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乡人》 第1章 《异乡人》 作者:亦舒 声明:本书由奇书网()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下载后请在24小时内删除.如果喜欢,请购买正版. 第一章 方祖斐坐在医务所里,呆呆地瞪着医生,心中又酸又苦又辣,眼泪要强忍才不至于流下来。 女医师一贯地用平静的声调宣布:“方小姐,只不过是良性肿瘤,一经切除,永无后患。” 方祖斐努力压抑情绪,嘴唇颤抖,张开合拢,无话可说。 医师说:“这样的症候,在妇女来说,并不算是罕见,一小时的手术时间,住院三数天,即可回家休养,别太过担心。” 方祖斐仍然苍白着面孔,紧握拳头。 医师又说:“下星期三傍晚入院。” 方祖斐点点头,站起来,向医师道别,走出医务所,还礼貌地朝看护点点头。 她们这种受过训练的职业女性,在任何情形下,都不可能露出原形。 小时候读《西游记》,印象深刻,那些修炼过的仙精,各自选择可爱的形象示人。要待与克星美猴王力拼的时候,才被逼露出真面目,彼时,大势已去,真元涣散,所以,万万要咬住牙关,忍耐下去。 出得医务所,这一日,与初夏任何一日一样,都阳光普照,活力充沛。 方祖斐站在行人道上,茫然注视熟悉的银行大厦与拥挤的人群。 她自问:“到哪里去?” 默默地跟人潮过了马路,一想不对,回办公室,是在那一边,又傻傻地等绿灯亮起,巴巴地走回来。 如此来回三两次,她叹了一口气,低声说:“方祖斐,方祖斐,拿出勇气来。” 她闭上眼睛,企图驱逐耳边的嗡嗡声,一定会渡过这个难关的,比这更难的都熬过了。 这样一想,元气像是重归丹田,她抬头看看时间,决定回公司再说。 到达大本营,祖斐的上司与下属同时迎上来,异口同声地问:“医生怎么说?” 祖斐深深吸进一口气,“下星期三做手术。” 她老板周国瑾立即说:“我替你通知人事部告假一个月,由沈培代你,放心休养。” 说到沈培,沈培就到。 周大姐转头出去,“你们谈谈交接问题吧。” 沈培问祖斐:“一起吃饭?” “我不想假装潇洒,我吃不下。” “我早知道你会那么说,我备了三文治。” “谢谢你,我也不想吃。” “我替你倒一杯热茶来。” 沈培自己备有上等龙井,冲好递给祖斐。 祖斐露出一丝苦涩的微笑,“我有无同你说过家母因同样的症候,死于四十二岁?” 沈培看她一眼,不知如何作答,内心戚戚然。 “开头的时候,也说是良性。” “不要想太多。” “我要活下去。” “你会的,我们同你,还真的没完没了。” 祖斐牵牵嘴角。 “这女儿国少不了你,我们都是亚玛逊人。” 祖斐叹口气,“送花的时候,记住,清一色黄玫瑰。” “噫,坏品味,恕难从命。铃兰才好呢,香远益清/ 祖斐微笑,“你还记得《爱莲说》说吗?背来听听如何?” “我还记得《陋室铭》呢,小姐,熟得没齿难忘。” 祖斐抬起头,“这一些功课,在往后的人生道路中,并没有支持我们。” 沈培站起来,“假如你想哭,我不妨碍你,好好地哭吧。” “谢谢你。” 祖斐看着沈培离去。 她把头枕在手臂上,很久很久,都没有流泪,她留下字条给周大姐,自即日起,告假四个礼拜整。 祖斐决定好好享受一下。 到了街上,她才发觉,她对于浪费,一无所知。换句话说,祖斐不懂得享受之道,没有嗜好。 第一,她不喜欢高速,从未想过一掷千金,去置一辆名贵跑车来过瘾,平常多数用公司的车子与司机,或是干脆乘搭地下铁路。 第二,她不赌。 第三,祖斐早已度过做名牌衣饰奴隶的阶段,一只黑色鳄鱼皮包直用了六年。 第四,并不爱穷凶极恶的吃与喝。 第五,她孑然一人,没有负担。 唯一的奢侈,可能只是住得比较舒服,还有,乘长途飞机,坚持要坐头等。 非得改变作风不可。 一向以来,祖斐都认为城里的能干女性多得是,而她最大的优点,是拒绝被环境宠坏。这一刻,她决定要纵一纵自己。 怎么开始呢? 首饰与华服对一个病人来说,有什么益处,戴着五卡拉的钻石接受全身麻醉? 祖斐无精打采地说:“来不及了,难怪人家要说,行乐及时。” 她到相熟的酒店大堂坐下,本来想喝杯矿泉水,一眼看到邻桌有几个青年在喝葡萄酒,改变主意,向之学习看齐,同领班说:“给我一瓶新宝珠莉。” 毕业之后,还没试过有这种闲情逸致。 祖斐静坐,聆听邻桌青年谈笑风生。他们是意大利人,有一个女孩子,头发如鲍蒂昔里的维纳斯。 祖斐非常欣赏,她自己长得不难看,近半年因患病,略见憔悴,虽然立即有人向她报耳神:“最近有人说,方祖斐令他失望因为不如想象中好看。”她也有信心一笑置之。 但今日,她觉得人类的躯壳真是妙不可言,活着的时候,眼睛看得见,脑子接收,思想储藏,运作配合得天衣无缝。 一旦出了毛病,什么都会停顿,思维没有托身之处,灰飞烟灭。 想得太多了,这个时候,最好喝一杯清香有果子味略带甜味的白酒。 谁知领班走过来说:“方小姐,最后一瓶刚刚售出。” 祖斐呆呆地看着他,真不是吉兆,要什么没什么。 “方小姐,喝别的好吗?” 祖斐的脑筋一时转不过来,只朝领班直视。 领班益发歉意,欠一欠身。 怎么迷信起来,祖斐连忙说:“给我一个覆盆子冰淇淋。” 领班退下去。 她兴致索然地低下头。 可是没到一会儿,领班笑容满脸地捧着酒走过来,“方小姐,这是靳先生请的客。” 祖斐答:“我不认识靳先生,” 领班一怔,“但靳先生说,见你想喝,特意让出来,只不过他已经喝了半瓶,希望方小姐不要介意。” “哪位是靳先生?” “他付帐后先走了。” 谁,谁那么客气,谁那么好风度。 酒香已经钻进鼻子,祖斐不顾三七二十一自斟自饮地喝将起来。 “祖斐。” 她抬起头。 是沈培,“我猜到你在这里。”她拉开椅子坐下来,“大姐叫我看着你些。” 祖斐点点头。 “我与郑博文通过电话。” 谁知祖斐一听这话,顿时变色,马上不客气地责备沈培:“你也太爱管闲事了。” “祖斐——” “我不会原谅你!不用多说。” “祖斐,你再也没有亲人了。” “你还有没有通知祝志新?照你这种逻辑,千万记得叫他来凑凑热闹。” “我不与你计较,你心情不好。” 祖斐紧闭着嘴唇,不出声。 “老郑明天会来看你。” 祖斐不作一声。 “我知道你好强,怕别人说你向老郑乞怜,但是祖斐,了解你的人自然知道你,不了解的人,你管他放什么屁。” 祖斐问:“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叫越帮越忙?” “总比袖手旁观的好。” 这倒是真的,这种人也不是没有的,一样是阁下的至亲:隔岸观火,推倒油瓶不扶,边看热闹边拍手笑着称妙。 “沈培,我知道你对我好,但是郑博文于事无补。” 沈培一扬手,叫杯威士忌加冰,有点光火,但按捺着不出声。 祖斐终于说:“对不起,我只是不想见人。” “我送你回去休息。” “郑博文可能在谈恋爱,可能在发展事业,何必打扰他,他勉强地来了,没有意思。” 沈培召侍者付帐。 “方祖斐,简直不懂如何形容你,一年内你可以出尽百宝为公司的营业额增加百分之三十,但,你的感情生活却安排得一团糟。” 祖斐傻笑,一整天没吃东西,喝下半瓶酒,她感觉略见迟钝。 “对异性,你不够顽强,不够进取,不够主动。” “沈培,你趁我病,取我命。” “好,我闭嘴。” 沈培与祖斐站起来。 祖斐说:“且慢,我不回家,陪我去买鞋子。” “出院后定陪你去。” “我可能永远出不了院。” “祖斐,你再不听话,我叫周大姐来。” “我肯定大姐会帮我挑七十双新鞋。” 沈培拿她没法,只得与她走进附近鞋店,祖斐一坐下,便请售货员把“所有的红鞋拿出来”。 