怎么?你是想摸摸俺的底码?女人有,你想找他们搓麻将还是聊家常?” “俺一个乡下人会什么呢,什么也不会,只会拿个针线之类的。” “如果是这样,好说,让弟兄们下山抓几个会做针线的丫头陪着你呗!” “那就算了吧,俺不想让她们恨俺。” 进来送茶的丫鬟插话说:“巴爷屋里的丫头会针线,听说那个梆子和海仔的衣服都是那个丫头缝的。” 听到丫鬟嘴里的话,宗大盲一只眼飘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凶光。 蔡婻斜了他一眼,眼睛盯着手里的茶碗,嘴里自言自语:“老一辈说,生孩子,女人与男人最好要心平气和,不要生气,更不要与血打交道。” 宗大盲一听皱皱眉头,眯眯眼角,没有说话。 “俺想去镇上走走,转转,买点针线与布头,不知您愿意不愿意让俺下山一趟?” 宗大盲的一只眼珠子往上瞪了瞪,把手里茶碗“吧唧”使劲往桌子上一放,一个好好的茶碗“叭嚓”四分五裂。蔡婻吓得一激灵。 少顷,宗大盲向门口外面大喊了两声:“来人!来人!”宗大盲也知道,弥河口到处都有他的人,蔡婻就是他手掌心的孙猴子,怎么逃也逃不掉。 随着他的声音门外跑进两个混星子,他们一身黑色长衣短褂打扮。 “你们两个人用滑竿护送夫人下山,去镇上走走,天黑之前必须回来,如果做不到,就自个去跳弥河!” 弥河镇的街道依旧很热闹,人来人往,叫卖声、讨价还价声互相交织,络绎不绝。 蔡婻的身体坐在高高的滑竿之上,街道上的情景一览无余。垂下眼睛,眼前闪过一个熟悉的身影,只见许连姣迈着急匆匆的脚步从那条妓院的巷子穿过。 滑竿继续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穿梭,“让开让开!”抬着滑竿的两个混星子嘴歪着,脸上大汗淋漓。 蔡婻把身体斜了斜,扭头去找许连姣的身影,那个小巧玲珑的身影被拥挤的人群淹没。 此时滑竿随着她的大动作左右摇晃,低头看着两个混星子累的龇牙咧嘴,她咳嗽了一声,拖着长音说:“停下吧,两个兄弟也累了,找个地儿喝口茶,俺请客。” “还是夫人疼人,俺哥俩听您的,咱们就到前边茶篷子下面坐坐,歇歇脚,攥点体力,到时候回去腿脚快一些。” 往前瞄一眼,街角还真有一个茶篷。 篷子下面放着两张宽大的四方桌,桌子下面摆着几个凳子,不认识与认识的都可以做在一张桌上喝茶。到这儿喝茶的几乎都是做小买卖的和逛街的,累了、口渴了,到这儿歇歇脚,顺便扔下两个铜板就能喝一个滚瓜肚圆,对于穷人来说也能挨过半天的饥饿。 滑竿稳稳当当落在茶篷外面,坐在茶篷下面的几个客人一抬头,哆里哆嗦站起身,扔下手里的铜板,夹着脑袋就窜了。 两个混星子弓着腰窜进茶篷,一抬脚,把脚丫踩在茶桌下面的凳子上,歪着嘴角,眼睛往上挑,一脸嚣张跋扈。 蔡婻扭着身子踏进了茶篷,她眼角扫过一脸傲慢的两个混星子,她明白,这一带人对宗大盲的人很熟悉,不用认脸,只看他们一身打扮与张牙舞爪就吓得半死。 看看一旁胆战心惊的掌柜的,蔡婻赶紧陪上笑脸,声音柔顺:“老板,您不要害怕,俺这两位兄弟累坏了,您给上一壶好茶,不,两壶茶!” 听到蔡婻的声音,两个混星子一愣神,他们慌忙从凳子上“扑腾”跳到了地上,弓下腰,伸出胳膊,用衣袖擦擦眼前的凳子,手心朝上,嘴里殷勤地说:“夫人,您请!俺们哥俩差点忘了您~” “不用客气了,咱们走了这么远的路,两位兄弟辛苦了,你们随意吧,俺去那边修修鞋,俺这双鞋呀,鞋跟快断线了。”蔡婻一边说着,一边抬起一只脚,把身体扭了半个圈,低头瞄瞄她脚上的黑皮鞋,偷偷挑一下眉梢,眺望着不远处。 许连姣的身影停在前面的绸缎铺子门口,她往店里探着头,一双俊秀的眼睛扫着店里面,看了半天,站直了身体,一脸愁云。 蔡婻明白了,她失踪了这几天许连姣一直在找她,那个丫头真是好心肠。 “夫人,俺们陪您去吧!”一个混星子说。 “不用,那个修鞋的就在那个路口,一抬头就看到了,俺也不会跑,修完了鞋俺就过来,回来也喝口茶润润嗓子,然后再去买点布头与针线。路上俺看到兄弟的衣服都开线了,等回去,嫂子给你们缝补一下。” “真的?太好了。那个巴爷院里的小丫头也会针线,那个海仔和梆子衣服都是她洗,都是她缝,那针脚,真像俺母亲……”一个混星子说着说着口音更咽。 蔡婻没有听到他嘴里后面说什么,只听到了巴爷身边有一个小丫头,这是她第二次听到巴爷的小丫头,那个小丫头会不会是许家的丫头呢? “那个丫头多大?手艺怎么那么好?”蔡婻故意问。 “她十几岁吧,小嘴巴也甜甜的,见了梆子和海仔喊哥哥。” 蔡婻不再问,她看到许连姣向这边走来。 “兄弟们慢点喝,俺去修修鞋。” 蔡婻一弯腰钻出了茶篷,她迎着许连姣的身体走过去。 许连姣还是一身男装,她身后远远跟着两个男人,从那两个男人衣装打扮看像是许家家丁。 蔡婻手里甩着一方手帕,身体一扭一扭往前走着,她的脚步停在一个水果铺子跟前,当许连姣的身体走近她时,她晃晃肩膀,用胳膊肘子碰了碰许连姣,许连姣没在意,更没看她一眼。 她昂起脖子,嘴里娇滴滴地说:“吆,这位小哥真漂亮,细皮嫩肉……” 许连姣一愣,一垂眼,她的眼睛与蔡婻的眼神相撞,她一惊,脱口而出:“蔡姐……” 蔡婻迅速抬起两根手指在嘴边“嘘”了一声。许连姣明白,她也转身低头看着货架上的水果。 “蔡姐,俺到处在找您,俺母亲让人去了您租住的那间屋子,房东说您走了,您身体不好,您往哪儿去了?” “俺去了城隍庙~” “城隍庙?!”许连姣大吃一惊,声音明显在颤抖:“您,您去哪儿做什么?” “俺去找那个小丫头,俺刚刚得到了她的消息,她很好,她的确很聪明,比俺聪明,有好多人喜欢她……这儿不是说话的地儿,宗大盲派人跟着俺。” “您是为了那个小丫头去了城隍庙?蔡姐,其实我们昨天接到一个电话,电话那边的人说丫头有人保护,她很安全。您今天就不要再回城隍庙了,跟着俺回家吧。” “不,俺要去与那个小丫头作伴,俺要亲眼看着她平安离开那种地方。不要担心俺,一切都好,谢谢您,谢谢您的母亲。”蔡婻让店家称了几个苹果放进一个纸袋里,扔给许连姣一句话,就匆匆离去。 看着蔡姐离去的背影,许连姣心里对这个女人充满了敬佩,这个女人不仅心肠好,更是胆量过人。 许连姣急急忙忙往家赶,她要把蔡姐的消息告诉她的母亲。 许家的房子在弥河码头北边,房子前门连着货场,穿过一个大货场才能踏入正门。 许家家人一般走东门。门口有五层台阶,踏入门洞,就是院子,院子里布局与许家大院差不多。长廊向两边蜿蜒,直通各个小院子;堂屋门口是一条石基路,石基路连着门洞子;石基路右侧有一处客房,客房坐北朝南,窗户也在南边,房间不大,阳光充足,这儿是许洪涛和万瑞姝接待贵客的地方。 前来给许连姣开门的是张伯。许连姣一愣,张伯一般在后院,难道今天许家来了特殊客人? “小姐,太太在客房,她说你回来直接到客房找她。”张伯把他身体贴着门洞子的墙,给许连姣让出一条路,他弓着背,嘴里小声说:“有两个从沙河街来的客人。” “客人?!喔,是祖母派人来看俺了,太好了。”许连姣反应很快,她向张伯弯弯腰,笑了笑说:“张伯伯,谢谢您。” 踏过石基路,许连姣的脚步停在了那处客房门口,她的脚步小心翼翼挪到了窗台前,她侧着身子竖着耳朵。屋里人的对话在她的身影一出现就戛然而止。 “连姣,进来吧,你的影子映在窗户上了。”万瑞姝声音带着笑与嗔怪。 许连姣把双手背在身后,大摇大摆走近门口,她斜着身体,用肩膀推开了眼前的门,她调皮地吐着舌头,嘴里撒着娇:“娘……” 她一愣神,背在身后的手不能自已地垂了下来,她的脸“腾”就红了。 只见屋子里的沙发上坐着两个人,一个是姚訾顺,一个是代前锋,眼前的两个人她都认的,她在一品点心铺子见过姚訾顺,代前锋就是那天救她的英雄,更是她天天梦里梦到的男人。 瞬息,她又把双手背到了身后,装出没事可干的样迈着潇洒的脚步走到她母亲的身后,她把双手搭在她母亲的肩膀上,她歪着头看着姚訾顺,嘴里喊了一声:“姚叔叔好!” 其实她的眼睛打量着身体魁梧的代前锋,他有着不白不黑的皮肤,长着一对清秀有神的大眼睛,头发黑中透着亮,端正又高挺的鼻子,两片不厚不薄的嘴唇,以及非常均称的四肢。今天他穿了一套西装,真是风度翩翩。 代前锋没认出她。 第五十九章街道上 天黑了,灯也亮了,万瑞姝心里极度不安,许洪涛还没有回来。她让丫鬟把堂屋桌上的饭菜撤了下去,她走到门前抬头仰望星空。 天上的月亮一多半被一层厚厚的云包着,模模糊糊。 她扭脸看了一眼许连姣,低声嘱咐:“丫头,你去收拾收拾你的包裹,早早睡觉,明儿娘让人送你去坊茨镇。” “娘,俺想在弥河口多住几天,去河边玩玩……”许连姣心里惦念着代前锋,她不想这样匆匆离去。 此时,万瑞姝没时间猜测她女儿的心事,她心里牵挂着她丈夫的安危,她必须出去一趟,她要保护她丈夫周详。 巷子里传来狗的叫声,夹杂着幼儿的啼哭声,还有女人焦躁不安的低吼:“不要哭,不要哭,不要把鬼子引来……” 前面街道上的灯亮着,几家小吃店还没有关门,店铺门口还有人影攒动;人力车在街道上卖力地跑着,拽着车头上的铃铛,撒下一路的“叮铃铃”,车夫身上的汗珠子反射着灯光,油亮亮的;最热闹的是妓院门口,霓虹灯闪烁下人影绰绰,五颜六色的光照在门口站着的女人脸上,色彩斑斓,多了许些妩媚与妖冶,男人仰着嬉皮笑脸,他们的眼睛比灯光都亮;街口还有执勤的警察,他们拖着懒洋洋、斜歪歪的身体,肩膀上背着长枪,手里攥着烟卷,嘴里吐着一缕缕烟雾,烟雾追着他们拖沓的脚步,一点点散去。 许洪涛与许洪黎在一家西餐馆相聚,许洪黎话里话外都希望许洪涛把弥河码头交给她,许洪涛一时间不知怎么办?眼前的二妹与他没有任何血缘关系,这件事是三妹许婉婷出事后母亲告诉了他实话。毕竟在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心里还是有亲情的。只是没想到她投靠了日本人。此时他只能抬出母亲搪塞许洪黎嘴里的话。 “码头与我许洪涛没有任何关系,我只是一个掌柜的而已。” 许洪黎撇了撇嘴角,鼻子里“哼”了一声,说:“大哥,无论怎么样您在俺洪黎心里都是俺哥哥,俺自小在您的庇护下长大,许家其他人怎么对俺?今儿就不说了。您的恩俺还记得,其他话妹妹也不想多嘱咐您,您自己好自为之吧。” 许洪涛端起茶杯举到嘴边抿了一口,又把茶杯放在桌子上,把茶杯往前推了一下,满脸严肃地看着许洪黎说:“二妹在俺心里一直都是那个乖巧懂事可爱的丫头,码头交给你,大哥没有任何意见。小妹,这么多年以来,大哥也没有缺你任何花销,你怎么想起与俺争夺码头?为了日本人是吗?你知道日本人为什么要咱们码头吗?” “知道,俺当然知道。”许洪黎一脸不屑一顾,她从兜里抓出一盒烟,抽出一根,又从桌上的包里抓出一个金色的打火机,“哔咔”打着火,她把烟卷塞进红红的嘴巴里,眯眯眼睛,把打火机上的火苗举到烟卷上,嘬嘬腮帮子,张开嘴巴吐了一口烟。 她一边把打火机盖“啪”合上塞进包里,一边嗤笑了一声:“日本人要统治世界,咱们的命是不是也攥在日本人的手里呢?” 许洪涛一愣,许洪黎是在威胁他,他心里非常气愤,脸上没有表现出来。 “这件事还要跟母亲商量一下,你是知道大哥脾气秉性,一切都要听她老人家的。”许洪涛嘴里说着起身告辞。 许洪黎没有站起身送送她的大哥,而是揣起双手,把身体斜歪在椅子背上,嘴里叼着烟卷,眼睛里闪着冰冷冷的光。 许洪涛带着一肚子气迈出了餐馆,他的眼睛往马路对过扫了一眼,他的车还停在路旁的街灯下面,他往前走了几步,准备穿过马路,这时,小轿车的门突然打开,从里面爬出了他的司机,嘴里发出微弱的声音:“老爷,不要过来!” “啪”一声枪响划破了黑夜。 许洪涛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冷战,脚步踉跄,他的身体往前一扑,他准备去看看他的司机怎么样了? “呼啦”不知从哪儿窜出十几个头戴礼帽的人,他们一个个面目狰狞,手里举着枪,枪口对准了他。 街道上正常走路的,犹如被从天而降的沸腾的油浇过,抱着头慌乱地四处躲藏;人力车慌乱之中紧急刹车,抬高了车把,车上坐着的客人从前往后摔了下去,嘴里发出哀嚎;几个巡警慌里慌张从肩上抓下长枪,猫着腰四处张望,一看眼前阵势瞪大了惊慌失色的眼神,不知应该帮谁?哆里哆嗦拉开枪栓,“砰砰砰”无目标地乱放了几枪,然后把身体藏到了路灯照不到的地角。 看着眼前的情景,许洪涛摇摇头,反而冷静了许多。他把双目瞪大,挺直胸膛。 就在这时,旁边巷子里又窜出几个人影,他们手里也举着枪,他们用身体护住了许洪涛,有个人向他喊:“许老板,您快跑,不要回头,这里有我们!” “啪啪啪”双方枪口里射出的子弹在半空中擦着火光。 眼瞅着几个救他的好汉倒下去两个,有一个艰难地爬起身来,用身体护着他,嘴里断断续续喊着:“许老板,您快跑……” 许洪涛知道他再不跑,死的人还要多,他急忙提起长褂下摆,沿着旁边的一条街道跑了下去。 一根高高的电线杆上的帽子灯不算太亮,在地面上照出一个圆,这个圆的下面有一个邮箱,还有一个面摊子。 面摊子旁边站着一个腰里系着围裙的五十多岁的男人,他一会弯腰挪挪手边的菜盆子,他一会往滚开的锅里加点水。 邮箱旁边蹲着一条骨瘦如柴的狗,一双胆怯的眼睛里闪着泪光。 一个老人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向面摊子走来,他佝偻着腰,他手里还拄着一根棍子。 老人的脚步声让这个摊子老板直起了腰,他眼前出现了一个邋遢的老人,他有点失望。 老人的脚步停在了面摊子跟前,他眯着眼睛左右看看,他的眼神在邮箱旁边那条狗的身上哆嗦了一下。 转过身,他把身体慢慢坐到一个凳子上,一只手握成拳头放在桌子上,抬起另一只手向旁边的男人打着招呼:“老板,辛苦了,给俺煮两碗清汤面,肉不吃了,口袋里铜板不够。虽然俺不是乞丐,又与乞丐不相上下,吃饱饭都成问题啊。”老人说着把他攥着的拳头打开,十几个铜板在桌子上“叮当叮当”跳了几下,稳稳躺在桌面上。 老人嘴里继续念叨着:“瞅瞅,俺身上就这几个铜板,够不够呀?” “够,够,来一碗肉丝面也足以……” “不了,您就给俺来两碗清汤面吧。” 两碗面条放在了老人面前的桌子上。 男人一边把手里一双筷子在他围裙上擦了擦递给老人,一边弓着腰小声问:“您老还需要什么?” “俺悄悄问一声,面汤不要钱吧,如果不要钱就再来一碗面汤。” 听了老人的话,男人有点怀疑,他低头看看桌上的两碗面条,这两碗面条对于他来说一下也吃不了呀,还要一碗汤?“老人家,这……您一个人能吃的下吗?” “谁告诉你俺一个人?”老人扭扭脸,看着邮箱下面的那条可怜的小狗,招呼着:“过来,过来……”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了“砰砰砰”零乱的枪声,一个身穿长褂的男人从前面的街道的拐角处窜了出来,他脚步急促,他一只手里提着长褂下摆,他另一只手里抓着一个皮包。 “登登登”长褂男人的脚步很快迈过了面摊子,他的脚步在面摊子旁边迟疑了一下,他的目光在老人脸上扫过。 头上戴着礼帽的三个身影也拐过了那条街口,他们手里举着枪瞄准了长褂男人,就在他们扣动扳机的时候,一个小巧玲珑的身影从墙头跳了下来,以疾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打出三掌,三个人往前一趔趄,礼帽从他们的头顶滑落,露出光秃秃的额头。 听到枪声,面摊子老板满脸惊慌,他手里的一碗汤“啪叽”摔在地上,他的眼睛直勾勾盯着地上,吓傻了。 三颗子弹跑出了他们手里的枪膛,一颗打在半空,一颗打中了他们自己人,另一颗朝着面摊子飞来,说时迟那时快,老人把手里的拐杖往桌子下面一扫,扫过那个男人的腿,目瞪口呆的男人“出溜”趴在了地上,子弹擦着眼前的桌子穿过旁边的木头电线杆子,射在了对过的银行玻璃窗户上,“啪叽”“稀里哗啦”随着玻璃破碎的声音,银行里传来了报警器声音。不一会儿,刺耳的警笛声瞬间传遍大街小巷。 那个小巧玲珑的身影三步两步蹿到长褂男人身边,一把拽起男人胳膊,嘴里焦急地喊着:“快走!” 一眨眼他们钻进了一条巷子。 两个秃头男人也追到了巷子口,他们嘴里喊了一句日语:“追,别让他跑了!” 面摊子前的老人不慌不忙举起了手里的拐棍,拐棍带着呼啸的风声飞了出去,怎么那么寸?拐棍不偏不倚,狠狠砸在那两个日本男人的头上。 一切都在一瞬间。 老人不紧不慢地站起身,拍拍双手,嘴里低声唠叨着:“俺吃饱了,老板,这钱够吗?” 第六十章温暖的灯 灯光拖着张伯的身影在门口台阶下徘徊,他满脸焦灼。在两个小时之前,一个人捎话给他说,老爷和许洪黎去了一家西餐馆,他心里就忐忑不安,许洪黎什么人?许洪黎投靠了日本人,日本人对许家码头虎视眈眈。但愿许洪黎能念及兄妹情意,不会让日本人伤害许洪涛。 这会儿大太太万瑞姝也出去了,他才知道事情没有他想得那么简单。 当年北平许府修缮时,八岁的他经人介绍到许府搬砖,恰巧遇到许老爷与许老太太从沧州回来。他们乘坐的马车停放在墙角一棵老槐树下,那辆马车车篷很漂亮,更特别,四个角是四个龙头,栩栩如生;龙嘴里挂着长长的穗头,穗头上挂着一串串景泰蓝珠子;穗头随着风摇曳,上面的珠子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他觉得好玩又好奇,他就偷偷爬了进去,不知不觉他竟然在里面睡着了。 车夫拽着他的耳朵把他从睡梦里揪起来,推搡到许老爷与许老太太眼前。 抬起头,许老爷和许老太太坐在堂房椅子上,他们的目光盯着手里的茶碗,满脸严肃。 “发生什么了?”许老爷嘴里不紧不慢的话吓了他一跳,他忘记了下跪,战战兢兢地站着,深深垂着小脑袋。 身后的车夫在他腿弯处狠狠踢了一脚,他“扑通”趴在了地上。 “禀报老爷,这个孩子竟然睡在了您的车里,车子被他一身臭汗弄脏了。” 许老爷不疾不徐地从茶碗上抬起眼角,在他身上瞄了几眼,又把眼睛垂下去,问:“没少东西吧?” “没,东西到没少。”车夫垂着头小心翼翼地回答。 许老爷转了转身子,把手里的茶碗放在他身旁的桌子上,叹了口气,说:“喔,他还是一个孩子,调皮的岁数,带他下去吧!” “老爷,这可是皇上赏赐您的车呀……”车夫心里不甘心,嘴里依旧絮絮叨叨。 “得饶人处且饶人,你跟着我这么多年了还不懂吗?你看他一身汗水与黄泥,一定是累坏了,他能坐进我的车里,说明他与这辆车有缘。” 许老爷的这一句话让张伯至今不能忘记。 从那天开始他干活非常卖力,用多搬砖弥补自己的过错,报答许家的宽容。 站在长廊里的许老太太把他的一举一动看在眼里,她摸摸自己高高凸起的肚子,点点头。 当许家仆人再把他带到许老爷与许老太太眼前时,他“扑通”跪了下去,他以为他又做错什么事儿了。 “孩子,站起身来,我问问你,你家里有什么人?”许老爷声音温和,脸上挂着慈爱的笑容。 他摇摇头,想起自小失去父母,想起婶婶让他住在透风漏雨的碾房里,他流泪满面。 “孩子,你不要哭了,如果你愿意,你以后就留在我们许家,我会安排人给你叔叔婶婶送一些钱去,是否可以?”坐在上座的许老爷往下趴着身子,盯着他的眼睛问:“如果愿意,你以后就是许家的小家丁,呵呵呵” “嗯,俺愿意!” 从此以后他有了家,有了不透风不漏雨的屋子,还能吃饱饭。 当年,许洪涛的出生,让他有了一份新差事,许老太太让他守护在许洪涛的身边……想一想,他守护许洪涛四十多年了,许洪涛从没有把他当下人,而是把他当兄弟。只可惜他不会开车,只会赶马车,否则他就可以与许洪涛形影不离。 今儿这么晚了许洪涛还没有回家,怎么能不让他着急呢? 前面街角的灯亮着,白天蹲在那儿的几个乞丐也不见了,空气里荡漾着弥河水腥腥的味道,院墙外面的石榴树已经硕果累累,树下有几个坠落的果子,还有几片树叶,还有几根断枝,不知是哪家孩子偷偷摘果子?留下了一片残局。 “这果子还有一个月才能成熟,可惜了。”张伯自言自语。 弯腰捡起那几根断枝,抬起身,前面出现了两个人影。其中一个身影是许洪涛,他太熟悉了,不高不矮的身形,一脸书卷气,一脸文弱。其实许洪涛年轻时候还有一些阳刚之气,一脸英俊,这几年许家码头的事情让他熬白了头,两鬓已经斑白。 那个小巧的黑衣人是大太太万瑞姝,她还是那样干练,毕竟自小跟着万宝昌习武,走路如风。 老爷怎么没有坐车回来?车呢?那个司机呢?张伯在脑子里一边打着问号,一边大踏步蹿到了许洪涛两口子身边,低头垂目,口音着急,问:“老爷,您,您没事吧?” “他张伯,您马上去码头货场告诉工人小心防范,执勤的两班倒换成三班倒,每班人数增派两个人,提高警惕。” 听了许洪涛这席话,张伯满心恐慌,他站着没动,嘴唇哆嗦:“老爷,发生了什么事吗?” “没事,老爷崴了脚。他张伯,您快去吧,按照老爷的吩咐去做。”万瑞姝故意打岔,她用双手搀扶着许洪涛的胳膊。 一路上她都想埋怨许洪涛几句,她想说:许洪黎请客你怎么能敢去?不知道那是鸿门宴吗?你以为她还是小时候的许洪黎?不,她在十几岁就变了,变得六亲不认,变得自私自利,变得会伪装自己,那时候时机不成熟,现在她是依仗了日本人的力量,她吃人的獠牙藏不住了,迫不及待露了出来。 可,此时看着许洪涛满脸愁云与焦躁,万瑞姝什么也没说。她心疼她的丈夫,从小她就喜欢她丈夫有学问,没脾气,又有志气,最让她无奈的是他总在谦让别人。 许洪涛额头冒着大颗大颗的汗珠子,咬着牙忍着脚上的疼痛,他心里也疼,不知那一些救他的英雄怎么样了?他们是谁?为什么不顾及个人生命安危救他? 他眼前又出现了一个苍老的身影,那个坐在面摊前吃面的老人的身影,怎么那么熟悉?想到这儿,许洪涛抬起头瞄着张伯转身离去的背影,说:“他张伯,你把那边招呼好了,就赶紧过来盯着东院门,让别人盯着,俺不放心,待会有人来咱们许家,来的人你认识。” “认识?!”张伯一愣神,转过身点点头,嘴里说:“好,俺懂了。” 张伯把一切安顿好已经半夜了,他又回到了东门,他把两扇大门从里面关上了,门口外面的灯依然亮着,为了能够从门缝里看到外面的情景。 他又思虑了半天,觉得心里还不踏实,他蹿进耳房从墙角抓起一把劈柴的刀别在后腰上,整理整理长衫外面的短褂,满意地点点头,钻出耳房迈进了门洞子。 把双手揣在怀里,脊背靠着墙站着,他没有一点困意,他心里只有紧张与警惕。 门口外面由远而近传来了脚步声,张伯的耳朵支棱了起来。 一个老人粗重的喘息声,拖着笨重的身体,一步一步靠近眼前的大门。 张伯悄悄弓下腰,把目光顺着两扇门的缝隙投向门外,一个老人的身影站在了门口外面的台阶下,门檐下的灯斜照着老人的影子,那个哈背的影子下蹲着一条细瘦的狗。 张伯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愕,这个老人不是江德州吗?他怎么到了弥河口? 张伯一边想着,一边匆忙打开了两扇大门。 “这不是张管家吗?”江德州把右脚往前迈了半步,深深弓腰,抱拳行礼。 张伯急忙跳下台阶,伸出双手抓着江德州的大手,这双大手有点热气,他使劲攥了攥,嘴里呵呵一笑:“江大哥,您老这是做什么?折煞兄弟俺了,您快请进,快请进,大少爷在屋里侯着您呢。” “好,一定是大太太发现了俺,她比她的祖父都狡猾,哈哈哈哈”江德州对张伯说着,低头看看那条在他脚边摇头摆尾的小狗说:“这小家伙赖上俺了,跟着俺蹿过了几条巷子。你在这门洞子待会儿,俺去去就回来。” 小狗似乎听懂了江德州的话,点点头,把身子贴着墙角卧下,把它的头趴在前肢上。 院里,堂屋房檐底下、明亮的灯下站着一个丫鬟,丫鬟看到张伯带着一个老头从门洞子沿着石基路走过来,她弓下腰,嘴里吆喝着:“老爷,太太,那个张管家带来……” 张伯连忙向丫鬟摆摆手,丫鬟把她后面的话咽了下去。 张伯向堂屋里喊了一嗓子:“大太太,江管家到了。” 听到堂屋门口的声音,万瑞姝从内屋快步绕进了堂屋,嘴里欢喜地念叨着:“俺猜到是他……快,快请他老人家进来。” 江德州哈着腰,抓着长褂下摆踏进了堂屋,低垂着头,说:“大少奶奶您好,俺江德州给您请安了。” 万瑞姝上前抓着江德州的胳膊,嘴里说:“江伯,这怎么好呢,您,您的救命之恩大于天,刚刚洪涛还说呢,他在街口看到了您,俺还怀疑呢,您不是在郭家庄吗?怎么会一下跑到弥河口?” “难道不是您大少奶奶先认出俺江德州?这就奇怪了,也是,那种情景下,大少奶奶怎么会一下想起俺呢?” “江伯,您老是责怪俺的不是了?”万瑞姝在江德州面前像个孩子。 江德州曾跟随万宝昌和海秉云一起叱咤边疆,年轻时候的江德州也是一表人才,也有喜欢的女孩,那个女孩是皇宫的丫鬟,家族不可能接受这个丫鬟做江家儿媳,这事就不了了之。从此以后江德州没有成家。 八国联军火烧圆明园时,慈禧太后逃跑,皇宫里只剩下几个年老的丫鬟和太监,他们没有退缩,为了保住皇宫,他们竟然拿起了枪……这有历史记载。江德州喜欢的那个丫头也留在了皇宫里,在枪炮弹药用完了后,她选择和几个老姐妹跳下了高高的城墙,这件事是江德州永久的疼。 在他心里,许家与万家、闵家几个孩子都是他的孩子,这几个孩子对他尊重有加,他心里清楚,但,礼数还是要有的。 “今天俺老朽带来了舅老爷的话,带俺去见见大少爷,可否?” “江伯,您跟俺来吧……”万瑞姝在前面带路。 她的脚步穿过了穿堂屋,来到了卧室门口。 卧室门口低头垂目站着一个丫鬟。 江德州脚步迟疑了一下,毕竟这儿是内屋,他不想再往前踏一步。 “江伯,洪涛扭伤了脚踝,您老不要太讲究规矩,您快请进。” 万瑞姝嘴里说着,把目光转向门口的丫鬟,说:“你下去吧,看看张伯那边有什么事情……” 看着丫鬟下去了,万瑞姝抬起手挑开了门帘,向屋里喊了一声:“他江伯来了!” “好,好,俺知道就是他老人家,快请,江伯,俺洪涛的脚上包着药,不能起身迎接您,请您老多原谅。” 江德州一抬腿迈进了房间。 只见许洪涛躺在床上,床沿一旁放着一个圆凳子,他的右脚搭在那个凳子上,脚上敷着厚厚的膏药。 见江德州进屋,许洪涛从床上直起腰,往前欠欠身子。 江德州一撩长褂“扑通”跪了下去,嘴里自责着:“是老朽来晚了,让大少爷受苦了。” “快,快请江伯坐,坐。”许洪涛满脸通红,他抬头看着万瑞姝。 万瑞姝一抬手抓起旁边茶桌下的凳子,放在江德州的身后。 她嘴里慌张地说:“江伯,您这不是折煞俺和洪涛了吗?您老快请坐。十几年前,俺和洪涛就想把您老接到身边,您脾气倔强,这次您来了,俺和洪涛就不放您老走了。” “不,咱们必须走,你们也去蟠龙山,那儿地势复杂,鬼子上不去,把码头交给许洪黎……” “您老什么意思?”万瑞姝与许洪涛异口同声,满脸惊讶。 “这是舅老爷的意思,他说,这二十几年许家钱挣了不少,也够本了,把码头交给许洪黎,姚訾顺他们才能放开手去炸了码头,让鬼子什么也得不到,让鬼子的武器运不出去。” 万瑞姝看了许洪涛一眼,点点头。 第六十一章自鸣得意 天亮了,许洪涛和万瑞姝一夜无眠。 江德州吃了点饭就离开了许家,他去弥河口潘家村找姚訾顺。 万瑞姝想让江德州歇歇脚,她去找姚訾顺,只因为司机的事情还没有处理好,她准备去一趟警察局报案。 “本来想让司机送连姣去坊茨小镇,今儿看,丫头还要在家多待几日……”万瑞姝站在床头嘴里絮叨着。 躺在床上的许洪涛忧心忡忡,万瑞姝在说什么他没有听进心里去,他脑子里一直是昨天夜里发生的事情,还有司机艰难地推开车门一瞬间的那声吆喝,想到这儿,他闭上了眼睛,两行泪滑出了他的眼角,嘴唇哆嗦:“那个孩子刚刚二十几岁,唉,没想到,是俺许洪涛连累了他。” 万瑞姝知道许洪涛一时半会儿放不下昨儿晚上的事情,她更知道那个司机是姚訾顺安排到许家来的,是为了保护许洪涛的安全。 “事儿已经发生了,你也不要太自责……”她也只能这样安慰她的丈夫。 “连姣呢?不要把昨天的事儿告诉她们,但,必须让她们平安离开弥河码头。”许洪涛声音里含着泪。 万瑞姝点点头。 许连姣在后院她二嫂琻锁的屋里。琻锁是许连盛的媳妇,她刚刚怀孕两个多月,万瑞姝让她在床上躺着不许乱动,吃饭都有人送到屋里,只为了保住她肚子里的许家孩子。 琻锁是弥河口本地人,生在一个多女家庭,她十一岁时,她父母把她卖到了许家做丫鬟。万瑞姝见她机灵就收在身边做贴身丫鬟,她岁数比许连盛大三岁,她把许连盛当弟弟一样疼爱,两个孩子几乎形影不离。 每天早上,太阳还没有出山,万瑞姝就带着丫鬟与年幼的许连盛去河边上练武。真是无心插柳柳成荫,出乎万瑞姝的意外,几年下来,站在一旁看热闹的琻锁也练就了一身功夫,甚至远远超过了许连盛。 许连盛十五岁时,许家送他去了北平念书,本来想让他念完五年书去国外,许连盛说什么也不去,他竟然跑回了弥河口,在饭桌上当着全家人的面说他要娶琻锁为妻。 许洪涛听了当场大发雷霆,吓得许连盛跪地不起;万瑞姝也大吃一惊,她没想到自己最优秀的一个儿子喜欢上了一个丫鬟,岁数还大她儿子三岁,一时她也无法接受;琻锁羞愧难当,她哭着、跑着离开了许家。 琻锁的离去,许连盛开始绝食,开始满世界找他心爱的女人。 开明的万瑞姝经过深思熟虑同意许连盛与琻锁结婚,并且说服了她丈夫许洪涛。她却说服不了封建思想顽固的许老太太,她只好让两个孩子跑回了沧州万家偷偷举行婚礼。 “你二哥好吗?有两个多月没看到他了,上次打电话说他暂时不能回弥河,准备去一趟沧州,不知去沧州做什么?路途遥远,还不安全……”琻锁模样温良,性格开朗,说话柔顺。 “吆,二嫂是想俺二哥了不是?刚刚分开不到三个月呢。”许连姣歪着头调皮地看着琻锁的眼睛,这双眼睛虽然不是很大,却包着一汪思念与牵挂。 “不是的,他不会照顾自己,从小都需要人照顾……”琻锁垂下了害羞的眼睛。 “他挺好的,听娘说他和大哥在一起,有大哥在,二嫂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前天,婆婆也说起大哥到了沧州,还说哥俩在一起互相照顾,挺好的……” 就在这时,前院货场方向传来了嘈杂的脚步声。 “二嫂,俺去看,看看谁来了?”许连姣眼前冒出了代前锋的身影,脸上升起一层羞红色。 “婆婆不让俺去前院,这几天前院发生了什么事儿,俺也不清楚。听你说公公脚崴了,俺也跟着你去看看他……”琻锁说着就要从床上爬起来。 “二嫂,您还是听娘的话吧,不要乱动,俺去看看,有什么事儿俺回来告诉嫂嫂。” 许连姣勾起嘴角笑了笑,她整理了一下裙衫,又歪着头在梳妆镜前转了一圈,心满意足地踏出了屋子,她的脚步沿着长廊直奔前院。 南大门传来了张伯的声音:“老爷,弥河警察局来人了,是胡警官。” 许洪涛“腾”从床上坐了起来,那只脚丫不小心碰到了床沿,他嘴里“哎吆”了一声。 万瑞姝心疼地埋怨着:“你着什么急?是胡毛子,他来做什么?你躺着,我去看看。” “他来的正好。”许洪涛从床上坐起身子,把一条胳膊伸向万瑞姝,低垂着头在床下找着鞋子,嘴里说:“扶我去堂屋,我要听听他怎么说?说什么?” 胡毛子是弥河口警察局的副局长,更是一个贪得无厌的家伙。他四十多岁,清瘦,身上好像没有长肉,他的个子已经超过了一米八,远远看着像个麻杆。他非常爱好,头发中分,丝丝缕缕贴在耳朵上面,露着齐整的、油乎乎的一条头皮。头发上不知擦了多少猪油,太阳一照,那油顺着脖子与额头滑到了他干瘦的脸颊,远远看着他的脸就像涂着油的、紫红色的茄子。 他出门一般不戴警帽,怕压着头发,怕人家看不到他的修饰与干净,他自觉非常干净,身上喷着花露水,不是为了躲避蚊虫,他喜欢那种味道,那种味道能遮挡住他的狐臭,因为他有狐臭,至今没有女人愿意嫁给他。 今儿,他晃着细瘦的、长颈鹿般的脖子,把双手背在身后抓着他的警帽,走起路来甩着八字脚。他身后还跟随着两个小警员,两个小警员一脸为虎作伥的表情,走路吊儿郎当,肩上背着长枪,每走一步就抬起手抓抓枪托,弄出一点响声,时刻警告着旁人,他们手里有枪,小心枪走火。 踏进许家货场,胡毛子的一双小眼睛不够使了,一会儿盯着扛着一包包货物的工人,他一会儿看看手里攥着铁算盘的理货员,一会儿停下脚步,伸出一双骨瘦如柴的手,准备摸摸眼前摞得比他高的货物,他的手还没有碰到货物,又把手收了回去,把手里的警帽夹在腋窝下,两双手在一起拍了拍,似乎是他刚刚触摸到了一手灰尘。 抬起两根手指从裤兜里摸出一方灰不溜秋的手帕,擦擦脸上淌着的油,再用一根手指抠抠鼻子眼,而后,把手指头在手帕上擦擦,不知道他是真干净,还是假干净? 他心里嘀咕着:许家的生意还真不错呀,日本人为什么想法设法想要许家码头?是贪恋这里滚滚而来的财源呀。 张伯站在南门口,他一直用眼角盯着胡毛子的一举一动。看着胡毛子的脚步越来越近,他把身体退到墙边上,给胡毛子他们让出一条路。 胡毛子没有用正眼瞅一眼张伯,他紧紧闭着嘴唇,双颊凹陷;舌头在嘴巴里来回搅着,腮帮子左右扭动,由于他的脸干瘦,一晃,一动,薄薄的脸皮被拽的青绿绿的、亮油油的,猛一看脸上只剩下了高高、尖尖的颧骨。 张伯向胡毛子鞠躬问好:“胡长官好,俺家老爷昨天崴了脚,不能亲自出来迎接您,您跟俺来吧!” “哦?你刚刚说什么?”胡毛子停下了脚步,故意装出惊讶的样子,一脸关切,语气着急:“这是啥时候的事儿?许老板没事吧?” 看着胡毛子一脸虚情假意,张伯心里骂了他一声:这件事你胡毛子能不知道?日本人在弥河口为什么嚣张跋扈?与你们警察局有脱不了的干系。 “张管家,你没听见俺问话吗?”胡毛子拖着长音,一双凶恶的黄眼珠子在张伯脸上狠狠扫着。 “不好意思,胡长官,俺昨儿一宿没睡,有点困,可能上了年纪,听力也不好。请您原谅!”张伯再次弓弓腰。 “没事,俺老胡与你家老爷不是认识一天两天了,张管家也不是第一天认识俺胡毛子不是吗?” “是,是!” 万瑞姝站在堂屋门口,她眼瞅着胡毛子两条大长腿迈过了长廊的台阶,她迎着胡毛子往前走了一步,心里有一万个不想见到此人,她也要满脸堆笑,嘴里透着欢喜:“吆,这人还真不经念叨,一念叨就来了,快,胡局长您快屋里请。” 胡毛子一见到万瑞姝就站直了身体,眼前的万瑞姝典雅端庄,奔五十岁的女人了,身上依然还洋溢着少妇的风韵,让胡毛子情不自禁收敛起他身上尖锐又傲慢的锋芒,他把腋窝下的警帽抓在左手里托在身前,面对万瑞姝弯弯腰。“许太太,您好,俺老胡打扰您了。” “呵呵,胡局长,您话重了,您能够到许家,许家蓬荜生辉。让外人看看,谁还敢欺负我们许家?快请进,洪涛在屋里等您呢,他腿脚不方便,他让俺出来迎接您,您不要见怪俺一个妇道人家哟。” “许太太这么说,俺心里有愧,不能守护许家周详,是俺老胡的过错。”胡毛子抬起右手挠挠耳后,那儿正有一滴猪油从他头上滑落,刺挠的感觉。 “哪里?您身居要职,公务繁多,不能面面俱圆,可以理解,胡局长,您请!” 胡毛子弓着腰向前迈了一步,突然又停下了脚步,他扭着细脖子向他身后瞪了一眼,紧紧跟随在他身后的两个小警员“唰”停下了脚步,往前一挺身,往后挪挪双脚,站在了院子里的石基路一侧。 万瑞姝向屋门口外面站着的丫鬟递了一个眼神,“准备上茶!” “是!”丫鬟答应了一声退着离去。 许洪涛端坐在堂屋上座上,他一身长褂,外套一件青色锦缎坎肩,他的一只脚穿着鞋子,另一只脚包着厚厚的纱布踩在鞋面上。他的一双眼睛笑眯眯盯着屋门口。 当看到胡毛子从屋门口踏了进来,他用一只手抓着椅子扶手站起身来,双手重叠举在胸前,从里往外一推,高声打着招呼:“胡局长,您好,什么风把您吹来了?快请坐!”许洪涛嘴里一边说着,一边把脸扭向他右侧的上座。 “不坐了,许老板,今儿俺唐突跑来许家,是有事儿的。”胡毛子装出毕恭毕敬的样子,嘴里的语气慢条斯理。 “奥,有什么事儿?”许洪涛嘴里虽然这么问,他已经想到了胡毛子来许家码头的目的,联想到无辜丧命的司机,他心里颤抖了一下,刹那间眼眶里再次溢满泪水。 胡毛子多么狡猾呀,他已经察觉了许洪涛脸上的变化,他故意在许洪涛伤口上撒盐。“许老板,您司机的尸体还停在我们警察局大院里,您看看……” 听到胡毛子嘴里的话,许洪涛身体一踉跄“扑通”跌坐在他身后的椅子上。 万瑞姝慌忙蹿到她丈夫身边,垂下头,轻声安慰道:“不要难过,事情已经发生了,咱们要把司机入土为安,不能让他停在警察局的院子里,这天还有点热,不是吗?” 许洪涛抬抬胸膛,嘴里吐出一口长气,双手抓着椅子扶手,使劲晃着头,嘴里有气无力地说:“你安排他张伯带人去一趟警察局,把司机尸首领回来吧。” 胡毛子昂起头,扭了扭细细的脖子,不紧不慢抬起右拳头揉了揉鼻子,把左手的帽子抓在胸前,眼睛盯着他手里的帽子,嘴里说:“我们正在调查此事,许老板被坏人追杀,是不是您的司机勾结土匪所为呀?” “不,不会,是……”许洪涛想说是日本人所为,他没有说,他知道弥河口警察已经变成了日本人的左膀右臂,胡毛子更与日寇狼狈为奸。 “许老板,您知道是谁所为吗?”胡毛子弯下他大虾腰,瞪着一双贼溜溜的眼珠子寻找着许洪涛的眼神。 许洪涛抬起胳膊,摆摆手说:“这件事,还需要胡局长您去调查,只是,天气有点热,我许洪涛希望我的司机早点入土为安……” “这好说,如果许老板不报案,我们也不立案,您说呢?” “我们不报案。”一旁的万瑞姝站直身体,扭脸看着胡毛子,声音低沉:“这件事我们许家认栽。胡局长,您稍坐会,俺给您和兄弟准备茶钱……”万瑞姝说着,抬起脚步向后堂走去。 目送着万瑞姝的背影,胡毛子心里美滋滋的。 就在这时,许连姣甩着胳膊从后院沿着长廊一蹦一跳走来,她走到拐角处停下了脚步,她手扶着廊柱往前院探着脑袋,只见石基路旁边站着两个肩上背着长枪的警察。 万瑞姝没把许洪涛昨夜的惊险告诉许连姣和琻锁。琻锁是高龄孕妇,不能受任何惊吓。她只说小轿车刹车失灵撞在了树上,司机负伤,许洪涛崴了脚踝。 “爹……”许连姣跳着脚闯进了堂屋。她一抬头,堂屋里还站着一个穿着警服的、歪歪斜斜的大个子。她的脚步慢了下来,语气放轻,“爹,这是……?” 听到身后许连姣悦耳动听的声音,胡毛子扭了扭脸,瞬间他瞪大了一双绿豆眼,怎么瞪他的眼睛都是那么小。哪来的如此标致的女孩?一身淡绿色长裙飘飘洒洒,粉嫩嫩肌肤,一张精美绝伦的五官,恨不得伸出手去掐一下。 看到女儿从外面闯了进来,许洪涛心里猛地一抖。 “连姣,这是你胡叔叔,快见过胡叔叔_” “胡叔叔好!”许连姣嘟囔着嘴角向胡毛子弓腰行礼。 胡毛子想伸出手去拉一下许连姣,他觉得眼前的女孩非常纯净,像一张洁白的纸,他低头看看自己的手,慌忙把手在他警裤上搓了搓,当他再伸出手去时,许连姣已经站在了许洪涛的身边。 许连姣歪着头看着她父亲的脚,那只脚肿的很高,她有点心疼,嘴里说:“爹,今儿去医院瞅瞅吧。看看,您的这只脚都肿成面包了。” 此时此刻,胡毛子一双色眯眯的眼睛直勾勾盯着许连姣的脸,听到许连姣嘴里说去医院,他连连点头,嘴里附和着:“是,是,许老板应该去医院,去医院,没有车,俺有车,俺的车就停在外面。” 这时,万瑞姝手里拿着两包大洋走出了内屋,她听到堂屋里传来的声音,先是一愣,脚步迟疑了一下,挑挑眉梢,心里一下有了注意,她三步并作两步迈到了堂屋。 “唉,胡局长,孩子爹去医院还不是小事一桩,俺许家不怕花钱,只是……” “只是什么?”胡毛子心里似乎塞进了一条鸡毛掸子,挠的他心里痒不痒,疼不疼的难受。 胡毛子这个人有一个嗜好,喜欢漂亮的女人,尤其喜欢年轻的女孩。眼前的许连姣让他丢了魂,丢了满身傲气。为了讨得许连姣,不,为了讨得许家的欢心,他忘记了他来许家的真正目的。 “俺当家的如果去住医院,许家这么大的买卖就撂这儿了不是吗?那一些人还不趁机来捣乱?” “谁敢来许家捣乱?谁敢?有我胡毛子在,哪个敢?来人!”胡毛子有点忘乎所以,他一转身向堂屋门口外面喊了一嗓子:“来人,去,把警巡二队全体警员拉来许家码头,告诉二队队长,保护许家码头安全!” “慢!首先谢谢您胡局长的热心,只是您有点着急,一个星期后,八月十五,弥河水涨潮那日,我们许家码头要有大船靠岸,那个时候您能安排弥河警察来帮忙的话,我们许家感激不尽。” “好,一言为定!”胡毛子声音里带着自鸣得意。 第六十二章飞出铁笼子的小鸟 宗大盲好久没有给巴爷粮食了,巴爷屋里的小粮缸已经见底。弥河口涨潮还好说,从城隍庙墙外河沟里钓几条鱼充充饥,如果不涨潮,河水过不来,就见不着鱼。宗大盲又不让巴爷去远的地方,巴爷和顾小敏常常吃了上顿没有下顿。院里的野菜也快被顾小敏挖净了。 梆子和海仔他们分的饭也不够吃,即使这样,有时候,他们尽量省下半块玉米饼子,偷偷塞到巴爷门口的锅灶里。 巴爷从锅灶上抓起半块饼子塞进顾小敏的手里,说:“丫头,吃吧。” 顾小敏双手捧着这点吃的,昂着她的小瘦脸,满眼惊喜地看着巴爷问:“巴爷,这是哪来的?您吃了吗?” 巴爷不敢说是海仔他们给的,他也不想说他没吃,他使劲点点头,然后从腰上抓下烟杆蹲到门口旁边,再从烟荷包里捏出一撮烟叶,放进烟窝里,一边“哔咔”划着洋火,一边嘿嘿一笑:“抽烟不饿,这一撮烟能撑饱肠胃,顶饥!” 巴爷抽着烟,一脸的愁云惨雾,宗大盲把抢来的粮食一车一车运给鬼子,却不让山上兄弟们吃饱饭,这个狗汉奸,让他先嚣张几天,“哼”巴爷使劲嘬了嘬腮帮子,把烟嘴从嘴巴里拿出来,吐出一口浓浓的烟雾。 “梆子,能不能麻烦你跑一趟,告诉宗爷,俺想见见他,如果他不想见俺,你帮俺问问他,俺和丫头可不可以下山捡点地里落下的粮食?” “好,俺梆子给您老去问问。” 海仔把双手揣在胸前,把他的肩膀斜靠在一棵树上,摇摇头,嘴里自言自语:“他可能要挨打!” 这时,一个女人一扭一扭由前院往这儿走来,一身米色红花旗袍紧紧包裹着她苗条的身段,一头波浪卷发,她手里甩着一块手帕。 她的脚步停在了巴爷的院门口外面,她看到梆子从院子里窜出来,她的身体往路边上挪了挪。 看到眼前的女人,梆子一愣停下了脚步,弓下腰,声音唯唯诺诺:“夫人好!” 女人也没搭话,只点点头。 巴爷早听到了一个女人的脚步声由远至近,当听到梆子嘴里喊“夫人”,他心里激灵了一下。他知道宗大盲又收了一个女人,只是没有见过,他也没有往心里去,宗大盲收的女人不是一个两个,没什么好奇。 今儿这个女人跑到这儿来做什么?巴爷身体没有动,他依旧“吧嗒吧嗒”抽着他的旱烟,一圈圈烟雾遮挡住了他脸上表情,呛人的烟味飘出了院子,钻到了院门口。 女人把手里的手帕举到嘴边上,捂着嘴和鼻子,轻轻咳嗽了几声。 顾小敏抱着一堆脏衣服从屋里走出来,她把那堆衣服塞进了水井边上的木盆里,她伸手准备抓起井沿上的小木桶。 巴爷从屋门口跳起身来,把烟嘴叼在嘴里,烟杆上挂着的烟荷包在他嘴巴颏上左右摇晃。 巴爷眼里含着慈蔼的笑,声音不算太清楚。“丫头,俺来,只要巴爷在院里,这一些活呀都有巴爷做,虽然这井不深,装满一桶水往上提也很沉,不是吗?” 巴爷抓起木桶上的绳子,把木桶顺着井沿放进井里,扭脸看着顾小敏问:“丫头,你知道为什么这口井的水满满的,不见少呢?” “海仔哥说,这是弥河的水,用不完。” “对,这是弥河水,井底下也有鱼,是沿着弥河游过来的,它们游进来就逃不掉了,这是它们自找的,凭着那么宽、那么大的河道它们不去,偏偏钻进这个狭小的地角来……” 顾小敏不明白巴爷嘴里话的意思,她只乖巧地点点头。 院门口外面的女人听懂了巴爷嘴里含沙射影的话,她往院里瞭了一眼,默默转身离去。 这个女人就是蔡婻,她知道她身后有宗大盲的眼睛,她不想给巴爷和巴爷身边的丫头找麻烦。 巴爷和丫头吃不饱饭,她心里很难受,她又不能明目张胆地帮助他们,再说宗大盲还没有完全相信她。 她扭着身子往东走去,拐过前面的石基路有一个小院,这个院子里有宗大盲养的另一个女人。此时,宗大盲带着他的手下与那个女人在屋里玩麻将。 蔡婻的脚步刚刚停在院门口,只见梆子捂着半拉脸哭哭啼啼从屋里跑了出来。蔡婻马上明白了,宗大盲不想放巴爷他们下山。 她的脚步犹豫了一下,很快,她冷静了下来,既然来了,她必须见见宗大盲。 屋门口台阶下站着一个混星子,他一抬头看到了蔡婻,毕恭毕敬地弓弓腰,嘴里殷勤地打着招呼:“夫人,您来了!” 混星子嘴里这声招呼也是给屋里的宗大盲报信。 蔡婻眼里笑盈盈的、嘴里不紧不慢地问:“宗爷在屋里吗?” “在,在,俺给您通报一声。” 蔡婻的声音从院子里传进了屋里,宗大盲把身子往后挪了挪,身后的椅子跟着他的一双大脚往后“咯吱咯吱”退了几步,留出了一个很大的空间,他一边丢下手里的麻将,一边站起身说:“待会咱们再一起玩,我去看看我的女人有什么事儿?” 宗大盲掐着腰,晃着膀子走向屋门口,他腰里挂着的皮鞭拖在地上,像地上跑着一条长蛇;他的一只脚跨过屋门槛,另一只脚留在了屋里,站住脚步,他的后背倚着门框蹭着痒痒,眨着一只眼瞪着蔡婻,声音里带着惊愕:“夫人,你有什么事吗?还用亲自跑来找我?” “有,咱们山上柴草不多了,俺想暖暖大炕?” “不是有煤吗?” 蔡婻故意装出害羞的样子说:“煤有味,俺怕对孩子不好。” “孩子?!”宗大盲一惊、一喜,他身体猛然往前一跳,双脚并齐,抓住蔡婻的细胳膊,哈下腰,眯着那一只好眼睛直勾勾盯着蔡婻的脸。 蔡婻低下头嘴里娇滴滴地“嗯”了一声,小声埋怨着:“宗爷,您抓疼俺了。” 宗大盲“哈哈哈”大笑。 少顷,宗大盲放开蔡婻的胳膊,把他双手背在身后,咂咂嘴角,叹了口气说:“不行,兄弟们不能随便下山,这几天……”宗大盲嘴里的话戛然而止,往上抻抻脖子吞吞喉结,把后面的半截话活生生咽了下去。 “老巴院子里的丫头在屋里闲着,咱们不能闲养着她不是吗?让她去山上捡点劈柴或者去山下捡点玉米秸……” “她?!”宗大盲抬起右手抓着他绿油油的下巴颏,使劲瞪瞪他那只假眼,眉梢往上一挑,扯着他脸上的肌肉往一边斜歪,一脸奸滑,眼前的女人见过巴爷?她与巴爷谈过话? 宗大盲嘴里拖着长音不阴不阳地问:“你跟他们说过话吗?” 蔡婻把手里抓着的手帕在眼前晃了晃,扭了扭腰肢,嘴里实话实说:“俺不想见那一些脏兮兮的人,没有,只偷偷瞄了一眼。那个小丫头很能干,看着也挺老实的……” “好,让那个小丫头下山背玉米秸,如果小丫头不回来,我就可以惩办他老巴,来人,把我的话告诉老巴,一字不漏地告诉他……” 潘家村在弥河镇西北面的一个山坡下面,它离着弥河城隍庙有五六里的路。 潘家村外到处都是黄土地,地里各种各样的庄稼已经收过了,大多被日寇和住在城隍庙的宗大盲的人收了,地里只剩下了乱七八糟的、参差不齐的玉米杆了和豆茬子,还有落在地里没有挖净的花生。 村子里的老人、孩子天不亮就走出了家门,钻进了这片农田,抢拾地里残留的粮食。 顾小敏裤兜里揣着一根绳子下了山,她直奔山下的农田。 这是她被抓上城隍庙一个多月来第一次下山。这一个多月她最远去过的地方是城隍庙旁边的一条河沟,巴爷经常带她去那儿抓鱼。 此时,她的一双小脚丫踏进了路旁的农田,她满眼欢喜。 温暖的太阳挂在正东方,把眼前宽广的土地和密密麻麻的人照亮,一切都那么新鲜,一切都那么美好,她就像一只逃离铁笼的小鸟,她想飞,飞到郭家庄,飞到坊子矿区。 坊子碳矿区的土地比这儿还大,只是那儿到处都是煤黑色,没有眼前的土地多彩,这儿土地里的野草不仅埋过了她的小腿,草地里还夹杂着五颜六色的野花。 抢拾地里几颗粮食的人肩膀上挎着竹筐,他们的笑声在田间地头穿梭、随着轻风飘扬。 看着眼前的场景,顾小敏想起了她在坊子火车道拣煤渣的情景,那儿留下了她奔跑的脚印和泪……还有火车道旁边的那座红房子,还有红房子里住着的那个女人玉香儿,想起玉香儿顾小敏哭了。 她五岁时,亲生母亲与玉香儿先后离世,她的命运就从那个时候改变了。父亲虽然不再喝酒,也不再发火,变得沉闷。她很希望父亲高兴,后来父亲又娶了一个女人,父亲也没有笑摸样,每天垂着头,在后母面前他没有了脾气,就像犯错误的小孩子。 正是后母的一个决定,让她做了许家舅老爷的丫鬟,在许家的日子是她最快乐的,许家人对她很好,尤其舅老爷,有好吃的都分给她。还有赵妈,赵妈把一手好针线活教给了她。 没想到她的命运多舛,她被杜蝎子和杜春儿父女俩坑害,落入了混星子手里,幸亏巴爷为人善良,保护她周详,让她没有被恶人欺凌。 城隍庙的日子虽然没有许家好,至少还能活着,她要好好活着,为了再见她爹一面,为了再见到二姐,为了见到未曾谋面的大姐,她必须活着,哪怕苟且偷生,她也要活到那一天。 抬头看去,农田里不仅有老人,还有孩子,一个个衣衫褴褛,有的一双双眼睛瞪得溜圆圆,紧紧盯着脚下;有的把一捆捆玉米秸背在背上,脸朝地,背朝天,拖着沉重的小脚丫,沿着村道渐渐远去。 他们远去的方向是一个村子,村口站着几个妇女,她们翘着脚、伸着脖子,瞪着眼睛向村道上眺望。 顾小敏心里一颤,她仿佛看到母亲也站在村口等着她捡煤渣回家……她迈开小脚丫向村口跑去,跑着跑着她又停了下来,她想起了巴爷。巴爷不善言谈,没事的时候就喜欢蹲在门口抽烟;他还把他屋里的一个炭盆端到了她的屋里,他说城隍庙离着弥河口近,天气潮湿,对身体不好,炭盆可以吸潮气; 这段时间那个宗爷不给巴爷粮食,他把梆子和海仔偷偷给的干粮给了她,巴爷说他不饿,抽烟就不饿,谁说抽烟就不饿了?舅老爷每天要吃饭抽烟还要吃零食。 下山之前,她听到一个混星子向巴爷传达宗大盲的口信,如果她走了,那一些人一定会刁难巴爷。这一个月以来,巴爷对她不薄,她就这么不辞而别,他老人家怎么办? 想到这儿,顾小敏调转了脚步,踏进了一片玉米地。 她弯下小身子,捡起地里的玉米秸抱在怀里,同时趴下眼睛仔细寻找着,她想捡点玉米粒回去煮粥。突然,她眼前一亮,有几颗黄豆零散地埋在大车轱辘的印迹里,她兴奋地蹲下身,把黄豆一颗颗小心翼翼捡起来装进衣兜里。这一定是从拉豆子的大车上蹦下来的,顾小敏一边想着,一边弓着腰继续沿着大车印走着、寻摸着。 就在此时,不远处的小路上传来了凌乱又急促的脚步声。 地里几个大人惊慌地抓起身旁的孩子,一手提起一捆玉米秸子,磕磕绊绊离去;坐在地上刨花生的老人慌里慌张用双手扶着地垄爬起身体,踮着小脚踉踉跄跄往前跑去,跑不了几步“扑通”倒了下去。 顾小敏惊惶地抬起头,一个敏捷的身影蹿过了一片树林,跳过一条水沟,一扭身钻进了农田。再往他身后看,几个伪军手里举着枪,拐过那片树林,直奔这边而来。 那个身影转眼之间停在了顾小敏身边,他弯着腰扶着膝盖大口喘着粗气,满脸大汗淋漓。这是一张俊朗清秀的脸孔,棱角分明,十六七岁的模样;乌黑深邃的眼眸,泛着黑宝石的色泽;不浓不淡的眉,高挺的鼻梁,小船般的唇形,透着温善。 男孩抬直身子,一愣神,眼前一个小女孩正好奇地盯着他。 他的脸瞬间涨得像关公,不好意思地吐吐舌头,用舌头舔舔嘴唇,语气结巴:“小,小妹妹不要怕。” 顾小敏把她怀里的玉米秸推到眼前男孩的怀里,平静地说:“你抱着它,弯下腰……”顾小敏在坊子碳矿区经常看到鬼子,鬼子她都不怕,还害怕伪军吗? 男孩向顾小敏点点头,双手接过顾小敏递给她的玉米秸子,与此同时,他迅速把衣服外套脱下来藏在地上的杂草里。他身上露出一件摞着好多补丁的破汗衫,他腿上是一条缅裆裤子,几个不同颜色的补丁都翘起了边,没有风随着他的动作上下忽闪;他脚上是一双黑布鞋,前面与后跟帮都碎了,不用额外打扮就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庄稼孩子。 “俺叫顾小敏,虚岁十二岁,记住呀。” “那我就叫顾云,十九岁,呵呵呵”男孩真聪明。 顾小敏抿着小嘴笑了。 这个时候几个伪军踏进了农田,他们手里端着长枪、佝偻着背,一步一步逼近拾荒的人群,恶狠狠的眼珠子从下往上看,贼溜溜地扫视着每个人的脸。 顾小敏弓着腰,把一双警惕的小眼神穿过胳膊弯往身后瞄了一眼。两个伪军手里端着枪,深一脚浅一脚越走越近,他们嘴里厉声呵斥:“转过身来。” 顾小敏使劲缩着脖子装出害怕的样子,慢腾腾转过身,胆战心惊地问:“老总,您,您有事吗?” “见过一个青年人吗?这么高……”一个伪军抬起胳膊在他头顶晃了晃,他的眼珠子停在顾小敏身边的男孩身上,嘴里气吁吁地说:“就与他一般高。” “这是俺哥哥……”顾小敏嘴里嘟囔着,伸出手抓住男孩的胳膊说:“哥哥,俺害怕!” 男孩抬起大手抚摸着顾小敏的头,一双大眼睛讨好地直视着眼前的两个伪军说:“老总,您不要吓唬俺妹妹~天马上冷了,俺家买不起煤,今儿来捡点玉米秸子……” 另一个伪军撇了撇嘴角,一脸恃才傲物。“一群穷光蛋,一片树叶在他们眼里都是金子,哼,瞅瞅一身破衣烂衫,不知从哪儿捡来的?” “是,是,谁说不是哩,俺们一见到军爷心就噗通,看到您手里的枪,俺妹妹就害怕,俺心里也发怵。” 后面站着的伪军皱皱额头,张着大口打了几个哈欠,鼻涕瞬间流到了他的嘴角,看样子似乎他是上了大烟瘾,脸上露出痛苦不堪的表情,他不耐烦地把胳膊在半空中挥了挥,吼了一声:“走!” 看着几个伪军前后窜出了农田,顾小敏长长松了一口气。 “谢谢你小姑娘。”眼前的男孩一脸憨厚,操着一口外地口音。 “您是哪里人?说话口音不像本地人,那一些伪军没听出来,俺听出来了。” “山东人。”男孩一伸手从草丛里抓出自己的外套披在身上。“小姑娘,谢谢你,你很勇敢,很机智。” 被眼前的男孩一表扬顾小敏不好意思了,她的脸“腾”红了。 ”再见!”男孩一转身,向前面的村子走去,他高大的身影越走越远。 顾小敏抬起头看看天色,太阳已经转到了西南角,如果再不回去,巴爷一定很着急,想到这儿,她赶紧把裤兜里绳子拿出来,折叠成两股,放在地上,两股弄的宽宽的,把捡的玉米秸放到两股绳子上。 她背着一捆玉米秸往城隍庙走去。山路虽不崎岖,毕竟是上坡,她的小身体吃力地弓着;背上的玉米秸不算太沉,就是长短不齐,张牙舞爪,她的脚步越往前走越累,好像身后有人拽着她的两条腿。她的双手情不自禁想扶着地面,往下一哈身“扑腾”跪了下去,膝盖狠狠磕在坚硬的地面上,有点疼,她咬咬牙,抬起衣袖擦擦脸上的汗珠子,眼睛穿过脸颊上的几缕长发:通往城隍庙的石台阶就在眼前,那么长,那么远。 大颗大颗的汗珠子滑进了顾小敏的嘴里,她把汗珠子咽了下去,继续往前爬,裤子膝盖上渗出了血水,血水染红了地面。 她低头看看,心里安慰自己:“不疼,不疼,再往前爬,爬几步,几步就到了……” “丫头~”耳边突然传来了巴爷的声音。 听到巴爷的声音,顾小敏鼻子一酸,眼泪夺眶而出。 巴爷从台阶上跳了下来,他大踏步窜到了顾小敏身边,嘴里火急火燎地喊着:“丫头呀,可疼死俺了。”他一边说着,一边把顾小敏背上的玉米秸子抓到了手里,一边把小敏从地上拽起来。他大手一抡,把玉米秸扛在了他的肩上。 “巴爷,俺捡了好多黄豆。”顾小敏脸上流着泪,用小手拍着她的上衣口袋,几十颗黄豆在她的衣兜里“哗啦哗啦”响。 巴爷难过地摇摇头,想忍住眼泪,泪水却不知不觉滑到了他的下巴,他嘴里嚼着泪念叨着:“可爱的丫头,可怜的丫头。” 泪眼之中他仿佛看到顾小敏坐在床前一针一线地给他缝补衣衫、缝补被子,丫头从褂子上取下针线在她的小脑袋上磨磨针,咧开小嘴,嗓子眼里哼几句歌谣,声音太小,也不知这个丫头唱什么。 想着想着巴爷笑了,他心里更多的是难过,这一个多月的接触,他已经把小丫头当成了他的亲人,这个小丫头不仅能吃苦,还心灵手巧,如果让她就这样离去,他不舍得,真的不舍得,可是,这是一个机会,是时候放她下山了。 “丫头,明儿你下山不要再回来了,你去潘家村,那里有想见你的人,也是在到处找你的人。” 听了巴爷嘴里的话,顾小敏瞪直了一双小眼睛。 “今天你回来就对了,但,明天你下山一定记住,往潘家村跑……” “是许家来人了吗?”顾小敏满眼希冀。 “对,是许家人在找你,丫头,巴爷还有话要你转告给许家的人,让他们明天晚上来城隍庙吃鱼,巴爷请客。” 第六十三章知恩的三丫头 夜深了,巴爷屋里的灯没有亮,他刚去上了一炷香,这是他每个星期必须做的事情。走进屋子,月光从院里照进了他窄窄的小屋,撒在他的脚下,他身影孤单。 怎么会这样?他轻轻摇摇头,丫头明天就要离开城隍庙了,他心里有一种伤心,不舍得的伤心。 他把怀里的义和拳令牌抓在手里,用颤抖的手紧紧抱着,放到他的心口窝上,嘴里自言自语:“这个丫头是值得托付的小人儿,以后你们跟着她,保佑她一生无灾无难……” 义和拳令牌是巴爷身上最心爱的东西,他怕它跟着他落入尘埃,他知道最后一局就在明天,明天胜败很重要,是用生命与邪恶较量。 顾小敏身上穿着巴爷给她买的一套粗布衣服,这套衣服是她刚上山时,巴爷让下山的弟兄买来的,上衣是一件斜襟夹袄,柳色的,缀着黄色的迎春花,太长,衣角垂在脚后跟,说是旗袍更合适;裤子是棕色的男孩裤,又肥又大。 她手里攥着白天磕碎的裤子,满脸腌臜,这条裤子是金珠儿买给她的,还那么新,两个膝盖磨碎了,不知用什么布补?如果赵妈在就好了,她一定会帮她找到合适的布头。 正在这时,巴爷的脚步停在了顾小敏住的屋子门口,他轻轻敲了敲门:“丫头,巴爷有话跟你说。” “巴爷,俺给您开门。”顾小敏把手里的裤子放在床上,她转身走到了门口,抬起手打开了屋门。 巴爷拖着沉重的脚步、披着一身月光塌了进来。 他把手里的令牌递到顾小敏的眼前,微微一笑:“丫头,这个给你,它会保佑你,逢山开山遇水搭桥。” “真的?这是什么?这么神奇。”顾小敏瞪大了惊奇的眼神,这双眼睛闪着月亮的光,那样单纯,那样可爱。 巴爷弯腰抓起顾小敏的小手,把令牌小心翼翼放在她的小掌心里:“好好拿着它,不要随便送人,也不要给别人看,这是巴爷送给丫头的礼物,这件礼物跟着巴爷快四十年了。” “俺不要,不要,让它还是跟着巴爷吧……”顾小敏不想接受这么贵重的礼物。这一个多月以来,都是巴爷在照顾她,她心存感激,她也不舍的就这样离去:“巴爷,小敏走了,您怎么办?谁照顾您?”顾小敏哭了。 “傻丫头,你忘了,以前巴爷不也是一个人吗?”巴爷往后退了一步,转身看着院子,两行泪悄然无声地滑落他的脸颊,抬起衣袖擦擦脸,他背对着顾小敏说:“丫头,不要絮絮叨叨……好好睡个觉。桌子抽屉里有一块饼子,是海仔给你的,明天起床就吃进肚子里去,有劲跑路,千万不要回头呀,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回头……”巴爷的脚步跨出了屋门口,他抬起泪眼看看天空,天空的月亮那么亮,照亮了他的脸:“丫头,巴爷希望丫头离开这儿无忧无虑,可以大声说话,大声唱歌……放心吧,巴爷会活着去找你,看着俺的丫头手里攥着针,一边缝补着衣衫,一边哼着歌,巴爷蹲在旁边抽着烟,那是多么开心的事呀。” “巴爷,您不要难过,您要好好的,丫头会来看您……”顾小敏哭着扑到了屋门口。 第二天,顾小敏离开了城隍庙,离开了巴爷。 走下山,顾小敏就钻进了捡荒的人群,她胡乱地捡起几缕玉米秸背在身上,跟着那一些孩子的脚步往潘家村子走去,过了几个路坎就到了潘家村村口,一眼望去,村口站着几个女人,她们脸上挂着慈蔼的笑。 背着玉米秸的孩子扑进了女人的怀里,女人从孩子背上拿下玉米秸抱在胳膊肘下面,低头温柔地端详着孩子的脸,一手揽着孩子的头,有说有笑往村子里走去。 顾小敏呆呆地听着、看着,目送着一大一小、一高一矮的身影远去,她多么想:那一些女人之中有她的娘,抬起手摸摸怀里掖着的那块令牌,嘴里轻轻念叨着:“您能不能让俺的娘出现呀?巴爷说没有您做不到的事儿……”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她跟着那一些人的脚步往前走了几步,又往后退了几步,她怕找她的人找不见她,她不敢离开村口。 抬头看看天空,阳光已经接近了中午,暖洋洋的光铺满大地,照在她的身上,照在她的脚下,一个瘦小的影子伶伶仃仃。她真的不知该往哪儿去?巴爷没说许家的人住在潘家村哪家?也没说许家什么人来找她? 不远处有一棵大槐树,上面落着几只喜鹊,“叽叽喳喳”地叫着;槐树右侧有一堵照壁,照壁上写着三个字:潘家村。照壁下蹲坐着几个老人,他们眯着眼打着瞌睡;槐树左侧有一个很大的水湾,阳光洒在水面上,波光粼粼;水湾里的石块上蹲着几个洗衣服的女人,空气里弥漫着她们的笑声。 “俺回去了,姐妹们慢点洗。”一个中年女人把最后一件衣服拧干,扔进她身旁的木盆里,又往湾沿上抻抻脖子,撩了几眼。 “吆,潘嫂,你又没男人,儿子也不在家,你回去那么早做什么?莫非屋里养着野男人?嘻嘻嘻”一个女人大声地讪笑着,声音又尖又细。 “姐妹们,把你们男人衣服上多打点香胰子,洗干净一些,好去招花引蝶……” “潘嫂就是心底敞亮,没有愁心事儿,说话不绕圈圈,让您这么一说呀,听着俺这心呀怪难受的,本来想多打点香胰子,唉,算了吧,不想给别人养着男人,再说这香胰子也不便宜,还是省一点用吧,哈哈哈……” “瞧瞧俺这张嘴,真是自己找事,如果让你们男人知道了俺这席话,还不找俺家门上,惹不起,惹不起,姐妹们,别往心里去,是俺潘嫂嘴里瞎说八道,这个光景下,饭都吃不饱,男人连自己娃娃都养不起,哪儿有闲钱养外面的女人呀?俺今儿早回家,顺路去肉铺子割块肉,加个荤菜,老爹从郭家庄来看俺,不能怠慢了他老人家,不是吗?” “潘嫂,有男人找您家里去不更好?您看哪个男人得您的心,直接留下就是。”一个女人抬起手背捂着嘴偷笑着。 “俺潘嫂留下谁的男人,谁还不跟俺急?惹不起。” “那你就回吧,俺们姐妹几个拦不住你的脚,谁也跑不过你潘嫂一双大脚,嘿嘿嘿,潘嫂如果是一双小脚再找个男人也不费事~” “找男人?!说实话,想找男人前几年就找了,还用等到这个岁数,不找了,孩子大了,过几年娶房媳妇,再生几个孙子孙女,子孙满堂,想想都是美事。”潘嫂站起身,手搭凉棚又向大槐树下瞅了一眼,然后弯下腰,把地上装着衣服的木盆抓在手里,用右胳膊弯和胯部夹着,抬起左手衣袖擦擦额头上的汗珠子。 潘嫂的脑后盘着一个髽髻,两缕汗淋淋的刘海向耳边耷拉着,露出一个高高的额头,一个不算丑的五官,一个地地道道的庄稼户的女人,四十岁左右、不算太白的模样;上身一件偏襟长褂,深蓝色;腿上是一条青色的直筒裤,裤腿没有捆绑起来;肥大的裤腿下时隐时现一双大脚,脚上穿着一双褐色绣花鞋。 她的脚步迈到了大槐树下,一双大眼睛向村口方向瞭望着,脸上挂着着急与担心,抬起左手撩了撩挡在眼帘的两缕刘海,又往前走了几步,她的目光落在了顾小敏的身上。 她碾着一双大脚飞快地走近顾小敏,稍微弯下腰,眼睛盯着顾小敏的小脸,嘴里的话很轻,怕是吓着谁?“小丫头,你找谁?” 顾小敏满眼胆怯,眼前的女人她不认识,她是谁?难道是许家派了外人来找她?她张张嘴,想问:“您是许家人吗?”她没问,反而迅速地把嘴角闭上。 “丫头,别害怕,俺如果猜出你的名字,就跟着俺走好吗?” 顾小敏皱皱眉梢,她不明白眼前的女人在说什么?细心看看,眼前的女人不像是坏人,模样很温善,说话的声音不紧不慢。 “你叫顾小敏,家是坊子碳矿区的,你的爹叫顾庆坤是吗?” 听到爹的名字,顾小敏的眼睛里瞬间蒙上一层泪。很少有人能说出她爹的名字,就是舅老爷也不知道。 其实,许家的舅老爷知道那个炸了鬼子煤井的顾庆坤就是顾小敏的爹,他没有说出来,他把对顾庆坤的敬佩转化成了对顾小敏的疼爱。只是顾小敏不知道而已。 看着眼前的顾小敏满脸泪,潘嫂明白了,眼前的小丫头就是姚訾顺让她来村口接的顾家三丫头。 “好了,其他话就不说了,快跟着俺走吧,是你姚叔叔让俺来接你的。” 听到姚叔叔三个字,顾小敏心里一酸,泪水再次夺眶而出。 “不哭,丫头,走吧!” 在潘嫂家,顾小敏见到了姚訾顺,还有江德州。顾小敏见了姚訾顺又大哭了一场,哭过了,心里也就好受多了。 姚訾顺也哭了,顾小敏的失踪他没敢告诉顾庆坤,他知道顾家三个丫头之中,三丫头是顾庆坤的最爱,这是他的妻子最后的嘱托,嘱咐他把三丫头照顾好,留在身边,顾庆坤没有做到,而是把三丫头送去了许家做丫鬟,这是顾庆坤对他妻子最大的愧疚。 潘嫂在一旁用衣袖摸着眼泪,嘴巴里唠叨着:“昨天他们就知道你下山了,他们让我在村口等着,等着你找来,没想到你今儿来了,真好,丫头吃苦了……俺去给大家做饭,你们聊吧。”潘嫂说着转身挑起门帘迈出了屋子。 姚訾顺比前段时间黑瘦了许多,眼角边上有了一两条疲惫的褶皱,不过,他精神还好;江德州看起来模样没什么变化,比他在郭家庄白胖了一点,走起路来脚后跟拖拖拉拉的,有点费劲的样子,他的两条胳膊甩起来还是很有劲。 顾小敏想起了巴爷让她带给许家的话,她把巴爷的话告诉了姚訾顺。 顾小敏还没说完,姚訾顺一撩长褂窜出了屋子,对门口站着的一个小伙子说:“去,把代大哥找来。” 一会儿,一个英俊高大的男人从后院火急火燎地走过来,他双眼炯炯有神:“有什么吩咐?姚兄弟。” “今天晚上行动,协助巴爷铲除宗大盲。”姚訾顺声音不大,却铿锵有力。 站在屋里门口边上的顾小敏听到了姚訾顺他们的话,她的小心脏哆嗦了一下。 江德州坐在炕沿旁边的椅子上,嘴里絮絮叨叨:“丫头,舅老爷天天念叨你,希望你能跟着我们回郭家庄,然后与舅老爷一起去蟠龙山。” 顾小敏脑海里都是巴爷,她想再见见巴爷,和巴爷告个别。她用一双小手拽着自己的衣角,垂着头,声音里带着泪:“江管家,俺能不能晚一天回郭家庄?” 姚訾顺与代前锋交代了几句,转身又踏进了屋里,他听到了顾小敏嘴里的话。 他瞭了身旁的顾小敏一眼,泪水在丫头的眼眶里打转,他明白了,这个小丫头一定是听到了他和代前锋说的话,她在担心巴爷的安危。 “这?!”江德州抬头看了看姚訾顺。 姚訾顺抬起大手抚摸着顾小敏的小脑袋,他眼睛看着江德州,笑了笑:“江伯,您把许家的几个人先送上蟠龙山,不要再耽误了。丫头在这儿多待一天两天也没什么,有潘大嫂照顾,您老放心,回去告诉舅老爷,丫头平安,过几天我们带她回郭家庄。” “那个大少奶奶和大少爷说,他们也不走,唉,昨儿俺也劝他们了,他两口子要在一起,大少奶奶还说,有一些事怕你们不熟悉,她还说,码头扔了,桂花茶楼她要留着,那个许洪黎也同意了。” 天黑了,江德州离开了潘家。 不一会儿,姚訾顺带领着几个兄弟也窜出了潘家村,他们直奔城隍庙。 顾小敏坐在炕头上,她坐不住,站起身扒着窗户往院外面眺望着,天上悠悠走着几片雾云,雾云里藏着一个半圆的月亮,月亮的光迷迷蒙蒙撒在不远处的屋脊上,冰冷冷的。街道上传来了断断续续的脚步声,惊动了墙角旮旯里的几只流浪狗,随着几声狗叫穿过矮矮的墙头,惊醒了刚刚睡下去的幼儿,一声两声的啼哭声像拽起了一流音符,瞬间,幼儿的哭声在村子上空跌宕起伏。 潘嫂从炕上的柜子里找出了一条男孩裤子,递给顾小敏,说:“丫头,把腿上裤子换下来,婶子给你补补。” “俺会补,等回了郭家庄再说吧。”顾小敏扭脸看着炕下面站着的潘嫂,潘嫂脸上挂着心事,眉头紧锁。 潘嫂是一个说话与做事雷厉风行的女人,而此时,她心事重重,她心里牵挂着她的儿子,她的儿子在许家做司机,好几天都没有回家了,不知许家码头的买卖有多忙?潘嫂心里还牵挂着一个人,那就是巴爷。从前,巴爷对他们孤儿寡母很是照顾,眼下他被宗大盲困在城隍庙,不知他今晚上会不会有危险? “回郭家庄也不能露着膝盖不是,瞅瞅你的膝盖,都碎了,那个巴爷也没给你抹点草药?老东西,不知可怜人。” “巴爷是好人。”听潘嫂嘴里埋怨巴爷,顾小敏不高兴了,她撅着小嘴嘟囔着:“已经消毒了,巴爷给俺砸了刺刺菜叶汁,俺用木棍沾着那叶汁涂了好几遍呢。” “他是好人?!是一个木头疙瘩……丫头,不说他,把衣服穿得整整齐齐回郭家庄……俺缝好了,再去洗洗挂院里,秋风一会就把衣服吹干了。” 顾小敏的眼睛落在了窗外的院子里,院子里荡着一条绳子,绳子一头钉在墙上,另一头挂在屋子外面的窗户旁边;靠院墙根下有一口水井,水井沿上放着一个木桶,木桶里装满了水,水光闪闪;水井旁边有一棵硕果累累的石榴树,树上挂着几块破抹布,树下立着一把扫帚。 好熟悉的院子,只是这个院里多了一个后院,白天后院里住着好多人,天一黑,那一些人急急忙忙地、小心翼翼地蹿出了院子。 夜静了下去,静的可怕,是暴风雨来临之前的宁静。 潘嫂手里一边缝制着顾小敏的裤子,嘴里一边啧啧着,她问小敏晚饭吃饱了没有?“今儿的菜大家都没吃多少,他们心里有事儿。”她又问小敏为什么吃那点饭,正长身体的时候,必须多吃饭,即使没有可口的饭也要逼着自己吃。 顾小敏的眼睛依然盯着窗外,潘嫂嘴里说什么?她没有听到。 顺着翘起的窗棂纸吹进屋里一阵风,风摇曳着墙上的灯苗,灯苗往上跳了几下,比先前更亮了;屋后,山墙上夹缝里的蟋蟀在叫,不知叫了多久?好像不知道停息,让人心烦意乱。 潘嫂嘴里还在絮叨着:“丫头,给你穿的这条裤子是俺娃的,这是他小时候穿的,现在他长大了,他在许家做司机,挺好的,他脾气随他爹……许家人对他好,对俺也好。这几天俺做梦,总梦到他们爷俩,你说奇怪不奇怪呀,那年娃他爹和几个人去了北平,再也没回来,回来人说,古北口死了好多人,都是被鬼子炮弹炸死的……你说,这一些倭寇为什么不远千里来咱们国家?来,就来吧,为什么还要杀人放火?儿童妇女也不放过。眼下宗大盲也投靠了日本人,他还配是一个中国人吗?他每天都在做一些伤天害理的事……”潘嫂嘴里的话很感伤,又像是怕隔墙有耳,声音压得很低。 顾小敏把脸从窗外扭过来,看着垂着头的潘嫂,潘嫂一脸的伤悲,语气里带着泪,她的脸上却没有泪水,只有唉声叹气,这就是一个母亲对孩子的思念与牵挂。 “俺与你的姚叔叔说起过俺梦到俺娃的事情,他躲躲闪闪也没说出个子丑寅卯,咳,他也忙,他可能也没看见俺的娃,许家是大户,有那么大的买卖,他们一定会好好对待俺的娃。” 顾小敏鼻腔阵阵发酸,泪水不知什么时候滚落到了嘴角,听了潘嫂的话为什么要流泪?她也不知道。 突然,一道闪电划破了长空,随着一声爆炸声,城隍庙的方向升起一片火焰,火光在浓烟里升腾。“轰隆隆”又一声巨响,头顶的房子都在颤抖,墙上挂着的煤油灯忽闪忽闪就要灭了。潘嫂猛地把盘坐在炕沿上的腿耷拉到地上,把手里抓着的裤子放在炕沿上,她拖着颤抖的身体往前走了一步,走近了煤油灯,她想用针挑挑灯芯,她的手控制不住地哆嗦。 顾小敏爬到炕沿,“出溜”跳下炕,蹬上鞋子,提了提裤子,匆匆窜出了屋子。 看着顾小敏蹿出了屋子,潘嫂着急慌忙地奔到了屋门口,她扶着门框在顾小敏身后喊着:“丫头,你去哪儿?丫头快回来。” 顾小敏没有回头,潘嫂的呼唤被她扔在脑后,她的小身影三下五除二窜出了院子,她一路小跑着穿过了几条街道。 枪声在不远处响着,村子却安静了许多,身旁的房子里传来一声两声的吓唬声:“闭嘴,快闭嘴,听听,又打起来了……” 男人的吼声变得尖细:“别让孩子哭,给他吃奶……”婴儿闷头嘬奶声从破烂的窗口飘出来;暴躁的狗吠也变的低沉,几只受惊吓的鸡孤零零站在墙头,真是呆若木鸡,畜生也知道害怕。 顾小敏的身影蹿过空荡荡的街道直奔村口,夜风吹来,她不由打了一个冷战,秋风萧瑟,吹透了她身上单薄的衣衫。不是天冷,而是她的心冷,害怕的冷,她心里牵挂着巴爷,她要去找巴爷,巴爷不会有事,不能有事。抬起泪眼,城隍庙方向子弹擦着火花在树林里飞,飞得很远、很密,把山上山下照亮,那儿人影绰绰。 顾小敏一边跑,一边抓着裤腰往上使劲提提,裤腰总往下滑,裤子太肥了,她后悔听潘嫂的话换掉了自己的裤子,这条裤子不仅长,还腰大,走路一点也不方便。 她的脚步挪到了农田的土坑里,匍匐下身子,她的眼睛警惕地向前看着,她的小手伸向旁边的杂草,她使劲拽了几把草攥在手里,把它们分成两股打了一个结,系到裤腰上;再弯下腰把长长的裤腿塞进袜子里,站起身拽拽衣角,这样利索多了。 她的眼睛穿过城隍庙的西门,西门就是正门,两支队伍在交火,机关枪声如铁锅里炒带皮的核桃,声声不断;手榴弹的爆炸声如狂风在吼,如暴雷在嘶鸣,就连漫天的雾云被这声音撕成了一绺绺、一块块,月亮露了出来,又被硝烟掩盖了。 一只野兔从土路那头的耕田里窜出来,它支棱着一对长耳朵,它的眼睛在火光下闪闪发亮、发红,它似乎是看到了顾小敏,它惊恐地转了转大眼珠子,身子往前一跳,一扭身向南跑下去。 顾小敏的眼睛紧紧盯着野兔子跑去的方向,她想起了城隍庙的南山墙根,那儿有一条河沟,河沟直通城隍庙里面。