她轻轻同沈培说:“最恨黑鞋,中小学永远只有棕黑两双鞋子替换,直穿了十二年,进了书院,以为挨出头,母亲故世,谅谁都没有心情穿红鞋。嘿,今日可以放肆一下。” 沈培既好气又好笑,“上班为什么不穿?” “因为同工同酬的男同事也不穿。” 店员将鞋子一列排开。 连沈培都觉得可爱,买下两双。 祖斐专心踏进鞋里,细细在店堂中走了一遍,才坐下来。 第2章 这些日子她赶工作忙得神经衰弱,时常搞错脚的尺寸,明明五号半,说成五号,不合穿,白搁一旁。有次沈培诧异地问:“下次你不会告诉人你只得十八岁吧?” 这次一定要慢慢试,理智地宽裕地,像寻找配偶。 半小时后,祖斐终于肯回家了。 沈培同她说:“明天与你通消息。” 祖斐点点头。 回到房中,她打开鞋盒,取出一双玫瑰红麇皮高跟鞋穿上,站在露台上,呆视海湾,直至夜色渐渐合拢。 电话铃响起来。 祖斐知道这是郑博文。 “祖斐,”果然是他,口气如履公事,“沈培说你身子不大好,没有大碍吧?” “小手术而已。” 老郑笑:“我一直知道沈女士的话可以打七折。” 祖斐不出声。 “你若有空,最好到第一银行去一趟,那笔存款不必再拖,签个字,分了它多好,我想改买纽西兰币。” 祖斐平静地答:“一定,我明天就去。” “还有,祖斐。”他咳嗽一声,似乎有点不好意思 “请说。” “那套音响,呃,你一向说听不出有什么分别,虽然当初是你置的,但,祖斐,你很少用,而我又留下那具电脑给你……” “有空来拿好了。” “谢谢你,祖斐。” 祖斐答:“不客气。” “对,多多保重。” “没事了吧?” 郑博文说:“有空大家喝茶,再见。” 祖斐看着电话半晌才放下,这位不能置信的独一无二的郑博文先生竟如此结束了他的问候。 祖斐缓缓坐下,脱下红鞋。 过一会儿,她到浴室卸妆。 怪沈培多事,实在是有理由的。郑博文三言两语便将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嘻嘻哈哈地应了卯儿,不伤脾胃地表示了关怀。 老郑只打算做这么多,面子已经给足。 祖斐靠在枕头上看了一会儿书,抬起头来,发觉震荡已过,她己有足够的心理准备去应付星期三。 她熄灯睡觉。 清晨四点钟的时候醒来,非常诧异,简直铁石心肠嘛,怎么可能在这种时候睡得着!但,失眠已是过时的奢侈,而睡觉实在是容易上瘾的享受。 祖斐一转身,再度熟睡。 假使不是女佣人不识相地推[奇书网·jar电子书下载乐园—isuu.]起吸尘机来,祖斐还不愿起床。 女佣过分健谈,祖斐不想出去见她,躲在房间,直到警报解除,大门“嘭”一响关上为止。 祖斐看到早餐桌上歪斜的字条:沈小姐找。 若不是告了假,祖斐想飞回办公室去。 她取出旅行袋,收拾日用品,预备带进医院。 医生向她说:“当然,方小姐,手术后就不能怀胎了,但其余一切都正常。” 祖斐十分难过,爱不爱孩子是一回事,丧失权利又是另外一回事。 婴儿给成人带来的喜乐是难以形容的。 沈培有个女儿,冰雪聪明,天生两道浓眉,映着雪白皮肤。三岁生日那天,沈培让她扮蜜蜂,头上戴着假触须,有小灯泡会亮,又会发出嗡嗡声,那孩童满屋跑,笑出祖斐的眼泪。 现在没有希望了。 听说祝志新已经有两个男孩,大的三岁,小的一岁,长得都像他。 祖斐替他高兴,他们祝家最爱小孩。 彼时一有家庭聚会,老中小三代女眷,都爱坐在祖斐身边,殷勤地询问她打算几时开始饲养婴儿的事业。 时间竟过得这么快,一晃眼六年。 志新仍然关怀祖斐,时时问候。 有次晚饭时分,先是谈公事,随后说到比较轻松的问题,祖斐正高兴,忽然电话那一头传来女性吆喝声:“菜都凉了,还不来吃饭。”非常原始,毫无必要有修养,天经地义的权利。 祖斐连忙知趣地说:“改天再谈改天再谈。” 那次之后,她也不大想与志新说话,不过心中一直羡慕那位放肆的祝太太,祝家一定少不了她,是以她有自信可以为所欲为,自由发展。 人太过文明了,七情六欲便有点模糊。 祝家是老式人,喜欢一是一二是二面对面凡事说清楚。 祖斐受不了那种作风,年纪轻,觉得做不到人家的要求,就得知难而退。 十分平和地分了手。 之后祖斐的生活更加西化,也十分庆幸当时没有勉强与志新结合,不然的话,两个极端的性格也会导致分手。 很少有这么静的时刻把陈年旧事翻出来细细检讨。 可见时间太多是行不通的。 最好笑是沈培,生养完毕两个星期就销假回到办公室,祖斐现在明白那种逃避静寂的心态。 沈培真能干,什么都有,因为她非常非常勤力,做得非常非常好,还有,她非常非常幸运。 祖斐找到沈培。 她说:“能睡就无大碍。” “下午我还要到银行去,出来吃饭如何?” “祖斐,祝志新来过。” “什么?” “他到公司找你。” “无端端怎么会找上门?道不同,我们起码有一年未见。” “他听说你有事。” 听说,祖斐点点头,沈培说,志新听。她忍不住笑出来,托着脸直摇头。 “一起吃饭好不好?” “好好好。” “那么十二点半老地方见。” 她把他们都叫出来,像是让大家见最后一面似的。 难道沈培有什么预兆? 沈培是热情的人,也是祖斐比较谈得来的同事,两人同样是周国瑾手下大将,为公事虽曾经生过龃龉,友谊万岁,战胜一切。 一定是她的同情心发作。 换衣服的时候,祖斐略一犹豫,换上新的红色凉鞋。 志新一早已经坐在那里。 公务员有他们的好习惯,准时来,准时走。 看到祖斐,他站起来,关注地说:“气色还不错嘛?” 祖斐笑,“不像将要大去的人?” “祖斐。” 祖斐知道他脾气,这种笑话对他来说,已经刺激过度。 她问:“沈培不是不来了吧?” “她说迟半小时,让我们先谈谈。” 谈,有什么好谈?不外是太太好吗,孩子好吗,你好吗。 祖斐清一清喉咙,“听说你升级了。” “是的,”志新有点自满,但不忘补一句,“与你比,还差一大截,祖斐,这几年,你成就非凡。” 祖斐微笑,“现时宿舍在哪里?” “上个月搬到浅水湾了。” “那敢情好。” “过得去。”经济实惠的祝志新露出一丝笑。 祖斐再也想不到有什么话要说,搜索枯肠,终于问:“太太好吗?” 志新没有回答她,反而说:“祖斐,当时为什么坚持与我解除婚约?” 祖斐愕然。 都隔了那么多年,叫她怎么回答。 “你知道我一直关怀你,祖斐,现在你落得孑然一人,真叫我心痛。”他提高了声音。 祖斐连忙左右看一看,怕有人在旁听到窃笑。 没想到祝志新这样的老实人也会心血来潮戏剧化起来。 “我不该放弃你。”志新很激动。 “没关系,志新,不是你的错,我们一直是好朋友,”祖斐急忙安抚他,“永远做好兄弟,你看,沈培来了,别叫她笑话。” 志新抬起头来,“沈培一直知道我们的事。” 祖斐即刻顾左右而言他,“沈培,这里。”她扬手。 早就完了。 志新不明白,他大概一直以为她不结婚是为着他的缘故,因为没有人好过他。 他有一分歉意,渐渐变质,成为妄想,那一点点自大逐步扩散到今日模样,他坚持要对祖斐负责,他非关怀她不可。 沈培坚持要祖斐吃得丰富一点,囡为星期二午后她就得停止进食。 志新凝视祖斐,近年她异常消瘦,轮廓分明,大眼睛敏感秀丽而略见彷徨,更有份楚楚气质。 怎么会答应她解除婚约的? 志新知道后来她又订过一次婚,对象是个肤浅浮滑把吃喝玩乐放在第一位的家伙,根本配不上她。 听说她主动结束这一段关系。 “——志新。”沈培叫他。 他自往事中惊醒,回到现实世界,“哦,什么事?” “祖斐出院我们替她庆祝如何,把太太也请出来。” 祖斐连忙说:“到时再说,真怕打扰大家。” “祖斐忙着表演低调,当心压抑过度。”沈培笑。 志新实牙实齿地说:“我一定抽空来看你。” 但说完这句话,随即抬起手腕看时间,他得走了。 “再见,再见,祖斐,保重。” 祝志新挥着手挤出餐厅。 祖斐并不怀疑他是个好人,但不知怎地,总觉得他的行为举止有点滑稽,不禁摇头莞尔。 沈培也说:“老祝今日兴苗过度,动作卡通化。” “拜托你,以后别再叫他出来玩,人家生活得好好的,你偏开他玩笑。” “又把帐算我头上。” 祖斐拍拍她手背,叫侍者结帐。 “他没有请客?”沈培意外。 当然没有。他们才不做这种笨事,男人的收入要养家活儿,怎么可以用来请客吃饭。 几年来祖斐已养成良好习惯,一到饭局将散,立刻主动取出荷包。 与她客套的,通常还真的都是女同事。 第3章 可爱的男士们,坐在那里,镇静悠闲看着她们付款。 在这种关头,不要说平等,让女性稍领风骚又何妨。 沈培的思想搞不通,祝志新一往情深地来见方祖斐,要求有单独倾诉的机会,谁知上班时间一到,立刻像机械人般站起来便走,倒叫方祖斐结帐。 祖斐知道沈培想什么,轻轻告诉她:“家庭负担重,不得不精打细算。” 沈培苦笑。 “要不要添些咖啡?” 沈培问:“郑博文有没有同你联络?” “忘记他们,好吗?”祖斐心平气和地说。 沈培点点头,“我得回公司了,你呢?” “我去银行。” “你这个小富婆。” “怕我向你借?请放心。” 两人在饭店门口分手,沈培紧紧握她的手。 祖斐往银行走去。 找到外汇部,签了字,把美金拿回来,与郑博文先生平均分摊,结束两年多的户口。 祖斐心中有点惋惜,本来打算在北美洲买房子,计划良久,又参阅房屋及花园杂志,她喜欢那种设计朴素宽大无匹的客厅,孩子们可以自由地在其中奔跑。 又落了空。 两次解除婚约,祖斐不肯定错全在她,但很明显,她对失败也一定有所贡献。 出来做事那么久,祖斐养成好习惯,一发生什么不愉快的事,她总是先检讨自己,从不怪人。 手续做妥以后,她心不在焉地站起来离开银行,在电梯大堂,不知道踩到什么,脚底一滑,竟结结实实摔倒在地。 祖斐并没有觉得难为情,膝部痛入心肺,令她迸出眼泪,哪里还有尴尬的余暇。 她试图用双臂把身体撑起,但是不成功,这一跤把力气全部摔到九霄云外。 祖斐欲哭无泪,紧紧闭上双眼,吸进一口气,预备再来一次,不行就开口呼救。 刚在这个时候,忽然有一双强壮有力的手臂,一下把她掺扶起来,拖到附近的等候椅上坐下。 祖斐松口气,颤抖的手可以去搓揉膝头。 那人再替她拣回摔开的手袋,把甩在地下的杂物一件件拾回,利落地放回皮包中,走到祖斐身边,把它还给她,然后检查伤处。 膝头开了花,啊,那双红鞋儿并没有救到她。 那人用熟练如医生般的动作帮祖斐伸展双足,见活动自如,知道是皮外伤,不碍筋骨。 祖斐却痛得说不出话来,连一个谢字都不会讲,奇则奇在那位先生也维持缄默,静静地照应她。 他去按了电梯。 随后扶她进去,祖斐以为他陪她到街上叫车子,谁知楼下两层便是西医诊所,他示意祖斐跟他走。 什么时代了,还有这种热心人。 祖斐一向的口头禅是“除出你自己,谁会来救你”,可见有修正的必要,太悲观了。 那位先生同看护说了几句话,不消五分钟,便轮到祖斐。 医生替她洗净伤口,敷好胶布,给了几颗消炎药。 那位先生要来一杯热茶,让祖斐喝一口。 他仍然没有说话。祖斐心想,世上居然还有如此体贴的异性。刚好口渴,就着他的手,把纸杯里的茶都喝尽了。 这时她才看清楚他的相貌,不由得暗暗喝一声彩。那位先生长方面孔,剑眉星目,整齐的短发,合身熨帖的西装,高度适中,身段潇洒,约三十二、三岁模样。 见祖斐目个转睛地凝望他,他不禁露齿一笑。 祖斐连忙别过头去,却己涨红面孔。 啊,红了脸。 多久没试过脸红?仿佛有一世纪,或是一生,祖斐感慨地发现,原来她还没有丧失这个本能,一时间忐忑起来,双膝便不觉那么疼痛。 她双眼充满感激之情。 仍然由他扶她到楼下,猛地接触阳光,祖斐恍如隔世似地眯起双眼。 在一个男人可靠的双臂中! 怎么可能,祖斐不相信她的好运气,情不自禁笑起来。 他替她截了一部车,她期待下文,那位先生似了解她的意思,递上一张名片,并且微笑说:“方小姐,我们是见过面的。” 祖斐瞪大眼睛。 “敝姓靳。” 祖斐还想说什么,计程车司机非常不耐烦地瞪她一眼,“小姐,到底往何处去?”又降低声调,似喃喃自语,“难舍难分乎。” 祖斐又再一次烧红面孔,唉呀呀,不得了,连耳朵都热辣辣发烫,这是怎么一回事? 她连忙吩咐本市幽默著名的计程车司机往前驶。 太难为情了,阅历经验如此丰富的女性竟一而再再而三地害臊,连她本人都不以为然,简直为黄熟梅子卖青这句俗语现身说法。 祖斐悲哀起来,她已经丧失资格了嘛。也许人不是怕老,只是怕老了以后一去不复返的诸色权利。 她把那张小小名片紧紧握在手中,车子驶到半途,才摊开来看,待它如一只小鸟,怕一不小心,它便振翅飞去。 卡片上只有一个名字及一个电话号码。 姓名是靳怀刚。 祖斐皱起双眉,只有大律师的名片是这个式样。 无论怎样,她已决定同他联络。 一定要。 第二章 (更新时间:2006-04-1211:04:19) 说管说,方祖斐高估了自己的勇气。 直到入院那个上午,她还没有与靳怀刚联络。 并不是什么自惭形秽,自小祖斐就没有轧热闹的习惯。 那样的人才,身边怕不挤满了争先恐后的女孩子,她不能再摔一跤来吸引他的注意,就不必去排队轮筹码了。 她把名片放在电话边,每次用电话,都看得见它,渐渐背熟了那个号码。 为着社交礼貌,也应当向他道谢——感激你那一日拔刀相助。多么陈腔滥调的搭讪手法,老掉了牙。 怕只怕他反问:哪一日,你是谁,有何贵干? 但没有表示会不会过分冷淡,显得他白做了好人。 祖斐优柔寡断起来。 这种事在写字楼里绝对不会发生。不止一次,老板夸奖祖斐决断英明,什么疑难杂症去到她那里,她都有勇气接下来,三下五除二,窄窄的肩膀承担千斤力。而且似有预感,什么做不得,什么尽管做,算盘一丝不错。 正如沈培说,在处理私人生活方面,祖斐的能力欠佳,不及格,需要辅助。 祖斐苦笑解嘲,大抵没有十全十美的人。 入院的上午,她还在吟哦。这件事倒是分散了她的注意力,使她的精神略松。 沈培来接她到医院去。 问她感觉如何,她说饿。 然后祖斐说了真话:“你知道我喜欢孩子,五六个都不嫌多,打算另租一层公寓,雇了保姆照顾他们,买一辆九座位旅行车,载他们上街,黑压压一车孩儿,亮晶晶十双八双眼睛,蔚为奇观。下班回到家里,他们围上来,与我拥抱挨擦亲热,叫妈妈妈妈。我们一起说故事吃饭温存……现在都成为梦想。”语气非常颓丧。 沈培默默地聆听。 过一会儿她问祖斐:“那么多孩子,你同什么人生?” 祖斐一呆,“自然是他们的父亲。” “那又是谁?你一直没有结婚。” “一结婚就生养。” “小姐,等你找到值得与之生孩子的男士,恐怕早已过了生育年龄。” “不会的!” “祖斐,我太知道你的脾气了。” 祖斐不再争辩,沈培说的也许全是真的,现在已成千古悬疑,多说无益。 与郑博文在一起的时候,已经发烧地想大量生产,站在童装店外,冲动地说,预先买下小小的各色衣物,也是时候了。 郑博文只是诧异而陌生地看她一眼,像是祖斐在讲津巴布韦族土语,他没听懂。 老郑另有理想,他储蓄,是为着换车,换音响设备,换女伴。 这就是运气了。 祝家想添增人口的当儿,碰巧祖斐觉得该项主意荒谬。而等到祖斐发现世上竟有如此可爱小动物的时候,郑博文一点也没有同感。 跳探戈需要两个人,祖斐一直没找到适合的舞伴。 交通无故挤塞起来。 祖斐看着风景,一边说:“我认识了一位先生。” 沈培不大在意,没听懂。出来做事的人,每一天,随时随地,都可以认识好几位先生小姐,谁会特地提起。 过一会儿,沈培才会过意来,不禁替祖斐高兴。 她小心翼翼地说:“那敢情好。” “是。”祖斐答。 “他约会你?” “不不,还没有开始,我想你代我打一个电话给他。” 沈培暗暗好笑。 没想到这些年头还用得着红娘,要命不要命,可见方祖斐对该位仁兄是另眼相看的。 沈培用调侃的语气问:“说什么呢?” 祖斐并没有听出来,她说:“说我的膝盖没事了。” 沈培更加诧异,这算是什么密码,没想到方祖斐还保留着少女情怀,必要时使将出来,还十分妩媚。 沈培没笑祖斐,待她出院后再说,不怕没有机会。 当下只说:“把电话号码给我。” 祖斐告知沈培,“他姓靳。” 这样一说,她自己先想起来,这个姓字好熟,在什么地方听见过,咦,一瓶酒,一位姓靳的先生请她喝过葡萄酒…… “祖斐,经过这一次,你就否极泰来。” “谢谢沈培。” “你不如谢周大姐,她说得再明白也没有,倘若发觉在下照顾不周,革职查办。” 第4章 “沈培,你真客气。” “大姐对你是另眼相看的。” “这样吧,咱们俩平分大姐的一双眼睛吧。” 沈培笑起来。 到了医院,祖斐胃里那团棉花又回来了,一直默不作声,沈培也无言开解,拍拍她的肩膀,离去,作为朋友,仁至义尽。 祖斐试图看小说,情节忽然枯燥起来,全然看不进去。 没多久,护士进来替她做清洁程序。 祖斐感到寂寞,对看护小姐说:“人到了你们手里,简单如俎上肉一般。” 看护一想,果然是,忍不住莞尔。 祖斐又说:“一点人权也没有了。” 看护替她理好头发,医生进来,祖斐闭上眼睛。 她自小念的是教会学校,什么都忘了,诗篇奇*书*电&子^书二十三篇是记得的,急急默诵耶和华是我的牧者,我必不致缺乏,祈使我躺卧在青草地上,领我到可安歇的水边…… 又怀疑这样临急抱佛脚是犯戒条的,矛盾十分。 数不到二十下,祖斐看见头顶圆灯转动,不省人事。 苏醒过来,口渴得要命,喉头有如火烧,又觉胸口梗塞,说不出话。 只听见医生问:“她醒来没有?” 祖斐闭着眼点点头。 医生的声音传过来:“你安全了,好好休息。” 祖斐没想到这一夜是最难挨的一夜,麻醉药药性已过,伤口剧痛,全身神经似要绷断。 她落下泪来,低声呼叫:主啊你接我回去,我实在抵受不住痛苦。 看护闻声进来,给她服药。 祖斐心灰意冷,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她并没有期望郑博文会来探望她,但至少志新应该出现。 那日他几乎没咬着牙齿,拳击胸膛,应承抽空陪伴方祖斐。 转眼就忘了。 这便是应允与承诺。 再过一天,能够起床的时候,祖斐也就原谅了他们。 周国瑾率领一班同事叫花店送上大篮鲜花,沈培另赠一盆小小仙人掌。 但祖斐渴望见到他们说说话散散心。 实在无聊,祖斐缓步偷偷走到三楼育婴房去参观。 帘子一拉开,隔着大玻璃,一式排着二十来三十张小床,躺着一个个小毛头,一点点大的五官,眼睛全部紧闭,有些张大嘴巴在痛哭,有些熟睡,有些蠕动,就这样来到世界上,从此做好做歹都要活下去。 心满意足的父母没有想得这么深这么远,产妇由亲人掺扶着,面露微笑,指指点点,辨认孩儿。 开始的时候都差不多,祖斐想,科学家艺术家政治家,士农工商,全部躺在摇篮里。 一张张小小面孔使祖斐内心有种融解的感觉,站得有点累,她靠在墙上休息。 “我扶你回房间吧。” 祖斐一抬头,不由得惊喜交集:“靳先生!” 啊,倒是他来了。 祖斐立即紧紧闭上嘴,那三个字已经泄露太多机密。 靳怀刚双手插在裤袋中,精灵的双目充满藏不住的笑意。 祖斐放心了,原来他也不擅隐瞒心事。 “看那些婴儿。”他说。 “可不是!” “你累了,护士找你呢。” 祖斐点点头,靳怀刚扶着她慢慢走上楼梯,正如上次一般,他有点困惑,希望有机会看到祖斐健步如飞。 进入病房,祖斐看到一棵植物,绿色箭状叶子,小小花朵如一支支白色吊钟,她即时认出这是俗称谷中百合的铃兰。 “你带来的?” 靳怀刚点点头。 祖斐探鼻子过去,一阵清香。 就这么一点点意外之喜,已令她浑忘过去几日的痛苦。 祖斐说:“五月份是法国人互赠铃兰的日子。” 靳怀刚答:“难得你喜欢。” 祖斐转过头来看着他。这样细心温柔,又不着点痕迹,不落一点俗套,没有一点企图,她这一辈子见过那么多异性,没有一个做得到。 慢着,别太武断了,祖斐定定神。 “你是那位请我喝酒的靳先生吧?”她急于要弄明白。 他笑。 是他了。 “沈培告诉你我在医院?” “沈培?”他一点概念都没有,“我不认识沈培。” 沈培显然忘了整件事。 祖斐奇问:“那你如何知道我在这里?” “我关心你的膝盖,打电话到贵公司,他们告诉我,你来这里动手术。” “你知道我工作地点?”祖斐不记得与他说起过。 他微笑。 祖斐脸上全是问号。 他不好意思地说:“你留下电话给医务所,我记了下来。” 可见要找,总找得到。 祝郑两位先生,何必借口多多。 祖斐沉默下来。 小小的病房,气氛有点不一样,祖斐胸中的棉花被另一种感觉代替。 祖斐并不是轻骨头,她一向算得端庄,断然不肯因异性偶尔兴至的青睐而浑身酥软。 但这位靳怀刚先生抽空到来探访,意思是否与行为一致呢? 祖斐很久没有玩这种猜谜游戏,也不欲重拾旧欢,她决定大方而轻松地享受这段友谊,不去故意讨好任何人。 只听得靳怀刚问:“几时出院?” “后天。” “有没有人接你?” “同事已经答应送我回家。” 祖斐取过手袋,取出她的名片,递给他,上面有住宅电话。 他看仔细了,将之珍藏,然后说:“听说广告这行不易为。” 祖斐点点头,心中好奇,“靳先生,你做哪一行?” 他一怔,随即微笑。 祖斐自觉孟浪,人家不说,就是不便透露,现在可尴尬了。 刚想顾左右言他,他却说:“我从事写作。” 祖斐睁大眼睛,冲口而出:“靳先生是位作家。” “不不不,不敢当,”他急起来,“我是新人,还在尝试阶段。” 这样谦逊,可见不是靳一刚,真是难得。 祖斐从来不认识专事写作的人,有点兴奋,有很多问题放在心里,不好意思提出来。 靳怀刚微笑,“我知道你要问什么。” “啊,猜猜看。” “怎么会想得到那么多题材!” 这正是祖斐的第一个问题,一听,不禁大笑起来。 护士闻声进来。 她打量一下情况,和蔼地说:“朋友来看你了,但刚刚动完手术,最忌兴奋过度。这位先生,再说十分钟就让病人休息好不好?” 祖斐完全不想靳怀刚走。 护士才退出去,他便站起来,“我太自私,忘记你要静养,一说没完没了。” “靳先生,你一定要告诉我题材从何而来。” “我比较注重体验生活,以及资料搜集。” “一定要让我拜读你的作品。” 靳微微欠身,文质彬彬之态显露,祖斐十分欣赏。 看护又回来,站在房门口,敲两下门。靳怀刚轻轻说:“我明日再来。” 他步伐轻松地离去。 看护把祖斐扶上床,替她盖好被褥,幽默地问:“还叫不叫上帝接你回去?活着还是好吧?” 祖斐张大嘴,难为情得巴不得有个地洞可以钻进去。 她用被褥盖住头,直至看护离去,才放下心来。 许久没有人把她当小孩看待,祖斐自幼老成持重,在更年轻的时候也没有享受过这种特权,异性开头被她的端庄所吸引,随后就觉得她少一分娇嗔,起码郑博文就如此埋怨过。 他同沈培说,祖斐像童子军,一是一,二是二,日行一善,没有太多女人味道。 沈培十分光火,当时斥责郑博文:“这是你自己没有办法,你不像男子汉,叫她如何放心对你撒娇?” 郑博文碰了一鼻子灰。 后来祖斐与他分了手,沈培才把这事告诉她。 祖斐并没有抗议。 不少男人希望美丽温柔的女性为他们吃苦,不问酬劳心无旁骛地挨一辈子,郑博文有权嫌她硬邦邦。 他不满意她,她也是,所以才洽议和平分手,另谋出路。 嘴巴在他身上,他要到处申诉,也是他的自由,不过一个人的谈吐反映他的人格,后果自负。 话虽这么说,祖斐不是不唏嘘的,痕迹斑斑,也很难再有机会重头开始了吧,连她自己都有点意兴阑珊。 