抬头看看天空,月亮没有圆,巴爷说,月亮圆的时候弥河水涌来,城隍庙墙下面的那条河沟就会溢满水,水面最高有两米多高,今儿月亮是一个半圆,河沟的水不深,从那儿钻进城隍庙不是问题,太好了,想到这儿,顾小敏甩开小腿,她直奔那条河沟。 漆黑的夜,夜里的枪声,夜里的河水,河水没有受到任何影响,反而把月亮的光抱在它的怀里,亮的耀眼。老人说的对:黑泥白水黄干道。 顾小敏把脚上鞋子脱下来,抓在手里,把裤腿挽得高高的,一抬脚踏进了河沟。一股冷气穿过了她的脚心直冲心口窝,她的身体不由哆嗦了一下,身体一晃、一歪,她的手扶住河道里面高高的岩石,一步一步靠近那堵厚厚的、黑黑的城墙。白天墙是红色的,晚上看着那么黑,像一座黑塔挡住了前面的路,更像一个伸着长长胳膊的魔鬼,让人心升胆颤。 墙里传来厮杀声,呐喊声,子弹与手雷爆炸声,此伏彼起。她仿佛看到巴爷满脸满身都是血……顾小敏一激灵。 脚下的弥河水静静地、缓缓地流着,载着落叶飞快地穿过了崎岖不平的山崖,钻进了城隍庙,从城隍庙里面打了一个漩,又折了回来,在脚下掀起一片浪花,浪花带着风撞在顾小敏瘦小的身上,顾小敏往后打了一个趔趄,她慌忙弯下腰扶住另一块岩石。 浪花落下去了,顾小敏借着这点空隙,往下一猫身子,嘴巴触到了腥臭的河水,她赶紧闭上嘴巴,憋着一口气,当她再站起身体时,她已经站在了城隍庙里面。 眼前是一个院子,她第一天见到巴爷就是在这个院子里,这个院里有一间屋子,巴爷每个星期都在这儿上香,此时此刻,屋里是黑的,院子也是黑的,火光与枪声在前院和东院。 她和巴爷住的屋子就在前面的院子里。 顾小敏蹲下身子把鞋子穿在脚上,把腰里的草绳子系牢固一些,她迈开腿向那个院子跑去,刚到院门口,她看到一个黑影躲在锅灶后面。 顾小敏战战兢兢地问:“谁?巴爷吗?” “是,是俺。你是,你是小敏吗?俺是梆子哥呀。” “梆子哥,巴爷呢?” “巴爷去了东院,”梆子气喘吁吁,声音哆嗦:“打起来了,死了好多人。” “海仔哥呢?” “他跟着巴爷去了东院,俺怕,俺不敢去。” “梆子哥,带俺去东院可以吗?” “不,宗大盲的人手里有枪……” “那你的枪呢?” “给了巴爷。” 顾小敏知道,梆子平日里咋咋呼呼的,其实很胆小怕事,还不如海仔勇敢,让他带着她去找巴爷是不可能的,她不想在梆子身上耽误时间,她必须找到巴爷。 顾小敏扭身就跑。她沿着通往前院的小路直奔东院。 东院门里门外互相在交火,子弹擦亮了四周一切,身边的小树“咔嚓”“咔嚓”折断,树枝“哗哗哗”落下。 顾小敏把小身体藏在一间房子的后山墙的树丛里,她瞪大了一双眼睛,紧张地盯着眼前的一切。 院墙上的子弹往院外面的树丛里横扫,树丛里有几个人影倒了下去。 就在这时,“噗咚”,声音是来自她身后的墙角,扭转脸看过去,一个大个子从天而降,火光在他脸上闪过,好面熟,是他?代前锋。 只见代前锋手里握着一颗手雷,在他身旁的墙上一磕,一抬手抛进院里,“轰隆”一声,院里的混星子像热锅上的蚂蚁,一面乱跑乱窜,一面大声疾呼:“不要误会,都是自己人。巴爷,都是自己人,都是自家兄弟……” “宗大盲呢?”树丛里传来巴爷洪亮的声音:“让他缴枪不杀,不要连累兄弟们。” “他在后面院子里,他今天醉了……”对方喊。 “兄弟们,在这儿盯着,让他们把手里武器交出来。”巴爷回头看着代前锋。 顾小敏蹲在草丛里没有动,当看到巴爷的大脚步向北面跑去,她想喊,她张张嘴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她就这样不声不响、不远不近地跟在巴爷身后。 前面有一条长廊,长廊下面有一条石基路直通一个月亮门,巴爷的身影飞快地蹿过石基路,他的脚步靠近月亮门,把身体贴在墙上,把眼睛穿过墙上镂花空隙,往院里张望。 院里有三间屋子,每个屋里都亮着灯;院里还有一口井,井沿上架着一个井轱辘;中间窗户上映照着一个女人苗条的身影,她一会儿抬起头从窗户上拽下窗帘,一会儿弯腰搬着沉重的东西,很吃力的样子,她又从桌子上抓起一个火柴盒,划着火扔出去……随着缭绕的烟雾“腾”一个大大的火球直冲屋顶。 巴爷一愣,他皱皱眉头,就在一瞬间,窗户上又出现一个暴跳如雷的身影。“你疯了,疯了!”他狂吼着钻过火苗,跳起身准备奔向门口,那个女人一下抱住了他的腰,两个人就在大火里互相扭打,女人倒了下去。 一眨眼,一个火影子踹开了门跳出了屋子,他身上的衣服在燃烧。“来人!”他嘴里一边嘶叫着,一边“噔噔噔”跑到了井边上,他弓下腰准备跳下水井。 说时迟那时快,巴爷举起了手里的枪,扣动了扳机,枪没响,没有子弹了,这点声音惊动了院里的男人,男人一愣,他“出溜”躺倒在地上,他在地上打着滚,把身上的火苗滚灭,顺势从后腰上摸出一把亮闪闪的匕首。 屋里的大火依旧在燃烧,眼前的院子如白昼。 一道寒光从院子里飞出来,飞过了墙上的镂花格子,直奔巴爷,巴爷往下一蹲身,那个匕首擦着巴爷头顶飞过,巴爷往后倒退了几步,“唰”从腰上拽下他的烟袋杆,站直身体,把烟杆“嗖”抛出去,烟袋杆就像一把流星剑直穿那个男人的喉咙。 顾小敏惊呆了,一切都在一眨眼间,没想到巴爷的烟袋杆还能变成武器。 “哈哈哈哈,丫头哎,巴爷早听到了你的脚步声……”巴爷回身看着顾小敏哈哈哈大笑。 第六十四章丫头做不到呀 硝烟慢慢融入了弥河,城隍庙四周宁静了下去,月亮从雾云之间露了出来。 远远看去,潘嫂在自家大门口来来回回踱着步,她的双手摞在在她的胸前上下拍着,嘴里絮絮叨叨,也不知她在说什么?还是在自责自己? “潘家妹子。”巴爷的一声呼唤吓了潘嫂一跳。 她惊诧地瞪大了眼睛,只见巷子那头走来一个黑色的铁塔,铁搭旁边还走着一个小不点,两个一大一小的身影被月光照着、拖着,一会拽到了墙上,一会儿落在旁边的树上。 “是,是巴爷吗?你身边是三丫头吗?”潘嫂语气着急:“这个小丫头,没说一声就跑了,俺也不敢离开屋子,怕您,怕您找来家里没人。” “是,她是咱们的丫头。”巴爷嘿嘿笑着,他低头看看小敏:“丫头,巴爷活着回来了,以后你就做潘婶和巴爷的丫头,好不好?” 潘婶这个女人是热心肠。小敏踏进潘婶家门就感觉到了,潘婶不是一般的好心眼,不仅给小敏缝裤子洗裤子,还找出她儿子的裤子给小敏穿,小敏心存感激;巴爷更没的说,他人好,只是岁数比自己的爹要大十几岁的样子。 小敏抬起头,月光落在她的眼睛里,那么明亮。她不知该点头还是该摇头?巴爷要做她的爹,潘婶做她的娘,是可以还是不可以?她无法自己答应,在她心里这事儿不是小事儿,必须回家问问爹,如果爹同意了,她就没意见。 “这丫头俺喜欢,就是小点了,如果再大几岁可以给俺做儿媳妇了。”潘嫂的话就是敞亮,直来直去。 “这,这不好吧?”一股寒气猛地撞进了巴爷的心脏,巴爷的身子哆嗦了一下。 就在这时,姚訾顺从前面的街道上匆匆走过来。 “姚兄弟,你们都平安回来了吗?” “潘嫂,让您担心了,我们都回来了。”姚訾顺点点头。 屋里的煤油灯不算太亮,歪歪斜斜穿过了窗棂纸,跑到了院子里,落在水井旁边的水桶里,在水光里摇曳。 潘嫂抬脚跨进了院子,她匆匆往屋里走,她一边走,嘴里一边说着:“看着你们都回来了,俺这心啊也放平了。快进屋,喝点水。” 潘嫂撩起门帘走进内屋,她从头发上拔下一个铁卡子,抬手把墙上的煤油灯的灯芯挑了挑,瞬间屋里亮堂多了。 巴爷踏进了屋子。 姚訾顺的脚步停在了院子里,在小敏身后轻轻喊了一嗓子:“丫头,过来,姚叔叔有话要说。” 顾小敏跟着姚訾顺走到了大门口。 姚訾顺一撩长褂坐到了门槛石上,他怏怏不悦。月亮的光穿过高高的门檐照在他的脸上,模模糊糊之中,一颗颗汗珠子从他的脸上滚落,天不热,姚訾顺为什么会这么热呢? 前几天潘嫂一直在问他她儿子的事情,姚訾顺没敢说。潘嫂的儿子就是许洪涛的司机,已经牺牲了,他把这事告诉了巴爷,巴爷听了痛心拔脑,他知道这个娃是潘嫂的唯一精神依靠。半天,巴爷长喘了口粗气说:“这件事不能总瞒着她,您不敢开口,俺老巴告诉她。” 此时,顾小敏以为姚訾顺想跟她说回郭家庄的事情,她脑海里出现了舅老爷的样子,还有赵妈,甚至那个忸怩作态的冥爷也跳到了她的眼前,想起冥爷的样儿她想笑。 突然,屋里传来了潘嫂一声撕心裂肺的、肝肠寸断的哭喊:“我可怜的娃娃呀……”接着就是嚎啕大哭。 姚訾顺深深低垂着头,他的双肩在颤抖,他哭了,泪水坠在他的鼻尖上,“滴答滴答”落在地上,在他脚下的泥土里砸出一个坑。 屋里巴爷在安慰潘嫂:“还有俺不是吗?” “不,俺要俺的娃,俺的娃呀,可心疼死娘了__”潘嫂一声一声哭嚎,那么凄厉,那么悲哀,可以想象到她的心有多疼。 “孩子走了,没敢让你去看看,怕被鬼子盯上……许家一切做得周到,你别担心,以后,以后有俺老巴带你去看看娃娃……”巴爷声音里带着心酸的泪,他尽量把声音压得很低,压不住,从窗口飘了出来。 潘嫂几乎没说什么,多数在哭喊,从两个大人之间的对话里,顾小敏听出来了,潘嫂的儿子为了救许家的人死了;她明白了,潘嫂总说她做梦梦到她的娃,原来她的娃是托梦给她。 可怜的女人呀,她失去了她的生命寄托,就像一座房子被狂风暴雨卷走了屋脊,失去了了它存在的意义。 潘嫂跌脚捶胸的哭声在小院里震荡,煤油灯上的火苗左右摇晃,奄奄一息。 顾小敏不是第一天听到死人,也不是第一天接触“死”这个字,娘的死,就在眼前,娘就那样静静地躺着,眼神直勾勾盯着一个地方,嘴里说不出一句话,放不下、不放心在她清瘦苍白的脸上挂着,她的嘴角颤抖着,似乎还有好多话要说,不知被什么卡在了她的喉咙,还是死神不让她多说话?让她的孩子自己学着长大。 眼下是潘嫂的儿子离去,不知她儿子心里有多少的不放心?不放心孤独的母亲经历两次生离死别,那是多么的痛不欲生? 姚訾顺把泪眼从地上抬起来,他瞄了一眼顾小敏。顾小敏用双手捂着嘴巴,脸上的泪水哗哗地流,钻出了她的指缝,顺着她的衣袖滴落在她的前襟。 “丫头,叔叔有一件事想说,你听着就行,不用回答,”姚訾顺咽咽嗓子,声音里带着泪,带着犹豫,带着顾虑:“丫头,你在潘家村陪陪潘嫂,好不好?” 顾小敏没有回答,她不知怎么回答?她可以拒绝留在潘家村,可是,身后潘嫂的哭声凄入肝脾。 “替许家照顾潘嫂。”姚訾顺声音悲凉,眼神里充满期求。 顾小敏依然没有回答姚訾顺的话,她泪水已经流进了嘴里,她没想到为了谁留下来,她心里只有可怜与同情,如果她留下来潘嫂能走出悲伤,她愿意留下来。 “丫头,你昨天见过一个操着外地口音的男孩,是吗?你还帮助了他?” 顾小敏把双手从脸上拿下来,抬起衣袖擦擦泪水,她想说见过,她却摇摇头。 “你没见过?他说你很聪明,在伪军眼前表现得很勇敢,更机智。你知道他是谁吗?他是从青岛来的,他叫家云,是一名战斗在敌占区的老同志,昨天他来我们威县抗日游击队送情报被汉奸盯上了……他十四岁参加过古北口战役,不仅勇敢,还有一身胆量,他每天在情报战线上奔跑。” 顾小敏瞪大了眼睛,她眼前出现了那个漂亮男孩的身影,原来他的名字里真的有一个云字,他没有撒谎。他还去过战场?那个时候他还那么小。 “丫头,你在城隍庙见过一个女人吗?”姚訾顺声音很小,他本可以不说出蔡婻,为什么这样呢?他这不是逼着顾小敏留在潘嫂身边吗?眼下,实在没有其他办法呀,过几天他们要去沧州参加一个阻击战,他又不放心潘嫂身边没有人照应,只有机智、又不怕吃苦的顾小敏留下来最合适。 “女人?!”顾小敏想起了城隍庙里,那个披着一头波浪长发妩媚多姿的女人。今儿晚上,她看到了那个女人被大火困在屋里,没有逃出来,确切地说那个女人也没有逃。 “她是为了丫头你留在了城隍庙。” “为了我?”顾小敏再次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她怀疑姚訾顺嘴里话的真实。她从没有跟那个女人说过一句话,那个女人也没跟她打过招呼,怎么可能呢? “她从许连姣嘴里知道你被宗大盲的人掠上了城隍庙,她就从医院……”姚訾顺把蔡婻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对顾小敏讲了一遍。 听了蔡婻的故事,顾小敏全身发颤,她猛地抱着头蹲在地上,她不能饶恕自己的冷酷无情。她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女人被大火困在屋里,谁也没想到去救她,甚至当时她无动于衷,亲眼目睹着熊熊大火把那个女人吞噬。 “本来我们打算八月十五那天炸了码头,她从宗大盲那儿得到了消息,说鬼子已经有了布防,鬼子想请君入瓮。我们相信她的话,我们取消了原来的计划……” 太阳每天早上从东山角升起来,潘家村的大湾里的水碧青青的,波纹慢悠悠地闪动,不知这湾里的水从哪儿来?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湾沿上的大槐树下堆满了落叶,一阵阵风吹来,成片成片的叶子在街角飞舞;没有南飞的喜鹊留在了枝头,垒了高高的房子,它们的房子随风摇曳,看着让人揪心。 潘嫂已经怀孕了,反应很厉害。 巴爷与潘嫂在八月十五那天举行了一个结婚仪式,巴爷在家住了五天就离去了,一个多月过去了,巴爷没有一点消息。 顾小敏每天都要去大湾里洗衣服,那一些女人见了顾小敏也不陌生,脸上挂着嬉笑,嘴里打着招呼:“丫头,潘嫂她人呢?” “她病了。” 听了顾小敏的话,几个女人开始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不知她们偷偷说什么? 潘家村多数人都知道潘嫂与一个男人结了婚,这个男人带着一个小丫头。那个男人是谁?很少有人见过,她们心里好奇可以理解;青黄不接的时候,她们更关心填饱肚子的问题。 “俺家里的粮缸见底了,不知这庄稼还种不种?” “种了也被鬼子抢走了。” “不种也不行吧?鬼子都贴标语了,让大家把麦种子准备好……唉,麦种子也留不住呀,昨儿俺拿出一把熬了粥……” “有时间找潘嫂问问,问问今年的麦子到底种还是不种?” 顾小敏回到家,把木盆里的衣服一件件搭在院里的绳子上,扭脸张望一下屋子里。 潘嫂躺在炕上嗳声叹气:“是俺的命不好吗?一个个男人不声不响地离去,还有俺的娃……” “舅老爷说都是鬼子闹得。”说到舅老爷这三个字,顾小敏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想郭家庄了,想了好久了,她常常梦里回到了郭家庄,她看到舅老爷站在院里遥望着天空,嘴里念叨着:“丫头什么时候回来呀?” 赵妈坐在长廊里绣花,她用眼角斜楞着舅老爷:“丫头在,您就大吵大闹,丫头不在,您还想她。” 舅老爷急了:“谁在丫头眼前大呼小叫,谁敢?俺喜欢丫头,她那么懂事,懂事的让俺可怜,让俺心疼。”…… 屋里,潘嫂还在絮叨:“也是,也是,舅老爷说得对,如果没有鬼子,俺也不会活得这么苦,也不可能连累你这个小丫头,瞅瞅你,小苦命呀,你娘早早过世,本来应该是俺疼你,爱你,却偏偏又让你照顾俺,这怎么好呢?本来可以不再嫁人,没想到还怀孕了,这事闹得,真是丢脸呀。想想很对不起娃他爹,俺把他孩子弄丢了,今儿又怀了别的男人的娃。” “巴爷是好人。”顾小敏嘴里只有这几个字。 “知道他是好人,他不是好人俺也不可能嫁给他。只是,只是……”潘嫂没有说下去,她从炕沿上爬起身来,她想去做饭,刚穿上鞋子,她身体往前一趔趄:“这是怎么啦?俺的身体从来都很好,怀俺第一个娃时,还能下地锄草呢?……丫头,后院子有好多玉米秸,还有树枝,都是你捡来的,俺明白,丫头是想家了。你千万不能自己走,路上不安全,等,等过几天,也许老巴他们就回来了,让他们送送你,这样俺也放心。” 顾小敏走到锅灶前,扭脸看看虚弱不堪的潘嫂说:“潘婶,丫头不走,等您生了娃娃俺再走。”她伸手打开锅盖,蒸笼上蒸的饼子还在,还有早上剩的一碗玉米碴子粥。 早上饭潘嫂又没有吃,她吃不下。 “丫头,你出去洗衣服的时候,俺把干粮蒸上了,你加把火就行了。” “潘婶,那个她们问今年的麦子种不种?” “种,必须种,不是鬼子让种就种,而是大家要吃饭,要填饱肚子,必须种麦子,到时候咱们队伍回来抢收。晚上俺就去告诉大家。” 顾小敏坐在锅灶前,用左手拉着风箱,锅灶里的火苗映红了她的小脸,一个与她岁数不相符合的忧郁、多愁多思的脸。 正在这时,院门口外面传来了大车轱辘碾压地面的声音,还有一个中年男人的呼喊:“潘嫂在家吗?” “谁来了?快去看看,俺来看着锅灶。是不是老巴派人来看咱们了?”潘嫂满心欢喜,她从炕上爬了起来。 门口站着的中年男人顾小敏不认识,和巴爷岁数差不多大,只是模样看着清爽,皮肤不白,绝对比巴爷白净。这个人的模样有点像她的爹,只是没有她爹个子高。 “您,您找谁?”顾小敏直愣愣盯着对方的笑脸。 “你是许家舅老爷的丫头是吗?”来人对顾小敏很熟悉。 顾小敏更惊讶了。 “奥,你不说话,就是承认了,潘嫂在家吗?” 顾小敏点点头。 “俺是许家的车夫,许家小姐和少爷都称呼俺张伯,丫头,你听说过俺吗?”来人正是张伯。“路上不好走,多了好多关卡,本来想早点过来。唉,绕过了好几个村子,多跑了一天的路,昨天夜里俺就出来了……”张伯从车上抓下一袋袋东西背在肩上,转身往院里走。 潘嫂不知什么时候从屋里站到了院里,她的身体往前走了几步,嘴角上扬:“他张伯您来了?” 看着潘嫂一脸憔悴,张伯满脸吃惊,更多的是担心:“弟妹,您这是怎么啦?” “没什么,感冒了。”潘嫂苦笑了一下。 “俺说呢,以前您风风火火的,走路满身力气,此时,弱不禁风的样子,让俺害怕。” “潘婶怀孕了。”顾小敏脱口而出。 听了顾小敏的话潘嫂满脸臊得慌,她苍白的脸“腾”就红了,她的目光躲躲闪闪不敢正视张伯的脸。 “怀孕?”张伯低头盯着顾小敏的脸愣了片刻,他站直身体“哈哈”大笑:“好啊,好啊,这是一件高兴的事情。” “他张伯您取笑俺了,都四十多岁了,俺正在考虑,不要这个孩子。俺这一个月都没有出门,妇救会的事儿都耽误了。”潘嫂语气里带着忧虑。 “不,不要那么想,老巴不同意,俺也不同意,你的娃也不同意,还有,那个孩子牵挂着你,所以,他到你这儿投胎来了,你做母亲的怎么忍心不要他……” 张伯的话让潘嫂哭了。 转眼之间冬去春来,夏天的风吹过街道,吹在院子里。村口的小麦有半大孩子高了,潘嫂的肚子已经很大,走路更加笨重,她精神比去年好多了。 顾小敏已经习惯了潘家村的生活,日子过得平静。巴爷没有回来,好像他把潘嫂忘了;姚訾顺也没有来,他把顾小敏遗留在了潘家村;年前张伯送了点白面粉和青菜,至今大半年过去了,村道上再也没有听到他的大车铃声。 夜深人静的时候,潘嫂坐在炕头做着小孩衣服,煤油灯的灯光照在她的脸上,温善之中带着刚强。 顾小敏认真地打量着灯光下的潘嫂,她觉得潘嫂很漂亮,可能是看习惯了,也可能心里对这个女人有了深的了解,这个女人在做一些别人做不到的事儿。她本可以不用这么操心费力,可以跟着张伯去许家,上次张伯想把她接到弥河镇,她拒绝了,她说她还有好多事要做,她每天挺着大肚子东家跑,西家跑,后院那个屋里的炕上,堆着好多鞋垫子和衣服,她说这是村子里的妇救会姐妹们做的,那是给抗日战士做的。 这个女人真的了不起,她也会哭,也会笑,也有伤心的事儿,此时此刻她把伤心事儿放在了哪儿? 潘嫂从针线上抬起头,慈爱地看着顾小敏:“谢谢你丫头,有你陪伴在俺身边真好。下个月麦子要抢收,抢收你懂吗?就是提前半个月收成。唉,俺肚子里的娃也要出生,这娃的爹也没回来,也不知该给他起个什么名字?” “巴爷的孩子……”顾小敏抓耳挠腮地思考了一会儿,嬉笑着说:“九爷。” “哈哈哈”潘嫂笑了,她被小敏的话逗笑了,少顷,她停止了手里穿针引线,勾勾嘴角看着小敏的脸:“听丫头的,无论生男孩还是女孩都叫小九。” 小九出生了,他出生在一个早上。潘家村的麦子在小九出生一个月后的第一天抢收完了。 夜深人静的时候,村民把小麦悄悄地割了,运到了村子的后山上藏了起来。潘嫂山下山上地跑着。 天快亮了,潘嫂才回来,她轻轻打开院门,回身带上门,她蹑手蹑脚踏进屋里,她看到顾小敏坐在炕上抱着小九儿睡着了,她的后背依靠着被窝子,她的一根手指放在小九儿的小嘴里,小九儿津津有味地吸食者小敏的手指,窗台上放着一碗玉米粥。 “可怜的孩子,可怜的丫头。”潘嫂小心翼翼从顾小敏怀里抱过小九。 顾小敏猛地醒了,她惊恐地伸出双手:“还我弟弟。”她睡眼朦胧,满脸怒气,当她看清眼前是潘嫂时,她嘤嘤哭了:“潘婶,您怎么不声不响呀,吓死俺了。” “睡吧,丫头,你辛苦了,俺给小九喂口奶。” 天亮了,潘嫂从锅里抓起一块玉米饼子,一边往嘴里塞着,一边回头看着顾小敏说:“丫头,你也吃饭,俺出去一趟。” 潘嫂的话还没说完,门口外面传来了“咚咚”的敲门声。 潘嫂皱皱眉头,这么早谁来了?“谁呀?”潘嫂向院门口撩了一嗓子。 “俺,保长。”门外传来一个傲慢的、中年男人的声音。 “是他?他怎么来了?”潘嫂心里想着,走近了院门口:“吆,是保长呀,您这么早有事吗?” 随着两扇薄门的打开,从外面晃悠悠走进一个黑不溜秋的男人,他个子很矮,比巴爷烧香的桌子高不多少;脖子细长,像一根烧火棍子;脑袋尖尖的,像个皱巴巴的梨子;一双猴子眼又大又圆,往外凸着;更难看的是满脸麻子,密密麻麻地布满了他整张脸。 他背着手在院里踹着四方步,一双大眼珠子四处漂泊,嘴角一会闭着,一会张开喘着粗气,一脸苦大仇深的表情,也不知他跟谁有仇?他的双腮耷拉着:“你们昨天做什么了?” “昨天?!”潘嫂故意装出吃惊的样子:“您是知道的,俺刚刚出月子,孩子又小,哪儿也没去,哪儿也不能去。” “是__吗?”保长拖着长音,走近潘嫂,头高高地昂起来,抻着细瘦的脖子,眼珠子在潘嫂身上来回扫着,他的眼睛紧紧盯着潘嫂的胸脯,因为潘嫂刚给孩子吃了奶,她的前襟还有渗出来的奶水。 “您,保长大人,您看得俺怪不好意思的……”潘嫂扭扭身子,往后退了一步。 保长往前跟了一步,他抬起手背摸摸嘴角啦哒的口水:“昨天夜里梁子找俺喝酒,俺喝醉了,梁子是不是你潘嫂故意安排到俺身边,故意灌醉俺?” “吆,保长大人您是什么意思?俺潘嫂已经嫁了人,就是不嫁人俺也不可能稀罕梁子,他虽然是一个光棍,俺也不可能喜欢他呀,瞅瞅他脏兮兮的样子,看着都不舒服,还怎么睡一个炕上?” “别打岔!”保长晃着他的脑袋,像牙签上晃着一块臭肉,满脸的麻子随着情绪激动而变得紫紫的:“俺问你,田里的麦子去哪儿了?” “田里的麦子?您什么意思?田里麦子不见了吗?保长大人,您开什么玩笑,麦子不熟呢,怎么会丢了,是不是您看错了。” “哼,不要假装糊涂,这事与你潘嫂能没有关系吗?不可能,你等着瞧,俺好说话,日本人可不好说话,日本人让俺盯着呢?你们一个也跑不掉的。” 保长气呼呼跳出了院子,潘嫂高声地喊着:“保长,有时间再来玩,您慢走,俺也去地里看看,哪个不长心的把不熟的麦子割了。” 顾小敏看着、听着院里发生的一切,她的心也揪揪着,她知道潘嫂他们做过什么。昨天后院里的那间草屋里聚集了好多人,其中也有那个梁子,她听到梁子说:“把保长交给俺,俺去买点烧肉,再买瓶好酒……” 目送着保长远去的背影,潘嫂的身体明显地晃悠了一下。很快她冷静了下来,她回头往屋里瞄了一眼:“婶子出去一趟,丫头好好在家待着。” 潘嫂走出了院子,她转过身把门关上,她的脚步急急往村口走去,在村口她碰到了梁子,一个中年汉子,一个脏兮兮的男人。 “去,告诉乡亲们,赶紧往山上转移。” 破衣烂衫的梁子怀里揣着他两条长胳膊,嘴里悄悄嘀咕:“那个保长骑着车子往弥河镇方向去了,俺看到了,您说,他真的会去找日本人吗?都是乡邻乡亲的,他有那么缺德吗?” “他自小就不是东西,早时候他勾结宗大盲,现在宗大盲死了,他只能投靠日本人,咱们还是小心一些,让大家马上转移。” “好,俺去敲锣。” 潘家村的锣响了,响彻村子上空。顾小敏一激灵,她听潘嫂说过,村子锣鼓一响就是鬼子进村子了。她赶紧收拾小九的衣服,她又奔到锅灶前,打开锅盖,把几块饼子塞进了一件破衣服里。她又找来被子把小九儿抱起来,小九儿才一个月,本是喜欢哭的,他没有哭,“咯咯”地笑着,顾小敏低下头在他嫩呼呼的小脸上亲了一口。 潘嫂急匆匆回到家:“丫头,你带着小九跟着乡亲们往后山走,不要回头,不要离队,走错了路,就会踩上地雷。” 顾小敏把小九背在了后背上,把干粮和衣服挂在了脖子上:“您去哪儿?” “不用担心潘婶,潘婶是大脚,能跑。” 听到锣鼓声,潘家村的村民背着铺盖卷、扛着锅碗瓢盆、手里拽着幼儿、怀里抱着婴儿蹿出了自己家门,直奔村子后山。潘嫂走在乡亲们的最后面。 有的乡亲没看到有鬼子进村,他们走着走着就慢了下来,有的还不情愿地嘟囔着、埋怨着,有的跑到潘嫂眼前嘴里地叽歪着:“撇家舍业的,这是干什么?一惊一乍的,鬼子在哪儿呢?” “等着鬼子到了眼前,一切都晚了,大家快点走,跟着梁子走,不要掉队,鬼子马上就来了……” “啪啪啪”几声枪响划破了村子上空,刹那间,鸡叫狗吠,孩子哭,大人也开始开始慌乱。潘嫂急了:“乡亲们,不要乱,鬼子不会追上山,他们吃过亏,山脚下埋着地雷,他们害怕……大家要有秩序,不要乱跑……” 潘嫂弓着背,“呼哧呼哧”喘着粗气,用手背抹一把罩住瞳孔的汗水,撩撩眼前的两缕汗泽泽的刘海,看着乡亲们都安全地上了山,她笑了。 汉奸保长在山下扬风乍毛地咋呼着:“乡亲们,快回家吧,回家多好呀,饭是热乎的,炕头也是热乎的……山上有蚊子,还潮湿……皇军不会为难大家,只要交出粮食。” 鬼子在山下支起了小钢炮,小炮声声,机枪阵阵,“突突突”“轰隆隆”弹片落在山崖,扬起厚厚的沙尘,一堆堆石头滚下山崖,成片成片的小树倒了下去。 前面一个拽着孩子的女人被脚下石头绊了一跤,身子往前一踉跄,孩子挣脱了女人的手,竟然趁着大家不注意往山下跑。潘嫂眼瞅着一个小身影从她身旁钻过,她一愣神,她把猫着的腰站直了,她抓起孩子的一条腿,孩子“噗通”摔在地上。 “啪”,鬼子的子弹呼啸而来,潘嫂的身子晃了两晃倒了下去…… 当梁子和乡亲们冒着鬼子的枪弹把潘嫂抢上山时,潘嫂只剩下了一口气,顾小敏抓着潘嫂变得越来越冷的手大哭。 “丫头,让俺再给小九喂口奶。”潘嫂艰难地动动身子,把她的胸脯漏出来。 顾小敏把小九的小嘴放在潘嫂的怀里,小九像只小猫似的在潘嫂怀里拱着,然后嘬着。 “丫头,潘婶把小九交给你了,把小九送给他的爹……”潘嫂艰难地咧了咧嘴角,闭上了眼睛。她把刚刚一个多月的小九扔给了年幼的顾小敏。 “不,不……”顾小敏慌乱地摇头,眼泪在她的小脸上横飞:“潘婶,您醒醒,醒醒,丫头做不到呀。” 树上的乌鸦“呱呱呱”叫,伴着顾小敏凄厉的哭声。 第六十五章小镇上 顾小敏与潘家村村民把潘嫂埋在了山上,她跪在潘嫂坟前磕了三个头。 她站起身与潘家村的村民告别,背上背着小九儿,沿着山路北面的河沟走下去,她要回郭家庄。 蜿蜒曲折的河水从东往西“哗哗哗”流着,被山南边的爆炸声干扰,像一匹受惊的野马,情绪激烈地撞击着河沿,侵蚀着两边的黄土地,成片成片的山崖坠入河沟;岸上的小树被咆哮的河水连根拔起,在水面上飘荡,远远看着,像一条条鳄鱼在水里的岩石上横冲直撞。 路很难走,只能远离河沟,远离深浅不一的、情绪不稳定的河岸线。如果是顾小敏自己一个人还好说,她可以提着裤子直接踏到对岸去。而,此时,她背上还有一个婴儿,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儿。 顾小敏脸上挂着泪水,就像身边的这条小河,时紧时缓,时急时静地流着。 她与潘嫂在一起生活了不到一年,潘嫂把她当女儿一样疼爱,她心里也已经把潘嫂当成了自己的娘,可是,潘嫂死了,死在了鬼子的枪炮下,她死得那么突然,她心里没有一丝牵挂吗?她的小九儿才一个月呀。 可怜的小九儿,这么小失去了娘。他还有爹,他爹去哪儿了呀?这一年巴爷人呢?怎么没有一点消息?“巴爷呀,您知道吗?您有儿子了,是潘婶为您生了一个儿子,您回来看看呀,看看您的小九儿。” 顾小敏的眼泪也快流干了。 穿过崎岖不平的山路,再钻过小片树林,往前走不多远,就看到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燥热的阳光撒在土路上,一层层黄沙在地面上翻滚,像是地下有一团火正不紧不慢烘烤着它们,烤疼了,它们开始逃离,借着一点点热风,滚入路旁的沟里,路沟里缓缓流淌着一些脏水。 臭水沟旁边还蹲着、坐着几个乞丐,确切地说,可能是逃荒的,他们身上背着破烂不堪、看不清颜色的铺盖卷。一个个赤裸着上身,伸出骨瘦如柴的手捧起那一点脏兮兮的水,把嘴埋进手里,很享受地吮咂着。 他们本可以爬过那处山,就能看到涛涛河流,喝一口纯净的山泉。看样子,他们已经精疲力竭,走路双腿都打晃,坐下去半天也没有爬起来。必须爬起来,前胸贴后背的滋味不好受,往前走,前面也许能寻到填饱饥饿肚子的食物。 抬起无神的眼珠向前看去,从前面的小镇里走出三五成群的人,有的推着独轮车,有的肩上挑着担子,有的就那样甩着两条胳膊,不紧不慢地走过来,一脸逍遥自在的样子,看样子他们今天的生意不错,把要卖的什物卖的差不多了,天已经接近午后了,该回家吃饭了。 顾小敏摸摸肚子,肚子饿了,背后的小九儿嘴里吃着自个儿的小手指,吸吮着自个儿的泪睡了。 踏进小镇,一眼望去,街道两边尽是花花绿绿的招牌,人来人往,看着好像很太平的样子。 布料店铺门口人影稀疏,五颜六色的几块绸缎挂在店铺里面的货架上,门口匆匆而过的脚步掀起一阵风,那点风拽起了布料的一角,在冷清清的店里摇曳。这个光景下,棉花与棉布都被鬼子攥在手心里,买不进来,也没有卖的,普通老百姓都不喜欢绸缎,不是买不起那么简单,主要不实惠,就像纸上画饼,只能看不能吃。 街边上摆着各种摊位,摊位上挂着稀罕玩意,女人头上发饰,衣服上的胸针,还有女人的裹脚布,几个女人围拢在摊位前讨价还价; 还有黄皮黑白斑纹的布老虎,让顾小敏想起了她爹的那张虎皮椅子,她不由自主伸出手想摸摸。摊位里面的老板弯下腰给客人拿东西,他不放心,一双警惕的眼神从货架下面斜视出来,狠歹歹地扫视着货架前走着、停着的人。那双眼睛落在顾小敏身上,顾小敏像是被烫了一下,她赶紧把伸出去的手收了回来; 旁边还有不长胡子的、木头雕刻的不倒翁,一双豌豆眼,很是喜相;布条缝制的大公鸡,顶着红色的鸡冠子,栩栩如生。这一些玩具引不起顾小敏的兴趣,还不到十三岁的年龄,让她失去了童年的乐趣。不幸的生活像一把锁链,锁住了她喜欢歌唱的喉咙,捆绑住了她想跳跃的脚步。 一个男人的身影不远不近地跟在顾小敏的身后,观察着她的一举一动。 这个男人是潘家村的梁子,梁子为什么跟着顾小敏呢?顾小敏带着小九儿回郭家庄,路途遥远,他担心两个孩子路上不安全。 梁子与潘嫂都是妇救会的人,他有一颗爱国的情怀。 当年因为他家穷,他说不上媳妇,他母亲活着时喜欢潘嫂的性格,不仅能干,还能持家,给她老实敦厚的梁子做媳妇正合适,即使潘嫂带着一个儿子老人也不介意,没想到梁子不同意,他觉得潘嫂大他五岁,每天批评他就像教育孩子,这事儿就不了了之。 潘嫂成立了妇救会,他才发现潘嫂不仅勇敢还做事雷厉风行。他爱上潘嫂了,没想到潘嫂有了意中人,那就是巴爷。梁子敬重巴爷,他把他的那份心思揣进了怀里,远远地关心着潘嫂。 梁子不是一个丑男人,还不到四十岁,一双大眼睛永远挂着微笑,闪着淳朴的光;高挺的鼻梁,阔阔鼻头肉乎乎的;一头黑发乱哄哄的,脏兮兮的;小厚轻抿的唇角,略带沉稳;修长的身材不胖不瘦,胸脯横阔;破烂的衣襟,系不上扣子,露出挂着乌泥的肌肤。 此时,他看到丫头盯着玩具摊位,他心里“咯噔”跳了一下,这个丫头十几岁的年龄,又是贪玩的岁数,他真怕这个丫头把小九儿换了东西。 玩具旁边的摊位上有一个包子铺,铺子下面围拢着好多乞丐,有老的、有小的,他们一个个一只手里端着破碗,另一只手里拄着一根棍子,他们饥饿的眼睛透过脸上脏兮兮的头发往蒸笼上瞟着。蒸锅上冒着热气,一股股香气随着那点热气扑进鼻腔,耿耿脖子咽进喉咙,吞进空荡荡的胃里。 顾小敏伸出舌头舔舔嘴唇,使劲咽咽口水,她真的又渴又饿。这个时候背后的小九儿醒了,他扯着嘶哑的嗓音大哭,小敏背过一只手托着包裹着小九儿的被子,她一边左右摇晃着小肩膀。 听着小九儿的一声声啼哭,顾小敏满心悲凉。她知道小九儿饿了,必须吃奶,上哪儿去给他找奶水? 街旁一家店铺关着门,似乎关了好久了,两扇木门落满厚厚的灰尘,台阶上反而很干净,这是坐过人的痕迹。 顾小敏挤过身边来来往往的人群,跨上店铺台阶,慢慢坐下身子,她先把脖子上挂着的包袱拿下来放在旁边,她又把背上的小九儿抱在胸前。 打开包袱,从包袱里抓起一块饼子,刚刚举到嘴边,不知从哪儿蹿出一个小乞丐,伸出鸡爪子般的手,从地上包袱里抓起剩余的两块饼子,一溜烟就跑了,一眨眼消失在身后的巷子里。 顾小敏惊了,他的速度太快了,就像一缕炽火,还没感觉到热,只在她身边打了一个回旋就飞走了。她害怕了,她赶紧把怀里的小九儿抱紧,抬起惊慌失措的眼神四处瞭望了几眼,看看没有其他人了,她才把手里饼子送进干裂的嘴里,她嚼着饼子,把手指在衣服上蹭了蹭,把嚼好的那点食物用手指一点点喂进小九儿的小嘴里。小九儿还挺乖,他嘬住了小敏的手指,小敏心里一颤,一酸,泪水瞬间再次涌出了她的眼眶,一滴滴落在小九儿的脸上,有一滴落在小九儿的小嘴上,小九儿用两片鲜嫩嫩的嘴唇吸允着。 看到小九儿吃眼泪,顾小敏想到了水。她站起身把小九儿用包袱捆在胸前,她觉得这样更安全,她怕那一些乞丐不仅抢吃的,还抢孩子,吃的可以给他们抢,小九儿不能丢,她爱小九儿,喜欢小九儿。 太阳已经偏西。 天是热的,热的发潮,一股黏糊糊的气流包住了空气,包住了人的身体,透不进一点风。 集市上的人匆匆散去,行人的脚步下踩着几张包油果子的纸,有一张油纸随着落下抬起的脚步,跑到了顾小敏的脚下,她用右手抱着小九儿,弯腰,用左手捡起那张纸,抖了抖上面的灰尘。 舅老爷曾说油纸不仅结实,还可以折叠起来当碗盛水,他们当年在边疆时就是用油纸包弹药,那个时候的枪都是火铳子,枪膛里装着火药。 想到这儿,顾小敏把这张黑不溜秋的纸攥在手里,瞪大眼睛往四处寻找,她看到对过有一家面馆。她翼翼小心走过去,面馆门口旁边立着一块牌子,她不认识太多的字,在许家跟着舅老爷认识了几个简单的字,眼前四个字她认识后面两个,“苗家面馆”。 一个店小二腰里系着围裙,肩上搭着一块灰色的抹布,站在台阶上,他的眼睛打着瞌睡,迷迷瞪瞪也不知看着哪儿?顾小敏抱着小九儿一步一步迈上了台阶,再上两节台阶就到了店门口。往店里探探头,店里没有几个人,掌柜的在柜台前低垂着头,拨拉他手下的算盘珠子;有两个客人躲在墙角一张桌子上闷头吃面,他们时不时抬起衣袖擦擦脸上的汗水。 店小二听到耳边传来脚步声,扭脸低垂着温和的笑脸,立刻,他的脸色突变,用一双鄙视的眼神在顾小敏身上扫视着。他岁数不算太大,也就十七八岁的模样,他的脾气暴躁:“小叫花子,滚远点,我们这儿不让小叫花子进入,快滚。” “我,我不是叫花子,我,我想讨口面汤,我弟弟快饿死了。” “没有。”店小二撇了撇嘴角,他的脚步逼近顾小敏,伸出两条胳膊,像赶小鸡似的哄着:“快滚。” 顾小敏满心失望,她退着脚走下了面馆的台阶,眼泪再一次从她脏兮兮的脸上滑了下来,滑出了两条黑白分明的泪痕。 小九儿在她的怀里也没有精神,耷拉着小脑袋,闭着眼睛,只有小嘴还在蠕动,没有哭。 此时街道上已经没有了多少人,地上散落着一堆堆垃圾,苍蝇“嗡嗡嗡”乱飞,一片狼藉。 夕阳拖着顾小敏没精打采的、落寞的小身影,摇摇晃晃地走着。 低头看看怀里昏昏欲睡的小九儿,着急地絮叨着:“可怜的小九儿呀,你怎么不哭了?你快哭呀,你哭呀……你哭,姐姐才知道你还活着。” 顾小敏多想一下子就到了郭家庄,舅老爷一定准备了好多吃的。许家院里还有一只奶羊,那是许老太太为孙少爷许连盛买的,那个时候许连盛腿上中了枪伤,赵妈每天让丫鬟给他接一杯羊奶,补充营养。 夕阳慢慢沉入了山西,继续赶路不可能,她怕天黑路上无处落脚,怕走荒郊野外,更怕遇到杀人不眨眼的鬼子。 就在这时,梁子从不远处的一家粥店里走了出来,他双手捧着半碗粥,这是乐善好施的店家给的,本来给了他一碗,他没要,他说半碗就足以。 他弓着腰挡住了顾小敏的脚步,嘴里故意问:“丫头,喝粥吗?” “您?!”顾小敏看到梁子又惊又喜。 “丫头,俺刚刚去在那边讨了半碗玉米粥,婴儿没奶吃,可以喝点稀粥。” “梁子叔,您怎么在这儿?”顾小敏失声痛哭。 没想到在她走投无路的时候,还有人默默关心着她和小九儿,让她泪目;在她孤独无助的时候,还有人守候在她的身边,让她感动。就在这一瞬间她把梁子当成了她的亲人。 “丫头,不哭,咱们不哭,梁子叔把你们安全送到郭家庄。快,找个地角,咱们坐下,让小九儿吃点粥。哭什么?傻丫头,你在潘嫂家住了一年了,还不了解俺梁子吗?潘嫂也一定说起过俺,是不是呀?” 顾小敏使劲点头,吞咽着自己的眼泪:“是,潘婶说您是好人,是天底下的好人。” “真的?!”梁子一脸憨厚,一脸高兴。 第六十六章好人 热风扯着店铺门前的布招牌左右、上下飘忽,几家店铺已经上了门板;灯光从门板缝隙穿出来,落在街上,踏在零散的行人脚下;街道旁边的屋子里,飘出一缕缕饭菜的香味;蹲在墙角旮旯里的几个身影蠢蠢欲动,他们有的从破草席、破缸下面钻出身来,抖抖一身的草屑与尘土,伸出一双双脏兮兮、黑不溜秋的手抓起墙根上杵着的棍子,走近几家紧掩的门扇,举起手里的棍子敲着身旁的窗户,嘴里吆喝着:“行行好吧,好几天没吃一口东西了……” 有的人家还有善心,从窗口递出半碗粥,或者半块玉米饼子,有的只扔出两个字:“快滚!” 梁子抬头看看亮起的路灯,对一脸忧伤的顾小敏说:“丫头,咱们必须在小镇上住一晚上,俺观察了一下,这个小镇还比较安全。这天热,随便找个门洞子就能凑合一晚上。你在这儿待会儿,不要乱走,梁叔把粥店的碗还给人家,马上回来找你。” “嗯”顾小敏点点头,她把怀里的小九儿抱紧,警惕地注视着四周。 苗家面馆门口的台阶上走下一个穿着长褂的男人,不高不瘦的身形,看上去四十多岁的年龄。 看到这个男人的出现,躲在墙角的、黑影里的一双小眼睛闪着欢喜的光,他像一道闪电“出溜”窜到了男人身后,深深弓腰:“苗先生,您好。” 男人顺着声音扭转身,看到了小男孩,语气里带着关切:“小白瓜,饿了吗?” 男孩抬起一双小眼往面馆的台阶上撩了一眼,又赶紧垂下头。 “怎么?是我家店里伙计又让小白瓜吃了闭门羹?” “不,不能怨您家的伙计,俺娘说不让俺总沾苗先生家的便宜,俺有时候去其他店讨吃的……今天俺谁家也没去,因为,因为那边那个姐姐的饼子被俺抢了……她怀里还有一个婴儿,俺观察她好长时间了,俺听到她哭了,那个婴儿没奶吃……”小白瓜就是抢顾小敏两块饼子的小乞丐。他的母亲是一个残疾,给别人缝补衣衫挣点小钱。缝补衣衫活儿,几乎是女人都会,只有几个没有媳妇的、手里有点钱的才找人缝补衣衫,没钱的,衣服无论多破都不会缝补,小白瓜母亲的收入可以说十日打鱼,九日晒网。母子生活只能靠乞讨过活。苗家夫妻也多次、经常帮助白瓜家。苗先生喜欢白瓜的聪明伶俐,更主要可怜白瓜母子艰难的生活。 当小白瓜抹着嘴巴上粘着的玉米饼子渣渣走出巷子时,当他听到顾小敏嘴里喊着怀里孩子名字哭啼时,他后悔了,他后悔抢了顾小敏的饼子,饼子已经进了肚子,他一时不知该怎么弥补自己的过错。他想到了苗先生的太太,那个师娘奶过孩子,他见到过,师娘生孩子那天母亲带他来看望过坐月子的苗太太,那个时候苗太太的孩子死了,苗太太的胸脯还流着奶水…… 苗先生的眼角顺着白瓜手指的方向看过去,路口的电线杆子下站着一个女孩,女孩怀里抱着一个没有哭的孩子,高高的路灯照在女孩的脸上,女孩脸上的泪痕清晰可见,满眼无助与悲伤。 苗先生的身体哆嗦了一下:“白瓜,你是想帮助她,你是想让你师娘帮助她,俺说的对不对呀?” “嗯,苗先生会帮助她,是吗?” 就在这时,面馆旁边绸缎店的窗下传来一声“咣当”。只见一个老人手里举起的窗板脱落,砸在地上扬起一阵尘土。幸亏他闪得快,否则,窗板就会砸到他的脚面上。 “林叔,您慢点,您岁数大了,有一些活您做不动,可以招呼一下我家的伙计呀。” 苗先生疾走了几步来到老人身旁,弯腰抓起老人身前的窗板,一抬手,一仰脖子,窗板挂在了绸缎店的窗户上。 “谢谢啦,苗先生,这生意不好做呀,今儿没有卖掉一尺布,没开张呀,以后这日子怎么过呀?因为没有买卖,我家店里伙计都走光了……总给您添麻烦也不是事儿,唉。”老人向苗先生抱抱拳。 “林叔,实在不行,您就把布店兑出去吧,您安心歇歇,收个房租。” “苗先生,这个光景下,谁都知道,买卖不好做还要交税,交给咱们自个国家还可以,交给日本人,咳,这是什么理呀?” “林叔,您老也别着急,有时间俺帮您问问,看看俺认识的朋友能不能把您的铺子租下来……一会咱们再聊,俺有点事儿。”苗先生不敢多说话,他怕隔墙有耳,他只能简单地安慰林叔。 苗先生用手背扫了扫长褂上的尘土,迈开大步直奔顾小敏。 “小姑娘。”顾小敏身后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 顾小敏转身看过去,街灯的光照在男人的脸上,中年汉子一身青色斜襟长衫,一条灰色长裤,脚上是一双黑布鞋。往他脸上看,白白净净的,斯斯文文的,一双不大不小的眼睛双眼皮,可以说这个男人满身文儒书生气息,似乎在哪儿见过,有点面熟,但,确切的说她没有见过这个男人。 “姑娘,冒昧地问一句,你怀里抱着的孩子是你的什么人?” 顾小敏低头看看昏昏欲睡的小九儿,说:“这是我的弟弟。” “弟弟?!”男人的身体往前凑凑靠近顾小敏,他抬起眉梢在小九儿脸上端详了几眼。 顾小敏赶紧把身体转了一个圈,她用右手护住小九儿的头,她的脑海里飞快地转着舅老爷常常念叨的话:有的人看着面润温善,心里也许藏着害人、甚至杀人的刀,尤其那个许洪黎,长得漂亮,尽做伤天害理的事情。想到这儿,顾小敏不由自主倒退了几步,然后迅速转身向前面走去。 “姑娘慢走,这个孩子可能饿坏了,应该马上给他吃点奶水,他已经饿得休克了。” 听了男人嘴里的话,顾小敏停下了脚步,满眼泪。 “您,您能帮帮俺吗?麻烦您了,找一个奶孩子的婶婶……俺弟弟快饿死了。谢谢您!” “好,跟我来吧,我家正有姑娘想找的喂孩子的女人,前段时间,我的婆姨生了一个孩子,奶水吃不了。” “谢谢您,谢谢您!” “小姑娘,不用客气,跟俺来吧……” 顾小敏跟着男人走进了苗家面馆。面馆房梁正中间吊着一盏帽子灯,灯光随着人的脚步摇晃;面馆面积不大,放了六七张桌子,桌子还算整齐干净;左侧是一个柜台,柜台里站着一个长者,他头上戴了一顶瓜皮帽,齐耳短发在帽檐下面麻麻扎扎;鼻梁上架了一副眼镜,眼镜挂在鼻翼上,眼睛从眼镜上面往下盯着店门口。 男人向柜台里的长者瞄了一眼,微微一笑:“曲伯,辛苦您,煮碗面吧,这个孩子饿坏了。” 长者抬起手扶扶眼镜,嘴里连声说::“好,好。” 曲伯嘴里答应的很痛快,他心里很是不情愿。他知道苗家的生活也很拮据,他们在苗家面馆工作只为了有口吃的,有个屋子住,其他的他们不敢想,苗家面馆本来就没生意,这个光景下穷苦老百姓哪有多余钱进饭馆?有口吃的填饱肚子都很高兴,除非外地做小生意的、或者逢集市,曲伯苦笑了一声,今天也是集市,只卖了三碗面,咳。 白天的那个店小二也在店里,他正在擦桌子,一抬头他看到顾小敏跟着他的老板从外面走进来,他的脸“腾”涨得红红的。他向男人深深弓弓腰,低垂着头偷偷瞄了一眼顾小敏,脸上飘过一丝不好意思。 往前走有一扇小门,推开那扇小门,眼前是一处房子的后山墙,绕过房子右侧的一条石基路,到了前院。 院子里,坐北朝南有五间屋子,每间屋子都有砖砌的窗户,窗棂是木头的,有好多格子,格子上镶嵌着玻璃;屋里的灯亮着,两个人影落在窗户上,一个站着,一个坐着。 屋里的灯光穿到了院子里,照在一间东厢房上,厢房的窗户上也镶嵌着玻璃,在灯光下晶莹夺目;东厢房门口旁边还有一棵高大的杏树,枝繁叶茂,硕果累累。 看到这棵杏树,顾小敏有一种亲切的感觉,在许家院子里有三棵这样的杏树,喜鹊每天站在杏树上高歌,舅老爷每天把眼睛投向窗外,美滋滋地絮叨着:“当年,这是俺从沧州带来的……” 院子南边有一个耳房,耳房连着一个门洞子,门洞子里有两扇黑漆漆的门,紧紧闭着。门洞子里没有管家,也没有灯,黑乎乎的。 北屋的半拉窗户高高支撑着,风顺着敞着的窗户吹进了屋里,在屋里转了一圈,又飘回了院子里,拽出一个女人的声音:“苗太太,您吃点吧,多吃点东西身体恢复的快。” 男人的脚步停在了东厢房的门口台阶下,他低头看着顾小敏:“姑娘,你先到东厢房歇歇脚,我去给我的婆姨打个招呼。我的婆姨上个星期生了一个女婴,是早产,不足月,昨天走了,我的婆姨无法接受,饭也不想吃,我给你一个小姑娘这么说,你懂得吗?” 顾小敏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目送着那个男人的脚步往亮着灯的北屋走去,她站在东厢房门口没有动。 一会儿,一个三十几岁的女人从北屋里探出半个身子,脑后梳着一个椭圆形的髽髻,额头很高,没有一丝散发;偏襟长衣,盖过膝盖;一条长裤,缠着裤脚,露出一双缠足的小脚;她的一只手挑着门帘,另一只胳膊高高擎着,向前招着手:“小丫头,快过来,太太想见见你。” 顾小敏抱着小九儿踏进了屋子,一个女人“腾”从椅子上跳起身,奔向顾小敏,顾小敏慌张地闪开身子,用两条胳膊紧紧护住小九儿。 这个女人有三十几岁的年龄,看着面老;脸上没有血色,蜡黄黄的;头发稀薄,遮不住头顶;五官还算端正,双眼无神;矮矮小小的个子,瘦得像竹片子,浑身上下找不出一点肉,只有高高涨奶的胸脯。 “丫头别害怕,我先生已经给我说了你们姐弟俩的情况,你的娘死了,你带着弟弟去找你们的爹,可怜呀,把你弟弟给我,我会让他吃饱。” 眼前的苗太太语气里带着同情,脸上带着慈爱,顾小敏把怀里的小九儿递给了她。真是不可思议,眼前的女人脸上没有一点让她讨厌的表情,甚至有点想亲近的感觉。 苗太太从顾小敏怀里接过小九儿,解开衣襟,低头垂目看着怀里的小九儿,满眼疼爱:“娃娃呀,饿坏了吧,快吃吧……” 这个时候,顾小敏也饿了,那半块饼子和半碗粥进了她的肚子就像进了无底洞,想到半碗粥她突然想起了梁子,梁子叔去哪儿了?怎么会把梁子叔忘了呢? 顾小敏拽着自己的衣角,满脸着急:“苗先生,俺叔叔在街上,他也许在到处找俺。” 听到顾小敏嘴里的称呼,苗先生一愣:“姑娘,你认识字吗?你怎么知道称呼我苗先生?我记得没告诉你我姓苗呀。” 顾小敏抬起眼角看看苗太太旁边站着的那个女人,声音低低的:“俺不认字,刚刚在院里,俺听到这位大婶喊苗太太,所以……” 苗先生点点头,心里想,眼前的小姑娘很聪明,如果认字更了不得呀。苗先生是教书先生,他对聪明孩子的喜欢不可言表。他很希望顾小敏留在苗家,他要教她读书认字。 第六十七章苗先生家 苗先生出生在一个书香门第的小康人家,名字苗绪。他自小上过私塾,他十岁那年清朝小皇帝退位,推倒了帝制,建立了共和。封建社会与维新变法在风雨之中摇摆,新思想在抗争之中萌根发芽,但,顽固不化的封建思想依然根深蒂固,无法连根拔起,国运由此动荡不堪,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有少数当官的、做大买卖的、还有乡绅地主继续着他们逍遥自在、养尊处优的生活,同时还为所欲为,强抢民女,霸占别人家的房产与土地,甚至杀人放火随时随地发生。 苗绪父母遭到乡绅官僚的欺压致死,十五岁的苗绪被大伯送去了北平。他与他的表弟一起念书,他们亲眼目睹了民不聊生,匪徒猖狂,倭寇嚣张跋扈,他们举起了拳头走向了街头,向政府提出铲除腐败,抵制洋货,消灭倭寇。 由此,苗绪上了黑名单,为了活命他四处漂泊,最后他到了山东青峰镇,认识了他的太太。他的太太是一个做小买卖的小商贩的女儿,没有多少文化,只有一颗善良的心。她见苗绪不仅一表人才,还知书达理,就让她爹给苗绪在青峰镇找了一份工作,在当地中学当教员。 教书先生是让人羡慕的工作,又让人尊重。当地几乎没有几个人认字,有钱人家才能把孩子送去学堂念书,没钱的孩子只能下地种田,或者到离着青峰镇不远的弥河码头扛大包。 小镇上的人如果收到了家人来信,或者想回信,都要跑到苗绪跟前,让他给念念,或者写一封回信。 苗绪不仅免费为人写信,还要赔上纸墨钱,大家都很尊崇他,老老少少不喊他的名字,直接喊他苗先生。 苗先生和苗太太还有一个儿子,今年十六岁了,在青岛念书,他很少回家,甚至逢年过节也很少见到他的影子。苗太太由此想再生个孩子,没想到这个孩子刚刚出生几天就夭折了。 第二天星期六,苗先生没去上课,他坐在屋里喝茶。 顾小敏对苗先生说她和梁子叔准备明天回郭家庄。 苗先生把身体依靠在椅子上,他的眼睛落在他手里的茶碗上,张张嘴角想说什么,没有说。 苗太太怀里抱着小九儿坐在一旁,她的眼睛盯在小九儿的脸上,她蜷着舌头,嘴里发出一点点清脆悦耳的声音,逗的小九儿踢着一双小腿,“咯咯咯”之乐。 看得出来,苗太太不舍的小九儿走,小九儿的的确确惹人稀罕,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盯着他眼前的人儿,一个小嘴无论吃饱了,还是睡着、醒着都“咿呀咿呀”地动,好像在说什么话。 “苗先生,我们欠您和苗太太太多了。”顾小敏嘴里说着,身体往前站了站,面对着苗先生和苗太太深深鞠了一躬。 “小丫头,你不要这么说。”苗太太抬起头,她的脸色比第一天见到她好多了,多了点红色:“这个光景下,怕路上不安全,毕竟还有五六十里的路,如果不走偏道,五六十里路不算远,大路不能走,有鬼子,这是最让人焦心的事儿。” 苗先生把手里的茶碗放在桌子上,站起身走到顾小敏身边,他眼睛里含着慈爱,语气平和:“我准备出趟门,等我回来,我亲自送你们回郭家庄。” 顾小敏只好点点头,退出了屋子。 走到院里,顾小敏从墙根下抓起了笤帚,一下一下地扫着。几只喜鹊从头顶飞过,落在东厢房的屋脊上,好像它们认识顾小敏,就那样静静地看着她。薛婶从火房碾着小脚走了过来,她抓着腰上的围裙擦着手,嘴里着急地吆喝着:“丫头,太太说,这一些活不用你伸手,瞅瞅,怎么好呢?热不热?快进北屋凉快凉快,歇歇脚。” 顾小敏抬起衣袖擦擦脸上的汗珠子:“薛婶,您忙,俺不做活心里不好受,总觉得欠您们太多,俺又没钱给苗太太……” “小丫头,不要瞎说,让太太听到不高兴,别说太太不高兴,俺这个下人听了也不高兴,谁要你的钱?苗先生两口子帮助别人从不谈钱……你的梁叔也很勤快,天不亮就把面馆门前打扫的干干净净,太太还找出了先生不穿的衣服给他,俺看着他穿着很合体,看着也清爽多了。” “苗太太是好人。”在苗家住了一天不到,顾小敏看出苗太太不仅心地善良,还喜欢干净。她房间的桌椅、凳子、茶具,甚至白银帐钩子都铮明瓦亮;炕头的铺盖、床单、罗纹帐,一针一线都很细腻,摆放的井井有条;她身上穿得更没的说,虽然都是粗布衣衫,一尘不染,斜襟袖弯处挂的手绢,都熨得平平整整,不见一个褶皱;头发虽然不多,也梳得光滑。 苗先生也是好人,他没有别的嗜好,不喝酒,不抽烟,他只喜欢喝茶,无论午饭早饭过后,他都要喝上几碗茶,晚上他一般不喝茶,他说怕夜里睡不着。 每天早上吃完饭,他穿着苗太太给他亲手熨平的衣服,背着手走出家门,他去学校上课,他喜欢他的工作,更喜欢他的学生。扭脸看看站在门口的太太,笑笑,招招手,然后扭转身,大踏步沿着青峰镇中心大街往前走去。 今儿吃晚饭的时候,苗先生一直闷闷不乐。 吃过饭,薛婶手里抓着抹布,收拾桌上的碗碟,她小心翼翼看了苗先生一眼,苗先生垂着眼角盯着一个地方,眼珠子都没有眨一下,她心里说:不知先生遇到什么烦心事儿了? “薛嫂,给烧点开水来,好吗?我想泡一壶茶喝。”苗先生嘴里一句话吓得薛婶一哆嗦,抹布从她手里滑落。苗先生一般没有晚上喝茶的习惯,除非他有绕不开的事儿?上次晚上喝茶还是因为苗太太娘家人出事,唉,今儿又为什么呢? “是,先生。俺马上去。” 当薛婶把一壶热水放在他桌前时,他从嘴角挤出一丝微笑:“薛嫂您下去吧,早点去休息,帮丫头照顾一下婴儿,我与太太说几句话。” “是。”薛婶弓着腰,碾着小脚退到屋门槛,一扭身迈出了屋子。 苗先生给苗太太也倒了一杯茶:“来,喝一口,就一口,不要喝多,你是低血糖,不能多喝茶。” “你知道还让俺喝,什么意思?”苗太太语气里带着担心:“学校有愁心事吗?” 苗先生摇摇头,闭着眼睛,把手里的茶碗举到嘴边吮吸了一口,长叹了一口气:“唉,表弟他们离开弥河镇快十一个月了,俺给他们算着日子呢,一点消息也没有,咳,这几天报纸刊登着日本人取胜的消息,这不是好消息。” “日本人故意撒谎,故意那么说,你也信?!他们的话一句也不要相信,不,半句话都不要信,他们之所以这么嚣张,都是因为有的人相信他们的鬼话。”苗太太声音里带着激动的情绪,她的脸由于激动而涨红。 苗先生突然把手里的茶碗狠狠放在桌子上,声音里带着兴奋:“对,你说的对,没想到我的太太还有这样的思想境界?谁说我太太没文化,我就跟谁急。” 夜渐渐深了,小九儿躺在顾小敏身旁,蹬着两条小腿,瞪着一双大眼睛,一点也没有睡意。 薛婶坐在炕沿上,手里穿针引线纳着一只鞋垫子,嘴里唠唠叨叨:“丫头,看着你小小年龄知道礼数,刚才你们去吃饭的时候,太太在屋里与俺夸你呢。” 薛婶人实在,说话小心翼翼,脸上始终如一地、每时每刻地挂着淡淡的微笑,给人轻松的感觉:“太太心地善良,更心灵手巧,做事儿利索,就拿过年包饺子说吧,可以不用她动手,她抢着帮你洗菜,和面,每次都包好多,分给那一些乞丐,她说过年吗,都要吃饺子,或多或少沾沾喜庆。对了,听先生说,那个小白瓜抢了你两块饼子,那孩子觉得对不起你,是他来找先生说,让苗太太给你弟弟喂奶……那个孩子苦命,他的父亲被鬼子飞机扔炸弹炸死了,他母亲被炸去一条腿,他今年刚刚六岁,每天不是讨饭,就是去抢人家手里的食物……” 听了小白瓜的故事,顾小敏流泪了。她可怜小白瓜的遭遇,可怜他小小年龄失去了父亲,可怜他小小年纪照顾残疾的母亲。让她没想到的是小白瓜还有一颗善良的心,还偷偷观察她的一举一动,还跑来苗家找苗先生帮助她,真的让她感动。如果有机会,她一定见见小白瓜,给他吃的,她没有;给他点什么呢? 薛婶嘴里继续念叨:“如果不是有那事儿,太太怀的娃也不可能保不住。前面柜台上的那个曲先生是太太的娘家人,他亲眼目睹了鬼子在河滩村杀人放火。以前他不在我们苗家做事,他是做木材生意的。那天他刚从外地跑买卖回来,走到村口,听到村子里传出鬼哭狼嚎的声音,还有断断续续的枪声,他没敢进村子,他蹲在麦田里半响午。一切静下去后,他才小心翼翼迈进了村子,全村两百多户呀,全部都被鬼子杀了……苗太太的爹娘,还有弟弟和弟妹也躺在血洼里……她的弟妹已经怀孕六个多月了,鬼子活生生剖开了她的肚子……太太听说后当成昏迷不醒,第二天就小产了,她的头发大把大把地掉……” 薛婶嘴里话吓得顾小敏胆战心惊,更多的是恨日本鬼子,她想起潘嫂的死,潘嫂也死在鬼子手里,让一个月大的小九儿失去了母亲。 “我也有一个女儿,前年就嫁了人,年龄大你三岁,是太太给找的人家,唉,本可以不这么小嫁人,嫁了人也是给人家做丫头使唤,没有办法,都是鬼子闹得,谁都想把姑娘早点嫁出去……” 顾小敏搂着小九儿在薛婶唉声叹息的声音里睡着了。 夜已经进入了三更,一点点风卷着路边的一片落叶,飘到了大门口外面的台阶上,两扇黑漆漆的大门在风里摇晃,声音很小,小的如蚊子在耳边萦绕,没有草丛里虫子的声音大。 苗先生静悄悄走出了他的书房,他肩膀上披着他白天穿的长褂,他的手里抓着一根棍子,这是他的防身武器,用他的话说,他手里绝不拿刀,他毕竟是书生,书生用笔杆子说话,拿刀动枪不是对自己人,那是对倭寇。 他的脚步停在了大门口内,他的身子往门扇上倾斜着,把耳朵靠上去,眼睛眯眯着,上下嘴唇蠕动了一下,没有说话。 门外传来了他熟悉的声音:“是大哥吗?” 苗先生嘴里没有回答,他轻轻摸索着从门上拿下门栓立在墙角,然后双手分别抓着两扇门,缓缓敞开一条缝,月光照在他熟悉的一个身影上,他心里一激动,这不是表弟姚訾顺吗?表弟带领着队伍去沧州好长时间了,他每天牵挂着、担心着,今儿终于回来了。 “快,快进来。” “大哥,您好呀。”姚訾顺嗓子眼里念叨了一句,一闪身跨进了院子。 “跟俺来,俺这几天一直在等你们。”苗先生把两扇大门重新关好,带着姚訾顺迈进了他的书房。 进了屋,他没有点灯,这是习惯,半夜三更,一点光都会引起别人的怀疑。只是他没想到有一双眼睛正紧紧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你们怎么刚回来啊?出去快一年了,你让俺挂心呀,你再不回来,明天俺准备去一趟弥河镇许家问问,你快说说,沧州的情况怎么样?你们回来了住在哪儿?” “那边情况很糟糕。”姚訾顺垂下了头。 苗先生心里一紧张,这样的话姚訾顺很少说,除非真的很糟糕:“有多糟糕?” “死了、失踪一千多兄弟,咱们武器弹药不够,国军的援军没有及时赶到,战斗很惨烈。我全须全尾回来已经很幸运了,几个兄弟伤势很重,许连盛把那些伤员藏在沧州的许金府里,他们暂时不能回来,巴爷和他手下几个兄弟失踪,我至今没找到他们的下落……我们这次回来住在青峰山。” “蟠龙山的情况怎么样?听说鬼子已经进入了郭家庄。” “罗一品是那边的队长,她做事周详,有计划有准备,又有智慧,党组织把那支队伍交给她,我相信她的能力,还有许连成已经回到了她的身边,他们两个一文一武,加起来胜过诸葛亮。” “那就好,星星之火可以燎原。”苗先生声音里带着希望。 突然,东厢房传来小九儿两声啼哭。 姚訾顺一惊:“嫂子生了?!” 苗先生摇摇头,黑暗里,他的眼睛里闪着亮晶晶的泪花:“那个孩子命薄,活了几天就死了。” “俺听说了嫂子娘家河滩村的情况,我们回来晚了……这是谁家孩子呀?” “表弟,你不会想到是谁,开始我也没想到是她,后来,我把她的每句话总结了一下,我恍然如梦,原来她是顾家三丫头。” 姚訾顺猛地从椅子上跳起身来,双眼瞪大:“三丫头身边带着巴爷和潘嫂的孩子是吗?我去了潘家村,潘家村的房子被鬼子烧了,大多村民都离开了村子,还有少数人住在山上……没想到,这个丫头还活着,还把巴爷的儿子平安带出来了,太了不起了。” “她身边还有一个人……” “谁?”姚訾顺又大吃一惊。 “是俺梁子。”梁子的声音从窗口传进来。 听到梁子声音,姚訾顺热泪盈眶,他的脚步向门口窜了一步:“梁子,你还活着?太好了。” 姚訾顺在潘家村住过很长时间,为了消灭宗大盲,梁子出过不少力,大家对梁子评价很高:他不仅有胆识,还机智,更有抗日热情。 “姚先生,没想到您是苗先生的朋友,您们的话俺都听到了。” 梁子声音里带着诚实:“不好意思,换了地方俺睡不着,苗先生,您不要见怪呀。” “你不是睡不着吧?你是怕我把两个孩子卖掉?对不对呀?”苗先生笑了。 “谢谢你梁子。”姚訾顺走到梁子身边,抓了抓梁子的胳膊:“真的感谢你,丫头他们有你保护,巴爷知道了一定非常高兴。” 憨厚的梁子不好意思了:“没,没有,俺没做什么,要谢就谢苗太太和苗先生。” 天亮了,公鸡的一声长鸣拉开了东山上厚厚的晨雾,惊醒了弥河水与青峰山。 青峰镇南邻弥河镇,中间隔着几个村子,还有一条长长的弥河支流;东临青峰山,这座山海拔比蟠龙山矮不多少,丘陵高低不平,山脊起伏连绵,四周又有多条河道与峡谷,云烟缥缈;太阳出来,裸露的岩壁峭石被霞光染的赤红,与葱松、与山脚下的田野相互映照;一副画卷随风舒展,画上有五颜六色的花蕾,吸引着蝴蝶与蜜蜂,不甘寂寞的云儿,脱下她轻盈的云衫,抓着一角搅扰着弥河水,荡起一片片涟漪,提起湿淋淋的衣衫抛向画卷,撒下一滴、两滴、三滴晶莹剔透的珍珠,似雨似雾,让住在青峰山附近的人感觉空气都是潮湿的。 第六十八章无计可施 七月初的太阳红得像火,大地都被烤干了,空气里蒸发着泥土与小麦的味道;山河绿得可爱,路边的植物在太阳的光热下繁殖,花朵在热风里开放。可是,世间人们的心却是悲凉的,失去了欣赏的兴趣,恐怖与饥饿笼罩着每个百姓,一切美好的东西在一双双饥饿的眼睛里失去了颜色。 镇子四周的麦子都被日本鬼子抢了,庄稼户辛辛苦苦种的粮食却吃不到嘴里,到哪儿去说理?没地方。如果你不愿意,鬼子就会举刀杀人。在这个战火弥漫的时期,人的生命比路边的小草脆弱,经不起风吹雨打,小草有点土与水就能活,而,人命没有丝毫保障,鬼子不高兴了,就会乱杀人,或者给你家放一把火,这一把火连累好多人家,有的人失去了活下去的勇气,直接坐在火里,或者干脆跳进大火里,不想死的就变成了无家可归的乞丐 当地警察已经投靠了日本人,他们也不向着老百姓说话,有的有点良心的警察也只能在背地里偷偷骂几句,骂日本人不是人,残害百姓不得好报。 人们饭桌上没有食物,乞丐也讨不到吃的,他们躲在墙角旮旯里**,与苍蝇争抢那点点垃圾。 苗家的日子越来越艰难,餐桌上只有菜团子,还有一点稀粥。面馆几乎没有生意。 因为没有工资,店小二离开了苗家,去了哪儿谁也不知道。 大清早,曲伯在院子里大呼小叫了半天,也没人应答。 “曲伯,您老别喊了,他走了,他跟俺说了,他要去弥河镇找找活儿,俺给了他两块大洋,毕竟他在咱们面馆做了几个月,一点不给说不过去,咳,那是俺上个月的工资,这个月可能就发不下来了。曲伯,如果,如果您想离开,俺也不拦着。” 听了苗先生的话,曲伯着急了,他伸出两条长胳膊,在半空晃着,嘴里央求着:“不,苗先生,您不能撵俺走,咱们好歹也是亲戚,您让俺去哪儿?家没有了,家里人也被鬼子杀了,俺只想有口饭吃,不,饿着也没关系,有一个屋子住就行。” “好吧,曲伯,您愿意留下来,就暂时留下来吧,如果俺照顾不周请多担待,请多多包涵。” “不,俺不会抱怨什么,心里只有高兴,高兴俺还有一个遮风避雨的家。苗家就是俺的家,苗家的人就是俺的亲人,您留下俺,俺已经很知足,很知足。”曲伯一边说着,一边转身离去,他生怕他在苗先生眼前磨蹭时间长了,苗先生变卦。 他知道面馆生意惨淡,不是一天两天了,眼下买不进面粉更没生意,他就是一个闲人,这个光景下养一个闲人就如多了一张吃食的嘴,要命的事儿。 上次姚訾顺来苗家把梁子带走了,他们去哪儿了?也没有任何消息。 每天早上苗先生依旧背着手踏出家门去学校,苗太太依旧站在门口目送着她的丈夫远去的背影,路上的街坊邻居依旧与苗先生打着招呼:“苗先生,去上班呀?” “嗯”苗先生嘴角勉强勾起一抹笑,垂下头,眼睛盯着自己脚下的影子,他怕看到街坊们一双双羡慕的眼神,更怕他们与他打招呼。 “还是您苗先生好,有固定的收入,唉,我们只有眼馋的份……” 苗先生苦笑了一下,摇摇头,继续垂着头往前走。 学校这个月裁员,他一个外地人,没有任何关系,又没有多余的钱送礼,校长已经通知他了,下个月他将失去这份唯一经济来源,以后不知怎么照顾这一大家子人?在他心里顾小敏和小九儿已经是他的家人了;还有薛嫂,薛嫂十几年前来到苗家,他不忍心撵她走,十年前她的丈夫得肺痨死了,她只有一个丫头也已经出嫁,让她一个人去哪儿? 苗家院子里,薛婶坐在北屋屋檐下,手里举着鞋垫子,眯着眼,用锥子一针一针穿着,偶尔抓着针在头发上磨着,抬起眼角瞄一眼坐在书房门槛上、抱着书的顾小敏,嘴里唠叨着:“丫头,跟着先生好好读书,以后当个女教员,我们这个镇上还真有一个女教员,二十几岁的年龄,她出过国,听先生说,她是从坊茨小镇调过来的。” 顾小敏也不搭话,点点下巴颏,眼睛依旧盯着手里的三字经。她很珍惜这次认字读书的机会,这是母亲临终的嘱咐,让她不要错过任何读书识字的机会,机会就在眼前,她必须好好读书,实现母亲的愿望,虽不能像二叔一样满腹经纶,起码能写自己的名字,认识街上店铺的招牌,认识每个村庄、小镇的名字,这样走到哪儿都不会一麻黑。 半个月前她见过了姚訾顺,姚訾顺让她暂时留在青峰镇,让她跟苗先生学认字。舅老爷也托张伯捎来话,告诉她,舅老爷知道她住在苗先生家,他放心,他还说,等鬼子离开沙河镇再接丫头回家。 就这样,顾小敏留在了苗家。每天她和苗太太一起照顾小九儿,她每天帮薛婶做一些力所能及的活计,其他时间她就读书写字。 顾小敏的确很聪明,又认真,半个月的时间她认识了一百多字,还能拿起笔写字,字虽然写得歪歪扭扭,但,她看着很高兴,她终于会写字了。在她心里有一个希望,希望给她的爹写信,把她这两年的遭遇告诉爹,只说好的事情,不说不好的事情;给大姐二姐写信,写她对她们的牵挂,写她多么想她们,写母亲死的时候怎么的不放心……想到母亲她哭了。 顾小敏也晓事儿,看着苗太太越来越瘦,看着小九儿越来越胖,她知道苗太太营养跟不上,她心里很着急,她真希望小九儿快快长大,只要长大了就不用吃奶了。 苗先生也很少往家买东西,他也没钱买东西。苗太太看着他背着手回来了,她心里有好多话要问,没问出口,因为她知道,苗先生不是抠门的主儿,学校的工资发不下来,埋怨自己的丈夫她不忍心。 “怎么?谁又惹你不高兴啦?少生点气,老话说的好,气大伤身。”苗太太声音带着体贴。 “本想给你买条鱼补点营养,仔细想想,家里人多,还是买点杂和面吧。唉。”苗先生无可奈何地长叹了一声,把背着的手拿到了眼前,他手里抓着小半袋子的粮食:“这是用学校供给的粮票买的,这是四个人的口粮。” “四个人?怎么这么少?” “我把小九儿填到咱们户口簿里了,没跟你商量,也没跟丫头商量,咱们儿子那份,是我找了校长,他勉强签了字,毕竟咱儿子户口还留在青峰镇,他也就嘴上说说:麻烦呀,麻烦呀,这不就是让咱们记住他的好吗?还要给他准备一份礼物,唉,这时候人情很重要呀。” “没办法,你在外面不容易,看着应付吧,俺一个妇道人家也出不上力,俺还有一副银镯子,你拿去送给校长。”苗太太一边说,一边快步走进了北屋卧室,不一会儿,屋里传来了翻箱倒柜的声音。 杂和面就是玉米面掺和着玉米棒子和沙子的面,不仅难吃,吃进肚子也不好受,没有办法,不吃就要饿着。顾小敏不挑食,有口吃的就很好,有口吃的总比一点没有强多了。 看着苗家的窘况,听着苗太太在屋里一个人自言自语地埋怨这个世道:“唉,这是要饿死人呀。” 顾小敏知道,她不能吃闲饭,她必须做点什么。 “薛婶,俺去前面面馆看看,如果苗太太找俺,您喊俺一声。” 顾小敏说着从门槛上跳起身来,把手里的书放到书房的桌子上。 “没事儿,九儿吃饱睡了,就是他醒了还有俺不是吗?丫头,你去吧,你去看看曲先生在做什么?他也认字,他小时候也上过私塾,他肚子里面也有点墨水,只是不能与苗先生比。” 苗家五间北屋,书房在最东面,与东墙之间有一条石基路,沿着这条石基路就能绕到前面的面馆。 曲伯在面馆的柜台里站着,他的身体歪着,他的头托在一只手里,打着瞌睡;他另一只手紧紧抓着算盘子,生怕别人抢走了似的,那是他的饭碗。 面馆里没有外人,只有铮明瓦亮的桌椅整整齐齐、冷冷清清地摆放着。 顾小敏悄悄碾着脚尖从柜台旁边走过,她轻轻推开了临街的那扇木门。 曲伯听到了店门响,他以为来了主顾,由于激动身体猛地晃了晃,差点摔倒,抓住身旁的柜台站稳脚步,嘴里喊了一声:“客官,您……丫头,你去做什么?” 顾小敏转过身看着曲伯鼻梁上的眼镜,嘿嘿一笑:“曲伯,打扰您了,丫头去街上捡字。” “捡什么?”曲伯抬起一根手指顶了顶鼻梁上的眼镜框,皱皱眉头:“丫头,不要跑远了,看着街上没有人,其实呀,到处都是眼睛。” “俺知道,谢谢您曲伯。” 曲伯笑了,他很喜欢这个懂事的丫头,不仅手脚勤快,还对他很尊重,有时候还帮他缝补衣衫,让他感到这个丫头与他有缘,如果他的孙女孙子活着也有眼前的丫头这么大了,想到这儿,曲伯吸吸鼻子,把眼泪咽进了喉咙,吞进了肚子,他抓着算盘子的手青筋暴露,他与日本鬼子有不共戴天的家仇。 顾小敏站在面馆外面的台阶上,往前看去,眼前只有一阵阵热风卷着一堆堆垃圾和苍蝇在街上转悠,没有人影。 每家店铺敞着门,门里门外都静悄悄的。那一些四处流浪的乞丐也不知藏到哪儿去了? 面馆台阶下就是林家绸缎铺子,林伯弓着腰,手里抓着一把扫帚,一遍一遍扫着那点土,打发无聊的时间;扬起一股股尘土,在他身边飞舞弥漫,粘在他汗淋淋的脸上,像挂了一层泥浆。 他扫累了,嘴里骂骂咧咧的、把手里的笤帚往墙角上狠狠一扔,把疲惫的身体塞进店门口的椅子里,往前佝偻着脊背,半睁着眼,用被灰尘迷住的眼角偷窥着街道上的声音。 这时,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扭着她肥胖的身体、手里甩着一根长烟杆往这边走来。她头上戴着一个抹额,就是遮不住头顶的头箍,抹额前门脸绣着一对并蹄莲,绣工精湛;身上是灰色绸缎斜襟长褂,遮着她弯弯曲曲的膝盖;一条缅裆裤,在小腿下缠着绣花布绳,一头塞在裤脚里,一头当啷在脚后跟上,随着她一扭一扭的身体左右摇曳;一双缠足的小脚,尖尖的脚趾、宽宽的脚后跟、厚厚的脚面、装在一双红色绣花鞋里,那么显眼。 她是青峰镇的荣婆子,一个专门给人算命卜卦的老女人。 往她脸上看,圆圆的一张大脸,胖墩墩的,没有几个褶皱;一个高高的鹰钩鼻子,细瘦的鼻梁,就像在脸上竖放了一把刀;一双大眼睛很有精神,随着她往前探着的脖子滴溜溜转,不知她在找什么?那么用心,那么聚精会神。 她在找裁缝铺子或者绸缎店,她从一家布料店窜出来,再窜进另一家铺子,她已经在镇上所有绸缎店与裁缝铺子转悠半天了,最后她的目光落在林家绸缎铺子门前林伯的身上。 平日里荣婆子一般不出门,都是别人找上她的门,让她给生病无钱去医院的孩子叫叫魂,或者算算命之类的。 这么热的天她怎么碾着一双小脚,摇着她高傲的头颅窜到了街上呢? 前天,一个日本女人找到她,那个日本女人嘴里一口流利的中国话,她说她喜欢中国的刺绣。 荣婆子一见到日本女人就害怕,她哆嗦着腮帮子,小心翼翼垂着头,问:“您怎么找到俺?” 日本女人笑了笑:“日本街上的料理店就是我家开的,已经有三年了……” 日本街?本是青峰镇的平安街,日本人来了后把平安街改成了日本街。它离着青峰镇警察局不远,离着日本宪兵队只有一个路口。 “看到您头上发带绣工漂亮,想认识您,您会刺绣?”日本女人双手重叠抱在腹部哈着腰,嘴里嘀嘀着:“很好看,很精美。” 日本女人一个弓腰哈背,一个恭敬的表情让荣婆子得意忘形:“这个谁不会呢?” “好,麻烦您也绣一副与您的发带一样的花样出来,我给您钱。” “……”荣婆子傻了,她以为日本女人只是问问而已,她哪儿会绣工?她头上的抹额还不知从哪儿捡来的,跟着她好多年了。 林伯一见到荣婆子向这边走来,他就啦哒下了脸,这个女人不是善良之辈,青峰镇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她装神弄鬼,净做一些骗人的营生。 林伯把两条胳膊抱在胸前,身子往苗家面馆方向转了转,他看到了准备走下台阶的顾小敏,这个丫头就是苗先生从大街上捡来的,还顺捡了一个儿子,挺好,挺好。 苗先生曾叮咛过街坊,不要把他捡到两个孩子的事情说出去,如果有人打听,就说男孩是苗太太生的,女孩是来投靠他的。 “林大哥,您这是跟谁怄气呢?瞅瞅您的瘦瓜脸,还能挂住秤砣吗?”荣婆子一副讨好之相,背过脸,她的嘴角撇上了天,心里偷偷骂着林伯:今儿不是有事儿,俺还不尿你这一壶。 “有事就快说,没事少在俺眼前叽歪,懒得理你。”林伯磨牙凿齿的声音顾小敏听到了,她一愣,她的眼睛落在荣婆子脸上,这个女人一脸揣奸把猾之相。 荣婆子把双手抱在怀里,烟袋荷包荡在她的前襟上,嘴里不阴不阳:“林大哥,为什么你的买卖不景气?