祖斐觉得累,睡着了,鼻端尽是铃兰芬芳。 做了一个奇梦,看见一对对孪生儿,都是大眼睛,好笑容,乖得不得了,伸出胖胖小手臂示意她抱。 祖斐不禁叫出来:“谁家孩子这么可爱。”双手像抱洋娃娃似拥起四五个。 只听得有人说:“方祖斐,这都是你的亲生孩子啊。” 祖斐在梦中,恍惚一想,可不是,不禁乐开了花,紧紧抱住那些婴孩。 “祖斐,你做梦了,祖斐。” 她睁大眼睛,看到沈培的脸。 “祖斐,醒醒。” 祖斐撑起身子。 “大姐刚刚来过,见你睡了,没叫醒你。” 祖斐点点头。 “我昨天实在抽不出空来。” 祖斐又点点头。 “觉得怎么样?” “沈培,我此生不再能怀孩子。”祖斐用手掩住面孔。 沈培叹口气,“人总是这样,得不到的永远是最好的。” 病房中静寂一会儿。 “祝志新有没有来看你?” 祖斐说:“给我喝一口水。” “那么,郑博文当然也没有出现?” 第5章 “在水中加一点葡萄糖,许久没有尝到甜头。” 沈培问:“这小盆铃兰从何而来,闻了精神一振。” 祖斐微笑,“还说呢。” “嘿,笑得这么鬼祟,说,什么人的礼物?” “你忘却替我打电话给靳先生。” “哎呀呀,”沈培拍一下手,“我忘得一干二净,对不起对不起,明天一早我一定打过去。” “不用了。” “他来过了?这花,啊,原来如此。噫,是好消息/ 祖斐低下头,“为什么要这样高兴,值得吗,不幼稚吗?” “啐,得快活时且快活,谁有空将每一样事都深入研究。” “说得也是。” “把你在办公室里的潇洒手段施展一两分出来,包管受用不尽。” “那怎么同。” 沈培没好气地白她一眼。 祖斐问:“你认不认得作家?” “写文章的作家?” 祖斐点点头。 “业余的认识好几位,在报上都有专栏框框。” “专业写作,你看怎么样?” 沈培灵光一闪,“靳先生是作家?” “是/ “收入不大稳定吧?”沈培也很不肯定。 “性情会不会与众不同?” “你说呢?” “我觉得他不错。” “那就行了,这就是经济独立的好处,不必担心生活,择友范围宽阔。” 祖斐不出声,凭直觉看得出靳怀刚的环境不错,社会繁荣,文人的生活恐怕不会差到哪里去。 但沈培没信心,“祖斐,先做朋友再说,彼此了解清楚未迟,你已不是十六七八岁,要为未来打算。” 祖斐微笑地看她一眼,“多亏你逆耳的忠言,否则我明日就出去与靳先生同居。” 沈培气结,“同你这种人做朋友,刻骨铭心,没齿难忘。” “噫,外头有许多烂头蟀,吃你一碗面即时报你知遇之恩:你的人最好,你的屁最香,切莫迟疑,快去结交。” 沈培站起来,“方祖斐,我看你现时即可出院,你一点事都没有,大姐白操心一场。” “沈培,沈培,”祖斐拉住她,“你看不得我一点高兴嘛?” “姐姐,你不能把快乐寄托在我的痛苦上呀。” 祖斐握着她的手边笑边摇。 沈培静了一会儿,“也罢,只要你喜欢,同居就同居。” 祖斐说:“谣言就是这样来的,沈培都说方祖斐已与人同居。” “不,应该是‘方祖斐已与名作家共赋同居之好’。” 祖斐问:“哪个名作家?” 沈培吐吐舌头,“真正名牌没有几个,倪匡是其中之一。” “要死快哉,越说越不像话。”祖斐大笑。 “谁叫他们是名人,姓名不得不给人家嚼舌根。” 祖斐说:“我不能再笑了,你请回吧。” “明天我不行,后天下午来接你出院。” “再见。” 走到房门口,沈培又转头,“祖斐,本市没有姓靳的名作家。” “也许人家用笔名。” 沈培沉吟,“我去打听打听。” “沈培,不用了。” 沈培看她一眼,“我明白。” 祖斐看着她离去。 是非太多,流言甚劲,万万不能靠一双耳朵误信人言,要靠双眼观察。 第二天,祖斐用手接了一点点水,洒向那盆铃兰。 花香渐浓,小小蓓蕾光洁精致,像假的一样。 真可悲,太好了就似假的,真的非有暇疵不可。 医生检查过后,说几句使祖斐宽心的话。 祖斐也愿意相信这已是不幸中之大幸。 中午时分,祖斐看起历史小说来,十分着迷,心想不知靳怀刚写的是何等样的作品。 相由心生,那样的人,无论如何不会写出猥琐的文字来吧? “妈妈。”祖斐一呆。 谁叫妈妈?她苦笑,别开玩笑。 转过头,看到房门口站着一个小小人儿,刚学会走路模样,伸展两只胖胖手臂平衡身体,看着房内人笑,一边叫妈妈。 “哎呀,”祖斐蹲下来,“你怎么流浪到这里来,我不是你的妈妈。” 小孩一步一步谨慎地朝她走来。 祖斐紧张极了,如何应付呢?干脆诈癫纳福,一把拥在怀中算了。 这时她听见有人呼叫:“宝宝,宝宝。” 那孩儿听见,迟疑一下,停住脚步,身体晃两晃,转身,又向走廊走去,动作机械化,祖斐看在眼内,大笑起来。 他的真母亲抱起他,朝祖斐歉意地点点头,离去。 这就是小说家笔下所谓偶遇了。祖斐惆怅地想,她与婴儿的缘分,止于此。 “祖斐。” “噫,你好。” 靳怀刚穿着一套藏青色西装,雪白衬衫,精神奕奕。 这正是祖斐最喜欢的两种颜色。 较早些时候,祖斐热爱换新装,大包大包买回来,天天不同款式。 结果一日她听见母亲同亲戚说:“祖斐穿那么多衣服,最好看最神气还是那套校服。” 之后她思想便有点搞通,一日比一日更走近整洁庄重的作风。 “今日精神好得多。” 祖斐停下神来,“靳先生倒是抽得出空来。” 他微笑。 “真没想到小小几个花蕾便能制造一室清香。” 靳怀刚答:“我们那里盛产白色香花。” 祖斐抬起眼睛,“你们那里?” “啊。”他一怔,“是。” “靳先生是华侨吧?” 他点点头。 写作、种花、阅读,多么悠闲高雅的生活,祖斐任由想像力不切实际地飞到老远老远。 “没想到你喜欢花,改日我再替你带来。” 祖斐笑,“我还以为今日会有缘一睹大作。” 靳怀刚想一想,看着祖斐说:“只怕你一看拙作会吓一跳。” 他说得有点认真,祖斐不禁担起心来,他到底写什么? 幸亏他又说下去:“我比较专长写报告性文字,甚为枯燥。” “不是写小说吗?” “小说也有很多种。” “爱情小说?” 靳怀刚笑,“当然,小说中少不了这个元素,” “我一直佩服搞创作的人。” 靳怀刚又笑,“不外是一份职业罢了,不过我们那里的社会风气较你们更重视艺术。” 祖斐听在耳中,颇有同感,“本市颇有急功近利作风,艺术家地位不高,你们那里当然不同。”她假设他来自北美洲。 靳怀刚转变话题,“看我带来什么。” “什么?” 他提起公事包,打开来,像变戏法似地取出葡萄酒与水果沙津。 祖斐正中下怀,启然毫无顾忌地吞一口涎沫。 她心中大惑不解,食物固然鲜美吸引,但还不是主因。她觉得靳怀刚叫她松弛开怀,她可以放心率意而为,她不用防他、怕他、忌他,他不会笑她。 女性的第六感一向可靠,就在这一刹那,祖斐对他又增一分好感。 他还备有杯子,开了瓶塞,斟出酒来,递给祖斐。 祖斐轻轻啜一口,那葡萄酒滑入她喉咙,香甜醉,使她惊为天酒。 不禁失声,“这是什么酒,国色天香。” 靳怀刚笑,“祖斐,没想到你是刘伶。” “再给我一点,告诉我在什么地方买,我抬两箱到周国瑾家去,下个月就升职。” 靳怀刚再替她斟半杯,“不能多喝。” 祖斐发觉酒瓶上商标纸已经撕下。 “这是什么地方产品?” 靳怀刚答:“我也是刚刚收到。” “我不相信加州那帕谷有这样子的酒。” 靳怀刚只是笑。 祖斐又品尝一口,觉得只有传说中仙子喝的花蜜才配有这种滋味。 同靳怀刚做朋友仿佛有百利而无一弊。 “谢谢你。”祖斐说。 “为什么这样客气呢,否则要朋友来干什么呢?” 祖斐许久没有结交朋友。她所认识的人,全是办公室里的同事,一起做事,一起娱乐,惨过结婚;靳怀刚像是一口新鲜空气。 他替她把食物放在茶几的抽屉里,祖斐知道他要告辞了,异常不舍得,心中吃惊,这往往是劫数的开始,对任何事任何人发生眷恋爱慕都不是好事,星星之火,可以燎原,若不小心处理,恐怕不可收拾。 