因为你把主顾都推出去了。” “主顾?!”林伯把一条腿抬起来盘在另一条耷拉着的腿上,抓起堆在腰上的长褂往下一摔,满脸气愤:“荣婆子,您不做衣服,不扯布,您有钱买现成的,什么时候变成了俺的主顾?” “吆,林大哥,您没听过这句话吗?此一时彼一时啊,俺今儿不仅来扯您三丈布,还有事求您帮忙,并且不让您白帮忙。” 一听荣婆子这句话,林伯“噌”从椅子上跳起身来,这样的话他好久都没有听到了。 荣婆子很狡猾,她看着林伯脸上露出喜出望外之色,她不紧不慢把烟嘴放进了嘴里,“吧嗒吧嗒”吸了几口,没有吸出一点烟,烟窝里没有烟,也没有火。 “帮什么忙?”林伯语气里有点着急,他看不惯荣婆子居高临下的样子,可,为了生意,他还是问出了一句,话一出口他又后悔了。 “帮忙找个绣工。” “俺不认识。” “这可是日本人让找的。是一个大买卖,能换来一袋大米。” “日本人,俺不伺候,就是能找到,你荣婆子这个忙俺也不帮,不知您荣婆子什么时候勾搭上了日本人?是日本男人吧,他睡你家炕头上了?” “呸,老不正经,她是日本街料理店的老板娘,是她让俺帮她找个绣工,咱们北方人,会刺绣的不多,老绣工都死的差不多了,年轻人谁学那一些东西?南方丫头几乎都会刺绣,俺不可能跑到南方去帮她找人吧?” “俺会。”顾小敏跳下了台阶,她走近了荣婆子。 第六十九章绸缎铺子门前 听到身旁传来一个女孩稚嫩的声音,荣婆子都没有垂一下眼角,她耸耸脖子,支棱支棱她窄窄的鼻子,心里嗤笑了一下,一脸不屑一顾。 她的眼珠子穿过了林伯的头顶,踮着脚尖往绸缎店里面眺望。 铺子里似乎有一个让她熟悉的身影,那是一个她年轻时候认识的一个绣娘的身影。她把手里的烟嘴叼在嘴角,两片嘴唇上下动了动,歪着身子,后退了一步绕开顾小敏的身体,她想看清铺子里的真实情况。林伯晃动着的身体挡住了她的视线。 顾小敏追着荣婆子东张西望的眼睛问:“您要找会刺绣的吗?” 荣婆子把长烟杆从嘴里抽出来,在半空甩了甩,嘴里不耐烦地嘟囔着:“小丫头,小小年龄就会撒谎,是不是饿疯了?吹大法螺能撑爆肚子,该去哪儿玩去哪儿玩,小孩子不要乱插大人的话,很让人讨厌,知道不知道?” 荣婆子说着把两条胳膊又揣进了怀里,把脸转向了林伯,在她刚转身的一瞬间,就在她的大眼珠子往下一耷拉,又一昂脖子的瞬间,她愣了: 眼前的女孩长得水灵,尤其一双大眼睛像两粒黑色的葡萄,闪闪发亮;一个粉红的小嘴,上嘴唇有个小小的波浪纹弧度,显得尤其俊美;身上长衣短褂,袖子有点短,露出瘦瘦的、白嫩嫩的手腕;裤子膝盖上摞着两个补丁,一个补丁上绣着一支缓缓开放的、枝叶衬托的玉兰花,紫色裤子,浅黄色花骨朵,墨绿色花枝,针脚说不上的细腻。另一条裤子膝盖上绣着两朵玉兰花,一个大的有核桃那么大,花瓣上落着三滴晶莹剔透的露珠,露珠里闪着太阳的光,栩栩如生。有一个小的,有两粒花生米那么大,一层层花瓣紧紧包裹在一起,像没有睁开眼睛的婴儿,没有盛开的意思。 看着如此精美的绣工,荣婆子欣喜若狂,如果这三支玉兰花是眼前小丫头绣的,那么,她今天没跑冤枉路。想到这儿,荣婆子扭转了身体,垂下头盯着顾小敏的裤子,皮笑肉不笑:“小丫头,你真的会刺绣吗?” 顾小敏看着眼前这张老脸,心生恶心,这是一张阴晴不定的脸,时而桀贪骜诈,时而诡谲多变,时而口蜜腹剑;尤其荣婆子一双大眼珠子说话时、看人时滴溜溜转,随着她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出一股股烟臭味。 “小姑娘,你从哪儿来?”荣婆子垂下了她高傲的头颅,眼睛直勾勾盯着顾小敏的眼睛。 “荣婆子,你是查户口吗?查户口也不是你的事儿,你该去哪儿凉快就去哪儿,不要挡着我做生意。”林伯嘴里气哼哼说着,弯腰抓起了墙角的扫帚,他抬起眼角看着顾小敏:“丫头,这个女人不是好东西,你可不要上她的当,快回家吧。” “吆,林大哥,林掌柜的,您什么意思?骂人也不能当着人的面骂呀。”荣婆子的脸瞬间变成了紫茄子,她双手掐在腰里,梗着脖子,气急败坏地嚷嚷着:“俺荣婆子在这个青峰镇是有头有脸的人,混了这么久,谁见了俺都要点头哈腰,只有你林掌柜的,每次见了俺说话阴阳怪气的,你算老几?今儿,俺有事,懒得理你。” 荣婆子的几声嚷嚷,惊动了四周店铺的几个掌柜的,他们走出了自家铺子围拢到了林家绸缎铺子门口。看着眼前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林伯羞愧难当。 林伯出生在一个官宦人家,家里有一定的家底,正是家里优越条件,养成了他游手好闲,花钱大手大脚的坏习惯。本来,长辈想让他考个一官半职,没成想,他身边几个狐朋狗友故意把他往斜路上带,在街面上变成了不务正业的混混。但,他从不偷抢别人的东西,他的心地还是比较善良的,他有钱时帮助过不少的穷人,在家族没落时,那一些朋友都远离了他,他才知道自己走错了路。 他的太太就是他有钱时帮助的一个绣女,他流落街头时,这个女人对他不离不弃。 林太太出生于一个贫穷的绣工家庭,生活条件很一般,她的父母想把她嫁给一个阔绰家庭的男人,她不愿意,她说她心里有了人,她非他不嫁。就这样林伯与林太太走到了一起,无论生活有多少苦,只要能跟心爱的人在一起,她就很快乐。 为了生存她在街头摆起了绣摊,用刺绣养家糊口。夫妻俩从露天营业到有了自己的店铺,不知经历过多少磨难?他们有了两个儿子,生活也步入了正轨。在他们心里不知道什么是国事,只有自己安宁的小日子。林伯也不再回忆年少轻狂,那已经过去了,像一阵风,更确切地说,像一个梦,梦醒了,只想把握住今天无忧无虑的生活。 自从日本鬼子侵入了坊子,霸占青峰镇,他们的日子一天不如一天,两个儿子先后抛下了自己的妻儿离开了家,也不知去了哪儿?这一去就是三年多,毫无音讯。 其实林伯脾气非常好,在家守着孙儿时有说有笑,只要他坐在铺子门口,他的火气就特别大,看着冷冷清清的街道,看着凄凄惨惨的、四处流浪的乞丐,看着饿死在河沟里的一具具尸体,被野狗撕扯着东跑西窜,他的心在流泪,他知道了国仇家恨,知道了是日本鬼子让中国老百姓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眼前荣婆子嘴里把日本人当成了她的老祖宗,他气不打一处来;又见四周街坊围拢过来,他脸上又臊得慌,老话说的好,好男不跟女斗,他这是怎么啦? 荣婆子白楞了林伯一眼,她向顾小敏伸出一只鸡爪子般的手:“丫头,跟俺走。” “俺为什么要跟您走?”顾小敏撅着小嘴扭身钻到了林伯的身后,她突然讨厌骄横跋扈的荣婆子,不仅蛮不讲理,还疾言遽色吸引了看热闹的街坊邻居,还让林伯下不了台。有事本可以好好说话,为什么要像泼妇一样指桑骂槐呢? 荣婆子看着顾小敏钻到了林伯身后,她多聪明,她眼珠子一转,她觉得这个小丫头与林伯关系不一般,眼目前看,她还不能得罪这个臭老头,想到这儿,她立刻换了一副笑脸:“林大哥,今儿这事儿就过去了,俺也是有点心急如焚,日本人催得紧不是吗?说话不周到的地方请您多担待,多担待。” 太阳的热,把大地都要烤化了,一股股水蒸气钻出了地缝,升到了半空中,挂在了看热闹的人脸上,变成了大颗大颗的汗珠子,生意惨淡让他们感觉心里冷,眼前的热闹让他们一个一个热血沸腾,伸着长长的胳膊指手画脚,咧着流着哈喇子的嘴嚼着刨根问底的话儿。 “丫头,跟俺走吧,如果你嘴里的话是真的,真会刺绣,就能换来一袋大米,十斤白花花的大米呀。”荣婆子故意用大米诱惑顾小敏。 “这要问问俺师傅。”顾小敏向荣婆子摆摆手:“不知她让俺跟您去,还是不让俺去?她不让俺去,俺就不去。” 顾小敏在心里偷偷笑着,她也要刁难一下这个臭女人。 “谁是你师傅?”荣婆子往前抻抻脖子,一双觅食的狼眼在顾小敏脸上扫着,她心里怕听到她不愿意听的话,她的怕,还是从顾小敏嘴里说了出来。 “林伯母是俺的师傅。” 荣婆子的身体哆嗦了一下,很早以前她就认识林太太,她更知道林太太有一手刺绣的绝活,只因为林太太眼睛瞎了,再也没有人找她刺绣了,林伯才把刺绣店改成了绸缎铺子。 眼下她把林伯得罪了,这个小丫头不可能痛痛快快跟她走。要想办法哄哄这个臭老头。 顾小敏怎么知道林伯母会刺绣呢?这是薛婶告诉她的。 薛婶看到顾小敏把裤子补丁上绣上了漂亮的花,她啧啧称奇:“瞧瞧丫头这活儿,赶上林家嫂子了,她老人家自小就会刺绣,眼睛因为天天扒拉针眼瞎了,瞎了好几年了……” 顾小敏一直都想见见林家伯母,因为她喜欢刺绣,更尊重会刺绣的老绣娘,赵妈曾说绣娘一生不容易,把青春交给了绣布,绣布上有她们的泪,有她们的笑,更有她们的心血。 今儿看着嚣张跋扈的荣婆子欺负可怜的林伯,她心里很是气愤,她琢磨了半天,心里一下有了这个主意。 此时林家伯母就在铺子里,她眼神不好,她耳朵不聋,她从后院摸索着来到了前门厅,她扶着柜台,眼睛使劲盯着店门口,她看到了顾小敏模糊的小身影,也听到了小丫头嘴里的话,她暗暗点头,这个小丫头不仅机智,还善良,如果自己的一门手艺传给她再好不过了。 林伯母自懂事开始就跟着她祖母学刺绣,练就了一手精湛手艺,在她五十岁时,眼睛突然变得模糊,眼前的花草树木,街上三三两两的人,在她眼里好像跑马灯,出现了重影,她没法再刺绣,林伯只好让她在铺子后院待着。 曲伯听到门口台阶下传来熙熙攘攘声,从面馆里迈了出来,他听了半天也不明白荣婆子与林伯争吵什么? 小白瓜从远处跑来,摇头晃脑挤进了人群。他听明白了,荣婆子想让顾小敏给日本人绣花,这可不行,这事儿必须告诉苗先生,抬头看看天色,这个时候苗先生在学校上课,不在家,只能找苗师娘。想到这儿,他从人群里钻出来,往前窜了一步跳上了面馆门前的台阶。 “小白瓜,你去哪?”曲伯伸手抓住了小白瓜的细胳膊。 “您没听见吗?您眼瞎耳朵不聋吧?” “臭小子,怎么跟你曲爷爷说话?没大没小。” “俺没时间与您老闲聊,俺去找苗师娘,那个荣婆子要带走那个小姐姐,送给日本人……”事儿从年幼的小白瓜嘴里说出来变了。 “什么?这个坏婆子。”曲伯嘴里骂骂咧咧,弯腰寻找着顺手的家伙,他看到了门栓立在墙角,他一下抓了起来,他直奔荣婆子。 小白瓜窜进苗家院子大喊:“师娘,不好了,那个姐姐要跟着荣婆子走,您快去看看吧。” 在北屋给小九儿喂奶的苗太太听小白瓜这么喊,她吓得一激灵,嘴里的话都变结巴了:“那个那个,那个曲伯在吗?” “在,他和荣婆子打起来了。” “什么?薛嫂,薛嫂……”苗太太惊惶地向院里喊了几声。 薛婶从火房里火急火燎地走了出来,她也听见了小白瓜嘴里的话。“太太,您别着急,孩子俺看着,您去店门口瞅瞅吧,您也不要听小白瓜吓唬,这小屁孩子也许没听明白,再说丫头也不傻……” 苗太太没听清薛婶嘴里絮叨什么,她一边系着斜襟纽扣,一边往屋子门外走,她的脚步被门槛拌了一下,差点摔倒。 “太太,您慢点。”薛婶嘴里着急地吆喝着,上前一步,伸出双手搀扶住苗太太的胳膊:“这怎么好呢?太太,您别着急。” 小白瓜仰着头看着苗太太的脸问:“师娘,俺去把苗先生喊回家。” “不,不可以!”苗太太摇摇头。 院外面的事情苗太太从来不插手,都是有苗先生处理,今儿她不能打扰她的丈夫,更不能等着她丈夫回来处理,等不及,就像火都要上屋了。再说,这几天她也听说了青峰镇中学裁员的事情,此时苗家里里外外还要靠她丈夫的那点工资,如果丈夫真的失去那份工作,以后连混合面也没有了。 青峰镇巡警大队的蒋警官正好巡街走到了绸缎店门口,他一脸严肃地、静悄悄地站在看热闹的人身后,他想从眼前人们嘴里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因为什么事情引起的吵闹?谁的责任他也必须弄明白,他不想冤枉一个好人,也不想惊动鬼子,毕竟都是青峰镇的老百姓,低头不见抬头见,更何况,在日本人侵入青峰镇之前他就是青峰镇的警察,他肩负着保护一方平安的责任。 蒋警官名字蒋广全,一个三十几岁的年龄,五官深邃,一双大眼睛炯炯有神;剑眉不浓不淡,眉型清晰;鼻若悬胆,阔阔的鼻翼带着真诚;唇红齿白,始终挂着一丝似笑非笑,让人猜摸不透他心里想什么;身影高大挺拔,气宇轩昂;一身黄色警服,用皮带束着腰,皮带上挂着一支手枪,威风凛凛。 一根白黑条纹的警棍挂在他的后腰上,随着他的脚步左右摇晃;他的两只衣袖挽到胳膊肘,露出晒红的肌肤,看着干练。 当他听明白了怎么回事儿,他的大脚往前一步,伸出双手拉开左右拥挤的人群:“大家都回去吧,这么热的天,挤在一起更热。” 听到蒋广全的声音,大家慌忙让开一条路,嘴里恭敬地打着招呼:“蒋警官好。” 曲伯手里抓着顶门杠,站在台阶上大呼小叫:“荣婆子,你这个老巫婆,如果带走俺家丫头,俺敲断你的腿。” 荣婆子知道曲伯嘴上能咋呼,他手里的顶门杠绝不会落下来,她撇了撇嘴角,眼睛都没眨一下。 蒋广全用眼角瞄了瞄曲伯,心里说,这个老头真是傻乎乎的,看到警察来了,还不快放下手里的“武器”。 他故意喊了一声:“曲掌柜的,这儿的事情有我处理,您老进屋歇着吧。” “荣婆子~”蒋广全走到荣婆子身后站稳脚步:“荣婆子您真是一个大忙人呀,今儿,您怎么得空出来了,这天多热呀,还不回家凉快凉快去。” 荣婆子扭了扭脖子,她早听到了蒋警官的声音,她知道蒋广全就是一个小警察,准确地说就是青峰镇的一个小巡警,每天在大街上转悠几圈,连一个乞丐他都管不了,哼,今儿,他更管不了俺荣婆子,无论如何,俺都要把这个丫头带走,这可是一棵摇钱树。 “吆,蒋警官,您辛苦了。”荣婆子嘴里打着哈哈,眼角往半空扫了一圈:“俺今儿是奉了皇军的命令,替皇军办事,您是不是应该协助俺?” “喔,您荣婆子替皇军办事,办什么事?抓人吗?!”蒋警官脸色往下一沉:“有您荣婆子在,我们警察这不是成了摆设了吗?” 一听蒋广全口气,荣婆子心里稍微还是有点怵,毕竟县官不如现管,她连忙陪上笑脸,嘴里的话不软不硬:“咱们井水不犯河水,你们警察是抓那一些行凶者,俺是替皇军找绣工。”荣婆子一边说着,她的眼角往面馆门前的台阶上撩了一眼:“您瞅瞅他,他手里还握着凶器呢。” 曲伯看到荣婆子用眼神瞪着他,他没听明白荣婆子嘴里叽歪什么?他把手里的顶门杠“啪”杵在地上,随着他的动作,他鼻梁上的眼镜滑到了鼻子尖下面,他一伸手把眼镜抓在手里,嘴里狠狠嘟囔着:“有俺曲老头在,看看谁敢随便带走俺家的丫头?” 蒋广全抬起头白楞了一眼曲伯,他希望曲伯不要有大动作,曲伯没看见蒋广全向他递眼色,他嘴里依旧咋咋呼呼。 蒋广全知道眼前也不能明着得罪荣婆子,毕竟她是替日本人做事。 “荣婆子,您是说那个日本料理店的老板娘要找绣工,是吗?” 荣婆子昂起高傲的头,她觉得她有日本人做靠山,她应该挺起脊梁骨:“是,是她拜托俺帮她找绣工。” 围观的街坊弄明白了荣婆子嘴里的话,他们交头接耳嘀咕了几句,把鄙视的目光投向荣婆子,有的人还向荣婆子呸了一口。 “拍马屁精,拍到日本人屁股上了,呸,不要脸。” 荣婆子碾着小脚往蒋广全身边蹭了蹭:“蒋警官,您看看,看看,都是街坊呀,您可要替俺说句话呀。” 蒋广全没有理睬荣婆子嘴里的话,心里偷偷骂着她:活该,谁让你把日本鬼子当主子呢?这个青峰镇看着死沉沉的,其实,人们只是敢怒不敢言,哪个人不恨鬼子?哪个当汉奸有好下场?你以为青峰镇没有游击队吗?前几天弥河口的胡毛子警官死了,死在了弥河里,谁干的?那个潘家村的保长死了?谁干的?也许眼前看热闹的人之中就有游击队的人,你荣婆子整天耀武扬威,早晚要丢了小命。 “我们兄弟们经常光顾那个日本料理店,跟老板娘很熟,今天呀,我把这个丫头带过去,这事儿与您荣婆子就没有关系了。” 听蒋广全这么说,荣婆子急了:“不行,不行。”荣婆子主要怕她自个得不到好处,她想带走顾小敏没想直接送给那个日本女人,她想让顾小敏听她的,给她刺绣,她再把绣活卖给日本人从中赚钱。如果这事成了比她给那一些穷人算命卜卦强多了,她可不能让煮熟的鸭子飞了。 “不,俺家丫头不去,”苗太太虚弱的声音出现在面馆台阶上。 蒋广全抬起头看着苗太太,声音温和:“苗太太,您不要担心,那个日本料理店的老板娘人挺好的,再说,这个时候填饱肚子重要,听说您又生了一个儿子,瞅瞅您,脸上没有一点血色,怎么能照顾好孩子呢?” 第七十章避坑落井 “蒋警官,您好。”苗太太向台阶下蒋广全弯弯腰。 “苗太太,这也快到吃饭的点了,俺想到您家面馆坐坐,吃碗面……”蒋广全说着,手搭凉棚眯着眼睛看看天色:“这天太热,俺也懒得回局里了,回家又远,在您苗家面馆凑合一口,可以吗?” “可以,当然可以,开面馆就是给大家方便,您快请。”苗太太多聪明,她知道蒋广全心里一定有话要说,又不能当着这一些街坊邻居说。 “曲伯,开门营业,您招待一下蒋警官。”苗太太对曲伯说完,把目光投向躲在林伯身后的顾小敏,抬起胳膊招招手:“丫头,快过来,快过来,咱们回家。” 曲伯脚步迟疑,他不知道苗太太什么意思,面馆里没有可以擀面条的面粉,只有捏不成团的混合面,就是巧妇也难以做无面之炊呀。 “曲伯,走吧。”蒋警官迈开大步,先曲伯一步踏进了面馆。 顾小敏“出溜”钻出了人群,她的小瘦身体往上一跃蹿到了苗太太身边,她躲在苗太太身后向台阶下的荣婆子伸伸舌头、嘟嘟小嘴扮了一个鬼脸。 荣婆子知道,煮熟的鸭子可能真的要飞了,她不想带着失望离去,但凡有一点希望她都不想错过这次挣钱的机会,荣婆子就是这样一个唯利是图的女人。 “吆,苗太太,敢情这丫头是您家的呀?丫头聪明伶俐,恭喜苗太太您不劳而获……”荣婆子晃动着她肥胖的肩膀,佝偻着脖子,用眼角瞄着台阶上的苗太太,她想听听苗太太怎么回答她的这一席话。 苗太太咧咧嘴角,岔开荣婆子的话题:“荣大姐,这件事您别着急,容俺好好考虑考虑,这个光景下,谁见了大米不稀罕?蒋警官说得对,有口吃的总比没有强,赶明儿,俺一定给您回话,好不好?” 荣婆子恨不得马上把顾小敏带走,此时听苗太太这么说,她明白了,苗太太想绕开她的话题,她邪恶的眼珠子一转,顿时计上心来。 “苗太太,俺知道您两口子是好人,听说您捡了两个孩子,是吗?这个光景下多一张嘴都要命呀,您家养的起吗?还不如把这个丫头……” 苗太太打断了荣婆子的话,脸上依旧挂着笑:“荣大姐,俺苗家是多了两张嘴,街坊邻居都知道俺生了一个儿子,这个丫头呀,是俺大儿子小时候定的娃娃亲,也算俺家的童养媳,亲家把丫头送来了,俺不可能拒之门外吧?亲家说,丫头早晚都是我们苗家的人,早一天送来,他家就轻快一些,唉,没饭吃的时候,人都是自私自利的,还不是为了省下口粮填饱自己的肚子?话又说回来了,即使吃了上顿没下顿,俺也不可能饿着俺的儿媳妇,更不可能把她送人。” 苗太太的话软中带硬,更滴水不漏。街坊邻居开始指责荣婆子,指责荣婆子多管闲事:“荣婆子,你想捡个女儿,是吗?你可能没有那个福气,因为你两口子缺德事做多了……” 荣婆子的男人是日本大烟馆的常客,为了那口烟膏,净做一些偷鸡摸狗,坑蒙拐骗的事,真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荣婆子听着街坊邻居用狠毒的话诅咒她,她想发火,只咽了一下嗓子,揣着手思量着:眼前的人大多是这条南北街上的掌柜的,因为没生意都满肚子的火气,就像锅里沸腾的油,加一把火就会窜到屋顶;再说这帮穷鬼,平日里一定得到过苗家接济,俗话说,吃谁家向谁家,她必须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但,她心里还惦念着苗太太向她承诺的事儿:“苗太太,明天,俺来把丫头接走,以后让丫头给您挣白花花的大米。” 扔下这句话,荣婆子手里挥舞着烟袋杆,碾着小脚悻悻离去。 看着荣婆子扭扭捏捏的背影,苗太太压住心里的火气,不疾不徐地念叨着:“荣大姐,您慢走。” 荣婆子扭脸看了一下身后,嗓子眼里嘀咕着:“你不留饭,不走,在这儿听你们掰扯,惹俺一肚子气,气也气饱了,哼!” 林伯站在他家店铺门口,看着苗太太蔫头耷拉脑袋的样子,他叹了口气,安慰道:“苗太太,您多保重,不要生气,和这种人生气不值得,快回屋休息吧,苗先生也该放学了,快晌午了,俺也回去做饭了。” 面馆里,曲伯没给蒋广全做面,因为没有可以做面条的面粉。他端着一碗热水放在蒋广全面前,嘴里怨声载道:“对不起呀,蒋警官,店里只有掺和着沙子的混合面,这是购粮票买来的,吃也不能吃,不吃就要饿着,日本人缺德呀,这是什么世道呀,什么世道?小鬼子是把人往绝路上逼呀,逼急了,狗还能跳墙……” “他曲伯,以后这样的话不要再说了,您老在俺眼前絮叨絮叨就算了,现在街面上像荣婆子这样的人很多,为了填饱肚子,为了蝇头小利,他们失去了做人的底线,咱们不得不防呀,您不为自己考虑,也要想想苗家这一大家子的老老少少啊。” “是,是,您蒋警官说的在理,俺明白了,俺以后不说,不说。” 苗太太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听到蒋广全嘴里的话,她点点头,很早之前,她就听她丈夫念叨过,蒋广全不是个坏人。 看到苗太太被顾小敏搀扶着走进了面馆,蒋广全从凳子上站起身,往前一步,一抱拳,弓了弓腰:“苗太太,打扰您了。” “哪里?蒋警官能光顾俺家的小店,俺苗家人脸上有光,您快坐,别站着,真对不起,开着面馆却没有饭招待客人,不好意思呀。请您蒋警官多担待呀。”苗太太说着走到了另一张饭桌前,扶着身边的桌子喘了一口粗气:“蒋警官,俺猜您是有话要与俺说,对不?” “是,苗太太,俺想与您谈谈这个丫头的事儿。”蒋广全抬起头看了一眼顾小敏,又说:“荣婆子两口子不是善良之辈,您如果不让丫头去,就怕他两口子去日本宪兵队胡说八道,到时候连累苗家所有人得不偿失。” 听蒋广全这席话,苗太太身体打了一个冷颤,她急忙抓着桌沿慢慢坐下身体,一时无语。 方才她在店门口外说的那一些话,是应付荣婆子,她怎么会把丫头送到日本人那儿?她知道日本人杀人不眨眼,她害怕,她真的害怕。这个丫头可不是她苗家的人,只是暂时住在苗家,她没有权利决定丫头的去向,如果是郭家庄的许家人来接走丫头,她一点意见也没有,这可是去日本人那儿,那儿也许就是一个大火坑,她怎么忍心把丫头送进那个火坑?想到这儿,苗太太使劲攥攥手,十根手指变得惨白,没有一点血色,这么热的天,她感觉到了冷,冷到了她的心脏。 站在一旁的顾小敏一会儿看看苗太太,一会儿看看蒋警官,她知道他们是在说她的事儿,她听明白了,苗太太不想让她去日本女人那儿,蒋警官又怕苗家出事。现在苗家的状况已经揭不开锅了,为了报答苗家的收留之恩,即使那儿是一个火坑,她也要去看看,用自己的手艺换来粮食。 “苗太太,让俺去吧,俺不怕鬼子,在坊子碳矿区时,俺天天看到鬼子,只要躲着他们走就行了。” “丫头,就怕咱们躲不开呀。”苗太太流下了伤心的泪。 “苗太太,那个日本女人不是一个十恶不赦的坏人,她与其他日本人不同。”蒋广全把他了解的绣舞子简单地说了一下: 绣舞子是一个喜欢中国刺绣的女人,她也是被日本军队骗到中国的,她的丈夫是一个渔夫,在一次出海时被突然坠落的网吊架砸伤,变成了半植物人,能吃饭,需要喂;能说话,吐字不清;不能走路,卧床不起。她家里还有一个婆婆,还有一个七八岁的女儿,她靠给人家刺绣维持一家的生活。那天她去给主顾送刺绣的衣衫,回来路上被日本军队绑架,她都没来及回家与孩子和丈夫告别,稀里糊涂来到了中国,在中国一待就是三年。 苗太太流着泪听着绣舞子的故事,嘴里喃喃着:“也是一个可怜的女人呢。” “人都会变得,她身世再可怜,俺也不会同情她。”一旁的曲伯悲愤填膺,语气里带着仇恨:“俺不会忘了他们日本人杀害俺一家二十几口的事情,永远都不会忘。” “曲伯说得对,咱们还是多长个心眼,防人之心不可无。明儿,我抽时间把丫头送过去让绣舞子小姐见见,我尽量给她说,把活儿让丫头带回家做,苗太太您看行不行?” 苗太太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就听蒋警官的,只要丫头没事就行。” “好,这事儿就这样说定了,明儿见。”蒋广全站起身要告辞。 “蒋警官,不好意思呀,如果俺先生在家,不会怠慢您,唉,已经过了晌午了,他怎么还不回家呀?”苗太太突然感觉心慌意乱。 听了苗太太嘴里的念叨,蒋广全心里“咯噔”一下,青峰中学发抗日传单的几个学生被日本人盯上了,他已经把消息提前送到了学校,那一些学生年轻气盛,不会没有躲起来吧?如果鬼子到学校抓人,单凭他对苗先生的了解,苗先生不会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学生被鬼子抓去,难道他真的出事了? 就在这时,三个少年气喘吁吁钻进了面馆,他们开口就问:“苗师娘在吗?” “在,在,发生什么事了吗?”苗太太嘴里连声应答着,脸上露出惶恐之色,一定是自己丈夫出事了,他让学生跑家里报信。 三个学生看到了身穿警服的蒋广全一愣神,闭上了嘴巴,眼睛往地上看。 苗太太往前窜了一步,抓住其中一个孩子的胳膊,满眼焦灼:“快说,快说,你们苗老师怎么啦?” 蒋广全心里也一哆嗦,大颗大颗汗珠子顺着他的额头往下滚。 “孩子们,别怕,快说,苗先生怎么啦?” “今天中午放学的时候,苗先生被闯进学校抓人的鬼子打伤了,那个英文老师让我们来告诉师娘一声,让师娘不要担心,苗老师现在在清风医院里……” 还没等三个学生说完话,苗太太嘴里“妈呀”喊了一声,跌坐在地上,晕了过去。 顾小敏“扑通”跪在苗太太身边,“哇”一声大哭:“苗太太,您快醒醒,醒醒呀。” 蒋广全还想仔细问问三个学生,从他们嘴里了解一下苗先生的具体情况。眼下苗太太晕了过去,他只能向三个学生摆摆手:“你们快回家吧,在路上不要停息,也不要把学校的事情说出去。” 曲伯心乱脑子没乱,他招呼顾小敏说:“丫头,别哭,苗太太没事,你快去喊薛嫂,让她拿一根针来,快去!” 薛婶听到顾小敏带泪的呼喊,从前院踮着小脚踉踉跄跄窜了过来,看到苗太太晕坐在面馆里,她的眼泪“噗噗”往下掉,嘴里着急地大叫:“哎呀,我的妈呀,这是怎么了?怎么了?” “她薛嫂,您赶紧在苗太太耳朵上扎几针,俺去倒杯热水给她喝,她是急火攻心,要扎出血,快,”曲伯嘴里一边说,一边磕磕绊绊跑进了后厨。 半天,苗太太缓过神来,她想站起身来,没站稳,身子一晃又坐了下去,顾小敏赶紧坐到她旁边,用小身子抱着她。 蒋广全看着苗太太清醒了,嘴里忙不迭地宽慰说:“苗太太,您别着急,苗先生在医院里,说明他没事。日本人去学校是例行检查,可能苗先生多说了一句话,也许是他自己不小心磕倒了……俺这就去医院看看,看看先生的情况,有事俺再回来告诉您。” 蒋广全拉开面馆的门匆匆离去。 第七十一章日本料理店 燥热的气流在青峰镇穿梭,伴着鸟儿的低叫;蝉儿高一声尖一声的噪音,惊扰着破碎的、惶惶不安的心脏;落满灰尘的枝叶投射下粼粼光斑,在地面上摇曳着残缺的、病恹恹的身影。 几声狗吠蹿过断墙,街道上多了脚步声,那样无力,就像拉着碾子的驴,“呼哧呼哧”地、瞋目切齿地喘着、走着,愤懑已经填满了胸腔,想尥一下蹶子,试探了几下,不敢,枵肠辘辘,饥不可堪,只晃晃尾巴扫扫身上的蝇虫,拖着精疲力竭的、骨瘦嶙峋的身体继续往前转着。 荣婆子坐在苗家门口的台阶上,不知她在这儿坐了多久了?听到身后传来开门声,她猛地从地上窜起身体,睡眼朦胧,抬起手背揉揉挂在眼角的眼屎,使劲眨巴着眼珠子看过去:从苗家门里走出了穿着一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黄色警服的蒋广全,他身后走着一脸忧伤的苗太太,苗太太手里拉着那个小丫头。 荣婆子背过手去,用烟袋杆拍拍屁股上的尘土,脸上露出疾首蹙(cu)额之相,嘴里喋喋着:“吆,蒋警官,俺还以为您今天不来了,您不忙?您怎么这么好事呀?” “荣婆子,您也是来接主家丫头的,您不必在意俺,您应该先与苗太太打个招呼,这个丫头毕竟是苗家的,主家不同意,今儿咱们谁也接不走,俺说的对不对呀?” “是,是这个理。”荣婆子嘴里连声应答着,把她身子往苗太太身边扭了扭,扬起一张肿胀的脸,皮笑肉不笑地说:“苗太太好,这事儿,苗太太您昨儿已经应许了俺,是不是苗太太?瞅瞅,苗太太,您怎么哭了?丫头给您去挣粮食,这事儿是好事,应该高兴不是吗?” 苗太太瞥了一眼荣婆子,停下脚步,伸出胳膊把顾小敏搂在怀里,嗓音嘶哑:“丫头,你去陌生的地方,可要多长心,少说话,多做事,不该说的话,咱们不说……丫头,记住娘的话,一切听蒋警官的,跟着他早点回家,娘等你回来。””苗太太脸上的泪水滑到了她的下巴颏,滴落在顾小敏的头上。 苗太太一口一个娘,让顾小敏悲从心里起,她的小手紧紧抱着苗太太的腰,头靠着苗太太的胸,嘴里喊着:“娘,娘,俺记住了娘的嘱咐,俺一切听娘的,听娘的话。” “吆,瞅瞅你们娘俩,这感情羡煞旁人,好了,快别墨迹了,这又不是生离死别,更不是丫头去了回不来……”荣婆子嘴里阴阳怪气地叨唠着。 蒋广全把双手卡在腰里,瞪着荣婆子那张丑陋的脸,没好气地说:“荣婆子,您会说话吗?都一把年纪了,也是,您老没有子嗣,不懂得母子情深,丫头要去一个陌生的地方,当娘的怎么能放心?怎么能不多嘱咐几句?荣婆子,您着急,前面先走着。” 蒋广全心里也不好受,昨天他去看了苗先生,苗先生被鬼子刺了一刀,虽然没有伤到要害,动了针线,至少要在医院里躺几天,他没敢与苗太太说苗先生动手术的事情,他让曲伯去了医院照顾苗先生,他安慰苗太太说:苗先生没事,学校有报销,让苗先生在医院多养几天。苗太太才放心了不少。 今儿听着荣婆子嘴里的话,他气不打一处来,他尽量克制自己,他不想得罪荣婆子,主要怕她使坏,她的坏十里八乡都知道。只要对她说话不敬,或者欠她算命卜卦钱的,她都要去找日本人添油加醋地告状,给那一些人安上一个抗日嫌疑犯的帽子,那一些可怜的人就不声不响地死了。致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死的稀里糊涂,不知从哪儿飞来一颗子弹,走着走着就倒下了;死的不放心,家里还撇下了一家老小。 人们背地里都喊她老巫婆,恨不得她有一天从桥上走过,身体一哆嗦,小脚一扭歪从桥上摔下去。诅咒一点也不起作用,荣婆子反而活得很滋润,她每天一只手里举着一根长烟杆,一只手里甩着一块脏兮兮的手巾,从她家住的那条胡同里窜出来,站在胡同口左右瞭几眼,看看有没有找她算命卜卦的人?再扭头看看她家的门关好了没有?其实,她家里有人,她的丈夫就像一堆泥瘫在她家的炕头上,她还是不放心。那个男人只是她头上的一顶破帽子,想扔扔不了,有一根线把她两口子串在一起,那根线一头拴着日本人,一头拽着她的丈夫,她就是那根线之间捆着的玻璃瓶,那根线断了,她就会被摔得粉身碎骨。 她的丈夫比她早一步认识日本人,她丈夫是日本烟馆的常客,虽然她非常吝啬,她却不阻止她的丈夫去抽大烟,她知道那钱送到哪儿去?送到日本人手里她高兴,她知道金钱笼络人心,她不笼络青峰镇上的街坊邻居,她瞧不起那一帮没钱没势的穷鬼;她笼络日本人,因为日本人在青峰镇说一不二。由此,她借着日本人的势力更加嚣张跋扈。 蒋广全抬头看看天色,说:“苗太太,您还是回去歇着吧,俺听到孩子在屋里哭呢,他在找您,您放心,这丫头俺怎么带出去,怎么全须全影给您带回来。” 苗太太伸出哆嗦着的手,把顾小敏眼帘上被泪水粘着的一缕长发抿到耳后去,说:“丫头,咱们不哭,也许一切没有娘担心的那样糟糕,去吧,路上跟着蒋警官,不要乱跑。” “嗯”顾小敏点点头。 苗太太把目光投向荣婆子,语气里软中带硬:“荣大姐,您可要看护好俺家丫头啊,今天俺把丫头交给您,您可不能让她出事,一旦出事,俺无法向俺暴脾气的亲家交代,虽然他把丫头送来了,他也在盯着俺怎么对他的丫头呢,这是人之常情。” 荣婆子转了转眼珠子,把抓着烟袋杆的手放在腹部,竟然给苗太太鞠了一躬,嘴里道:“谢谢苗太太看得起俺荣婆子,有您这句话,俺定会好好照顾丫头。”她心里却说:你这是抬举俺,还是提醒俺?你这是给俺警告吧,你是说一旦丫头出事,不会轻饶了俺,不是吗?哼,丫头出不出事要看她自己的造化,俺只管收钱,其他事儿管不了,也不敢管。 阳光照在街上,几辆人力车在滚烫的地面上跑着,车夫撒下一路的汗珠子,就像在烧红的铁锅上淋落几滴油,瞬间无影无踪,只留下一股股臭汗味在空气里游荡;几个挎着篮子卖菜团子的,在零散的人群里穿梭;乞丐陆陆续续窜上了街头,他们赤裸着上身,赤裸着大脚丫,手里杵着棍子,举着一个破碗,嘴里嚼着热乎乎的潮气。 死沉沉的街道渐渐被这一些可怜的人踏出了一溜儿的声音。 日本街本名平安街,是青峰镇最中心的一条街道,它东西走向,以前是青峰镇最热闹、最繁华的商业街。鬼子来了后,占据了这条街。 这条东西街与南北街交界处有一座桥,这座桥不高,不长,从这头到那头也就有百步的距离,桥头桥尾横跨在东西路上,桥头和桥尾分别有两个胖乎乎的石头狮子,它们威风凛凛地坐在那儿,冷眼看着从它们身边走过、走来、走去的行人,它们咧着大大的嘴巴,像是在笑,笑得那样虚伪。 桥下面流着一点点脏水,稀溜溜不知从哪儿来?流到哪儿去?还有一堆堆垃圾,垃圾之中“嗡嗡”飞着成群结队的苍蝇,乱哄哄的苍蝇之间躺着一些气息奄奄、无家可归的乞丐。 这条东西街被这座桥一分为二,桥西头有日本宪兵队,还有一个青峰镇的警察大队。街道上店铺主要有大烟馆,还有几个舞厅和妓院,还有日本百货大楼,还有一家日本料理店。这条街道白天冷冷清清,到了夜晚这儿歌舞升平,灯红酒绿,很是热闹。逛这条街的多数是日本人,还有弥河口的外国船员,还有几个有钱胆大的、有一定势力的中国人,其他的就是那一些大烟鬼。 桥东头有几家商行和票行,生意兴隆。还有一个医院,它是青峰镇最大的医院,坐落在街道的东北角。 踏上桥往西走拐过两个弯就看到一座精美的下楼,白色的墙壁,黑色的瓦片,肃穆的建筑,看着低沉压抑;小楼后身墙角有几棵樱花树,躲在黑暗里,枝不繁叶不茂,好像是缺阳光普照,四周氤氲飘动,看着有点阴森恐怖。 这处房子就是日本料理店,门口没有台阶,很光滑的地面,像打了蜡;门檐是一个蓝色的布篷,像一把高高支撑的大伞,没有伞柄;门口有一扇左右拉动的格子门,里面晃动着模糊的身影;从遮篷上面渗出一点点阳光,撒落在脚下,有一些斑点落在旁边的格子门上,像人的脸上落着几个闪闪发亮的麻子。 三个人的脚步前后落在日本料理店门口,眼前的格子门开了,从里面走出一个身穿和服的女子,女子脸上不知抹了多少斤白面,嘴巴很红,那点红像是筷子点上去的,落在两片嘴唇中间,像是吃了死人,残留在唇边上的一点血。 一张大白脸看不到鼻子在哪儿,只有两个孔,很小,像两个针眼;两个黑点落在眉梁中间,睫毛也刷着一层白面,怎么看都像是一个白面鬼。 日本女子向蒋警官深深弓腰,声音用舌头卷着,那点红点上下蠕动:“先生,您吃饭吗?几位?”她的一双小眼睛只盯着她的脚下,没有抬一下眼角。 蒋警官也哈哈腰,声音温和:“找一下绣舞子小姐。麻烦禀告一声,就说她找的绣工到了。” 听到蒋警官与日本女子说话,荣婆子气急败坏窜到了蒋警官身边,她大幅度地扭动着厚厚的肩膀,往前挤着,嘴里嚷嚷着:“是俺荣婆子给她找的,您告诉她,就说狮子桥北胡同口算命的荣婆子来了。” 日本女子抬起眉头瞄了一眼荣婆子,上下眨眨眼皮,没说话。她退着进了门里,站在门里她又向蒋警官弯弯腰,然后转身扭着腰肢向前走去。 眼前格子门在日本女子背影消失的一瞬间,关上了。 荣婆子把她身体斜歪在墙角一棵树上,交$$叉着两只小脚,从胳膊弯里拽出一块灰不溜秋的手巾,在脸目前使劲摇晃着。她的大圆脸上滚着豆大的汗珠子,肥胖的胸脯起伏跌宕,腮帮子耷拉着,不知是累得还是在怄气?她白楞着大眼珠子,瞥斜着蒋警官。 蒋警官没理睬荣婆子,他低头看着顾小敏,嘴角上扬露出一丝笑。 顾小敏觉得蒋警官不是一个坏人,他虽然也穿着黄色的警服,他做事说话不像沙河街的刘奇,刘奇目空一切,横行霸道、仗势欺人,而,眼前的蒋警官满脸慈蔼。 就在这时,眼前的格子门又开了,那个日本女子脚步站在门里面,她弓着腰,呢喃细语:“让这个女孩自己进去,绣舞子小姐屋里还有一位女客人……” 蒋警官一个字还没出口,荣婆子跳起脚,她的身子往前一蹦,差点钻进格子门里面,门里的日本女子吓得往后踉跄了几步。 荣婆子双手抓着眼前的格子门,往店里探着身体,声嘶力竭地喊着:“您,您让俺带着这个丫头进去,好吗?她是俺找到的。” 突然从店里跳出几个日本浪人,他们一只手握着右腰里挂着的长刀,左手握住刀柄,猛地往外一抽,几道寒光一闪,吓得荣婆子嘴里“嘛呀”一声,她惊恐地抬起衣袖遮住眼睛,往后连连倒退了几步,躲到了蒋警官的身后。 日本女子垂着腰向前一步,站在那些日本浪人的身后,嘴里“叽里咕噜”不知说了一些什么。那一些日本浪人嘟囔着嘴巴,“噗”把刀放回刀鞘,骂骂咧咧离去。 蒋警官把脸转向顾小敏,弯下他高大的身体,看着顾小敏的眼睛说:“丫头,别害怕,你进去吧,俺会在这儿等你,然后带你回家,把你送给苗太太,这是俺对她的承诺。” 听了蒋警官的嘱咐,顾小敏的眼睛里溢满了泪水,她害怕,眼前的日本料理店就像一个魔窟,不知里面住着人,还是鬼? 看着顾小敏胆怯、无助的样子,蒋广全心里也很无奈,也很担心。“丫头,放心,俺不会自己离开这儿,俺等你出来。” 踏进日本料理店,四周看不到人影,只有一处处挂着蓝色布帘的屋子,刚刚那一些拿着刀的日本浪人不知藏到哪儿去了? 顾小敏想起了冥爷的话,女孩要矜持,眼神不能到处漂,她急忙垂下头,眼睛紧紧盯着走在她前面的日本女子的脚后跟,这个女人脚上穿着一双木屐,“咯噔咯噔”,随着她扭捏的屁股有节奏地响着。 顾小敏希望眼前的女子是冥爷,至少,冥爷是中国人,他嘴里不停地叨唠,知道他要表达什么,而眼前的女子就是一具木乃伊,会走路的鬼魂,这个鬼魂不知要引她去哪儿? 往前走穿过一个小门,走进一个长廊,长廊尽头是一个楼梯。前面女子脚步停在楼梯口,她一只手抱在腹部,另一只手指向楼梯的台阶,对顾小敏说:“你上去吧,绣舞子小姐在等你。” 顾小敏的脚步迟疑了一下,她的心脏开始“咚咚”直跳,她的脸热乎乎的,那不是天热的原因,她真的害怕。她的双手想抓住点东西,给自己一点依靠,她抓住了自己的衣襟,她战战兢兢迈上了第一节台阶。 “楼梯口右侧,第一个门,记住呀。”楼梯下面的女子声若蚊蝇。 顾小敏不敢回头看,她的眼睛紧张地盯着脚底下。 上了楼梯往右走,看到三个房间,第一个房间门口挂着半拉蓝色布帘,布帘在一阵阵轻风里游荡。没看到风是从哪儿来的,的确有风,顾小敏感觉到了冷,她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冷战。 屋里传出两个女人的声音,她们用中国话交谈着,时而还发出嬉笑声。 听到门口的脚步声,一个女人站起身来,嘴里说着流利的中国话:“他们找的绣工来了,我去看看,连姣小姐您稍后。” 随着由远至近的、细碎的脚步声,眼前的半拉布帘从里面撩了起来,一股香气迎面而来,这是女子脸上的胭脂香粉味,玫瑰花的味道,芬芳馥郁;屋间墙上贴着浅绿色的壁纸,看着清爽;房间地上有一个榻榻米,榻榻米上放着一张茶桌,茶桌上摆着几个茶碗,茶碗上飘着袅袅的热气;茶桌旁坐着一个穿着中国花裙的女子,一个俊秀的模样…… 第七十二章相逢不相识 绣舞子撩开门帘,往门口外面探着上半身,眼前的女孩深深低垂着头,一根长辫子搭在她的后背上,辫梢垂在胳膊肘上,从她的侧面看:削瘦的、白嫩的小脸颊,高高的鼻梁,一双灵动的眼睛,长长的睫毛上下忽闪,窄窄的双肩微微地颤抖着,攥着衣襟的小手不停地哆嗦,像是一只待宰的小羊羔。 瞧着女孩可怜的小模样,绣舞子动了侧忍之心。 “小女孩,你就是他们找来的绣工?你真的会刺绣吗?” 顾小敏不敢抬头,胆战心惊地回答:“俺会一些。” 在今天之前顾小敏从没见过日本女人,格子门口那个白面鬼是她见过的第一个日本女人,那个女人很可怕,不知是故意用白面遮挡她脸上的缺陷,还是故意化了那个吓人的妆? 眼前的女人说话很温柔,细细的嗓音,不高不低的音量,很甜美。顾小敏猜测:这个女人一定是一个美女,就如在屋里端坐着的许连姣一样美。 “会?!”绣舞子声音里带着质疑:“都会什么花样?” “俺会单线走灯花,还会内外跑滚珠,异同两面绣,还有双影挑线……” “连姣,这个女孩嘴里说的话,我没听懂,听着像是在背书,看她又不像上过学的样子,你们中国女孩子几乎都不上学,这个我知道。哈哈,不包括你许连姣,毕竟你们家在弥河口有码头,富甲一方。” “现在码头归我二姑许洪黎了,我父母老了,他们身体吃不消了,没精力管理那么复杂的生意……” “都是一家人,还是你们许家的,不是吗?哎,码头事情我不懂,只喜欢自己的老本行,上次通过船员捎回日本的绣活都卖掉了,你们中国绣娘的手艺得到了我们日本人的认可,挺好的,对了,你说,你们中国女孩多大学刺绣?”绣舞子一手挑着门帘,扭脸看着屋里面,她把顾小敏当空气,与许连姣一唱一和。 “七八岁吧,我家以前有一个丫鬟是十一岁学的刺绣,跟着我家赵妈学的。赵妈八九岁时跟着她嫂子学的,听说她嫂子七岁就学刺绣,每天坐在一个小凳子上,她想动,想去玩,家里大人把她的脚捆在桌子腿上。”许连姣没有抬头,她的眼睛盯着她手里茶碗上飘着的那点热气,她嘴里的话似乎在讲故事,这个故事里有顾小敏。 赵妈对顾小敏讲过她小时学刺绣的事儿,她的嫂子常常用锥子扎她,赵妈说幸亏嫂子对她狠心,不狠心她也不会有这种手艺。想到赵妈,顾小敏心里酸酸的,赵妈人好,心地善良,在许家得到她不少的照顾。 “小女孩,你叫什么名字?” “顾小敏。”顾小敏脱口而出,声音有点响亮,她是故意说给许连姣听的。 顾小敏多么希望许连姣看她一眼,嘴里说:“吆,丫头,你怎么在这儿?我们大家都在找你,快跟着我回许家吧。” 可是,许连姣与她形同陌路,依然安安稳稳地、目不斜视地坐在那儿,不紧不慢、一口一口地喝着茶水。 顾小敏心里有点落寞,瞬间泪水盈盈。仔细算算她离开许家一年多了,她每天都想回到许家,今儿在绣舞子屋里遇到了许连姣,她心里多高兴呀,她真想打听一下许家其他人的情况,问问许老太太好吗?问问赵妈和舅老爷好吗?还有那个冥爷…… 在小敏的心里许家的人就是她的亲人,亲人就在眼前,却不抬头看她一眼,多么令人伤心呀,难道许家的人把她忘了吗? 许连姣怎么可能忘记顾小敏,她接近绣舞子是有原因的,她不想连累丫头,她也不能连累丫头。 许连姣从坊茨中学被调到青峰镇中学当英语教员,在离开坊茨那天晚上,夏蝉找到了她,说:“听从青峰镇回来的同志说,我三妹在青峰镇……她还那么小,她受了那么多苦……”夏蝉哭了,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此时许连姣多想替夏蝉抱抱顾小敏,她不敢,她只能用表面的冷酷掩盖内心的悲伤。 “俺可以回家了吗?俺娘让俺早点回家。”顾小敏怯弱地问。 “回家?!”绣舞子嘴里重复着这两个字:“回家?!你来我这儿是做什么的?你知道吗?” 顾小敏点点头:“听说您要找一个会刺绣的。” 绣舞子又扭脸看了看许连姣,嘴里呵呵笑了两声:“如果没猜错的话,这个女孩家里人害怕了,嘱咐她早点回去,不过,暂时她还不能走,我要带她去旁边绣工房看看,让她见识一下什么是真真正正的刺绣。” 许连姣把手里的茶碗慢慢放到身前的茶桌上,抬起俊俏的眉眼看着绣舞子,嘴里笑着说:“绣舞子姐,您别担心我,也别在意我,我今天学校没事儿,闲得无聊,找您聊聊天,您有您的生意,您先忙,但,我会一直坐在这儿等您回来。” “怠慢连姣小姐了。”绣舞子一扭身一哈腰钻出屋子,她身后的门帘跳动了一下,缓缓落下,把许连姣挡在了里面。 顾小敏跟着绣舞子沿着长廊往前走,迈过了中间屋子,脚步落在了第三间屋子门口,这间屋子有一扇虚掩的门,是黑色的。 绣舞子低头瞄了一眼顾小敏,嘴里没说话,直接伸手推开了眼前的门,随着徐徐敞开的门扇,出现了几个女孩与女人的身影,她们弓着肩膀坐在那儿,她们面前是绣架,绣架上摆放着绣棚。 听到开门声,她们有的抬起了头,手里的针线停在半空中;有的继续一针一线上下穿梭,表情凝重。 几个女孩把目光绕开绣舞子落在顾小敏身上,满眼疑问:眼前的女孩岁数没有她们大,她也会刺绣? “看看,这就是我的绣工房。”绣舞子的脚步往屋里走着,她稍微弯着肩膀,眼睛盯着一个个绣架,语气里透着自豪与炫耀:“她们是中国绣娘,她们都比你岁数大……”绣舞子没听到顾小敏回答她的话,猛地站住了脚步,扭脸看向她的身后。 顾小敏站在门口外面,扶着门框,歪着小瘦身子往前探头探脑:一个个绣娘聚精会神地盯着她们手下的绣棚,小小的绣花针在她们手里像跑花灯,一片叶子、一朵花露出一个尖尖的角;一缕缕晶光闪闪的丝线搭在胳膊旁边的绣架上,五颜六色甚是好看。顾小敏从没有见过这么多、不同色的丝线,她衣服上绣花用的线,是一般的补衣服的线,她真想跑上前去,用手摸摸那一些漂亮的丝线。 就在这时,头顶飘来绣舞子的声音:“你没听到我说话吗?” 顾小敏吓得一哆嗦,她的眼睛慌乱地飘过绣舞子的脸,这是一张三十几岁的、漂亮女人的脸,脸上少施胭脂水粉,眉清目秀;身上穿着一件白色长衣,飘飘洒洒荡在小腿之上,下身是一条褐色百褶裙子。 无论衣服还是裙子上都绣着精美的花饰,针脚细腻柔滑,色彩搭配明亮艳丽;青黄赤白红绿几种颜色勾勒出一幅幅美丽的画卷,花花草草相得益彰;阴面、暗面、阳面,每根线丝或淡或深,云舒霞卷;一枝一叶、一蝶一鸟栩栩如生。 “敏小姐,你不想在这儿找一个属于你的座位吗?”绣舞子歪了歪身子,嘴角勾起一抹喜不自胜,她发现眼前的女孩眼睛里闪着稀罕与羡慕的光,这是真真正正喜欢刺绣的人独有的神情。她暗暗点了点头,凭她多年的经验断定,眼前的小女孩真的会刺绣。 顾小敏慌乱地摇摇头,又垂下了头,她想起了苗太太,如果她不回去,苗太太一定很担心,还有楼下门口外面的蒋警官,他也许正在着急地来回踱步。她不能留在这儿,至少今天不能留在这儿。 “你以后喊我绣舞子小姐,敏小姐。”绣舞子见顾小敏没有理睬她,她语气里有点羞怒,声音抬高了几倍:“敏小姐,你不喜欢说话吗?” 顾小敏的身体往后退了一步,弓着腰,眼睛盯着自己脚上的鞋子,小心翼翼地说:“绣舞子小姐,我的婆婆有病,在炕上躺着,今天俺出门时,她让俺早点回去。”顾小敏硬着头皮把苗太太教她的话说了出来,说完这席话,她闭上眼睛,她等着对方劈头盖脸的怒骂。 听到顾小敏嘴里的话,绣舞子把斜着的身体站直了,婆婆两个字她很熟悉,在日本她家里也有年迈的婆婆,还有卧床等着人伺候的丈夫,还有七岁的女儿,不,她的女儿今年十一岁了,比眼前的女孩小不多少。不知女儿在做什么?她似乎看到年幼的女儿双手端着尿盆,在两个屋子里穿梭,小脚被门槛绊倒了,手里的尿盆甩了出去,前门牙磕在门槛石上,溅起的尿液打湿了她的衣衫。血顺着女儿的嘴角流下来,女儿没哭,爬起身来,去院子里找抹布……女儿五岁就能帮助她伺候丈夫,伺候年迈的婆婆……想起可怜的女儿,绣舞子流下了伤心的眼泪,她急忙从怀里掏出一方手帕,手一哆嗦,手帕飘落在地上。 顾小敏弯腰捡起手帕,拿在手里,这方手帕一个角上绣着三朵蒲公英花束,很是精致,她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两个字:“真美!” 绣舞子从顾小敏手里抓起手帕,轻轻拭去眼角的泪水,吸吸鼻子,挺挺胸脯,把心里的忧伤咽进了喉咙。 “喔,如果你想回家,可以,你今天可以回去,把针线布料与绣棚带回去,明儿,不,三天后把绣活交回来,听明白了,自己喜欢绣什么都可以,这是你的作业。” “绣什么都可以吗?有大米吗?”顾小敏声音小的可怜,她真希望绣舞子小姐能提前给大米。苗先生还在医院里躺着,不知他的情况怎么样?苗家已经无米下锅,苗太太还病着,还要给小九儿喂奶。 半天没听到绣舞子说什么,顾小敏心里知道她说了不该说的话,她赶紧又垂下头,嘴里说:“对不起,绣舞子小姐,三天后,您看俺的活干的好,您再给俺大米,好吗?” 苗家院子里,薛婶抱着小九儿在院里转着,晒着太阳,小九儿已经可以直着小身子了,他的小脖子哆嗦着往前梗着,一双小眼睛使劲瞪着,看着苗太太收拾晾晒的衣服,嘴里咿咿呀呀向苗太太打着招呼。 “太太,您看看这孩子都会挺胸抬头了,刚刚两个多月……太太您别忙活了,您的身体刚刚好点,先放那儿,一会儿俺来……” “唉,这是丫头昨天夜里洗的,她可能担心自己回不来。她把那间书屋也收拾的整整齐齐,她说先生回来看着他的书屋干干净净会高兴。丫头,懂事得让人心疼。”苗太太嘴里说着,抱着衣服走近了北屋,顺手把衣服放在炕沿上,低头叠着衣服,嘴里自言自语:“这丫头一直把自己当丫鬟,走到哪儿不闲着,每天老老少少的衣服都抢着洗,你看看,曲伯油乎乎的衣服都被她洗出底子来了。” “是呀,这丫头着实让人可怜,十一岁就到了许家,听她说,许家人对她挺好的,她一直都想回到许家。”薛婶抱着小九儿踏进了屋子。 “知道,知道,不知为什么?心里不舍得她走,如果俺的小子回来了,真希望他能喜欢这丫头,这丫头眼里有活,手上有手艺,还聪明伶俐,学什么快……”苗太太说着说着想起了她的丈夫,她丈夫空闲时教丫头学认字,学写字,他常常与她念叨说丫头聪明。 “不知你们苗先生怎么样了?那个蒋警官说没事,俺这心呀七上八下的,曲伯昨儿就去了医院,他也不知往家捎个话,唉,曲伯脾气不好,昨儿俺听到蒋警官嘱咐了他好多话,说什么,日本人在咱们医院里有驻军,让他少说话。” “俺也听到了,俺也嘱咐他了,太太您放心,平日里看着曲伯这个人一点火就蹿,毕竟苗先生在他身边,他不会不知道哪轻哪重的。” “但愿如此……薛嫂呀,如果没有鬼子,咱们的日子多好呀。” “可不是,先生有不少的收入,那几年,面馆的买卖也不差,苗家多好的日子呀,街坊邻居都羡慕。你说说,你说说,这是怎么回事呀?” 日本料理店门口,蒋警官双手揣在胸前,一只大手托着他宽厚的下巴,额头冒着豆大的汗珠子,他着急呀,顾小敏进去半天了,也没有人出来给他递个话,如果丫头出事,他怎么向苗家交代呀? 正在这时,身后的格子门响了,他扭脸看过去,只见顾小敏怀里抱着一个小包袱从店里走了出来。 “丫头……”蒋广全嘴里只喊了一声丫头,他的眼角往顾小敏身后瞄了一眼:“丫头,咱们回家,快回家。” 这个时辰已经接近了晌午,街上的人多了起来。 几个嘴里说着日语的男女穿过了马路,向料理店这边走来,他们用奇怪的眼神瞥斜着穿着一身补丁衣衫的顾小敏,他们又狠狠瞪着穿着一身警服的蒋广全。 蒋广全急忙向他们低眉垂目,卑躬屈膝:”太君,您好!您好!您请!” 看着蒋警官唯唯诺诺的样子,看着日本人目空一切傲慢无礼的表情,顾小敏心里很不是滋味,这是在中国的土地上,日本人为什么这么嚣张? 她的眼睛扫过店门口四周,最后落在墙角的树旁,没看到荣婆子的身影,只有几片被行人的脚步踏碎的树叶,可怜兮兮地躺在那儿**。 “那个巫婆被吓着了,回家了,这个时候她也许在家里烧香给自己叫魂呢。” 顾小敏被蒋警官嘴里的话逗乐了,她的脚步变得轻松了许多。 薛婶听到敲门声,碾着一双小脚前来开门,见到顾小敏平安地站在门口,她愣了片刻,慌不迭地、岔了声地大喊:“太太,丫头回来了,丫头回来了。” 听到薛婶在院里吆喝,苗太太从炕上跳下脚丫,出溜上鞋子,踉踉跄跄奔到了院里。 “丫头,丫头在哪儿?” 小九儿在炕上哭了,不知他是听到了顾小敏的声音高兴的,还是他饿了,他的哭声那么响亮。 “这丫头有福,有福,遇山开山遇水架桥……”薛婶嘴里叨咕着。 听到薛婶这句话,小敏想起了她包袱里的那块令牌,想起了巴爷,不知巴爷在哪儿? 第七十三章泪与情 进入九月份,白天还是那么热,只是有了一点风。 一晃,小敏在绣舞子店里做工一个月了。 苗先生已经出院,学校没有开除他,让他继续留在了青峰中学当国文教员。 苗太太却躺下了,她病得很厉害,一点饭也吃不下,当小敏把白花花大米饭捧到她面前,她只抬起浮肿的眼角看了看,摇摇头:“丫头,吃不下了,你们留着吃吧。” “太太,您吃一口吧,这是丫头用她的手艺换来的。”薛婶在一旁抹眼泪,凭她的经验,苗太太身体一天不如一天。现在苗太太的脸肿着,腿也肿着,她知道,只要消了肿,太太也就走了。她不敢与小敏说,她也不敢与曲伯说,她只与苗先生说了。 苗先生放学回家,一般都守在他妻子的身边,他嘴上说着无关紧要的话,他的心里却异常难过,他这一生见过无数的死人,他唯独不能接受他的妻子死去。他从一个穷困潦倒的书生有了今天的生活,还有一个儿子,这应该感激他的妻子,是他的妻子给了他一个家,每天把他收拾的干干净净走出家门去学校;无论他能不能从学校拿到工资,她从没有一句埋怨,为了他喜爱的这份工作,她拿出了压箱底的一对银手镯,让他保住了饭碗。 苗先生轻轻抚摸着他妻子的头,她的头发已经失去了亮泽,一个爱美、爱干净的女人,今儿的头发烂糟糟的……他的泪水模糊了双眼,还记得她嫁给他的时候,一个妙龄女子,一根长长的辫子在脖颈上绕了半圈,垂在她的胸前,一个害羞的模样,一个温柔的表情,一个甜美的声音。 而此时她喉咙里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她能听到她的丈夫在她耳边絮叨,她不想死,她的丈夫是一个好人,从结婚到今儿没与她红过脸,说话总用商量的口气,好像她才是一家之主。 她多么希望每天给自己的丈夫熨衣服,目送他一步一回头地去学校,她多想看着她的简儿成家立业,看情景她是等不到那一天了,两行泪悄悄滑落在她的枕头上。 “莫哭,莫哭,一切都会好的,多吃饭,有了体力,就能提高免疫力,身体就会慢慢好起来。”苗先生吸吸鼻子,尽量忍住心里的悲痛:“我已经给简儿发了电报,这几天他就回来了。” “好,你去歇着吧……好好照顾自己……”苗太太声音微弱。 苗先生坐在他的书房里,墙上的灯照在他悲哀的脸上。 薛婶给他烧了一壶开水,他沏了一壶浓浓的茶,他一碗一碗地闷着头喝着,他想让他的脑袋清醒一些,他要陪着他的妻子。他心里有一种害怕,他害怕睡着了,他的妻子就撇下他悄悄走了;他想抓住他的妻子,与她一同从天黑走向天亮。 “先生,您要早早做打算,上个月,太太的奶水就没有了,俺就知道,知道她的身体不太好。”薛婶用衣袖捂着嘴抽噎着:“您说,这怎么好呢,是不是把少爷找回来?” 苗先生的手哆嗦了一下,他连忙把茶碗放到桌子上,低垂着脑袋,说:“知道,我知道,是丫头和那个孩子来到苗家,才让她有了精神气,活了这么久。郎中说她最多活半拉月,没想到,活了三个多月,总以为她会这样活下去,是我的事情又让她操心了……我一直都在联系简儿,无论怎么样都要让他回来见见他的母亲,这是必须的,必须的。”泪水滑过苗先生削瘦的脸颊,滴落在他的衣襟上。 “先生,您也不要太难过,事情就在这儿摆着,谁也拗不过老天。” 听了薛婶嘴里的话,苗先生手握成了拳头,狠狠砸在桌子上,桌上的茶碗颤抖了一下,倒下,茶水在桌子上漫延,一溜溜坠落在地上。“不,不是老天,是鬼子,是鬼子害得我们活得人不是人,鬼不是鬼,你瞅瞅,街道上,臭水沟里,到处都是横尸,不是饿死的,就是被他们打死的……” 苗先生的语气吓得薛婶全身颤抖,这是她第一次看到苗先生发火,平日里他说话声音那么小,生怕吓着谁似的。 想到他的妻子魄荡魂飞,苗先生心里能不难受吗?他心里更多的是恨,是鬼子夺走了妻子家上上下下几十口人,让她在失去亲人的痛苦里煎熬,让她在悲伤里失去了怀胎九个月的女儿,一连串的打击让她肝肠寸断。 听到书房传来苗先生的吼声,小敏蹑手蹑脚走出了东厢房。 听到小敏的脚步声,苗先生垂着头向屋门口摆摆手,说:“薛嫂,您去忙吧,让我一个人坐会。让丫头去睡觉,不要让她担心,明天该做什么做什么,一切都会好的。” 薛婶碾着脚退出了屋子,一转身她和小敏打了一个照面。“丫头,怎么还不睡觉?” “苗先生发火了,是吗?曲伯说先生不能生气。明天俺去给苗太太请个郎中,俺看到苗太太比前些日子胖了许多,不会有事的。” “丫头,你快去睡吧,明早上还要去上工,家里事儿有苗先生,还有曲伯,还有俺……”薛婶嗓音更咽,有她又能做什么?眼瞅着苗太太只剩下了一个虚魂,迟迟不肯离去是因为她想见见她的简儿。 天亮了,曲伯把小白瓜挡在面馆门口,小白瓜坐在门口台阶上,小嘴嘟囔着:“俺娘说,她不回家,就让俺来苗家,昨天她一宿都没回来,您为什么不让俺进去?曲爷爷,求求您,俺没撒谎。” “苗太太病了,不让人打扰,苗先生马上就该去上班了,你这孩子,嘴里没有一句实话,都不知你哪句话是真的?你中午再过来,那个小姐姐还给你留了一碗米饭呢。” “真的,好,俺中午再过来,只是俺娘从昨天出去就没回来……”小白瓜嘴里不停地叨咕着一句话。 “你娘只有一条腿,走路慢,你别着急,回家等着吧,这个时候,你娘也许正坐在你家炕头上呢。”曲伯打发走了小白瓜,从柜台上抓起了他的算盘,放在嘴边用哈气哈了哈,用衣袖擦着,嘴里叨咕着:“半个月没摸摸你啦,老伙计,俺想你呀。” 苗先生迈出了家门,他背着手,弯着腰,拖着沉重的脚步,骨瘦嶙峋的身影被阳光拽得细长;以前合体的长衫似乎变成了神父身上的常服,又肥又长;脸上多了沧桑,眼角多了皱纹,高高的鹳骨,尖长的下巴,凹陷的双腮。 台阶下,林伯手里抓着扫帚,弓着腰扫着他的店门口。听到面馆台阶上传来苗先生的脚步声,他往上抻抻脖子,嘴里打着招呼:“苗先生早。” “林叔,您早,对了,林叔,这几天忙,忘了告诉您一声。”苗先生走近林伯:“过几天,不,也许今天他就到了,一个剃头匠想租您的这个铺子,到时候他来了,您老给他谈谈价钱。” “太好了,苗先生,不知怎么感激您,您那么忙,还挂挂着俺的事情,真是不好意思啊,谈什么价钱,饿不死俺老两口就行,只是,俺后院要留出两间房子,俺老伴说,要在这儿等两个儿子回家,他们是从这儿走的……”林伯抬起衣袖揉揉眼,嘴里不好意思地念叨着:“您看看,让您苗先生笑话了,是灰尘跑俺眼睛里了。” 苗先生知道林伯心里难过,毕竟他的两个儿子离开家三年,没有给家里人捎过一句话。 前段时间,苗先生也在打听林伯家两个儿子的去向,听姚訾顺说,他们已经参加了抗日游击队,在沧州地界打鬼子,这件事不能告诉林伯,第一怕他担心,第二怕隔墙有耳。 “知道,知道,您老也不要难过,两个兄弟都很好,您不要担心。” 听了苗先生的话,林伯喜出望外,他猛地往前一步抓住苗先生的胳膊,突然又松开了手,他把双手在裤子上使劲擦着,脸上露出尴尬之色:“对不起,苗先生,俺弄脏了您的衣服,瞅瞅俺这双手,都是汗水和泥土。” “没事,俺走了,否则要迟到了,有时间去家里喝茶。” 看着苗先生远去的背影,林伯眼角的皱纹笑成了堆,他相信苗先生的话,苗先生说话从不打诳语。只要知道他的两个儿子好好的,他也就安心了。 小敏下了工路过林家铺子时,她看到林家绸缎铺子的招牌换成了剃头铺子,没看见林伯的身影,店门口只有一个六十岁的老头,这个老头很精神,满脸红光,头上戴着一顶黑色瓜皮帽,后背上荡着一条老鼠尾,有一半塞在脖领子里,不知有多长?腰里系着一条灰白的围裙,有几个补丁,却干干净净,也许是刚开业,一切都是干净的。 老头身边还有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男孩也没闲着,他一手抓着一块抹布,另一只手扶着门框,弯腰撅腚擦着门板,偶尔一抬头,一双好看的大眼睛,一个圆鼓鼓的笑脸,一个踏踏的鼻梁,一个宽宽的鼻翼,看模样很招人稀罕。 小敏心里有事,她心里惦念着卧床的苗太太,还有小九儿,她的小身影飞快地窜进了苗家。 夜色微浓,平安街人来人往,一阵细细的风飘过树梢,吹拂在行人的脸上,有了一点凉意;秋虫躲在角落里低鸣,一声高一声低随着人们的脚步起落;妓院门口灯火通明,照着一张张粉黛眉眼,女人“咯咯咯”的、娇娇滴滴的笑声,随着荡漾的夜灯轻颤,撩拨着寂寞的夜。 代前锋的大脚步刚踏入青峰镇,刚走到狮子桥,就被人盯上了,他一扭身直奔妓院。抬头看看妓院门头上闪烁的霓虹灯,扭扭脖子,歪歪头,把眼角瞟向身后,一个身影躲在不远的一家店铺门口,那家店铺已经上了门板,门口没有灯,只有一块布做的招牌在黑暗里飘扬。 几个妓女把上半身探出妓院门口,嘴里嚼着嗤笑的话儿,不知她们看到了什么?或者听到了什么?有的手里抓着瓜子,一边撅着小嘴吐着皮,一边转动着妩媚的双眼,挑逗着从门口经过的男人。 代前锋高大魁梧的身材出现在她们的视线里,她们互相看着对方,嘴里嘻嘻笑着:“姐妹们,这个男人好英俊,俺留下了。” 说话的女子像蝴蝶一样,拖着长裙,拽着胳膊上的丝纱,扭着凹凸有致的身体迈出高高的门槛,伸出纤纤玉手准备挽住代前锋的胳膊,代前锋大手一挥,躲开了女子。 代前锋没有兴趣逛妓院,虽然他喜欢女人,也不迷乱自我。此时,没有退路,既然来了就要硬着头皮往前走。 代前锋踏进了香气扑鼻的妓院。 楼上栏杆前传来几个女人娇滴滴的声音,她们手里捏着一方丝巾,从上往下甩着,丝巾细柔飘逸;另一只手里举着一把小扇子,媚眼如丝。 看着身边一个个花枝招展的女子,代前锋后悔了,刚才还不如去那家酒馆坐坐,去那儿他又怕喝酒,下山之前,姚訾顺嘱咐他不要沾酒。 楼上几个女子偷偷瞄着代前锋,她们用扇子遮住嘴,轻挑眉梢,嘴里娇怯怯地喊着:“吆,这么大个子,看岁数也不是愣头青,怎么?到俺们这儿还变得拘谨了,是装的吗?” 她们身后是一间间屋子,屋子门口珠帘闪烁,一串串挂珠在她们的脚步声里、笑声里互相碰撞,发出清脆悦耳的音符。 “客官,看您是生人呀,您是第一次光顾俺的店吗?您是走错地方了吗?还是找谁?”一个年岁大的女人出现在楼梯上。 看着一步一步从楼梯上扭下来的女人,代前锋皱皱眉头,找谁?他哪儿知道找谁? 这个女人就是这家妓院的老板。她身上穿着绸子彩衣,黑绿色夹裙,胳膊上挽着八尺丝纱;高挽着的稀薄髽髻上摞着几层鲜花,还有多彩缀饰遮挡着她光秃秃的额头;手指上戴着很大的金镶玉戒指,手腕上戴着咣里咣当的金手镯,金光闪闪;红色的耳坠荡在她耷拉着的双腮上,随着她的脚步摇曳。 女人瞪着一双老狐狸眼打量着代前锋。 “您从哪儿来?看您风尘仆仆,走了不少路吧?” 代前锋一愣,心里想:这个女人不简单,一打眼就看出他不是本镇的人;她的眼珠子像一个铁耙子,她想耧什么? 她是在耧钱,这是妓院的常例,客人如果没带钱闯进院子,就会被乱棍打出去。 代前锋踱着脚步躲避着女人直勾勾的眼神,这双老奸巨猾的眼睛仿佛把他身上的衣服扒光了,他满脸臊得慌;这双眼睛又像刀子一样锋利,刮完了他赤裸裸的身体,还要削他的骨头,真的很难受。 以前在蟠龙山时,听其他逛妓院回来的兄弟说,很美,他没感觉美,他感觉到了不自在,满身刺挠,他想挠挠前胸,他的手伸进了胸前的衣襟里面,触到了手枪,他用手握了握枪柄又放下了。 女人发现代前锋的手在胸口窝摸来摸去,那里面鼓鼓囊囊,她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她以为代前锋身上揣着钱,还不少。她嘴里的话也温柔了不少:“客官,您需要哪个姑娘伺候?俺这儿姑娘一个个都貌美如花,随您挑选……” 代前锋木然地抬起头,眼睛穿过楼栏杆旁边的那堆女子,她们身后的一个珠帘向一旁撩起,露出一个俏丽女子的脸,这张脸没有朱红,没有厚厚脂粉,只一层淡淡雅雅的素装,她虚弱的身子在珠帘前一闪,一身白与紫色的装束,一脸黯然伤神。看模样细皮嫩肉,眉眼可爱,与她装扮有着天壤之别。正应了李白的诗句:美人卷珠帘,深坐蹙蛾眉,但见泪痕湿,不知心恨谁。 代前锋抬起胳膊,用大手指着楼上那个女子说:“就找她。” “找她?她身上可带着孝呢,您不怕触霉头?”老女人摇摇头叹了口气,没等代前锋回答她的话,又说:“如果,您愿意,俺也不拦着您,她进门还没给俺挣钱呢,客官请,楼上请!” 代前锋迈上了楼,直奔那个女子,女子的身子往门口一侧挪了挪,她的眉间一皱。 “莹霞,接客。”楼下老女人的声音飘到了楼上:“客人是来找你的……” “妈妈,俺……”女人的声音小的可怜。 代前锋低垂着眼角,走近女子的门口,伸出大手撩起珠帘,一双大脚踏进了屋里。他直奔屋子中间的圆桌,圆桌上有茶碗,茶壶,他渴了,他天黑之前从青峰山跑下来的,一路上也没有歇歇脚,口干舌燥。他一手抓起茶碗,一手抓起茶壶,他掂了掂手里抓着的茶壶,向门口喊了一嗓子:“没水了,让他们送来一壶水。” 莹霞姑娘站在门口外面不知所措。楼栏杆前的其他女人向她撇了撇嘴:“还不快去,既然来到了这个地方,还假正经……哼。”然后她们又向楼下探着身子喊:“妈妈,莹霞姑娘屋里要茶……” 莹霞慢腾腾走进了屋子,她小心翼翼看了代前锋一眼,这个客官满脸心事,不像是来找乐子的。 代前锋一屁股坐在凳子上,他的大手握成拳头放在桌子上,他的脑子想着:是谁在跟踪他?跟踪了多久?是鬼子吗? “客官,您的茶来了……”一个女子的声音出现在门口。 莹霞的眼角顺着声音瞄过去,一个陌生男子出现在珠帘外面,往脸上看,眉清目秀,分明是女扮男装,莹霞心里慌乱了片刻,她的身体往后退了几步,给来人让出一条路,身体靠门口一侧漠然地站着,好像眼前的人与事儿都与她无关。 代前锋向门口撩了一眼,嘴里不耐烦地说:“还不进来,这茶壶里没有一滴水,你们是怎么招待客人的?” 女子手里抓着大铁壶踏进了屋间,她转身把两扇薄薄的门带上,扭脸看了一眼莹霞姑娘,她径直走向代前锋。 她左手抓起桌上茶壶盖,右手抓着大铁壶,把大铁壶长长的嘴压在茶壶口上,她的眼角斜着代前锋,嘴里不阴不阳地说:“代当家的,您可真有闲情逸致啊。” 代前锋“腾”从凳子上站起身,他的手不由自主地摸向胸口窝。 “代当家的,姚叔叔知道您逛妓院吗?” 听到对方嘴里提起姚字,代前锋一激灵,他的手从怀里抽了出来,把一双大眼睛落在眼前人的脸上,眼前站着一个俊秀的小男人,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这张小脸似乎在哪儿见过,好面熟,又一时想不起来。 莹霞被眼前两个人的行为吓了一跳,很快她冷静了下来,继续沉默不语。 “吆,代当家的,您贵人多忘事,许家的孙小姐你可记得?” 来人正是许连姣,今儿许连姣也想去苗家看看,听说苗太太病了,病得很严重。她的脚步刚拐过狮子桥,就看到了代前锋的身影在人群里闪过,她心里一喜,想上前与他打招呼,没想到,他扭头就走,直奔妓院。 许连姣来青峰镇之前就知道代前锋在青峰山,他把蟠龙山的黛寨留给了罗一品和她的大哥许连成,他跟随在姚訾顺左右。 许连姣曾多次想上青峰山见见代前锋,地下党组织有纪律,没有特殊情况她不能随便离开青峰镇,她只能把相思藏在心里。 “你?!”代前锋的记忆回到了一年多前的那个大车店,在那个雨天,他从鬼子手里救下了这个女孩,还把一件长衫披在这个女孩的身上;第二次见到女孩,是他与姚訾顺去许家码头拜见万瑞姝,当时她也是女扮男装,俊秀的脸上挂着调皮与可爱,这双眼睛在他脸上投下一束让他心慌意乱的光。 此时,这个女孩就在眼前,用一双漂亮又带点嘲笑的眼神看着他,让他羞愧难当。 “不,不是你看到的这样。”代前锋结巴了。 为什么自己在这个小女孩眼前如此怯懦?凭什么与她解释?想到这儿,代前锋一梗脖子,声音硬气:“怎么?俺就到这儿找乐子,你一个(女孩子)……一个小孩子,你懂什么?” 一听代前锋这么说,许连姣生气了,她把手里的水壶往地上一扔,扭身窜出了屋子。 第七十四章萧瑟与凋谢 傍晚,落阳被尘埃包裹着,被秋风揪着慢慢西下,看不清它的模样,天是灰色的,不知在哪儿亮着一盏天灯,反射一流灰白色的炫;南北街上流动的人多了,这个时候,做小买卖的都窜上了街头。有的手里抓着筐子,筐子里放着一串串鱼,这是弥河里逮来的,架在柴火上烧一烧,就可以食用;有的怀里抱着一个木头烟盒,里面摆着几盒烟,几乎都是日本烟,这是从日本商行流通到市面上的货,这一些烟已经受潮发霉,日本人自己不使用,卖给中国人;几家店铺子在门口摆起了摊位,掌柜的用渴望的眼神瞄着从摊位前经过的客人。 苗先生背着手,低垂着头往家里走着,他想给他的妻子买点东西,又不知买什么?这个季节瓜果已经上市,却很少看到挑着担子的镇外人,鬼子在乡下四处搜刮粮食、绑架劳工,这个时候谁敢到处乱跑?只有几个背上背着青菜篓子的当地人,从身边匆匆走过,苗先生想看看他们篓子里有没有当季的水果之类,他们的脚步太快,追不上。 “苗先生,您下班了。”街上熟人与他打着招呼,他只咧咧嘴角,点点头,脸上没有一点笑模样,想想他的妻子在炕上躺着,滴水不进,已经奄奄一息,他笑不出来。 前面有个卖女人头饰与披肩的摊位,几个女人围拢在那儿认真地挑选着,拿在手里,举在眼前仔细地翻看着。 苗先生走了过去,平日里,他从不会走近这种摊位,他更不会伸出手去碰一下,这是属于女人的东西。 苗先生拿起了一条红色的披肩,上面绣着三朵牡丹花,背后一朵,前襟分别一朵,色彩鲜美;领口有一个塑料的蝴蝶扣子,做工精巧,看着挺好看。天凉了,妻子需要它,披在她的肩上一定很美。 “先生,您的眼光真好,这次去青岛就取了这一件,怕咱们这小地方没有识货的,不,您不同,一看您不是一般人,瞧瞧您衣衫整齐干净……”掌柜的嘴巴很甜,讨好的言词让苗先生有点不知所措,更不忍心放下。 “这衣衫是太太给熨的,穿了一个星期了……”苗先生低头看看他身上的长衫,他都不知为什么要与他人说这席话。妻子就是一个星期之前躺下的,再没起来……苗先生心生悲凉,他慌乱地抬起衣袖擦擦脸,轻声问:“掌柜的,这披肩多少钱?” 掌柜的举起一个巴掌在苗先生面前晃了晃:“先生,您是俺的第一个客户,又在一条街上住着,给您这个价,五个铜板。” “好,包一下吧。”苗先生撩起长褂,伸手从裤兜里掏出五个铜板递过去,顺手接过掌柜的递过来的披肩夹在腋下,转身贴着路边往前走着。 拐过路口,小白瓜不知从哪儿窜了出来,仰着鼻涕与泪水搅合的土灰脸,嘴里嚼着嘶哑的话:“苗先生,俺娘两个晚上没回家了。” 苗先生站住了脚步,看着小白瓜脏兮兮的、哭啼啼的小脸,他知道小白瓜没有撒谎。 白太太去哪儿了?她很少出门,更很少走出青峰镇,不只是因为她腿脚不方便,主要她不愿意说话,一张口满脸泪,她不愿意回忆她的过去,更不愿意听到别人问:您的那条腿怎么丢的? 怎么丢的?丢了条腿不算什么,她的丈夫丢了命。 三年前,她和她丈夫去耕田里耧草,鬼子飞机从头顶飞过,飞机飞得那么低,抬起头能看到飞机里坐着一个头戴钢盔的飞行员,他眼睛上戴着两个大玻璃片,玻璃片后面是一双歹毒的眼珠子,随着他狰狞的笑,飞机肚子上窜出一枚炸弹,炸弹急速降落,发出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四周的房子在大火里燃烧,惊惶的人在大火里奔跑。 又有一枚炸弹从半空坠落,她的丈夫向她扑来,嘴里喊着:“趴下,趴下!”她亲眼目睹丈夫被炸成血浆,他只留给她两个字“趴下!” 为了年幼的小白瓜,她艰难地、趴着生活。 她一个乡下女人没有手艺,全凭小白瓜在街上讨口饭填肚子,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也没有,街上大多数人没饭吃,何况每天从外地涌入小镇的乞丐很多,如果不是各家商铺老板可怜小白瓜母子,常常从嘴里省下一口,小白瓜也许早饿死了。 “俺娘说,她不回来就让俺找苗先生,让苗先生赏口剩饭。” 听到小白瓜这句话,苗先生的身体猛地一颤,他弯下腰抓住小白瓜的细瘦胳膊,结结巴巴地问:“你母亲真的是这么说的吗?” “嗯”小白瓜诚实地点点头。 苗先生心里一酸,他明白了,小白瓜的娘已经走了,离开了这个世界,她只给她的儿子留下一句遗言:去找苗先生。 “好,小白瓜,你母亲也许出远门了,她会回来的。”苗先生语气里带着泪:“你,你暂时住我家,有苗先生一口吃的,就有你一口吃的。” 林伯家铺子是两间屋子,坐西朝东,屋里没有任何隔断,只有一个他以前放绸缎的货柜,它依然立在那儿,只是往墙根挪了挪,在前面放了几个小马扎,放了一张小方桌,小方桌上放着茶壶茶碗。 靠窗户旁边的墙上挂了一面镜子,有窗户一半的大小,长方形的;旁边放着一个四方木凳子,专门给理发的客人准备的;挨着窗台下面有一张破桌子,上面摆着剃头推子、刮刀、剪子和一块磨刀布。 铺子西墙上有一扇木门,木门直通一个院子,院里有一棵石榴树,这个季节石榴果实缀满枝头;院子有三间屋子,有两间林伯两口子用;靠东墙角的一间和前面铺子一起租给了剃头师傅。 三间屋子都是正房,房子后身有一个露天小院,养着几只鸡。林家院子与苗家院子布局差不多,只是比苗家少了东厢房,少了一棵杏树,多了一颗石榴树。 北屋里传来林伯母的声音:“听说苗太太病得很厉害,有时间你去看看,家里还有十几个鸡蛋,本来想让儿媳妇捎给亲家,她们说什么也不带,说乡下不缺鸡蛋。老头子,你看看送给苗太太吧,苗太太是个好人,苗先生也是好人,他还让丫头送来两斤大米,听说,那个日本女人一个月才给丫头七斤大米,七斤大米能做什么?苗家人那么多。今儿是星期天,苗先生正好在家里,去向他说句感谢的话,毕竟是先生帮忙把铺子租出去了,这个光景下铺面不好往外租,虽然俺不出门,俺耳朵不聋,咱们家旁边的铺子往外租了大半年还没租出去呢。老头子,俺就不去了,磕磕绊绊的不方便,还是你过去看看吧,替俺问候一下苗太太。” 林伯想告诉他老伴说:苗太太快不行了。他犹豫了一下,没说,他知道他的老伴也是菩萨心肠,如果她知道苗太太命不久矣,一定会很伤心,一定会流泪,她不能再流泪了,再流泪她的眼睛就完全瞎了。 林伯母扶着炕沿往桌子前走了一步,摸索着拉开抽屉,扭转身看着林伯站着的方向,说:“这几天小白瓜也没来敲门要吃的,俺给他留了一块饼子,他不来,俺觉得少点什么?他来了又没有多少食物给他,昨儿,俺做梦梦到了他的娘,那个女人不容易,又不好意思串门,唉,你从苗家出来就去后巷子看看他们母子,让小白瓜过来一趟。” 林伯只点点头,他鼻子里酸酸的,他多想告诉老伴,白瓜的娘跳了弥河,昨天早上,天蒙蒙亮,他和苗先生就去了河边,在河边上只找到了白瓜娘的一只鞋子,一根拐棍。 林伯咽了一下嗓子,岔开了话题:“好,俺去收拾收拾,给前面的老瓢头爷俩烧壶热水,省的他们去开水铺子买水吃。” 林伯母点点头。 林伯一只手里握着一块布的四个角,里面包着几个鸡蛋,他另一只手里抓着一把开水壶,他的脚步穿过了院子,来到了剃头铺子。 剃头铺子里,瓢爷刚刚送走了一个客人,他用腰上的围裙擦着双手,走到窗前,眼睛瞄着街道,顺手从衣兜里摸出一个烟斗,握在手里,这是兔爷留给他的,想到兔爷他心里一颤,眼角瞬间溢满泪水。 宝儿从墙角抓起笤帚,一下一下扫着地上的头发茬子。 瓢爷把烟嘴放进嘴里“噗噗噗”吹了几下:“这个烟斗放了这么久,还通气。”他说着抬起左手,把烟斗从嘴里拿下来,垂下右手从上衣口袋里捏出一点烟叶揉巴揉巴塞进烟窝里,眼睛依旧注视着窗外,伸出一只大手在窗台上摸索着火柴,嘴里自言自语:“宝儿,你见过那个苗家的姐姐吗?苗家那个丫头就是顾家的三丫头。昨儿,俺听到了她的脚步声,一抬头一低头的空当,那个小身影就消失了。” “没,俺没看见,街上行人那么多,俺哪知道哪个是顾家三丫头?老爹,您想见见她吗?您直接去苗家就是了,不过听那个曲伯伯说,她白天不在家。” “小机灵鬼,你还知道去问话,你真的问过了?那个老奸巨猾的曲老头能告诉你实话?” “俺旁敲侧击呗。”宝儿从地上抬起一双机灵的大眼睛斜楞着瓢爷说:“那个曲老头人不坏,没老爹您狡猾,哈哈哈,老爹,是不是赵大当家的让您照顾她?她的爹就是那个炸了坊子碳矿煤井的顾大叔,是吗?” “嘘,这句话走出这间屋子不能说,听明白了吗?” “俺知道,知道,俺宝儿也是混江湖的人,懂规矩。” 宝儿的话让瓢爷笑了。瓢爷就是蟠龙山二当家的,他身边的男孩就是宝儿。这次下山他是为了协助姚訾顺的工作,在青峰镇团结抗日力量,还要搜集鬼子的情报,剃头铺子就是一个地下情报站。 宝儿跟着他在蟠龙山生活了七年,从会走路开始,就在蟠龙山几个好汉身边转悠,把小脑袋瓜练聪明了,都说跟着什么人学什么人,跟着巫婆跳大神,跟着一个个生龙活虎的蟠龙山兄弟,宝儿学会了磨盘两圆。 就在这时,身后的门开了,林伯从后院走了进来,嘴里说:“老弟,现在不忙了,来,喝口水。” 听到林伯的声音,瓢爷连忙转过身,往前走了半步,把烟斗叼在嘴里,伸出双手从林伯手里接过水壶,嘴里连声说:“林大哥,瞅瞅您,让俺爷俩多过意不去啊,您本是老板,却来伺候俺们伙计。” “这一些话不要说,走进一家门就是缘分,再说,俺闲下来又不习惯,忙活着,至少还知道自己活着,不是吗?俺去苗家看看,苗太太病了。”林伯说着抬脚往店外面走。 这时,门口前的街道上传来了“咯吱咯吱”车轮与地面摩擦的声音,还有车夫大口喘着粗气的声音。 林伯往前抻抻脖子,右半身子依靠在门框上,一只手抓着另一扇虚掩的门,瞪大眼睛看过去,一辆人力车缓缓落在苗家面馆门口的台阶下,车夫一条腿跪在地上,另一条腿蹲在地上,使劲用双臂压着车把。 车上坐着两个人,一个脂粉女子,一个文质彬彬的小伙子。 小伙子先跳下车来,转身向车座上女子伸出双手:“来,到家了,咱们到家了。” 女子嘴里娇滴滴地哎吆着:“这么远,真累死了,腰疼脖子酸。” 青年男子随声附和:“是呀,是呀,快下来伸个懒腰。” 男子十七八岁的模样,个子不算太高,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又长又浓的眉毛下,闪动着一双俊目。他抬起头,一边瞪着一双笑眯眯的眼睛看着苗家面馆,一边用两根手指推推眼镜框,嘴里自豪地说:“香香,这个面馆就是我们苗家的。” “是吗?怎么看着这么冷清?”女子一袭红妆,长袖锦织长裙包裹着她前凸后翘的体形;肤色白嫩,一双细长的眼睛瞥斜着四周,低头拉拉裙角,满嘴埋怨:“累死俺啦,这路怎么这么颠簸?吆,不好,俺有点头晕。”女子说着举起捏着丝巾的手捂着太阳穴;脚下是一双黑色高跟皮鞋,往前故意踉跄了一步,腰肢扭捏,这是一个水蛇腰的女子。 林伯的眼神落在那个青年男子的脸上,他眼睛一亮,这不是苗家的小子苗简已吗?他可回来了。 林伯张张嘴,想抬起胳膊与苗简已打个招呼。 还没等林伯抬起手,从前面北街角由远至近走来一个大个子,林伯凝神一看,原来是蒋警官。 林伯又往苗家面馆门口瞅了一眼,只见那个女子的身子斜靠在苗简已的怀里,他急忙垂下眼帘,往后退了一步。 看着林伯往前一步,又后退两步,行为举止有点异样,站在他身后的瓢爷好奇地问:“怎么?林大哥,您看到谁了吗?” “是蒋警官向这边来了。” 瓢爷嘬嘬烟斗嘴,眨巴眨巴眼角,故意问:“蒋警官人很可怕吗?听街面上的掌柜的说,他不是一个坏人呀?” “他是个好人,对大家都很好,只是,苗家来人了,这个时候俺去苗家不太方便,今儿俺就不去了。” 蒋警官的脚步离着苗家面馆有一定的距离就停了下来,他扭脸向剃头铺子瞭了一眼,抬起双手整整前襟,嘴里吆喝了一嗓子:“理发的,有空余的凳子吗?俺的头和脸也该修修了。”说着用一只手抿了抿油光光的头,背过另一只手摘下后腰上挂着的警棍,跺着脚上大皮鞋,身子一晃一晃走近剃头铺子。 听到蒋警官的脚步声到了铺子门口,瓢爷走到门口边上,伸出大手把两扇开着的门又往外推了推,他向蒋警官曲腰哈背,脸上堆着恭敬的笑容:“大敞门,迎贵客,蒋警官,您快请。” “是吗?您老会说话,俺理发您不会收俺的钱吧?”蒋警官故意高声问。他右手抓着警棍在左手掌上有节奏地敲着,他的眼睛瞥着苗家面馆。 “哪敢收钱?您蒋警官能进俺的小店,真是蓬荜生辉呀。” 苗简已手里拉着那个女子的手,刚要迈上台阶,瓢爷洪亮的声音随风飘了过来,他顺着声音往林家铺子看了一眼,蒋警官也正好往他这边瞧,两人的目光相撞。 “您好。”苗简已赶紧向蒋警官打招呼,一副唯唯诺诺的表情。 “你做什么呀?瞅你这德行。没出息的样子,看见谁了?”苗简已身旁的女子站住脚步,她伸出莲花指在苗简已的后背上狠狠戳了一下,扭扭腰肢,轻挑眉梢,她的目光落在穿着一身警服、威风凛凛的蒋广全身上,她的身体不由自主颤抖了一下,她脸上浮过一丝娇羞的神态,心里说:好美的男人,还是一个警察。 蒋警官是一个三十几岁的汉子,有一张干净又英俊的脸,一个高大魁梧的体型,往那儿一站:玉树临风,风流倜傥。 苗简已身边的女人叫孙香香,三年前她曾在青岛棉纱厂工作,因为吃不了苦,她就用她那点姿色勾引男人,经常出入有钱男人的府邸。有一天,在回家的路上,他遇到了被酒馆的人追打的苗简已。苗简已在学校喜欢上一个女同学,那个女同学不喜欢他,他带着满心郁闷走进一家酒馆,不知不觉喝醉了,他身上没有一文钱,酒馆掌柜的不依不饶,就让伙计教训一下骗吃骗喝的苗简已。 看着一脸帅气,岁数又不大的苗简已,孙香香心生爱怜。她整天被一些老男人搂着,她也烦了,她也想找一个男人好好过日子,眼前的小男人白嫩嫩的,看穿戴像是一个高校学生,能在青岛上学的家底也差不到哪儿去,她眼睛一转,她替苗简已交了酒钱,她把苗简已带进了她的出租房。 从此以后,苗简已与孙香香开始了同居生活,为了生活孙香香依旧勾搭有钱男人,哪个男人愿意看着自己女人与其他男人眉来眼去呢?为了顺利念完学苗简已忍了。毕业后,他准备回威县青峰镇,他把他的想法告诉了孙香香,孙香香很高兴,这个小男人不是忘恩负义的人,不仅没有嫌弃她岁数大,还想把她带回老家。她又听苗简已说他家在青峰镇还有一个面馆,那太好不过了。也就在两人打算回家时,接到了家人催回的电报,就这样,苗简已带着他的女人孙香香回了青峰镇。 “您好!”孙香香向蒋广全弯弯腰,送上一个:秋波落泗水,海色明徂徕。 看到孙香香的眼神蒋警官全身起鸡皮疙瘩,他心里暗暗道:苗先生夫妇多好的人呀,没想到还有这种亲戚。 苗家里,苗先生正在北屋炕沿上坐着,他身旁躺着苗太太,苗太太忽而清醒,忽而恍惚,忽而张张嘴想说什么,声音堵在她的喉咙里,只发出微弱的呢喃细语。 “苗先生,苗先生,少爷回来了。”薛婶在院里兴奋地喊。 苗太太睁睁上眼皮,嘴角露出一点笑。苗先生心里一喜,他匆忙跳下炕,往前迈了一步,又停了下来,低头看看他的妻子,两滴泪从他妻子蜡黄的脸上滚下来。 “孩子回来了,莫哭,俺去看看……你高兴一下,不要在孩子眼前流泪,看见你流泪,他心里也会难受的,听话。”苗先生转身撩起长衫下摆迈出了屋门槛。 “爹。”苗简已上前一步就要下跪,一旁的孙香香偷偷拧了他一下,嘴里嘀咕着:“俺给你买这一身衣服不便宜,瞅瞅这地上脏的。” 听了孙香香的话,苗简已站直身体,嘴里说:“爹,俺给您带回了儿媳妇,她叫孙香香。” 听到儿子喊爹,苗先生心里激动,他伸出颤抖的双手准备抱抱自己儿子,听到儿子嘴里的介绍,他愣了,一个扭捏的女子身影在他眼前跳跃,他以为眼睛花了,用拳头揉揉眼睛,没错,是一个妖冶的女子,看岁数比自己儿子大好多。 孙香香往前扭了扭腰,斜着身子弯弯腰,蜷着舌尖说:“爹,您好,儿媳妇给您请安了。” 看着眼前娇里娇气的孙香香,一股无名火从脚底升到了头顶,苗先生真想发火,又怕屋里炕上躺着的妻子听到,他一扭头,一甩袖子,愤然转身往屋里走。 苗简已站在院子里一时不知所措。 看着没搭话就离去的苗先生,孙香香生气了,她想高声骂几句,又觉得不妥,毕竟第一次踏进婆家大门,以后还准备在一口锅里搅勺子,这口气她早晚要出,埋怨还是必须的:“瞅你家人的德行,还不待见俺,俺还瞧不上你们呢,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一个中学教员吗?有知识就拽了?呸。” 苗简已连忙向孙香香赔礼道歉:“俺娘病了,俺爹心情不好,请多多包涵体谅。你先去屋里歇着,俺去见见俺娘。”苗简已把脸转向一旁站着的薛婶,问:“薛婶,我的房间收拾干净了吗?” “少爷,俺给您收拾出来好几个月了,太太每天让俺收拾一遍,被子也晒过了,窗户天天通风……” 苗简已不耐烦地打断薛婶的话:“好了,别啰嗦了,你带少夫人去我的屋里,给她端盆热水泡泡脚丫,坐了两小时的火车,又坐了两个小时的人力车,她累坏了。” “是!”薛婶转身准备离去,东厢房的小九儿在这个时候醒了,他嘹亮的哭声窜出了屋子,薛婶垂着头往东厢房疾走了几步。 听到孩子的哭声,苗简已皱皱眉头,厉声问:“谁家的孩子?薛婶。” “是,是那个丫头的弟弟……”薛婶一时不知怎么回答,她急得满额头冒汗,太太一直不清醒,先生也没嘱咐她怎么把丫头和小九儿的事儿告诉少爷。 苗简已两条长眉拧到了一起,温文尔雅的面容由于生气而扭曲,疾言厉色地吼问:“丫头?丫头是谁?” 东厢房里还有小白瓜,他听到院里的声音吓得不敢喘气,他虽然岁数不大,脑袋瓜子聪明,能从别人口气里听出好坏,他用小手拍着小九儿,声音在嗓子眼里:“别哭,别哭,那个苗家少爷不喜欢你,也不喜欢那个小姐姐……” “丫头,丫头是先生在街上捡来的。”薛婶双手抱在小腹上,互相使劲揉搓着:“丫头是好……好孩子。” “薛婶,现在我娘有病,我爹挣那点钱,我说,好几个月不给我生活费,原来家里养着两个外姓人……”苗简已双手卡在腰里,在院子里转着圈,嘴里咬牙切齿地埋怨着:“你们知道不知道?如果没有香香,我可能都毕不了业。” “简已,你给我进来。”苗先生一声吼从北屋里传了出来:“你母亲在炕上躺着,你在院子里大呼小叫做什么?还不快点来看看你的母亲?” “好,我知道了,我这个亲儿子都不如一个野丫头。还不如一个小野种。”苗简已把他心里的委屈一下强加给了没有见面的顾小敏。 孙香香在一旁撇了撇嘴,鼻子里“哼”了一声,她很喜欢听苗简已发火,由此,她知道她在他心里的分量有多重。 薛婶吓得全身哆嗦,她恨自己不会说话。 “薛婶,俺累了,你还不快去给俺端盆热水来。”孙香香阴阳怪气地声音落在薛婶头顶。 小九儿在屋里哭,孙香香在耳边左一声右一声催促,薛婶心里着急呀,少奶奶不能得罪,得罪了对谁都不好,即使苗先生没相中这个女子做儿媳,少爷脾气暴躁,他不会听苗先生的话。看情形,少爷已经和这个女子住在一起了,木已成舟,眼目前只能扔下小九儿先伺候少奶奶。 苗简已怒着脸踏进了北屋,他的目光落在炕上躺着的母亲脸上,看着母亲奄奄一息的样子,他情不自禁地喊了一声:“娘~” 苗太太听到她日思夜想的儿子声音,她把手从被子里抽出来,她想摸摸她儿子的脸,举在半空,又无力地垂了下去。她刚刚听到了院子里的声音,也听到了一个女人的声音,她知道儿子带回一个女人,可是,带着一脸欢喜出去迎接儿子的丈夫,带着一脸盛怒返回,她心里有数了。听那个女子说话声音,不是一般人,嘴里没听出温善,却带着尖钻刻薄。 苗太太心里很难过,又着急,自己马上要死了,怎么办呢? “丫头,丫头是好人。”苗太太用了很大力气说:“她可以给俺简儿做媳妇……” 苗简已伸手想握住他母亲的手,当听到母亲嘴里含糊不清喊丫头时,他的脸色一下沉了下来,这是他第二次听到丫头两个字,没想到那个丫头已经占据了他在苗家的地位,他恨丫头,深恶痛绝地恨。 “俺要等丫头回来……”苗太太声音微弱。 天黑了,薛婶怕苗简已两口子伤害小九儿,趁着他们不注意,她让曲伯把小九儿偷偷送到了林家,她也让小白瓜去了林家。 苗家乱了,苗太太在炕上殃气,迟迟闭不上眼睛;苗先生坐在椅子上,用双手捧着脸,泪水涕泗纵横;苗简已蹲在北屋地上抱头痛哭,嘴里高一声低一声喊着:“娘呀……”不知他是真伤心还是故意演戏给邻居看? 小敏回到苗家时,苗家的灯亮了,惨淡的灯光从窗口透出来照在院子里,杏树的影子投在东厢房的墙上,像披头散发的野魂,在西风里游荡。 林伯和瓢爷也在,他们站在北屋门口低垂着头,满脸伤心与同情,他们来苗家是为了听候苗先生的支使,苗太太命在旦夕,苗家需要人手,应该帮苗先生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听到屋里苗先生的哭声,小敏一时蒙了,她不相信苗太太即将撒手人寰。 “丫头,丫头,快,苗太太找你。”薛婶慌里慌张从屋里窜出来,向小敏招招手。 “苗太太怎么啦?”顷刻间,凄凉占据了小敏的心脏,她意识到苗太太已经不行了。 站在北屋门口的瓢爷和林伯把身子往后退了一步,给小敏让出一条路,小敏流着泪窜进了北屋。 “丫头,丫头~”苗太太嘴里只剩下了两个含糊不清的字。 小敏跪着腿爬上炕,她抓住苗太太冰凉的手,哭着说:“苗太太,丫头给您捂捂手……”小敏说着,掀起自己的衣襟,把苗太太的手放进了她的怀里。“苗太太,您暖和了吗,俺娘说,她怕冷,她说手暖和了她心里也暖和。” “丫头,丫头,俺把简已交给你……” 简已是谁?小敏不知道简已是谁?她知道,这个时候无论苗太太交给她什么,就是一颗即将爆炸的手雷她也要抱着。 “您放心,苗太太,您就是俺丫头的娘,娘的话,丫头一定照办。”小敏已经涕不成声。 苗太太脸上滑下两滴泪,闭上了眼睛。 第七十五章秋夜凉凄凄 秋天的夜凉了好多,苗家院子里的杏树叶子差不多落光了,只剩下了张牙舞爪的乱枝,在风里干枯、凋零,坠落,被风卷着从墙角滚到了门口,从门口滚到了脚下。 “薛婶,你没看到吗?这一些枝子都要钻进屋里啦,还不快收拾收拾?那个曲伯在面馆里待着做什么?没有一个客户,他就是一个闲人,从早上闲到晚上,还在那儿张着灯,干什么呢?那灯不烧油吗?”孙香香双手抱在胸前,扭着麻花腰站在院子里,从她屋里射出的那点光把她扭捏的身影杵在地上,像一个斗架的公鸡。 “那个丫头这几天怎么没回家?她去哪儿了?给婆婆烧完头七就没再见她,把她找回来,俺有事跟她说。”孙香香往前一步,把一根枝条踩在她的脚下,一副盛气凌人的气势。她完全把自己当成了苗家的主子,不知她哪儿来的自信? 薛婶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 苗简已在街口酒馆喝了一碗酒,拖着晃悠悠的身体,深一脚浅一脚撞开了苗家的两扇门。 “瞅瞅你,又去哪儿喝酒了,怎么醉成这样?薛婶,还不快把少爷扶到炕上去?” “俺没醉,没醉。”苗简已磕磕绊绊扑向孙香香,旁若无人地喊着:“俺稀罕你,稀罕你。” 苗简已不会喝酒,不胜酒力,一口酒就让他头晕脑胀,他自己很清楚这点,并且因为喝酒被打过,他不记打,只记得是孙香香救了他,他感激这个女人。虽然这个女人有过多的不是,跟过好多男人,他不计较,是她让他走出了失恋的痛苦,不算失恋,是单恋,并且还没有开始就结束了。 今年暑假他为了那个女孩留在了青岛,他有文化,学习也不差,他本可以找份家教的工作,他没有,他怕同学笑话他。他家里有面馆,还有一个当中学教员的父亲,他自以为他的家庭条件不错,他处处显摆他家庭能供得起他花销的样子,只为了讨得那位女同学的欢心。他以为女孩子都喜欢钱,他错了,那个女同学都没有正眼看他一眼。他自以为他做的还不到位,为了接近女孩他开始送花。 那个女同学是青岛当地人,不仅长得好看,还学习好,是班上的文艺干部,会唱京戏,她的父母曾在北平工作,鬼子占领北平前她跟着她父母回到了青岛,没想到青岛也被鬼子占了。 她跟其他同学说,她家在北平住时与戏剧社一墙之隔,从戏剧社飘出优美京腔灌满她的耳朵与大脑,耳濡目染,顺理成章地就学会了唱京戏。 学校汇演时,她唱了《锁麟囊》,唱的真好听,扮相也美。就那次,他一下就喜欢上了她,而她对他没有一点兴趣, 他每天捧着一朵花去那个女生家的巷子里等着她,从学校到女孩家要经过几条路,他不怕路远,他愿意去找她,哪怕只看到她一个背影,他心里也高兴。没想到女孩有喜欢的人,是一个学长,看着他们手拉手走在一起亲昵的样子,他哭了,他失恋了,他带着失恋的痛苦走进了路旁的一家酒馆……被酒馆掌柜的当做东诳西骗无赖追打,是孙香香救了他。 苗简已身子趴在炕上,炕沿下面放着一个凳子,凳子上放了一个痰盂,他的头垂在炕下的痰盂上,“哇哇哇”吐着。 孙香香在屋里尖叫:“薛婶,快点,拿水来,把这一些脏东西倒掉,太熏人。你怎么喝这么多酒,为了什么?你娘死了,你不至于这么伤心吧?”孙香香撇着嘴角,歪着脖子,一只手捂着嘴巴和鼻子,白楞着眼珠子在苗简已的脸上扫着,她想在这张醉二麻三的脸上找出苗简已喝醉酒的真正理由,她害怕他嫌弃她岁数大,他家里还有一个童养媳,这是她没有料到的,这个丫头,不仅心灵手巧,还长得五官精致。 “不是,死了就死了吧,人都要死去,心里觉得委屈,那个丫头和她弟弟竟然在我家生活了三个多月,这三个多月我在青岛没得到家里一分生活费,只有几封催回的电报。回来又怎么样呢?家里没有一分钱,我娘的棺材板钱还是邻居凑钱买的,你说,以后咱们日子怎么过?曲伯说面馆已经三个多月没营业了,我爹的那点工资也养不了咱们呀。” 听苗简已嘴里这么说,孙香香暗暗高兴,她眼珠子一转,走近炕边,她的手指在苗简已的后背上戳了几下,火上浇油:“奥,是呀,哪儿有这种父母?不管自己亲生儿子生死,去照顾不相识的人……咳,这事已经过去了,你也不必在这件事上钻牛角尖,对了,你娘死的时候把你交给了那个丫头,俺躲在窗户外面听到了,那个丫头在日本绣工房做事,是好差事,这个月分了十斤大米,送来五斤,是曲伯收下的,还有,听说那个日本女人给绣女每个月七块钱零花钱,这丫头比你爹挣得还多,你可以把她留在苗家,既可以当丫鬟用,又可以给你挣钱,何乐而不为?” “她身边还有一个婴儿,这事……” “一不做二不休,把那个婴儿掐死。” “掐死?!”苗简已醉了,脑子还清醒,他上过学,杀人放火的事儿他做不了,他也不敢做。 “他不死,你和我都要饿死,你说应该让谁死?” 苗简已沉默,他在考虑孙香香的话,他觉得有道理。 薛婶手里抓着水壶刚走到门口,听到孙香香嘴里的话,她吓了一跳,手里的水壶“吧唧”摔在地上,她的身子往后一颤“哐当”依附在门框上。 “薛婶,你进来吧,你偷听了我们两口子说的话,是吗?”孙香香把双手卡在腰上,满脸怒气地盯着屋门口。 薛婶哆里哆嗦扶着门框站稳脚步,缩着肩膀,把眼角从地上抬起来,瞄了孙香香一眼,她慌忙又垂下头。 “你听到了什么?无论你听到什么,我不承认,你也不敢乱嚼舌根,是吧?”孙香香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表情。 “没,没,俺没听到。”一股冷气侵入薛婶心口窝,她全身像筛糠。 平日里薛婶也能说会道,此时她的脑子不够使,眼前女人血红的嘴巴一张一合像要吃人,一双黄幽幽的眼珠子滴溜溜转,闪着嚚猾的光,这丝尖锐的光像一把燃烧的火,能把人的骨头烧成水。 “哼,你听到也没事,你想活着离开苗家也没地方去,死,我和少爷没想让你死,你是一个不用付工钱的佣人。” 听了孙香香这一席虎视鹰瞵、嚣张跋扈的话,薛婶气得全身发抖,这个女人把她拿捏死了,就几天时间把她的底细摸得门清,这是一个毒蝎心肠的女人,自己还是小心点为妙。 敏丫头也不能再回苗家了,这儿不是她的家。即使她答应了太太照顾少爷,她也不能回苗家,必须把这件事告诉丫头。 薛婶额头和双手都在冒汗,她试探着咽了一下嗓子,让自己胆大一些,语气照旧发颤:“少奶奶,咱们的面馆可以继续营业,听说只要和商会签一个合同,就可以买进面粉,” 这事儿是实情,薛婶没有撒谎,鬼子早有通知,做食品买卖的商铺,只要签一份协议,把营业税交给日本人,就能每个月购到相应的面粉,苗先生犟,他不想签那个合同,更不想把税交给日本人,所以,面馆生意就放下了。 眼前看着孙香香脾气秉性与日本鬼子不相上下,她定会与商会签那个协议,那样,面馆也就开起来了,有了收入她就不会刁难丫头,更不会有杀人之心。薛婶心里这样想着,嘴里道:“俺也盼着面馆生意兴隆,吃谁家向谁家,这个道理俺懂,即使没有工钱,俺愿意留在苗家,小少爷也是俺一手照看大的,有感情。” “薛婶,你这样以为就对了,你也不可能看着少爷饿肚子不是吗?你的建议俺收下了,明天俺和简已去商会转一圈,以后,薛婶,家里家外的事儿,你只能与俺两口子说,以后苗家谁说了算你也该清楚了,不是吗?” “是,少奶奶,俺明白,您赏俺口剩饭吃,给俺一个屋子住,俺心里感恩戴德,一定把苗家当自家,以后您和少爷就是俺的主子。”薛婶心里为自己这一席话臊得慌,她知道,为了取得苗简已两口子信任,必须说违心的话,只有这样,她的行动才不会被监视。 回到东厢房薛婶哭了,她想太太,太太是个好人,先生也是一个好人,太太走了,先生颓废了。抬起头把目光投向窗外,太太住的北屋黑着,仿佛太太还住在那间屋里,不知她听到没听到少爷与少奶奶的对话?听到了她又能怎么样?她一定会难过,会哭啼,她定会为少爷的变化而伤心。“可怜的太太呀,这可怎么好呀?那个丫头已经做的很好了,她自己一粒米都没留,而您的儿媳妇还是不放过她。” 苗先生书屋的灯亮着,门紧紧关着,微风敲着那扇关着的门,声音很小,灯上的火苗在颤抖,苗先生蜷缩在椅子上的身影投在墙上,像一堆燃烧过的木炭,黑漆漆的;北屋灯黑着,从苗太太死了后,苗先生不让薛婶点北屋的灯,亮光会显得那屋空唠唠的,听不到妻子的声音他不适应;黑着灯他总觉得他的妻子还躺在炕上,睡觉时他悄悄爬上炕,悄悄躺下,他感觉到他的妻子还在,在与他絮叨他们儿子的事情。 可怜的先生,可怜的太太,薛婶又哭了,她的双肩在抖动,她不敢大声哭,她憋的很难受,泪水浇湿了她的衣襟,张开泪眼,炕上没有丫头和小九儿,伸出手摸摸小九儿曾躺着的地方,似乎还有一丝温热,为了丫头和小九儿,她冒死也要把少爷和少奶奶说的话告诉先生。 残阳钻出了雾霾,斜斜照在青峰镇上空,一片彩云倒映在狮子桥下的那点水里,被一些杂草掩盖,遮不住,透出一点亮,那点点亮随着一溜溜水向前缓缓蠕动。 苗先生清瘦的身影被秋风扯着依靠在桥栏杆上,他头发很长,乱糟糟的支棱着,有的硬邦邦垂在衣领上,他失去了往日一尘不染整整齐齐的样子。 几个学生模样的青年从苗先生身边走过,停下来与他打招呼,他只抬了一下头,嘴里嘱咐着:“早点回家。”然后又低垂下眼角,沧桑的眼神紧紧盯着着桥底下,不知他看到了什么? 远远地,小敏就认出了苗先生骨瘦嶙峋、邋遢的身影趴在狮子桥的栏杆上。他一头惨白的头发,被风吹得横七竖八。 “苗先生,您好。”小敏走到苗先生身后,深深鞠躬。 小敏从日本料理店门口走出来时,苗先生就看到了她,他今儿是专门来等丫头的。 “丫头,你下工了,”苗先生缓缓转过身,脚步往前挪了挪,嗓音干裂:“这几天,那个瓢爷把小白瓜家的房子修了修,今儿我没经过你的允许,擅自把小九儿和小白瓜送到那处房子了,因为林太太身体也不太好,听瓢师傅说小白瓜每天半夜哭喊他的娘,林太太很伤心,眼睛更加看不见了。丫头你明白先生的意思吗?” 小敏点点头:“明白,苗先生,” “不让你回苗家,你也应该知道为什么,简已毕竟是我的儿子,他的心不至于那么坏,而那个女人,她,我不了解她,单凭她进苗家门这十几天,我很担心,更担心你和小九儿的安全。白天你去上工依旧可以把小九儿放到林家,瓢师傅也会帮你照看。小白瓜很高兴回家住,他要在家里等着他的母亲回家……”苗先生语气更咽,他抬起头看着半空,清清喉咙又说“走吧,先生把你送到白家。” “苗先生,俺想回郭家庄,”小敏深深垂着头,这是她的真心话。 “知道,知道你一直都想回许家,鬼子在沙河街驻军两个营,那里很不安全,多数人搬出去了。”苗先生想告诉小敏,鬼子是因为坊子碳矿区总发生煤井爆炸事故,鬼子才把部队驻扎在离着坊子碳矿区最近郭家庄的沙河街,他没说,他怕小敏担心她父亲顾庆坤的安全。 “舅老爷好吗?” “他很好,他说,他说鬼子离开郭家庄后,再让丫头回去。丫头,这几天先生也要准备提前退休了,先生把工作让给了简已,他需要这份工作。以后,先生有时间一定教你认字。” 小白瓜家在青峰镇的东北角,因为离着青峰寺近,就地取名通寺巷。 通寺巷西口就是青峰镇南北街道,夹角南邻苗家面馆,北邻林家的剃头铺子;青峰寺不大,平日里没有人,只有逢五才有上寺里烧香拜佛的;从小镇到青峰寺有好多条路,一般人走大路,这条巷子虽然是通青峰寺最近的路,遇到下雨天这条路很难走,可以说寸步难行,这条路离着山近,地势洼,一日雨三天都不干,如果遇到连绵雨天,这条路上全是泥浆。 巷子里没有几家住户,有钱人都搬去了镇子前面,搬不走的只能留下来。有的勤快点的还知道在青峰寺山脚下抢占几分地,锄锄草,捡捡石块,种点青菜或者地瓜之类的,有这点东西也不至于去街上讨饭吃。 小白瓜家有三间土屋,一个院子,两边有两户邻居,邻居家的墙也就是小白瓜家的墙;墙是黄土合着干草一层层糊上去的,因为年久失修,有的地方已经墙皮脱落,露出里面几块摞着的石块;院子里没有一棵树,只有一口井靠在东墙根下,井沿四周摆了一圈破砖头,砖头下面都是水,踩在上面“噗嗤噗嗤”四处溅;院门是篱笆门,几块破木板、几根麻绳捆绑起一扇门,防君子不防小人。 小白瓜母子刚来青峰镇时住在寺庙里,寺庙里不让外人常住,是寺庙老主持可怜他们母子不容易,给了他们一块大洋,白太太就用这块大洋买下了山脚下这处小院。 早上上班前,小敏把小九儿和小白瓜送到林家,有林太太照看。晚上下班,她再把两个孩子接回白家。 上个月绣舞子给了小敏十斤大米,小敏给了林家五斤,给了苗家五斤,她一斤也没留。她知道小九儿和小白瓜跟着林家吃饭,这五斤米只是杯水车薪,她没有办法,只能这样去分配。 今天下了班,小敏刚走到林家门口,曲伯从苗家面馆里钻了出来,他迎着小敏走过来,他一边扭头往面馆里张望着,一边压低声音说:“丫头,那个少奶奶找你,不要多说话,她说什么你听着。”曲伯也不喜欢孙香香。 从孙香香第一天踏进苗家门,他就看着她不顺眼,她那双皮笑肉不笑的眼睛里藏着刀子,那把刀子随时随地都能杀人。 尤其看着薛婆子在苗家出出进进怏怏不乐,没有一点笑模样,曲伯知道薛婆子一定受了委屈。伺候苗太太时,无论多忙,薛婆子脸上挂着欢喜,走到他眼前准会聊侃几句:曲大哥,您活着滋润,每天在这间屋里转悠,没事了可以去门口看看光景,与邻居聊聊天,挺好的。 此时薛婶就站在面馆里等着丫头,她满脸忧心忡忡,还有害怕,不知她怕什么,他真想问问,发生了什么?没等他开口,薛婆子像躲瘟神一样走掉了。 小敏跟着薛婶小心翼翼踏进了苗简已两口子的屋子,这是她第一次与孙香香单独相处,她有点发憷。自从她知道苗简已是谁后,她知道她错了,她不应该应允苗太太的话,苗简已不是小孩,是一个十七八岁的青年,他有一个媳妇,一个妩媚多姿的女人,他们这么大岁数不需要别人照顾。 “薛婶,你下去吧,去烧锅热水,待会俺去洗洗,这乡下太脏,风一吹,尘土飞扬,都粘到身上了。”孙香香目中无人自话自说,她的眼睛穿过小敏低垂着的头顶,落在门口薛婶的脸上,挥挥手说:“去吧,这儿没你的事了。” “是,少奶奶。”薛婶退着小脚准备离去,退到门槛她又站住了脚步,她不放心小敏,她小心翼翼嘱咐道:“丫头,好好听少奶奶的话,不要犟嘴。” 孙香香抬起脚上皮鞋在地上狠狠跺了一脚,向薛婶怒目切齿吼着:“薛婶,你没听见俺说话吗?这儿哪有你多话的权利,还不快下去?” “是,是。”薛婶战战兢兢转身迈出了门槛。 “丫头。”孙香香嘴里冷冰冰喊出两个字。 “是,少奶奶,丫头听着呢。”小敏站正身体,弓下腰,一双小手抓着膝盖上面,唯唯诺诺的样子。 孙香香扭扭屁股,把身子靠在炕沿上,冷笑了一声。孙香香这个女人性格是妄自尊大,权欲很强,她这一辈子都想出人头地,机不逢时,让她差点做了妓女,如今她想做苗家之主,让苗家的人都怕她,都听她的,这点小权利她必须要攥住。 “你这么小还有脾气,多次找你来,你都不来,是不是把苗家的恩情忘了?” 小敏摇摇下巴颏,“俺不会忘的,俺白天没时间,请少奶奶原谅。” “你的小嘴还很会说嘛?怎么听着都是狡辩,如果没有我们苗家,你和你弟弟不会有今天,是不是?”孙香香一边说着,一边挺着胸挤过小敏的身旁。 小敏赶紧挪挪身体,给她让出一条路。 孙香香的脚步停在屋门口,她扭着脖子往院子里张望了几眼,她怕这个时候她的公公回来听到她在教训丫头,虽然她不怕他,她也要装出一点温善,毕竟这个家还是他说了算。 院里只有风声,只有几片树叶在风里缭绕,有几片枯萎的叶子落在东厢房的窗台上,“呼呼”拍打着窗棂;侧着耳朵听听院外面,院门外传来匆匆而过的脚步声,没听到她丈夫苗简已的声音,不知哪个死鬼又去哪儿喝酒了,这几天他是不醉不归。 孙香香的脚步往后退了一步,站在小敏的身后,她把脖子从前往后扭着,眼珠子恶狠狠盯着小敏的后背,嘴里严厉地吼着:“是不是?” 小敏感觉有一股冷气从后脑勺蹿到脖颈里,她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冷颤。孙香香身上还有一股刺鼻子的香气,那股香气里掺杂着腥臭味,闻着有点恶心。 “是。” “丫头,我这个人说话不喜欢转弯抹角,苗家境况你也看到了,天冷了,需要木柴,需要煤,需要粮食,一句话,需要钱,你挣的钱是不是应该交给苗家?这可是我婆婆临了拜托你的事情,你做到了多少?你不仅离开了苗家,还只给苗家五斤米,另外五斤米你给谁了?”孙香香明知故问。 小敏想说她离开苗家是苗先生让她离开的,她没说,她知道苗先生也是为她好,她只能沉默。 “哼,你不说,我说,我婆婆意思就是让你把苗家的恩情记到心里去,不要忘本负义。” 小敏怯弱地说:“俺不会忘本,但,大米不可能都给……都给咱们苗家,因为俺弟弟还要吃饭。 “大米不给,你的工钱呢?每个月七块钱去哪儿了?你需要钱做什么?为什么不交给苗家?” “钱给弟弟买奶粉了。” “对了,你弟弟可以放在苗家,不用放别人家,那么,每个月的大米就可以都留给咱们自己家,苗家是你的家呀,你可不能胳膊肘往外拐,你弟弟让我看着,我怎么说都是你的……”孙香香想说是你嫂子,她吞吐半天没说出口,她更喜欢听丫头喊她少奶奶。 “……”小敏沉默。 小敏离开苗家时,想去见见苗先生,薛婶说苗先生和少爷出去了,没在家。 抬起头看看天色快黑了,她匆匆离开了苗家,直接去了林家。林伯母说:“小白瓜中午就出去了,没有回来。也许那个孩子自己跑回家了。” 一旁的林伯问小敏:“丫头,孙香香那个女人找你有什么事?” 小敏不想把孙香香说的话告诉第二个人,她已经感觉到了大家对苗家的态度随着苗太太过世而发生变化,她希望大家依旧维护苗家,依旧尊重苗先生,苗先生太孤独,他需要朋友。 回到白家,小白瓜没在家,推开栅栏门,走近屋门口,两扇屋门下与门槛之间挂着一把冰冷冷的锁。小敏心里慌了,这个小家伙去哪儿了? 小敏背着小九儿又回到了街上,她漫无目的地走着。 街上人已经很少,冷冷清清的;多数铺子上了门板,苗家面馆门口乌黑乌黑的,风拍打着两扇门,发出瘆人的声音;林家理发铺子里的灯还亮着,那点光从铺板之间缝隙钻出来,落在角落里,像几颗散落的星星;街灯下,停着几辆人力车,车夫坐在车把上,把头埋在胳膊弯里似睡非睡;起风了,风卷着街角的树叶,一会荡在半空,一会儿飘到眼前。 前面的酒馆还亮着灯,小敏走了过去,她的小瘦身体靠在门框一侧,眼睛投进店里,屋里几个醉鬼在吆五喝六。苗简已的身影斜歪在凳子上,惨淡的灯光照在他的脸上,他眯着眼,手摸索着桌子上、盘子里几粒花生米,嘴里嚼着醉话:“再来一壶酒,俺没醉,没醉,俺有钱,俺的女人有钱。” 旁边酒桌上的人向苗简已指手画脚,有个醉鬼晃悠悠站起身体,绕到苗简已背后,用手掌拍着他的肩膀,嘴里嘲笑着:“你女人有钱,她的钱哪儿来的?养男人……你一个小白脸,吃软饭,硬饭硌牙是吗?听说你是苗家少爷,你怎么不随你爹呀,他可是远近有名的好人……” 小敏不想再听下去,她悄悄退着脚步离开了酒馆。 天完全黑了,小白瓜去哪儿了?是不是小白瓜知道了他母亲跳了弥河的事情,他去弥河边找他母亲了?“可怜的小白瓜呀,大家都不愿意把这个不幸的消息告诉你,是怕你难过,大家都希望你好好长大。”……当林伯把小白瓜母亲的事情告诉小敏时,小敏哭了,她可怜刚刚六岁的小白瓜变成了孤儿,她暗暗发誓,要把小白瓜当弟弟一样照顾。 “姐姐……”远处传来了小白瓜的声音。 小敏惊喜地抬起头,顺着声音看过去,小白瓜怀里抱着一个小包袱由北而来,他的鼻尖上冒着细细的汗珠子,在街灯下闪闪发光;他大口喘着粗气,嘴角上扬,笑得很开心。 “你去哪儿了?林伯母说你晌午就出去了,你去哪儿了?快说,臭小子。” “俺找了一份工作……” “工作?!”小敏打断了小白瓜的话,焦急地问:“快说,什么工作?” “俺去日本街(平安街)那家妓院,给她们倒水送茶,那个老妈妈给俺剩饭吃,她说可以把剩饭带回家,以后,以后姐姐也有饭吃了。” 听了小白瓜的话,小敏脸上滑落两行泪,可怜的小白瓜心里还惦记着她,还给她带回了剩饭。 “姐姐不要,不要小白瓜去上工,你太小,姐姐会养活你们,姐姐是大人。” “她还说每个月给三个铜板,俺要赚钱,有一天俺长大了娶姐姐做媳妇。” 第七十六章险与恶 看着走在身旁的小白瓜,小敏心里既有怜悯,又有爱。她五岁那年失去了母亲,至少她还有父亲,父亲像一座塔一样护着她;还有两个姐姐。苗太太出殡那天,姚訾顺也来了,他告诉她,她的两个姐姐都很好,不要担心。 而小白瓜一个亲人也没有了,他刚刚六岁,每天为了一口吃的,仰着讨好的小脸走东家串西家。 “那一些女人对你好吗?”小敏想嘱咐小白瓜不要去那种地方上工,她犹豫了一下,小白瓜想填饱肚子,没有更好的去处,每天去大街上讨饭也不是事儿,人家高兴就给一口,不高兴拿着笤帚撵打。 小敏每个月从绣舞子那儿拿到的大米不够分,还有那七块钱,就是日本人印刷的七张纸币,多数铺子不收,只能去日本商店买东西,有的日本商店也不收,他们收中国的大洋和铜板,这是为什么?她想不明白。 “挺好的,她们不是坏人,以前俺也去她们那边讨过饭,她们有就给俺一点,她们也不骂俺。她们那边刚来了一个叫莹霞的姑娘,她说俺像她弟弟一样机灵,她还给了俺一块面包,俺没馋住,吃了。” 小敏知道小白瓜聪明伶俐,嘴巴也不笨,到哪儿去都招人喜欢。林伯有话:“小白瓜扔在哪儿都饿不死。” 再往前走几步就看见了家门,破烂不堪的篱笆门在风里“吱吱呀呀”地颤抖,像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它累了,不定那一天就会魂飞湮灭;风不大,不知道是被弯弯曲曲的巷子堵在了外面,还是它不愿意在瓮牖(you)绳枢的地方停留;一丝稀稀落落的风,游走在屋顶,屋顶的草已经干枯,在空气里摇曳,发出“唰唰唰”声;少许的月光从云层里钻了出来,照在四周残破的墙壁上,撒在坑坑洼洼的脚下,落在家家户户门口堆积的劈柴上,冷冷清清。 后面的大街上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在这幽静的夜晚那么清晰,让人心生胆颤,不知又发生了什么?就在一愣神的瞬间,几声“啪啪啪”的枪响划破了半空,街上几个的行人抱着头钻进了身旁的墙角,哆里哆嗦蹲在地上,胆大的偷偷抬头瞄一眼,一个青年男子从身边跑过,他身后有几个二鬼子在大呼小叫:“皇军说抓活的,别人他跑了。” 嘈杂的吆喝声、零星的枪声惊扰了冷清的青峰镇,引起了连锁反应,巷子里传来了婴儿的啼哭声,还有大人压低声音的吆喝声,还有断断续续的狗吠。 “快,快,小白瓜,你前面走,把门打开,不要点灯,钥匙在井边上的石头下面压着。” “好。”小白瓜怀里抱着包袱,“出溜”往前窜了几步,推开栅栏门闯进了院子。 小敏背后的小九儿被枪声吓醒了,他扭动着小身体嚎啕大哭。 小敏背过手在小家伙的屁股上轻轻拍着,嘴里吓唬着:“别哭,别哭,那个鬼子来了,乖乖,好好听话……” 身后传来了急促的奔跑声,还有喘息声,听那细喏的声音像个女人。 小敏扭身钻进了院子,她把身体靠在墙边上,眼睛紧紧盯着院门口。 借着朦胧的月色,只见一个瘦弱的身影往前蹿了几步,无力的瘫靠在墙上,大口喘着气,此人已经跑不动了,她弯下腰,双手扶着膝盖,软绵绵的身体即将倒下去。 “您,您是谁?鬼子在追你吗?”小敏把害怕又担心的眼神穿过篱笆门,投向那个身影。 “你,你是三丫头,是吗?”气喘吁吁的声音里带着惊喜。 一个熟悉的声音飘到了小敏的耳边,她的心一激动,这不是许家孙小姐的声音吗?她怎么在这儿?鬼子为什么追她?“许,孙小姐,是您吗?” “不要管我,你快进屋,你背后背着谁?是小九儿吗?” “小九儿?!”小敏嘴里重复着这几个字,她想问问许连姣:您怎么知道俺后背上背着小九儿?眼目前没时间问。 许连姣语气虚弱:“丫头,你快进屋。鬼子已经进了巷子……”的确,大皮鞋咂在地面上“吭吭”的声音由远而近。 小白瓜打开了屋门,他扭脸看着院门口,院子外面扶着墙站着一个人影,小敏正与那个人说话。 小白瓜走回院门口,一会儿看看许连姣,一会儿看看小敏,问:“姐姐,她是谁呀?” 小敏没时间理会他,她伸出手把栅栏门往一边一拉,嘴里着急地喊:“孙小姐,快进来,丫头有办法。” 许连姣抬起眼角撩一眼巷子深处,看看渐渐逼近的几个身影,她知道多犹豫一会,就会连累丫头和院里的两个孩子,她必须听丫头的,想到这儿,她一闪身迈进了院子里。 小敏把背上捆着的小九儿解了下来,塞进了许连姣怀里。“孙小姐,您快进屋。俺去把鬼子引开。”她又转身抓住小白瓜的细胳膊,焦急地嘱咐着:“这是姐姐的朋友,你现在把她当姐姐,进屋把你娘的衣服给她换上。” 许连姣抱着小九儿满脸惊愕,她想推给小敏,小敏的身体背对着她,她迟疑了一下,抱着啼哭的小九儿钻进了身后的屋子,伸出一只手在黑暗里摸索着炕沿,她把小九儿放在炕头上。 “姐姐,你去哪儿?”小白瓜想哭,他感觉到了事情不妙,巷子里传来了鬼子和二鬼子的吆喝声,声声入耳。 “不要管我,姐姐一定会回来的。”小敏扔下这一些话,调转脚步窜出了院子直奔青峰寺的方向。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无论什么时候她都是许家的丫头,保护许家所有人安全是丫头应尽的义务。 许连姣再钻出屋子时,只有小白瓜孤零零站在院子里,他在黑暗里呆呆地站着。风拽着栅栏门轻轻摇晃。 这个时候林家剃头铺子里黑乎乎的,瓢爷默默站在窗前,他的眼睛穿过了窗板的缝隙,警惕地注视着街道上的情况,他在等代前锋的消息。 绣舞子与日本宪兵队的作战参谋谷田交往密切,谷田每次从弥河码头回来都要去绣舞子店里暂居。今天,许连姣得到消息,谷田从弥河码头回来了,他身上带着弥河口部队的布防图。代前锋潜进了日本料理店。 这么晚了还没有任何消息送过来,是不是他们遇到了麻烦?是不是应该去狮子桥迎接一下他们? 一个清瘦的身影慌慌张张跑过眼前的街道,瓢爷心里一颤,那不是一身男子打扮的许连姣吗?她身后还跟着鬼子,鬼子兵手里攥着长枪,长枪上的刺刀在昏暗的路灯下闪着明晃晃的寒光。瓢爷身子往前一趴,把目光靠近窗户,一眨眼的功夫,许连姣的身影钻进了通寺巷。瓢爷明白了,许连姣是为了掩护代前锋顺利离开青峰镇而吸引鬼子的注意力。 瓢爷把手伸进怀里摸摸枪,扭身急匆匆踏出了铺子西门,来到院子里,北屋里没有一点声音,林伯两口子睡着了。小宝儿嘹亮的呼噜声从东北屋窗户上飘出来,他点点头。 瓢爷往前跨了一大步,脚步沿着石基路绕过前院来到了后院,走近墙边,双手扒着墙头,“唰”双腿腾空跃起,双脚落在墙头上,猫着腰往墙下瞄了一眼,四周没有任何人影,眼前是一条空空荡荡的街角,从这儿也能绕路去青峰寺。想到这儿,瓢爷屏住呼吸,身体往下一纵,就像一片树叶轻轻飘落在墙外,他一手扶着膝盖,一手扶着地面,如猿猴一般佝偻着腰蹲在地上,用一双鹰一般的眼睛扫视着墙角旮旯,再竖起耳朵搜集远处的动静,后面的街道上传来了几声枪响,还有一串脚步声窜进了通寺巷。 少顷,瓢爷站直身体,踏着夜色直奔青峰寺。 顾小敏灵巧的小身影窜上崎岖不平的山路,路两边有山谷,山谷有多深不清楚,山谷里古树参天遮天蔽月。 路沿旁边怪石嶙峋,在这一些石头缝隙里种着一点点庄稼,这个季节,无论是不是已经成熟,都抢收了,生怕别人给偷去。地里只剩下了参差不齐的秸茬子,天黑路难走,一不小心,脚丫子踩在尖利的茬子上,刺穿了脚上的鞋子,刺破了脚心,咬着牙,拔出鞋子,忍住脚丫的疼痛,撩撩挡住眼睛的几缕长发,依然看不清前面的路,弓着腰,往前深一脚浅一脚爬着。膝盖碰在石头上,疼得咬咬嘴唇,抬起衣袖抹一把脸上的汗珠子,身子一斜歪趴在一块石头上,瞬间,牙齿与嘴唇相撞,有一股咸啧啧的液体从嘴角流下来,是血,伸出舌头舔一舔咽进喉咙。 停下脚步,侧着身体听听通寺巷的动静,没有枪声,只有鬼子的吆喝声,小敏知道她跑出家门就是为了吸引鬼子的注意力,必须弄出一点声音,想到这儿,她把脚丫往后使劲一蹬,山石“哗哗哗”滚落。 “那边有人。”一个二鬼子尖叫,他的声音里带着惶恐。 “那是乱坟岗,这么晚谁去哪儿?”另一个声音高声吆喝,听着有点耳熟。 的确,眼前是一座座坟头,有的坟头上用石块压着几张纸,有的插着枝条,枝条上吊着招魂幡,那几张纸与幡在风里发出“呼呼啾啾”骇人的声音,像冤魂在互相诉苦;几只猫头鹰蹲在树杈上,竖着尖尖的耳朵,眼睛在夜幕下闪着炯炯的光,嘴里“喔喔喔”地叫声;几只老鼠从胳膊肘下面“出溜出溜”跳过,小敏的身体不由自主往后踉跄了一下,脚下一滑,她本能反应伸手往前一抓,抓到了一块冰冷的石碑,石碑并不牢靠,浅浅地埋在零散的石块里。 石碑松动,小敏的身体随着往后仰,后面是山谷,小敏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也许这就是死的感觉,没有感觉。她眼睛一闭,风拽着她的衣衫,撩起她的发梢,轻悠悠的身体慢慢下落。 就在小敏身体坠落的同时,一双大手从天而降,他抓住了小敏的胳膊往前使劲一拽。 来人是瓢爷,瓢爷把小敏拉到一个土坡的下面,嘴里轻声问:“丫头,你怎么跑出来了?” 小敏想问:您是谁?她心有余悸,上下嘴唇都合不上了,她以为瓢爷是鬼,以为是鬼救了她。“丫头,你没事吧?”此时听着瓢爷熟悉的声音倍感亲切,小敏想哭。 天露出了淡淡的橘色,蓝色的云雾被掀起了盖头,曙光缓缓升起。 许连姣在白家院子里徘徊,她时不时停下脚步,满脸焦灼地眺望着院门口。 小敏的身影出现在栅栏门上,她满头大汗,衣服上还挂着一些草叶子。 看到小敏平安回来,许连姣笑了:“丫头,你去哪儿了?”她一边说着,一边向小敏敞开了怀抱。 小敏深深弓着腰:“孙小姐,丫头身上脏……” 许连姣慌乱地摇头,“不,丫头,我一直都想抱抱你,替大家抱抱你……”许连姣涕不成声。 “俺给苗家捡了一捆柴草,放在面馆门口,俺就回来了,孙小姐,让您担心了,丫头马上去做饭,您一定饿坏了吧。” 听着小敏一席成熟的话,许连姣心里凄凉凉的,这个丫头还一直把她当许家的小姐,为了她的安全舍命户主。 “孙小姐,家里只有饼子,还有林伯母给的几个鸡蛋,丫头给您蒸个鸡蛋羹吧。” “丫头……”许连姣鼻子酸酸的,她想说,丫头,你不用这么照顾我,她吸吸鼻子,更咽着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许连姣心里的悲怜逆流成河,小小的丫头不容易,在城隍庙受过苦,在潘家村挨过饿,在苗家受过委屈。无论在哪儿,她都把自己当丫鬟,处处迁就别人,处处伺候别人。苗太太临死之前又把苗简已交给她,为了报答苗家的收留之恩,她竟然答应照顾苗简已两口子。 许连姣背过身去擦着滚到嘴角的泪水,她心里有好多话要与小敏说,她知道,这不是聊家常的时候,只能嘱咐小敏一些至关重要的话:“丫头,我想告诉丫头一件事,丫头好好听着。”许连姣转身看着小敏,伸出双手捧着小敏的脸,这张小脸那么可爱,嘴角还挂着血丝,嘴唇肿着,上面有一个血口子。 “丫头,疼吗?” 小敏摇摇头,咧咧嘴角:“不疼,自己牙齿磕的,呵呵呵” “丫头,在绣舞子那儿,我为什么不能与丫头相认?请丫头理解。因为绣舞子是一个狡猾的女人,我不希望她知道咱们的关系,丫头,你要小心绣舞子,她也是一个复杂的女人,她嘴上说的话与她心里想的不一样,她爱她的国,她希望她的国家取胜,这样她可以回到她的家乡。对了,以后无论谁问你父亲的名字,你都不要说实话,以后不许你说是坊子碳矿区的人,你是郭家庄顾家村的人,听明白了吗?” 小敏点点头,她不明白到底怎么回事,在她心里,只要是许家人说的话,都有道理。 小敏去做饭了,许连姣的脚步走近院门口,她眺望着东山,她心里又开始牵挂代前锋的安危,不知道这个时候代前锋是否顺利离开了青峰镇? 上次,许连姣跑出妓院,脸上流着泪,漫无目的地在街道上走着,她心里很是伤心,她用脚狠狠跺着地面,心里骂着代前锋:“土匪就是土匪,土匪喜欢逛窑子……” 许连姣离开不久,代前锋也离开了妓院,他不放心许连姣,许连姣是一个好姑娘,又留过洋,长得又漂亮,他代前锋是什么人?一个山贼。姑娘喜欢他,他也知道,他不是傻子,他不敢喜欢,更何况他比她大十几岁,就是这个岁数差也让他望而却步。 “俺就是一个山贼,怎啦?”代前锋在许连姣身后撩了一嗓子。 许连姣一惊,停下了脚步,怒着脸转过身,她与代前锋打了一个照面。代前锋赶紧收住脚步,他的心在颤抖,姑娘不仅香培玉琢,还清纯可人。一时,他心慌意乱,脸颊泛红、双手不知往哪儿放,抱在胸前互相揉捏着。“对不起,吓,吓着你了。” 许连姣昂起头端详着代前锋菱角分明的脸,此时这张脸上多了拘谨与害羞,局促不安的喘息声从他宽厚的胸膛里跳出来,那么清晰;脸上一层一层的汗珠子,在街灯下闪闪发亮。 平日里趾高气扬又高视阔步的男人,一双英俊的大眼睛不敢正视她,低垂着头站在她的眼前,像一个犯错误的学生。 许连姣竟然捂着嘴巴“嘻嘻”笑了。 姑娘的笑声让代前锋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以为他的脸上有泥,或者灰,他举起大手在脸上胡乱地划拉着,又抓起衣袖在额头上擦着,看着代前锋的囧样,许连姣心生可怜。 想起代前锋,许连姣脸上露出了一片羞红,阳光从东山角跳了出来,落在她的脸上。 街道上的人多了,有的去上工,有的去自己铺子,有的去山上捡劈柴,一个个拖着疲惫与饥饿的身体,无精打采地往前走着。 荣婆子碾着一双小脚窜上了狮子桥,她扭捏的身影在桥上停留了片刻,习惯地东张西望,又扭脸看看自家门口,然后,急匆匆横穿过了平安街直奔南大街。 荣婆子心里一直对小敏有意见,只因为小敏从绣舞子那儿得到的大米,没有给她一碗,她心里有气,她也曾多次找过绣舞子,绣舞子没见她,甚至连门都没让她进,她把这一些气都记在了小敏的身上。 苗太太出殡那天荣婆子站在狮子桥上看光景,身旁的人指着送殡队伍里一个扭着水蛇腰的女人品头论足,那个女人就是孙香香。她婆婆死了,胭脂水粉擦了厚厚一脸,可见这个女人没有把苗家人放在眼里。 从那天开始,荣婆子有意无意就到苗家面馆门前的小路上转悠几圈,为了碰到孙香香。 今天,孙香香扭捏着腰肢站在苗家面馆门前,妖娆的眼珠子四处漂移。 荣婆子一只手里攥着那根挂着荷包的烟袋杆,在腰部一侧晃着;一只手里捏着那块灰不溜秋的手巾,在她的胸前甩着;堆满褶皱的眼珠子,闪着夤(yin)缘之光;佝偻着身子往前抻着脖子,掇臀捧屁、奴颜婢膝之相,乖嘴蜜舌:“吆,这是谁家媳妇呀?怎么这么俊,少见,少见,真是给咱们青峰镇添色彩。” 孙香香喜欢听别人夸她漂亮,她自我感觉长相虽不能艳压群芳,也超尘拔俗。在青岛时,正因为她的长相才让许多男人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让她赚了一笔钱,正因为她有点钱,才让苗简已离不开她。 孙香香最讨厌邻居林伯,林伯瞧不起她,就是走路打个照面,他的那张老脸一耷拉,把头扭到一边去,好像她孙香香是一坨臭狗屎。她对瓢爷没有意见,瓢爷对她总是很热情,见面嘴上至少喊她一声:“少奶奶早,少奶奶出门呀,这天要冷了,加点衣服,一看少奶奶是大城市来的主,说话敞亮。” 此时此刻,瓢爷就站在剃头铺子门前,眼睛落在苗家面馆门口的孙香香身上,他向孙香香弯弯腰,脸上闪着微笑与恭敬。 孙香香也送上一个笑,稍微弯弯腰,嘴里嗲嗲道:“瓢师傅,您早,您的生意兴隆。” “借少奶奶的吉祥话,生意还可以,养活俺爷俩没问题。”瓢爷讪笑着,把手里的烟斗放进嘴里嘬着。 宝儿手里杵着笤帚站在铺子里,他向瓢爷后背撅撅小嘴,一脸嫌弃,低声嘟囔着:“老奸巨猾,看到漂亮女人走不动了。” 听到宝儿在他身后念央央,瓢爷把一只手向身后甩了甩,低垂着眼角盯着嘴上叼着的烟斗,“吧嗒吧嗒”吸几口。 “瓢师傅,您嘴里的这个烟斗可不是一般货呀。” “还是少奶奶有见识,不愧是大城市走出来的,是呀,这是一个德国朋友送给俺的。” “嗯,俺在青岛经常与德国人打交道,他们几乎每人都手持这样的烟斗。没想到瓢师傅还有外国朋友,羡煞旁人。” “不好意思,做剃头匠,什么人没见过?……少奶奶,您忙,俺去烧点水,待会该有主顾上门了。你们聊,你们聊。”瓢爷看了看一旁站着的荣婆子,向后退了一步,转身离去。 孙香香把眼睛瞟向荣婆子,眼前的老女人穿衣打扮不俗,家庭条件不一般,心里揣摩:这个老太婆莫非是狮子北胡同的算命卜卦的荣婆子?她今天来的正好,让她算算俺孙香香什么时候生下一儿半女。 “吆,您老是哪位呀?瞧您老这话说的,让俺羞愧难当,快店里坐坐,来,来。”孙香香很会看人,知道眼前的老太婆有事来找她。 荣婆子被孙香香邀请进了苗家面馆。 面馆里,曲伯早听到孙香香和荣婆子两个女人互相吮痈舐痔、曲意逢迎,心里暗暗骂道:屎壳郎抱粪球,臭味相投。 他一转身把手里算盘子扔在柜台上,撩起柜台后面的布帘钻进了后厨,他把双手在锅灶上呼啦了一把,顺手拿起水瓢盛了一舀子水,倒进了已经生锈的锅里,又抓起灶台上的炊帚在锅里刷着,故意弄出一些动静。 “曲伯,来客人了,烧点水,沏壶茶。”孙香香在外面吆喝。 “少奶奶,俺腾不出手来呀。”曲伯说着用肩膀挑开布帘走了出来,他把手里握着的脏兮兮的炊帚摊在孙香香和荣婆子眼前。 “曲伯,您忙活什么呀?前段时间,不是让您收拾出来吗?瞅瞅您,来了客人,难道还需要俺亲自动手吗?”孙香香想发火,她又怕被第一次见面的荣婆子笑话。 站在门口的荣婆子知道曲伯不待见她,她往前一步,摆摆手,嘴里念叨着:“不用烧水,不用沏茶,俺在家里喝过了,喝过了,这天不热,也不渴。” 孙香香对薛婶可以毫无顾忌地、随时随地大吼大叫,她心里对曲伯还是有点忌讳的。曲伯是天不怕地不怕,他是一个光棍,常言道:人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曲伯死都不怕,还害怕她孙香香。再说曲伯也是苗家不花钱的雇工,在面馆里他不仅是掌柜的,还是橱子,只要有菜,有肉,有面,他就能做出美味佳肴,以后这个面馆还要靠他支撑着,孙香香只能把怨气吞进肚子里。 “少爷说,明天就能进来面粉,让俺准备好了,把锅灶再收拾一下,唉,不炒菜呀,这锅啊,不见油腥一天就生锈了。” “好,您曲伯有理。荣婆子,到俺屋里坐坐,走。”孙香香带着荣婆子钻进了苗家院子。 曲伯把手里的炊帚往地上狠狠一扔,嘴里骂着:“一对臭女人,她们走到一起不定出什么幺蛾子,真是,蟹找蟹,虾找虾,乌龟王八找了个鳖亲家。” 孙香香与荣婆子在屋里聊了半天,她想起了一件事儿,也就是她婆婆出殡那天发生的一件奇怪事情。 那天,林伯把一个泥盆递到苗简已的手里,让他摔盆,他竟然摔向了披麻戴孝的小敏。那盆不仅没碎,还弹了回来,落在苗先生的脚下,苗先生弯腰捡起泥盆递到了小敏的手里。小敏满眼诧异,她知道只有至亲的小辈才能给仙逝亲人摔盆或者摔瓦。 小敏娘死的那年,她爹把一个小泥盆递到她的手里说:“丫头,摔了它,摔的稀碎,你的娘才能在天上保佑你一生平安。”她抓着泥盆使劲摔在门槛石上,她希望娘在天上看着她,她更希望做梦梦到娘。 此时苗先生把泥盆递到她的手里,她一时不知所错。 苗简已沉着脸,怒着嘴角,站在一旁一声也不吭。林伯看看苗简已,又看看脸上露出为难之色的小敏,他轻轻咳嗽了一声,说:“苗先生是让你替少爷摔盆,他是怕少爷摔不碎不吉利。” 小敏举起了手里的泥盆,摔在了地上,泥盆四分五裂。 苗简已看着溅到他脚底下的泥盆碎片,傻了,心里有一种莫名其妙、害怕的感觉。晚上,他把这种感觉告诉了孙香香,孙香香不太了解这一些风俗,今儿正好遇到荣婆子,她就把这点事情告诉了荣婆子。荣婆子一听从坐着的炕沿上跳到了地上,她双手拍在一起,大惊小怪地咋呼着:“不好了,不好了,少奶奶,那个丫头以后要变成苗家的主人,苗家的房子都将是她的。” “真有此事?!”孙香香瞪圆了一双狐狸眼,她直呆呆盯着荣婆子夸张的肢体语言。 “这个丫头不死,必定是你们苗家的灾星,少奶奶,您一定要早做打算。”荣婆子把手里的烟杆戳进嘴里嘬了一口,嘬空烟杆成了她的习惯,好像它是一付镇静剂,让她有时间考虑一下后面的话怎么说,顺便撩起眉梢观察一下对方脸上的表情。 孙香香的脸色一会青一会紫,一双卡在腰上的手掌变成了拳头,一双眼珠子往外凸凸着,似乎要吃人。 荣婆子心里暗暗高兴,她故意用手指着屋顶,说:“瞅瞅,苗家房子每块砖都是仿古的,还有这梁子,每一根都有酱坛子粗。少奶奶,您刚踏进苗家,可能不晓得,少爷的外祖父是做大买卖的,这房子就是他当年发迹时盖的,每根梁都是挑的上等木材……” 听了荣婆子的话孙香香的牙齿咬的“咯咯咯”响…… 第七十七章藩篱小鸟何甚微 (一) 小敏身后背着一捆劈柴,踏着清晨的露珠一脚高一脚低地迈下了青峰寺。扶着路旁的一棵大树喘口气,抬起头,袅袅的炊烟盘旋在高高的烟囱四周,被风揪着飘在小镇上空,扬着一丝丝锅底灰的味道、牵着一缕缕熬稀粥的香气,伸手摸摸“叽叽咕咕”叫的肚子,仿佛看到家家户户烟灶里冒着火苗,锅里的碴子粥翻腾着滚开的气泡……舔舔嘴唇,吞咽一下口水。 郊外的战火纷飞,很少有人家能熬一锅粥,就是高粱粥也没有,那点粮食都被鬼子搜刮去了,供应的粮食只有玉米棒子和橡子面掺和一些石头沙子,这点东西也要花钱买。 前几天,绣舞子告诉她们绣工说,以后没有大米了,只有混合面,混合面是麦麸子和玉米棒子粉碎的面粉,无论什么,只要不兑沙土,能吃就行。 拐过前面岔路口,坑坑洼洼的通寺巷就在眼前,巷子里没有人影,只有几只流浪狗在互相追逐,它们偶尔昂起头低叫一声,有气无力,人都吃不饱,哪有余粮给它们?巷子里堆积的柴火垛子、玉米秸上的枯叶在风中摇曳。 小敏把背后的劈柴往身前使劲拽了拽,绳子紧紧勒着她骨瘦粼粼的肩膀,已经磨碎了皮,火辣辣的疼;用双手分别握住胸前的绳子,用拳头支棱起一点空间,减轻一些疼痛;长长的辫子在眼前荡着,在地面上扫着,抓起它塞进前襟里面。 走到家门口,停下脚步,把被汗水笼罩的目光从地面上抬起来,穿过眼前的栅栏门,往院里瞭望一眼,仔细地听了听,小白瓜还没有醒,也没有听到小九儿的哭声。 调转脚步,艰难地往前大街的方向走着,她要把这一捆劈柴送到苗家面馆。 张牙舞爪的劈柴压得小敏喘不动气,怎么这么沉?天气不热,一流流汗水浇湿了她单薄的衣衫,像是刚刚洗过没有沥干水,湿淋淋地贴敷在身上;密密层层的汗珠子从光滑的额头滚落,像朝露润泽了她红扑扑的、细腻腻的脸颊。 “您好,俺向您打听一下路,您知道青峰寺怎么走嘛?”随着这声问话,一个男人的大脚停在小敏的眼前。 抬起眼睛,从下往上看,一双千疮百孔的鞋子,糊着一层干泥巴,看不清颜色,露出里面蠕动的脚趾;一条青色的裤子,摞着无数个补丁,裤脚吊在小腿上,露出血迹斑斑的脚踝;一件灰色小褂,不算肥大,衣襟已经碎了,袖口也碎了,衣领不仅脏兮兮,还油泽泽,还有一个磨损的大洞,看着不舒服,如果没有那几根摇摇欲坠的布丝牵扯着两边,眼瞅着就要四分五裂;再往上看,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年龄,一张英俊的五官,不仅菱角分明,还气宇轩昂,好面熟,一时又想不起在哪儿见过。 “往前走,走出巷子,往山上走,就在半山腰上……” “你是个女孩子?!累吗?俺帮你。”青年语气里不仅带着惊愕,还有同情:“如果你家离这儿不远,我可以帮你背回家。” “不,俺能行,俺已经习惯了。” “那你快走吧,站时间久了会累,累了靠墙站会……再见,小丫头,不打扰你了。”青年说着,大踏步向前走去。 小敏笑了,看着他岁数也不大,还喊别人小丫头,……他是那个男孩?!小敏蓦地想起了去年,她捡玉米秸时帮助过的那个男孩,一个非常机智的男孩,他叫家云。姚訾顺曾告诉她说:家云十四岁在古北口战场上打过鬼子,至今穿梭在抗日情报线上。从那以后,家云就是小敏心中的英雄。 想到这儿,小敏着急地转回身,她想再看看家云一眼,问问他是否还认识她?只见家云火急火燎的背影已经穿过了巷子,直奔青峰寺的方向而去。 不远处的一户门洞子里,正站着一个漂亮的女子,这个女子是妓院的莹霞姑娘。她俊秀的媚眼紧紧盯着家云的背影,看着家云的身影渐行渐远,她摇摇头,叹了口气,收回黯然伤神的目光,她看到了背上背着劈柴走在巷子里的小敏,她心生可怜。 巷子中间传来了零乱的脚步声,夹杂着说笑声。几个男人大摇大摆地走在前面,他们身后跟着几个女人,女人手里拉着孩子。他们有的肩上背着破筐子,有的一只手里拎着绳子,另一只手里攥着一把像月牙一样弯弯的刀,看样子他们是要上山砍柴,或者挖野菜。 小敏把双脚往边上挪了挪,给他们让出一条路,把背后的劈柴靠在旁边的墙上,站直了脊背,好舒服,那个家云说的一点不错,累了靠着墙歇歇,真想就这样靠着墙站着不再往前走,可是,还有小九儿,还有小白瓜等着她回家做饭吃。 几个女人擦着小敏身边走过,往前走了几步,好像想起了什么,她们扭头上上下下打量着小敏,嘴里嘀嘀咕咕:“这个丫头是苗家的童养媳,苗家儿子从青岛带回一个女子,这丫头没地方去,只好住进了白家,听说她是一孤儿,唉,可怜呀。” 另一个女人好奇地问:“她背着柴火去哪儿?白家的门已经过了。” “去苗家,她在苗家生活了三个月,那个苗家儿媳妇要她偿还三个月吃住的费用……” “苗家那个儿媳妇,一看就不是好东西。” 前面走着的男人猛地停下了脚步,回头怒目切齿地骂着他们的女人:“吃饱撑的,闲的没事做是吗?老娘们在一起就会说三道四,乱嚼舌头根,自己的肚子都填不饱,还有工夫议论别人,真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两天不骂提拎甩褂子……这天马上就冷了,山上的柴草不够抢,你们这帮臭娘们都不如一个孩子起得早。” 几个女人互相扯扯衣角,递了一个眼神,闭上了嘴巴。 苗简已接替了他父亲的工作,每天吃过早饭,背着手大摇大摆沿着大街走过,远远看着他的走姿很像苗先生,身上也穿着一件蓝色长褂,长褂很新,这是孙香香找裁缝铺子量身定做的。她本来想让她丈夫穿西服去学校工作,学校有规定,必须穿长袍,没办法,为了这份体面的工作,只能随乡入俗。 苗简已没有苗先生个子高,骨头架子也没有苗先生大,细瘦又矮小的身影,软绵无力,像是没睡好觉似的;头发梳的顺溜,不知抹了多少油,油光铮亮,没有阳光照在上面,也闪着玻璃花一样的碎光;刀削的脸颊,一个高挺的鼻梁直通额头,两条浓黑的眉毛重叠在鼻根上,忧心忡忡的样子;圆溜溜的眼珠子上戴着一副眼镜,那两个镜片上只有孙香香的影子。 苗简已有个性,一个自命不凡的性格,不只是因为他有一个人人羡慕的工作,是因为他在大城市上过学,并且成绩优异,还有一个漂亮又有钱的媳妇,这是他骄傲的资本,这也是他瞧不起邻里邻居的主要原因。 今儿,苗简已身穿他那件蓝大长衫,背着手在院子里走了几圈,往下一撩眼,衣襟下摆挂着几个灰不溜秋的泥点,弯腰拍打了几下;露出他腿上一条绸缎裤子,裤脚肥大,遮挡住了他一双不大的脚;脚上是白色的袜子,套在一双黑亮的皮鞋里。 站直身体,他伸了一个懒腰,打了一个哈欠。 “薛婶几点了?”这是他每天必问的一句话。 “少爷,快七点了。”薛婶踮着小脚追在他的屁股后面,小心翼翼地回答。 苗简已不到七点半不出门,他认真研究过,从家到学校走路半个小时,八点半上课,他预付出半个小时到学校喝几杯茶,与学校几个教员侃会大山。他只结交领导或者有一定家底和权利的人,他瞧不起那一些咬文嚼字的、穷困潦倒的教书匠,他们只会那点之乎者也;就像他瞧不上那一些穷邻居一样,不仅没有知识,更没有见识,只会蜷缩在无买卖的铺子里唉声叹息。这点他像极了他的老婆,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中午他一般在学校食堂吃饭,他懒得来回跑。孙香香也不让他回家,第一为了显示她丈夫不差钱,第二她有时候也出去吃饭,或者出去玩。荣婆子成了她的向导,带她去过日本料理店,带她去过舞厅和咖啡屋,带她进过大烟馆。 孙香香知道抽大烟的危害,她去大烟馆只为了认识日本人,她会见风使舵,更会溜须拍马屁,为了巴结日本人,她就像到处乱飞的苍蝇,闻到一丁点腥臭味就会扑过去。 “少爷,晚饭您想吃口什么?”薛婶想告诉苗简已:火房里没有米了,放学回来路上买点回家。她试探了几下不敢说。 听了薛婶的话,苗简已也不回头,举起一只手在他肩膀上晃了晃:“不用了,放学后,俺去酒馆喝点酒,你只管照顾好少奶奶就行了,问问她喜欢吃什么,你就做什么,不要整天熬玉米碴子粥,她喝腻了。” “少爷,火房里只有几斤棒子面……少奶奶说面馆里的面粉不能动,留着卖钱。”薛婶双手垂在裤子两边,卑躬屈膝,唯唯诺诺的样子。 “没有大米吗?少奶奶喜欢吃米饭,以前在青岛,她一天三顿都是米饭,瞅瞅,到了咱们苗家,一天都吃不上一顿米饭,你们就不怕少奶奶笑话咱们苗家穷吗?”苗简已不想听到薛婶在他跟前念叨吃的,不是不想,而是不敢听。他要面子,在孙香香面前他也要面子。苗家在青峰镇也算得上有头有脸的人家,还有一个面馆,而如今,有面馆却吃不饱饭,每天为了吃的劳神费力;有一份工作,却拿不回家一分钱,那点工资刚够他喝酒。 听着苗简已蛮横无理的话,薛婶心里别别扭扭,苗简已两口子就像不成熟的孩子,不仅需要别人伺候,还要别人想办法弄来好吃好喝的,填饱他们贪馋的肚子。这是什么道理?没有道理。无论苗简已说什么,薛婶也不敢反驳,那个少奶奶在屋里装睡,苗先生在他书房里坐着喝茶。 书房的窗户开着,厚重的窗扇在风里上下忽闪;擦得铮明瓦亮的玻璃,返照着杏树干枯凋零的影子;苗先生手里的茶已经凉了,没有一丝热气,往嘴边上送送,又拿开,把茶碗放到身旁的桌子上,想站起身来,又坐下。妻子活着时他很少发火,妻子死了,他更不想发火,发火没有任何意义,只会惹一肚子气,他生他儿子的气,快二十岁的人了,还念过十几年的学,现在又为人师表,不仅没有任何长进,甚至可以说没学会做人。 苗简已脸上露出急躁之色,他把一只手卡在腰上,把另只手握成拳头顶在窄窄的额头上,语气调高几分贝:“薛婶,苗家的事儿你找少奶奶商量,现在我爹也不管家里的事情。我吗?我有工作,我这份工作是苗家的最大收入,想保住这份工作,还要学会交际应酬,每天殚精竭虑,家里这点鸡毛蒜皮的事情最好不要来烦我,你去告诉那个丫头,让她把这个月分的大米都送来苗家。” “这,她也要吃饭呀……”这句话在薛婶嗓子眼里转转。 孙香香侧着身子面对着窗户躺在炕上,她一只手枕在耳门上,一双狐狸眼滴溜溜转着,院里苗简已和薛婶的身影、举止动作尽收她的眼底,两人的对话也飘进了她的耳朵里。 她翻了一个身,迟疑了片刻,忍不住从炕上爬了起来,穿着睡衣,趿拉着鞋子,扭捏着走到屋门口,把身体软绵绵地斜靠在门框上。 “薛婶,少爷说的话你没听懂吗?家里事情以后不允许再麻烦少爷,你跟我说就行,少爷让你告诉那个丫头,你就去告诉就行了,你还磨蹭什么?她不听,就让她小心点。”孙香香盛气凌人的话带着一股冷气。 孙香香最后一句话让苗先生坐不住了,他提着长褂下摆窜出了书房,站在屋檐下,吆喝了一声:“你们想做什么?丫头不欠咱们,你们、你们真的不知羞耻,都多大年龄了,还不如一个孩子,以后,丫头送来大米,苗家也不要,薛嫂,你去告诉丫头,以后不许她再往苗家送大米,柴草也不要,以后她与苗家没有任何关系。” “吆,公公大人,您这话说的轻巧,你们苗家没有任何东西招待儿媳妇,俺忍了,俺孙香香有肚量,谁让俺喜欢简已呢。话又说回来了,说得起媳妇就要养得起媳妇,你们苗家用什么养活媳妇呢?” “你?你不是苗家儿媳妇。你从哪儿来回哪儿去,我们苗家不欢迎你。” “吆,公公,您说了算吗?简已,简已,你先别走,你来评个理,你父亲这么说话对不对?” “俺没听清楚。”苗简已心里有点忌讳他的父亲,虽然他做不到安老怀少,他也不敢明着与他父亲犟嘴。 孙香香气哼哼跳到院子里,扑向苗简已哭天抹泪:“你,你忘恩负义,你忘了在青岛时,你走投无路时,俺怎么对你的,每天好吃好喝地伺候着你,每天……”孙香香故意揭开了苗简已“旧伤疤”。 这个伤疤时刻提醒着苗简已被家人“遗弃”时,是谁对他不离不弃? “爹,无论您认不认香香,她都是俺苗简已的媳妇,她称您一声公公,这层关系也就摆在这儿了,是一家人,您可不能胳膊肘往外拐,您的儿媳妇还要给咱们苗家传宗接代呢。” 苗简已这句话提醒了孙香香,她眼珠子一转计上心头,用右手捂住嘴巴,“咔喇咔喇”做出呕吐的样子。她知道苗简已是苗家的几代单传,公公再不待见她,也要为她肚子里的孩子着想。 苗先生很希望苗家后继有人,如果孙香香真的怀了他们苗家的孩子,心里或多或少感到点欣慰,由此,他吞吞吐吐半天没接上话茬,扭身又钻回了书房。 薛婶暗暗摇摇头,她心里很难过,苗先生真的变了,变得没有自己的主见,缺少了自我意识,被苗简已两口子牵着鼻子走。 苗简已惊喜地抱住孙香香的胳膊,眉欢眼笑:“你,你真的有了……”然后他扭脸向薛婶喊了一声:“薛婶,你还不快去把本少爷的话传达给那个丫头?” 孙香香装出害羞的样子垂下眼角,嗲声嗲气:“你抓疼俺了,俺也没去找郎中看看,不清楚,近段时间有点恶心、嘴馋。” 看着眼前这对狗男女光天化日之下搂搂抱抱,薛婶用衣袖遮着脸退着走了几步,转身准备离去。 孙香香挑起眉梢斜视着薛婶的背影,吼了一嗓子:“薛婶,不用你去了,还是俺亲自去吧。” (二) 小敏背着劈柴的身影出现在苗家面馆前,曲伯慌里慌张从台阶上跑了下来,伸出一双大手托住小敏背上的柴草,心疼地埋怨道:“丫头,来,慢点,放下,放下,多沉呀,以后不用再这样了,这段时间面馆有了收入,可以买劈柴……” 曲伯的话正好被走出面馆的孙香香听到了,一时她火冒三丈:“曲伯,您老真会说话,谁给您的权利替苗家说话的?这个丫头不捡劈柴,您去捡吗?是呀,面馆只有中午有点生意,其他空余时间您去山上砍劈柴,挺好的。” “少奶奶,你不要欺人太甚,你以为俺离开苗家没地方去吗?俺不干了,你另请高明吧。”曲伯把肩上毛巾抓到手里,拍打拍打他的裤子,大步跨上了台阶,绕过孙香香身旁窜进了面馆。 看着曲伯气急败坏的背影,孙香香冷笑了一声,心里说:你以为苗家面馆离开你曲老头就不转了?你想走快点走,走得慢了俺还不乐意呢。这几日孙香香去街上转了几圈,满大街都是找活的橱子,并且不要工钱,只要给个地角住,有口饭吃就行。由此她底气十足。 小敏不想与孙香香打招呼,她讨厌这个女人,不仅走路像一条蛇一样扭来扭去,说话看他人时:含情脉脉,丢眉弄色。 小敏刚要离去,孙香香在她头顶喊了一声人话:“丫头,你辛苦了。” “少奶奶好。”小敏只好站住脚步,向台阶上的孙香香弓弓腰。 孙香香的眼珠子向四周瞟了几眼,她想看看有没有人,这个时候,天刚亮,很少有铺子开门迎客。 “丫头,少奶奶我怀孕了,胃口不好,吃不下饭,我这张嘴呀,总想吃米饭。” “少奶奶,这个月没有大米,只有麦麸子,等分下来,俺马上给您送过来。” 听到小敏这么说,孙香香霎时暴跳如雷,声嘶力竭地吼着:“什么?什么意思?没有大米,麦麸子谁吃?你把大米给谁了?实话实说,准备给谁?你个死丫头,学会说谎话了,谁教你的?快说。” 听着孙香香磨牙凿齿的声音,小敏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冷战。风吹在她汗淋淋的衣服上,感觉到冷,一种不寒而栗的冷。偷偷往街道上撩一眼,这个时候街上没有几个人,有人想穿过苗家面馆门前,听到孙香香的声音,马上躲得远远的。旁边剃头铺子的门也关着。 孙香香也听说过日本军队缺粮食,以后供给商户的粮食也要限购,这买卖怎么做呀?本以为找个有文化、有点家底的男人就不用她再操心了,却事事不顺心不顺意,总遇到倒霉的事儿。 孙香香明知道是日本鬼子发起侵略战争引起的民不聊生,她不怨恨日本鬼子,她却恨眼前的顾小敏,这个丫头不仅有手艺,还照顾两个孩子,更能忍辱负重,街坊邻居每每谈起这个丫头都要夸奖一番,谴责她的不是,让她走在大街上抬不起头。想到这儿,孙香香抓起了墙角立着的顶门杠,向小敏低垂着的头砸下来。 躲在不远处的莹霞扯着嗓子惊叫了一声:“要杀人了。” 随着这声惊叫,剃头铺子的门“咣当”开了。 “少奶奶,这么早,您这是与谁说话呀?”瓢爷手里抓着扫帚出现在孙香香的眼前。 吓得孙香香连忙收起顶门杠藏在身后,声音颤栗:“瓢,瓢师傅,您早。” 瓢爷瞥了一眼小敏,故作惊讶地问:“丫头也在呀?正好,林太太让她老头送话给你,她看护你弟弟至少要八斤米,少了这个数,她不愿意,那个林老头羞于开口,没办法,这个坏人俺来当,谁让俺爷俩寄人篱下呢,丫头,对不住了,瓢爷不怕得罪人,一句话的事儿,你听着就是。”瓢爷举起右手,伸出大拇指和食指摆了一个八字。 听到瓢爷在铺子门口吆喝,宝儿从后院钻了出来,看到小敏低垂着头站在苗家面馆台阶下,像做错事的丫头,等着主子用皮鞭抽打,此刻孙香香手里没拿着皮鞭,拿着一根顶门杠,他又气又恨又心疼。他恨刁钻刻薄的孙香香,一个毒蝎心肠的女人;又气瓢爷不替小敏说好话,还用话故意气她;他心疼小敏太软弱,太善良。 宝儿窜到小敏的身边,嘴里咋呼着:“敏姐姐,林伯母让俺跟着你回家抱小九儿,咱们快走吧。” 孙香香张张嘴还想要说什么,宝儿拉起小敏的手一溜烟跑了,看着两个孩子远去的背影,气得她直跺脚,心里说:跑了和尚跑不了庙。 “少奶奶早,今儿稀奇,少奶奶怎么这么早就出来了?也是,早上空气好,弥河边上雾气清爽,心情也跟着大好。”瓢爷说着抡起了手里的扫帚在地上“唰唰唰”划拉了几下,刹那间,灰尘四处飘散。 孙香香一脸气恼,今儿瓢老头说话不中听,做事也不地道,她还在这儿站着呢,就暴土扬长地扫地,这不是秃头虱子明摆着讨厌她孙香香吗?可她心里还不想得罪瓢老头,不仅这个瓢老头在这条街上有一定的威信,还让大家伙儿器重,有什么事儿都愿意找他商量,让他出主意。再说得罪了他,苗家真的一个邻居也没有了。“瓢师傅,俺回了,简已该去学校了,俺去帮他收拾收拾,有时间咱们再聊。” 秋夜凉凉的,街灯阑珊,缓缓的风盘旋在街道巷尾。 曲伯的眼睛穿过敞着的店门,他看到瓢爷的身影向北而去,他也匆匆关了铺子门,不远不近跟在瓢爷的身后。 为什么跟踪瓢爷?曲伯自己也说不清楚,他心里不怎么喜欢瓢爷,也不愿意与瓢爷说话,除非两人走个头碰头,躲不开了,都是瓢爷先开口“曲大哥好”,他相应地点点头。 剃头铺子不忙的时候,瓢爷就站在门口与孙香香搭讪,一个台阶下,一个台阶上,两个人一唱一和旁若无人,就像在唱戏。不知道瓢爷是喜欢与女人套近乎呢?还是别有用意? 曲伯给瓢爷起了一个雅号:清末遗老,因为瓢爷至今还留了一条老鼠辫子。那条辫子,有时绕在他的脖子上,像一条没洗干净毛巾,灰不溜秋的;一会儿塞在他的后衣领里,鼓鼓囊囊的,远远看着像在他的肩膀上多了一个大包。 这个时候街上行人不多,一个个用肩膀和前胸夹着脑袋,生怕一不小心脑袋丢了。脚步贴着街边,身影落在旁边的墙上,好像没有声音的皮影戏,出场的是没有脑袋的、战战兢兢的、如履薄冰的人物;几个耀武扬威的警察,瞪着一双双警惕的大眼睛,在行人的脸上横扫着,生怕放过可疑之人。他们长得人模狗样,嘴里说着中国话,却替鬼子做事;躺在墙角旮旯里奄奄一息的、无家可归的、赤身裸体的流浪汉在“哼哼唧唧”,老天看不下去,让风扯着一层尘土与落叶盖在他们的身上。 瓢爷的脚步落在酒瓶胡同的“一文钱酒馆”门前,这儿离着狮子桥不远。酒瓶胡同,听这个奇怪的名字就知道这条胡同与酒瓶有关,是,这个胡同东西走向,西阔东窄,像一个露着底的酒瓶子;酒馆坐东朝西,门口和窗户横对着南北街,想入胡同必须穿过这家酒馆,其实呀,在这条胡同居住的都是酒馆的家人和朋友,没有外来户;这家酒馆自酿自卖,滞留的客人都是来品酒的,品酒的只花一文钱就能喝一两酒,想多掏钱多喝点,店掌柜的也不让喝,除非你打酒回家,在自己家里喝,喝个什么样子都与酒馆无关。遇到不讲理的客人,店掌柜的好言相劝,实在不行就按店里规矩办事,胡搅蛮缠之人从此以后不能再踏进本店。 店里伙计腰上系这围裙,手里抓着酒壶来回穿梭,几个喝完酒的主顾用手指摸摸黏在下巴颏上的酒滴,放进嘴里“砸吧砸吧”,余味没尽;有几个涨着红脸、敞着怀、晃着膀子从店里走出来,他们没醉,只是满足,满足这个光景下还能喝上一两酒,眯眯眼睛、打个酒嗝,嘴里哼着唧唧歪歪、不成调的小曲,颤颤巍巍离去。 柜台里的掌柜从手下的记账簿上抬起头,向那一些离去的背影喊了一嗓子:“客官您慢走,欢迎下次光临。”他刚要继续翻看账簿,一个熟悉的身影从店外踏了进来。 “瓢师傅,您好,您快请进。” “陈掌柜的,今儿准备二两老白干。”瓢爷把手伸进衣兜里,衣兜里传出铜板相撞的清脆声音。 “瓢爷,您这不是为难俺嘛?店里有规矩……” 瓢爷把眼角往店门口斜了斜,打断了陈掌柜的话:“今天俺带来一个朋友,请他与俺一起品尝一下老东家酿制的老白干。” “您,您两位?”陈掌柜的顺着瓢爷的眼神看过去,只见曲伯一脚台阶下,一脚台阶上,他的手扶着他的膝盖,前穹着身子向店里张望。 “喔,那不是苗家曲掌柜的吗?稀客稀客,您快请!”陈掌柜的从柜台里绕了出来,满脸热情。 曲伯一愣神,他心里暗暗骂道:这个老奸巨猾的瓢老头,一个清末遗老竟然深藏不漏,故意引俺来这儿喝酒,既来之则安之,谁怕谁? 瓢爷抬起一只大手把耷拉在胸前的老鼠辫子甩到了背后,向曲伯招招手:“曲大哥,快进来吧,不要娘们兮兮的,今儿咱们老哥俩喝二两。” 两个老头找了一个靠窗户的桌子坐下,抬起头就能看到南北街上的光景,路灯挂在木头电线杆子上,藏在高高的树干之间,撒下昏暗的光铺在地面上,折射在行人的身上;街那边是一条巷子,巷子头一家是妓院的后门。 “曲大哥,听说您要离开苗家,有这事吗?”瓢爷说话直入主题。 曲伯皱皱眉头,这一席话他还没跟任何人说过,今天早上他与孙香香怄气,向她飙了一嗓子。 “老弟想劝您一句,苗家正用人之际,再说苗先生是好人,为了他您也要忍着,苗简已还年轻,是愣头青,没经历过大事,早晚有他吃亏的那一天,就怕他跟着那两个女人走歪路,听说,那个老女人还给少奶奶介绍了日本人,不知这事是真是假?” 曲伯多聪明,他往前探探头,用一双大眼睛盯着瓢爷的脸,小声问:“这事俺没听说,她们在屋里说话,俺没跟着,俺也没有听墙根的习惯……您什么意思呢?您是让俺盯着点?” “哈哈哈哈曲大哥,来,喝酒,这酒呀慢点品,越品越有味道。”瓢爷嘴里打着哈哈。 曲伯暗暗猜测,眼前的瓢爷身份不一般?他是什么人呢?听他嘴里这一些话,可以肯定不是坏人。 瓢爷的目光有意无意投向窗外,两个萎靡不振的身影在幽暗的路灯下闪过,他们身后扭着那个老女人荣婆子。 瓢爷想起了今早上孙香香手里的顶门杠子,如果不是不知谁喊了一嗓子,不是他及时出现,丫头必遭伤害。根据他对那个女人的了解,那个女人不会善罢甘休,莫非她雇了荣婆子他们杀人?好阴险毒辣的女人。想到这儿,瓢爷“腾”站起身来,把酒杯送到嘴边,一仰脖子,一饮而尽,把空酒杯放在桌子上,眼睛盯着曲伯,说:“曲大哥,对不住了,俺先干为敬,老弟还有点事儿去做,您老慢点喝,赶明儿老弟再陪您好好喝。” 看着瓢爷刚坐下就要告辞,言词之间还带着焦灼不安,曲伯把手里的酒杯放在了桌子上,他的眼神抛向窗外的街道,他看到了碾着小脚的荣婆子由北向南而去的背影,这个老巫婆真不经念叨,说到她,她就真出现了,这么晚她这是去哪儿?她身旁走着的两个男人是什么人呀?看他们虚弱弱的身形像抽大烟的鬼。 瓢爷把一个铜板扔在陈掌柜的手边,低低说:“找几个人帮忙,去白家。” 瓢爷急冲冲迈出了酒馆,他与一个花枝招展的女人擦肩而过。 “瓢师傅,找您钱。”陈掌柜一边吆喝着,一边转身撩开柜台后面的布帘,向屋里两个年轻人招呼:“快,快跟着瓢爷走,从后门走……” ”陈掌柜的,您忙活什么呀,俺这个大活人站在这儿半天了,您没看见吗?”女子挥着手里的一块金丝手绢走近柜台。 浅浅的月光撒在白家的屋顶,冷冰冰的;跳跃的老鼠“叽叽叽”叫着从瓦片下蹿过,寻着躲在玉米秸里的蝗虫叫声而去;几条躲在墙角旮旯里的狗睁开了惺忪的眼角,偷窥着黑暗里的动静。 三个黑影出现在白家门口,他们行动诡异。 荣婆子在黑暗里招呼:“这儿有玉米秸,快,抱到屋门口。” “够了,用不了这么多。”一个男人尖细的声音。 “不够,多点多点。”荣婆子真是一条恶狼。 今天下午孙香香跑到了荣家,让荣婆子想办法杀掉顾小敏和小九儿。 “有多少好处?这可是杀人,还是两条人命,不,三条……弄不好要吃官司的。” “一条小金鱼。你不干,有人干。”孙香香说着竖起一根手指在荣婆子眼前飞快地晃着。 荣婆子的眼珠子变成了斗鸡眼,声音里带着激动:“小金鱼?!真的?!” “不瞒您说,在青岛俺是做……那一些男人都是当官的,他们一掷千金……” 荣婆子多狡猾呀,什么女人她没见过?第一次见到孙香香,她就知道孙香香不仅不是纯良女子,还是一个心狠手毒之人,与她臭味相投,如果她们二人沆瀣一气,定能做出一番大事。 荣婆子“扑通”把一双小脚跳到了地上,把坠着的烟荷包往烟杆上缠了几圈,忙不迭地说:“少奶奶敞亮,出手大方,这事儿俺干,俺干。” 就这样,荣婆子让她男人帮她找了两个大烟鬼,三个人趁夜色赶往白家。 “快,点火!”一片雾云笼罩在荣婆子的脸上,黑暗里她像一个青面獠牙的魔鬼。 一个男人从怀里颤颤抖抖掏出了火柴,他的手在哆嗦,怎么也划不着火。 “笨蛋!”荣婆子伸出爪子一把抢过火柴盒,“滋啦”一团小火苗映照在她杀气腾腾的脸上。 一个蒙面人“唰”从巷子里钻进了白家,直奔荣婆子。 荣婆子刚要举起手里的火柴,一个黑影在眼前一闪,吓得她身子一斜歪,手里燃烧的火柴差一点掉到地上,她不能让它掉,要掉也要掉到柴草上。荣婆子不愧是从世面上摸爬滚打过来的,她神乱心不乱,牢牢捏住燃烧的火柴杆,在来人大手横扫过来的一瞬间,“嗖”扔进了玉米秸,小小的火苗从玉米秸里钻出来,迎着一点风“腾”飞向了窗户。 小敏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到一座很大的房子,房子里有一个很大的院子,院子里有好多的屋子。 前院有一间宽敞明亮的堂屋,堂屋有三扇门,三扇门都开着,里面一把大椅子上坐着一个老太婆。 “不要偷懒!”她的声音厉害。 顺着老太婆的声音看过去,院里有一个姑娘好面熟,几颗晶莹莹的泪珠挂在她的眼角,那不是娘吗?小敏想喊娘,眼前仿佛有一张无形的网,把她与她的娘隔开了。 娘向她使劲摆动着双手,嘴里大声地喊着:“丫头,丫头,别过来,别过来……” 听着娘着急的呼唤,小敏猛地睁开了眼睛,一团火苗舔舐着窗棂,火光映红了屋子,吓得她尖叫:“小白瓜,小白瓜,快,着火了!快,跑!” 白家在一瞬间火光冲天,左邻右舍吓得窜出了家门,通寺巷一下乱成了一锅粥。 第七十八章三丫头病了 小敏病了,她在梦里沉睡。 母亲的故事就像走马灯似的在小敏的梦里出现,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就发生在眼前,活鲜活鲜的。 在河北一个小县城的街道上走着一个男人,他高高的个子,清瘦的身体,他的肩膀上坐着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小女孩头上梳着两个羊角辫,一边一根红头绳系成两个蝴蝶花,映着她的小脸很是俊秀。 天气很好,没有雾,没有雨,太阳没有出来,有丝风,风撩着女孩两根细细的辫子,前后游荡。 清晨的街道上,多了喧哗,小贩的吆喝声穿梭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五颜六色的布招牌插在各家店铺的门檐上,随风飘摇。 “爹,顾家还远吗?”这个小女孩就是顾小敏的母亲。因为生活所迫,父亲要把大女儿送去顾家做童养媳,这是几年前两家定下来的亲事,那个时候乔家还没有落败。 一路上,男人的脚步迈得很大、很快,他想用急冲冲的脚步忘记心里的烦恼与愁苦,他仿佛看到了哭哭啼啼的婆姨,不停地嘱咐:告诉亲家,孩子小不懂事儿,让她多多关照,慢慢引导;五岁的小女儿,大声地哭喊:姐姐,姐姐…… 男人的脸色阴着,他不知道顾家还能不能认这档子事儿。 他的眼角偶尔瞥向做早点的铺子,声音在喉咙里:“丫头,想吃点什么?饿吗?” 小丫头的兴趣都在街角捏泥人的摊位前,走过了,她扭着瘦细的脖子往后看,她看到了一个屠夫手里拿着刀,它的刀下是一头黑皮白花的猪,像真的一样,屠夫骑在猪的身上,像骑着一匹马,威风凛凛。 顾家是这一代有名的乡绅,家里有许多耕田,更有高大的房子、三进三出的院落。 男人拽着小丫头敲开了顾家黑漆漆、厚重的大门,一个门丁从里面探出头,男人向前一步,抱拳作揖,说明来意。 门丁点点头,说:“进来吧,老太太在堂屋等着呢。” 男人低头看看他身边的丫头,拉起她的小手,嘴里嘱咐着:“不要多说话,你婆婆问你什么就回答什么?见了她首先要跪下磕头……” 家丁带着他们父女二人绕过院里石基路,很快来到了堂屋门口,家丁站住脚步,回头压低声音说:“你们在这儿候会儿,别着急,老太太刚刚吃了早饭,丫鬟在屋里给她捯饬捯饬呢……毕竟这是她第一次与儿媳妇见面。” 男人暗暗高兴,他心里想,亲家把这事当回事儿,他的女儿以后在顾家定不会受委屈;看着在院子里来回穿梭的、忙碌的丫鬟与下人,顾家的生活很富裕,不仅不用担心饥一顿饱一顿,还风不着雨不着,挺好的。 不知过了多久,堂屋的门从里面打开了,门内出现了一个漂亮的丫鬟,丫鬟垂着头,脸上没有一丝笑。随着门的敞开,一缕阳光跑进了屋子,顺着往前延伸的光线看过去,大堂上座坐着一个四十多岁、愀然不乐的老女人,她头上的髽髻梳的很低,像一个灰不溜秋的棒槌,直棱棱、硬棒棒插在她高高的衣领之上,重重压在她的背上,不知她累不累?鬓角插着一朵鲜艳夺目的花,脸上擦着薄薄的胭脂水粉,一张瘦瓜脸,一双细细的眉眼,还有一个高挺的鼻梁,没有一点慈爱的模样;她一只手里攥着一根长烟杆,耷拉着厚厚的眼皮,用眼角瞥斜着她身旁的丫鬟,丫鬟急忙把手里的火柴点燃,双手捧着那点火苗,小心翼翼送到她的烟窝上。她腮帮子抽搐了一下,嘬嘬烟嘴,向上昂起脖子,吐了一口浓浓的烟雾;一会儿,她稍微弓一下腰,用没有攥着烟杆的手抓起一条腿放在另一条腿上,直接用手拍着那只盘着的脚,一切就绪,她才漫不经心往堂屋门口斜了一眼:“让他们父女进来吧。” 男人牵着小女孩的手跨过了堂屋门槛,拘谨地往前走了一步,停下脚步,嗫嗫嚅嚅:“大太太,您好,俺把丫头送来了。” “是吗?就这点丫头……” 堂屋门口外传来了两个男孩的嬉笑声,他们调皮捣蛋的眼神往屋里瞅着,用手指着小女孩,叽叽喳喳。一个岁数小点的男孩对身旁的高个男孩说:“大哥,这就是你的媳妇,这个小丫头还挺俊的。” “俺不要,这么小,没意思,二弟,把她给你吧。”他们互相推让着。在他们眼里,女孩就是一件商品,或者一块不甜的糖果。 小女孩想回头看看那两个男孩,她不敢,路上父亲嘱咐她不要饶舌多事,不要东张西望,她记住了。 男人局促不安地搓着一双大手,一时无语。突然他想起了什么,他抽出一只手猛地摁在小女孩的头上,嘴里嘀咕着:“快,快跪下,给你婆婆请安。” 小女孩“扑通”跪了下去,眼睛看着光滑的地面,小嘴里念着出门前母亲教给她的话:“婆婆,丫头给您请安了,祝婆婆福泰安康。” 狡猾的老女人鼻子里“哼”了一声,她心里很喜欢眼前唯唯诺诺的丫头,又多了一个不花钱的劳力。“这是老爷活着时候定下的亲事,没有办法的事情,那个时候你们乔家还很风光,而,现在呢?瞅瞅你们乔家,真是风水轮流转……既然送来了,俺也不能违背老爷的意思,这丫头就留在顾家吧,来人,把丫头带下去……” 中午开饭前,男人离开了,他把丫头一个人留在了顾家。 丫头双手捧着饭碗,拘束地看着眼前一张张陌生的脸,看着旁边一脸严肃的婆婆,她害怕,她想家,她的眼泪汪汪,不敢哭,把头深深垂着,眼睛盯着嘴巴下面的碗,碗里只有一点点米饭,没有一根菜。 “怎么了?晦气!”婆婆把手里筷子重重摔在饭桌上,脸色瞬间凛若冰霜,喉咙的话变得尖利:“一点规矩都没有,没有人说你什么,你这点小岁数,还要让我们看你的脸色吗?那还了得,来人,把丫头带下去……她这是闲的没事干,让她跟着下人一起干活,一起吃饭,不要让俺在饭桌上看见她……” 从此以后,丫头手里有了忙不完的事儿,洗刷马桶,洗衣服,伺候婆婆抽烟……从早上天不亮开始忙到夜晚张灯,还要给两个少爷熨烫衣服,烧洗脚水…………看着母亲在顾家忙碌的小身影小敏伤心哭啼…… 林伯母的手放在小敏的额头,嘴里念叨着:“这丫头病了,真的病了,额头摸摸烫手心,瓢老头没吃早饭就出门请郎中去了,怎么还没到?这一些人,给钱少了就磨蹭,这是一条命呀,……俺看丫头病得不轻,老头子,你去日本女人那儿说一声,别让人家挑咱们的理……” 小白瓜和宝儿围在小敏身边呼唤:“敏姐姐起来呀,起来喝鸡蛋粥。” 小敏一点也不想动,她也不习惯被别人伺候,她心里嘱咐着自己,快点起来,不能让大家着急。她的手试着寻找不热的炕沿,刺激一下发热的身体,一碰到那丝凉,就像烧红的铁钉碰到了冰碴,一股冷气袭击了身上的每个毛孔,她打了一个寒颤。 用手扶着炕艰难地坐起来,颤栗着手抓起宝儿递到嘴边的碗,把那点稀溜溜的汤“咕嘟咕嘟”灌进了肚子里。 抬起手背擦擦嘴角,她想对林伯母说句感谢的话,张张嘴没发出声音,她实在坐不住,她只想用被子把自己的小身体抱起来,像茧一样,即使那样她也冷。 郎中来了,他把药箱放在桌子上,撩起长袍衣襟,把他的身体塞进了炕边的椅子里,抓起小敏细瘦的胳膊诊脉,他一会儿皱皱眉头,一会儿啧啧嘴角,一会儿捋捋下巴颏上一缕灰白的胡须。 小白瓜和宝儿躲在门口外面扒着门框往屋里探头探脑,小脸上挂着担心。聪明的宝儿从郎中脸上看到了不好的征兆,他哭着窜出了屋子,直奔剃头铺子。看着宝儿哭着从院子里跑出来,瓢爷心里一颤,他没说话,从怀里掏出了烟斗。他觉得对不起大当家的赵山楮的嘱咐,没照顾好顾家三丫头,他惭愧。 站在郎中一旁的林伯满脸紧张,不错眼珠子瞅着郎中脸上的表情变化。 好一会儿,郎中歪着头盯着林伯,不紧不慢地问:“这丫头病了几天了?” “三天,不,今天她整整躺了五天了。”林伯向前伸出一个巴掌。 郎中摇头晃脑,道:“不像呀,这孩子的脉象很虚弱。” 林伯往前凑凑身子,嘴角哆嗦了一下:“您说,这丫头会好起来吗?” 郎中没有理睬林伯,他欠欠腰,身体前穹,伸出手扒开小敏的嘴巴,看了看小敏的舌头,然后他退了半步,煞有介事地说:“这丫头得了中伤寒,看状况,她不是病了一天两天了,至少十天以上了,这小小丫头,很能忍受……我先给开个方子,先吃两副药看看,看看能不能退了烧,只要退了烧就没有大碍。要不,就会有麻烦。” 吃了郎中的一副药,小敏烧没有退,即使不退烧,林伯母也让小白瓜帮她给小敏往嘴里灌药,苦苦的药汤子进了空空的胃里很是难受,小敏想不喝,想吐,耳边林伯母的声音里带着泪:“咽下去,丫头,咽下去就好了。给你一块冰糖,冰糖是甜的……”林伯母不知从哪儿拿出一块冰糖塞进了小敏的嘴里。 小敏喉咙里念叨着碎言碎语,又昏沉沉地睡着了。 天黑了,煤油灯的火苗在墙上跳跃。林伯母在小敏的头顶伤心念叨着:“给她灌下两副药了,怎么还不见起色呀?嘴里还胡言乱语,也不知她看到了什么?老头子,烧几张纸吧,折一根桃树枝抽抽邪气……”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两副药都吃下了,明天包好!”林伯两个字“包好”,说得那样响亮,他心里也没数,眼瞅着丫头躺了半个多月了,郎中来过了几个,他们都摇摇头叹口气,不情愿、又怕失去赚钱的机会,敷衍了事地开了几服药。 “丫头可能不行了,前几天还能喝口稀得,这三天什么也不吃,嘴里喊着娘,俺这心呀,凄凉凄凉的。应该把她的家人找来,来看看丫头,不能让她就这么孤零零走了。可怜的丫头呀,到咱们这儿没过一天好日子,这是怎么说的呢?” “你这个瞎老太婆,不要胡思乱想,更不要哭哭啼啼,那个瓢老头说再观察几天,他就去坊子矿区……听说丫头的家是那儿的,这事儿不要告诉任何人,听到没?” 夜深了,瓢爷站在院子里,月光撒在他的脸上,他紧锁眉头。侧耳听听每个屋子里的声音,林伯屋里没有声音,林伯两口子累了一天,睡着了。 东北屋里传来丫头的梦语,一声一声喊着“娘”,听着让人心生悲凉。瓢爷叹了口气:丫头一定是想家了。 前天他去一文钱酒馆,让陈掌柜的联系一下姚訾顺,陈掌柜的说姚訾顺他们去青丘火车站堵截鬼子的运输车,还没有回来。 姚訾顺曾说,没有他的命令不允许任何人去坊子矿区打扰顾庆坤,主要怕引起汉奸与鬼子的怀疑,怎么办?丫头病得不轻,丫头有亲人,两个姐姐在坊茨小镇,亲爹在坊子矿区,孩子生病,家里一个亲人都不在身边,怎么能说得过去?更何况这个丫头生死难料。想到这儿,瓢爷把手里烟斗揣进了怀里,咬咬牙:无论姚訾顺回来不回来,他都要跑一趟坊子碳矿区,走之前也要打个招呼。 想到这儿,瓢爷窜出了林家院子,他直奔一文钱酒馆。 瓢爷急匆匆的脚步落在一文钱酒馆台阶下,店里静悄悄的,好像没有客人。没有客人,为什么酒馆还不关门?瓢爷的大眼睛穿过门口,往店里柜台上扫了一眼,陈掌柜站在柜台里面,手里翻弄着账本,面无表情,似乎没有发现他。 瓢爷觉得事情不妙,转身想离去,想起躺在炕上奄奄一息的丫头,他又站住了脚步。 静默了片刻,陈掌柜从手里账本上抬起头,嘴里故意大声吆喝着:“荷花姑娘,你的老板没说让俺给她留一壶桂花酿?” 瓢爷一愣,陈掌柜的与谁说话呢?他往前抻抻脖子,顺着陈掌柜的眼神看过去,一个不到三十岁的女人坐在靠墙的桌子旁边,她的眼角盯着她手里的酒碗,听到陈掌柜呼唤她的名字,她的头扭向了柜台前,屋顶的灯光照在她的脸上,这是一张美丽的女人脸,皮肤很好,没有多少胭脂红,闪着细腻光滑的光;眉眼俊俏,泛着羞涩与腼腆;扬起温柔的笑脸,用手指缠着耳旁的刘海,掐着尖细的声音说:“陈掌柜的,这事儿俺差点忘了,半个多月前,俺老板就说了这句话,让您留下第一壶桂花酿,俺也告诉您了,您是不是贵人多忘事啊?还是那天您忙着去救火……”她的唇角落着两滴酒水,她回话的空隙舔了舔,咽了一下嗓子:“白家的那场火幸亏没烧死好人……” “哪里?那天俺没去,怎么能随便离开铺子,您那天不是看到俺在吗?” 瓢爷的脑袋飞快地转着,眼前的女人很面熟,似曾在哪儿见过,可,他的朋友里面没有女人。猛地,他想起那天晚上慌慌张张离开酒馆时与一个香气扑鼻的女人擦肩而过,难道那天是她?她为什么要说这席话?她看到了什么? “您没去,您不是让您两个伙计去了吗?”女人声音慢条斯理:“ 那天从您这儿出去,俺去了,看到了,看到了一切,很精彩…” “白家是邻居,在一条街上住着,低头不见抬头见,不帮忙良心说不过……”陈掌柜的偷偷瞄一眼店门口的瓢爷,他想让瓢爷快点离开。 “是,是这个道理,那个救火老头站在外面做什么?进来呀,陪着俺喝几口。”女人的眼珠子向店门口外面瞪了一眼,“来呀,老头,俺荷花不会吃了您,您站在外面发什么呆?” 瓢爷知道,这个时候他往回走不可能,只能硬着头皮往店里走。 他“哈哈哈”一笑,一抬大脚迈进了酒馆,直奔女人的酒桌。他也不回头看陈掌柜的,说:“陈掌柜的,给俺上酒,今儿俺陪着荷花小姐喝一两。” 瓢爷把长辫子往前襟里一塞,双手抓着裤腰往上提了提,“扑通”坐在了女人对面的凳子上。 “吆,您一点不害羞,在俺眼目前提裤子……”荷花用一块手巾捂着嘴角嘿嘿笑着。 “男人脱裤子您都见过了,还害羞俺这个老光棍提裤子吗?”瓢爷一挺胸膛,一副天不怕你不怕的表情,他心里明白,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陈掌柜的向店小二递了一个眼神,店小二转身从货柜上抓起一个酒碗,一手抓着酒壶走近瓢爷。 瓢爷向荷花面前的酒碗张望了一眼,一点酒水拖着头顶的灯光在碗底晃悠。“陈掌柜,今儿您破个例,给荷花姑娘再加一两酒,两人喝酒不能一个看一个喝吧?” “这?!店里老规矩不能破。”陈掌柜心里恨不得荷花喝醉了,如果她是敌人就一不做二不休,干掉她。但,不能操之过切,不知店外面还有没有她的人?这个情景下,他必须装出犹豫不决的样子。 “陈掌柜的,您也许没听说过俺的酒量,半醉荷花这名字听说过吧?”荷花向陈掌柜的抛了一个媚眼。 陈掌柜的心一哆嗦,这个名字他听说过,这个女人曾陪着日本人喝酒,把日本人都灌醉了,人称她半醉荷花,眼前的女人常常出入日本人的酒会,难道她是日本特务?不,她是对过妓院老板的妹妹,妓院老板是中国人,她自然也是中国人;难道她是汉奸?“给荷花小姐上酒。”陈掌柜喊了一声:“今儿本店为半醉荷花小姐破例一次,下不为例。” 瓢爷的大眼珠子警惕地向窗外扫视了几圈,这个时候,街道上没有一个人影,冷冷清清。 荷花把瓢爷的举动尽收眼底,她不动声色地扭着身子看着陈掌柜的,挑了挑眉眼,娇滴滴地说:“陈掌柜的,这个时候不会有客人来了,您让伙计上了铺板吧,俺与瓢老头安静喝几碗。” 荷花的话让在场的人大吃一惊,听口气,她对瓢爷很熟悉。 “来,瓢老头,咱们爷俩干了这一杯。”荷花说着端起酒碗一饮而尽,把空酒碗在瓢爷眼前一亮,放在桌子上,起身往后退了一步,右腿前弓,抱拳行礼:“吕安给二当家的瓢爷见礼。” 瓢爷一惊,“腾”从椅子上跳起身来,瞪大眼睛,仔细打量,他想笑,眼前的的确确是五当家的吕安,他真不愧是美男子,一身女人妆,他虽没有闭月羞花、沉鱼落雁之貌却美如冠玉。想想他离开蟠龙山去坊茨小镇已经过去两年多了,今儿他怎么突然出现在青峰镇? 吕安与杨同庆在坊茨小镇做面馆生意,一年前夏蝉接替了他的工作,他被赵山楮调回了蟠龙山,后来,姚訾顺了解到青峰镇妓院彤老板是国民党的人,曾是宋哲元府上的医务兵,吕安是宋哲元的通讯兵,那么他们一定认识,国共合作抗日时期,应该互相帮助,互相支持,就这样吕安来到了青峰镇,他与彤老板相认,彤老板没想到在青峰镇能见到吕安,她喜极而涕。 吕安与瓢爷推杯换盏狂饮了几杯,天涯地北地侃着大山,两人聊着聊着聊到了顾庆坤。 “俺准备去一趟坊子碳矿区……”瓢爷有点醉意,声音里带着沙哑 :“他的三丫头在俺身边,病了,躺了半个月了……俺没有照顾好她。” “顾家三丫头?她在青峰镇?那个那天您救的那个小女孩就是顾家三丫头?丫头病得很厉害吗?” “是,是呀。”想起命在旦夕的小敏,瓢爷一个六十来岁的老人泪眼婆娑。 “您不要着急,去坊子矿区来回走路两天的路程,只是怕路上不安全……不,您不能自己去,让俺吕安陪着瓢爷去,路上互相有个照应。” 第七十九章无奈之举 飒飒秋风吹动着天地,卷起漫漫灰尘,飘飘洒洒漂浮在半空。一辆带篷的马车“哒哒哒”驶出了青峰镇,一路往西北而去,枯枝烂叶在车轱辘下发出“沙啦沙啦”碾碎的声音。 车篷里坐着乡下女子装束的吕安,粗布长衣短褂,黑底绿枝红花,袖口落着几个不起眼的补丁;一条肥大缅裆裤,盖住他的大脚丫。 马车往前穿过了几个村子,踏上了一条崎岖不平的山路。越往前走离着坊子碳矿区越近,黑色煤烟乌泱泱从碳矿区升起来,一片片、一缕缕、一溜溜在头顶盘旋,缓缓落下,一切都似蒙了一层黑纱。黑的山包,每寸泥土、每块石头都黑得透亮,像涂了一层黑漆;黑的树木光秃秃的矗立在山上、山脚下,落满一地黑色的焦叶;矮矮的山包那边露出一个村子,残破不堪、歪歪斜斜的草屋在风里摇曳。 吕安掀起眼前的车帘,往外探着半拉身子,她头上系着一条宽大的、红色的三角巾,衬托着他细腻的脸,显得楚楚动人,他这一身打扮像极了一个回门的小媳妇。 “瓢爷,拐过前面山路往北就是石河村,咱们到那儿歇歇脚,可以吗?” “俺也正有此意。”手里拿着马鞭的瓢爷没有回身,他的眼睛盯着前面的路口。他今儿换了一套新衣服,一条黑色缅裆裤,裤腰上系着宽长的红色布腰带;一件灰布夹衣,落着几个补丁,补丁很整齐,这是丫头生病之前给他缝补的;夹衣外面是一件狼皮坎肩,这是蟠龙山大当家的分发给每个兄弟的,每人一件。这件坎肩已经看不清颜色,灰不溜秋的,昨天夜里他找出来擦洗了一遍,这个季节穿在身上能抵挡秋露的寒气。 “白天咱们到坊子煤矿也见不到他,他们煤井工人不到天黑不回家,下了班也要到酒馆坐半天,喘口气,喝几碗酒解解乏,这个俺知道。”瓢爷的眼神警惕地转向路边,压低声音:“有人跟着咱们……” “俺怎么没听见呢?”吕安大吃一惊,扔下手里的车帘,把头往车篷里一缩,身体靠在后车窗一侧,伸出两根手指捏起布帘的一个角,一丝混沌的光从车窗外面射进来,把头探过去,把眼睛穿过那点缝隙,远远的:一个黑色的小不点在山路上蹦跶,间歇停下脚步,肩膀贴着山体,小心翼翼往前抻抻细瘦的脖子,一眨眼窜出几百米;间或靠在一棵树下,蹑手蹑脚踢着脚下的乱石,看到没人注意他,他又变成了灵巧的猴子,小身体腾空而起,一双小脚踩着路旁的石块“嗖嗖”飞了起来;一会蹲在一块大石头旁边,看着马车走得慢了,一屁股坐在地上,把小脑袋斜歪在石壁上,像小大人似的唉声叹气。 “好像是那个小子,早上走的时候俺看到他还在睡着,真没想到他又在装睡,鬼机灵呢,一直盯着俺,从小跟着你们练了一身好轻功,也学会了插科打诨。唉,这是大当家的安排在俺身边的小管家婆,如果俺跟女人多聊几句,尤其跟那个苗家少奶奶多说一句话,他就会掰持俺好一会儿,把俺数落得脸红脖子粗。哈哈哈哈哈”瓢爷嘴里叨咕着,他心里说:这小子来的正是时候。 “您是说宝儿?!”吕安语气激动:“好几年没看到他了,他一定长高了……快停下,让他上来吧。” “不用,他是飞毛腿,跟你学的,你去了坊茨后,他每天都在练习,他昨天夜里也跟踪了俺……他来的正好,这一路上俺都在想,咱们两个大男人突然出现在顾家,必定引起怀疑,有他在,就会不一样,哈哈哈哈” “俺不是男人……瓢爷您不是也没认出俺吗?”吕安捂着嘴巴笑了。 “俺没正眼瞅你,如果像那一些臭男人动手动脚,你早就暴露了……前面有一家羊汤馆,咱们去那儿喝点羊汤,无论遇到什么事儿,起码肚子有食,身上有力气。等着夜色来临咱们再去找顾庆坤。”瓢爷举起胳膊打了一个哈欠:“那村子也许有地方休息一下,昨天一宿没睡,俺有点困。……村子里有好多闲置房子,随便找一家就可以眯会,希望不要遇到日本鬼子……这个时候,不可能碰到他们,粮食已经收完了,被他们抢完了,还有什么?只有那一座座破草屋,他们不稀罕。”瓢爷把手里的马鞭在半空“啪”甩了下,马车沿着羊汤馆门前的小路继续往村子里走。 羊汤馆的招牌在风里飘扬,三间石头屋子立在三岔路口,它不孤立,它的身后紧挨着几排茅草屋。有的屋子烟囱上缭绕着炊烟,那点白色的烟在黑色的空气里那么显眼;有的屋脊被风掀起随风摇荡,摔打着半截冷冰冰的烟囱,没有一点烟火气,那一些都是空屋子。 空屋里住着的村民在鬼子来之前已经跑光了,有的去外地投奔亲戚,有的跑进了城镇变成了乞丐,有的人不愿意住在屋里,怕鬼子窜进村子杀人放火,就跑上了山,躲在山洞里。 “瓢爷,为什么不停下来?”吕安撩开了车帘,往后扭着脖子,嘴里叨咕着:“羊汤馆已经过了。” “咱们要把马车藏在村子里面,不能停马路上,停路上太显眼,如果遇到鬼子,那就麻烦了。” “瓢爷,您不是说没有鬼子吗?这个时候鬼子不可能出来。” “小心驶得万年船。” “俺听您的,您老奸巨猾……”吕安知道瓢爷这个人不仅足智多谋、目达耳通,更心思缜密。 赵山楮曾说,瓢爷离开他,就像少了一半大脑,的确如此。出门办事,无论什么事儿,事不分大小,瓢爷都要提前留出后路,提前准备几个行动方案,如果这事一旦做不成怎么办?也要全身而退,绝不会因小失大。这就是蟠龙山弟兄们尊重瓢爷的主要原因。 马车驶进了羊汤馆后面的一条巷子,瞪大眼睛往前看几眼,地上有几串烂七八糟的脚印,几张纸钱和黑灰随风飘摇,看情景,这个村子办过丧事;有几家的大门紧紧关着,院里传出老人的絮叨、女人的责骂、孩子的嬉笑。 东边有户人家,大门洞还挺深,两扇门也还算整齐,门口靠东墙角有一根拴马桩;抬头往屋脊上瞄一眼,没有炊烟,只有几只鸟儿在低头啄食屋檐上的草种子;听听院里的声音,静悄悄的;往前看,南北有一条路擦着东山墙,路挺宽,路边有半米高的水沟,沟里的水是从村北的山包上流下来的,水面上漂浮着松树针叶;水沟不宽,往前蹿一步就能跃过去,一直往东跑下去,是一座山。 “好,就在这儿吧。”瓢爷跳下马车,牵着马脖子上的缰绳走到墙角的拴马桩。他一边把缰绳缠绕在拴马桩上,一边把锐利的目光投向不远处的墙角,嘿嘿一笑:“宝儿,累不累呀?” 藏在拐角的宝儿无精打采地、慢腾腾走了出来,撅着小嘴:“还是被瓢老爹发现了,太没劲了。” “不仅瓢爷发现了你,还有俺。”吕安跳下了马车,奔着小宝儿跑过去,一弯腰把宝儿抱了起来。“让俺看看宝儿,宝儿长高了,再高点、胖点,俺就抱不动了,哈哈哈。” “吕叔叔,昨天晚上,俺就看到了您……”宝儿看着吕安满脸的脂粉,嘿嘿笑了,用手指在吕安脸上抠了一下:“吕叔叔,像女人,美丽女人……” “不要闹了,隔墙有耳。”瓢爷故意把脸一耷拉:“小宝,你不听话就回去……把你吕叔脸上胭脂水粉抠没了,他还怎么演戏?弄脏了他的衣服,哪像个干干净净的小媳妇?待会你们娘俩还要去找顾庆坤呢。”他说着大踏步走近吕安,声音严肃:“放他下来,不要闹了,有工夫心思心思台词……马上去前面羊汤馆吃点饭填填肚子,再回到这儿休息一下。” 宝儿歪着小脑袋看着瓢爷的眼睛问:“真的,瓢老爹,您真的这样想的,俺宝儿来的是时候?您不生气,不会埋怨俺?” “嗯,老爹路上还想,如果有宝儿就好了……”看着宝儿瓢爷想起了小敏,也不知那个丫头怎么样了?她还在昏睡吗?“那个丫头好点了吗?” “今早上,林伯母给她灌了一碗药汤,喂了一点米粥,还给她一块冰糖……今早上,林伯伯上山了,他说要去折一根桃树枝……” “林家夫妇是好人……”瓢爷心里骤然生起一阵悲凉,一年前,林伯的二小子与巴爷一起失踪,这件事姚訾顺没有告诉林家,怕他们老两口伤心,那个林家老二还有一个年幼的孩子,还有一个每天期盼他回家的媳妇…… 石河村的羊汤馆是一家老店,老屋子,在战火燎原之时它还能屹立在这儿不容易。店里的凳子桌子都破旧不堪,旧漆斑斓,没看到新添置的家具,但,却感到温暖惬意;店里墙上墙皮多处脱落,露出里面灰色的砖和黑色石灰;柜台里有一个竖着的橱柜,上面放着碗筷和几个酒碗;旁边有几坛子老酒,坛子上的塞子下压着红绸子;柜台一侧,一个布帘把后厨与前厅隔开。 店掌柜的是一对三十多岁的夫妻,男的在后厨煮着羊汤,他的眼睛瞭一眼布帘后面的前厅,把手里的铁勺搁在锅沿上,耸耳听听外面的说话声;女的坐在前厅的柜台旁边,她身前是一个烤火烧的炉子,她手里抓着一个铁夹子,时不时用铁夹子翻动炉子里的火烧,火炉里的火映红了她的脸,她的双腮和鼻子都是猩红色。把烤熟的火烧夹出来,放在柜子上的簸斗里,借着这一刻抓起衣袖擦去额头与鼻尖上的一层汗珠子。 正是晌午时分,羊汤馆里还算热闹,几个石河村的人坐在那儿捧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羊汤,一边津津有味地嚼着,一边咕噜咕噜喝着,端起手边的酒碗,抿一口小酒,舔舔嘴唇,念叨着醉话:“今儿有钱今儿醉,说不定哪天尸首异处,咱们村子几个下煤矿的……上个月好好的,前天被那个监工埋进了废井里。” “哪儿说理去呀,那个监工是日本人身边的红人,他尽做缺德事,就不怕被冤魂缠身?”一个中年汉子跌脚捶胸:“如果俺有那个杀猪的本事,定会让他一刀毙命。” “唉,这个光景下,谁不想自个保命……” “不要说了,管住自己的嘴巴,好好喝汤……村子来了陌生人……”男掌柜的手里攥着长勺子从后厨窜了出来,他的眼角瞟向店外的马路。“大家小心一些。”他扔下这句话,向他女人递了一下眼神,一转身,一撩门帘又钻进了后厨。 女掌柜的把眼睛从炉子上移开,投向店门口外面,一个精神抖擞的老头、一个模样标致的女子、还有一个不苟言笑的小男孩,三个人不慌不忙走来。远远看着像是一家人,又不太像,尤其老头和那个窈窕女子不仅不般配,岁数上还有一定的差距。 女掌柜的从凳子上站起身,快步走到门口,把两扇门往两边推了推,用腰里围裙擦擦双手,仰起温和的笑脸:“客官,你们从哪儿来?路上辛苦了,快请进。” 瓢爷一抱拳,敦厚地笑了笑:“老板娘,我们一家三口想在您家店里歇歇脚……” “欢迎欢迎。”女掌柜的满脸热情,她退着走了一步,把身体靠在门槛右侧,给瓢爷他们让出一条路,用左手往屋里指着,做出一个请的动作。 吕安扭捏着腰身擦过女掌柜的身边,他的眼神趁机在她的身上扫过,这是一个干练的女人,一双杏眼,一颦一笑皆精明;头上两条辫子盘在后脑勺上,层层叠叠拼在一起,上面插着一根银制簪子,簪头上坠着一串羽毛流苏,摇在她的右侧耳后;上身一件蓝底紫花、厚布斜襟、半截长褂,衣摆扫在膝盖之上;下身是一条肥大的直筒裤,盖住一双棕色绣花鞋。 女掌柜的感觉到吕安在看她,她脸露羞涩,把目光转向墙边的空闲桌子,说:“您们随便坐,都很干净,俺刚刚擦过了……” 屋外的风挟持着纷飞的树叶,被两扇门与关闭的窗户挡住,焦躁不安地拍打着窗棂与门板;天气还没有那么冷,室内比外面暖和多了,一踏进屋子,一股带着膻腥味的热浪迎面而来。 瓢爷看看吕安,拉起宝儿走近一张靠墙的桌子,撩起后衣襟准备坐下,乘隙,他环顾四周,这是他的习惯,每到一个陌生的地方,他都要把看到的、没看到的,过一遍脑子。最后,他的眼神落在柜台旁边的一排酒坛子上,一文钱酒馆的几个酒坛子夹在其中,对于别的客人来说也许不会在意,而,对于瓢爷来说不一样,那几坛酒那么明显,又那么亲切。 坐在另一张桌子旁的石河村村民,偷偷瞥一眼瓢爷他们,然后飞快侧过身子去,眼睛紧紧盯着窗外,嘴里嚼着一星点的肉渣子,悄悄议论着:“这一家三口不想没钱的主,可,有钱人一般不会走咱们这个兔子不拉屎的地方,他们这是去哪儿?看样子不是从坊子碳矿区出来的,他们身上还没有黏上煤灰……” “客官,先喝口水,您这是去哪儿呀?”女掌柜的从柜台上抓起一把茶壶走近瓢爷他们,关切地问:“这山路不好走,一定累坏了吧?先喝口热水,润润嗓子。” 瓢爷心里说,他刚刚赶着马车碾着她家门前经过,店里只要长眼睛的都看见了,她不可能没有发现,她刻意这样问,想探探他们的底细、还是探探他们的去向?这个女掌柜的不简单。 “俺一家三口来串个门,亲戚不在家,俺把马车停在了村子里,待会吃了饭再回去看看,看看亲戚回来了没有?老板娘,来三碗羊汤,六个火烧。” “好,客官说话敞亮,俺这就让俺当家的给您煮三碗羊汤……”女掌柜的说着向柜台后面走去,她的脚步停在布帘前,把头和上半身倾斜进了后厨,嘴里喊着:“当家的,来了三个客人,需要三碗羊汤,你多放点肉,三个人都是大肚量。” 天黑的时候,吕安带着宝儿溜进了坊子矿区的居民区。灰暗的路灯照在坑坑洼洼的街道上,地面上流淌着黑色的泥浆,鞋子落在上面溅起一裤脚的泥水,像是刚刚下过雨似的;几个醉二马三的矿工晃悠悠、深一脚浅一脚走在墙角边上。 一个醉汉拖着虚弱不堪的身体,有气无力地向前走着,吕安拉着小宝儿追在他的身后,看着他磨磨蹭蹭的脚步,吕安心里着急,他往前疾走几步超过了醉汉,停下脚步,扭脸看着醉汉问:“大哥,请问一下,顾家住在哪个巷子?” 听到女人的问话声,醉汉晃悠悠站住身体,一只手摸索着扶住身旁的篱笆墙,另一只手抿抿额头烂七八糟的刘海,用怪异的眼神打量着吕安,问:“你们,你们是外地来的吧?也是,我们这儿谁不认识顾家?谁不认识虎皮……他就在身后,我们刚刚一起在酒馆喝了酒,你们找他有事吗?” 听说顾庆坤就在身后,吕安没时间与醉汉多说话,他拉起小宝儿沿着街道往后面跑去。 看着吕安和宝儿急匆匆离去的背影,醉汉眉头紧皱,嘴里自言自语:这么晚,一个女人带着一个男孩找顾庆坤,这是唱的哪一出?唉,无论发生什么,就是顾庆坤在外面有女人、有孩子也不稀奇,他炕上那个女人长得不仅丑,还老,嫁给他也没生下一儿半女……看着那个男孩七八岁的年龄,莫非他顾庆坤早就有了相好的了? 这时,一个高个子汉子赤露着上身,一件衣服搭在他的肩头,一条缅裆裤挽着高高的裤腿,“扑腾扑腾”赤裸着一双大脚,由远而近,看那形态就是顾庆坤,吕安在坊茨小镇见过顾庆坤,他认得。 “顾大哥!”吕安跑向顾庆坤。 顾庆坤站住了脚步,他慌乱地从肩膀上扯下衣服,飞快地穿到身上。眼前站着一个秀气的、陌生的女子,她手里拉着一个小男孩,哪儿来的女子?她还知道他的名字,他不认识她呀。 就在顾庆坤发愣的时候,身后的路口传来了滑竿“吱扭扭”的声音,还有四个人的脚丫踩着滑溜溜的泥浆,“吭哧吭哧”大口喘着粗气。 顾庆坤机警地往身后瞅了瞅,转回身看着吕安,张张嘴巴想说什么,什么也没说出口,他不知道眼前的女人是敌是友。 吕安立即想到,来人不是鬼子就是二鬼子,只有他们的身体娇贵,不被人抬着走不了路。 “你,你这个得鱼忘筌的男人,你不是说你婆姨死了就娶俺吗?俺等啊等啊,等了七年,你儿子都七岁了,你……宝儿,快,快喊爹。”吕安在宝儿胳膊上拧了一下。宝儿多聪明,他向前一步“扑通”跪在顾庆坤的眼前,一双小手扯着顾庆坤腿上的破裤子,小脸上流着泪,嘴里喊着:“爹,您不能不认俺呀,俺是您的儿子宝儿……” 顾庆坤一下蒙了,他双手往上提提裤腰,再不提他的裤子,裤子就会被宝儿拽到屁股下面了。 “这怎么说的,快起来,快起来,你们怎么这么……”顾庆坤急得张口结舌,两只大手无处安放。 “停下来,停下来,哪是谁在那儿?”张喜篷的声音从后面的岔路口传来:“那不是虎皮吗?他身边的女人是谁?”张喜篷用手里的枪口顶顶头上的礼帽,把一双小眼睛瞪圆,他早听到宝儿的声声呼唤,他的脑袋飞快地转着:还真小看了顾庆坤,他在外面还养着女人,他一个穷鬼哪儿有那些闲钱?这事蹊跷。 前面抬轿子的问:“张爷,咱们不去红房子了吗?” “废话!不长眼,待会儿再说。”张喜篷尖着嗓子骂了一声,他这一嗓子也是为了让顾庆坤听到。 吕安扑向顾庆坤,抓着顾庆坤的一条胳膊,低低说:“顾大哥,俺是吕安。” 顾庆坤心里咯噔一下,吕安不是赵山楮的兄弟吗,他这个时候来坊子碳矿区做什么?近段时间没有接到新的任务呀。 “吕小姐,您快走吧,不要让俺家婆姨看见你们母子,如果让她知道俺外面还有你们母子俩,以后俺的日子没法过呀。”顾庆坤心里想笑,他知道这个时候不是笑的时候,张喜篷很狡猾,这出戏自己不会演,也要陪着吕安演下去。 “俺不走,俺不走,俺给你生了一个儿子,你不是就喜欢儿子吗?俺就来要个名分,其他的俺不要。” “这?!你不是让俺为难吗?你家的生活比俺这个矿区强百倍,俺害怕你爹骂俺,俺不敢呀……” “是,俺石河村子比您这个矿区好多了,谁让俺喜欢你呢?你的性格俺吕晴晴喜欢。” 顾庆坤从吕安这句话得到两个信息,第一吕安他们在石河村落脚,第二他此时名字吕晴晴。 “虎皮呀,这是谁呀?”张喜篷的滑竿停在了顾庆坤的身旁。 “喔,张爷,这么晚了,您还在工作?辛苦了。”顾庆坤故作惊愕,向前一步,双手抱拳,低垂眼角,难为情地说:“张爷,不好意思,这事情俺本想隐瞒过去,隐瞒几年算几年,没想到,这个女人不甘寂寞,还是找来了。” 张喜篷阴森森的眼神在吕安和宝儿身上打量着,眼前的女子的确漂亮,朦朦胧胧的街灯照在她的脸上,她的鼻尖上闪着几颗汗珠子,两片红云落在光滑的脸颊,一双眉眼透着妩媚,没想到,顾庆坤还有如此艳遇。再看跪在泥水里的男孩,圆鼓鼓的脸,一双大眼睛,一个不高的鼻梁,还真与顾庆坤有几分相似。 “虎皮呀,她是哪家女子?你们认识多少年了?”张喜篷嚚猾与猥琐的眼珠子一直盯在吕安的脸上。吕安故作害羞地垂下眼帘,扭着肩膀,用一块手绢捂着半张脸。 顾庆坤往前又走了一步,靠近张喜篷坐着的滑竿,声音压得很低:“张爷,这句话,不好意思说,那个时候,俺的结发妻子生病躺在炕上,俺心情不好,身边又缺女人,那天张爷您放俺假,俺去石河村吕家杀猪,与吕家没出阁的大丫头睡了一晚上……没想到,她怀了俺的娃娃,他爹嫌弃俺穷,说什么下煤井的没有生命保障,所以,这事不了了之……”顾庆坤为自己这一些话臊得慌,两个大男人怎么也不会生出孩子呀,没有办法,他必须硬着头皮编下去、骗下去。 张喜篷一只手掂着他的那支手枪,他的一只手拽着耳朵,故意嚷嚷着:“虎皮呀,你的声音太小了,俺听不清,大点声音,这事热闹,这事儿不能让俺一个人听,走,到你家去让你那个爱吃醋的婆姨听听……” “不,不行,张爷,您这不是要俺好看吗?这件事怎么能让俺家里那个母夜叉知道?不行,万万不行。”顾庆坤惊惶地摆手摇头。 “不行也要行,否则……”张喜篷把他手里的枪掉了一个方向,把枪口举到嘴边吹了吹,狠毒的眼神瞄着宝儿,阴阳怪气地说:“这枪吃惯人肉了,一时不吃就冒火,你虎皮不会想往俺枪口上送个人吧?” 听到张喜篷这一席残忍的话,顾庆坤恨不得一刀宰了张喜篷。从日本鬼子霸占了坊子碳矿,张喜篷依附日本鬼子势力横行霸道,都忘记了他是谁?每天纵着膀子横行,肩骨越来越高,短细的脖子几乎顶不动他的圆脑袋,必须用双肩扛着;挺着肚子走路,肚子越来越大;一双大眼睛像吃人的煤井,看着哪个不顺眼,无论何时何地都要放几枪,震慑一下躁动的工人,显示一下他的威风。 “不,张爷,您枪下留人。”顾庆坤用宽大的身体护住宝儿。他知道眼前不是杀张喜篷的时候,必须暂时装出害怕又毕恭毕敬的样子,嘴里哀求着:“张爷,这孩子是俺虎皮的儿子,唯一的儿子,您可不能吓唬俺,俺虎皮怎么说都是张爷的朋友,哪次出去都没有忘了张爷您,这么多年的交情,俺一直非常珍惜张爷对俺的关照,眼前的女人跟俺……跟俺虎皮睡过,还给俺生了儿子,您说,她们娘俩在俺心里能没有分量吗?”顾庆坤用话提醒张喜篷,如果您真的做出过激行为,俺顾庆坤决不会视而不见。 张喜篷不怕任何人,不怕任何事,他怕死,他怕不要命的人给他暗枪子,他也知道,这么多年顾庆坤如果有杀他之心,他不可能活着,眼前自己也只是吓唬一下顾庆坤,但,眼前的母子两人是否是石河村子的人,还需要调查。如果这样简单地放她们走也不可能,他必须让陈桂花见见这个女人,是真是假一眼就能见分明;假如是真的,两个女人见面能发生什么故事呢?一定很热闹。 “虎皮呀,俺正好想去你家坐坐,咱们一起走吧。”张喜篷坐正身体,把后背往椅子上一靠,翘起二郎腿,喊了一声:“去顾家!” 张喜篷的话音一落,四个打手抓起轿杆往肩膀上一搭,撂开大脚丫“吧唧吧唧”横撞过顾庆坤的身旁。 顾庆坤把脚丫往路旁移了移,看着张喜篷坐着滑竿一摇一晃的身体,咬咬牙,心里狠狠骂了几个字:先让你蹦哒几天,早晚让你变成一头死猪。 吕安不了解陈桂花,但,他知道顾庆坤是好人,他的老婆也不会差到哪儿去,他心里不害怕去顾家;顾庆坤不怕陈桂花吃醋,就怕她不吃醋,毕竟他们之间只有夫妻之名无夫妻之实。 “虎皮呀,走呀,愣着做什么?”张喜篷在滑竿上扭扭肥胖的脑袋,白楞了顾庆坤一眼,看到顾庆坤站在原地没动,他以为顾庆坤害怕了。 顾家,陈桂花披着一头刚洗的、灰白的长发在屋里走着,内间传来傻女儿的呼噜声。她走到炕边,弯腰从笤帚上掐了一根竹苗子,靠近墙边挂着的煤油灯,把灯摘下来,用竹苗挑亮那点火花,用一只手掌护着那点灯火,一只手提着灯绳,走出内屋,把灯挂到一进门的灶台上面。 她蹲下身子往灶里添了一把劈柴,瞬间,火苗映红了屋子,木头锅盖上升腾着滚滚蒸汽,锅里熥着她和顾庆坤的饭。本来,顾庆坤不让她等他吃晚饭,有时候他和工友去喝酒,不定什么时候回家,他说让她们娘俩早早吃饭,早早休息,给他留着门,留口吃的就行。顾庆坤怎么说也是一家之主,不等他一起吃饭过不去,再说,陈桂花也愿意等他一起吃饭,一起聊聊最近有多少矿工离开了坊子煤井参加了抗日队伍,听听抗日组织还有什么打算。 灯花与灶里的火光照进了院子,院子靠墙放着的铝制的洗衣盆在风里“叮当叮当”转悠,水井旁边的木桶里泛着蓝清清的光,两扇单薄的院门“咣当咣当”响着。 仔细听听,院门外没有顾庆坤的大脚步声,她皱皱眉头,扭脸看看墙上跳动的灯花,每天张着灯等着顾庆坤回家成了她的习惯,无论多晚,只要他平安回来,她的心就会踏实。 她想起了她的丈夫,一个父亲,一个勇敢又坚强的男人,致死都在保护他的同志,无论经受鬼子多大的酷刑,他都咬紧牙关,一问三不知。张喜篷他们砍去了他的双腿,还让她去看他,看着浑身是血的丈夫,看着一个英俊潇洒的男人被折磨的面目皆非,她哭了,她心疼。丈夫抚摸着她的头,用微弱的声音嘱咐她:“不要哭,我一个人死了,还有好多人活着,他们会替我报仇,你也要好好活着,有一天有一个男人找你,你就跟着他,也要保护他,他会带领大家走出黑暗,走向光明,明白吗?”她摇摇头,她心里不会接受任何男人,她爱她的丈夫,丈夫就是她的一座山,这座山就是她的依靠,她不能没有他。 “鬼子和张喜篷不会让我活着,你要听话,我的事不要告诉傻女儿,她不明白最好,让她好好活着……你也要好好活着,要团结新的力量,保护那个男人,答应我……” 她丈夫牺牲后,没想到来找她的是顾庆坤,一个打老婆很出名的男人,一个喜欢吹牛喝酒的男人……当她和他住在一个屋檐下,她了解了他,他也是一个有勇有谋的、正义凛然的男人。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了张喜篷的声音:“弟妹在家吗?” 陈桂花一激灵,这么晚了张喜篷来顾家做什么? 陈桂花的脚步迟疑了一下,抬起手理理鬓角的头发,整整衣襟,问了一声:“谁呀?” “是张爷到咱们顾家看看……”顾庆坤抢先一步跨上了台阶,他想先进屋与陈桂花嘱咐几句。 坐在滑竿上的张喜篷挑挑眉梢,晃晃腮帮子,嗓子眼里“哼”了一声:“虎皮呀,你着什么急呀?” 顾庆坤战战兢兢退到台阶下,靠近张喜篷,双手合十,近乎哀求:“张爷,您先请!拜托张爷,您替俺多说好话。” 门开了,陈桂花的一身打扮让在场的人心惊肉跳,她身穿一套白乎乎的衣服,钗横鬓乱,直挺挺、细瘦瘦的身体立在门内,面无表情。 站在前面的四个打手连连后退,好像看到了鬼,不是滑竿挡着,他们定会抱头鼠窜;张喜篷情不自禁把翘着的二郎腿放了下来,身体往后一趔趄“咣当”靠在竹椅子背上。 看着门口外面站着黑压压一堆人,陈桂花脸露惊愕,她把两扇门又向两边开了开,屋里灶火的光穿过院子,映在门口所有人的脸上,虽然不算清楚,她也看到了:门口外,张喜篷坐在滑竿里,蜷缩着身体;四个打手站在滑竿两侧,脸露惊慌;顾庆坤身旁有两个陌生人,一个六七岁、虎头虎脑的男孩,男孩身后站着一个俊秀的女子。 “哼,这么晚了,你又去哪儿喝酒了?”陈桂花这句话是对顾庆坤说的,她对张喜篷从没有好脸色,毕竟张喜篷亲手杀死了她的丈夫。 张喜篷也知道这点,如果陈桂花对他笑脸相迎,他反而不适应,甚至会怀疑。 “弟妹,让大家进屋聊聊,不能让远道而来的客人站门外吧?” 坐在滑竿里的张喜篷说着把一只手掌往前一挥,向身旁打手吼了一嗓子:“扶俺下去!” 一个打手弓着腰往前一步,伸出一条胳膊,谄媚阿谀:“张爷,慢点,您慢点,这天黑,路又不好走。” 陈桂花白楞了一眼张喜篷,调转身体往院里走,她脑袋里飞快地转着,那个女人是谁?那个男孩是谁?张喜篷说远道而来,远道而来从哪儿来?顾庆坤一点信息也没有透露给她,可是,那个孩子的小手被顾庆坤攥在手里,难道那个孩子是顾庆坤和那个女人的?不可能。顾庆坤一次也没有在她面前提起她们母子,如果是,顾庆坤不至于向她一个名誉妻子隐瞒这件事。那个女人是来找顾庆坤的一点不假,她是谁?是姚訾顺的人,她来找顾庆坤被张喜篷看到了?只有这个原因说得通,那么张喜篷来顾家是来看光景的? 想到这儿,陈桂花扭转身,背对着屋子里的火光站着,一双紧凑的眼睛里冒着寒光,直视着院门口;她披头散发的影子反照在墙上,张牙舞爪,好像吃人的巫婆:“顾庆坤,俺问你,这对母子是什么人?她们到咱们家来做什么?” 门口外面的顾庆坤,锁紧双肩,像犯错误的小孩子,嘴里吞吞吐吐:“老婆,老婆,对不起,俺没跟您说实话,她们娘俩是俺在石河村认识的,比认识你还早……” “认识她们早,为什么还要娶俺?说,不说,这个家不允许你再踏进半步……”陈桂花吼着吼着泪流满面,“俺陈桂花怎么这么命苦,老天呀,您看见了吗?俺母女在他一个杀猪的心里算是什么呀?因为他岁数小,俺事事迁就他,随他出去喝酒……他还骗俺……” “弟妹,这不很正常嘛?你嫁给虎皮的时候就应该想到,是一个男人也不会每天对着一个老女人……”张喜篷大着胆子挺挺胸,把手里的枪在眼前晃晃,如果没有这点铁东西壮胆,他也害怕,害怕陈桂花把火气发泄在他的身上。 陈桂花假装没有听到张喜篷说什么,她趔趔趄趄扑向院门口,嘴里不依不饶:“谁都欺负俺孤儿寡母,老天呀,这是为什么?嫌弃俺岁数大,你早说呀,你们是把俺娘俩当成了挣钱的丫鬟了吗?伺候你吃穿,冬天热汤热菜端到你的面前,夏天小蒲扇给你忽闪着……这么多年你顾庆坤没攥下一分钱,原来养着年轻的女人……你们以为俺陈桂花好欺负吗?你们错了……滚,不要让俺看到你们。” “大姐,您听俺说,俺认识顾大哥比您早,还,还给他生了一个儿子,您呢?您嫁给他这么多年了,生孩子了吗?”吕安昂起头,撇着嘴巴故意尖着声音吵吵:“该走的是你这个老女人。” 陈桂花知道,眼前的女人希望她再使劲闹一下,他们就可以顺利脱身。 “俺,俺……”陈桂花弯下腰在院里找着顺手的家伙,她看到了在风里转悠的铝盆,铝盆打人不疼,她猛地抓在手里,举过头顶,狠狠摔向顾庆坤,破口大骂:“滚,忘恩负义的东西,以后这个家你再敢踏进一步,俺砸断你的腿。” 吕安躲在顾庆坤身后哭哭啼啼,嘴里娇滴滴地埋怨着:“瞅瞅您,一个男人,怎么这么窝囊?您快说句话呀……” “您让俺说什么?俺们是办过酒席的,张爷也是俺的见证人,更有媒妁之言……” “你是说我们没有媒妁之言?是偷人……你,你,气死俺了,俺带着儿子来投靠你,你竟然做潘仁美……”吕安抓起小宝儿的手,“走,这个爹不是你爹,他不认咱们娘俩也好,咱们走……” 顾家院门的光景被躲在不远处的瓢爷看在眼里,笑在心里。 看着吕安拉着小宝儿要走,顾庆坤心里也清楚,吕安不会无缘无故来坊子碳矿区,一定有事要说,看情景没时间说,但,他必须跟着吕安走一趟,想到这儿他向张喜篷招招手,颌首低眉:“张爷,俺,俺,您看,俺喜欢儿子,您是知道的……” 坊子碳矿区哪个人不知道顾庆坤喜欢儿子都到了疯狂地步,为了儿子他一连送走了两个女儿,还有一个女儿在郭家庄许家做丫鬟,他是指望陈桂华给他生个儿子,至今这个陈桂花没给他生下一儿半女。 张喜篷向顾庆坤摆摆手,意思是说:去吧。顾庆坤双手作揖,深深给张喜篷鞠躬,说:“张爷的恩情俺顾庆坤没齿难忘,回来俺定上门感谢。” 第八十章燃烧的怒火 顾庆坤向院里瞭了一眼,没说话,一转身,追着吕安与小宝的身影而去。 陈桂花像点着了的炮竹,她一只手掐着腰,一只手指着顾庆坤的背影,一只脚丫在地上蹦着,切齿痛恨地骂着,骂顾庆坤反面无情、朝秦暮楚……甚至还有更难听的背槽抛粪 一旁的张喜篷嗓子眼里“哼”了一声,他漫不经心往屋里斜睨了一眼,灶火里的火苗舔舐着通红的锅底,就像烧红的烙铁,烙在那一些想造反的矿工身上,嗞着肉烤焦的味道,在院里飘荡;又像一双憎恨的眼睛冒着怒火,直勾勾盯着他。 张喜篷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冷战,他的身体后退了几步,使劲摇摇松垮垮的下巴,眨巴眨巴眼睛,凝神静气竖起耳朵,院里只有像疯子般的陈桂花在嗥叫,还有风拍打着两扇岌岌可危的门板“咣当咣当”声。 他把手里的枪向着屋里晃了晃,用眼角瞥了身旁打手一眼,那个打手慌忙弓下腰,把一条胳膊伸给他。 张喜篷急赖赖薅住打手的胳膊,把一双阴毒的眼珠子投向陈桂花,拧拧眉头,心里说:丑女人,如果这事跟我演戏,看我回来怎么收拾你?我必定砍下你的腿,与你死鬼丈夫去作伴吧。 迈出院子,张喜篷把他臃肿的身体塞进了滑竿上的椅子里,狠巴巴吐出一个字:“走……” “去哪?张爷。”前面抬轿子一边从地上抓起滑竿,一边小心翼翼问:“去红房子吗?” “去石河村__快走!”张喜篷用手里的枪顶着前面抬轿子的脊梁骨,厉声呵斥:“走__” 看着张喜篷几个人扬威耀武离去的身影,陈桂花心里只能默默祈祷:希望她们母子二人顺利离开坊子碳矿区,希望顾庆坤平安回来。 张喜篷出生在威县齐家村,齐家村村口有一条大道通往县城,人们想进县城必须经过齐家村。县城虽然没有大城市繁华,可是,这儿离着白浪河不远,过往船只也不少,多是做生意的渔家与卖茶、米、布匹……商贩。 张喜篷的父亲有点文化,在上海工作了几年,不知什么原因被工厂开除,他只好回到了齐家村,因为他是从大城市回来的,穿衣打扮很时髦,又因为他认识几个字,在乡下这是了不起的事情,单凭这几个字,他家的日子过得比别人强,替人写一封信能得到半斗米。 村子里也有一大户齐家,齐家是书香小康人家,齐家老爷子懂点医术,齐家老爷子不仅帮别人写信不收钱,看病也不收诊费,只相应的收点药钱。张喜篷的父亲觉得卖药看病很挣钱,他就说他在大城市学过医,就这样,张家开始冒充郎中给人看病治病卖药,专门做害人勾当。他张家嫌齐家碍事,就装神弄鬼吓唬齐家,不成,又给齐家放了一把火,烧了齐家的粮仓,齐家在村子住不下去了,就搬去了青州。 张喜篷是张家第三个孩子,唯一一个成活的男丁,他父亲非常娇纵他,无论走到哪儿都带着他。 跟着什么人学什么人,一点也不假,张喜篷跟着他的这个父亲学会了欺行霸市,有过之而无不及,十几岁他无恶不作,在村子里欺负邻里邻居不算,天天在村口那条通县城的大道上拦路要钱。张喜篷有钱后娶媳妇都要县城的,他的媳妇家更不是东西,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他媳妇的舅舅在1914年投靠了日本人,给日本人出谋划策,从德国人手里抢占了坊子煤矿,得到日本人的器重,借着日本人的势力发家。 由此,张喜篷也变成了日本人的走狗,被日本人安排在坊子碳矿区做监工。无论他走到哪儿身边至少有四个随从,不只是保护他那么简单,主要替他挡子弹,他身上穿着防弹衣,无论冬天夏天都穿在身上,除非晚上睡觉或者逛窑子。 张喜篷不仅好玩,更好吃,他家的日子每天都是过节,鱼肉荤腥不断,这些钱哪儿来了?都是剥削矿井工人来的,日本人给他的那点工钱不够他喝一顿酒的,有时候他也借着喝醉了冒出一句两句话,那绝不是埋怨,他也不敢埋怨,说他以前在齐家村时,一个月拦路得到的钱比他在矿上跑一年都多。他为什么还要替日本人做事呢?因为他觉得现在是日本人的天下,他要做日本人的奴才,不仅可以耀武扬威,更可以让那一些穷工人向他俯首称臣。他喜欢被别人仰视的感觉,他可以每个月从矿工身上榨取不定数的工钱,如果不听他的,他就给他们扣上抗日分子的帽子,就会被抓进日本宪兵,或者被砍去双腿扔进废弃的煤井里,这种事每天都要发生。 街灯照在四个抬轿子的脸上,这么冷的天,他们大汗淋漓。平日里这四个狗腿子,为虎作伥,欺压矿工,无恶不作。 今儿,他们跟着张喜篷转悠了几个小时,本以为去红房子好好玩玩,没想到又遇到了顾庆坤家这点破事,耽误了半天,此时还要去石河村,还有二里多路呀,真的瞎折腾,说不定这条小命今夜折腾没了。 吕安拉着小宝儿的手离开了顾庆坤的家门,他们沿着泥泞的街道往前走着,眼前是一条曲曲弯弯的小路,小路两边多住着矿上的工人,这个时间段,那一处处矮矮的小屋里,有的亮着小小的煤油灯,灯光就像天上的星星,黑黑的夜色里多了一点明亮不,煤矿的天没有星星,没有月亮,都被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煤灰遮住了;有的人家黑乎乎的,不舍得张灯,怕浪费油,在黑暗里忙活手里的活计,洗洗衣服,洗洗头发,坐在黑暗里聊聊天;有的已经睡了,疲惫的呼噜声穿过了没有墙的院子,流淌在街道上;有的屋里传来女人和孩子的哭声,那么凄惨,也许她的男人在井里摔断了腿,或者丢掉了命,唉,这世道,吕安摇摇头,想把那份悲凉摇走,那哭声追着他们的脚步,渐渐离开了矿区。 离开石河村时,瓢爷说顾庆坤如果追来,一定告诉顾庆坤马上去青峰镇看三丫头,瓢爷还说张喜篷也会追来,让他牵制住张喜篷,然后找机会把张喜篷五人杀了。 停下脚步,侧耳听听不仅没有顾庆坤的脚步声,也没有张喜篷滑竿的身影。路的黑伸手不见五指,路旁草丛里传来秋虫低鸣,还有几只麻雀在孤零零的树枝间“喳喳喳”叫着,几声断断续续的狗叫飘过村口荡漾在耳边。 不远处的石河村隐隐传来锣落鼓起,像是唱大戏,对,石河村今天有戏班子。在这个吃不饱饭、生命得不到保障的境况下,娱乐成了奢求,但,今天的石河村有点异样。 石河村的戏台在村子南边的打谷场,有二亩地那么大,戏台靠着北墙根,一米多高。逢年过节,有踩高跷,耍腰鼓、敲小镗锣、拍大小钗,表演者戏装打扮,扮相白蛇,唐僧,丑婆,蛤喇精……诙谐有趣、惟妙惟肖、绘声绘色……石河村二百多户几乎都挤在打谷场里,女人手里牵着孩子,孩子手里举着糖果,男人手里捏着烟杆,人山人海,红飞翠舞,好不热闹。 今晚,郭家戏班在石河村的打谷场唱吕剧,台下却没有多少人,几个孩子爬上破烂不堪的院墙,拽着身旁的小树窜上了树干,骑在树杈上嬉闹;几个老人身上披着露着棉絮的破棉袄,蹲坐在小马扎上;几个男人与女子站在后面,嘴里聊着家长里短。羊汤馆夫妻也挤在人群里,女的手里捧着一把葵花籽,她的右肩膀依靠在她男人耳边,眼睛看着戏台,嘴里念叨着:“那个老头说,他们会来,这么晚了能来吗?” “他就是姚訾顺说的智多星瓢爷,他的话俺相信。” 羊汤馆夫妻是抗日游击队的人,女的是杨玉,男的是崔耀宏。他们二人是山东掖县人士,他们不仅是抗联战士,更是古北口保卫战的英雄。崔耀宏今年二十五岁,比吕安小一岁,模样英俊潇洒,更刚强;杨玉今年二十四岁,细瘦个子,穿衣打扮比她实际年龄大十几岁,如一个乡下做小本生意的妇人,眼角一团和气。 因为他们有多年战斗经验,火眼金睛,更能识仪宏远,去年,党组织把他们调到坊子碳矿区,姚訾顺把他们安排在离着坊子碳矿区最近的石河村,为了接收从矿区送出来的情报,也为了转移从矿区逃出来参加抗日的进步青年。 今儿晌午,瓢爷一行三人一出现在羊汤馆,杨玉和崔耀宏就把他们认了出来,瓢爷身上的狼皮坎肩暴露了他是蟠龙山的人,身后一条老鼠辫子表明了他的真实身份;吕安虽然涂脂抹粉,一身矫揉造作,也没有逃过杨玉一双锐眼,她一眨眼就识破了吕安是男扮女装。 瓢爷和吕安吃饱饭带着宝儿离开了羊汤馆,拐进巷子。瓢爷扭脸看了看走在他身后的吕安,顺便往远处瞭了一眼,一个男人尾随在路口不远处,他笑了笑,没有说什么,也没有告诉吕安有人跟踪。他从衣兜里掏出烟斗叼在嘴里,照旧神态自若地往前走着。 三人的脚步停在马车旁边的大门口,瓢爷跨上了台阶,抓起了门环,“哒哒哒”敲了几下。 一个浑厚的声音从身后飘来:“老人家,您是到俺崔家做客吗?” 顺着声音看过去,一个高大魁梧的青年微笑地看着他们,一件灰布短褂敞着扣子,露出里面一件白色夹衣,衬托着他一张英俊的脸;一条黑色裤子,吊在脚踝以上;一双黑布鞋,油泽泽的。 吕安目光如炬,小声质问:“这是你的家?怎么证明?” 眼前的男人不急不躁,面容温善又沉稳,勾起唇角笑了笑。 “不用证明,这门环上有羊汤的膻腥味。”瓢爷笑了,他退后一步,脚步站在了门口台阶下,双手抱拳:“不好意思,崔掌柜的,叨扰了。” 青年抱拳还礼,同时上下打量着瓢爷,嘿嘿一笑:“缘分,如果俺崔某没有猜错,您是瓢爷,是……瓢爷就是俺崔某的亲戚,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请。” 崔掌柜的打开了院门,把瓢爷、吕安、小宝儿迎接进了屋里 ,他凝视着吕安,向前一步,再次抱拳行礼,把头稍微弯弯:“吕哥在上,受俺崔某一拜。” “你?!你真的是羊汤馆的老板?”吕安满脸惊慌,伸着莲花指指着崔耀宏追问:“你,你怎么知道俺是女扮男装?” 瓢爷哈哈大笑,打断了吕安的话,直视着崔耀宏说:“崔兄弟,俺正等着您呢?” “您们,你们唱的哪一出?”吕安一会儿看看瓢爷,一会儿看看崔耀宏,他疑惑不解。 “来,崔兄弟,咱们好好聊聊……你应该不知道俺们来坊子碳矿做什么吧?”瓢爷走近崔耀宏,把大手拍在他的肩头,笑了笑:“今儿在您的店里,俺看到了一文钱酒馆的酒坛子,俺就猜到,你们夫妻是自己人。” “瓢爷,不知您与吕哥这次来坊子做什么?俺没接到姚大哥的指示,你们这番来一定有重要事情非做不可,无论您做什么,只要能把张喜篷引到石河村就行,俺在石河村给你们唱大戏。”崔耀宏声音镇定:“您的事情也许很急迫,俺也不耽误您们,俺这就去准备……” “好,崔兄弟痛快,不愧是姚兄弟的战友。这事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擅自行动本就违反了你们的规矩,俺也不是你们队伍里的人,这规矩对于我们蟠龙山兄弟就是一个篱笆墙,翻过去很容易,就怕翻车,今儿有崔兄弟协助,我们心里踏实,咱们就此告辞。”…… ……顾庆坤铿锵有力的、“扑腾扑腾”的脚步声砸在空旷的山路上,在黝黑又寂静的夜晚那么清晰,伴着山下的流水声、岩石滚下河道、树叶坠落声,越来越近。 吕安蹲下身给小宝儿提提裤子,嘱咐着:“宝儿,咱们娘俩演出戏,把身后那个男人撵回去,瓢爷在另一条路上赶着马车等着他。” 小宝儿使劲点点头:“好。” 顾庆坤往前跑着,向前招着手,气喘吁吁呼喊:“吕小姐,您慢点。张爷放俺假……让俺看看儿子,吕小姐您走俺不拦着,您把儿子给俺留下呀。” 吕安站住了脚,她双手卡腰,轻挑一双长眉,怒目圆睁:“杀猪的,今天咱们把话说明白了,你只想要孩子不可能,除非你把我们娘俩一起收了,然后把你家那个丑八怪赶下炕……” “姑奶奶,谁能养得起你一个小姐?俺屋里那个虽然丑点,能挣钱不是吗?干活持家是一把好手。” “吆,你顾庆坤想要个能挣钱的媳妇,还要儿子,呸,俺吕晴晴没想到你是这种人,你今天既然追来了,俺就与你掰持掰持,有俺无她,有她无俺娘俩。”吕安说着说着靠近顾庆坤,压低声音说:“顾大哥,三丫头在青峰镇林家绸缎铺子,她病了……” 吕安的话还没说完,顾庆坤一双大钳子手着急地抓住了吕安,“三丫头,俺三丫头病得很厉害吗?”顾庆坤知道,他这不是问的废话吗?吕安为什么冒着生命危险跑来坊子找他,一定是丫头病得不轻,他一时慌了神。 每时每刻他都在牵挂着三丫头,他知道大丫头和二丫头在坊茨小镇都很好,而去年他向姚訾顺打听三丫头情况,姚訾顺说她去了潘家村,与潘嫂生活在一起,让他放心,他也知道潘家村比郭家庄强,郭家庄被日本鬼子弄得乌烟瘴气,哀鸿遍野。 三丫头为什么去了潘家村?姚訾顺没说,他也没问,他知道姚訾顺不会骗他。三丫头怎么又去了青峰镇?他不知道,他此时不需要知道丫头怎么去的,只想知道她的状况。 “您抓疼俺了,俺不回去。”吕安掐着嗓音继续吵吵:“放开俺,你放开俺。” 顾庆坤放开了吕安,用双手撕扯着自己烂七八糟的头发,他脑海里是三丫头孤独无助的、病恹恹的小身影。他婆姨临终嘱咐他一定好好对三丫头,他都做了什么? “你走,不要欺负俺娘,俺不跟你,俺只跟俺娘。”小宝用一双小手推搡着顾庆坤。黑暗的夜色里,顾庆坤把宝儿当成了三丫头,三丫头脸上的委屈、脸上的泪清晰可见。 在这泪痕里他仿佛看到了他的婆姨, 他婆姨一生没有什么嗜好,更不喜欢热闹,小时候她也许喜欢热闹,被顾家的封建礼数以及他娘的寡恩少义束缚住了。 她心里憋屈,只能躲在背地里流泪,他问她为什么要忍受?为什么懦弱?她嘴里喃喃着:公公死的早,婆婆心情不好,家里人在她面前只有谄媚阿谀……最后她埋怨自己不晓事,无法替婆婆分担忧愁,婆婆多说一句没什么,只要她老人家能够得到开释就行。 当他把生活的不如意全部发泄在她的身上,看着他像一条狼一样地吼叫,她满眼惊恐,畏怯地低垂着头,不敢看他一眼,他心生可怜。 平日里很少看到她笑,不,她会笑,当第一个女儿降临,他看到她趴着身子跪在大女儿面前,脸上扬着慈爱又怜爱的笑,大丫头出生那年,她才十七岁。第二年顾家落败,他带着她和一岁的大丫头投奔坊茨小镇的二弟顾庆丰。 来到坊子碳矿区,她除了忙活饭,就是洗衣服,去火车道捡煤渣,挖野菜,没想到她还会过无米下锅的日子,街口、火车道旁边的野菜成了饭桌子上的食物,那食物虽没有油水,至少比饿着肚子强多了;她从不出远门,本想带她去坊茨小镇转转,她说不去,她不是怕生人,而是没有像样的衣服穿,补丁摞补丁的衣服还是好的,没有碎布做补丁,有洞没有布补,只能露着肉。婆姨不丑,皮肤细腻,模样温善又幽雅,就像她喜欢的月季花一样,安安静静地开放,悄然无声地凋谢。 婆姨二十岁又生下一个女儿,他就像火山爆发,二女儿的脐带还没剪断,他的拳头劈头盖脸打在她虚弱不堪的身体上……没有办法把大女儿送给了德国夫妻……三丫头出生,又把二女儿送给了夏婆子,他答应婆姨不再把三丫头送走,他没遵守诺言,婆姨也没有陪着他活下去,她带着对这个社会的恨离去。她闭上眼睛前几天,他攥着她骨瘦嶙峋的手,哭着喊:“你打我吧,我不是人,我对不起你。” 她摇摇头,“不恨你,你是丫头的爹,是俺的丈夫,一日夫妻百日恩……咱们可能没有太深的夫妻缘分,让你受委屈了。” “不,不是的,我心里有你,有你,只是不知为什么就想发脾气……” “你太累了,不要太累,每天下井注意安全,好好照顾自己,照顾咱们的女儿,本想,俺身体好点去看看大丫头、二丫头,去不了了……三丫头太小,把他交给你,留在身边,至少还有一个丫头等你回家……你回家还能吃口热乎饭……” “大丫头和二丫头都很好,明儿俺去喊她们过来瞅瞅你……”他的婆姨没有等来第二天天明就闭上了眼睛。 婆姨死后,他一度消沉,他觉得婆姨的死都是他的过错,幸亏有小女儿每天站在院门口等他回家,否则他都不知道日子怎么过下去。 此时,顾庆坤仿佛看到三丫头哭着嘟囔他:你走,你不是俺爹…… “丫头,爹错了。”顾庆坤一下把小宝儿搂进怀里,嘴里嚼着泪水:“爹,爹以后不让你离开家。” 顾庆坤满脸的泪水在黑夜里闪着清粼粼的光,这是他最痛心的泪。吕安也哭了,听着张喜篷那帮人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吕安抬起衣袖擦擦脸,尖着嗓子喊了一声:“顾庆坤,你回你的那个家吧,俺带着宝儿去讨饭吃也不回来找你。”他弯腰从顾庆坤怀里拽过宝儿,把顾庆坤推了一个趔趄。“顾大哥,瓢爷的马车在坊子碳矿区的西三里的三岔路口等您,您原路返回……” 吕安的话顾庆坤听明白了,可,他坐着没动,身后有张喜篷的人,吕安和宝儿有危险。 