祖斐定一定神。 靳怀刚说:“不走护士又要来赶。” 祖斐微笑着目送他出去。 她走到浴室,看到镜子里的她。 头发如胶如漆,早该好好搓洗。面色苍白,双眼无神,衣冠不整,拖拖拉拉。她颓然坐下,偏偏在这种情形下认识靳怀刚,怎么给他一个好印象呢,以后再打扮都于事无补。 祖斐消极地拿起小说,埋头看下去。 她喜欢看小说,时常选读光明面的故事,她向往真善美,故意回避详尽描述人类兽行的作品,以免胸口作闷。 本来这间白色病房足以使她度日如年,但因为靳某的缘故,祖斐倒不觉得闷。 这不是一段平凡的邂逅,靳怀刚可供发掘之处甚多,祖斐对他非常非常有兴趣。 看护进来的时候,发觉祖斐已经睡着,一本书落在地上,她替她拾起书,掩上门离去。 睡了三日,也睡足了,祖斐清晨起床,到处溜达。 医院里的阿妈推着手车经过,隔层上密密麻麻放着一只只洗净的玻璃奶瓶,矮矮胖胖,瓶身碰瓶身,一路上发出铮铮响声;另一只篮子里盛满橡皮瓶嘴。 第6章 阿妈喜气洋洋地将车子往育婴间推去。诚然,她的确正在进行一项神圣的任务。 医院中最愉快是这层楼,但祖斐觉得它是伤心地。 医生十分满意她的情况,待会计室开门,祖斐去办了出院手续。 她拨电话给沈培,秘书答:“沈小姐出外开会。” 这倒是意外,“沈小姐几时走的,什么时候回来?” “明天上午才回公司。” 沈培放下电话,公事比私事重要,看样子不会来接她。 祖斐收拾杂物,一部计程车,回了家。 这样磊落以及懂得照顾自己,想来是有一点点凄凉的。 祖斐最羡慕那仲长得漂亮的太太,稍微碰到麻烦,便扭着丈夫啾啾啾地诉说不停,娇嗲十分……环境并没有如此造就她。 不过一进家门,祖斐也就满足了,一室阳光,窗明几净,女佣并无偷工减料,迎上来问要不要喝鸡汤,现炖了在那里。 第三章 (更新时间:2006-04-1211:04:19) 祖斐瘫在沙发上,这几年为工作虽然似一只大猢狲满山跑,到底也换回若干酬劳。 她赚取得自己的窝。 屋里有她熟悉的味道,想起来了,祖斐把那盆铃兰小心翼翼捧出,犹疑起来,应该放在什么地方,它受不受阳光?爱惜地搁在茶几上,花茎上还有十来个嘟噜,过两日都会开出来。 打点妥善,祖斐忍不住,到浴室去好好洗一个头。 裹毛巾的时候着实吁出一口气,只觉轻松,大量洒上香水,披上浴袍,走出客厅。 喝一口鸡汤,祖斐自觉与新人一样。 佣人进来报告:“小姐,有人送花上来。” 祖斐喜不自禁,想到老靳,老靳就到。 她忙亲自启门,果然是他,手里捧着一大盆花,朵朵碗口大,洁白如雪,香气扑鼻,形状如一支支喇叭。 祖斐伸手接过,迎他进屋,“欢迎欢迎。” 靳怀刚永远精神奕奕,神清气朗。女佣斟茶给他,他都觉得不好意思,儒雅地道谢。 祖斐问:“要不要喝碗汤?” 他看一看,只说:“我是素食者。” 啊,祖斐想,难道这股与众不同的气质就由此而来? 她笑说:“你的花都栽在盆里。” 靳怀刚答:“切割下来,就失去生命。” 祖斐觉得他有趣,颇为执著某一类事,可见艺术家自成一国,有他们的脾气,靳氏也不例外。 很明显,靳怀刚尊重热爱生命,一株草一朵花都受到呵护。 当下他笑说,“在家千日好。” “真的,越来越怕出差,越来越怕旅行。” 这话仿佛说到他心坎里去,马上有反应:“我也是。” 祖斐问:“莫非你到本市来做研究,也是出差的一种?” 他点点头。 “你没有家庭吧?” “我单身。” 祖斐放下一颗心,忍都忍不住,双手抱着膝头,笑吟吟,“一个人比较容易习惯新地方,靳先生没回来有多久了?” 靳怀刚说:“我还是第一次来。” 原来在外国出生,是第二代侨民。 “要在我们这里逗留一段日子吧?” “两年合同。” 看样子他不似用中文写作,难怪沈培说她不知道有姓靳的作家。 祖斐不好意思再三发问。 他却说:“这个绿茶很好。” 口气像外国人,也难怪。 “你觉得我们这里如何?” 靳怀刚看祖斐一眼,欲语还休,显然没有太多好评。 祖斐忽然维护起本家来,“你若自乡镇来,当然嫌这里挤。” 不料靳怀刚眨眨眼,承认:“我确是乡下人,平日爱种花养鱼。” 祖斐只得笑了。 “几时请你到舍下便饭。” “还有没有先头那样的葡萄酒?” “有。” “一言为定/ “你休息吧。” 祖斐送他出去,经过走廊电话机旁,他看到自己的名片。 靳怀刚说:“我以为你早已丢掉。”非常惊喜。 祖斐只是笑。 “为什么不拨电话给我?” 祖斐说:“只怕冒昧。” 靳怀刚温柔地看着她,“你们之中,你是内向的一个。” 祖斐一时没有听懂。 也不是第一次了,靳怀刚说的话,要费一阵思量才可以了解,这,也许亦是文人的特色。 他在大门前迟疑一阵,祖斐耐心等他有什么话要说,但没有,他离去。 祖斐回到沙发上,拥住一只座垫,看着盛放的花出神。 门铃复响,祖斐抬起头来。他忘了什么?连忙站起。 进门来的却是郑博文先生。 祖斐连想都没有想,即刻坐下,恕不热烈招待。 郑博文一路挥着手一路说:“祖斐,唱盘怎么可以放在阳光下,果然不出所料,崩溃下来,我一看就知道不对劲,还有,我找不到遥控器。” 他一屁股坐在祖斐对面,熟络得……也就是像祖斐的前任未婚夫。 祖斐惊奇地看着他,要责人,不如责己。 就是这个人,就是他?不可思议,竟同这样的一个人订了婚,还差点去领取婚姻牌照。 郑博文心情甚佳,完全知道他要的是什么,轻轻晃动其中一条腿,等祖斐给他答案。 祖斐细细打量他,原来到今日,她才第一次看清楚他。 郑博文被祖斐瞪着看,喜不自禁。他一向认为自己活泼、时髦、能干、能做能玩,要人有人,要才有才,文凭、家庭、品味,他全有,难怪分了手,方祖斐还那么欣赏他,目光离不开他。 郑博文当然不晓得祖斐心里在怪叫:这么肤浅,这么轻佻,如此自私虚荣,相由心生,引致外形浮躁、动作猥琐。 幸亏,幸亏解除了婚约,祖斐额角冒出汗来。 太惊险了。 郑博文见祖斐出神,更加沾沾自喜,作一个潇洒的手势,“祖斐,那只遥控器呢?” “啊,我去拿。” 祖斐在书房找到它,取出给郑博文。 老郑正伸手去掐花。 祖斐大叫:“住手!” 郑博文愕然抬头缩手。 祖斐厌恶地喝问:“你想干什么?” 郑博文不悦,“我见这花好看,想摘一朵别襟上。” “花是给你装饰西装领子的吗?” “喂,一朵花而已,有什么大不了?” 祖斐不想与他多说,两个人的价值观念,相差十万八千个光年,她大步踏到门口,拉开门,把遥控器塞进他口袋,说:“再见。”她把他推出去。 郑博文只觉一阵凉风,大门已经关上,颜面无存。 他僵了一会儿,搜索枯肠,终于悟到真理,“女人。”他说。 下了台阶,他离去,发誓以后不上方家的门。 郑博文走了以后,祖斐也不知为什么发那么大脾气。 是为了在他身上白白浪费宝贵的岁月而愤怒吧? 她检查过花朵,已经被郑博文掐了指甲印在茎上,益发生气。 客似云来。 沈培一叠声道歉,放下公事包与手袋,立刻问:“这是什么花?” “我也不知道。”祖斐很困惑。 沈培深呼吸,“香气令人精神一振,咦,似乎有药疗作用,我从来没有见过这种花。” 平时收的花,不外是玫瑰丁香之类。 “有点薄荷味,你发觉没有,使空气清新。” 祖斐点点头。 “那位靳先生在什么地方找来各种奇花异卉?”沈培诧异。 祖斐没有答案。 “看样子追求术也日新月异,婚后没有出来走,我落伍了。” 祖斐顾左右说:“你看我,恢复得多快。” 沈培端详她,“是,气色同好人一样,人逢喜事,果然不同。” “你说什么?” “人总得有个可靠的伴侣,咱们不愁穿不愁吃,最怕落单。” “我明白了。” “我说话可像个老太太?” “不要紧,我耳朵很舒服。” “那两位从头到尾没来看你?” “我给你去斟杯茶。” 