吕安走近顾庆坤,压低声音:“石河村在唱大戏,顾大哥,剩下的事儿不用您操心了。” 顾庆坤知道石河村有自己人,他认识崔耀宏夫妻,他恍然如梦,吕安想把张喜篷引到哪儿去。“本想俺亲手杀了张喜篷……不多说了,你们注意安全。”顾庆坤一只手支撑地面跳了起来。“俺走了。” 看着顾庆坤往回走的身影,吕安拉起宝儿的手说:“走,咱们娘俩去看大戏。” 石河村露天戏“吕洞宾打药”紧锣密鼓地进入高潮,台上,吕洞宾沿着洛河,来到一古镇看见一位姑娘在河边洗衣服,这位姑娘面如桃花,眉似柳叶,口如樱桃,真是俊美;发似黑色锦缎,一直垂在地上;身穿一袭粉红色的裙子,婀娜多姿。吕洞宾上前戏道:“请问姑娘,尘世以上,什么大如天?什么软如绵?什么东西甜如蜜?什么东西苦黄连?”姑娘羞答答地说:“高堂父母大如天,夫妻恩爱软如绵,怀抱娇儿甜如蜜,老来无子苦黄连。”吕洞宾听了十分钦佩,拍手叫好。 姑娘白楞了吕洞宾一眼,又道:“今天是三月三日,王母娘娘大寿之期,你是八仙之首,要是回去迟了,必受责罚。”……其实,这位姑娘并非凡间女子,而是王母娘娘的侍女牡丹。 台上扮相牡丹姑娘的确漂亮,扮演吕洞宾的唱功声情并茂,台下人们连声喝彩。 张喜篷的滑竿落在了打谷场外面,他坐在竹椅上伸了一个懒腰,打了一个哈欠。一个抬轿子的弓腰跑上前,“张爷,您是躺会儿,还是下来走走?” “下去……今儿这儿还挺热闹,这帮穷鬼还会找乐……” “是,您慢点,抓着俺的胳膊……” “那个小媳妇带着孩子进去了吗?”张喜篷这是多问,他早看到吕安带着小宝儿钻进了打谷场。 “是,张爷,他们娘俩进去了。” 张喜篷对吕安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他不仅想弄明白吕安是什么人,他还想认识吕安,这个小媳妇不仅模样长得俊秀,还会生儿子。 张喜篷有两个女儿,即使有两个女儿他也不敢埋怨他老婆一句。虽然他每天、每时在矿工面前耀武扬威,却是地地道道惧内的主儿。从结婚到现在,只有老婆打他的份儿,没有他高声说话的时候,他今天的一切与他老婆舅舅提携分不开,他的老婆动不动就用这一些话羞辱他,他也认了,在外面他除了偷偷逛红房子,其他地方他也不敢去,想到这点,他羡慕顾庆坤有那点手艺,经常出门帮人杀个猪,杀猪还睡到人家姑娘炕上了,这姑娘还给他一个煤黑子生了一个儿子,怎么就没有姑娘给他生个儿子呢? 张喜篷离开坊子碳矿区不害怕,石河村离着坊子碳矿区只有二里多路,他手里有枪,枪声一响坊子的日本军队就会听到,鬼子的电驴子一眨眼就会到眼前,张喜篷有点得意忘形。他的一只手里握着那支手枪,他的另一只手抓在一个打手的胳膊上,他纵着肩膀,挺着大肚子,迈着四方步,摇摇晃晃挤进了看戏的人群,他的眼睛往台上瞄了一眼,台上走着一个漂亮的仙女。 耳边传来两个女人的对话声。“大妹子,你找到那个顾庆坤了吗?他不认你们娘俩吗?” “不,他只要孩子,他说他家的老婆能挣钱,他说俺什么也不会,他养不起俺,不要俺,只想要孩子,这孩子俺也不会给他……” 张喜篷贼溜溜的眼珠子顺着声音看过去,吕安站在一棵树下抹眼泪,旁边一个中年妇女在安慰她:“别难过,这事儿也怨你爹 ,是老爷子把你们的姻缘耽误了,也是你没有自己的主见,嫂子要说道说道你,大妹子,这事你欠思量,不要在一棵树上吊死,哪个男人对你好,你就嫁给他……唉,看你没精神看戏,快回家吧,快回去歇歇吧。” “孩子这一会儿不知跑哪儿去了?”吕安张开眼睛四处寻找,其实他是在找张喜篷,看看他在哪儿躲着。 “孩子调皮,再说,孩子找孩子,咱们石河村就巴掌大点的地儿,孩子丢不了,你别担心……” 吕安双手抱在怀里,扭着屁股,喋喋不休:“唉,今晚上这出戏这么好看,俺不回家,俺更不可能在他顾庆坤一棵树上吊死。俺就不信俺找不到更好的男人。” 张喜篷把肥胖的身体挤到了吕安眼前,他的一张臭嘴往吕安怀里拱了拱:“吕小姐……” 吕安假装吓了一跳,不能自己地退了一步:“您,您是谁?您是?” “吕小姐贵人多忘事,俺是坊子碳矿区的张喜篷呀。”张喜篷一口黄牙随着舞台上五颜六色的灯光变化,一忽儿黑,一忽儿红,一忽儿绿;黑幽幽的脸冒着油光,那不是汗水,是从他皮肤下面冒出来的油腻,像极了青面獠牙的野猪。 “吆,是张爷呀。”吕安换了一个站姿,向张喜篷抛了一个媚眼,腼腆地垂下眼角:“张爷,怎么?您也是来看戏的。” 张喜篷又把大圆脑袋往前凑了凑,眼睛里闪着绿光:“今夜看到你,看到你就无法忘记……” “是吗?您张爷不要取笑俺,方圆几十里谁人不知您是矿区的一把手,日本人很器重您,在坊子这一带,可谓是呼风唤雨,您跺一下脚,都能震塌一座房子……” “瞧你这张伶牙俐齿的小嘴,招人稀罕。如果,如果……”张喜篷拖着长音,“那个吹牛的虎皮有眼不识金镶玉……如果换成俺张喜篷,定会把家里那个老婆娘踢出家门!……” “是吗?张爷,您不仅有权有势,还能说会道,听得俺心里痒痒……唉,如果早认识您张爷就好了,开始是俺爹反对俺嫁给顾庆坤,因为他穷,还是一个下井的煤黑子,如今,俺爹死了,俺去找他,他不仅有了新婆姨,还不认俺……呜呜呜” 吕安用手绢捂着脸假装哭啼。 前面看戏的听到两人的叨咕,不高兴了:“这不是吕家小姐吗?天天拿着这点破事絮叨,烦人,大家是听你的戏,还是看戏台上的戏?” 另一个人也回头瞥斜了一眼吕安和张喜鹏:“不嫌丢人,还让人看戏不?” 张喜篷生气了,他把手枪掂在手里举在头顶晃了晃,嘴里骂骂咧咧:“穷乡巴佬,想造反呢?” 吕安拉住张喜篷的胳膊:“俺害怕,张爷,大人不记小人过,咱们不计较,看到张爷,俺心情刚要好转,不能让您这铁家伙搅合了,俺……”吕安身体故意踉跄了一下,拿着手绢的手在张喜篷怀里捏了一把,他一愣,张喜篷身上穿着防弹衣,这个狡猾的恶魔,想杀他还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 吕安眼珠子一转,嘴里娇滴滴:“张爷,到俺家去坐坐,好吗?这个时候俺哥嫂坐在戏台下……俺家里没有别人,只有俺爹的牌位。” 张喜篷巴不得与吕安单独相处,他嘿嘿一笑,点点头。 吕安带着张喜篷回了家。 看着吕安环肥燕瘦的身段一扭一扭踏进了院子,张喜篷往前抻抻脖子,猥亵地吐吐舌头,陡然想起后面还有四个人,脑袋在脖子上转了半圈,往门口台阶下努努嘴巴,四个打手明白张喜篷的意思,不让跟着他,他们急速地把跨出去的一只脚收了回去,把身体挪到门口两侧,背着双手,像四个门神,杀气腾腾分别立在两边。 张喜篷甩着双肩踏进了“吕家院子”。 踏进院子,沿着石基路往前走,是三间北屋,一抬头,眼前是一间正屋:一盏玻璃煤油灯放在北墙上的壁龛里,灯油在瓶里随着火苗晃悠;壁龛下是一张长方形的桌子,桌子上有两个高高的蜡台,燃烧了一半的蜡烛滴落一桌子红色蜡油,像一摊摊血;明亮的烛光随着脚步声微颤,跳跃的影子映射在左右墙壁上;桌子上、靠墙竖放着一张老人遗像,一个精神抖擞的老头;遗像旁边摆着三个盘子,一盘里放着三个柿子,鲜红鲜红的;一个盘里放着三条油炸河鱼,每一条有十厘米长,看着外焦里嫩;还有一盘放着三块月饼,有一块掰开了摞放在两块的上面,露出里面的青红丝与花生果仁;还有一个铜制香炉,香炉里插着三根香,香烟缭绕。 屋里的灯很亮,把院子和院门口照得如同白昼,门口外四个打手的脸色也相当清楚,一个个凶恶的眼角警惕地瞄着四周。 走到屋门口,吕安停下脚步,他回头看着张喜篷,莞尔一笑:“张爷,您进来吧,俺哥嫂去看戏了,没在家,您屋里请,俺去换换衣服。” 就在这时,院门“咣当”一声掩上了,煤油灯与蜡烛的火苗刹那间上下跳动、左右忽闪,像要灭了似的;这声音吓得张喜篷一激灵,情不自禁攥了攥手里的枪,良久,他的脑袋艰难地扭向院门口,把耳朵竖了起来,没听到门口外面有什么异样,他吐了一口长气,顷刻,他打了一个冷战,一伸脖子把半截气咽了下去,他感觉自己太冒失,怎么会鬼使神差跑到石河村里来?来就来吧,怎么还窜进了一个认识不到两个小时的女人家,那个女人呢?张喜篷想起了吕安,他张煌失措地四处张望,左右两边的卧室里没有任何声音,只有,方才院门关闭时残存的风,把眼前桌子上的蜡烛火苗吹的东摇西晃,遗像中的老人在蜡烛的光里变换,一会变成了陈桂花的丈夫,一双仇恨的眼睛里冒着寒光,灼灼逼人;一会变成了被他埋进废井的石河村村民,他们一个个双目流血,哭喊着:“把我们的命还给我们……” “喂,吕晴晴,你,你去哪儿了?”张喜篷吓得倒退了几步,颤栗的身体倚靠着屋门框,一屁股坐在地上,高喊着:“来人!”没有人回答他的叫喊。骤然,他想起了手里的枪,他哆里哆嗦扣动了扳机,枪没有响,他害怕了,他真的害怕了。 突然,吕安一挑门帘从屋里跳了出来,他一身男人装,一个英俊的后生,雄赳赳,气昂昂站在张喜篷的眼前。张喜篷一愣,这不是那个吕晴晴吗?他,他是男的?张喜篷豁然醒悟,自己上当了,开始,顾庆坤与吕晴晴就在给他演戏,今天石河村的戏也是假的,都是为他安排的,张喜篷明白晚了。 他双膝跪着往前走了几步,艰难抬起双手,哆嗦着抱成拳头,皮笑肉不笑哀求:“好汉,饶命……”此时,他一句完整的话都吐不出来。 吕安往前走了半步,把大脚丫往张喜篷面前一踏,地上扬起一陈灰尘,他前穹着身体,把一双长眼睛落在张喜篷的脸上, “你这个狗汉奸,知道求饶,晚了,你杀了多少人?你的这条命不够偿还……知道吗?今儿吕爷陪你好好玩玩……” 张喜篷伸出舌头,用金牙使劲咬咬,有点疼,他希望这是一场梦,不是梦。他的全身开始冒汗,大颗大颗汗珠子一层层布满他的额头与鼻尖,他腮帮子抑制不住地哆嗦;他的心脏也在哆嗦,冷得哆嗦。他明白,想保命必须说好话,还要逃……细心听听,屋里只有吕安一个人,他的一双肿眼泡子偷扫过北墙根的桌子,一扭身,像一条哈巴狗似的“出溜”钻进了桌子下面,他身体往上一弓,桌子上的什物“哗啦哗啦”往地上滚,吕安身体疾速在原地一转,抬起长腿“啪叽”砸在桌子上,桌子晃了晃恢复平稳,桌上盘子、蜡烛归位。 吕安轻巧地扭转双腿,一手扶地,一手支撑着桌子,身体往下斜躺,一只脚丫勾在桌子腿上,另一只脚丫使劲往桌子底下一蹬,正好踢在张喜篷的头上。吕安这一脚踢的狠,疼得张喜篷双眼流泪,头骨裂了一条缝,他感觉有风顺着那条缝钻进了脑子,两耳“轰轰”响,嘴里发出杀猪般的嘶叫,那声嘶叫传出很远,窜出了屋子,跑到了院里,在黑黝黝的半空回荡,被村子里的锣鼓声掩盖。 “吕公子在家吗?”院门口传来了崔耀宏的声音:“滑竿准备好了。”这是他们的暗号,意思是四个打手已经解决了,张喜篷的滑竿停在门口,崔耀宏希望吕安不要磨蹭时间。本来打算大家携手除掉张喜篷,吕安为了大显身手,也为了在蟠龙山兄弟面前露个脸,他要亲手除掉张喜篷。 吕安跳起身,站稳脚步,他的目光往院门口看了看,村子打谷场的戏也该散场了,眼下自己也不能拖延太久,尽快解决掉这个狗汉奸,还要把他们送回矿区埋进煤井里。就在吕安沉默的时候,张喜篷准备从桌子底下爬出来,他已经晕头转向,不知哪儿是门的方向?他还挺聪明,试探着用手往前摸了摸,触到了冰冷的墙,他战战兢兢把一条腿试探着往后伸了伸。 吕安一只脚踩在凳子上,一双大眼睛瞄着桌底下,张喜篷的脚丫刚露出一个脚后跟,他的大手往前一扑,像老鹰锋利的爪子掐住了猎物的膝盖。 张喜篷的一只脚吊在了半空,他双手抱住了桌子腿,他死猪不怕热水烫,无论吕安怎么拉扯他,他就不出来,吕安抬起大脚“啪叽”踩在张喜篷的小腿上,只听“咔嚓嚓”张喜篷的一条小腿折为两截,疼得他“嗷嗷嗷“直叫。 吕安向张喜篷吼着:“不要像个乌龟似的缩手缩脚、缩头缩脑,你平日里威风哪去了?” 张喜篷忍着疼拖着一条腿从桌子下爬了出来,嘴里连声求饶:“好汉,绕了俺吧,咱们往日无仇近日无冤,今日兄弟若放了小人,生死不忘,以后跟着俺张喜篷吃香的喝辣的。” 吕安冷笑了一声,想起古北口牺牲的兄弟姐妹,牺牲的几万将士,想起被张喜篷活埋进煤井里的矿工,吕安抓起了蜡烛台,把燃烧的蜡烛用大手拔了下来,固定蜡烛的尖针露了出来…… 吕安用两个蜡烛台击毙了汉奸张喜篷。 第八十一章聚散匆匆 林伯好像不知道累,一整天没看到他坐下喘口气,他一会跑前面剃头铺子瞭几眼,看看有没有客人找来,如果有客人来,他就吆喝几句:“瓢老头喝醉了,不要等他了,他醉二马三的刮不了脸,明天再来找他吧……” 他再去院门洞子站会儿,佝偻着腰,眯着眼睛贴着两扇门的缝隙,瞅瞅巷子里的动静,巷子里没有什么变化,多了一堆稀碎的叶子,整齐点都被孩子们捡回家烧火了。院门口对着苗家的后山墙,苗家也静悄悄的,苗先生很少出门,听曲老头说他旧伤复发,唉,有时间定去探望探望苗先生,他是个好人。 往大街上探探头,各家铺子开了门,冷冷清清,没有生意。几个掌柜的坐在或者站在柜台里,有的打着盹儿,有的呆呆注视着铺子门口,心情都刻在脸上了:百无聊赖。 街口路旁边蹲着几个车夫,他们互相看着对方,摇摇头,嘴里也不搭话;有的贴着墙跟拐角躲着风站着,眼睛盯着行人的脚步;有的在车簸箕上坐着,把破毡帽扣在头上,深深垂着头,全凭机灵的耳朵听着近处、远处的声音。 林伯没有什么嗜好,不抽烟,不喝酒,有时候看着他拿着针线缝补衣衫,或者把一块毛巾一剪子绞两半,用针线锁锁破碎的边,然后把一个角折起来,两边再缝上一根布做的细绳子,就变成了一个完整的婴儿肚兜。到了傍晚,街上人多了,他就把做好的婴儿肚兜拿到铺子门口,摆个地摊……瓢爷取笑他,怎么会做这玩意儿?林伯嘿嘿一笑:谁规定男人不准会针线活?裁缝铺子师傅大多都是男人,俺一个卖绸缎的多多少少会一点不稀奇,哈哈哈。 看着他没有多少烦恼,乐津津的嘴角抿着微笑,其实他一个人静静坐着时也喜欢自言自语、念念叨叨,饱经风霜的眼角滑落一滴两滴泪,那是他在思念他的两个儿子。 林家大小子林浩与小小子林宇相差两岁。大儿子林浩性格有点木讷寡言,皮肤细白,鼻梁坚挺,嘴角上扬,模样俊秀像个女孩子,自小不淘气,喜欢安静,喜欢坐在他母亲身边,看着他母亲穿针引线。长大了他也喜欢捣鼓针线,看到谁的衣服碎了一个洞,他好像看到了最有趣的事情,他会坐在某一个不被别人叨扰的地角,认真缝补着那个破洞。 二小子林宇长得高大,黑眸隐藏着锐利与机灵,有时候搞怪冷酷,有时候又热情似火,也有一张英俊潇洒的脸,性格与他哥哥相反,自小爬树掏鸟窝是常事,他最愿意去的地方就是青峰寺。青峰寺老主持每天清晨习武强身,林宇抓住了规律,天不亮他就跑上了青峰寺,有时候一待就是一整天,吃饭的时候也找不见他,晚上睡觉时林伯给他留着门,听到他蹑手蹑脚的声音,林伯母埋怨一句:“还知道回家?饭在锅里熥着呢。” 当年林家绸缎铺子买卖景气,林伯手里有一些积蓄,看着有钱人家把孩子送去大城市上学,他和林伯母商量,送两个孩子去济南上学。两个小子不仅仪表堂堂,还德才兼备,并以优异成绩毕业与济南府中学堂,这是林伯走到哪儿骄傲的资本。 因为两个孩子优秀,上门提亲的也不少。经过千挑万选,选择了在青峰镇开粮店的徐家俩丫头,这两个丫头与林家两个小子在一条街上一块长大,可谓青梅竹马,这事大人还没说出口,孩子们就同意了。 1938年春节前一个月,两家坐在一起商量孩子的婚事,两个儿子突然站起身,吞吞吐吐说,他们要出一趟远门,婚事先放一下。双方家长都大吃一惊,以为孩子们闹别扭,互相怄气。 第二天徐家两个丫头跑来林家说,她们要结婚,结了婚再让他们哥俩走。 从两个丫头羞羞答答、左一言右一语、躲躲闪闪的话语里,林伯知道了两个儿子心里想什么,他们要参加抗日队伍,上战场打鬼子,打仗就会死人,儿子们不愿意耽误女孩子……两家大人一商量,遵从两个丫头的意思,在他们哥俩离开家门之前,把四个孩子的婚事办了。就这样,两个儿子被两家大人逼着举行了婚礼,办了酒席。本以为两个儿子结了婚成了家,让女人束缚了野心,大家放弃了警惕,谁知道,除夕的饺子刚下了锅,两个儿媳妇找不见各自的男人了,两个小子不辞而别。 这一晃三年过去了,两个孙子都三虚岁了,两个小子做了爹都不知道,不知道他们哥俩在忙什么?不仅不见踪迹,更杳无音信,只从苗先生那儿得到片言只语,说两个小子挺好的,林伯心里也宽松了不少。前段时间,亲家带着媳妇和两个孙儿回了乡下,也不知乡下的日子怎么样? 林伯心里的惦念无处诉说,他不想与老伴说,自从两个儿子离开家,老伴每天走进儿子住的房间,摸摸儿子盖过的被子、用过的东西、看过的书,嘴里喃喃自语,脸上默默流泪,他不想看着她流泪;外人他不敢说,怕隔墙有耳,又怕知人知面不知心,被鬼子知道两个儿子真正去向,那还了得。 林伯每天在门口摆个地摊不为了别的,只为了能等来他日夜思念的人。 夕阳西下,雾气包裹着红霞,渐渐消沉。南北大街上人还是有的,做买卖的比闲逛的人还多,尤其这个时间点,下工的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斜斜歪歪走在人群里,满脸憔悴;大敞着怀,露着根根肋骨,塌陷的肚子能放一个足球;懒洋洋的耷拉着眼角,时刻瞄着地面,希望捡到一枚铜板,还是一棵小葱? 各家老板瞪着企望的眼神,唇角嚼着唾沫星子,殷勤地招呼着从眼前走过的行人,行人没有停下脚步,只留下一阵风,携卷着脚底下一层尘土。 苗简已夹在人群里,他长褂外面加了一件无袖坎肩,没系扣子,高高的衣领紧紧拘着他细瘦又短的脖子,给人感觉他的脖子被一根绳子勒着,脸上露出烦躁又喘不上气的表情;他一只手里抓着一本书,另一只手提着长褂,脚步磨磨蹭蹭;他缩着脖子、纵横着脊背,他的四只眼斜睨着半空,不知他在看什么,嘴里念念叨叨,像是被天空一簇簇、一片片、一翩翩雾云吸引,他自命不凡,与众不同,能独览那么美的景色;别人都是凡尘俗子,暴殄天物,只会为衣食住行奔波劳累。 “你踩到我了。”前面人转过身,发指眦裂,捋袖揎拳,吓得苗简已把头塞进了胸腔。 不大的风摇晃着路旁的树,几片孤零零的枯叶被没有水分的叶柄牵强维系在枝头,承受不了半丝风力,飘飘而落,落在行人的身上,落在苗简已的头发上,他也没有感觉到,没有人告诉他头上有一片树叶,认识他的不想说,不认识他的懒得说。他顶着那片不绿不黄的树叶继续往前走着,把手里的书夹在了腋下,眼睛不再高傲地盯着半空,小心翼翼盯着走在他前面人的脚后跟,他不怕不讲理的,他有三寸不烂之舌,无理搅三分;他怕再遇到横的与不怕死的,没地说理去。 林伯的摊位就在门口前的路边上,地上铺了一块破布,十几个毛巾做的婴儿肚兜整整齐齐摆在上面;他屁股下面坐着一个小马扎,他的眼睛瞄着熙熙攘攘的人群。 一个乞丐躲在对面的裁缝铺子门口,身上的衣服破旧不堪,破碎的洞口露着黑黝黝、脏兮兮的皮肤,鸡窝头发遮住一双大眼睛。林伯与那个人的眼睛相撞,他心里“咯噔”跳了一下,他的屁股从小马扎上抬了起来,他的上半截身子往前探着…… “林伯,您看到了什么?”孙香香尖利的声音从苗家面馆台阶上飘了过来。 林伯身子一哆嗦,打了一个寒噤,挪挪一只脚,“扑腾”跌坐在小马扎旁边,他赶紧爬起来,一边拍打着屁股,一边重新坐下。 昂起头,竟然鬼使神差地向孙香香笑了笑,热情地打了个招呼:“少奶奶,您不忙呀?” 孙香香也感到诧异,自从她来到青峰镇,这是头一遭林伯如此尊称她,要搁在平日,林老头见到她早把头扭一边去了,像是谁欠他似的?又好像他们之间上辈子是死对头,她也看不惯他的一副臭德行。 孙香香把双手揣在怀里,嘴角一抽抽,瞳孔里射出两道凌厉的光;嗓子眼里“哼”了一声,心想,今儿林老头无事献殷勤,必有鬼;她纵起肩膀,往裁缝铺子的方向抖抖脑袋,少顷,眉梢拧在了一起:刚才坐在裁缝铺子门口台阶上的乞丐哪去了?明明看到他与林老头对了一下眼神,他们好像早就相识,他是谁? 林伯坐正身体,自说自话:“有台缝纫机就好了,手工缝制怎么也不如机器针脚均匀,唉……” 听到林伯唉声叹气,孙香香把探出去的头收了回来,她恶狠狠瞥斜了林伯一眼,“那个剃头师傅去哪儿了?一整天不见他的影子,上午听到好多人敲门,那些人一点素质都没有,看关着门还敲什么敲?声音震耳欲聋,让俺胆战心惊,午休都无法闭会眼睛……” 林伯没有搭话,他故意装作没听见的样子。 “你没听见俺说话吗?林伯__”孙香香跺了跺脚丫,声音里带着恼怒:“您老的耳朵背了吗?” “少奶奶,您问什么?俺没听见呀。俺真的老了,老了耳朵不好使了,一天不如一天……这天马上冷了,要准备点煤。” “你打什么岔?俺问你,那个剃头师傅哪去了?”孙香香声音提高了几倍。 从苗家面馆门前走过的行人听到孙香香的吼叫,不约而同停下了脚步,向她张望着,看着孙香香唯我独尊的表情,互相交头接耳,窃窃私语,随即离去。 这个时候,苗简已的脚步到了台阶下。林伯举起一只手与苗简已打招呼:“苗少爷,您下班了?您的头上……” 孙香香也看到了苗简已,看到了他头发上竖着的那片树叶,那么显眼,好像存心挑衅她的威严。她急冲冲跳下了台阶,一伸手从苗简已头上把那片树叶撸了下来,她下手太快,太狠,太着急。苗简已竟然“嗷嗷”叫了两声:“你干什么呀?头发,俺的头发……疼,你拽掉俺一缕头发……” 趁着两个人唧唧歪歪时,林伯把地摊收了,他一弯腰抓起马扎,一扭身钻进了剃头铺子。 回到院子,林伯放下手里的包袱和马扎,抡起墙边杵立的笤帚,直勾勾盯着地上的落叶,没扫一下。 他眼前出现了那个乞丐,那双眼睛多像老二林宇呀,那小子一双大眼睛随了他的母亲,黑眼球大,几乎看不到白眼球,都说黑眼球多胆儿大,他的确胆儿大,他这个时候回青峰镇做什么? 几片椭圆形的石榴树叶缓缓飘落,有几片擦着他的肩膀落下,伸出皱巴巴的大手,一片叶子悠悠落在掌心里,攥起拳头,凉飕飕的感觉,又一年的秋天,不,秋天已经接近了尾巴,冬天马上就到了。 听到林伯的声音,林伯母扶着墙走出了屋子,昂起松垮垮的脖子,使劲瞪着眼神,她的眼睛看东西越来越吃力。 她本是一个胆大的女人,自从五年前眼睛看不清了,她的胆子越来越小,郊外的炮火隔三差五响一通,她更少走出院子,除非铺子有事,或者有人无事生非,她都要去看看,她怕她的老伴吃亏。铺子租出去了,她的活动范围只有这个院子,和后院的鸡窝。 她也不允许林伯出门,去旁边的苗家也不行,除非苗先生让曲老头上门招呼他,她怕街上不安宁,唯恐林伯有闪失。她知道她老头脾气急,就像这秋天的干草叶子,一点火就着了。 她耳朵不聋,上次一个女的到家里来看丫头,在院里与林伯撂了一句话,说苗家儿媳妇跟日本人好上了,她更担心了,担心院门外面有鬼子转悠。 她的头发已经全白了,就这几年的时间,她操心,操心没有音信的两个儿子,也操心住在乡下带着两个幼小孙子的儿媳妇,怕鬼子进了村子她们还在睡觉,怕鬼子烧了屋子没地方住,怕鬼子抓女人…… “老婆子,你在找什么?”林伯有点好奇,从上午开始,她的眼睛总是看着铺子的方向。 听到老头的问话,林伯母停下了脚步,后背依靠着窗台,面对着院子:“那个,那个瓢兄弟该回来了,今儿天不亮他们就走了,路上顺利的话,这个时候该到家了。” “老婆子,不要再操心了,丫头好多了,不在乎他们什么时候回来。丫头在屋里做什么呢?” “又睡了,她今儿喝了一碗小米粥,一碗,整整一碗,给了她一块咸菜,她说真好吃~这个光景下没有好吃的,最多加一个鸡蛋,不是那个女子送来几斤小米,都不知道给她吃什么……唉,那女子跟你说了好多话,俺哄着小九儿没听清,老头子,她说了什么?她告诉了你什么?” 林伯知道老伴是问许连姣,他沉默了片刻,岔开话题:“俺也不认识她,她什么也没说,一个朋友托她送点小米给丫头。这件事你最好忘记它,少操点心,如果想让你知道,俺绝不会瞒着你……丫头嘴里没味,咸的刺激味觉,说明她好了,早知道不让他们去坊子碳矿区了,那儿有鬼子的驻军……” “哪儿没有鬼子?丫头说,她两年没见到她的父亲了,真可怜,瓢兄弟他们若真的能把丫头的爹找来,让他们爷俩见一面,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林伯母说着说着又想起了她的儿子,两个儿子离开家三年了,这三年发生了多少事情呢?他们还好吗?……想到这儿,泪水不知什么时候滑到了她的腮帮子。就在这时,几架飞机从天上飞过,“突突突”的声音似乎在头顶,震得耳朵“嗡嗡嗡”响。 林伯把手里笤帚扔在墙根下,踮着脚尖,手搭凉棚,抻着脖子往天上眺望着,乌黑的天空飘起几缕白烟,弯弯曲曲、延延续续,漫延过远处的青峰山。 飞机往前又飞了一会儿,从它的肚子里跳出几个大“跳蚤”,“轰隆轰隆”擦亮了半边天……不知有多少人被掩埋在那轰隆声里?小白瓜的父亲就是被鬼子飞机炸死的,他的娘也可以说被鬼子逼死的。小白瓜每天吃过早饭去妓院上工,不到天黑不回家,为了填饱肚子,为了那口吃的,小小年纪要看人脸色行事。 想到这一些,林伯把伛偻的身子往上挺挺,站得笔直,像要与谁拼命似的;清瘦的双腮就像拉紧的弓弦扯着脖子上那点皮,又像绷紧的弹弓,皱巴巴的脑袋就是一枚弹珠,蹦出一声长叹,随着风跑向了半空,追着远去的飞机。 他多么希望那飞机是中国的,中国飞机扔炸弹把鬼子在镇子外面的炮楼炸了。近段时间,进出镇子的人少了好多,鬼子在镇子四个进出口设了岗哨,不知鬼子为什么这么紧张?发生了什么? 少顷,林伯无可奈何摇摇头叹了一口气,瞬间垂头丧气,他也明白,他一个人站直了没用,需要大家都能够往前站,携起手来,就像那一些抗日将士一样把生死置之度外。 “老头子,你想起了什么?”林伯母以为老伴和她一样想起了他们的两个儿子。“想起了咱们儿子,是吗?孩子们结婚,左邻右舍都来贺喜,亲朋好友的马车挤在巷子里,好多人埋怨无处下脚,那天的热闹席面历历在目……鞭炮声响了一上午,红色的纸屑飘满街头巷尾。” 林伯垂下了头。 半天,林伯母没听到老伴的回答,她也明白,她的话戳中了他的泪点,老伴嘴里虽然不说思念两个儿子,他心里的牵挂不比她少,她不想让他难受,她往前摸索着走了一步,叨咕着:“这天冷了,今天比昨天冷,俺感觉到了,冬天的煤也该买了。等瓢兄弟回来,让他和你一起去,两个人互相有个照应,俺也放心。” 林伯点点头,老婆子说得对,无论怎么样,这几天都要去镇外的柳家煤场跑一趟,把今年冬天的煤买回来,越往下拖,天越冷,煤就会涨钱,鬼子又不愿意把煤卖给中国老百姓,这煤是中国的,为什么是日本人说了算? “这事不用你操心,瓢兄弟不在俺就不能去买煤了?这两年孩子们不在家,还不都是俺自个去的……进出镇子要去办一个通行证,明天俺就去办一个。” 小敏醒了,院里林伯与林伯母的对话她听在心里,她提醒自己不能再躺着了,必须起来,应该做点什么,哪怕去捡点劈柴减轻林家一些负担。想到这儿,她一手抓着炕沿坐了起来,感觉身体轻快多了,不知道是郎中的药的作用,还是林伯今天烧的桃树枝管用了?她把双腿耷拉到炕下,把抓着炕沿的手挪到墙边的桌子上,趿拉上鞋子。把眼睛穿过窗户,外面的天黑了,屋里也黑了,她伸出手从桌子上拿起火柴。 屋里的灯亮了,颤悠悠的灯苗跑到了院子里。 眼前的屋子并不大,炕靠着南墙根,炕上铺着两床褥子,上面铺着印花床单,被子也是绸缎的,这都是林家铺子自己卖的布料,有点掉色,一看就知道好多年了。 炕西头是木柜子,三层隔断,第一层放着一个笸箩,笸箩筐里放着针线剪子之类;中间有几个抽屉,抽屉里放着烂七八糟的什物;最下面一层又宽又长,是空的,不睡觉的时候,铺盖卷卷起来塞到那里面去。 南墙中间是一个大窗户,窗棂上的牛皮纸已经泛黄,硬硬的、脆脆的,风一吹“哗哗哗”响;炕下面西墙根放着一张四方桌,桌子上方的墙上有一个书架,书架从桌子这头连到北墙,上面摆着书籍,还有砚台和几只毛笔,还有高高的一摞线装的“四书”、“五经”之类;桌上有一盏玻璃灯,火苗静静燃烧,照得屋子亮堂堂的;北墙边有两把椅子,椅子中间是一个高过椅子扶手的茶几。可以想象这间屋的主人坐在椅子上的情景,翘着二郎腿,一只手里捧着一本书,一只手里端着一杯茶,眼睛里闪着火炬般的光,嘴角上扬,微微一笑很欢喜的表情。 此时屋里散发着浓浓的中药味,一张口钻进喉咙,咽一下口水,都是苦的。 正中间屋子左右砌着灶台,有一个通院子的屋门,屋门对着院子的石基路,直通门洞子。 窗外的林伯母眼前闪过一丝明光儿,像是天忽然亮了,屋里有挪动脚丫的声音,她一惊,招呼她的老伴:“快去看看,丫头好像下炕了,她把灯点亮了,让她再躺会儿,不要动……” “她才十几岁,扛得住病魔,让她出来透透气也好,俺去烧点水,多喝热水,再熬点粥……老婆子,你也不要着急,这半个多月不接收地气,正常人也会生病,你在这儿待着别动,让她自己出来,活动活动对她没有害处。” 小敏走到屋门口,探着头往院里撩一眼,风夹着一层尘土在院子墙角旮旯里盘旋;屋里的灯穿过了窗户,落在院子里的石榴树上,干枯的枝条上挂着几片恋恋不舍离去的焦叶,如履薄冰;张牙舞爪的、枯窘的枝条在地上、墙上摇曳,像不甘平庸的困兽不愿意随萧瑟的秋风落入尘埃,抵死谩生。 躺了半个多月,没想到郁郁葱葱的石榴树已经凋零。小敏往前走了一步,身体虚弱无力,头晕脑胀,好像在做梦。躺着的日子里,她多次梦到母亲,母亲在梦里嘱咐她好好活着,找到两个姐姐。细心算算,与二姐相认一年多了,二姐这个时候一定见到了大姐,大姐长得漂亮吗?像谁?像父亲吗?还是像娘?二姐说她不记得娘的样子,只记得娘从来不大声说话,声音绵软润泽、温柔细腻……大姐也许会记得娘的样子,不,大姐离开家时不到三岁,她怎么会记得娘的样子?有一天自己要把娘亲的模样绣下来,让姐姐们看看娘有多漂亮,有一天带着两个姐姐给娘亲去上坟,娘亲地下有知一定会高兴。 风撩起小敏额前的几缕散发,她缩了缩肩膀,打了一个冷战。骤然,她想起了睡梦里出现的一个熟悉的影子,仿佛是许家孙小姐许连姣来过,非常清晰,她不知那是不是梦?睡梦里,孙小姐的手拂过她的额头,那双小手软绵绵的,很温暖。 想到这儿,小敏看着垂着头准备踏进屋子的林伯,林伯的额头布满深深的皱纹,眼睛里透着混浊的光,两条灰白的眉毛皱蹙在一起,兀自郁郁不乐,不知他想起了什么?在灯影下,沟壑纵横的脸颊涨得通红。 小敏想问问林伯:是不是许家孙小姐来过了?在她迷迷糊糊躺着的时候,听到孙小姐与林伯说话,孙小姐说今晚上爹就到了青峰镇,不知是自己想爹了,还是耳朵听岔了? 院门口传来小白瓜的呼唤:“林伯伯开门……” 林伯收住脚步,关切地看着小敏说:“丫头,别到院子里来,有风,在屋门口站会就可以。待会俺去做饭。”林伯说着扭身往院门口走去。“白瓜,林伯伯来了。” 林伯母扶着墙边,一步一步靠近屋门口,举起粗糙的手往前伸着,她想摸摸小敏的头。小敏赶紧把一只小手送到老人的大手里,老人用另一只手爱惜地抚摸着,絮絮叨叨:“这小手太瘦了,还可以,有热乎气了……” 林伯母的手在抖动,有点凉,小敏往老人身上看了一下,老人身上只有一件薄薄的夹袄。“林伯母,您冷吗?” 林伯母颤巍巍摇摇头,“不冷,不冷,春捂秋冻,你不可以,你不可以,你刚刚好点,千万不能再冻着。” “谢谢您!”小敏双手离开了门框,扶在腿上,深深鞠躬。这是她这半个多月最想说的一句话。 林伯打开院门,小白瓜怀里抱着一堆东西钻了进来。 “敏姐姐,你起来了,太好了,那个莹霞小姐给你几个苹果,她说感冒了吃了苹果就好了,她还说她有时间来看你。”小白瓜滔滔不绝地嚷嚷着,欢欣雀跃跑近小敏的身旁。 莹霞是谁?这个名字似乎听到过,是小白瓜第一天去妓院上工回来那天晚上,他说那个莹霞姑娘给他一块面包……这个莹霞姑娘认识她? “林伯,今天您没出去摆摊吗?”小敏想问问林伯在街上摆摊看到什么人没有?她总觉得,在她生病之前,有个人的身影在尾随她,凭感觉那个身影像个女人,不想坏人。那天孙香香要用顶门杠砸她,如果不是那女人吆喝了一声惊动了瓢爷,她不可能活着,她为什么生病?就是因为那天受到了惊吓,再加上白家的那场大火,让她雪上加霜,一下被击倒了。 “去了,回来了,看到了不愿意看到的人,心情不好,就回来了。”林伯语气轻巧。小敏没有多问,她猜测林伯看到了孙香香。 吃罢饭,林伯母带着小九儿和小白瓜早早睡了,林伯披着衣服坐在院子里,月光撒在屋顶,朦朦胧胧,像被水泡着,不是透亮的水,更像雨,似雨水沥沥拉拉撒在玻璃窗上,模糊不清。 敏丫头屋里的灯亮着,灯光把她忙碌的小身影投在窗户上,她一只手里攥着绣棚,另一只手飞针走线,她要把那一些婴儿肚兜上绣上几朵石榴花,和几个石榴果,有了这一些花样定会吸引客户,总比单调颜色好卖。林伯想把心里话告诉小敏,他不是为了卖几个婴儿肚兜而去摆摊,而是在等他离家多年的两个儿子。 想起孙香香那双怀疑、狡猾的眼神,林伯心里簌簌发抖。他不是害怕,而是担心,担心自己的儿子有危险。 夜还没有进入三更,风凉了。院门真的被人从外面敲开了,他知道瓢爷回来走铺子的门,走院门的只有一个,那就是他傍晚看到的小小子,他真的回来了。 林伯激动地站起身,他的腿有点哆嗦,他嘱咐自己不要弄出响声,落脚轻点,轻了抬不起来。他弯腰在自己大腿上使劲拧了一下,提醒自己镇定,不要忘了南边邻居住着苗家,苗家不害怕,最可怕的是孙香香,她能不费吹灰之力让荣婆子的大烟鬼丈夫永远闭上嘴巴。 荣婆子失踪半个多月了,她的那个大烟鬼丈夫天天到苗家面馆蹭吃蹭喝,还四处张扬要把孙香香告了。没过几天,那个大烟鬼的尸体就躺在了狮子桥下面,身上有几个枪眼,只有日本人和青峰镇警察有枪,警察没有日本人的命令不能替孙香香杀人,只有一个可能,杀大烟鬼的是日本人。听说孙香香与日本人睡进了一个被窝,这事真假不知道,街口人们在偷偷议论,有议论就不是空穴来风,这个岁月,没有闲情逸致抟空捕影。 “爹,您在。”林宇的声音压得很低,他的脚步比他爹还轻,可以说落地无声,听口气沉着冷静。 “在,在。”林伯说话走调了,结结巴巴。 门开了,一袭月光迎面而来,林伯有点不适应,他眯眯眼,把一扇门开的大点,一个直溜溜的影子一闪身进了院子。 林伯站在原地没动,他忘记了关门。 林宇转身轻轻推上门,把门栓横在两扇门上。“爹,您别害怕。”他一边说着,一边拉着他爹的手往院里走。 “你,你怎么回来了?”林伯半天才问出一句话:“不走了吗?” 林宇摇摇头。林伯没看见,不是因为天黑,而是他一直垂着头,紧张、害怕、担心、又激动,三年了,总有一个活着回来了。 往前走了几步,他猛然停下脚步,用颤抖的双手抓住他儿子的胳膊,孩子比他高出一个头,他昂起头才能看清儿子的一双大眼睛,“让俺看看你,没少点哪儿吧?” 林宇笑了笑,他的一双眼睛在夜色里闪着星星之光,“没有,爹,俺好好的。俺大哥也很好,他让俺带话给您和俺娘,不要担心他。” 坐在北屋炕上的小敏听到了院里的声音,她以为瓢爷和宝儿回来了,仔细听听,又不像,是林伯和一个青年说话,声音很小,她沉默,把手里的绣活儿往桌子上的灯下展展,翻来覆去看看,收回来,继续一针一针上下穿着线。 “爹,瓢爷回来了吗?”林宇的问话吓了林伯一跳,听儿子话里意思与瓢爷很熟。 “没,俺正在等他们。”林伯没有说出心里的疑问,近段时间他隐隐感觉瓢爷不是一般人,不仅神出鬼没,做事有见解。今夜儿子一席话,他的判断得到了证实。 “待会俺跟着顾大叔回石河村。”林宇的话再次让林伯大吃一惊。难道近段时间林家发生的事情儿子都了如指掌,他一直在青峰镇? “俺娘好吗?爹,俺有点饿,家里有没有能吃的?” “有,有,锅里还有一碗小米粥,还有几块饼子。俺这就去给你拿……” “爹,您和娘都好……”林宇跟着林伯进了屋子。 小敏听到了林宇嘴里喊着爹娘,她猜测是林伯的儿子回来了。她住的这间屋子就是林伯儿子住的,他回来了,她必须给人家腾出来,想到这儿,她把手里的绣活放在炕沿上,把双脚踏在地上的鞋子上,走到门口,挑开门上的布帘子,屋里的灯照在一个蓬头垢面的青年身上,这个青年身材高大,不胖,虽没有竹清松瘦,也胖不多少,但非常有精神,脸上露着宽厚的微笑。 “你好!小丫头。”林宇温和地笑了笑:“俺这身衣装不会吓着你吧?”林宇见到小敏没有吃惊,小敏的事情他已经从姚訾顺那儿了解了一些。这次他赶回青峰镇是为了跟着顾庆坤去石河村,接替崔耀宏夫妻的工作。 “没,”小敏摇摇头,躬身行礼:“您好。” 林伯趴着身子掀起锅盖,从蒸篦子上拿起一块饼子放在一碗小米粥里,又从筷子笼抓起一双筷子,递给林宇,“吃吧,饿坏了吧,你坐屋里吃吧,丫头正好还没睡,丫头,待会儿你爹要来,你要等着。” “真的?是真的?俺爹要来。”小敏语气里带着激动,听到爹要来,她发自内心的兴奋。 林宇真的饿坏了,他双手捧着碗,坐在屋子的椅子上,埋着头大口大口往嘴里扒着米粥。林伯和小敏站在炕沿边上,看着狼吞虎咽的林宇都没有说话。 林伯眼泪汪汪,他心疼,不知儿子多少天没吃饭了?他抬起衣袖擦擦脸,准备去给儿子倒杯水来。 小敏这才打量了一下林宇,这个男人最多二十几岁的模样,满脸污垢,一身露着肉的衣服,还有一堆烂七八糟的头发,不知他在哪儿弄得这么狼狈?林伯也不知道给他找身干净的衣服换上。 东间屋里的林伯母听到了她儿子的声音,又惊又喜,她慌忙赤着脚摸索着溜下炕,踢蹬上鞋子,走到屋门口,她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耳朵上。 就在这时,铺子那边传来了脚步声,两个高大的身影一前一后进了院子,沿着屋檐快步绕进屋子。 林宇放下手里的空碗站起身,向前迈了两大步到了正间屋,与两个进屋的人打了一个照面。 玻璃灯上的火苗穿过了屋门,照在两张风尘仆仆的脸上。瓢爷红光满面,汗水浸湿了他下巴颏上一缕胡须,鹳骨上的汗珠子大颗大颗往下滚着。 顾庆坤一身脏兮兮、灰不溜秋的衣服满是煤灰;额头上的汗水从浓长的眉毛上坠落,从菱角分明的脸上一直滑到他宽大的下巴,像铺着霜气的耕田,被犁杖翻起了一层层带霜气的硬泥块,一垄垄的。 “是瓢爷,是顾大哥吗?”林宇上前一步抱拳施礼。 瓢爷和顾庆坤同时站住身体,愣了一下,抱拳回礼,问道:“您是?!” 林伯从林宇身后挤到瓢爷二人眼前,心里藏不住的欢喜,弯弯着笑眼:“是,是我二小子林宇呀,他回来了。” “林宇?二少爷。”瓢爷向林宇伸出了大手。 小敏扒着门框往外探着头,她看见了爹站在锅灶旁边,她愣了,愣了好久,她以为这是梦,她不相信这是真的,抓起衣襟擦擦眼睛,忽然立起身来窜出了门槛,喊了一声:“爹!” 听到女儿的呼唤,顾庆坤身体哆嗦了一下,他顺着声音奔过去,蹲下身体,敞开双手,“三丫头,我的三丫头,是你吗?” 小敏流着泪扑进爹的怀里,她心里有千言万语化成了连绵不断的泪,泪水一串串打在顾庆坤的肩头。 顾庆坤哭了,眼前就是他日夜牵挂着的三丫头,她长高了不少,身形清瘦,看着弱不禁风的样子,他心生可怜。 路上瓢爷把小敏在弥河城隍庙认识巴爷,在潘家村与潘嫂生活了一年,潘嫂牺牲后她带着一个月大的小九儿到了青峰镇…发生的一切一切都告诉了顾庆坤,顾庆坤都蒙了,他没想到他的三丫头小小年纪经历了这么多事情,还把巴爷的儿子安全带出了被鬼子包围的潘家村。此时,面对着他的三丫头,他想说,这才是俺顾庆坤的丫头,他没说,只有高兴的眼泪,高兴他的小丫头还活着。 他用大手轻拍着女儿单薄的后背,“丫头,别哭,别哭,爹在这儿。” 东间屋里,林伯母已经涕不成声,突然炕上的小九儿“哇”一声哭了。 瓢爷脑子里冒出了巴爷,他的大眼睛盯在林宇的脸上,“那个巴爷呢?他还好吗?” 林宇垂下了头,嘴里喃喃着:“那天为了引开鬼子,他……鬼子追他到了黄河边上,他跳了黄河,他说我们还年轻……” 听到林宇说巴爷的事儿,小敏哭的更伤心了。在她的心里一直盼望着巴爷还活着,这一刻,这个消息像山崩地裂,小九儿失去了娘,又失去爹,他那么小。而自己还有爹,爹就在眼前,“爹……”小敏用胳膊搂着爹的脖子,把下巴贴在爹的肩头,泪水就像奔腾的小河,她为巴爷哭啼,为小九儿哭啼,为自己能与爹相聚而哭啼。 林宇的话音没落,院门口的两扇大门被人从外面敲响,“咚咚咚”,是拳头和枪托砸在门板上的声音,还有杂乱的脚步声,还有拉枪栓的声音,在这黑夜里那么刺耳。一时,大家面面相觑。 “鬼子?!”林伯一激灵。 瓢爷“腾”从怀里掏出了枪,他又放了回去,屋里还有这么多人,还有三个孩子,鬼子来势汹汹,一定是发现了什么,或者是有汉奸一直在盯着林家。顾庆坤必须带走林宇,不能让鬼子发现他们,三个孩子也不能有任何闪失,想到这儿,瓢爷一双大眼睛投向迟疑不决的林宇说:“二少爷,你跟着顾庆坤走,从后院跳墙走……你们走了,剩下的事情就好办了,快!” 林宇脚步往屋门口迈了一步,又收了回来,他扭头看着东间屋,他想见见他的母亲。 林伯母在东间屋里早听到了大家的对话,她也从她儿子嘴里听到了是巴爷救了他,他的命不只是属于林家,儿子在做每个中国人都应该做的事,是好事,她不能拖后腿。林伯母认字,更认理,分得清孰轻孰重,她猛地把挡在眼前的布帘挑起来,踉跄着奔出屋子,她的脚被门槛挡了一下,掉了一只鞋子,她顾不得回头找回那只鞋子,嗓子里含着泪水:“二小子,娘看到你了,你的声音还是那么洪亮,你快走吧! “娘~”林宇面对着他娘的方向“扑通”跪下去,“娘,儿不孝……” “快走,跟着顾师傅快走!”林伯母的一头银发散乱,几缕耷拉在她的嘴边,被泪水黏在脸上,她赤着一只脚,慌乱地弯下腰,哆嗦着伸出手,她想摸摸她儿子的脸,她揪住了林宇的衣服,她碰到了林宇的肩头,她真想抱抱自己的儿子,三年不见呀,她每时每刻都想看看自己的儿子,眼下,鬼子在门口叫嚷“开门……”她不能看着儿子被抓,她只能狠心地把他推开,“儿啊,快走,你好,娘就好。” “爹……”小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刚与爹相聚又要匆匆分手,她的一双小手多想拉住爹的大手,够不到,爹高大的身影疾速地绕过了火山墙,头也不回地往后院而去。 听到女儿的哭喊,顾庆坤的脚步迟疑了一下,他真希望带女儿回家,眼下不是时候,鬼子在院门口叫嚣。 “丫头,等着爹,下次,爹下次来再带你走……” “嗯,爹,丫头等着爹。” 目送着顾庆坤他们离去,瓢爷低头看着小敏,说:“丫头,咱们没时间哭啼,去炕上躺着,瓢爷希望你把自己的角色演好。” 小敏用衣袖擦擦脸上的泪水,向瓢爷使劲点点头,转身窜进屋子,踢掉脚上鞋子,跪着爬上了炕。 几个青峰镇的警察带着几个日本鬼子闯进了林家,他们手里拿着手电筒,一束束光照在前来开门的林伯的脸上,林伯连连后退。瓢爷往前一步,把林伯拽到他的身后,往前挺挺胸膛,然后退后一步,用衣袖遮挡着刺眼的光线,卑躬屈膝,战战兢兢说:“太君,您好,您辛苦了。” “吆,这不是瓢师傅吗?白天怎么没看见您?”孙香香不知从哪儿钻了出来,金丝绒的旗袍紧紧包裹着她凹凸有致的身体,她的双手抱在胸前,她的腰身扭成了麻花,猩红的大嘴像刚刚嚼过死人似的,流着血水。 第八十二章悸与恨 林家院里、院外的声音如同在雾霾升腾的弥河扔下一枚炸弹,波澜滚滚,惊醒了沉睡的黑夜;屋檐上的几只喜鹊“朴腾腾”“吱吱吱”叫着飞过墙头,仓惶逃命;张牙舞爪的、带刺的石榴树枝扯下麻雀身上几支羽毛,在手电筒的光线里飖飖掉落;躲在巷子角落里的几只流浪狗,瞪着惊慌的大眼睛四处乱窜,扔下一路凄厉的叫声。 顾庆坤不忍心撇下林家老老小小安然离去,他和林宇的身体躲在窄窄的夹道里,旁边有户人家,高高的门檐,高高的院墙,深深的门洞子,厚厚的两扇大门紧紧闭着;一棵高大的梧桐树依附在坚固的墙上,枯竭的树枝交错缠绕,遮挡着黑沉沉的天空;院里没有任何声音,没有灯光,只有几片落在墙头和门檐上的树叶随风飘荡。 鬼子咆哮的声音跃过了林家院墙,那么刺耳,那么穷凶极恶,顾庆坤一双大手攥成了拳头。 林宇心里牵挂着年迈的父母,他们哥俩对不起两个老人,三年前不告而别撇下妻儿离开家……想到这一切,林宇眼泪汪汪,一个男人,一个二十多岁刚强的男人,他哭过两次,第一次看着巴爷为了掩护他们、为了引开鬼子,他老人家一边向鬼子开枪,一边往黄河边跑,一边潇洒地笑着嘱咐他和海仔:“你们好好活着,你们还年轻,俺一个土埋半截的无牵无挂……” 躲在不远处的林宇和海仔哭了,他们亲眼目睹巴爷跳下了波涛汹涌的黄河,鬼子站在岸边狂笑,他们真想跳出去与鬼子拼个你死我活,可,枪里没有一颗子弹……想到那一幕,林宇痛心疾首。让他万万没想到巴爷有孩子,小九儿已经五个多月了,就躺在他林家的炕上,巴爷啊,您不是无牵无挂,您有儿子啊,他还那么小。 听着林宇偷偷啜泣,顾庆坤用大手抚摸着林宇清瘦的脊背,想安慰一下他,吧嗒吧嗒嘴唇,没说一句话。 林宇猛地转回身握住了顾庆坤像蒲扇似的、青筋暴起的大手,厚厚的老茧,摸上去不仅粗糙,更力大无比。眼前的顾庆坤上衣大敞着怀没系扣子,露出肋骨嶙峋的胸脯,犹如一条条钢筋铸就的铁塔;瑟瑟秋风吹着他单薄的衣衫,他毅然昂首挺胸;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那么深邃,像黎明的两束曙光,照亮了黑暗。 林宇刚刚认识顾庆坤,两个人还没说上一句完整的话,甚至还没有看清对方的面貌,但顾庆坤这个名字他早听说过了,只身一人与日寇斗智斗勇,炸掉一口煤井,多次保护煤矿工人和地下党组织,顾庆坤是他心里敬佩的英雄,今儿能和心里的英雄战斗在一起,即使死了也没什么遗憾。 突然,躲在梧桐树上的几只鸟儿惊叫着飞起,震落几条干枯的树枝擦过眼前。顾庆坤竖起了耳朵,头顶上传来几声狗叫,狗能上墙?何况墙有三米多高,什么狗能蹿那么高?借着从林家院子里射出来的手电筒的光,一个孩子的小脑袋出现在树枝之间,一双亮晶晶的眼睛像映在夜色里的星星。顾庆坤认出了宝儿,“小宝?!” 小宝儿也看到了顾庆坤和林宇,他细瘦脖子扭向墙里面,小声呼唤:“吕叔,他们在这儿。” 来人正是吕安和小宝儿。 吕安帮崔耀宏处理完张喜篷和那四个打手的尸体,匆匆赶回了青峰镇。 吕安本想把小宝儿送到林家就回妓院,刚靠近林家铺子,林家前院门传来了鬼子的吼声,吕安一惊,他拉着小宝儿一闪身钻进了后巷子,把身体躲在一户人家的门洞子里。 身后的大门这个时候开了,从两扇门里面露出一张中年男人的脸,他向吕安和小宝儿招招手说:“快进来。” 吕安哆嗦着嘴唇问:“您,您姓庞?!” 离开石河村时,崔耀宏说住在林家旁边的庞家是自己人,有事可以联系他。 听崔耀宏这么说,吕安猛然想起,昨天夜里瓢爷也说起,他来到青峰镇后,总觉得身后有一双眼睛悄悄盯着他,他留意观察,好像是庞家裁缝铺子的掌柜庞新云,不知是敌是友?瓢爷还了解到庞掌柜的侄子是鬼子的翻译官。 看着吕安脸上的疑问,崔耀宏叹恨了一声:“庞景琦被日本人控制了,沾上了大烟,庞新云正在给他戒烟。” 顾庆坤和林宇踏进了庞家院子,两人跟着吕安往前走了几步,庞新云从屋门里迎了出来,他直奔顾庆坤,抱拳行礼,开门见山:“顾兄弟,咱们今天没时间多介绍,在这儿,俺岁数年长您几岁,希望您听俺说几句话,陈掌柜的和代当家的已经去了鬼子炮楼,青峰镇事情您不必担心。三丫头,不,林家所有的人我们都会保护周祥,您肩上任务很重要,第一把林宇安全送到石河村,第二,您安全回到坊子碳矿区,那儿有好多进步矿工等着您,如果您发生意外,他们就是一盘散沙,四分五裂……希望您相信俺庞新云的话。” 咱们再说林家院子里: 听到孙香香不阴不阳的话音,瓢爷心里咯噔一下,看样子这个女人真的投靠了日本人做了汉奸,不知她今夜是跟着日本人到林家来看光景呢?还是她给日本人带路?难道是她发现了他的行踪?还是今天林老头在街上说了什么话引起了她的怀疑? “少奶奶,您也在呀,什么风把您吹来了?这么晚了,您把苗少爷一个人留在屋里,他一个人多孤单呀……天冷了,还是热炕头舒服。”瓢爷讪笑着:“俺一个糟老头子,让少奶奶牵肠挂肚,真是俺的幸运,俺先谢谢您啦,晌午俺喝醉了,醉二马三的无法拿刮脸刀,所以休息了一天,这钱是死的,人是活的,不能为了钱累死,更不能为了钱乱下刀子,如果不小心把主顾的脸割坏了,俺赔不起呀。” 站在瓢爷身后的林伯暗暗翘大拇指,他忘记了今儿傍晚见到孙香香的事情,没时间嘱咐瓢爷怎么应付眼前的女人,没想到瓢爷对答如流,更滴水不漏。 孙香香一时语塞,半天也没有回答瓢爷的话。 瓢爷往后退了一步,用大手呼啦一下脸,眯眯眼角,像是没睡醒,或者刚刚睡了一觉被吵醒了的样子,然后把敞着的衣襟往前拢了拢,再次向两个日本兵弓弓腰,“太君,您辛苦了,您到林家有什么事儿吗?有什么事需要俺帮忙吗?” 两个鬼子兵表情冰冷、严肃,目不斜视地盯着前方。他们一只手里抓着手电筒,几束青黄黄的光在林家院子上空交错,像是探照灯,刺破了夜幕;他们另一只手里抓着三八式步枪,枪口插着明晃晃的刺刀,寒光闪闪。 “太君,这是林家,林家本是卖绸缎的,生意不景气,把铺子租给了剃头师傅,这师傅手艺不错……”蒋警官一脚门槛内,一脚门槛外,后背贴着一侧门框让出一条路,不经意地往院里瞟了一眼,瓢爷敞着衣襟,睡眼朦胧,嘴里打着哈欠;林伯赤着脚趿拉着鞋子,看样子还没来得及穿上。 蒋警官怎么这么凑巧来到了林家呢?今儿晚上他带领几个小警察在街上巡逻,被朴大郎带着一队鬼子兵拦住,让他跟着走,他觉得奇怪,这半夜三更,鬼子发现了什么? 正在他狐疑的时候,孙香香从朴大郎身后钻了出来,她的脸终于贴在了日本人的屁股上,走路挺着胸,脖子从胸腔里窜出了半截,两根筋挑着一个圆球,又像串在两根竹筷子上的糖葫芦,脸是红的,嘴巴也是红的。 她娇滴滴向蒋广全打招呼:“吆,这不是蒋警官吗?您值夜班呀?辛苦了。” 蒋广全明白了,这个女人一定想借日本人的手对付谁,对付谁呢?当他跟着几十个鬼子和孙香香来到了林家门口,他愣了,林家是好人,青峰镇家喻户晓,在那个丫头走投无路时、在小白瓜变成孤儿时,林家老两口收留了他们,看着眼前如狼似虎的鬼子兵,看着眉飞色舞的孙香香,蒋广全恨不得用手里的警棍敲碎她那张得意忘形的脸。 听到蒋警官的声音,瓢爷心里多多少少有点安慰,他把一双锐利的眸子投在蒋警官的脸上,这张脸上挂着一抹局促不安与气愤,还有小心翼翼。 就在此时,一个脚上穿着大皮鞋的、小个子的鬼子大模大样走近了院门口。他上身一套黄色军服,衣服有点长,包裹着他的屁股,如果没有腰上那根皮带束缚着他的肚子,还以为他没长腿,只有一双穿着高筒马靴的大脚丫;一双粗黑的眉毛拧在一起,一双小眼睛闪着冷嗖嗖的光;他的左腰上挂着一把套着刀鞘的长刀,刀尖扫着地面,他的脚步和身体迈过门槛,刀留在了高高的门槛之外。 一个青年男人不知从哪儿蹦出来,弯下腰伸出双手,把刀捧起来,轻轻放在门槛里面。他就是朴大郎的翻译官,一个中国男人,曾留学日本的富家子弟庞景琦。 庞景琦身上穿着一套日本士兵的军服,外面披着一件紫色绸缎坎肩,没系扣子;清瘦的身子骨,脸上没有一点肉,只有高高的鹳骨,被一层黄皮包裹着,尖嘴猴腮这四个字很适合他;弓着大虾般的腰,如果他站直了身体比站在他旁边的蒋警官都高。 庞景琦怎么当上了日本人的翻译官呢? 三年之前的庞景琦精神状态很好,穿衣打扮也很前卫,又是从日本留学归来的学子,走到哪儿仰慕者很多,不认识与认识的都要驻足痴望,由此吸引了好多女孩子。 他父亲在青岛替他找了一份外贸局的工作,在工作之前他到青峰镇探望他的小叔庞新云。 庞新云年轻时候留学法国学习服装设计专业,学成回国后,青岛好多服装厂争抢着聘用他,他却舍弃高薪厚禄来到青峰镇开了一家裁缝铺子,为什么呢?庞家没人知道为什么。庞景琦也问他小叔为什么跑这么偏僻的小镇来?庞新云笑笑没有回答。 庞景琦请他小叔去日本料理店吃饭,在店门口与绣舞子打了一个照面。绣舞子被眼前英俊潇洒的庞景琦吸引,这个青年多像她丈夫年轻时候的模样啊?当她与庞景琦擦肩而过时,她竟然用日语与他搭讪,他也用日语应答她。 庞景琦一口流利的日语与高大伟岸的体型吸引了绣舞子,让她暗生情愫;庞景琦被绣舞子温柔气质迷惑,为了绣舞子,他没想着再回青岛。 庞新云劝他不要上日本女人的当,快回青岛,庞景琦听不进去,他已经爱上了绣舞子,无法自拔。 谷田不在青峰镇时,绣舞子就与庞景琦在一起;谷田回来了,她就冷落庞景琦;绣舞子每天在两个男人之间周旋,不仅累,更有怕,她知道谷田心狠手辣,事情如果有一天败露,后果不堪设想,她就劝诱庞景琦吸大烟,这样不会引起谷田的怀疑……一个健壮的青年慢慢被大烟膏侵蚀了躯体。 庞景琦想回青岛,又怕家人不接受他,他找小叔庞新云倾诉心中的郁闷,庞新云反而希望他暂时留在青峰镇,戒了大烟再回去。没想到,绣舞子把他介绍给了朴大郎做翻译官,为了稳住鬼子,他只能答应。 庞景琦心里恨绣舞子,明面上也不敢表现出来,他不仅恨绣舞子,他也恨所有女人,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踏进林家院子的小个子鬼子,正是日本驻军青峰镇少尉朴大郎。朴大郎在1928来到了中国奉天,他与谷田是表兄弟。他在来中国之前是日本街上的一个小混混,专门做一些偷鸡摸狗、斗殴打架的事情。当时日本政府呼吁日本公民潜伏中国做间谍,为第二次侵华战争做准备。谷田就把这个无所事事,到处闲逛,又惹事生非的表弟带到了中国。朴大郎来到中国后居住在东北奉天,他无恶不作,横抢武夺,杀了不少中国老百姓,当地腐败官僚害怕日本人,处处袒护朴大郎,由此助长了他嚣张跋扈气焰。1935年这个无恶不作的小混混摇身一变,变成了日本军少尉。 这个朴大郎双手沾满了中国人的血,就是他带领几十个鬼子杀了河滩村几百户。姚訾顺曾多次想除掉他,他太狡猾,他行踪诡异,不会在一个地方待很久,在这个村杀完了人就跑进炮楼猫起来,花天酒地玩几天,尔后,乘其不备再蹿到另一个村子烧杀抢掠,这是日本鬼子的战略,用杀人放火恐吓中国老百姓,他们错了,越来越多的中国老百姓拿起了手里的大刀、锄头参加了抗日。老人与妇女、孩子自愿参加了妇救会,各个村庄有了站岗放哨的,鬼子的脚步刚出现在路口就会被站岗的发现,瞬间锣鼓声传遍整个村子,乡亲们迅速转移到村外的山上躲起来,这是大家团结起来对付鬼子的方法。 朴大郎手下至少有四十多个士兵,来林家他只带了十几个兵,其他兵留在青峰镇外的炮楼瞭敌观阵。朴大郎很狡猾,毕竟孙香香是中国人,她说林家有陌生人进入,他怕是抗日分子的调虎离山之计,故意把他调开,以便乘机攻打炮楼。 朴大郎扶着蒋广全的胳膊踏进了林家院子,他站在门槛内往后斜歪着脑袋,向他身后的鬼子递了一个眼色,巷子里的几个鬼子兵迅速停下脚步,把枪托杵在地上,瞪大凶恶的眼珠子,守护在林家门口外面, 獐头鼠目的朴大郎在林家院子环顾了一圈,北屋的西间亮着一盏灯,小小的灯苗在窗纸上摇曳;其他房间黑漆漆的,看不清屋里的情况。 朴大郎把腰上的长刀拿下来,在手里掂了掂,然后插在地上,他的双手摁在刀柄上,撅着屁股,劈拉着腿,脖子往前使劲探着。 瓢爷的一只手拽拽衣襟,另一只手在众目睽睽之下插进了他的怀里。 “哗啦”两个鬼子兵拉开了枪栓。 朴大郎屁股往后缩了缩,很快他冷静了下来,一双狡黠的眼珠子盯着瓢爷的大眼睛,凭他多年经验,眼前的老头只是一个老古董,他身上不可能有枪。 孙香香的身体往后趔趄了几步,躲到了蒋警官的身后,她从蒋警官的肩膀上露出一张花容失色、扭曲的脸,“瓢老头,你,你想干什么?你敢与皇军……” 瓢爷没有理睬孙香香,他的手从怀里抽了出来,咧咧大嘴,嘿嘿一笑,手里多了一盒烟,这是他去坊子碳矿区准备的,没有派上用场,眼前用它来讨好朴大郎。 “太君,您抽烟……”瓢爷弓着背,双手托着一盒烟递到朴大郎的眼前。 朴大郎把抓着刀柄的一只手松开,手掌向上摊开,抖动着一条腿,眼睛瞄着半空,一副傲然睥睨神态。 瓢爷脸上堆着笑,把那盒烟毕恭毕敬放到朴大郎的手里,“太君,您辛苦了。” 庞景琦眼疾手快,从上衣口袋里捏出一个火柴,“哔咔”划着了火,双手捧着那点火苗,等着朴大郎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 朴大郎眸子里射出两道狰狞的光,厉声问:“屋里有什么人?”他嘴里吼着,背过手去,把烟递给了庞景琦。 庞景琦把手里燃烧着的火柴杆扔掉,从朴大郎手里接过那盒烟,把脸转向瓢爷问:“屋里有什么人?” “我们都是良民,苗家的两个孩子无地方去,暂时住在林家,还有一个是白家的孩子,他家的房子不知被哪个缺德鬼放了一把火,烧了,不能住了,也住在林家……孩子母亲也被烧死了,那个可怜的女人做鬼也不会饶恕放火的人……” 听了瓢爷的话,吓得孙香香毛骨悚然,孙香香不知道白太太跳了弥河。不仅她不知道,青峰镇上的人除了苗先生和林家以外,其他人都不知道,主要想瞒住小白瓜,怕小白瓜知道他娘亲不在了而伤心。 那天荣婆子被瓢爷踢进了大火里,小白瓜和小敏都看到了,他们把这件事埋进了心里。瓢爷让林伯和曲伯散布出去说:白太太被那场大火烧死了。青峰镇上的人信以为真,毕竟白太太只有一条腿,走路都费劲,怎么能逃过那场火灾? 院里传来翻箱倒箧的声音:鬼子抬起脚上大皮鞋踢向洗衣盆,洗衣盆在地面上“铿锵锵”转了几个圈,被石基路挡住,晃了晃扣在地上;墙根的扫帚被鬼子的刺刀挑了起来,摔在窗户上,窗纸都被戳碎了;墙角的一堆劈柴“哗啦啦”坍塌,在地面上滚着;后院里,几只受到惊吓的老母鸡“喔喔喔”叫着飞上了墙头。 两个鬼子在前院、后院翻了一遍,什么也没找到。朴大郎向他们努努嘴,两个鬼子一手端着刺刀,一手抓着手电筒冲进了北屋。林伯紧跟着两个鬼子的脚步进了屋子,鬼子发现了身后的林伯,生气地转回身,举起枪托向林伯身上狠狠砸过来,嘴里叽里咕噜怒吼着,林伯往后踉跄了几步,站稳脚步往前挺挺胸膛,鬼子的枪托又砸了过来……林伯的身体擦着门框瘫痪在地上。如果不是瓢爷提前叮咛他学会忍耐,林伯的手多次攥成了拳头,又缓缓松开,屋里炕上又三个孩子,小的小,不懂事的不懂事,还有一个丫头,鬼子不仅惨无人道、奸淫掳掠,更禽兽不如。 鬼子撇下林伯“咔哧咔哧”窜进了正间屋,手里刺刀到处乱捅,北墙根的粮袋子被豁了一个大口子,袋里的玉米粒“哗啦哗啦”流淌在地上。 林伯母摁着炕沿踢蹬上鞋子,一手抓着门框,一手撩开门帘,摸索着跨过了门槛,往前走了一步,弯下腰双手扶着灶台。 听到声音,鬼子把手里的手电筒照射在林伯母的脸上,凶横的眼珠子直视着老人的脸,他们看出了眼前的老太婆是睁眼瞎。 林伯母抬起衣袖遮挡住眼睛,虽然她看不清,她能感觉到两束光很刺眼。倏然,她把扶着锅灶的手放开,整整衣襟,把鬓角上一缕散发抿到耳后去,用身体紧紧护着身后的屋子。她隐隐感觉有一个鬼子朝着丫头住的房间走去,她恨不得自己有分身术,如果鬼子敢动丫头一下,她就会……她想到了锅台上有一把切菜刀,她的小脚往锅灶前挪了挪,往前伸伸胳膊,只要稍微弯一下腰就能摸到那把刀,可是,她的动作不可能逃过鬼子狡猾的眼睛,也许她还没拿起刀,鬼子的枪就响了,她死了没什么,如果鬼子大开杀戒怎么办?瓢老头的计划不就泡汤了吗?想到这儿,林伯母站稳了身体,故作轻松地咧了咧嘴角。 鬼子“嘿嘿嘿”笑着,把手里的刺刀举起来,戳在林伯母的额头,一滴一滴鲜血从老人额头滑下,落在她的鼻尖,“吧嗒吧嗒”坠落在地上,老人一声没吭,脸上没有一点惊慌。 蹲坐在屋外的林伯看到了鬼子的刺刀划开了老伴的额头,鲜血在她的脸上纵横,她依旧傻乎乎地站着,难道她不疼吗?林伯急了,他心疼呀,从老伴嫁给他那天,他都不舍得与她大声吵架,更别说动手……他从一个大少爷变得一贫如洗,老伴不仅不嫌弃他一无所长,还嫁给了他,为了他们的生活,她在街上摆刺绣摊养活他,又给他生了两个儿子,老伴不容易,此时,她却在忍受鬼子刺刀穿骨的痛苦……林伯扶着身旁的门框站了起来,正在此时,两个警察从蒋警官身边冲了过来,一个走到林伯身边,把好不容易爬起来的林伯又推倒了,一个直奔林伯母,嘴里咋咋呼呼喊着:“老太婆,滚开……滚屋里去。“” 东间屋里炕上小九儿睡得很香,小嘴里发出均匀的喘息声;院里的声音惊醒了小白瓜,他蜷曲着身体躲在炕的里面,瞪着惊骇的眼睛盯着颤抖的门帘…… 西间屋里,小敏躺在炕上,一双大眼睛里闪着仇恨的光,她与爹相见匆匆,她心里有好多话还没来的及问爹,还没看清爹是否胖了?还是瘦了?还没有告诉爹,她找到了二姐…鬼子就来了,他们来林家做什么?难道爹是抗日分子?爹,瓢爷,还有林宇哥哥他们都是打鬼子的吗?小敏的一双小拳头慢慢攥紧了,攥出了滢滢汗水,她为爹担心,为瓢爷他们担心;她的耳朵警惕地听着院里的风吹草动,听到了孙香香玉软酴酥、阿谀献媚的声音。 听到鬼子闯进了正间屋子,小敏闭上了眼睛,嘴里忽高忽低地梦呓。 鬼子用手里刺刀挑开了门帘,往小敏躺着的炕上探着头,手里的手电筒在墙角旯里照了一圈,桌子上放着一碗黑乎乎的药汤子,房间里飘着浓浓的中药味;还有一个挂着花样的绣棚立在玻璃灯旁边,非常显眼。 鬼子闻到刺鼻的中药味,连着打了几个阿嚏,很快,他把手电筒夹在腋下,大皮鞋迈过了门槛,刺刀挑开了小敏身上的被子,小敏身上穿着整齐,直挺挺躺着,气息微弱,命在旦夕。 瓢爷眼角一直瞄着北屋门口,他看到两个鬼子打林伯,林伯跌跌撞撞倒在地上,看情景,林伯伤的不轻,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他也看到了身体孱弱的林伯母,这个女人平日里很少说话,不知她哪儿来的勇气,居然走出了东间屋,面对着闯进屋子的鬼子面不改色,一脸坦然;他也看到了闯进丫头屋里的鬼子,他的心脏骤然狂跳不止。 瓢爷怕林家两口子有闪失,更怕丫头出意外,他疾速地把双手握成一个拳头,放在额头,向朴大郎摧眉折腰,低声细语:“太君,林家有绣舞子的人,她在炕上生病,绣舞子托人来问过,希望丫头快点好起来。” 蒋警官连忙附和着瓢爷的话:“绣舞子还拜托她的朋友给林家送了五斤小米,那五斤小米还是俺找人去粮店买的。” 听到绣舞子三个字,朴大郎挑挑眉梢,刁滑的眼珠子在瓢爷和蒋警官脸上来回扫了一遍,最后落在庞景琦的脸上,厉声呵斥:“是吗?” 庞景琦点头如捣蒜,“是,太君,林家住着绣舞子最喜欢的一个小绣工,这个绣工与她女儿岁数差不多大,绣舞子把她当女儿。” 朴大郎脑袋飞快地转着,绣舞子是他表哥谷田相好的,这件事在日本军队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绣舞子有一个绣工房,绣工房里雇佣着几个中国绣娘。 朴大郎昂起脖子,向北屋嘟嘟囔囔叫了两声,两个鬼子收起刺刀,匆忙退到屋门口,转身跑到朴大郎身前,屏气凝神,深深鞠躬,把他们在屋里看到的,“叽里咕噜”报告给了朴大郎。 孙香香听不懂日语,但,她看得出来,朴大郎是听了蒋警官和瓢爷的话准备撤兵,孙香香不想让朴大郎他们放过林家,她心里很清楚今夜兴师动众的目的,第一为了讨好日本人,为了拉近她与日本人之间的亲昵距离;第二为了把林家这个眼中钉拔了。她的脚步向前跺了一步,摇摆着腰身准备绕过蒋警官,蒋警官伸出一只手悄悄拉住了孙香香的胳膊,他的嘴巴几乎挨在孙香香的脖子上。蒋广全心里非常讨厌孙香香,这个女人不仅天生媚骨,更蛇蝎心肠,一肚子坏水,此时为了保护林家的安全,他只能表现出亲热与暧昧,“少奶奶,绣舞子小姐咱们不能得罪,得罪不起啊。” 孙香香的身体一哆嗦,她爱慕蒋警官许久了,从第一天在剃头铺子门前见到这个风流倜傥的男人,她就心猿意马、春心荡漾。此时这个男人的肌肤与她离着这么近,他的语气又这么温柔,她心里像装进了一只兔子,不仅激动又慌乱。 朴大郎把眼睛瞪向低头不语的孙香香,大皮鞋在坚硬的地面上狠狠踹了一脚,一层厚厚泥土弥漫在手电筒的光下。 庞景琦尖着嗓子向孙香香吼了一声:“孙小姐,太君有话问你,你看到的可疑人什么时候进的林家?” 孙香香一激灵,她一会儿看看蒋警官,她一会儿看看朴大郎,一时不知怎么回答。一忽儿,她的眼珠子瞥向瓢爷,这个老头鹰头雀脑、诡计多端,他不会让那个人在林家坐以待毙,最可疑的人非他莫属,眼下在林家没搜出任何陌生人,这怎么好呢?这不是谎报军情,欺骗皇军吗? 蒋警官怕孙香香乱咬人,他向朴大郎哈哈腰,“太君,俺有话不知当讲不当讲?苗家少奶奶也许看错了,今夜没有星光,月光朦朦胧胧,看错了有情可原。” 孙香香扭着水蛇腰走近朴大郎,伸出莲花指在朴大郎的肩膀上戳了一下:“吆,太君,以后俺的眼睛会擦亮点,替您盯紧着青峰镇,不会放过一个可疑的人……老狐狸藏不住尾巴,早晚有一天会漏出来,这是我们中国的老话。”孙香香嘴里话不仅是说给朴大郎听的,也是说给瓢爷他们听的。 朴大郎很喜欢妓女作态的孙香香,即便白跑了一趟,这个妖冶的女人能陪他回炮楼也不错,想到这儿,在大庭广众之下,他向孙香香翘着的屁股拧了一下。 孙香香假装害羞的样子,用小手掌心推着朴大郎的大手,轻柔地嗲嗲着:“您真坏……” 孙香香的话音没落,炮楼方向传来了“轰隆隆”的爆炸声,顷刻间,青峰镇上空硝烟弥漫。 第八十三章秋末初冬 起风了,天冷了,苗家院子里的杏树把最后一片叶子抛下。孤零零的、枯黄的叶片随风在院子里飘悠,它以为风能把它带出院子,没有,把它扔在了窗台上,屋里的主人在摔东西,那声音震耳如雷,它单薄的躯干随着那刺耳的声音颤栗。 苗简已咆哮的声音飞出了屋子,冲进了火房,薛婶正在给苗先生烧水,她攥着空暖瓶的手在哆嗦,苗家这是怎么啦?这几个月一点也不肃静,邻里邻居没有一个敢靠前的,甚至,这几天还有人往苗家院里扔死猫死狗,都是那个女人闹得……薛婶叹息着,埋怨着,心里默默祈祷:“太太呀,您快救救苗家吧,您快救救少爷吧,他疯了。” 风撩着苗先生书屋的门和窗户,灯光穿过窗户跑到了院子里,苗先生的身影映在窗户上。他好久都没有出门了,他的脸色蜡黄,那种没有见过阳光的黄;他的眼睛使劲闭着,眉头使劲锁着,凹陷的双颊,皱巴巴的一张脸,像一条丝瓜秧子;他的身体蜷坐在扶手椅子里,鞋子扔在身前的桌子底下;长袍衣摆耷拉在椅子腿上,随着从门扇与窗棂缝隙钻进屋里的一点风摇摆;他的右胳膊肘立在桌子上,瘦骨伶仃的手托着他尖窄的下巴颏;左手捂在他左肋骨的方向,不知是天冷的缘故,还是由于生气,旧伤口处隐隐作疼。 薛婶站在苗先生的书屋门外,她的双手里捧着暖瓶,一双小脚在地面上碾着,试探性地往前走一步,再后退半步;她的眼神穿过窗户往屋里探探,又垂下去,咂咂嘴角小声念叨:“苗先生,水开了,给您送进去吗?” 苗先生没有应声,他似乎没听见薛婶的声音。 风捶打着院门发出“咣当咣当”的声音,像是有人在敲门,薛婶紧张地向门洞子方向瞭了一眼,陡然一个毛茸茸的脑袋在墙头上一闪,吓得薛婶惊叫了一声:“有人……苗先生,有人。” 苗先生“腾”踢蹬上鞋子,他的动作有点急,桌上的马提灯被他前穹的身体撞了一下,差点掉到地上,他疾速弯腰撅腚伸手抓住了马提灯的把手,骤然,他沉默,他知道,那绝不是表弟姚訾顺,他来都是走正门;也不是鬼子,鬼子闯入民宅恨不得敲锣打鼓,恨不得让青峰镇所有人都知道,知道他们的野蛮与嚣张。上个月林家闯进了鬼子,他听到了,也看到了,却无能为力;是苗家的仇人来打击报复吗?哪儿来的仇?是抗日锄奸团的人吗?来的正好。姓孙的女人做了汉奸,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只可惜那个女人已经不住在苗家了。 苗先生把身体缓缓退回了椅子旁边,又坐下了。 听到屋里没有了动静,薛婶把暖瓶抱在怀里,腾出另一只手敲了敲门。 “薛嫂,您进来吧,门没关。” 薛婶用胳膊肘推开门,低垂着头走近苗先生,把手里捧着的暖瓶轻轻放在桌子上,“苗先生,刚刚……” 苗先生打断了薛婶的话,“今夜的事情,不要告诉任何人,是你眼花了,看错了。” 薛婶皱皱眉梢,抬了一下头,她想说看得真真的,是一个人,蒙着一块黑布的脸上露着一双大眼睛,她张张嘴没有说,她看到苗先生脸上没有一丝惊慌,反而闪过一丝久违的微笑,她明白了,苗先生相信她的话,而不想让她说出去,那个蒙面人也许是先生认识的人。 “没事了,薛嫂,您累了一天,快去休息吧。” “好,俺走了……”薛婶用腰上系着的围裙擦擦手,转身准备离去,她不放心地瞄瞄桌上的灯,灯里的煤油见底了,全凭那根浸着油的线绳维持着那点光。 “苗先生,给您加点灯油吗?” “不用了。”苗先生嘴里这三个字很清楚,蓦地,他换了一种担忧的口气问:“薛嫂,简已怎么样了?他安静点了吗?” 薛婶停下了脚步,嗫嗫嚅嚅:“好多了,少爷闹过了,哭过了,累了睡了,俺给他收拾了一下屋子,看到他没脱衣服躺在炕上睡了……少爷的炕和您的炕都烧了劈柴,很暖和,先生,您也早早休息吧。” “谢谢您薛嫂,苗家幸亏有您和曲大哥。简已……您们多上点心,他,他毕竟是苗家的唯一……”苗先生语气更咽,他不敢再说下去,眼泪已经溢满他深深的双目。 听着苗先生伤心的声音,薛婶弓下了腰,把一双粗糙的手握在一起揉搓着。她在苗家十几年了,苗太太和苗先生对她很好,从没有把她当外人,少爷再有不是,她都能够原谅,少爷还小不懂事,被孙香香那个女人带坏了。那个女人离开了苗家,本以为是好事,没承想少爷变得疯疯癫癫,每天都要拿着家把什出气,吃饭的碗都快被他摔没了。 “苗先生,俺心里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您说,薛嫂,您说吧,俺听着呢。”苗先生把双手离开了桌子,脊背往椅背上靠了靠,睁开眼睛盯着桌子上的马提灯。 “苗先生,把丫头和小九儿接回苗家来吧。” 前天,薛婶去林家看过林伯母,林伯母的额头留下了一个竖着的刀疤,是从头发根到印堂,那么清晰,又那么深。林伯说这是鬼子留给林家的仇恨,时刻提醒着他不要忘记那天晚上的事,那天晚上是孙香香带着鬼子闯进了林家,为了保护三个孩子,林家老两口都受了伤。看着林伯气愤难消的样子,薛婶没敢提丫头回苗家的事情,再说这件事她还没有跟苗先生说过,她只是一个佣人,怎么能够替主家决定这么大的事儿? 苗先生明白薛婶的意思,薛婶向着主家,丫头是太太相中的儿媳妇,他心里何尝不想让丫头回到苗家?近来,他天天趴着后山墙往林家院门口张望,期待林伯走出院门,一抬头看到他,与他热情地打招呼,和以前一样喊他一声:“苗先生好。”他没等来林伯,也没看到丫头和小白瓜,林家院子里的人都不愿意再走南门,怕什么吗?是怕见到苗家的人吗?更确切地说,是讨厌与他苗家人说话。 远远地听着丫头的脚步声停在剃头铺子门口,听着她与瓢爷打招呼:“瓢爷,您好。” 瓢爷见了丫头像是见了自己的女儿,爽朗地笑着:“丫头,回来了,今天冷不冷呀?” 天亮了,苗先生在他的书屋坐了一宿,桌上的灯熬尽了油,灭了;他的腿麻了,胳膊麻了,腰也麻了,他站起身打了一个哈欠。听听院里的声音,只有风刮着几片树叶和树枝在墙根东碰西撞;简已屋里没有任何动静,他也许还睡着,他睡着比醒着好,希望他做一个梦,一个长长的梦,一个让他记不住的梦;薛婶在火房做饭,熬玉米粥的香气窜进了院子,飘进了他的书屋,钻进了他的鼻腔,他使劲咽了一下口水,他的肚子在叫,叫了多久了?不知道,昨天的茶水在他肚子里翻腾、撞击着,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吃了早饭,苗先生又回到书屋,坐了半天,想了半天,一个多月了他都没有走出自家院子,最后他还是决定去街上走走。 苗先生清瘦的身体穿过院子,踏进了面馆。这个时候面馆里坐着几个客人,都是本镇上的掌柜的,他们看到苗先生,欠欠身体,抬起胳膊打了一个招呼:“苗先生您好,天冷了,还是您铺子暖和,吃碗面,喝口热乎乎的汤……” 出于礼貌,苗先生咧了咧嘴角:“好,大家慢坐,慢吃……” 这一些掌柜的平常不来苗家面馆吃饭,最近他们经常来,他们一定是来探听什么消息的,或者是来看他苗家笑话的。 苗家出了一块臭骨头,这块臭骨头破坏了苗家的门风,别人说三道四很正常;苗先生不会与任何人结仇,不至于结仇;更不想得罪街坊邻居,一个篱笆三个桩,一个好汉三个帮,一家有难邻里帮,他太太出殡时大家都来帮忙,有的还送来几斤绿豆,或者一舀子小米,或者一捆纸钱……他记得大家的好。 