沈培鉴颜辨色,不再问下去。 她希望祖斐这次可以争口气。 她放下杯子,“我有事先走一步,你如果闷,打电话到公司来。” 祖斐知道她时间紧凑,一档接一档。 “那一大包小说足够你看一个星期。” “谢谢你。” 沈培一阵风似吹走。 祖斐默默在露台坐一会儿,天色也就暗下来。 女佣一走,屋里只剩她一个人。 隔很久很久,她都没有去开灯,想找靳怀刚谈谈,又觉得过分,数小时之前,他才来过。 百无聊赖,回到房间,也就胡乱睡下。 祖斐想把真相告诉靳怀刚,对将来毫无牵涉的事可以让它永远埋藏,但这次手术对未来岁月有太大的影响。 怎么开口? 现阶段还嫌早一点,十划没有一撇,就讨论生育问题,吓死人。 骨子里,祖斐是个老式人。 那盆雪白的喇叭花在晚上越发馥郁,香气直透进房去,使祖斐眼目清凉,心旷神怡,公寓中空气如经过滤,清如水晶。 祖斐再见到靳怀刚,立即问:“这花叫什么,实在可爱。” 靳怀刚但笑不语。 “是你种植的?” 他点点头,“适合此处土壤生长的,只得几种。” “没想到你是专家。” 第7章 靳怀刚说:“很多时候想家,便栽培带来的植物种子。” 他始终没有说出侨居在哪一个国家。 异性接触,最不舒服是这个探讨阶段。 “交通那么方便,来来回回不成问题,莫非工作真的那么吃重?” 靳怀刚答:“上司不批准。” 一谈到个人背景,他便显得神秘,无独有偶,祖斐也不爱说她的过去,两个人都像决心从头开始。 靳怀刚有点忧郁,“偶尔半夜醒来,不知是他乡还是故乡。” 祖斐点点头,“有一句词,叫梦里不知身是客。” 准知靳怀刚大吃一惊,细细咀嚼起这一句话来。 祖斐十分意外,靳并不是疯狂科学家,他应当听过这句词。 这个时候,祖斐几乎百分之百肯定靳怀刚不是中文作家。 他跟祖斐说:“与我一起特派在这里工作的一组人,包括程教授在内,我想介绍给你认识。” 祖斐立刻说:“这是我的荣幸。” “那我去安排。” “你们一共几个人出来工作。” “连他们的家眷,一共二十五人。” “那已经是一个研究所了。” “可不是。”靳怀刚笑。 “就像我们公司一样,同事间亦师亦友,感情很好。” “我与程教授夫妇特别谈得来。” “程家有孩子吗?” “女儿带了来,儿子太小,留老家让长辈照顾。” 祖斐听着这种家常琐事,居然感到兴趣,可见谈话内容并不重要,什么人说那番话才是正经。 开头的几天,祖斐不习惯放假,心慌慌的,有犯罪感,好像一整天不劳而活,白浪费了光阴。到今天,她又不想去上班了,精神已经松弛下来,难以想象往日清晨如何穿戴整齐了八时半坐在办公室。 这几日到了十一点她还在唉声叹气打呵欠,可见由俭入奢最最容易不过。 她羡慕靳怀刚的自由工作,没有固定办公时间,不必搞人事关系,按着天分,把事情做好交出去即可。 靳怀刚笑:“也不是这么简单的。” 能够出门的时候,祖斐就做了他的客人。 车子驶往郊外,一列住宅区十来间平房,前后花园,十分清雅。 祖斐也有朋友喜欢住郊区,环境不过尔尔,交通上的烦恼抵不过略为新鲜的空气。但这次祖斐一下车就觉得不一样,这个角落与众不同。 初夏的明媚在此间尽显颜色,简单似小学课本上形容的一般:乌语花香,薰风微送。 祖斐迷惑地转一个身,看着一群不知名的蓝色小鸟在树梢掠过。 只听得靳怀刚说:“这是我们的宿舍,那边是办公室与实验室。”他指一指山坡另一边。 祖斐深呼吸一下,只觉心胸舒畅,许久没有如此开怀。 靳怀刚把她带到第四间平房,“我的家。” 祖斐呆住,屋子外型很普通,但前院种满各类白色的花,有大有小,有些攀藤,有些附墙壁上,引得蜜蜂嗡嗡飞舞,城市人早与大自然脱节,祖斐不相信此情此景是真的,她像是踏进狄斯尼乐园其中一个机关。 她的心境忽而宁静下来,说不出的舒服。 “喜欢吗?”靳怀刚微笑问。 祖斐脱口而出:“《桃花源记》。” “什么?” 祖斐不信他不知这个典故,刚欲发问,被一阵铃声扰乱。 有两个孩子骑着脚踏车过来,一边按着铃叫靳叔叔。 脚踏车驶近,孩子跳下来,祖斐看到把手上那只银铃有英雄牌字样,不禁大乐,她清楚地记得,小时候有过同样的玩意儿。 孩子们纠缠一会儿离去,祖斐已爱上这自成一角的小镇。 “后园种蔬果,过来看。” 祖斐受不了这样的引诱,立刻跟过去。 隔壁人家在后园晾出雪白的床单,在微风中鼓蓬,衬得天空更蓝,草地更绿, 祖斐停住脚步。 慢着,这究竟是什么地方? 像外国小城住宅的后园?不不不,宁静与呆滞有很大很大的分别。 祖斐刚在思索恰当的形容词,听到有人叫靳怀刚。 “程太太,”靳怀刚连忙介绍,“这是我提过的方祖斐。” 祖斐连忙恭敬地叫一声:“程太太。” 她没有得到回音。 程太太错愕地看着她,隔了一会儿,才定下神来,友善地笑一笑,“方小姐,怀刚不只提过你一次了。” 祖斐只是笑。 虽然她对程太太刚才的态度有点纳罕,但自心里喜欢她,程太太端庄和蔼漂亮,又有一股亲切稳重。 “怀刚,教授有话跟你说。” “我一会儿过来。” 靳怀刚挽起祖斐的手臂,领她继续参观。 小小的果园井井有条,祖斐住院的时候已经吃过靳怀刚做的水果沙律,只见他拿着一只玻璃盘,这里采一点,那里采一点,一下子满满一盘胭脂色的莓子,大大小小,一时叫不出名字来,祖斐已忍不住要染指。 她取笑他,“你根本毋需上街买菜,反正吃素。” 靳怀刚说:“给你猜中了。” 室内光线很好,陈设极之简单,一套宽大的沙发,两只茶几,祖斐也不同他客气,舒服地对着长窗坐下,只觉室外绿荫直映入室内,非常舒服。 靳怀刚斟出葡萄酒来。 祖斐忍不住问:“那一日,贸贸然,何故请我喝酒?” 靳怀刚想一想说:“那日我就坐在你隔壁一桌,见你情绪低落,想给你一点鼓舞。” 祖斐微笑,“那瓶酒虽也不错,与你的秘酿相比,可还差一大截。” 靳怀刚与她碰杯,祖斐不禁吟道:“此酒只应天上有。” 他洗净了水果,放在祖斐面前。 自从认识第一天以来,他就待祖斐如上宾,处处照奇*书*电&子^书顾祖斐的需要,自发自觉自动看护她,令她高兴是他至大的任务。 祖斐低落的自信及情绪因此节节上升。 祖斐刚要说话,听到一声咳嗽,只见靳怀刚站起来。 自长窗进来的是一位中年人,两鬓微白,气宇轩昂,祖斐暗暗称奇,这是怎么一回事,靳怀刚的朋友,居然个个人才出众,可能不是巧合,也许经过严格挑选,才派出国服务,无巧不成书,又都是华裔,真值得兴奋。 只见中年人向祖斐欠欠身,“我是程作则。” “程教授。” 他立即抗议,“叫老程得了。” 祖斐笑,“岂敢岂敢。” 程作则和煦地打量祖斐,轻轻说:“怪不得,怀刚。” 祖斐问:“啊?” 程作则呵呵笑,“怀刚你好好招呼祖斐。” 只见靳怀刚暗暗松了一口气。 祖斐都看在眼内。 父母不在本市,教授兼上司也算得是长辈,让他过目,祖斐就过了关。 看样子程教授不反对他俩来往。 没想到靳怀刚还有老派作风,祖斐觉得温馨。 在这上下,靳怀刚无论做些什么,祖斐都觉可爱。 祖斐无法控制喜孜孜心念。 “我还有点事,”程作则站起来,“怀刚,你到处同祖斐逛逛,免她生闷。” “自然。” 他送程氏出去。 祖斐一个人坐在客厅里。 她没听到程教授轻轻责备学生:“你怎么把她带迸这里来。” 怀刚低下头。 程氏叹口气,“也真难说。” 怀刚仍然沉默。 “生活确是寂寞。” “不,”怀刚开口,“不是因为这个缘故,祖斐实在是个好女子。” “你知道上头不会批准。” 靳怀刚倔强地说:“总会有例外。” “怀刚,我可以老实同你说,这是没有可能的。” 怀刚默然。 “你连我这一关都过不了。”程作则老实不客气地说。 “教授——” “不过既然把她带来了,让我们做个好主人,别叫她起疑心,怀刚,过了今天,你得设法疏远她。” 靳怀刚黯然。 程作则叹口气,推开门,出去。 