看到苗先生,曲伯脸上堆满了笑褶,这是他发自内心的笑,他为苗先生高兴,终于走出了那间黑乎乎的屋子;为他自个高兴,那个让人讨厌的女人终于离开了苗家,他可以安心地在苗家长久地待下去。 曲伯一边用袄袖擦着手里的算盘,一边瞧着苗先生说:“苗先生,咱们面馆生意比先前好多了,有钱买煤了,挺好的。” “好,好,多存点煤,这天冷了。”苗先生一边往前走着,一边心不在焉地回答曲伯的话,他的眼睛直视着店门外面的街道,街道上光秃秃的树被风刮弯了,倾斜的树梢敲打着它旁边的屋檐。 “苗先生,您要出去吗?您身上有旧(伤)病,怕生气,怕累,怕冷……”曲伯说着放下手里的算盘,绕出柜台,疾走了几步,窜到苗先生的身前,伸手拉开了门,嘴里絮叨着:“今天天气冷,您注意身体,瞧瞧您,就两个月的时间瘦了不少,您身上这件长褂像极了神父的黑袍,又肥又长……” 随着敞开的店门,一阵寒风迎面而来,苗先生情不自禁打了一个冷战,把衣领往上提了提,锁锁脖子,这天怎么这么冷?秋末冬初,往年一个冬季他都是穿着这身长褂,也没有感觉这么冷。苗先生的脚步没有迟疑,走下了台阶,身后的门“哐当”一声关上了,那是风的力量,风把他孤零零扔在了大街上。 看着空荡荡的大街,苗先生又黯然神伤,冷冷的风把街上的人扫没了。这个季节,如果是在太平年月,还能看到生着炉子的锅灶,各种各样食品冒着油腥子,闻着都馋人;山东大枣摆满大街小巷,一筐一筐闪着红星星,花一文钱,一双手捧不过来,顺着宽大的指头缝跑;还有冻梨,咬一口甜倒牙;还有一罐一罐高粱酒,喝一口浑身热乎乎的,不怕凛冽的寒风。 不远处的一座房子墙角围拢着几个孩子,苗先生的眼睛穿过他们之间的空隙,一个捏糖人的蹲坐在一个废弃的石碾子上,他的腿边放着一个铁炉子,炉子上熬制着糖稀,糖人师傅手里擎着两根竹子,把竹子在糖稀里滚滚,拿在手里转转,一个活灵活现的动物展现在孩子们面前,引起一串串欢乐的笑声。 苗先生想起了他的儿子小时候最喜欢吃糖人,花一个铜板买一串,递到儿子的手里。 “爹,您先尝尝,很甜……”儿子吸溜着冻得紫红的小鼻子,踮着脚尖,把金黄黄的小糖人举在他的眼前。 苗先生弯下腰盯着儿子的脸,嘴巴向糖人撅了撅,假装舔了一下,直起腰,爱抚着儿子的小圆脑袋,他一脸幸福,一脸享受,即使没有吃到,心里也是甜的,为年幼懂事的儿子高兴。 唉,儿子已经长大,他变了,不再是那个天真无邪的、可爱的孩子,就像一棵长歪了的小树,本可以给他修修乱枝,自己没有那么做。任由他变得唯我独尊,骄傲自满,固步自封;心胸狭隘,凡是不顺心如意就迁怒别人;没有一点爱心,不,他只爱他自己和那个女人。 捏糖人的是一个五十多岁的汉子,一脸络腮胡子,他下巴颏上那缕灰白色的胡须上黏着溅起的糖稀;又高又圆的鹳骨紫红色,那是太阳晒红的,这是渔家独有的肤色,怎么看这个老头都像个渔夫;两条眉毛不是黑色的,掺和百分之六十的白色,每一根都很长;偶尔抬起下陷的双目,两道犀利的光从他眸子里射出来,似乎能穿透人的身体;一个瓜皮毡子帽子扣在他的大脑袋上,四周扎煞着卷卷曲曲的、灰乎乎的头发;一件补丁摞补丁的长袍露着灰色的棉花,油乎乎的看不清它的本色;一双棉布鞋已经破碎不堪,露着脚指头。 几个孩子手里举着糖人嘻嘻哈哈笑着离去,有个孩子站在那儿没动,一双灵动的小眼睛紧紧盯着冒着烟的糖锅子,小脸冻得通红,腮帮子鼓鼓着,舌头在小嘴里打转转。 苗先生背着双手,往前猫猫腰,这个孩子不是小白瓜吗? “白瓜……”苗先生心里生起一点喜悦。 白家房子被烧了,他托曲伯打听白家的情况,伤到谁了没有?曲伯说白瓜和丫头他们平安无事,三个孩子又住进了林家,他也就放心了。 听到苗先生的声音小白瓜扭过了头,看了一眼苗先生,小眼珠子里闪着陌生,小嘴嘟囔了半天,用蚊子般的声音不情愿地喊了一声:“苗先生好。” 苗先生的笑脸收了起来,小白瓜不再是那个见了他高兴得又蹦又跳的、顽皮的孩子了,小脸上多了这个岁数不该有的成熟。 “小白瓜,先生给你买个糖人好吗?”苗先生把脸探到小白瓜的眼前。 小白瓜摇摇头,摆摆手,“不,俺不要,俺回家了。”扔下这句话,小白瓜头也不回地、极快地向剃头铺子方向跑去。 糖人师傅手里举着一个糖人,他的眼睛追着小白瓜的背影,许久,想起眼前还有一个大人,急速把一只手背到身后摸了摸,摸出一块大石头放在他坐着的石碾子旁边,扭脸瞅了一眼苗先生,说:“坐会吧,看您也是一个闲人,听那个孩子喊您先生,不知您能不能与俺这个大字不认一个的粗人坐坐?” 看着眼前这块方方正正的石头,苗先生瞪大了眼睛,眼前的老头不是凡人,这块石头至少有三十多斤的样子,他拿着它就像拿着一块面包。 苗先生提起衣襟下摆,往糖人师傅跟前走了一步,就在这时从巷子里又窜出几个破衣烂衫的孩子,“呼啦”围了过来,把苗先生撞了一个趔趄。 苗先生往后退了一步,给孩子们让出一条路,同时向糖人师傅抱抱拳,“师傅,不打扰您的生意了,俺走了……” “好,您先去忙吧,不好意思,咱们如果有缘下次再见,再聊 ……”糖人师傅向苗先生友善地笑了笑,“今儿风这么大,还有孩子出来捧俺的场……” 呜咽的风撩着各家店铺的布招牌、木招牌,发出“唰唰唰”“哐当哐当”的声音,尘土和枯叶给它伴舞;平日里街上的乞丐也不知躲到哪儿去了?有的也许蜷缩在别人家的门洞子里,悄然无声地死去;有的钻进了人烟稀少的青峰寺,那儿的老主持乐善好施,至少冻不着。 往前走,迎面走来一队巡逻的日本兵,他们肩上背着刺刀,他们脚上的大皮鞋在地上使劲跺着,一脸凶相;几个穿着黑色警服的青峰镇警察狐假虎威地跟在日本兵的身后,眼珠子瞄着几个零零散散的行人;行人抱着脑袋、缩着脖子,战战兢兢把身体贴着墙角走。 苗先生挺起了他单薄的胸膛,风吹乱了他的头发,一双仇恨的眼睛从他乱蓬蓬的头发里射出来,那队巡逻兵好像没看见他,也许把他当成了疯子,擦着他的长褂威风凛凛走过。 把目光收回来,落在剃头铺子,剃头铺子的门关着,一个男孩站在玻璃窗前向街上眺望,那个孩子苗先生认得,是那个瓢老头的儿子宝儿。宝儿也看到了他,愣了片刻,把小脑袋扭向了一边。 看到宝儿,苗先生想起了刚刚遇到的小白瓜,两个孩子脸上鄙夷不屑的表情让他感觉非常难过,简直羞愧得无地自容。 这时,对过的庞家裁缝铺子门开了,一前一后走出两个人,一个是一文钱酒馆陈掌柜,他的腋下夹着一件长袍;另一个是裁缝铺子老板庞新云,庞新云一脸忧心忡忡。两人走到店门口外,停下脚步,又窃窃私语了一会儿,才匆匆分手。 看着远去的陈掌柜的背影,庞新云一边摇摇头,一边叹口气,一边回转身,正好与向这边走来的苗先生打了一个照面,他赶紧抱拳躬身施礼:“苗先生您好,这冷天您去哪儿呀?” 庞新云四十多岁的年龄,身材高大不算太胖,很直溜,皮肤不黑不白,气宇轩昂;一头乌黑的短发梳理得整齐,覆盖住一侧太阳穴,多了几分俊朗;一双大眼睛闪着温和的笑意,露出整齐微白的牙齿;身穿一件棉袍,不厚,很肥大,显得他身体清瘦,撑不起他身上的衣服;脚上是一双棉布靴,高高的鞋口拘着脚脖子;风撩起长袍一角,露出里面一条灰布长裤,两根长布带子束缚着两条裤腿。 苗先生弓弓腰还礼,“庞掌柜的您好,您的生意还是这么好,让人羡慕……俺,俺出来看看,这天说冷就冷了。” “正是换季的时候,有钱人都开始做新棉袍了,苗先生您不添加一件?店里有新进的布料,您随便挑选,俺定会给您便宜一些,毕竟咱们是多年的老街坊。” 苗先生摇摇头,他的衣服够穿,太太活着时给他做了不少衣服,她好像知道她有一天会先他而去,无论冬天衣服、还是夏天衣服都给他做了几套,熨得板板正正,他不舍得拿出来穿,每天打开衣橱看看,就觉得太太还在……苗先生脸上的肌肉有点木然,几乎扯不动嘴角,语气迟钝,那绝不是天冷的缘故,他是想起了他的太太,一个温柔体贴的女人,一个璞玉浑金的女人,一个照顾他周到的女人。 “苗先生,您不进屋坐坐?” 苗先生以为庞新云只是和他客套客套,他抽动了一下嘴角,声音嘶哑,喉咙里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半天才吐出几个字:“庞掌柜的,您忙,俺不打扰您啦。” 此时此刻的苗先生满脸憔悴,双颊深陷,泪水盈盈;烂七八糟的头发向两边支棱着,像用了时间太久的破扫帚;一身单薄长衫,不知穿了多久,皱巴巴、脏兮兮的;额头多出来几层褶皱,像毛笔画上去的,每个褶皱里都是灰尘;他不再是那个一尘不染、干干净净的苗先生了,他的目光空洞,没有一丝光。 看着苗先生佝偻着身躯准备离去,庞新云心里很不是滋味,他刚从陈掌柜那儿得到消息,姚訾顺去青丘执行任务时负了重伤,至今昏迷不醒。苗先生是姚訾顺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大家正在研究是否把这件事告诉他? “苗先生,您进店里暖和暖和吧,昨儿俺店里煤炉子就升起来了,俺烧壶水,咱们沏点茶喝,边喝边聊……” 苗先生知道,庞掌柜的在法国留过学,学贯中西,见闻广博,很得街上人的赏识和尊重,大家有事都愿意与他商量,能与他坐下聊聊何其荣幸之至。 旁边几个铺子掌柜的从门缝里探出脑袋,白楞了苗先生一眼,嘴里殷勤地喊着:“庞掌柜的,您好,不忙呀?” 看着几个掌柜的冷落苗先生,庞新云很是生气,苗先生是好人,曾为救自己的学生而被鬼子刺了一刀,差点毙命,单凭这点不应该被轻慢,值得大家敬重。想到这儿,他故意说:“忙,这个季节能不忙吗?但是,苗先生是俺的朋友,更是俺庞新云尊重的人,再忙也要放下手里的活儿,请苗先生喝壶热乎乎的茶。” 几个掌柜的好像是被庞新云的话提醒了,脸露惊愕,语气里带着自责:“喔,苗先生也在呀?好久不见,不知您忙什么?今儿风怎么这么大,也没有阳光,光线太暗,没看清,苗先生,对不住了,不好意思,瞅俺这双眼睛睁不开了,被风沙眯了……” 接着,他们身后传来几个老娘们罗里吧嗦埋怨的声音:“谁呀?跟谁这么低眉顺眼?吆,那不是苗家的老头吗?他的儿媳妇……那个女人投靠了日本人……” “滚一边去,臭娘们,不会说话,没看见庞掌柜的在这儿吗?我们男人说话,哪有老娘们瞎掺呼的……” 听着这些声音,苗先生的脸一会儿红,一会儿白,真想有个地缝钻进去。不知有多久了?邻里邻居走路都躲着他,实在躲不过去就出于礼貌性地喊一声:“您早。”许多人都不愿意再像以前那样喊他先生了,为什么?只因为他是一名教书育人的老师,却没有把自己儿子教育好,他们都替他难过,更多的是谴责他惯子如杀子,这不,儿媳妇投靠了日本人,他真的无脸见人。 “来吧,苗先生,不要难为情……俺心里正有事想与您念叨念叨。”庞新云把身体靠在铺子门口一侧,脸上堆着儒雅又随和的微笑。 苗先生心里真的有好多话要说,无处诉说,无人可理解他。苦闷的日子就像一根铁链把他捆绑在那间窄窄的书屋里,靠回忆过去的那点美好时光,维持着惨淡的人生。 苗先生也曾想找表弟姚訾顺坐坐,好久没有他的音讯,他忙,忙得忘了他还没有成家,都快四十岁的人了,还没有一儿半女,真够可怜的,再想想他很伟大,为了国家舍弃了自己的小家。 苗先生被庞新云请进了裁缝铺子。一进门有一个煤炉子,煤炉子上坐着一个烧水壶,水已经开了,沸腾的蒸汽顶着壶盖“哗啦哗啦”响;店里有两台缝纫机,一台上放着一件女人绣袍;一台的盖子没打开,上面平放着一个茶盘,茶盘里放着几个扣着的茶碗,还有一个茶壶,一铁盒茶叶放在茶盘外面,好像刚刚有人在这儿喝过茶;内屋里传来两个男孩的笑声,还有一个温柔女子的埋怨:“轻点,轻点,你爸有客人来,不要吵着客人……” 庞新云从墙根下搬来一把椅子,放在苗先生身后,又顺手从缝纫机下面拉出一个凳子,放在自己的腿边上,站直身体,看着苗先生,难为情地说:“苗先生您坐,婆姨从老家来,把两个调皮捣蛋的小子带来了,咳,每天吵吵嚷嚷,不受管束,婆姨不舍得管教他们,俺也没时间……” “哪里?挺好的,热闹,有人有世界,人丁兴旺,财运也旺。” “还是您苗先生会说话,俺听着心里美滋滋的,俺的大丫头已经二十岁了,最后这对是双胞胎,也十岁了,在老家青岛上过三年私塾,俺想在青峰镇给他们找所学校……一直没有称心如意的,又怕上学路上来回不安全。” 庞新云说着给苗先生递上一碗热茶,“苗先生,您喝茶,这茶是陈掌柜的送来的……前段时间他让俺给他做了一件棉袍,今儿他来取衣服留下一盒茶……正好您来,别客气,知道您苗先生喜欢喝茶,这茶好不好,俺也不懂……您来尝尝,哈哈哈,苗先生对茶有研究,不用喝,您闻闻就知道这茶是秋茶还是春茶?” “好,好,不错,是秋茶,很新鲜……”苗先生从庞新云手里接过茶碗,双手捧在手心里,手暖暖的,心也暖暖的。苗先生不是一个头脑傻乎乎的人,终归他教过书,有文化,有思维,他从庞掌柜的话里听明白了,庞掌柜的想让他办个学堂,这是一个好主意。 “苗先生,您能不能办个私塾?” 苗先生就等着庞新云问这句话。“能,能。”这个字一出口,他心情一下豁亮多了,不为了挣钱,只想让自己充实起来,忘记所有不愉快的事情。 “好,如果您办私塾,俺两个小子都交给您……相信,街上邻居都会冲着您苗先生为人而支持您。现在这个世道太乱,孩子们能在家门口上学,有您苗先生照顾,大家都安心。” 离开庞家裁缝铺子,天也没有那么冷了,苗先生挺起了胸膛,他的脚步轻快了不少;挡在眼前那层黑黝黝的缀幕被掀起了一个角,透进一点明亮。 苗先生敲开了林家的门,给他开门的是瓢爷,瓢爷脸上没有过多的热情,只有吃惊,一双大眼睛里藏着着疑问:“走错门了吗?苗先生。” 林伯坐在锅灶前,听到苗先生的声音,他的眼皮都没抬一下,不停地往灶火里添加着劈柴。 苗先生站在屋门口一时不知进退,脸露窘态,心里更多的是难受,从林伯脸上再也看不见从前的尊重与友善。 瓢爷踏进正间屋,把一个凳子从墙边的桌子底下拉出来,向屋门口招呼:“苗先生,您进屋坐吧……俺替主人招待您这位尊贵的客人……” 苗先生坐在瓢爷面前又不知道说什么?他不说,瓢爷也不问。半天,瓢爷把手里的烟斗叼在嘴里,嘬了两口,一股浓浓的烟雾把瓢爷脸上的表情遮挡住了。 坐在灶台旁边的林伯就像被封了盖子的煤炉,看不见火苗,只有一缕缕热气从他的嘴角钻出来,他的胸脯起伏跌宕,里面压着好多火,一不小心就会蹦出来,蹿上屋顶。 苗先生抬头看看瓢爷,低头看看林伯,又长吁短叹了一会儿,自言自语说:“准备开一个私塾,这是庞掌柜给出的主意,他人不错……” “挺好的,您苗先生有用武之地了。”瓢爷把烟斗从嘴里抽出来,吐出一口稀薄的烟,又说:“找点事做总比闲着强。” 聊着聊着,苗先生聊到了孙香香和他的儿子苗简已,他说:“那个女人已经有半个多月不着家了,不知去了哪儿了?简已精神失常,每天萎靡不振,被学校开除了。” 明知道大家都讨厌孙香香,讨厌苗简已,苗先生为什么还要说这些话呢?他觉得薛婶昨天夜里看到的人与瓢爷他们有关,他这席话也是向瓢爷透露孙香香的消息,更希望大家冲着他的面子放过简已。 最后,苗先生试探地问林伯,丫头能不能搬回苗家住? “不行。”瓢爷的声音振聋发聩。 林伯用力推拉了一下风箱,一股火苗从锅灶下面窜了出来,把他的脸照得通红,“丫头不可能再回苗家,苗家,你们苗家……不,那个孙香香怎么对她的?差点要了她的命,俺是个直性子,心里有话,藏不住,俺也不怕您苗先生不高兴,俺再称呼您一声苗先生,您的意思是希望丫头有一天嫁给您的儿子,不是吗?俺首先不同意,俺替丫头不同意……” 不是冲着姚訾顺,瓢爷肯定跟苗先生急,这会儿,苗先生才想起丫头,孙香香两口子欺负丫头时他去哪儿了?听曲老头和薛婶说苗先生躲在他的书屋里喝茶,装聋作哑。“苗先生,您不是一个糊涂人,更不是一个自私的人,您今儿的话是不是没有细细想想……”瓢爷冷笑了一声。 苗先生慌忙站起身抱抱拳,拘拘儒儒说:“老哥俩是误会俺了,如果是俺说错了话,请老哥俩原谅,毕竟小九儿的户口在我们苗家,太太活着时……”苗先生又想起了他的太太,他的头垂了下去,越垂越低,他心里还想说太太活着时嘱咐丫头好好照顾简儿,此时看着林伯和瓢爷愤怒的样子,他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第八十四章结冰的血 天擦黑了,苗先生准备告辞,他向林伯和瓢爷抱抱拳,说:“今儿叨扰了,不好意思。” 林伯好像没听到苗先生说什么,他低着头封了锅灶下面的火,弓着腰扶着锅台站起身,绕过苗先生身后,撩起门帘钻进了东间屋,没留下一句话,只留下上下忽闪的门帘。 呆呆注视着林伯消失的背影,苗先生满脸尴尬,他朝着东间屋深深弓下腰,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心里除了羞愧,更多的是无地自容,他为自己心里所想没说出口的话赧颜,施人之恩不发于言,受人之惠不忘于心,这个道理他比任何人都明白。 走到院门口,苗先生一只脚迈过门槛,另一只脚被门槛绊了一下,差点磕到,他半拉身子依靠在门框上。 瞧着苗先生踽踽而行的背影,瓢爷心里万分内疚,怎么说,丫头来青峰镇时是苗家收留了她,苗太太拖着病体给小九儿喂奶,唉,今儿如果是丫头在屋里,她不会这么冷落苗先生,想到这儿,瓢爷上前搀扶住苗先生的胳膊,关心地说:“苗先生,您慢点,今儿风大。” 瓢老头的一句话让苗先生听了暖心,确切地说感动,他再次抱起双拳,嘴唇哆嗦:“唉,老哥,请原谅俺苗绪不请自来,让大家都不高兴,请您与俺给林家嫂子赔个不是。” “好的好的。”瓢爷连声应答。 街道上,风刮着街边的树,左右摇摆,掉落几根枯枝;刮着天上的云,一块块灰色的云互相牵扯着,从东飘到西,从南飘到北;三三两两的行人缩着脖子,抱着肩膀,匆匆而来,匆匆而去;几个做小买卖的躲在树下,或者房山旁边,面前摆着几个破筐,破筐里装着要卖的什物,嘴里有气无力地招呼着行人。 裁缝铺子的门开了,庞新云把一簸箕煤灰放在门外,头也不回地说:“孩他妈,开灯吧,太阳落山了,咳,冬天越冷,越黑得快,真是不给穷人一条生路啊。” 随着庞新云的话音,屋里的灯亮了,两个小男孩掀开门帘,从内屋钻了出来,嘴里欢呼着:“阿爸,阿爸,我们去街上看看……” “回来,回来……”婆姨把手里针线活扔在缝纫机上,在两个孩子身后喊着,追着,追到了庞新云身边,埋怨道:“当家的,你不是说回青岛吗?怎么还给孩子找了私塾,俺不懂你是怎么想的,这青峰镇一点也不太平,咱们还是回青岛吧,庞家里里外外那么多人,有事能互相照应不是吗?俺害怕,害怕你参与那……那一些事,胳膊扭不过大腿,这,不,到处都是日本人的天地……” “夫人,你这一些话絮叨一天了,你不累吗?俺都听腻了,你说什么?”庞新云闪身迈进店里,回身带上门,把风挡在门外,把激动的语气关在店里:“是中国的土地,是咱们的土地,是他们侵占了咱们的国家……咱们不能坐以待毙……看好孩子,这个时候鱼龙混杂,白天都不消停,何况黑灯瞎火的……” 两个孩子被庞新云严肃的表情吓了一跳,转身扑进了他们妈妈的怀里。 “你吼什么吼?看看,看看把两个孩子吓得……”婆姨嘟囔着,用衣袖拭着泪眼,“俺只说了几句,你就不依不饶……俺心里是惦念着你,担心你,还不是为你好,为咱们这个家好,话又说回来了,像你这么想的人有几个?俺不想看着你平白无故……撇下俺娘三个。” 庞新云不想听婆姨絮絮叨叨、哭哭啼啼,他又打开店门蹿到了街上,凛冽的冷风吹在他红彤彤的脸上,刮在身上,像根针刺在心口窝上。抬起头瞭望天际,出现了几颗星星,像黑暗里的一盏盏煤油灯,跳跃着点点火苗,那丝火慢慢烧破了一层层黑云,与各家窗户上射出来的灯光互相映辉。 从他身边走过几个街坊,跟他打着招呼:“庞掌柜的好,这天冷了,您家煤买了吗?需要帮忙您就言语一声,煤不够一个冬天烧的也说一声……” 他笑了笑:“够了,天冷不太久,冬天马上就过去了……” 旁边走来一个双手抓着衣领、夹着肩膀的男子与他撞了一个满怀,他连忙抱拳道歉,“不好意思,碰着您了……”男子没看庞新云一眼,眼珠子紧紧盯着斜对面的酒馆。 庞新云凝神细瞧,此人个子不高,一件长袍外面套着一件棉袄;清瘦的身子,蜡黄的脸色,弱不禁风的样子,这不是苗简已吗?天快黑了,天又这么冷,他怎么出来了? “糖人,糖人,两文钱一个……”糖人师傅的吆喝声传进了苗简已的耳朵,他把一只手从袄领上拿下来,扶扶眼镜框,看向坐在墙角的糖人师傅,一晃儿,揣起了双手,缩着脖子快步钻进了酒馆。 这个时候,苗先生羸弱的身体靠在自家的后山墙上,院里没有一点声音,只有风掠过了墙头,把墙头上干枯的杂草吹得东倒西歪,发出“唰唰唰”声。不知为什么?前些日子,不愿意走出院子,此时此刻不愿意踏进自家的那个院子。 街口传来几声吆喝,肩上挑着煤球担子的师傅出现在巷子口,他们的身影沿着街道往北而去;各家铺子门檐上的烟囱里冒着煤烟,一滴滴黑水坠落在门口台阶下,很快结成了一坨黑色的冰。 糖人师傅摊子还摆在原地,他的屁股下依然坐着那个石碾子,他的手里多了一根长烟杆,一股烟星覆盖在他胡子拉碴的脸上,一双明亮的眼睛穿过袅袅细烟,注视着街北的方向,看样子他是在等人。 庞新云走近了糖人师傅,弓下腰,双手托着一枚铜板,“师傅,您忙,买两个糖人……” 糖人师傅把烟杆从嘴里抽出来,放在石碾子旁边,趴下头在火炉子上吹了一口气,炉子的火苗窜得老高,舔舐着糖锅底,映红了一张沧桑的脸。 “庞师傅,刚才那个小伙子是谁呀?俺看到他从苗家面馆走出来……” “他就是苗先生的儿子。”庞新云的声音压得很低,只看到他的嘴唇在动:“都是那个女人害的。” “中午时候,那个女人坐着骡车回了朴大郎的府邸,这么晚了还没有出来,她不会留在镇上吧?” “不会,那个女人很精明,她隔三差五进镇上买点东西,最多半天的时间,她不敢随便留下来,第一她怕朴大郎不高兴,第二怕锄奸团……巴爷,您也注意安全,她身边带着几个伪军,他们手里有真家伙呀。” 巴爷?的的确确是巴爷,巴爷怎么到了青峰镇,以后咱们慢慢说。 看到庞新云,苗先生抬抬胳膊,想打个招呼,又无力地垂下了。抬头看看天色,时间接近了傍晚,黑重的夜色马上漫延到了青峰镇各个角落;几个下班的工人擦着他的身体走过,几个纺织厂女工怀里抱着包袱夹在人群里,她们看到苗先生,捂着嘴巴叽叽喳喳、时不时回头偷瞄一眼,然后悄悄议论几句:“这就是苗先生,他的儿媳妇做了汉奸。” 听着她们的议论,苗先生想说,那个女人不是苗家的媳妇……他不仅百口莫辩,更无力反驳。 苗先生的脚步与家的方向背道而行。风冷了,吹在身上不寒而栗;天黑了,路灯和各家铺子的灯都亮了,街面上一切清晰了好多。 前面酒馆门口人影攒动,这个年月男人手里有点钱就想喝酒,忘记了家里饿着肚子的婆姨和孩子,不知这一些人怎么想的,一杯酒也许能换来二斤玉米面。很快,苗先生为自己所想汗颜,他苦笑了一声,自己家的事情都烂七八糟,还要杞人忧天? 他准备避过酒馆,不经意的一瞥,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酒馆台阶上,晃悠着往下走着,那不是儿子吗?他今儿又醉了,谁给他的钱?一定是曲伯可怜他,或者拗不过他。 苗先生怕儿子摔下台阶,把身体往酒馆门前站了站。从酒馆里小跑着钻出一个店小二,他一边用抹布擦着手,一边吸溜着鼻子,一边向苗先生点头哈腰,热情招呼:“客官,您店里请……喔,这不是苗,苗先生吗?这是?”店小二知道苗先生从不沾酒,他的眼珠子在旁边的苗简已身上转了一圈,“苗先生,您这是来接少爷的?苗少爷也是快二十岁的人啦,您,您还不放心?” “没,没有。”苗先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苗先生,不打扰您父子啦,俺回了,店里忙,再见!”店小二说着,把抹布甩在肩膀上,转过身去撇了撇嘴角,心里叨咕着:溺爱毁子啊。 苗简已神情恍惚、一脚高一脚低出溜下台阶,撞在他父亲的身上,醉言醉语:“大叔,酒好喝,您也喝口尝尝吧。” 苗先生伸出了手,想扶一下儿子的胳膊,给儿子说一声:“慢点,怎么喝这么多酒?”他没说,又把手收了回去。 “卖糖人的……”苗简已斜着身体直奔糖人摊子。 巴爷把两个糖人送到了苗简已的手里,“少爷,拿好了。” 苗简已盯着手里的糖人,傻乎乎笑了,嘴角流着哈喇子,不清不楚地说:“给俺爹尝尝,给俺娘尝尝……俺娘等俺回家……” 听到儿子嘴里的话,苗先生心里一颤,儿子醉了比清醒的时候好多了。 这时候从酒馆走出的几个酒鬼,一个个满脸红光,醉眼惺忪,互相搀扶着走到苗先生的身边,往前走了一步,好像想起了什么,斜着眼角打量着苗先生,伸出瘦骨嶙峋的胳膊在头顶划着弧,嘴里吐着清晰的话:“苗先生,刚才看到您家少爷了,他喝醉了。” 看着他们一脸享受的表情,苗先生心里也有个大胆的想法,尝尝酒精是什么味道,真的如大家所说酒能消愁?那就太好了,用一杯酒把这几个月的痛苦与烦恼翦灭,何乐而不为?想到这儿,撩起长衫,摸摸内衣口袋,摸出几个铜板在手里掂了掂,他想去一文钱酒馆坐坐。 一辆带篷子的骡车由北往南旋风般而来,骡蹄砸着地面发出 “咯噔咯噔”声,街上的行人不由自主让开一条路,赶车的身穿一套白乎乎伪军棉衣装,头上戴着棉帽子,屁股下面放着一把长枪,手里挥舞着皮鞭,皮鞭一头挂着一串铜铃铛,铃铛在风里瘪煞瘪煞响着,追魂夺命。 苗先生一抬头吓了一跳,骡车已经到了眼前,他倒退了几步,被脚下石头绊了一跤倒了下去,几个铜板从手里散落,在地面上跳动。骡子受了惊吓,跳起前蹄,把大车掀起,猛然一震,车里坐着的女人花容失色,惊恐万状。 巴爷从坐着的石碾子上跳起身,大手里握着长长的烟杆,三步并作两步窜到了骡车跟前,一伸手拉住了骡脖子上的缰绳,大车头稳稳当当落在地上。 几个伪军从大车后面钻到了前面,手里端着长枪,嘴里骂骂咧咧:“老东西,瞎眼了吗?” 车夫跳下了大车,举起手里的鞭子朝着苗先生的后背抽了下来,疼的苗先生抱住了肩膀。 当他的第二皮鞭落下来时,巴爷抓住鞭梢,陪着笑脸,“老总,对不住了,这位先生掉了几个铜板,他想捡起来,没成想惊扰了您的骡车……” 车帘挑起,从车篷里面探出一个粉面桃花脸,“哼,几个铜板?如果吓着俺,几个大洋也赔不起。” 听到车里女人心高气傲的声音,苗先生心脏猛地一抖,倏地从地面上跳起身来,双眼冒出两缕怒光,眼前正是孙香香,她一身加绒绸缎旗袍,外披一件绛紫色斗篷;头上一顶狐狸皮帽子,帽檐压着她的狐狸眼;血红的嘴角向一边撇斜着,露出前面两颗翘着的门牙,“吆,我当是谁呀?是您,您为了两个铜板,至于不要命吗?”孙香香认出了苗先生,她故意用话埋汰说:“你们苗家离开我孙香香吃不饱饭了吧?到街上捡别人丢的……” “呸,你,你这个,这个……”苗先生不会骂人,急得他满身冒汗,虽然天很冷,他感觉到心里着了一把火,这把火烧得他难受,他恨不得跳上骡车,给孙香香两巴掌。 一旁的巴爷安慰几个伪军,“消消气,消消气,这天也不早了,赶路要紧,赶路要紧。” 听到街道上吵闹的声音,路旁门前探出几个脑袋,认识孙香香的都走出了铺子,他们个个怒目圆睁,恨不得把这个女人从大车篷里揪出来,近段时间青峰镇发生的事情几乎都与这个可恶的女人有关。看着从四周拥过来的行人,几个伪军面面相觑;吓得孙香香拽拽身上的衣服,缩回了大车篷里;押车的收起了嚣张气焰,抱着长枪钻回到了骡车后面;赶车的挥挥手里的皮鞭,往后退了一步,一踮脚,一撅屁股跳上了骡车,把皮鞭在骡子头上甩了一鞭子,猖狂地叫着:“让开,让开……” 巴爷扯扯苗先生后衣襟,两人后退了几步,给骡车让出一条路。骡车擦着巴爷身体驶过的一刹那间,他竖起了两只耳朵,手里的烟杆载着一阵风穿过了车篷上的布帘。 骡车跑远了,苗先生蹲下身捡起那几个铜板,扶着身旁的小树喘口气。“啪啪啪”镇口传来密集的枪声,惊天动地的枪响撕裂了宁静,惊扰了路上的行人,不多的行人瞬间乱成了一锅粥。子弹擦着头皮飞过,穿透了身旁店铺的木招牌,蹦在石头墙上溅起一溜火星子。苗先生闪进了旁边的巷子,一个青年男子撞在他的后背上,他身子往下匍匐,双手想扶住地面,从身后伸出一双大手托住了他的腰,一个小包裹掉落在眼前,洒落几盒药,都是禁销的消炎药,苗先生在医院住过一段时间,认得。 青年轻声问:“您,没事吧?不好意思,差点撞倒您……” 苗先生的眼睛穿过胳膊肘空隙,身后的鬼子乌泱泱而来,凭感觉鬼子是追眼前的青年人,他赶紧耧起地上的小包袱,重新包好了,塞进青年的手里,声音结巴:“鬼子追你,是吗?” “……”青年从苗先生手里接过他的包袱,一双大眼睛直视着苗先生,没有回答。 苗先生的眼睛在青年人的脸上扫过,天再黑,也看清了,此人有点面熟,一时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年龄三十岁左右,五官俊秀,双目刚强;一头短簇簇、乌黑噌亮的头发,像黑色锦缎一样光滑细软;身上穿着灰布对襟夹袄,斯斯文文。 不远处的巴爷听到了苗先生和青年的窃窃私语,他本想跑过去帮助二人,他也知道此时街上人多眼杂,连累苗先生不值得,再说,丫头这个时候已经下工,本来他还想瞅瞅丫头,一年多不见,丫头好吗?丫头哎,巴爷真想见见你和九儿,看眼下情景,只能以后找机会了。 枪声一响,街上店铺里的灯熄灭了不少,店里的人小心翼翼偷窥着街上的状况,随着鬼子的枪响,几个奔跑的路人倒下去,鲜红的热血“咕咕”从他们身上的窟窿眼里冒出来,顺着不平的街面流淌。 林家院子里,林伯母双手抱在胸前,她的心脏跳的厉害,她的眼睛使劲瞪着,她的手摸索着屋门框,“枪声,哪儿来的枪声?是鬼子杀人了吗?俺听到了,听到了哭喊声……” 林伯本想去街上看看,又不放心老伴,自从老伴额头挨了鬼子一刀,他不再离开家门,他要守着老伴,即使死也要死在一起。 “回去,回去,没你的事,不要添乱。” “丫头他们还没有回来,怎么好呢?”林伯母心里惦念着小敏和小白瓜。 “他们不傻,听到枪声就会躲起来。还有瓢老头在前面铺子盯着呢,放心,没事,没事。”林伯嘴上这么说,他心里也没数,他只能在心里默默祈祷,两个孩子能平安无事。 瓢爷站在剃头铺子里,双眼冒着怒火,眼瞅着鬼子在街上乱杀人,他真想冲出去,冲出去不仅解决不了问题,甚至白白搭上一条命,他这条命不算什么,就怕连累林家两口子,还有四个孩子。此时,林家就在鬼子的眼皮底下,不能轻举妄动。 听到枪声,庞新云的婆姨搂着两个小子躲进了内间,两个孩子在吆喝:“妈妈,放我们出去,让我们出去看看,鬼子又杀人了吗?我们要杀鬼子……” “小祖宗,不可以,外面很乱,不能出去……你们还小。”婆姨的声音在嗓子眼里,“本指望青峰镇没有鬼子,可以安安稳稳过日子,没成想……” 庞新云一双敏锐的大眼睛穿过窗玻璃,他看到了苗先生和那个青年躲在房山旁边,街灯在他们脸上飘过,两人脸上露出焦炙之色。 巴爷朝着庞家裁缝铺子斜了一眼,与庞新云递了一个眼神,又看了苗先生他们一眼,挑起担子钻进了另一条巷子。 庞新云顿然醒悟,匆忙蹿出铺子,回身带上门,向店里嘱咐:“看好孩子,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不要出来。” 然后转身面对着街上慌乱的人群呼喊:“趴下,趴下,大家趴下,不要乱跑。”同时,他的目光张望着苗先生,高声吆喝:“苗先生,您想去白家看看被大火烧毁的房子吗?如果修缮,俺也多多少少尽点邻居之情,没有多还有少不是吗?” 风把庞新云的话送到了苗先生耳边,苗先生领悟了庞新云话里的意思,脚下就是通寺巷,只要沿着通寺巷往西走就到了青峰寺,青峰寺地势复杂,躲个人没问题。 “啪啪啪”随着几声枪响,又有几个路人先后倒了下去,一股股热血,一滩滩、一溜溜在地面上迅速漫延,流到了苗先生他们的脚下。 青年一愣,身体窜出狭窄的房角,回头嘱咐苗先生:“大叔,您在这儿待着,蹲下身体别动,别跑,一切都是因我引起的,那一些人不应该白白送死……” 苗先生不知哪儿来的体力,伸出大手把青年男子拽到身后, “你以为你把自己交出去,鬼子就会收手吗?不会的,来不及了,你跟着我走,顺着这儿往前走,不要回头,暂时到青峰寺躲一躲……鬼子追上来,盘问你,你就说,你说,你名字苗简已,你父亲苗绪,曾是青峰镇中学的教员……” 青年看着苗先生,低声说:“苗大叔,俺知道这是通寺巷,俺,俺是……” “嗯,不要多说话,你快走……”苗先生知道时间紧迫,必须让这个青年安全离开,“快走,不要回头,前面有一家被烧毁的房子,跳过房山墙,从另一条路也能绕道到青峰寺,俺给你挡着鬼子……” “大叔,您呢?”青年看看街道上被鬼子打死的街民,痛贯心膂;听听身后鬼子的咆哮声,越来越近;攥攥手里的包袱,姚大队长还躺在青峰山的山洞里,等着这一些药品救命呀。 此人是林家大儿子林浩,因为他对青峰镇地形熟悉,又因为他模样文质彬彬,不容易被别人怀疑,党组织派他到青峰镇医院买药品,没想到还是被狡猾的鬼子盯上了,开始他没有发觉身后有鬼子跟踪,他想顺路回家看看三年不曾相见的爹娘,还没到家门口,发现身后有几个鬼鬼祟祟的人影,他只能绕过家门准备出镇子,刚走出镇子没多远,遇到鬼子盘查,鬼子拦下一辆骡车,车篷里躺着一个女人,女人咽喉插着一根烟杆,鬼子大惊失色。 林浩被身前背后的鬼子堵在当中,他只好从怀里掏出了枪,他边打边往镇子里撤退,子弹很快打完了,他把枪扔进了路旁的杂草丛,一扭身钻进了人群。 眼下,看着死在鬼子枪下的老百姓,林浩后悔了,后悔自己没有组织纪律性,随便改变行程,想到这儿,他把手的包袱塞进了苗先生怀里,“苗大叔,您拿着,把它送到青峰寺……” “你去哪儿?不行,孩子,你快走,听大叔一句劝,你们只要多杀鬼子,我苗绪愿意替你们去死……” “不,苗大叔,您……”林浩从小就知道苗先生是一个好人,只是没想到三年没见苗先生苍老了好多,变得如此邋遢,双颊深深塌陷,身上却多了坚硬似铁的骨头;声音虽小,却铿锵有力。他真想实话实说,说他是林家的大小子,先生不认识俺了吗?此时子弹在头顶乱飞,没时间多说话。 苗先生使劲推了一把林浩,“鬼子不会怎么俺,俺好歹是这街上的人……快走,别犹豫……你再不走,死的人更多。” “这?苗大叔,再见,俺走了。”林浩用衣袖擦去不知什么时候滚到嘴角的眼泪,一狠心往前跑去。 苗先生不远不近跟在身后,他解开了长褂的纽扣,双手扯开了衣襟,任由风捶打着他单薄的胸膛,宽大的长褂把鬼子的视线遮挡在身后。 林浩往前跑了几步,闪身踏进了白家院子,回头张望一眼苗先生。 苗先生悠闲自在地走着,身后的鬼子时刻都有可能向他开枪,他却面不改色心不跳。 “苗……”林浩后面的话还没有喊出口,身后传来了一个洪亮的声音:“快,快过来,跟俺走……再不走,就会连累更多的人……” 扭脸看过去,肩上挑着担子的巴爷站在坍塌的房山墙那边,黑暗里一双鹰目炯炯有神。 林浩犹豫了一下,一咬牙,大脚往上一窜,跳过了山墙。 苗先生的脚步慢腾腾到了白家门口,白家的两扇栅栏门在风里晃动,拍打着摇摇欲坠的断墙,墙上土坯一层层“哗哗哗”而落。看着白家的残垣断壁,苗先生闭上了眼睛,仿佛能看到熊熊大火在燃烧,坍塌的屋顶“轰轰”振烈脚下土地,天摇地晃;废墟之中,砖片横飞、瓦粒四溅、浓烟滚滚。 从曲伯闪闪烁烁的言辞之中,他知道白家的大火与那个女人有关,他深感悔恨,没有把那个女人早早赶出家门,所幸没烧死好人,否则他这辈子都不得安宁。 身后传来了鬼子的脚步声,苗先生站在白家院子里没动,一个伪军用硬邦邦的枪口顶住了他的脑袋,“你的,说,看见一个青年没有?” 苗先生闷声回答:“没有。” “刚刚看见你们是两个人,那个人呢?”一个歪戴着棉帽子的伪军绕着苗先生转了半圈,晃了晃手里的枪,恶狠狠吼叫:“快说。” 苗先生手里提着衣襟缓缓转过身,安然若素,他心里知道,只要拖住鬼子,只要那个青年窜上青峰寺,一切都好说。 “说话!”几个鬼子手里的枪托狠狠砸在苗先生身上,砸在他根根肋骨上,发出清脆断裂的声音。 苗先生没有感觉疼,他双眼里冒着愤怒的火焰,好好的一个家毁在了日本鬼子的手里,他能不恨吗? “那个人与你什么关系,他是不是本镇的人?你认识他对不对?快说。”戴棉帽子的伪军龇牙咧嘴地吼着,嘴里哈出的臭气喷在苗先生的脸上。 认识的人?猛然,苗先生想起来了,那个人不是林家大小子林浩吗?是他,没错,那双清澈又坚定不移的的眼睛……他回来了,他们回来了,表弟姚訾顺也回来了,他们在哪儿?在青峰山?!太好了,想到这儿,苗先生身上充满了力量,用双手整整散乱的头发,昂起了头,他不怕死,他身后还有那么多不怕死的勇士。 “追!”一个鬼子向青峰寺方向斜了一眼。 几个伪军前面带路,四五个鬼子紧跟其后追了下去。剩余几个伪军和几个鬼子押着苗先生回到了街口。 一个鬼子军官双手里拄着刀,面向着巷子口站着,他身边还有几个持枪的鬼子兵,他们脚下躺着几具尸体,从尸体上流出的血水黏在了地面上,结了一层薄薄的冰,鬼子的大皮鞋就踏在冰血上。 伪军把苗先生推搡到了鬼子军官面前。 “你的什么人?”鬼子军官大声地吼着。 “中国人。”苗先生响亮地回答。 “我们把一个八路军堵在了青峰镇,被你放走了,你认识他,是吗?想活命,必须实话实说……还有你们,看到了什么,如实交代……”一个翻译打扮的青年从鬼子军官身后钻了出来,用拳头柔柔鼻子,向街道上的人指手画脚,最后他的手指落在苗先生的鼻尖上,“那个人往哪儿去了?是不是你认识他?” 几个胆大的掌柜的小心翼翼踏出了自家店铺,他们跟在庞新云的身后,走近了鬼子。看着苗先生木然的表情,大家心里都捏了一把汗;看着街道上躺着被鬼子打死的人,大家心里都很难过,昨天在一起好好说话呢,今儿却变成了一具冰冷冷的尸体。 “你们想做什么?”伪军用枪拦住了庞新云他们。 “老总,俺们几个想给苗先生求个情。”庞新云战战栗栗靠近日本兵,双手抱拳,深深弓腰,“太君,您好。太君,这是青峰镇中学的苗先生,苗太太过世后,苗先生一直精神不太好。都是一个街上的,俺们都认识,您高抬贵手…”然后,把目光转向苗先生,轻言轻语,道:“苗先生,您说话呀,您听不懂太君问话吗?” “是呀,都是一个街上的,大家都认识。”几个掌柜的随声附和。 “刚才,我们看到他身后有一个青年人,那个青年这么高……” 一个伪军的大手在苗先生头顶晃悠,“比他高。” “什么人?俺没看清楚,一听到枪响,大家都慌了,人挤人……” 庞新云的话没说完,鬼子的枪托就捣在了他的身上,他忍着疼痛站稳脚步,脸上依旧陪着恭维的笑:“苗先生是青峰镇有名的老实人……” “是俺儿子,他害怕,俺让他回家了,不信您去俺家看看,他疯了,因为他的媳妇跟着你们日本人跑了。” “你家在哪儿?”鬼子的眼珠子盯在苗先生的脸上,他们想从这张脸上找出蛛丝马迹,更想知道骡车上死的女人是不是与这个中国男人有关系? 苗先生不想看到鬼子再滥杀无辜,他伸出哆嗦的大手指向自家院门口。鬼子把手里的长刀举了起来,刀尖指着苗家,“搜!” 苗先生的心脏猛烈地颤抖了一下,身子往后一仰,脚下不稳差点倒下去。庞新云连忙上前搀扶住他,低声安慰:“苗先生,不会有事,不会有事。” 苗家院子里,薛婶双手端着托盘,托盘里有一盘水饺,这是她让曲伯给苗简已现做的,少爷好几天没有正儿八经吃东西了,除了睡觉就是发脾气,苗先生拜托她好好照顾少爷,今儿少爷往曲伯要了钱出去喝酒,喝醉了,只喊难受,肚子无食能不难受吗?她和曲伯包了二十几个茭瓜鸡蛋水饺,准备给少爷送进屋里。 薛婶踮着小脚往窗户下凑了凑,屋里桌上的煤油灯的光投在玻璃窗上,苗简已躺在炕上,用被子蒙着头,他的醉话顺着窗棂缝隙钻了出来:“娘,娘,俺好难受呀……孙香香不要俺了……” “少爷,您睡了吗?起来吃点饭吧,俺和曲伯包了你最喜欢吃的茭瓜水饺……” 屋里没有回声,薛婶迟疑了一下,就在此时,院门“哐当”被鬼子从外面撞开了,手里端着刺刀的鬼子蜂拥闯进院子,薛婶手里的托盘“啪叽”摔在地上,饺子散了一地,薛婶直勾勾盯着脚下的饺子,半天没回过神来。 鬼子在院子里巴头探脑,贼溜溜四处寻摸,互相交换眼神,霎时散去,有几个窜进了书屋和北屋,剩下几个一面嘴里叽里咕噜,一面蹦到薛婶眼前,大声质问:“屋里什么人?” 薛婶木讷地摇摇头。 鬼子把她往一旁一推,气势汹汹闯进了苗简已的屋子,把苗简已从睡梦里揪了起来。 昏头昏脑的苗简已不知发生了什么,嘴里骂骂咧咧,抬起衣袖揉着眼睛,“吵什么吵?俺,俺要睡觉。” 当他看清眼前站着凶神恶煞的鬼子兵时,吓得尿了,抱着被子往炕里面蹭蹭,哆嗦着嘴唇呼喊:“薛婶,救我……” 听到少爷恐慌地呼救,薛婶一激灵,她不知哪儿来的勇气,竟然扑进屋里,用身体和胳膊挡着炕,“不,不要,不要把少爷带走,少奶奶已经跟着你们走了。” 一个鬼子举起了刺刀,薛婶闭上了眼睛,心里说,太太呀,俺尽力了……鬼子手里的刺刀深深戳进了她的胸口窝。 薛婶绵软的身体擦着炕沿倒下,鬼子抬起大马靴踩着她的身体,拔出了刀,血水顺着刀口四处飞溅,溅在被子上,溅在桌子上,溅在煤油灯上,溅在桌角放着的一副眼镜上。 听到苗简已魂飞魄散的哀嚎声,曲伯跌跌撞撞跑进院子,只见两个鬼子提拎着少爷到了院门口,少爷的腿上没有穿裤子,一双皮鞋掉在了院里石基路上;身上单薄的睡衣衣摆从屋门口拖拉到了院门口,留下一道印,像是被笤帚扫过似的。 北屋里,薛婶全身都是血,她艰难地睁开眼角,桌上眼镜反射出几缕光,她摁着地面上的血水弓起背,胳膊肘支撑着炕沿,爬到桌子前,哆哩哆嗦伸出血手抓住桌上的眼镜,“噗通”蹲坐在炕下,嘴里念叨着:“给,给少爷……” 鬼子把苗简已扔在了大街上。一阵寒风吹在苗简已身上,他睁开了眼睛,四周都是虎视眈眈、荷枪实弹的鬼子,一个个眼珠子往外凸着,死死瞪着他,他打了几个寒颤。 看到畏畏缩缩的儿子,苗先生不能自已地喊着两个字:“儿子……儿子……” 听到父亲的呼唤,苗简已有了一点希望,他往前走了一步,脚下不知被什么东西绊了一跤,身体往前一扑,他的双手触到了冰凉凉的尸体,死人身上的血水染红了地面,结了冰,他赶紧爬起来,用血淋淋的手抱着窄窄的肩膀,全身像筛糠,抖个不停;赤着的双脚已经麻木,一脚深一脚浅踩在冰冷的血水里,像踩在滚烫的炭火上,疼,他“扑通”跪了下去;单薄的睡衣像一个麻袋,包裹着他清癯的身体;街灯照在他青黄的脸上,黑眼圈环绕着一双细长的眼睛,这双眼睛里没有一丝刚强,只有惊骇。 薛婶被曲伯搀扶着从面馆门口追了出来,她的身上流着血,她一只手捂着血淋淋的胸口,她垂着的手里牢牢地抓着一副眼镜,眼镜上的玻璃已经破碎,折射着几丝惨淡的光线。“先生,先生,他们打了少爷……俺,俺……”薛婶声音微弱:“对不住了,俺,俺没照顾好少爷……”薛婶倒在曲伯的怀里,闭上了眼睛。 “爹,爹……”苗简已满眼绝望,嘴里哀求着:“爹,爹,俺怕……” 苗先生蹲下身子,抬起胳膊,用手一下一下梳理着儿子散乱的头发,慈爱地看着儿子的脸,说:“别怕,别怕,爹陪着你。”然后转过身“扑通”跪在薛婶的身旁,“他薛婶,都是俺苗家连累您啦,您一路走好。” 第八十五章舍己 苗家面馆门前,曲伯抱着薛婶大哭。他刚来苗家时,心情低落,悲伤填满胸膛,每每想起曲家上上下下二十几口死在鬼子的机关枪下,只有他活了下来,他多想去死,替儿孙去死。 薛婶安慰他说:“好死不如赖活着,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为了报仇雪恨也要好好活着。” 眼下这个可怜的女人、一个整天忙叨叨的女人、一个忍气吞声的女人无缘无故死在他的面前,仇恨的怒火瞬间点燃,他要与鬼子拼了,想到这儿,他“腾”站了起来,顶门杠杵立在背后,他一伸手就能摸到,哪怕砸死一个鬼子……一双大手猛地拉住了他的袄袖,低头看过去,苗先生一边从薛婶手里拿起那副眼镜,一边吞咽着泪水说:“曲大哥,苗家还需要您,您要活着,替俺把……把简已和薛嫂……还有俺入土为安……” “不,苗先生,让俺替您去死……” “不可以,不能再搭上一个,俺已经对不起薛嫂了,是俺想的不周到……”苗先生站起身,弓腰拍拍裤子膝盖上的血水,头也不抬,“曲大哥,来不及了,鬼子要灭俺苗家的门……请您记住俺的话,您一定要活着,把这个家交给丫头……”说完昂起头,走向蜷曲在地上的儿子,把他从地上拉了起来,把眼镜挂在他的耳朵上,心里默默念叨:“儿子,你不要害怕,父亲陪你走一程……太太呀,对不住了,我和儿子以后又要劳烦你了……” 苗简已的身子靠在他父亲的怀里,就像小时候那样伸长脖子看着父亲清瘦的脸颊,那么慈蔼,让他暖和,听着耳边鬼子咋咋呼呼的吼叫,他的头很快又垂下了,越垂越低,嘴里喃喃着:“爹,俺怕,怕……” 苗先生的手微微颤抖,被鬼子枪托砸断的肋骨隐隐作疼,他站不住了,为了儿子,必须站直溜了,必须坚强。 “儿子,别怕,就当遇到了狗,也要挺直胸膛,这样狗不敢乱咬人。你抬起头来,看着爹,爹在你身边。”苗先生说着脱下身上的长袍披在苗简已的身上,他身上只剩下一件白色斜襟衬褂,紧紧贴在他根根凹凸的肋骨上,天那么冷,感觉不到冷。这几个月以来,愁苦与抑郁像两张黑色的网缠绕着他,不敢走出院门,走出去又怕见到熟人,遇到人都低下头,自惭形秽,好像做错了什么事情。他不敢与熟人打招呼,有的熟人故意躲着他,让他无法摆脱孤寂,此时面对死亡他闷怀顿释。 苗先生一只手放在儿子的肩膀上,一只手抚摸着儿子的前额,仔细端详着这张不丑的脸,与自己年轻时候那么相仿,一双长眼睛里残存着一抹少年时候的纯真、遇事的慌张、对长辈的依赖。 “他不是那个人……”一个伪军嘴里嚷嚷:“他们糊弄太君。” “嗯……哼……”鬼子军官嘴里拖着长音,他的眼珠子在苗先生的脸上转几圈,下巴颏上的胡须随着他的动作往上翘了翘。 翻译把鬼子的话重复了一遍:“你的实话实说,那个人是不是被你藏了起来?藏哪儿去了?” 鬼子军官往前蹦了一步,哈巴开双腿,双手抓着刀柄,刀刃狠狠摁在苗先生肩膀上,血瞬间从苗先生雪白的衬褂上渗出来,顺着刀尖滑落到刀柄上,又一滴一滴落在地面上。 鬼子厉声呵斥:“说,那个男人去哪儿了?” 苗先生没有抬头,用手整理着儿子身上的长袍,自言自语:“儿子,这是你母亲给爹做的,每一根针脚都有你母亲的体温,你母亲陪伴着咱们,咱们不怕。”然后他大声说:“是我的儿子,他在酒馆喝醉了,我让他回家……你们看到的那个男人就是他……” 苗先生使劲吞咽着高高的喉结,把眼泪咽了下去,两束像星星一样亮的光从瞳孔里射出来,直视着儿子。 苗简已看到父亲肩膀上流血,吓得他抱起脑袋就要跑,鬼子朝他举起了枪,随着一声枪响,苗简已的身体晃悠悠贴着他父亲的身体倒下去。 苗先生张大了惊愕的嘴巴,看着儿子胸前有一个窟窿眼,“咕咕”往外冒着热乎乎的血水,他伸出颤抖的大手堵着那个血窟窿,堵不住,血水顺着他的指头缝四溢。 儿子半张着嘴,“爹,疼,冷……”“冷”的后面似乎还有许多话要说,说他错了,请求爹爹原谅,但,儿子终归没有说出后面的话。 苗先生呆立了片刻,没哭,反而异常镇静,用他的长褂包裹着儿子,像包裹着一个婴儿,抱着儿子的尸体站起身体,挪动着沉重的脚步走近面馆台阶下,翼翼小心地把儿子放在薛婶的旁边。 在场的人都惊呆了,他们用手抱住了脸,他们不敢看被鬼子打死的苗简已,他们更不敢看泰然自若、冷如冰霜的苗先生。 曲伯“扑通”跪下去,一会看看薛婶,一会看看少爷,用双手拍打着地面,痛哭失声。 苗先生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长气,仿佛眼前躺着不是他的儿子,而是一个陌生人,不,不是这样,苗先生的心很疼,眼前是他苗家的唯一,更是他唯一的生命延续,他不想在街坊邻居面前流泪,更不想在鬼子眼皮下悲咽,虽然他特别想大哭一场,他没哭;他昂起了头,闭上了眼睛,挺起了胸膛,等着鬼子给他一枪。 鬼子没有再开枪,他们还没有从苗先生嘴里问出有价值的东西,不可能让他死得痛快。 街道旁边铺子的窗户上探出一张张流泪的脸,他们想对苗先生说句“对不起”,又不敢踏出屋子。女人用手捂住脸,把头埋进她男人的怀里,涕泗横流;站在人群后面的瓢爷脸上滑下两行泪水,用衣袖擦去,握紧双拳,偷偷地、狠狠地捶打着自己的胸膛。 鬼子军官的三角眼从下往上看着苗先生,暴跳如雷:“带走!” 两个伪军把苗先生绑了起来。苗先生的头发被风刮乱了,挡住了他的视线,他使劲往两边甩了甩。 苗先生今年四十多岁的年龄,看上去像五十多岁,个子在众街坊邻居之间算高,平日里驼着的背挺直了,灰蓬蓬的头发垂在耳旁,一双紧锁的眉毛舒展开了,一双黑眸陪衬着凹陷的脸颊,看得出来,在年轻的时候,他是一个俊朗青年,现在皱纹占据了眼角,每一道都像刀刻上去的,深邃里面藏着勇敢。环顾四周,他把坚忍的目光落在庞新云脸上,潇洒地咧了咧嘴角,意思是:对不住了庞掌柜的,也许俺苗绪再也当不了先生了。 最后,他的目光注视着躺在苗家面馆台阶上的儿子和薛婶,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一个字也没有吐出口。 瓢爷向苗先生抱抱双拳,悲恸地喊了一声:“苗先生……” 看到瓢爷,眼泪在苗先生眼眶里游移,他吸吸鼻子,点了点头,他知道他走了,瓢爷和庞掌柜会帮他处理苗家的事情,有他们在,他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风拍打着路边的电线杆子,扯着灰暗的灯光缥缈,落进了狮子桥下的水里,反射着点点滴滴的光,那光是红色的,像血一样红,一点一点洒落在青峰镇的街道上。 青峰镇南北街,由南往北到狮子桥有二里多路,过去叫长兴街,鬼子来了后它的名字就不存在了,大家都直接称呼南北街,就像平安街一样,日本人改成了日本街。 南北街上的枪声响出二里路,一点也不假,狮子桥附近店家都听到了。彤家妓院,彤老板喊来了吕安,悄悄说:“去街口看看,不要多管闲事,快去快回。” 小白瓜哈着腰,双手提着沉甸甸的大铁壶,一脚左一脚右靠近莹霞的屋子。莹霞听到楼道的声音打开了屋门,她探出半个身子,看着小白瓜吃力的样子,她斜着身子挤出了门缝,“给哪个屋的?姐姐帮你送过去。” “给您的,莹霞姐姐。” 莹霞从小白瓜手里接过水壶,低声絮叨:“是彤妈妈让送过来的吗?如果我屋里缺水,我自己会去火房拎,看看,多沉呀,以后不许装得太满,这是热水,拿不动,掉地上就会烫着。” 小白瓜“唉”一声,转身急冲冲准备离去,莹霞又喊住了他,“白瓜,街上有枪声,你听到了吗?” “嗯,听到了,彤妈妈叮嘱大家不要走出院子呢。那个,那个荷花姐姐出去了,是彤妈妈让她去看看,还嘱咐她不要多事……” 莹霞在担心她的父亲,父亲每天傍晚在妓院后门口转悠,不是为了钱,就是为了一口吃的,彤妈妈很照顾她,有点剩饭剩菜就让她送给父亲。 莹霞姓钱,她的父亲钱继昌是青峰镇钱家大院的少爷。 青峰镇钱家大院远近有名,它坐落在狮子桥北,有三进三出的院落,建筑古朴典雅。钱家老爷子曾在济南府衙做事,逢年过节或者钱家有喜事,狮子胡同里的马车从东头排到西头,都是来送礼的。 每逢钱家办酒席,酒桌摆满青峰镇的南北街,这条街不仅宽大,有一个吉利的名字,长兴。清风镇所有人,包括流浪狗都吃过钱家酒桌上的饭菜。四周十里八乡好多人都用心打听钱家什么时候办酒席,只为了到钱家的酒桌上吃口剩菜剩饭。方圆几十里提起钱家曾经的风光都翘大拇指,从一百岁老人到十几岁的孩子记忆犹新。 钱继昌是钱家的继承人,更是钱老爷的唯一儿子,他年轻时不仅一表人才,从小喜欢倒弄机电,长大后留学德国,学习机械专业,回国后,他被德国在青岛的机床厂高薪聘用。 日本鬼子从德国手里霸占青岛后,也霸占了德国的机床厂,钱继昌变成了日本人的工程师,日本人每天用皮鞭抽打工人,不听话就当场处死,杀一儆百。 眼睁睁看着好多工人死在眼前、鬼子的恶行搞得机床厂上上下下人心惶惶,有几个工友试探地写了辞职报告,被鬼子关进了大牢,至今不知生死;有几个技术工串通一气,趁着鬼子换岗空隙逃出了厂院,没走多远就被鬼子机枪手发现,片刻横尸街口……钱继昌只能用大烟迷醉自己,日本人一般不会杀抽大烟的,为什么?因为中国人手里的大洋哗哗哗流入了他们的口袋,大洋就是银元。 日本人还曾想利用钱老爷子的威信,促使老百姓乖乖地当他们的顺民。钱老爷子刚毅不屈,果断拒绝了鬼子的软硬兼施、威逼利诱,被日本的暗杀团杀死,钱老太太一时无法承受老伴的死,一头撞死。随着两个老人的过世,钱家慢慢败落。 钱继昌有一个秀外慧中的婆姨,知书达理,曾跟随他一起留学德国;还有一个女儿,长相喜人。半年前,她们娘俩去坊茨小镇探访亲戚的路上,遇到了搜刮粮食的五个鬼子和十几个伪军,鬼子杀害了赶车师傅,糟蹋了她们娘俩,在鬼子押她们去炮楼的途中,被路径此地的家云和姚訾顺救下。 回到家里,母亲叮咛女儿说:“别伤心,宝贝女儿,至少你的命还在,我们把坏的事情忘记,记住从前的好,自小老太爷和老太太对你那么宠惯,所以,无论母亲在不在,都要好好活下去,为了他们也要活下去……不要去报仇,你一个人力量太薄弱。还有你的父亲,他需要一个亲人在身边,要好好照顾他,他如果痛苦,你也像母亲劝你一样去开导他,他有一身的技术,虽然他晕染了大烟,只要他有毅力一定会戒掉,相信他能做到,当年跟着他去德国时,语言不通,一切都是从零开始,他没有退缩,制造$枪$支是他的梦想,希望有一天咱们国家有自己的机械厂,制造自己的武器…母亲对不起你的父亲…如果母亲不在了,不要悲伤。” “妈妈,我知道我是一个笨女孩,没有逃脱他们的魔爪…无脸活着…” “不,孩子,你是钱家唯一,你一定好好活着,妈妈永远在你身边,陪伴着我的女儿…”母亲哭得很伤心,这是钱莹长到十八岁看到母亲第三次哭,第一次是祖母和祖父前后去世,第二次是规劝爹不要抽大烟。 母亲说:“你的祖父祖母是好人,他们没有嫌弃我给钱家生了一个丫头……你的爹也是好人,想办法让他戒烟……” 母亲哭得很伤心,几乎是上气不接下气,母亲为了让她活下去,声音里不仅有悲哀还有祈求。 “母亲陪着女儿,看着女人嫁人,看着女儿生儿育女…” “不,女儿不可能再嫁人…”钱莹扑进母亲怀里号啕痛哭。 夜深人静,钱莹躺在床上,脑子里想了好多,把母亲白天的话捋了一遍,那一些颠三倒四的话刺激着她的灵魂,溅起阵阵波澜,过去她一直像个孩子,走到那儿都有车夫,还有丫鬟,此时此刻,空荡荡的钱家三进三出的房子只剩下了她一家三口,父亲为了一口大烟隔三差五在烟馆过夜,家里值钱东西都被他拿去当了,值钱的衣服也变卖了, 可怜的钱莹彻夜无眠,第二天早上起床晕头转向,她肚子在叫,她蹒跚着走进火房,火房锅里熥着一碗米饭,母亲把家里最后一碗米留给了她。看着干干净净的火房,看着冷冷清清的钱家大院,她的心脏猛然一颤,母亲去哪儿了? 母亲躺在她的卧室床上,无论钱莹怎么呼喊,母亲一动也不动,身上的衣服穿得周正,模样那样安详,桌上留下一封信:我的女儿,可怜的女儿,母亲走了,带着仇恨走了,带着对不起你的父亲而走了,我与你父亲彼此相爱结婚,无论他怎么样(吸食大烟)母亲依然爱他,她是母亲这一生最爱的男人…女儿,你一定好好照顾你的父亲…” 钱继昌从大烟馆回到家,看到了死去的妻子,还有哭得死去活来的丫头,他一时慌了神。 钱莹为了活着,为了替母亲照顾父亲,她把自己卖进了妓院。 代前锋见到莹霞时,她正在替她母亲戴孝…… 几个绣工走出绣舞子的绣工房,在楼下的门口互相告辞,各奔东西。本来可以早早下工,听到南北街上的枪声,绣舞子怕街上有事,拖延了半个小时。 走在回家的路上,小敏心情沉重,精神惶恐,总觉得有什么事儿塞进了心里,毛躁躁的。 寒冷在地面上留下一层白白的霜气,像雪给街道和狮子桥铺了一层白纱,桥下的柳树只剩下了乱七八糟的枯枝,没留下一片叶子;翠绿的松树随风摇曳,把覆盖在身上冰冷的白霜抖擞在脚底下,露出苍葱的、挺拔的躯体,发出尖利刺耳的呼啸,蔑视着寒风。 街道两旁的灯稀稀拉拉亮着,点缀着黑暗,照在几个行走的酒汉身上,他们有的赤着双脚,在白皑皑的地面上留下一串串参差不齐的脚丫。他们不知冷不冷?长期战火的蹂躏,让他们失去了生活的勇气,学会了忍受,学会了用酒消愁,没有力量改变现状,像被驯服的一匹马,任人欺凌。 小敏没有结伴而行的工友,平日里也没有多少朋友,除了与她坐在一个工作室的绣娘,只认识苗家与林家的人,当然还有许连姣,听说许连姣与代前锋结婚了,他们暂时住在弥河镇的桂花茶楼,还没有回来。 街灯扯着她伶仃又纤细的身体,在街面上幽走,人力车的车轱辘碾压着那个渺小的影子,碾疼了她的小心脏,这是怎么啦? 离着狮子桥还有一段距离,渐渐听到了哭喊声,是从南面街道传来的,嗅到了潮湿的硝烟味,一缕缕随着风钻进鼻腔,多了一丝紧张;还有血腥味夹杂着煤烟味,在冷气里飘荡,像是一个个没找到安身的魂魄,在风里哀嚎。 小敏的脚步刚刚落在南北街上,迎面走来一队人,有鬼子,有汉奸,有伪军,他们手里抓着长枪,一个个摇头晃脑,虎视眈眈。街灯把每个人的影子拖得细长细长的,像长颈鹿。 小敏赶紧拐进了妓院的后身巷子里,她的突然闯入,把墙角坐着的一个头发梳理整齐的男人吓了一跳,当他看清是一个小女孩后,把屁股往后挪挪继续沉默地坐着。 就在这个时候,妓院的门响了,从两扇门空隙探出一个俊美的脸,门楼上的红灯笼照在她的脸上,拂面柳丝轻,涟漪影明月,小径幽深半掩露娇容,是莹霞。她看到了坐在墙角旮旯里的黑影,正是她的父亲,虚缈的灯影零乱地飘过他的脸,莹霞舒了一口气,只要父亲没事就行。蓦然,她的眼睛里出现了小敏的身影,小身体贴着墙根站着,这个丫头到这儿做什么?是等小白瓜?不可能,小白瓜还有两个小时下工。顺着小敏俊秀的目光看过去,吓了莹霞一跳,只见鬼子押着苗先生由南往北而来。 小敏没有在意妓院门的响声,也没注意身后的男人是什么表情,她紧张地盯着街口,昏暗的街灯撒在街道上每个行人的脸上,有的贴着墙根,抱着头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走过。有的干脆蹲在地上,双手抱着低垂的头,从指头缝里张望一下街道,迅速把目光埋进两个膝盖里,瑟瑟发抖。 鬼子的大皮鞋砸着坚硬的地面,发出“吭吭咔咔”声。 一个鬼子军官手里举着长刀走在几个鬼子兵身后,他一脸嚣张与傲慢,长长的下巴颏搁在胸前,一缕半截胡须在他前襟上飘荡;他脚上筒靴很长,脚尖很有节奏地点着地面;他的身后走着一个五花大绑的人,这么冷的天,那个人上身只穿了一件白色衬褂,衬褂上血迹斑斑……苗先生?!苗先生身后走着几个伪军,还有街上铺子几个掌柜的。 小敏的身体颤栗,“苗先生~”她的脚步往前迈了一步。 身后,一双柴毁骨立的、鸡爪子般的手攥住了她的胳膊,她顾不得回头看,“放开俺,放开俺……”小敏心里只有被鬼子押着的苗先生,怎么能眼睁睁看着鬼子带走苗先生呢? “苗先生,苗先生……”小敏哭着挣脱了身后那双无力的大手,跑到了大街上,跑到了鬼子的眼前,她也不知哪儿来的勇气,她只知道,在她心里苗先生是好人,“苗先生,苗先生……这是怎么啦?” 苗先生听到了小敏的呼唤,心里一抖,丫头的声音那么熟悉,那么清脆,能在临死之前见丫头一面,他心满意足。 “丫头,回家,苗先生没事,没事,快回家。”两行泪顺着苗先生的脸颊直流,流出两道亮晶晶的泪痕,他高兴,丫头没有忘记他,还记得他。 莹霞看到小敏冲上了大街,她着急慌忙拉开两扇大门,她要去拉住丫头,身后突然伸出一双大手拉住了她的衣襟,扭头看过去,是荷花姑娘,这个女子是彤老板的妹妹,每天不着家,更没看到她接待客人,真是个神秘的女人。 荷花正是吕安。南北大街上的情况他比莹霞清楚,眼下,不能再有人往鬼子枪下凑,他相信庞新云能保护丫头,他也相信丫头能应付鬼子。 “那个小丫头会吃亏的,我想去帮助她。”莹霞的心脏狂跳,语词零乱:“你想做什么?你没看到她还是个孩子吗?” 这当下,小白瓜也从前院跑到了后院,他踩着院墙劈柴扒着墙头往大街上张望,借着朦胧的路灯,他看到了苗先生被鬼子五花大绑,他看到了顾小敏站在鬼子的身前,他“出溜”下墙头,他要去救小敏,他一溜小跑到了后院门口,吕安与莹霞姑娘正在拉拉扯扯,一个想出去,一个不让出去,她们不出去,他也要出去,他不能眼睁睁看着敏姐姐被鬼子抓走。 小白瓜瞅准空隙,从两人之间钻了出去,吕安没想到摁不下葫芦,又窜出一个瓢,他用追风逐电的速度逮住了小白瓜,提拎着小白瓜的袄领子,把他塞进了院里,“咣当”关上了门。任由小白瓜在院里拍打着两扇沉重的大门,“放俺出去,放俺出去,鬼子要抓走敏姐姐……” 彤妈听到了后院的声音,也听到了小白瓜叫喊,她生气了,双手卡着腰,怒目圆瞪:“来人,把那个臭小子绑起来,扔进柴火房。” 几个打手应声而来,把小白瓜嘴巴堵了,扔进了柴火房。 莹霞趁势跑到了巷子里,直奔巷子墙角的男人,小声指责:“您怎么没有制止丫头?你没有力气,是吗?都是大烟膏害得你,连抓住一个小丫头的体力都没有~” 吕安从莹霞话里听明白了,眼前的男人就是姚訾顺让他找的钱继昌,他心里窃喜,“大叔,咱们进屋里坐坐吧。” 钱继昌抬头看看吕安,吕安一身女子打扮,模样俊秀语气温和,他以为是莹霞的同伴,深感羞赧,用一个大手掌捂住半拉脸,一只手扶着墙站起身体,迅速钻进另一条巷子。 狮子桥边上,几个鬼子互相看看,递了一个眼神,奸笑着扑向小敏,像老鹰抓小鸡似的抓住了小敏的胳膊。 “放开她,她,丫头,把你的工作证拿出来,给他们看看。”人群里传来庞新云惊悸不安的声音。 “放开俺,俺,俺是绣舞子的工人。”小敏扭动身体摆脱了鬼子的爪子,颤抖着手从布包里拿出一张有日本宪兵队盖章的工作证,是一张厚纸片,这是绣舞子怕绣工路上出事,耽误她挣钱而特意办理的,只要是在绣舞子绣工房上工的绣女都有。 鬼子军官从小敏手里抽走那张纸片,举在街灯下认真看了看,扔给了小敏,一摆手,鬼子押着苗先生继续往前走。 风撩拨着小敏手里攥着的纸片,她知道这张不起眼的纸片是免死金牌,必须用它帮助苗先生,她往前跑了几步,跑过了最前面的鬼子,伸开胳膊再次挡住了鬼子的去路。 街上的人被小敏的举止吓了一跳,他们直呆呆盯着站在鬼子身前的小敏,这个丫头,他们认得,是被苗家儿媳妇逼得无路可走,差点被大火烧死……这个丫头不记仇,反而,为了苗先生勇敢地挡在鬼子的面前,清秀的小脸上除了滚滚而落的泪水,只有固执;而他们一帮大人却不如一个孩子,只能唉声叹息,真是羞愧万分。 面对着杀人不眨眼的鬼子,小敏能不害怕吗?她的心脏在哆嗦,她的嘴唇闭不上,恍若一口气跑了十几里路似的,气喘吁吁,大汗淋漓,抬起袄袖擦擦额头,使劲攥攥怀里的小包袱,平稳一下心情。过去她一直以为自己是孩子,需要别人照顾,更渴望别人迁就,在许家,舅老爷把她当孩子,在城隍庙巴爷也把她当孩子,在苗家,苗先生和苗太太也把她当孩子,苗先生教她认字……从离开苗家后,她知道必须长大,必须记恩,必须报恩。 为了苗先生她必须假装不害怕,潘嫂说过,你越硬鬼子越害怕;舅老爷也说过,人软被人欺,马善被人骑。眼前不是人,是鬼,鬼怕人,想到这儿,小敏的小身体站直了,眼睛瞪圆了。 鬼子旁边的伪军也被小敏吓了一跳,他们既惊讶,还有点不相信,无论鬼子走到哪儿,把火就烧到那儿,杀到那儿,哪个中国人不怕鬼子?就是眼前这一些街道掌柜的都要向鬼子卑躬屈膝,而,眼前的女孩双眼透着坦然与无惧。 瓢爷攥紧了拳头,瞪大了眼睛盯着鬼子的枪口和刺刀,不能让丫头出事,他的脚步往前挪了几步。庞新云看到了瓢爷的动作,老人一双愤怒的眼睛即将火山爆发,他赶紧靠过去,压低声音:“不要冲动,千万不能再出事啦……” 小敏大声向鬼子喊着:“他是俺的爹,请你们放了他,他是好人。” 鬼子翻译歪着脖子,撇了撇嘴角,揣着手走近小敏,冷笑了一声:“让你走,你不走,你想跟着我们去宪兵队吗?皇军累了一天,正想找女孩玩玩……” 就在此时,蒋警官带着几个警察窜了过来,他先向鬼子军官作揖,“太君,您辛苦了,这是发生了什么事儿?” 鬼子军官撅起嘴角,皱着眉头,眼角斜着旁边的翻译。 眼前鬼子官衔比朴大郎大,至少是一个中尉,他身边的翻译不像中国人,也不像日本人,像越南人,高高的额头,深陷的双眼,黝黑的肤色,他身上穿着一套军棉袄,棉袄肥大,中间扎了一根黄色皮带。 翻译官根本没有把蒋警官放在眼里,嘴里不阴不阳:“我们去宪兵队,你问的好奇怪,皇军的事情哪有你多嘴多舌?” “噢,苗先生犯了什么事?他……”蒋警官脸上仍旧堆着笑。 “怎么?你们认识?”翻译官个子不高,踮着脚抻着脖子,才能够到蒋警官的肩膀,中国话不算流利:“认识,那就一起去宪兵队走一趟,怎么样?” 蒋警官恭恭敬敬摧眉折腰,点头如捣蒜:“可以,可以,协助皇军办案,是我们应尽职责。” 一文钱酒馆里,几个喝酒的客人听到枪响,早已经跑的不见踪影。陈掌柜抱着双拳站在窗前,他紧紧盯着街上发生的一切。 几个伙计站在他的身后,剑拔弩张,只要陈掌柜的一声令下,他们就会冲出去与鬼子拼了。 门口台阶下传来了邋遢的脚步声,一个病病弱弱的身影闪进了酒馆,他身上的衣服很干净,只是有点肥大,撑不起他瘦骨嶙嶙的躯体。他瞥了一眼窗前的陈掌柜的,“掌柜的,掌柜的,来壶酒。”随着他的话音,一个铜板在桌子上“滴溜溜”转了一圈,“咣当”倒下了。 陈掌柜一惊,猛一回头,“钱,钱公子,您怎么来了,您不是在对面巷子里吗?您想拉住那个丫头……”陈掌柜的想埋怨对方几句,你怎么没拉住丫头?他觉得失言,急遽收住话题,向身后撩了一嗓子:“给钱家大少爷上酒。” 钱继昌翘着二郎腿坐在酒桌前,黄啦啦的双眸盯着桌上的铜板,嘴里絮絮叨叨:“你们稍安勿躁,苗先生和那个丫头都不会有事。” 几个伙计用鄙夷不屑的眼神白楞着钱继昌,嘴里嘟囔着:“我们为什么听你的?……你一个大烟鬼,把自己女儿送进了窑子,哪个做父亲的能做出这种事?” 听着伙计藐视的言词,钱继昌没有生气,眼前的陈掌柜和他的伙计言辞之间嫉恶如仇,仇恨鬼子,谁说青峰镇没有英雄好汉?眼前一文钱酒馆还有这么多有血性的汉子,他心里敬佩。 钱继昌沉默了片刻,伸出胳膊,在头顶摆了摆,说:“不是我的事,是鬼子害的,逼我的妻子抹脖自杀,逼得我的女儿……不要说我,说眼前的事儿,有蒋警官在,不会有事,反而,如果你们冲动就会死好多人~” 陈掌柜的点点头,姚訾顺曾说钱继昌不是坏人,一定要帮助他戒烟,规劝他为抗日所用。 但,眼前鬼子已经杀红了眼睛,可以说狗急跳墙,他们死了心要抓走苗先生,此时,已经无法救下苗先生,不能让他们再带走丫头,怎么办呢? 正在陈掌柜的苦思冥想的时候,人群里走出了庞新云,他三步并作两步蹿到小敏的身边,拉起小敏的胳膊,着急地喊着:“别碍事,你这丫头,太君例行公事,只是带你的……你的父亲去问问,冲着绣舞子小姐也不会为难他……咱们去找绣舞子。”庞新云在小敏耳边小声念叨:“快去找绣舞子。” 绣舞子正与谷田在房间里喝茶,谷田眉头紧锁,双手放在端坐的膝盖上,他的眼睛紧紧盯着茶桌上一杯冒着热气的茶碗,一动也没动,满腹心事。 绣舞子一身精美日本和服,色彩斑斓,头顶上的彩灯把她的脸映照的绯红。 “今儿你怎么不高兴呀?”绣舞子声音温柔体贴。她端着茶碗站起身,撒娇地趴在谷田的后背上,把手里茶碗伸到茶桌上,与谷田面前的茶碗撞了一下,另一只手抚摸在谷田的前胸,柔声细语:“今儿弥河码头发生了什么事吗?先放下不愉快的事情,喝杯茶,暖暖身子……” 谷田一只手离开了膝盖,准备攥住绣舞子的小手,楼下一个侍女禀报:“老板,绣工顾小敏又回来了,她说有事求您帮忙。” 绣舞子把手里茶碗放下,身子离开了谷田,“不知发生了什么?这一些丫头一点也不省心,我去看看,你呀不要着急,遇事不要发愁,愁事多了容易长白发……一会见。” 绣舞子撩开布帘走了出来,楼道里的灯照在她的身上,也照在楼下不大的院子里。只见小敏跪在楼梯口哭啼,旁边还站着一个男人,此男子她认得,是庞景琦的二叔,更是青峰镇最好的裁缝。 绣舞子白楞了一眼顾小敏,把目光投向庞新云,问道:“庞老板,这是……” 庞新云赶快弓下腰,双手抱拳放在额头:“不好意思,这么晚打扰绣舞子小姐了,这丫头的爹,不,公公被皇军抓走了,丫头是来求绣舞子小姐救她公公……”庞新云只能这么说,丫头与苗家的关系已经是路人皆知。 “怎么回事?”绣舞子对苗家也有耳闻,苗简已从青岛带回一个叫孙香香的女人,把丫头这个童养媳抛弃,眼目前那个女人跟着朴大郎住在炮楼,难道丫头还念旧情,想回到苗家吗?那个苗先生是一个老实巴交的男人,平日里走路都怕踩死蚂蚁,他怎么会落入宪兵队的手里呢?莫非他的懦弱是装的?这件事还需要谨慎处理。 “绣舞子小姐,俺爹是好人,请您救他。”眼泪大颗大颗从小敏的脸上滑落,苗先生有难,眼下只有绣舞子才能与日本人说上话,她只能一遍一遍哀求,“求求绣舞子小姐,救救俺爹。” “好,你回去吧,待会儿俺打个电话问问宪兵队那边情况……”绣舞子看着跪在楼下的小敏泪眼婆娑,心里陡然生起一点慈悲,但,很快这点慈悲被屋里谷田重重一声喘息声削平,这就是战争。 谷田他们在弥河口的货船被中国人炸了,那艘货船是从日本运来的武器装备,司令部发脾气了,把谷田臭骂了一顿,谷田心里也有委屈,八路军抗日游击队不好对付,不仅神出鬼没,还不怕死,用身体抱着炸药包与货船同归于尽,这是他们日本军人做不到的,更是想不到的,这件事让他头疼。 “绣舞子小姐,拜托您了,苗先生是安分守己的老实人,您是知道的。”庞新云深深垂着头。 绣舞子回头向屋里瞄了一眼,岔开话题,把一双媚目落在庞新云脸上:“庞师傅,俺那件绣袍做好了吗?” “做好了,这几天就给您送过来。” “谢谢您庞师傅,您带丫头回去吧,她父亲如果没事,明天就可以回家。” 庞新云也感觉到绣舞子身后的屋里有一个男人,他猜测是谷田,不能多磨蹭时间,屋里男人会生气的,到时候无法收场。 “多谢绣舞子小姐,街上各家铺子老板让俺带丫头来叨扰您,不好意思,耽误您休息了,苗先生的事情还望您多费心。” 绣舞子嗓子眼里应了一个字:“嗯” 第八十六章汉奸无处不在 薛婶和苗简已的七七烧完了,苗先生才被鬼子放了出来,他的十根手指甲被拔去了,肿得像水萝卜。他每天不说一句话,常常流泪,偶尔从他嘴里发出一声:“鬼子怎么不杀了俺?让俺去死,到那边我们一家四口就能团聚。” 林伯和小白瓜住进了苗家,,为了方便照顾苗先生;小敏和小九儿依然住在林家。但,每天下工,小敏都要去探望苗先生,给苗先生和曲伯洗洗衣服。 林伯有时间陪着苗先生喝茶聊天,他为自己曾经冷落苗先生的事情而内疚,他为自己小肚鸡肠而羞愧难当。 两个人虽然出身不同,文化程度也不同,两个人很早就有了深厚友谊,开始林伯尊重苗先生是教书先生,有知识,有涵养,从他舍己为人这件事他又敬佩他是一条汉子;苗先生欣赏林伯的淳朴厚道,两个儿子更是英雄好汉,抛下一家老少参加抗日,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这种精神很可贵。 两个人有一个共同思想意识,消灭日本鬼子,把倭寇赶出中国。 在林伯的开导下,苗先生有了希望,他要活着看着鬼子滚出中国。 下工之前,绣舞子给每个绣工分了一块蛋糕,一块被油纸包裹着的蛋糕,上面几个英文字母,小敏不认识,只认识上面的四个字“生日快乐”。绣舞子告诉大家说,今儿是她女儿的生日,让大家沾沾喜气。 绣舞子的话让小敏想起了她的生日,不知不觉之间她离开家已经两年多了,这两年她从没有过过一次生日。 小敏怀里抱着绣舞子给的七斤混合面,提着一块蛋糕,走在回家的路上,她要把蛋糕拿回家让大家都尝尝新鲜。 风撩着她一根长辫子,撩着地面上的雪,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平日里热闹的街道冷清了许多,行人揣着手,垂着头,脚步匆匆;买糖葫芦的,肩上扛着一个稻草人,稻草人上插着几串糖葫芦,嘴里吆喝着,脚步急冲冲,看着不像做买卖的,倒像是身后有鬼子在追命,大脚步迈得忒快;几个孩子拽着大人的手站在巷子里,瞪着一双双大眼睛,嚼着馋涎,大人翻翻口袋,无可奈何地摇摇头。 狮子桥旁边有一个卖烤红薯的,炉子旁边围着几个乞丐,他们缩着肩膀,跺着脚丫子,把手捂在煤炉子上,看着香喷喷的、焦脆脆的食物,他们的眼睛都直了。 看着烤红薯的,小敏想起了坊子矿区,想起了爹娘,每年她过生日,娘总会想办法做一碗长寿面,面条上放着一撮海带丝,还有两个荷包蛋;在前一天,爹总会想办法找到一户人家杀猪,别人即使说年根再杀,他也会找出理由说年根太忙,怕忙不过来,让他们提前杀猪。杀完猪,主家问要钱还是要猪肉,爹笑着说:“麻烦主家了,要一个猪心,四个猪蹄。” 做好了这一些吃的,娘总会把猪心和猪蹄放在供桌上摆放半个小时,先让仙人尝尝,让仙人保佑孩子一切如意,四季平安,多张心眼。 那个时候小敏特别想过生日,不仅有好吃的,还有好玩的,那天爹不会骂人,也不会打人。但,那天爹总会喝醉,跑到院子里“哇哇哇”吐半天,吐完了站半天,眼睛盯着黑乎乎的天,嘴里念叨着大姐和二姐的名字。不知他想什么?还是后悔把两个姐姐送了人? 娘也会偷偷抽噎,她心里难受,这么多年一次没有给她们单独过过生日,其实,每逢大姐二姐生日那天,娘最少也要和一块面,擀一碗面条,这碗面条分成三份,每人碗里放一筷子,小敏总会问,今天谁的生日?娘也不说话,爹也不回答,这是他们两口子最融洽的一天。 吃完了面,娘亲把小敏的头发梳成两根长辫子,再卷起来,变成两根犀牛角,在发尾扎上两根红头绳。爹也会换上干净的衣服,上衣和裤子虽然都有几个补丁,却没有一点煤灰,后腰上别着他的杀猪刀,鼓鼓囊囊;一只手里攥着一根长棍子,坊子地面坑坑洼洼,天是黑的,雪也是黑色的,雪下面藏着一口口废弃的煤井,怕不小心滑溜下去,必须加一条木棍探路;另一只手里牵着小敏,出去逛长街。 长街也就是靠着红房子和火车道的一个小小市场,没有多少东西卖,何况又是冬天,那个时候,长街就是坊子矿区最繁华的地方,有几家铺子,是日本人开的铺子,日本鬼子虽然杀人不眨眼,他们见了客人都很有礼貌,深深鞠躬是他们的礼节,他们卖的东西大多是他们日本人的东西,玩偶与寿司,还有衣服,爹一般不买日本人的东西,不是因为贵贱的问题,只因为和日本人有仇。 最显眼的是大烟馆,大烟馆门前有垂死挣扎的大烟鬼,他们的身体被大雪埋了一半,露出双手扒拉着厚厚的黑雪,好不容易爬到烟馆门口,站在烟馆门口的日本浪人就会飞起一脚,把烟鬼踢出很远,他们再也爬不起来了,就会躺在雪地里不死不活地殃气,命若悬丝。爹会上前把他们拉到墙根下,生怕运媒卡车碾着他们。 火车道边上还有磨刀的,磨刀师傅腰里系着摞着厚厚补丁的围裙,头上带着油乎乎的、破烂不堪的挂耳棉毛,两边的护耳像鸭子的尾巴,露着黑乎乎的棉絮子,肩上抗着一个长凳子,一边往前走,嘴里一边大声吆喝:“磨剪子嘞,戗菜刀”,长音拖出二里路。两只护耳随着冷风上下忽闪,嘴里的哈气在帽檐上结了一层薄薄的冰碴子,随着热乎乎的哈气滴落一点点水珠。 火车道岔路口还有卖烤地瓜的,汽油桶做的烤炉很暖和,火苗窜出很高。坊子地面都是煤渣,不用花钱买煤,只要扛着烧烤炉和生地瓜来就行,火不旺,只要弯下腰,先用手掌扫开黑雪,就能看到煤渣,顺手呼啦一下,就够烧一会儿的。 这个时候爹总会低头看着小敏,“三丫头,吃吗?想吃就痛快点,爹买给你。” 小敏早就闻到了甜甜的烤地瓜味道,她伸出小舌头舔了舔嘴唇,使劲点点头。 爹就会掏出一个铜板,递到那个烤地瓜师傅面前,高声说:“师傅,买两个。” “喔,是虎皮呀,是老熟人,一个铜板给您两个大的,一个小的,小的是送您的,您拿好了。” “多谢老板照顾。”爹脸上洋溢着喜庆,别人还给他面子,他骄傲。他把一个小的递到小敏的手里,小敏攥着热乎乎的地瓜,心里美滋滋的,很快这份喜悦被前面“吱扭吱扭”滑竿摧毁。 一个滑竿停在马路牙子上,张喜篷远远就看到了顾庆坤爷俩,他故意瞪着一双小眼珠子,盯着顾庆坤,一会儿,他黄啦啦的眼珠子落在烤红薯上。 “吆,张爷,您也逛长街。”顾庆坤踉踉跄跄上前打招呼。 “虎皮呀,买的什么?”张喜篷一面用手指头剔着牙,一面斜着身子,白楞着顾庆坤的手,明知故问。 “嗨,张爷呀,俺出来磨磨刀,年根下杀猪的人家多……俺刚给孩子买了几个烤地瓜,您尝尝鲜,刚烤熟的,这地瓜没有一星点冻伤,很甜。”顾庆坤把两个地瓜送到张喜篷眼前。 张喜篷向他旁边的打手挤挤眼角。 一个打手明白张喜篷的意思,从滑竿一侧跑过来,跑得有点急差点摔倒,顾庆坤拉着小敏让开一条路,同时把两个烤地瓜递过去。 小敏狠狠瞪着眼前的五个人,她的小嘴撅着……听说张喜篷死了,坏人死了,真是解恨。 又听说许家孙少爷许连瑜接管了张喜篷的工作,希望他不要像张喜篷那样凶残。 风依旧刮着,把雪刮在窗玻璃上,灰蒙蒙一片;刮在了树梢,银装素裹;雪落在屋顶,白皑皑的,只有烟囱里冒着炊烟,融化一点点雪水,变成了冰凌挂在屋檐下;慢慢升高,变成了一卷卷云,在天空飞翔。 眼前脚下的雪被车轱辘压出几道辙,纵横交错;天没有那么黑,一切都是白的,没有阳光都那么亮,亮得悦目,比坊子的雪白多了,看着像是咸盐;一堆堆雪,被脚步踩得那么零乱,闪着光,好像刀刃在煤油灯下闪烁。 小敏的脚步走到了庞家裁缝铺子门前,庞家的门开了,从里面走出一个男人,是庞新云。 “您好!”小敏怀里抱着包袱向庞新云深深鞠躬,就是这个男人陪着她去找绣舞子救出了苗先生,小敏给这个三十多岁的男人两个字:好人。 “敏丫头进来吧,你的朋友让我把一样东西送给你,本想上个月送给你,只因为发生了这么多事,忘记了。 小敏脚步忐忑,不知谁让庞老板送她什么东西?她在青峰镇没有朋友呀。 “不是俺送给你的,是一个客户让俺给你的。”庞新云看着矜持的小敏又重复了一遍。 小敏第一次踏进庞家裁缝铺子,这个铺子不大,放着两台缝纫机,一台锁边机,还有一个煤炉子,整个屋子热乎乎的;一块长布帘隔开两个房间,布帘后面有一个躲躲闪闪的人影,看着布帘下露出一双女人脚,可以断定是一个女人;里间通着一个小院子,风忽闪着布帘上下飘摇,院子里传来两个孩子的笑声。 庞新云拉开一台缝纫机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个小包裹,递到小敏的手里,小敏把怀里包袱夹在腋下,伸出双手接过来,她心脏颤抖了一下,慢慢打开包裹,里面放着一把弹弓,这是二姐给她的那个弹弓吗?不像。是巴爷在城隍庙为她做的,“巴爷……”小敏的眼泪夺眶而出,这是巴爷送给她的弹弓,他下山时忘了带走……心酸的泪水止不住,巴爷,您在哪儿? “丫头,莫哭莫哭,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巴爷还活着,活着,那天他把这弹弓留下来时说,‘今儿是丫头的生日’……” “真的?!巴爷还记得丫头的生日……”小敏瞪大了眼睛,眼泪大颗大颗滚落。巴爷还活着,这是一个多么好的消息呀,比吃饱饭更高兴,小九儿不是孤儿,他还有爹。 庞新云点点头,压低声音说:“真的,孙香香就是他杀……他现在不敢露脸,那天几个伪军记得他的模样,朴大郎找人画了巴爷的头像,鬼子到处找他呢。不要告诉任何人。”庞新云嘱咐道:“他准备去蟠龙山,丫头,你能不能跑一趟郭家庄,把他送过去。” “能。”小敏想也没想回答,“俺能。” “你明天去绣舞子那儿请假,说回八里庄看望父亲大人,快过年了,准备给父亲买点东西送过去,她会给你开一张通行证。” “好,好。” “谁来了?”内屋的女人掀开门帘从里面走了出来。这个女人三十多岁,模样不丑也不俊,脸上挂着一层多虑,眉头紧蹙,声音温柔。她一只手里拎着一方手帕,看到这方手帕吓了小敏一条,这方洁白的手帕上绣着三朵蒲公英花束,非常精致,这不是绣舞子的手帕吗?小敏把眼睛从这个女人手上移开,深深鞠躬,“您好。” “真俊的小嫚,你就是那个……丫头。” “夫人,这儿没你的事情,去后院看护好两个臭小子。”庞新云语气有点生气,“不是不让你掺乎我的事情吗,近段时间你是怎么啦?……”庞新云还想多说几句,他看了一眼低垂着头的小敏,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小敏离开裁缝铺子后,庞景琦来到了庞家。 庞景琦怎么有时间来到他二叔家呢?孙香香被一根烟杆要了命,朴大郎心里除了害怕就是害怕,可见青峰镇有高人,这个人没在他府邸下手,是在庞家裁缝铺子附近,听赶车的说,骡车受到惊吓后是一个卖糖人的拉住了缰绳,那个人力大无比,手里还拿着一根烟杆,当时没在意那根烟杆什么样子,是不是与插在孙香香喉咙的一样呢?他不敢保证。 朴大郎虽然随时随地耀武扬威,却不敢自己单独行动,更怕回青峰镇,他担心有一天神不知鬼不觉被一根烟杆要了命。他安排庞景琦回青峰镇,问问庞新云当天发现什么可疑行迹没有? 庞景琦踏进青峰镇时天擦黑了,是雪的亮让天有点白的模样。 他没有直接去裁缝铺子找庞新云,而是回了庞新云的宅子,这个宅子有他的一间戒烟屋,只要回到青峰镇他就住在这间屋子里,谁也不打扰他,吃饭有人送。 今儿他的大烟瘾犯了,本想去大烟馆,他克制自己没去,面对着屋子桌上的镜子,看着不成样子的脸颊,再想想他这三年的经历,两行泪瞬间滑落。他狠狠把镜子翻过来拍在桌子上,脱下身上衣服扔在炕上,甩掉大皮靴,虚弱的身体爬上炕,他的头枕着刚脱下来的衣服。 窗外的风敲打着窗棂,他伸伸枯槁的胳膊,蹬蹬嶙峋的腿,浑身骨头节子嘎巴嘎巴响,面黄肌瘦的脸上只有一双大眼睛,那样明亮,瞭望着高高的屋脊,每根梁子都那样粗,那么结实,就像抗日将士,他们一身铮铮铁骨。 他本想找机会除掉孙香香,没成想是一个大衍之年的老人先下了手,他敬佩,更惭愧,有那么多中国人民不愿意做日本人的顺民,团结起来参加了锄奸团,说不定哪一天他也会被那一些英勇好汉当做汉奸给毙了,那样更好,死的痛快,活着也是一具行尸走肉。 一阵阵胃疼袭击着他的身体,饥饿地疼;肌肤的难受,恨不得再抽口大烟。他跳起身,又“扑腾”躺下去。他想做英雄,必须戒掉大烟瘾;他也想参加抗日队伍,他们不会要大烟鬼,大烟鬼太懦弱,为了一口大烟膏也许能出卖自己的同志……想着想着进入了梦乡。 一个老头踏进了屋子,他嘴里叼着一根烟杆,烟雾包裹着他的脸,看不清长相,凭感觉是一个老头,吓了庞景琦一跳,他没听到开门声,这个人从哪儿来呢? “告诉庞新云,他老婆被鬼子控制,变成了汉奸,让他想办法把两个孩子送走,否则鬼子会拿两个孩子要挟他。” “你是谁?”庞景琦猛地睁开了眼睛,屋里没有任何人,只有风刮着窗棂和门扇“咵咵”响,使劲揉揉眼睛,再次瞅瞅四周,什么也没有,他以为做梦,“嗤嗤”一笑,“咣当”又躺下了,怦然他的心颤抖了一下,他想起那个男人手里的烟杆,烟杆,烟杆……一根烟杆在他眼前旋转。 庞景琦来到了裁缝铺子,裁缝铺子的灯亮着,二叔没在家,只有二婶带着两个孩子在吃饭。看着眼前的二婶,他又想起了那个老头的话,这个女人被日本人控制,还能面不改色心不跳,太可怕了吧,还是他庞家那个丫鬟吗? 是,庞新云老婆杜珍就是庞家的一个丫鬟,为了嫁到庞家她费尽心机。 就在此时,一辆黑色小轿车停在庞家裁缝铺子跟前,司机手里抓着一把雨伞跳下车,在车头前绕了半圈,走到右侧车门,弓腰打开车门,一只手撑开雨伞,另一只手扶着车门,“绣舞子小姐,庞家裁缝铺子到了……” 车上迈下一双棕黄的马靴,一个穿戴洋气十足的女人,女人手里捏着一块绣着三朵蒲公英花束的手帕。 面貌渐入釉面,云绮仰首凝立,缓缓转身;披肩如雪色,裙珏蛈蛈,云鬓微卷,青丝似瀑布倾斜;身段像蝴蝶,悄然无声地落地;回眸艳色烈烈,玲珑红唇与纤柔的下颚相映红。 隔着窗户玻璃,借着门檐灯笼的光,庞景琦看清了外面的人,他心里一惊,疾步打开了两扇门,卑躬屈膝,垂着头,喃喃低语:“绣舞子小姐,您请……” 看到庞景琦绣舞子一愣,很快冷静了下来,“你怎么在这儿?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到。”庞景琦微微一笑。 “你二叔在吗?”绣舞子一边问着,一边踏进了裁缝铺子。 绣舞子怎么突然来到了裁缝铺子呢?谷田的货轮在弥河口出事,这件事怀疑到了许连姣,绣舞子也觉得许连姣有可疑之处,谷田每次回青峰镇,许连姣当天必到,蹊跷。难道是她偷拍了谷田的作战计划?许连姣经常到裁缝铺子做衣服,这件事与庞新云有没有关联?青峰镇必须有自己的眼线,顺藤摸瓜,也许能钓到大鱼。绣舞子了解到庞新云老婆杜珍胆小怕事,又有点心高气傲,控制这个女人应该得心应手。 看到绣舞子,杜珍匆忙扔下碗筷,把两个孩子推进内屋。转身迎着绣舞子走了出来,她弓着身,眼睛盯着地面,一双脚在地上碾着,不知应该放哪儿似的。 绣舞子上次来找她问了苗家的事情,她说不知道,绣舞子威胁说:“庞夫人,你不愿意做我绣舞子的朋友吗?” “俺愿,愿意。” “好,以后这条街上有什么可疑的人,或者可疑的事情,及时告诉俺,以后咱们是朋友,尤其那个许连姣来你家铺子,她说了什么,好好记住……庞夫人,你可是两个儿子,这两个儿子乖巧地很呀?!” 绣舞子这句话吓了杜珍一跳,她“扑通”跪在绣舞子脚底下,哀求:“不要动我的儿子,他们还小,我会帮你们日本人盯着青峰镇。” 绣舞子从怀里掏出一方手帕,丢在杜珍面前的地上,说:“拿着这方手帕,您可以随便出入我的料理店。”………… 今儿绣舞子突然到访,让庞景琦和杜珍吓了一跳,忘记了招呼绣舞子坐下。 绣舞子在屋里环顾了一圈,然后自己从缝纫机下拉出一个凳子,放在煤炉旁边坐下,把手里手帕在唇角沾了沾,咧了咧红嘴唇,没看杜珍,而是看着庞景琦问:“你二叔什么时候回来。” “他去看看苗先生了,他想给孩子找个私塾……苗先生是青峰镇中学的退休教员,俺当家说孩子应该跟苗先生学点知识,比在家里瞎闹腾好多了。”杜珍话音里带着颤抖。 绣舞子眼睛仍然盯在庞景琦的脸上,声音抬高了几分贝,说:“嗯,他很有自己的主见,你应该向你二叔学习。” 绣舞子又瞎聊了一会儿,看时间不早了,就离开了。看着小轿车冒着尾烟跑远了,杜珍长舒了一口气。 庞景琦告别了杜珍直奔苗家面馆,他肚子饿了,饿了好久了,他要去吃碗面,也是为了截住二叔,他有好多话要与二叔说 …… 从那天开始,庞新云没再提起送巴爷去蟠龙山的事情,小敏以为他忘了,他忘了,小敏也不敢去庞家问明白,她心里干着急,她只想快点见到巴爷,亲眼确定巴爷活着。 傍晚,又下雪了,雪越下越大,青峰镇雪虐风饕,街灯的光穿透了滚滚而落的雪片,变成了千丝万缕的光,朦朦胧胧,又凄凉凉的、悲哀哀的,街道上的人更少了。 庞新云推开了店铺的门,婆姨在身后嘱咐:“早点回家。” “嗯”庞新云摘下门口墙上的斗笠戴在头上,他回头嘱咐婆姨关好门,然后直奔林家。 林伯正准备去苗家,见到庞新云他很是欢喜,他知道了庞新云和瓢爷都是地下党,他觉得二人值得他钦佩。“到屋里炕上坐,今儿多加了劈柴,炕上暖和。”说着走出了屋子,去烧水沏茶。 瓢爷坐在炕沿上,两条腿耷拉在地上,抽着他的烟斗,见庞新云撩开布帘进屋,他也没动一下身子,故意装出冷淡的样子。 旱烟味弥漫整个屋子,呛得庞新云直咳嗽,“您不能少抽点烟,咳咳,这烟呀危害身体健康……” 瓢爷没好气地说:“您有文化,又留过洋,喝过洋墨水,俺就是一个清朝遗老,老光棍,不怕死,就怕被别人瞧不起,想听听真话怎么那么难呀?是不是俺不配与您坐在一起?”瓢爷大概猜测到庞新云来林家的目的,他的脸色阴着,语气不阴不阳。 庞新云那天给他念叨了一句,说让丫头去一趟郭家庄的八里村,做什么,没有说。这是五十里路啊,有多少危险?鬼子关卡就十几个,让人担心呀。 “这是姚訾顺的决定。”庞新云无可奈何摇摇头,“没有办法,丫头手里有通行证,绣舞子的那张纸能过日本人的关卡。” “如果您想让丫头去,俺必须跟着。”瓢爷的眼睛盯着烟窝里的星星。他想跟着丫头去郭家庄,顺便去蟠龙山见见大当家的,这是他的理由,最主要他不放心丫头。 “不可以,年根到了,剃头的多,您不开业必定引起怀疑,虽然那个孙香香死了,鬼子还在监视着苗家,姚訾顺本想过来看看苗先生,他没来,为什么?只因为汉奸太多。” “那,您准备让谁陪着丫头去呢?”瓢爷抬起眼角瞄着庞新云。 林伯端着茶盘一脚门里一脚门外,“让俺去吧。” 庞新云摆摆手,“车夫是姚訾顺找的,已经在来青峰镇的路上了,丫头在潘家村就认识他,他是许家的车夫,去郭家庄走哪条路比你我都熟悉。” 瓢爷沉默不语。 第八十七章离开青峰镇 苗先生又在书屋坐了一宿,天白了,桌上马提灯已经灭了,不知灭了多久了?茶碗里的水已经凉了,一撮茶叶沫在碗底飘悠着;屋里地上的火盆还热着,冒着一丝丝星星之火;玻璃窗上挂着热气,雾蒙蒙的,看不清院里的情景。 他的脸色苍白,就像潇潇瑟瑟冬天路边枯萎的野草,被冰雪埋在地上,喘不动气;他比以前更瘦了,悲伤与痛苦缠绕着、交织着他的躯体,一连串的打击让他失去了知觉和味觉,眼角的皱纹更明显了,身上的旧伤、新伤都在疼,但,脸上多了一种神奇莫测的表情,人世的灾难他已经想明白,他身上还有力量,有热血,虽然还虚弱不堪,至少能做点什么,抖一抖肩膀,抖落一地的凉气。 咬咬牙,站直身体,忍耐着疼痛,提起桌上的马提灯往门口走了几步,把马提灯挂在门旁边的墙上, 他又回转身端起桌上的茶碗晃了晃,推开门,一阵寒风随着敞开的门扇闯进了屋子,苗先生往后打了一个趔趄,不整齐的头发遮住了眼角,用手往耳后抿了抿,蹒跚着走出屋子,把茶碗里的剩茶泼到院子里的杏树下。 抬头看看天空,有风,寒气从天边压下来,刺骨的冷;院子墙角的雪还没有融化,今年的第三场雪又来了,来的不意外,正是年根,雪要争夺冬天的尾巴,负隅顽抗;孤零零的杏树枝条搭在东厢房屋檐上,风摔打着窗台上的积雪,有的飘起来糊在窗玻璃上,没掩齐的窗扇在风里发出“吱扭吱扭”的声音。这是薛婶与丫头和九儿住的屋子,似乎能听到小九儿在笑,薛婶在逗他……苗先生的心猛然颤栗了一下,两行泪悄无声息地滑落,瞬间滑到了下巴颏上,坠在参差不齐的胡子上,窗玻璃上映照着他邋遢的模样,有多久没照照镜子了? 苗先生闭上了眼睛,他不想看到自己失魂落魄的样子,垂着头后退了几步,转身沿着屋檐往西走了几步,不知不觉走到了儿子住的房间门口,听听里面的动静,没有任何声音,静得出奇。儿子活着时,想让他安静,此时却想听到他摔锅碗瓢盆的声音,那种声音再也不可能有了。 推开门,踉跄着身体迈过门槛,走了进去,一切都是老样子,桌子上放着一盏煤油灯,煤油灯上黏着已经干了的血;炕上堆积着儿子的衣服,还有被子,上面的血迹已经变黑;儿子似乎就蜷曲在被子里……苗先生静静地站了一会儿,眼泪再次顺着脸颊流了下来,抓起衣袖擦擦脸,蹑手蹑脚离开了屋子。 绕到后山墙,翘翘脚后跟,听到林伯和林伯母在吆喝,丫头和小九儿今天回郭家庄,林伯让丫头带个火盆,丫头没要,林伯母把儿子结婚时用的新被子拿了出来,让林伯抱到了马车上。 丫头马上就要离开青峰镇,他真想亲自去送送她。可,近段时间,好多陌生面孔在苗家门口踟蹰,他不敢随便出去,怕连累无辜的人。 转回身,悄悄回到了他的书屋,把清瘦的身体又塞进了椅子里,这几天他除了睡觉就是在书屋待着,或者与林伯喝茶聊天,他怕走出书屋,他怕自己抑制不住出去喝酒,他心里有好多话要说,说说他看到林家大小子,他不敢说,林伯来他也没有提起一个字。 前天夜里庞新云来找他,告诉他尽量不要出去,让他好好养身体,然后把学堂办起来。 昨天丫头来,他把办学堂的事情告诉了她,丫头听了很高兴。她说她从郭家庄回来就跟着先生学写字、学认字,为了丫头,他也要把这个学堂办起来。 “先生,您在书屋吗?”面馆的后门响了,曲伯从面馆跑进了院子,直奔苗先生的书屋,他站在屋檐下,隔着窗户玻璃对苗先生说:“听您的话,给丫头准备了路上吃的火烧,林老太太给准备了几个玉米和白面做的馒头,小九儿饿了有馒头吃……您不要担心,丫头说了,她一定回来,回来照顾您……曲伯鼻子抽涕了一下,没再说下去,自从先生被鬼子从宪兵队放出来,他很少说话,因为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就怕提起少爷和薛妈,他难受,也怕先生难受。 半天,屋里传来苗先生带着泪的声音:“告诉丫头,不用惦念着俺,告诉她,先生会好好地活着,等她回来……” “好。先生,您没事了吗?俺去铺子忙活去了,把您的话说给丫头听,顺便送送丫头……” 听着曲伯要离去,苗先生“腾”从椅子上站起身,追到了门口,他慢慢打开了门,“曲伯,那个……” 曲伯猛一回身与满脸泪的苗先生打了一个照面,看着胡子拉碴的苗先生,曲伯心生悲凉,半天冒出一句:“先生您的胡子该刮了。” 苗先生抻着脖子看着天空,答非所问:“这天还要下雪,把那个蓑衣送给赶车师傅,又暖和,又避雨避雪……” “好,先生,听您的,对了,还有一件事,忘了告诉您,薛妈的女儿想来咱们苗家帮忙,她说她丈夫去找抗日队伍了……她的婆婆公公秋收时被鬼子杀害了,家里只剩下她一个人,她与妯娌过不到一块去,给薛妈烧七那天,她说让俺问问您……这事差点被俺忘了……” “咱们苗家也不安全,不能让她来,给她送些钱去,咱们苗家对不住她母亲……”想起不该死的薛嫂苗先生倏然泪流满面,驼着背走进了屋子,一只胳膊背在腰上,伸出另一只胳膊举在肩头,向后摆摆手,扔下一句话:“曲大哥,这件事您看着处理,有时间去看看她……” 林家门口的马车上坐着巴爷,他身上没见新衣服,仍然破衣烂衫,破长袍变成了土灰色,破帽子遮住了他刚刚理的发,是瓢爷帮他理的,烂糟糟的络腮胡须刮去了,五官干净了不少,看着年轻了许多。 瓢爷把一包钱给丫头拿着,丫头不要,他偷偷塞进了小九儿的被子里。他知道小九儿离开青峰镇以后不定什么时候回来,这几个月的接触,有了感情,想到以后也许再也见不到小九儿了,他心里酸酸的。 小白瓜没在家,小敏回郭家庄这件事,没几个人知道,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宝儿站在剃头铺子窗户前,看着小敏坐上了马车,林伯把小九儿塞进了她的怀里,他的眼泪再也抑制不住了,他想冲过去,嘱咐小敏:敏姐姐早回来呀。 瓢爷没让他出去,怕他一哭一闹腾,引来汉奸与鬼子。 看着大家一双双眼睛里含着泪,小敏心里也很难过,她只是回一趟郭家庄,又不是不回来了,没想到大家这么伤心。 向苗家面馆门前张望了几眼,没见苗先生的身影,小敏潸然泪下,想起苗太太临死时候的嘱托,小敏使劲吞咽了一下眼泪,把心里的悲痛一起咽了下去,心里好难受呀,苗太太死后,苗简已是苗先生唯一的亲人,唯一一个亲人又被鬼子打死了,苗先生多么伤心,多么孤伶,想到这儿,她把头再次探出车窗外,向着曲伯站着的台阶方向喊了一嗓子:“曲伯,问苗先生好,告诉苗先生,丫头一定回来,回来跟他学认字。” “好,都好,你们一路顺风。”曲伯点点头,声音更咽。 听着小敏哭泣,巴爷没说一句话,他心里何尝不替苗家难过?苗家对他有恩,本想替苗家除掉孙香香就算报恩了,没成想鬼子又杀害了苗简已,如果他想到这个结果,那天他说什么也不会带着林浩离开青峰镇。如果他不离开,林浩也不离开,那天死的也许是他和林浩……眼泪在巴爷脸上横流,他急忙攥着拳头揉揉鼻子,把眼睛投向半空,把眼泪憋回去。 “丫头,坐好了,咱们走了。”巴爷手里的马鞭在空中一甩,发出清脆的响声。 坐进车篷,撩开车帘一角,向站在门口的林伯招招手,收回眼神,不经意往裁缝铺子瞥了一眼,庞家铺子的门紧紧关着,门口空唠唠的。自从那天看到庞新云老婆手里有一方与绣舞子一样的手帕,小敏再也没去过裁缝铺子。 此时此刻庞新云正在自家铺子里,“咯噔咯噔”踩着缝纫机,趴着身子坐着,专心致志地做着衣服,好像林家发生的事情与他无关。 他的婆姨杜珍扭着身子、手里捏着一方手帕从内屋走了出来,径直走到门口,眼睛穿过玻璃门,往街上瞭了一眼,从林家巷子驶出一辆马车,她着急慌忙把手帕塞在腋下,伸出双手,拉开两扇门,她想去街上看看。 杜珍已经变了,变得爱管闲事,街上大大小小的事情她都要关心,都要打听个底朝天,听到人力车声、汽车奔驰而过的声音、在店门口徘徊的顾客,她都要瞄几眼,甚至搭上几句话。尤其苗家与林家门口发生的事儿,出现的人儿,她都要去瞅瞅,她的心事越来越重。 庞新云朝着她的背影冷不丁大吼了一嗓子:“好奇心害死猫,又不是咱们家的事情,你干嘛那么上心,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个道理你应该懂得。两个孩子你都不顾了,还去凑热闹,去,去后院看着孩子。” 庞新云的一声吼吓得杜珍一哆嗦,手一松,两扇门“咣当”掩齐了,震得门檐上的烟筒“劈啪劈啪”响。平日里,庞新云说话嗓门高了,她都会埋怨几句,今儿,反而脸红心跳,做贼心虚,支吾其词。 看着杜珍惶恐不安的样子,庞新云缓和了一下口气:“以后不准你和孩子踏出前面的门,街上不安定,你又不是不知道,鬼子到处抓女人,除非苗先生的学堂办起来,也不用你过去送孩子,明白吗?” 杜珍脸色一会阴,一会暗,瞪瞪眼角,想还击她丈夫几句,反而以一种出人意料的平和口吻说:“好,一切听你的,只要你高兴,我立刻就离开这儿,离开你的视线。” 看着杜珍诡异的眼神,庞新云忧心忡忡。前儿晚上在苗家面馆里,侄子庞景琦与他说了好多话,说到了绣舞子和他的婆姨。今儿看着婆姨手里那方绣着三朵蒲公英花束的手帕,他知道,婆姨已经被日本人完全控制了,他后悔,不应该让婆姨和两个孩子留在青峰镇,现在他们一家四口都在鬼子的视线里,已经无法脱身,做事说话只能倍加小心。 杜珍悻悻离开了门口,向垂着头做活的丈夫撇了撇嘴,很快脸上扬起一丝笑容与温柔,把心里怏怏不乐掩盖了。她知道这个家需要她的丈夫,她不能没有他,如果丈夫讨厌她了,一张休书扔在她眼前,这是可能的事儿,到时候她去哪儿?庞家在青岛财大气粗,肥马轻裘,有多少女子仰之弥高。她是谁?她只是庞家的一个丫鬟,凭什么娶她一个丫鬟?此时她必须顺从,装出温柔体贴的样子。想到这儿,杜珍故意娇怯怯地说:“知道了,玻璃窗户上都是雾气,俺只想打开门通通气……” “这一些事不用你管,你只管好孩子就行。” “知道了,听您的。”杜珍心里无论怎么不高兴,她的脸上依然笑盈盈的。走进内间,她的脸一下耷拉下来了,双腮拄着肩膀,嗓子眼里骂骂咧咧:无论哪儿都是日本说了算,到时候,这个家包括你庞新云都需要俺杜珍保护。 听着杜珍脚步去了后院,庞新云站起身,走到窗户前,把双眸穿过街道,落在远去的马车上,自言自语:“但愿,一切都顺顺利利。” 就在这时,一辆人力车由北往南而来,车上坐着女子打扮的吕安。看到吕安庞新云心里“咯噔”一下,吕安这是去哪儿?他是不是要悄悄跟着巴爷他们爷仨?这个时候街上的人多了,没办法阻止吕安的擅自行动。 马车顺利跑出了青峰镇,再往前走就是柳家沟。 柳家沟也就是柳树村,因为靠着一条干枯的河道,大家都称呼柳家沟。开始,村子只有二十几户人家,都是一个姓氏,姓刘,刘家主要做煤炭生意,他们从坊子碳矿区购买了煤,卖给附近镇上的人,镇上人冬天用煤多,他们生意异常兴隆。 有一些逃荒的、手脚勤快点的都愿意在柳家沟混口饭吃,或者让主家给找份煤矿工作,没有办法,卖煤挣不多少钱,也不可能收留那么多的雇工,只好往煤矿介绍,那种活要受日本人管制,生命没有保障,多数人愿意留下来,不要工钱,有口吃的,有间茅草屋住就很知足。现在,柳家沟的人不只是二十几户,渐渐多了起来,最多的时候一百多户,慢慢形成了一个大村子。 刘家做煤炭生意的是哥俩,哥俩各有分工,哥哥刘大仁主内,在家卖煤。刘大仁有俩儿子,大小子刘文峰在弥河码头做事,二小子刘文杰跟着叔叔刘小义跑运输,还有一个女儿招了养老女婿,刘家女婿曾经在弥河口城隍庙待过,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巴爷的手下梆子。 梆子年幼时,母亲过世;父亲是煤矿工人,煤井进水淹死了;十几岁的梆子成了孤儿到处流浪,被巴爷收留在城隍庙。巴爷去黄河码头阻击鬼子时,他没去,巴爷送给他十块大洋,让他回家做点小买卖,再娶房媳妇好好过日子。 梆子拿着十块大洋到了柳家沟煤场上工,被刘大仁女儿刘娟看上,怕别人说闲话,梆子带着媳妇自立门户,在柳家沟开了一间榨油坊。 刘娟个子不高,瘦瘦弱弱,长脖子,微微有点挺胸脯,她皮肤白净,鹅蛋脸,又擦着胭脂水粉,薄薄一层,显得眉眼清秀;走路很快,像她说话一样把一件事说完了才让别人插话;干活利索,别人还没动手,她就做完一半了,她的急性子弥补了梆子的慢性子;虽然结婚成家之前没吃过累,为了自己小家她学会了精打细算,吃苦耐劳。 刘娟又是一个好面子的女人,梆子出去赶集卖油,她会把他打扮的一尘不染,不给穿补丁衣服,这样让人瞧得起。 梆子是一个个子不算太高的男人,四方脸,两道很长很细的眉毛,一对怯弱、善良的眼睛,模样不丑,刘娟喜欢这个清瘦的男人。梆子虽然跟着宗大盲干过,他身上没有匪气,反而有点书生气,但,不骄气,没有自卑,能吃苦,能吃累,就是性格绵软,惧内;对任何人都鞠躬,决不昂头,邻居有难,他也会说:回家跟媳妇商量一下,没问题。通过平常的一件件小事,刘娟觉得他给她面子,她自然愿意帮助别人,没有多,一碗油钱还是拿得出手,但,大亏她不吃。 柳家沟煤场人来人往、肩摩毂击引起鬼子和土匪的贪婪之心,鬼子经常来村子杀人抢劫,土匪趁火打劫,昨儿夜里土匪刚刚抢劫了柳家沟煤场,也抢劫了榨油坊,所幸没有伤着人。 绑子媳妇刁难任性,可能是刘家唯一女娃的原因,自小得到刘家老老少少的娇惯宠爱,昨儿家里进了土匪,她把所有怨气撒在梆子身上,她抓起桌子上的茶碗扔向老实巴交的梆子,嘴里嘟囔着:“你不是有枪吗?为什么不拿出来,起码能吓跑他们,那钱俺攥了大半年,俺马上要生了,用钱的地方多着呢。” 梆子看着脚底下破碎的茶碗,搓着双手,往后挪挪脚步,身子靠在北墙椅子旁边,低垂着头,嘴里喃喃着:“老婆,俺,俺没枪,你不要吆喝……你别心疼,钱是人挣得,有命才能挣钱不是吗?别生气,有身孕的人不能生气,俗话说,丢财免灾。” 刘娟怀孕八个多月,肚子凸高,走路都费劲,脾气暴躁,大字不识几个,却认得钱,会算账,背地里大家都叫她小笊耙,只知道搂钱,没成想攥来攥去被土匪抢去了,她能不难受吗?上个月鬼子把秋粮食抢去了,还抢了榨油坊的所有油,她恨,她恨鬼子,恨土匪,恨她男人无用,如果没有这一些事她都不知道恨,虽然鬼子到处杀人放火,只要没影响她的生活,国家的事情与她无关,她只想过好自己的小日子,每天都有进项,每天不缺吃穿,有遮风避雨的房子她知足,再生下一儿半女,一家人和和气气、无忧无虑一辈子。可是,一而再三的事情让她的头大了,心里的无名火无处发泄,就朝着忠厚懦弱的梆子发脾气。 “昨天那一些土匪说什么了?”刘娟坐在炕头上,她的旁边放着一个针线笸箩,笸箩里放着没做好的幼儿衣服。她的双腿肿得盘不起来,只能平放着,她一手捂着大肚子向炕沿挪了挪身体,她一手拿着剪子指着梆子吼着:“俺听到了,他们跟你说了好多话,你是不是吃里扒外?” “老婆你怎么这么说呀?”梆子急了,“他们说,他们打鬼子,保一方平安,怎么也要意思意思……爹那边也给了钱,他们还……” “他们还怎么啦?说!” 梆子像一个犯错误的小学生,唯唯诺诺,吞吞吐吐,“他们那个三大当家的还和你爹,不,是咱爹喝酒……爹是自愿给他们的……” 刘娟把手里的剪子狠狠拍在炕上,眼睛瞪着梆子,脸上带着怒气,斥责:“爹给了,他们又跑咱们家里来干什么?” 梆子满脸委屈,“来咱们家的是麻子脸……他直接到了咱们家,他们拿着刀,你,是你把钱给他的,这事怎么能赖俺呢,老婆,把这事过去吧,好不好?” “以前你当过土匪,你以为俺不知道?你有枪,怎么不拿出来吓唬吓唬他们?”刘娟重复着枪的事情,她以为有枪就能吓跑土匪和鬼子,这点上,她想得太简单了。 “枪里没子弹呀,俺不想拿着鸡蛋碰石头,他们好多人,咱们呢?再说,传扬出去咱们有枪,鬼子知道再把俺当八路抓起来枪毙了……” 刘娟不再言语,一阵恐怖向她袭来,想想土匪和鬼子那么多人,丈夫手里只有一支没子弹的枪,她可不希望梆子有事,梆子是她的丈夫,更是她没出世孩子的爹。 第八十八章迎风冒雪 巴爷一只手里攥着马鞭,鞭梢垂在马尾巴的一侧悠荡。风撩着他的破长袍,他嫌碍事,抓起衣摆塞到屁股下面坐着,又从头上抓下棉帽子,把两个护耳卷起来,露出他整齐的鬓角和耳朵,然后把胳膊揣在胸前,半眯着眼睛,似睡非睡。 马儿“哒哒哒”往前走着。路旁干枯的树木,在寒风之中摇曳,像一条条蛇蜕下的皮,没有血肉,没有筋骨,不经意之间落了一地;寂寞的麦苗,在堆积的雪里藐视着外面的一切,一缕缕残雪随着风在田地上盘旋,滚进沟里,结成不融化的冰;沟沿上蹒跚着几个人影,他们肩上背着劈柴,佝偻着脊背,寒风吹裂了他们的脸颊、骨瘦如柴的双手,艰难地走着,像爬不动坡的老牛。 小九儿第一次坐马车,小下巴颏放在小敏的肩头,瞪着一双圆溜溜的小眼睛这儿看看,那儿瞧瞧,满眼稀奇。小敏一条胳膊和手揽着小九儿的腰,另一只手从包袱里摸出林伯母准备的馍馍,喂给他吃。 “小九儿,你先凑合吃口馍馍,到了郭家庄就有羊奶喝了,许家院里有一只奶羊,当年是许老太太给孙少爷许连盛买的……如果顺利的话,下午就能到了……许家有一个舅老爷,看着他不近人情、冷若冰霜的样子,其实呀,他是一个最通情达理的老头……” 想到舅老爷,小敏笑了,回郭家庄见到舅老爷的镜头小敏想过好多次,舅老爷见了她会流泪吗?还是举着他的烟袋杆打她,谴责道:“死丫头,去哪儿了,两年多了,怎么走了这么长时间,是不是把我这个舅老爷忘记了?” 小敏想说:“没有,丫头天天想着舅老爷,想着舅姥爷会不会念叨丫头?他馋了谁给他出去买点心,他的房间脏了,谁给他擦地……”小敏想着想着流泪了。 想起舅老爷,又想起了赵妈,心底善良的赵妈在做什么呢?也许她在许老太太屋里,主仆二人正筹算着,新年快到了,孙小姐和孙少爷又该做新棉袄了,今年该扯多少布?买多少棉花? 是不是正在舅老爷屋里替那一些信口开河的丫头讲情?那一些丫头一定又偷偷骂舅老爷:老不死的。 赵妈忙完手里的活儿,总是端着针线笸箩到舅姥爷屋里教她绣花,讲着过去的事情,讲着讲着讲到了宝根,讲到宝根就会讲到二姐夏蝉。赵妈对二姐很满意,二姐能干,还勇敢,还有一颗善良的心,许家三小姐就是二姐救回来的,说到二姐,想起了三小姐许婉婷,她现在做什么呢? 听许连姣说,闵家把码头上的地皮给了许洪黎,他们全家搬去了青岛,闵文智没走,留在了蟠龙山,跟随在罗一品身边,参加了抗日,许婉婷嫁给了他。 有一天夜里,许老太太走进了舅姥爷的屋子,他们兄妹说话声音不高,他们说了许家几个孩子的事情,最后说到了许洪黎,舅姥爷希望:“暂时留着她的命,她如果有什么不测,鬼子第一个怀疑对象就是许家。” 舅老爷这句话让小敏懵懵懂懂,她知道许洪黎投靠了日本人,最想杀汉奸的是舅姥爷,舅姥爷却劝许老太太不要动手,码头交给许洪黎比交给鬼子强。 许老太太声音压得很低,好像怕小敏听到似的,“哥,您有什么打算吗?” 尽管他们兄妹声音很低,小敏一字不漏地听到了耳朵里,睡意被吓跑了。只听舅姥爷说:“把码头交给她,不要犹豫,你嘱咐洪涛,活着最重要。然后你们去蟠龙山,许洪黎不记恩,只记仇,她不知好歹,俺怕她伤了你……去吧,老妹,不要操心俺这个老不死的,她一时半会不能把俺怎么地。” “哥,俺知道,知道她恨俺,她恨错人了……俺养了一个白眼狼,唉!”许老太太最后叹了一口长气:“没想到许家还出了一个汉奸,不,她不是许家的人,当年都怨俺心软……嗨,只能这样了,保命要紧。以后再慢慢收拾她……哥,连盛和连成,还有连姣他们都参加了抗日,让俺担心呀。” “有什么可担心的,他们又不是小孩子,他们知道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你不杀鬼子,鬼子就杀咱们……中国是咱们的中国,不能落入日本鬼子手里,那个赵妈的丈夫就是打鬼子死在了古北口,这件事没有人告诉她,俺好几次想告诉她又不知怎么说…她是一个可怜的女人,唯一儿子也参加了抗日,还有顾家三个丫头,老大和老二也在做抗日的事情……你这么多孩子,还有什么顾虑?只要大家拉起手,就不怕牺牲,不怕打不败鬼子…如果俺还年轻,俺也会参加抗日……保家卫国匹夫有责。” 那天,顾小敏才知道,大姐二姐都参加了抗日,她们多么了不起呀,可是,打鬼子会流血牺牲,她们不怕死吗?小敏的心里又开始为大姐二姐捏把汗。 抬起头,眼睛穿过车帘的缝隙,瞭望着半空,刹那间,乌云滚滚席卷而来,势如千军万马出现在天边,没有闪电,没有雷声,只有冷,冷风被气流压了下来。紧跟着,风拽着白茫茫一片,把四周的村子和山都连了起来,像一个大铁笼把所有走在路上的人与车囿囚在一起;浑浊的、灰暗的空气里雪花骤然飙落,仿佛一顶白色的、厚厚的蚊帐从半空垂落。 马车旁边走着几个逃荒的,看不清他们的脸色,只看见他们拖儿带女,一身破衣烂衫,一缕缕断了线的补丁在风里飘荡;风撕扯着他们乱蓬蓬的头发,像草一样在头顶打着旋。 枯枝在半空旋转,像一把大笤帚,想扫尽雪,扫不净,无法扯断那根串着雪片的绳子,就像谁家的棉花包散了,扑头盖脸到处乱飞。 车篷在左右晃悠,顶蓬被风吹起一个大包,鼓鼓囊囊的。小敏急忙放下小九儿,伸开双手用胳膊肘压住车篷一个角,另外三个角飘了起来,她赶紧跪着爬到车篷另一头,用身体压着翘起来的角……真是摁下葫芦起来瓢,一时,手忙脚乱。 车篷里钻进了雪,很快变成了水,包袱被打湿了,小敏抓起包袱抖了抖,藏到身后去,看着四面透风的车篷,如果有几根绳子就好了,哪儿有绳子?小敏看到了小九儿用过的尿戒子,她飞快地把尿戒子搓成绳子,把车篷四个角分别拴起来,缠绕在车部的轸木梁上,做好了这一切,把小九儿紧紧地抱进怀里。 巴爷手搭凉棚看着远处,颦蹙着双眉说:“丫头呀,看这天气,咱们走不快,真怕风把车篷刮走了,最好找个地方避避雪。前面就是柳家沟村,梆子住在柳家沟,咱们拐到梆子家歇歇脚怎么样?” 小敏掀开一点车帘张望着四周,她想看看梆子住的村子还有多远,一阵风袭来,扯着大片雪迎面而来,慌忙放下车帘,风把她的话断断续续送到了巴爷耳边。 “梆子哥的家在柳家沟?林伯和瓢爷上个星期来买过煤……” “丫头,梆子开了一家榨油作坊,听说生意不错,……去蟠龙山俺不能空着手啊,买桶花生油,照顾一下梆子的生意,哈哈哈哈” “好,丫头听巴爷的,您去哪儿丫头都跟着……巴爷,到了郭家庄,您也去见见许家舅老爷吧,他是一个好人,别看他脾气不好,他心眼好……” 巴爷知道小敏心里惦念着许家,在城隍庙时,她嘴里整天念着许家,这丫头不忘本。 “好,有时间一定去拜访一下许家舅老爷,俺要看看是一个什么样的老人让俺丫头牵肠挂肚?哈哈哈哈,丫头,过了柳家沟一里路,有一座破庙,再往前半里路有一个山包,那儿是一个古墓,墓被国民党官员盗了,只剩下了一个很大的地下宫殿,土匪在古墓上加了一个顶蓬,就变成了他们的土匪窝。咱们不怕土匪,毕竟都是中国人;鬼子不同于土匪,他们既要钱又要命,咱们宁可多走几步也要躲着鬼子,咱们有通行证也要小心,到时候就怕鬼子不认这张纸片。丫头哎,咱们马上进村子了,见了梆子不要多说话……他是刘家的上门女婿,他要看他娘们脸色行事,看情景再说,好吗?” “巴爷,一切听您的。”小敏点点头。 马车进了村子,巴爷拉了拉马缰绳,马车慢了下来,七拐八拐,拐进了一条巷子,眼前是一处普通民宅。三间正房,一个很大的院落,很宽的院门,能进马车;还有一个东厢房,东厢房朝南有门,是一个小门楼;院墙很矮,站在巷子里就能看到院里的情景;院里种着一棵树,树枝上挂着雪,一阵阵风吹来,树枝上堆积的雪“哗哗哗”而落;油坊两个字刻在一块长方形的木板上,涂了蓝色油漆,吊在小门楼的门檐上,在雪里、风里游荡,磕在砖墙上发出“咯噔咯噔”声;墙外面有一颗枣树,最高的树枝上还挂着几个枣,被冰凌包裹着,在风里晃荡,看样子经不住风,一会儿就会掉下来似的。 巴爷跳下马车,牵着马缰绳往前走了几步,停在了小门楼的旁边,然后转身走向大院门口,在门口向院里张望了几眼,屋里好像有人,窗玻璃上闪现两个人的影子,一个坐在炕上,一个站在地上。 ”梆子在家吗?”巴爷把双手放在嘴边向院里招呼了一声。随着声音,屋门开了,从屋里走出了梆子。 梆子眯着眼,哈着腰,揣着胳膊,头上戴了顶棉帽子,棉帽子没有帽檐,包着额头,只漏出一双眼睛,还有一个冻红的鼻头,还有吐着热气的嘴巴:“谁呀,榨油的吗?” “嗯,不是榨油的,买油的。”巴爷撩了一嗓子。 梆子打开院门一条缝隙,眯着眼从门缝里打量着巴爷,一愣神,突然把门大敞开,一下扑了出来,直接扑进了巴爷的怀里,嘴里欢欣鼓舞地喊着:“巴爷,巴爷,是您老人家嘛?您还记得俺梆子,一年多不见,您好,您好,您还是那样精神,看着年轻了。” 巴爷用大手拍着梆子的后背,哈哈大笑:“年轻?不年轻了,只是刚刚刮了胡子而已。” 梆子听到了小九儿的咿呀声,惊奇地问:“车篷里是谁?” “是俺老巴的儿子,是潘家村潘嫂给俺生的,哈哈哈哈还有俺的丫头,还记得那个丫头吗?” “是敏丫头吗?记得,记得。” 小敏一只手撩开了车帘,探出半拉身子,向梆子弓弓腰,“梆子哥,您好。” “奥,敏丫头好,快进屋暖和暖和,这天气,你们这是去哪儿?”梆子说着走近马车,准备把小敏扶下车。 这时从院里走出了他媳妇刘娟。刘娟挺着大肚子,身上披着一件男人棉袄,裤子又肥又长扫着地面上的雪。 “梆子,谁来了?”刘娟声音尖细。 “老婆,快过来,俺给你介绍一下,是俺经常给你提起过的巴爷,他途径此地,来看看我……我们。老婆请他们进屋坐坐可好?” 听着梆子的话,巴爷心里有数了,他急遽摆摆手,“不打扰了,只想买二十斤花生油,不知有没有?” 刘娟挤到梆子前面抢着回答:“有,开油坊能没有油卖?……哦,巴爷今儿专门是来买油的吗?不进屋坐坐了……”刘娟一面说着,一面打量着巴爷,少顷,她皱起了眉头,看着眼前的巴爷怎么那么面熟,在哪儿见过?她仓惶想起她爹刘大仁给她看过一张画像,画像是日本人贴在街口的,被爹揭下来拿回了家,给娘做了鞋样子,上面写的字她不认得,只认得那个人的模样,怎么看眼前的老头就是画像上的人,只是,这个老头脸上少了乱七八糟的胡须。 刘娟虽然不认字,她的脑子反应特别快,记忆深刻,她悄悄拉住梆子的胳膊,低低说:“这个老头是鬼子要找的人,不能让他在村子里久待,快让他走,否则,不仅连累咱们,也会让小人告到鬼子那儿……” 听婆姨这么说,梆子一下子慌了神,他抬起眼睛看着巴爷,轻声问:“巴爷,您杀了一个女人嘛?一个鬼子的人……” 巴爷没有回答梆子的话,而是不紧不慢地说:“俺买二十斤花生油,俺马上走,去弥河镇看望朋友。” “好,好,您老稍等片刻。”梆子说完,匆匆挤进了院门,向东厢房走去,一会儿,提了一铁桶的油出来,“巴爷,给您放车上吗?” “放车板前面,放前面。”巴爷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大洋。 刘娟盯着巴爷手里的大洋又惊又喜,嘴里却说:“巴爷,俺父亲敬重您是一条汉子,今儿这桶油送给您了,您赶紧赶路,雪天路滑注意安全,这个时候路上没太多的人,正是时候。” 巴爷暗暗佩服梆子找了一个聪明媳妇,话里话外赶他们走,却说得这么委婉。 巴爷手里抓着马鞭,抱抱拳,“好,我们马上告辞,这油钱还是要给的,一块大洋够不够?无论够不够就这么多。” 梆子连忙摆手说:“巴爷,您客气了,走路多少钱也不够花,穷家富路,油钱就算俺梆子孝敬您的,您老收回去吧。” “好,再见。”巴爷跳上马车,没有回头看车篷,嘴里吼了一嗓子:“丫头,坐好了,咱们启程。” 看着马车向前走去,梆子用手挠挠后脑勺,心里很别扭,巴爷走到家门口也没让进屋喝口水,他想埋怨婆姨,他试探地在嗓子眼里叨叨了几个字,没吐出口,看着刘娟慢慢撅起的嘴角,把要说的话咽了回去。梆子就是一个柔寡断懦的男人,他心里渴望巴爷能留下来,好好叙叙家常。可他做不了他媳妇刘娟的主,他也怕村子人多眼杂,招惹没必要的麻烦,走了也许更好,这个天气赶路也许能躲过鬼子。 “哼,又丢了二十斤花生油,又白干了。”刘娟笨拙地弯弯腰拍拍裤子上的雪,嘴巴抱怨梆子:“都是你交的朋友……穷朋友,贪便宜的朋友。” “是,是你说不要钱,再说,俺离开城隍庙时,巴爷给了俺十块大洋呢……”梆子觉得自己说话有点硬,怕老婆生气,蹲下身,帮老婆把拖拉在地上的裤腿挽起来,站起身体,跺着脚,把双手放在嘴巴上哈哈热气,换了一副讨好的脸色:“老婆别生气,不要斤斤计较,俺在城隍庙时,巴爷对俺有照顾。” 梆子和他婆姨的话飘到了巴爷耳边,占便宜不是巴爷的性格,他把手里攥着的一块大洋顺着车篷顶扔了过去,大洋带着一股风,正好落在了梆子的怀里,梆子情不自禁后退了几步,刘娟大吃一惊,这功夫还了得?梆子双手攥着带着巴爷体温的大洋,百感交集。 恰在此时,身后走来一个中年汉子,他身上披着蓑衣,手里牵着一匹马,眼睫毛上落着白白的哈气,目光炯炯有神,看着远去的马车,喊了一声:“娟子,是谁呀?你们两口子在叨咕什么呀?俺听到,什么巴爷……什么城隍庙……” 刘娟一回头和来人打了一个照面,喊了一声:“爹……”爹怎么跑来了?看着爹急赖赖的样子,猜到了爹也许知道那个人是谁,她小心翼翼抓着梆子的胳膊走近刘大仁,撒娇地问:“爹,您都听到了?”刘娟与她父亲不敢撒谎,“爹,是那张纸上画的人…” 来人正是刘大仁,刘大仁是一个五十多岁的汉子,胆大,说话高嗓门;眼睛比一般人大一倍,黑眼睛占据了眼窝的四分之三,村子人都喊他刘大胆,不只是因为他眼珠子大,是因为他胆大如斗。他做的是煤炭生意,需要一个大场院,他选择了山坡下面那块荒无人烟的坟地。为了防止偷煤的,他常年住在煤场里与坟头作伴。 “爹,这么大的雪,您牵着马去哪儿?”梆子用担忧的眼神看着刘大仁,问:“爹,俺小叔和文杰兄弟回来了吗?” “是他,你们怎么赶他走了呢?不行,俺要喊他回来喝酒。”刘大仁没接梆子的话,而是责怪道:“梆子,你也是快当爹的人了,要有自己的主见,不能总听媳妇的话。你在城隍庙时,一直以来承蒙巴爷照顾,你都忘了吗?人啊,不能忘恩负义。” 刘大仁瞥斜了自己女儿一眼,没好气地说:“这丫头被我们惯坏了……俺去把巴爷追回来,这么大的雪天,走到家门口,应该喝几杯酒暖暖身体。” 刘娟知道她爹的脾气秉性,他老人家喜欢与英雄交朋友,这怎么好呢?她用手指狠狠掐了一下梆子胳膊,意思让他劝劝爹不要多事。梆子被婆姨拧疼了,也领悟了婆姨的意思,他把刘大仁拉到小门楼旁边,低声细语:“爹,俺了解巴爷的性格,他不会留下来的,他怕连累咱们,更怕连累咱们整个村子,”梆子最后一句话里的“更”说的响亮。 刘大仁不再言语,他知道他女儿不惹事不找事,不吃亏,但,英雄到了家门口,没见见面他觉得很遗憾,“好吧,你们两口子快回家吧,俺去前面看看。这雪也不知什么时候能停?咱们家运煤车上午应该返回了,到现在也没见影子,俺去看看。” 说着,老人跳上了马背,追着巴爷的马车而去。 刘大仁骑着马一会儿追赶上了马车,“巴兄弟,请慢走。” 巴爷听到马蹄声,回头看过去,是一个头戴斗笠,身穿蓑衣的男子,骑着马飞驰而过,绕过了马车,横挡在马头的前面,巴爷拉紧马缰绳,“嘘……” 刘大仁右手里攥着缰绳,用左手包住右拳,大眼睛盯着巴爷, “巴兄弟,您慢走,已经到了家门口怎么会绕路而行呢?请原谅小女年幼做事不周。” “喔,是刘老板呀,今儿不叨扰了,赶路要紧。” “巴兄弟看在俺与许老板的面子上,您赏个脸,到庄上坐坐,俺给您温一壶老酒,暖暖身子再走。” 刘大仁嘴里的许老板就是许洪涛,刘家大儿子刘文峰在许家码头做事,他明面上是许家码头的管事,真实身份是地下共产党员,他也是弥河码头上抗日力量的领头羊,鬼子霸占了弥河码头,他被日本人和许洪黎留了下来。 这次炸鬼子的货轮有他的功劳,是他把情报送到了桂花茶楼,又根据许连姣和代前锋从谷田那儿得到的布防图,一举得胜。巴爷带领二十几个战士偷袭了鬼子货轮,牺牲了五个,刘文峰亲眼目睹了巴爷一行人英勇无畏,用身体抱着炸药包与鬼子货轮同归于尽,他心里很是敬佩,他把这件事与他爹刘大仁讲过,他希望爹也能参加抗日,只要中国人民都站起来抗日,日本鬼子就会落荒而逃,只可惜有的人没有觉悟,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巴爷是从刘文峰嘴里知道梆子娶了他的妹妹,住在柳家沟。只因为大雪路难行,本想在梆子家坐坐,歇歇马,没成想被梆子婆姨几句话就打发走了,现在再回去,岂不是惹人烦。 “刘老板,俺就不去了,前面有座破庙,俺们爷仨去庙里坐会就行了,您去忙吧。” “怎么好意思呢?”刘大仁抬起大手呼啦呼啦脸上的雪水,“您不给俺面子吗?” “刘老板,今天不叨扰您了,您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不是吗?您去忙吧,有缘下次经过柳家沟,咱们哥俩痛痛快快喝几杯。” 巴爷一席话提醒了刘大仁,的确他还有事,不知拉煤的卡车走到哪儿了?是不是在半路上抛了锚?还是遇到了鬼子? “那,巴兄弟,您,唉,对不住了,下次您经过家门,千万不能绕路而行,俺去前面看看运煤车,在平日里,这个时候应该早到家了。”刘大仁自己安慰自己,“可能是雪大、雾气茫茫看不清路,司机不敢开车……” “那,您快去忙吧。”巴爷向刘大仁抱抱拳,“后会有期。” 巴爷赶着马车晃悠悠穿过了巷子和街道,直奔柳家沟北路,沿着北路走下去有一座破庙,破庙离着霸王墓地还有半里路,正好夹在柳家沟和霸王墓之间。 雪越下越大,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砰砰砰砰”远处传来几声枪响,是鬼子,枪声之中夹着鬼子的大皮鞋,听声音离着有二里多路,这么大的雪,不愧是灵耳焦巴爷,他勒住马缰绳,侧耳细心听听,至少有十几个鬼子,还有几个人与鬼子一边交火,一边撤退。子弹像砂锅炒豆子“噼里啪啦”响,还有奔跑的脚步声。怎么办?放下马车去帮助那几个人不可能,不帮忙又不是他巴爷的性格。就在他左右为难的时候,小敏掀开了车帘,往外探着头,“巴爷,马车怎么不走了?” “没什么?这么大的雪咱们应该找个地方歇歇脚,俺心思先去那座破庙里躲一躲。”巴爷的大眼睛警惕地观察着四周,他的耳朵紧张地竖着,如果身边没有丫头和九儿,他定会不顾一切地跑向出事的地方,此时不能,不仅有自己年幼的儿子,还有丫头,保护两个孩子是他的责任。 前面的确出现了一座破庙,矗立在马路边上的山坡上,红红的屋顶被雪覆盖着,被风捶打,露出左右两个高挑、尖尖的屋檐;庙前庙后都有台阶,凹凸凹凸的荒凉景象被大雪藏了起来,显得它孤立不伶仃;台阶两侧矮松变成了雪松,像头顶戴着一个个白绒绒帽子的幼儿;低洼处,时隐时现、弯弯曲曲的蚰蜒小路,落满了一层层雪,上面一层被风吹起来,露出一点点磨亮的石阶,宛若一面面镜子,反射出点点光。 巴爷把马车停在了台阶下,把小敏和九儿抱下来,又把包袱背在肩膀上。 “丫头,站稳了,别让风吹跑了。哈哈哈哈,今儿风太大。”巴爷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嘴里开着玩笑,把马从车上卸下来,把马缰绳攥在左手里,从小敏怀里抱起小九儿,“走,咱们到庙里去歇歇脚。” 沿着石阶路往前走,正中间是一座大殿,大殿门口一侧有一棵古槐,看不清有多高,似乎已经入天,这棵树中间枯萎,活像卖豆腐用的梆子,随着风传来“邦邦邦”的响声,有的枝条干枯,随风飘落,可是,为了在春天展示它的葱绿,它没有放弃活着,哪怕有一丝希望它都要坚挺着身躯。 庙门大敞着,风头卷着雪水,摔打着破烂不堪的门板,发着响亮的“咣当咣当”的声音,真应了一句话:流水不腐,户枢不蠹。 门扇破碎,门轴依然那么亮,像是黄花梨木,晶莹剔透;雪飘进了大殿里,地上一半雪,一半水。这座空荡荡的古庙,四邻不靠,寂无人声,暴风骤雪陪衬下,愈显得庄严肃穆。 “丫头,进去吧,我去给马喂点雪,喂点草,雪地里有不少草,用脚丫扒拉扒拉雪就能发现地表上的草,很厚,够马吃个撑肠拄肚,真好,给,把小九儿交给你,他又睡了,小孩子能睡觉。你饿了,包袱里有吃的,但,你不能睡觉,明白吗?无论外面发生什么都不要出来,关好庙门。” “俺知道了,巴爷,俺躲到香案下面,您去忙吧。” 巴爷牵着马回到了马车旁边,他又检查了一下四周,枪声隐隐约约还在响,天越来越黑,雪密密麻麻地下着,风忽紧忽慢地刮着,他没有犹豫,动作敏捷地跳上马背,风驰电掣而去。 大殿里香案下,小敏看着怀里的小九儿呢喃着梦话,听着木门在风里有节奏地响着,她的眼皮睁不开了,真想睡一觉,又怕睡着了巴爷回来听不见,把眼睛睁大送到门外,远处山坡上传来了悲泣声,被风吹乱了,声音很低,很伤心,有一个男人捶胸顿足嚎啕,悔恨交加,夹着一个女子细懦的声音,一声一声地呼唤着“娘”,悲悲切切。 小敏心里一颤,她想起了自己的娘,娘离去正好是冬天,出殡那天下着雪,雪没有今天大,飘飘悠悠落在娘的棺柩上,所为棺柩,就是四扇旧门板钉了一个长长的盒子,爹把娘抱着放在里面,给她脸上盖上一块红布,不知娘的脸当时是什么样子,看不见,只看到她的身体笔挺,衣服还是补丁摞补丁,她两只手里分别攥着一块猪骨头……爹哭得东倒西歪,几个邻居扶着他。还有二叔从坊茨小镇回来了,二叔脸上挂着泪,小声责怪着爹说:“早做什么啦?大嫂跟着你一点福都没享,整天只知道喝酒,吹牛皮,乱发脾气,好好想想,应该做点什么了,为这个家……为这个国家做点什么,也算是一个堂堂正正的男人。” 小敏不希望二叔谴责爹,娘最后都没有埋怨爹一句。 娘去世的那一年,小敏刚刚五岁,不记得爹向娘发过几次脾气,因为爹发脾气尽量不守着她,听到爹向娘高声嚷嚷小敏就会哭,爹嘴硬心软,看着谁流泪他也难受。 爹骂娘,娘也委屈,娘心里无论有多大的委屈,一般不会当着爹的面流泪。娘性格内向,不记仇,只记得别人的好,临了还嘱咐小敏说:“你爹不容易,家里全凭他一个人挣钱,下井又累又危险……好好照顾你的爹。” 娘死了,爹不再喝醉酒,每天却像喝了好多酒似的,晕晕乎乎,抓着自己手打自己,疯疯癫癫哭喊着:“你来打俺呀,打俺吧,俺不是人,不是人,你那么稀罕俺,那么体贴俺,俺却不知好歹,不好好对你……如果有来生,俺一定、一定好好疼爱你……”爹的话不知娘听到了没有?听到了,娘还能回来吗?人有来生吗? 小敏把小九儿放在包袱上,从香案下面钻出来,抬起泪眼,看着香案之上正襟危坐的地藏王菩萨,“扑通”跪下去,双手合十,嚼着泪祷告着:“菩萨呀,请您保佑俺娘在那边的生活不再有磨难,有吃的,有穿的……” 就在这时,庙外面人声嘈杂,好像有许多人,他们的脚步是奔着大殿而来。没有巴爷的声音。 “三哥,有人,有马车,车篷里有女人的衣服,还有一桶油……” “土匪?!”小敏大惊失色。 第八十九章遇到土匪 小敏慌里慌张从地上爬起来,用后背挡着香案下面,眼睛紧紧盯着庙门的方向。 破烂不堪的门扇缝隙之间有风穿过,闪现着几个人影,有人嘴里咋咋呼呼:“本想到这儿歇歇脚,没成想被人占了,是什么人到这儿歇脚?谁吃了熊心豹子胆,不知道这儿是咱们霸王墓的地盘吗?一定是生人。” “更有人不知天高地厚,在那边埋死人。”一个傲慢的声音:“故意的,还是故意挑事?” “少爷带几个人过去看看了,好像外地逃荒的,不懂得咱们这边的规矩……今儿咱们伙计救了刘大仁的人。以后咱们可以理直气壮往刘家要钱……” 另一个声音里带着气恼:“废话少说,咱们没有把刘家的车从鬼子手里夺回来,咱们还有脸往刘家要钱吗?不是那个骑马的老头出现,咱们早就被鬼子包饺子啦……” “是,三哥,兄弟说错话了……三哥,庙门从里面插上了。” “这两片破门能关住什么?风也关不住呀,撞开。” 随着那个男人的声音,门“咣当”被人从外面撞开,撞在两边墙上,又弹了回来,拍在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的麻子脸上,疼的他龇牙咧嘴,小声骂骂咧咧:“今天出门没看黄历,倒霉的一天,诸事不顺。” “怎么啦?”后面有人问。 “没,没什么。”麻子不想让别人看他笑话,他用手捂着半张脸,忍着疼痛,猫着腰跳进了大殿,迷瞪瞪往前抻着脖子,看到了香案前的顾小敏,他一愣神,飞快转动着一双大眼珠子,刚要上前,好像想起了什么,收住脚丫,转回身站在门口一侧,眼睛盯在门外一个男人身上,一只手背在身后,另一只手从门口往殿里比划了一个请,嘴里高声喊了一声:“三大当家的请!” 随着麻子脸殷勤地招呼声,走进一个中年男人,一身长褂,盖过小腿,一件毛皮坎肩披在长褂的外面,敞着怀。腰上系着一根粗宽的布绳子,腰一侧别着一把手枪,一条直筒裤缠着裤腿,一双翻毛皮鞋开着一条口子,雪水灌进了鞋子里,一走路“噗叽噗叽”响,他走过的地方留下一滩水。大长腿迈过门槛,一只手拽拽坎肩,另一只手从鬓角往后抿了一下,在地上甩了一下手,甩下了一汪黑水。他就是霸王墓土匪三大当家的鬼油毛。 鬼油毛皮肤油红色,头发出油,脸上也出油,冻红的老虎鼻子冒着热气;一张拳头大的嘴巴,露出不白不黄的牙齿,算是整齐;说话时眼睛眯眯着、弯弯着,一张笑面虎的脸。 鬼油毛本名贵油茂,十几岁在天津义和团香坛子混,十多年前跟着大当家的来到了山东威县,虽然长相像个混混,脑袋瓜聪明,足智多谋,忠勇双全。四十多岁的、五大三粗的一个男人,特别爱美,头发每天抹点豆油,乌黑铮亮,大家送他绰号鬼油毛。 跟在鬼油毛身后是一个二十来岁青年,模样俊秀,一副小身板,一脸小心翼翼的表情,低垂着头,往大殿里偷瞄一眼,与小敏错愕的眼神相撞,他的目光瞬间跳开,装出不以为然的样子环顾着大殿的屋顶,双腮不知是冻的,还是害羞,“腾”红云密布,这个青年绰号秀才,因为上过几年私塾,会写字,是鬼油毛的右臂。秀才是本地人,他的父亲是威县一个庄上的保长,那年鬼子上庄上抢粮食,他父亲多说了一句话,被鬼子杀了,看到父亲躺在血泊里母亲和姐姐嚎啕大哭,鬼子看姐姐长得漂亮,起了歹念,母亲上前保护姐姐,被鬼子刺刀当场挑死,姐姐一头撞死……他赶回家时,看到亲人的惨状,一跺脚,带着仇恨上了霸王墓当了土匪。 紧跟其后是四个彪形大汉,两人手里攥着长枪,另外两个手里拎着大锤头,晃着膀子,目不斜视直视着前方,踏进了大殿,分别站在了大殿门口两侧,他们假装没看见小敏的样子,向屋里异口同声喊着:哪位过路财神在里面歇脚?赶快报上名号。四个人的目光就像是有根线栓着,互相直视着对方,不苟言笑,他们的脚在原地用力跺着,“呱呱呱呱”响,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响了几分钟,鬼油毛向后摆摆手,他们四个人才停下了动作。 看到这么多人,一个个穿戴奇形怪状,行动诡异,小敏有点害怕,有点紧张,她主要怕这一些人伤害小九儿。巴爷也不知去哪儿?他怎么去了这么长时间还没有回来呢?眼前的人把她当财神了,什么财神?财神能大雪天走路?财神能穿着补丁衣服?小敏不想回答他们的话,他们明明看到了她,还装作没看到的样子,不回答吧又怕惹急了他们。 小敏的眼睛在他们每个人脸上、身上扫过,可以确定,他们不是鬼子,不是鬼子就是土匪,难道是巴爷说的霸王墓的土匪? “是,是俺和俺弟弟。你们,你们是谁?”看清眼前的人,小敏的心稍微平静了许多,她故作勇敢地昂起头,用后背紧紧护着身后,背过双手抓住香案。 “小丫头,这儿不可能你一个人吧?”鬼油毛揣起双手,抬高右手摸着他嘴巴上的胡须,斜楞着眉眼打量着小敏,他心里暗暗说,这丫头十几岁的样子,脸色涨红,额头冒着晶莹剔透的汗珠子,身体微微颤栗,面对他们一行人有丝害怕,表面装作安之若素、气定神闲的状态,这个丫头有胆量。 “三哥问你话呢,还不快回答?”麻子脸怒气冲冲,他本来长得不好看,他一生气更难看,可以说五官扭曲可怕。 小敏的腿哆嗦,她的手也在哆嗦,她心里的的确确害怕,后背紧紧靠着香案,尽量站直身体,倔强地重复着嘴里的话:“你们,你们是谁?”她想确认一下眼前的人是不是霸王墓的土匪? “小丫头,我们是谁?我们想问问你是谁?你怎么在这儿?你身后是什么?”麻子脸厉声呵斥:“小丫头,你好大的胆子,还问我们是谁,我们是谁?我说出来吓死你,我们是千年老妖,住在霸王墓里的老妖。” 证实眼前的人是霸王墓的人,小敏“噗嗤”一声笑了,巴爷说霸王墓的土匪不可怕。 小敏一笑反而吓坏了麻子脸,难道这个丫头是狐妖,霸王山上狐狸很多,大当家的不让伤害狐狸,说狐狸在下雨天能变成人形,今天雪天,难道……想到这儿,麻子脸全身打了一个寒颤,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从门口钻进的一点白光照在麻子脸上,一双大眼睛,向外凸着;小嘴,比樱桃大不多少;满脸都是芝麻大的坑,嘴唇和眼皮上也坑坑洼洼。他是鬼油毛的左膀子,今年三十几岁,是威县本地人,以前做过小偷小摸,鬼子来了混不下去,就带着几个狐朋狗友投靠了霸王墓,当了土匪。 看着眼前调皮可爱的小丫头,鬼油毛心生喜爱,他往前走一步,麻子脸小心翼翼跟着鬼油毛往前蹭了一步,探头探脑,从门口蹿进的光照在香案上,照着小敏清瘦的小身影,上身一件碎花棉袄,袖子和前襟是同色的蓝色布料,其它地方是绿色小花绸布,这是林家儿媳妇的衣服,穿在小敏身上有点肥大;下身一条褐色棉裤,波棱盖处摞着两个灰色的补丁。 “我弟弟睡了,不要打扰他。”小敏伸开双臂,“你们是中国人,巴爷说,你们不会伤害老百姓,是吗?” “对,我们只要值钱的东西,还有粮食,还有女人,哈哈哈哈小丫头长得漂亮,和我家公子岁数差不多大,给我家小公子做媳妇可以吗?”鬼油毛挑了挑眉梢,用手背扫了一下长褂上黏着的泥块。 小敏这才发现,他们一个个灰头土脸,身上挂着烟硝味。 “不,不会做媳妇。”小敏语无伦次:“做丫头可以,俺会缝补衣衫,擦地,做饭,洗衣服,但,今天不可以……” “那什么时候可以呢?”鬼油毛拖着长音,蹲下身,眼睛瞄着香案下面,他看见了一个粉嫩粉嫩的婴儿,两只小眼睛眯着,像两条弯弯的月牙,两条眉毛像两片细长的柳叶,小嘴巴一张一合,呼吸均匀,睡得香甜。 鬼油毛抿了抿嘴角,露出一丝稀罕的笑容,同时,他又猜测,这个雪天不会就两个孩子吧?应该有大人,他站直身体盯着小敏的眼睛,故作严肃地、厉声问道:“你家大人呢?” “你们是问巴爷,巴爷给马找草去了。” 鬼油毛心里有数了,他用手掌托着下巴颏退回了庙门口,他的眼睛往庙外面张望了几眼,大车在台阶下放着,车篷在风里摇曳。不见马和女孩嘴里的男人,山坡就这么大,那个人去哪儿了呢?难道他不知道这儿是霸王墓的地盘,他还放心把两个孩子扔在这儿?鬼油毛心里“咯噔”一下,一阵紧张,莫非那个人故意把两个孩子暂时放在这儿?让我们霸王墓的土匪保护。 “那个包袱里是什么?”麻子脸远远地站着,盯着香案下面的小九儿问:“那个婴儿身子下面的包袱里有什么?” “没什么,只有俺弟弟的尿戒子。”小敏攥紧了拳头。她不怕眼前的土匪抢钱,她身上没有钱,只有苗先生让曲伯买的火烧,还有林伯母做的馒头。 “你们要馒头吗,馒头给你们,你们就走好吗?否则,巴爷回来,会……”她想说巴爷回来就会打你们,她没说下去,她怕激怒这帮土匪。 “你们走路身上不会不带钱吧?”麻子脸看清眼前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丫头而不是狐仙,来了精神,一下蹦到了小敏眼前,脑袋瓜子飞快地转着,眼前女孩长相喜人,嘴巴敢说话,大当家的老娘需要一个小丫头陪她聊天解闷,看这个岁数正合适。 麻子脸退着跑回门口,用左手捂着嘴巴,悄悄跟鬼油毛嘀咕,鬼油毛旁边几个兄弟点点头,鬼油毛哈哈哈哈大笑,“好主意。一眨眼俺就喜欢上了这个小丫头,她说话声音很好听,听着顺耳……” “带走!”麻子脸把一口唾沫啐到地上,把头上有枪窟窿的棉帽子摘下来,抓在手里拍了拍,从鼻孔里哼了一声:“今天倒霉,什么没得到,差点把这条命交代了,还好,给老太太带回一个战利品,一个小丫头。” 秀才犹豫不决,他抬头看看鬼油毛,嘴里吞吞吐吐:“三大当家的,她是一个小女孩,她家里人就在附近……都是穷人家的孩子……” 鬼油毛向上翻了翻眼珠子,用膀子撞了一下秀才,悄悄嘀咕:“书呆子懂什么?不要多嘴。” 鬼油毛心里有他的打算,带走这个小丫头,主要想把那个男人引到霸王墓。 麻子脸眼珠子盯着小敏身后的小九儿,回头看着鬼油毛问:“三哥,那个小不点怎么办?” “你说怎么办?扔了?!不,俺没有婆姨,也没儿女,那个小不点给俺老三当儿子怎么样?哈哈哈哈,对了,看清了吗?是个带把儿的……” “这丫头说是她弟弟,包得那么严实没看清。” “三哥,俺……俺去看看,这丫头后面……后面藏着什么……宝贝,宝贝?”说话的是四个大汉中的一个,一个结巴,三十来岁,长得不算好看,一双圆溜溜眼珠子,白眼珠占了整个眼睛五分之四;一个短鼻子,鼻孔朝天;一个大嘴巴,没有两个耳朵挡着,快咧到后脑勺了;一身粗布短衣,一条缅裆裤,衣服上摞着几个整整齐齐的补丁;两条胳膊长长的,不细心看像一个笨拙的猩猩。 看着逼近的结巴,小敏着急了:“别过来,别过来,”她的一只手偷偷伸进裤兜里,摸出了一把弹弓。小敏在城隍庙学过打弹弓,不能说百发百中,也差不多。 看着手里拿着弹弓的小敏,在场的土匪哈哈哈大笑。 “丫头,你怎么不打呀,打我们呀!”麻子脸用挑衅的眼神盯着小敏,他伸出一根手指头,指着他的腮帮子,说:“往这边打,打呀,打呀!” 小敏一时不知所措。 鬼油毛笑眯眯看着小敏,说:“丫头,别在这个破庙冻着了,跟我们去霸王墓吧,我们那儿有火炉子,特别暖和。” “不,我要等巴爷,他出去喂马了,我走了,他回来找不见我和弟弟怎么办?” “那,你自己说了不算,你的弟弟给我吧,我喜欢,带回去养大了给我养老送终。”鬼油毛说着举起胳膊向前一挥手。 几个土匪三步并作两步跑到小敏身前,准备伸手拉开小敏,小敏放下弹弓,双手抓着香案的边,嘴里大喊:“不可以,不可以,不要动我的弟弟,不要……” “臭丫头,我们三哥想让你弟弟给他当儿子,以后跟着三哥吃香的喝辣的……别人扔的孩子我们都懒得捡,给你脸不要脸,想挨揍吗?”其中一个土匪向小敏比划了一下拳头。 小敏仍然护着香案下面,近乎哀求:“这是巴爷的孩子不能给你们,不能……” 正在这时,门外传来一声大吼:“哪个贼人要抢我的儿子,活得不耐烦了吗?” 听到巴爷的声音,小敏眼泪憋不住了,奔流而下,嘴里焦急地喊着:“巴爷,巴爷……” “丫头别怕,俺来了。”巴爷大步往前一跨跳进了大殿里面。 几个土匪“呼啦”把巴爷围在当中,两个大汉举起了手里的长枪,枪口对着巴爷的额头。巴爷的大手在半空中一呼啦,掐住了对方的手腕,往后一扭,疼的对方“哇哇哇”大叫。两杆长枪不知什么时候到了巴爷的腋下,他的身体在原地转着圈,用枪口戳戳这个人,戳戳那个人,冷笑着:“你们都上来,俺老巴不会眨一下眼睛。来呀,一起上。枪里没有子弹就是烧火棍子。”巴爷说着,把枪扔在地上,大手在后腰上一摸,摸出一根长长的烟杆,两根手指轻挑一根烟袋杆,烟嘴透着寒光,刃如秋霜。 两个大汉跳开身子,攥起大拳头直奔巴爷的面门。巴爷身子像钻天猴,双脚“出溜”离开了地面,长袍像被风吹起来似的,在半空中飞旋,身影如同燕子般轻盈,手腕轻轻旋转,指间的烟杆如同闪电般抛下流星,指哪儿敲哪儿,敲在身旁两个土匪头上,只听到他们“嗷嗷嗷”直叫。 其他两个土匪举起了手里的锤头直奔巴爷的双腿,巴爷身影犹如游龙穿梭,行走如流沙,时而骤如闪电,他手里的烟杆在半空画了一个圆,锋利的烟嘴直指对方咽喉,吓得对方手里的锤头“哐啷”掉在地上,正好砸在自己脚背上,巴爷迅速向后闪身,站稳脚步,收起烟杆。 少顷,巴爷一只手迅速插入口袋,一转眼烟窝里多了烟叶,另一只手里抓着一盒洋火,“哔咔”擦着火,一脚踩地,一脚盘起来落在另一条腿上,稳稳坐着的姿势,嘴唇叼着烟嘴,不紧不慢深深吸了一口,火星与细烟缭绕,弥漫大殿。双手合握,向大殿的菩萨鞠躬,赔礼祷告:“不好意思,打扰您了。”眨眼间回归原地,站如松。 四个土匪哈着腰,撅着腚,从地上捡起自己的武器,互相递了一个眼神,准备一起袭击巴爷。站在一旁的鬼油毛抱着双肩往前走了一步,把右拳头举起来,用食指指关节柔柔眉毛,又伸开大手掌往后抿了一下大背头,手在腰上一抓,握住了枪柄, “唰”抽了出来,攥在手心里,吆喝了一声:“大家闪开。”鬼油毛朝着屋顶扣动了扳机,“啪”子弹穿上了屋脊,坠落一地砖头瓦块。 鬼油毛没想真开枪,他看着巴爷一身功夫很是喜爱,正所为英雄惜英雄,豪杰重豪杰。 听到枪声,巴爷一愣神,定睛看过去,一个油头红面的家伙正喜滋滋地看着他。 身后的麻子脸猛然从怀里掏出了一把匕首,奔着巴爷就去了,小敏不知哪儿来的勇气,从香案前抓起一把香灰抛向那个麻子脸,麻子脸的眼睛看不见了,小敏弯腰从地上捡起一块砖头,朝着麻子脸狠狠抛出去。 “丫头,不要……”巴爷的话已经晚了,砖头载着风直奔麻子脸的后脑勺,巴爷往前一纵身体,飞起一脚,砖头被他的大脚丫耧住了,稳稳落在他的脚背上,往后一甩脚,砖头擦着秀才的头顶飞出了庙门,秀才吓得小身板一斜歪,“咣当”靠在一扇庙门上,震落一地灰尘。 一旁的鬼油毛把一切都看在眼里,他知道虽然他们七个人,都不是眼前老人的对手。 刚才在山下,他们被鬼子团团困住,窜出一匹高头大马,那个骑马的人就像眼前的老头,莫非就是他?鬼油毛向身后一摆手,所有土匪停止了动作,面面相觑。 外面的天依旧下着雪,风把雪一阵阵刮进了庙里,地上的尘土和香灰被卷了起来,在空气里翻滚。小九儿哭了,小敏蹲下身子,把小九儿从香案下面抱出来,在怀里摇着。 鬼油毛听到庙门口有马嘶鸣,他的眼睛穿过了庙门,只见一匹高头大马用蹄子刨着地上的雪,吃着地表上的草,身上冒着汗水,两个大鼻孔“突突”吐着热气,它嘴下的雪很快变成了水。 鬼油毛收回目光,悄悄偷窥着巴爷,这个老英雄是谁?再看看他嘴里银光闪闪的烟袋杆,他明白了。 鬼油毛向巴爷身前迈了一步,一条腿往前一弓,双手抱拳,屈身施礼,“老哥,谢谢您手下留情,再谢谢您出手相救,不知老哥是哪路英雄好汉?” 巴爷用余光观察了一下鬼油毛身后,几个土匪正虎视眈眈地、恶狠狠地注视着他。 “哪路好汉?不敢当,一个带着一家人逃难的老百姓。”巴爷慌忙抱拳回礼。他对眼前的土匪不了解,没有必要报出名号。 鬼油毛谨慎小心地又问:“那,老哥,您去哪儿?” “去八里庄。”看着鬼油毛的模样,巴爷皱皱眉头:“您莫非是麻衣观相的鬼三?” 鬼油毛急忙点头:“正是在下。敢问巴爷是否就是弥河口城隍庙的焦巴爷?” “不愧是天津香坛子鬼三,能一眼认出俺焦巴的身份,再隐瞒就对不住兄弟啦,哈哈哈哈” “啊,真是焦巴爷,俺鬼油毛有眼不识泰山,还请您原谅。俺和大哥在天津时就仰慕焦巴爷,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一家人,不知您能不能赏个脸?到霸王墓见见我们大当家的,小聚片刻,喝杯酒暖暖肚子。”鬼油毛双手握成拳头顶在额头“扑通”跪了下去,其他人见鬼油毛跪下,紧跟着“扑通通”都扔下手里的武器跪在巴爷身前。 巴爷嘴里叼着烟杆,伸出双手,“大家都是兄弟,不必多礼,快请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