一方面祖斐也怀心事。 她坐在沙发上没有转换过姿势,一直忐忑地想,会不会就是他呢,会不会就是靳怀刚? 她内心有点痛苦,没想过到今日还要经历这样可怕的考验,越是渴望,越是逼切,精神也愈加紧张。 她站起来,深深吸一口气,走到窗口,攀藤的枝叶差些没探进窗来,藤上结着小小厚肉,形状可爱的累累白花,祖斐伸手把它捧到鼻端,嗅两下,陶醉地松弛下来。 何必把烦恼与私欲带到这里来,且享受了再说。 祖斐听见脚步声,转过头来。 她对靳怀刚说:“程氏夫妇真是一对璧人。” 怀刚点点头,“程教授的学术成就是公认的。” 祖斐不由得怪自己孤陋寡闻,“他做哪方面的研究?” “生物。” 祖斐讶异,“那同文艺创作有什么关系?” “他是我们这里的总帅,凡是参加这一次研究工作的成员,不论哪一行哪一业,都可以说是他的学生,自愿同来的,还有机械工程人员及园艺专家。” 祖斐觉得他们的计划庞大,其中也许包含不少机密,况且,说给她听,她也不会明白。 “你喜欢我们这里?” 祖斐肯定地点点头。 靳怀刚很高兴,“对这环境,我们是花了点心血的。” 祖斐说:“可见上头想你们好好工作。” 第8章 “是/ 祖斐问:“你不让我参观你的书房?” “我的工作间非常简陋。” 祖斐笑,他老是这样谦逊。 “来/ 靳怀刚带她到书房。 出乎祖斐意料之外,书房里一本书都没有,宽大、空旷,光线柔和,一张大大的桌子,几张椅子,更像一间会议室。 唯一不同的是,书桌对面一只高大的架子上,放着数具电脑及其附件。 “你在这里写作?” “天天工作五小时以上。” “为什么没有纸笔?” “都记录在电脑里。” “中文还是外文?” “外文。” 祖斐早已猜到。 “方便的时候,让我看看你写些什么。” 靳怀刚只是笑,他似乎没有见人送书的习惯。 祖斐四周围打量一下,陈设这么简单的一间大房间,为什么会令她精神一振? 有时晚上睡足了,心情好,工作进度顺利,也会有类似的感觉。 祖斐顿悟,“这间房的空气经过特别调节是不是?” 靳怀刚讶异,“你真聪明。” “加了些什么进去?我忽然觉得意志力特强,攻无不克,战无不胜,打得死老虎。” 靳怀刚大笑,“不过是空气清新剂而已,工作间这一份经过特别设计,令人精神集中,倦意全消。” “有这样好的东西,老天,别让周国瑾知道。” “你们吸烟叶也是同样道理。” 祖斐转过头来,“你们之中,没有人吸烟?” 靳怀刚一怔,即时说:“全部戒掉了。” 祖斐不疑有他,钦佩地说:“贵公司的设备好不先进。” 靳怀刚忽然透露心声:“但是生活真正沉闷。” 祖斐诧异,“有那样好的酒,何闷之有?” “一人独饮,如何不闷。” 祖斐低头一想,当然明白他的意思。 怀刚脸上露出一丝向往,“你们的岁月才多彩多姿呢。” 祖斐笑,“你最爱分彼此,你们我们不绝于口,东西两半球不至于相差那么远吧,诚然,这里的夜生活著名灿烂,但是我习惯晚上九时半休息,说真话,恐怕没有人比我更闷。” “但是,你有选择。” 祖斐不明白,“有谁不让你出来玩?”她笑,“你又没有家室,工作不见得忙成那样。” 怀刚不出声,过一会儿他说:“我怕遇到伤害。” 祖斐总算弄懂了,或者,他遭遇过感情上的失意。 接着,他像是试探她,“你不觉得此处枯燥?” 祖斐忍不住说:“地球上很多正常的人都是这样生活的。” 她愿意一直与怀刚聊下去,彼此得到更多的了解。 “你需要休息,我送你回去。” 祖斐只得点点头。 靳怀刚好像有心事。 走到门口,祖斐问:“这些花,到底叫什么名字?” “送到你家去的,叫天使的号角。” 啊,祖斐动容。 一路上,他们再没有遇到邻居。 车子离开郊外,驶进公路回市区,忽然之间满天阴霾,空气潮湿闷郁,下起雨来,交通挤塞,人心烦躁。 祖斐说:“奇怪,与刚才的环境相比,仿佛有天渊之别。” 可以夸张地说,根本不同一个世界。 到家的时候,祖斐的确有点累了。 怀刚在门口与她道别。 他忽然握住祖斐的手,放到唇边,飞快地亲吻一下,然后转身离去。 祖斐呆立门口,半晌动弹不得,手心有一小块皮肤凉凉的,刚才同时感觉到发根的粗糙及嘴唇的柔软,令祖斐震荡的却是她自己那份少女般情怀,鼻子无故发酸,背脊靠着墙壁,不想动弹。 过了不知多久,她才自手袋中摸出锁匙开门,旋半晌,不见动静,才发觉用错写字间锁匙,连忙定下神来,用那把正确的门匙。 她扔下手袋,动也不想动,躺在沙发里,只觉得公寓里杂物过多,空气太浊,十分不对劲,而那盆铃兰,已经凋谢。 祖斐十分心痛,再去看天使的号角,也有一半枯萎,想是水土不服,看样子要还给怀刚打理。 傍晚雨点密而急,祖斐翻着小说,有种小楼一夜听夏雨的感觉。 第二天,她等怀刚与她联络,周国瑾的电话先到,怕她闷,问她要不要出来。 祖斐决定等一等怀刚,把约会定在下午三点半。 中午过后,怀刚没有令她失望,告诉她一整天都要赶工夫,黄昏再同她联络。 祖斐心安理得回公司一转。 周国瑾见到她,一怔,“祖斐你红光满面哪像是病人?” 沈培吐吐舌头,有一句话想说,但勉强忍住。 祖斐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沈培想说的,不过是回光返照四个字,祖斐狠狠白她一眼,沈培做一个鬼脸。 一到公司,祖斐的心就定了,从前,这大家庭是她生活的全部。 周国瑾说:“祖斐,一会儿我介绍一个人给你认识。” “谁?” “祖斐,这个人,你一定喜欢见。”沈培说。 这会是谁?别又是祝志新,要不,就是郑博文。 祖斐倒足胃口,故不搭腔。 沈培知道她会错意,赶到她耳边,悄悄说了个名字。 祖斐顿时改观,惊喜地问:“他怎么会到这里来?” 沈培答:“与我们签合同,替我们拍广告。” 祖斐懊恼地说:“你看,几天不上班,马上脱节。” 沈培说:“大姐知道你崇拜他,今天特地叫你出来见世面。” 周国瑾转过头来笑,“你不是一直迷他的科幻小说?” “大姐对我真好,”祖斐腼腆地笑,“把我当孩子似的。” 周国瑾拍拍她的肩膀,“公事完毕,我过来叫你。” 这么多人千方百计要令她生活愉快,夫复何求。 第四章 (更新时间:2006-04-1211:04:19) 沈培拉祖斐到房间坐下,“发展迅速?”她问。 祖斐不想隐瞒好友,侧头想一想,“沈培,这算不算恋爱呢?” “怎么个说法?” “我居然不觉得痛苦,事情不会这样理想吧,一边享受一边恋爱。”可见祖斐前两次的经验是多么的坏。 沈培笑起来,“真的,我为你俩高兴,你们之间一点阻挠都没有。” 祖斐忍不住,笑意孕育在嘴边,渐渐荡漾到眉梢眼角。 “祝你成功。”沈培说。 在心智比较成熟,经济比较稳定的时候谈恋爱,心无旁骛,事半功倍,祖斐自觉太过幸运。 “他怎么会看上我?”然而终究有丁点儿患得患失。 沈培郑重地说:“祖斐,切莫妄自菲薄。” 祖斐苦苦地笑,“不能怪我,连郑博文都看轻我。” “老郑不适合你而已。” “他的条件比郑博文好得多了。” 沈培说:“他们都算是人才,祖斐,胜败乃兵家常事。” “幸亏有你开导我,现在我不想打仗,只想休战。” “放心,一结婚就万事皆休。” 祖斐笑起来。 “前一阵子真替你担心,整个人灰秃秃,吓坏人。” “真的,事情坏得不能再坏,就会转好。” 秘书进来,“方小姐,大姐请你。” 沈培站起来,“我们去见你的偶像。” 还没进会议室就听见一阵爽朗的笑声。 那位大作家见到祖斐,连忙握手,神情活泼诙谐天真。 大家坐定了,祖斐实在忍不住,问了她一直渴望问的问题:“请问:怎么会想得到那么多题材?” 大作家向她睐睐眼,“为生活啊为生活。” 祖斐知道他调侃她,不由得解嘲:“我有一个朋友,他也从事写作,他也不能回答这个问题。” 大作家“啊”一声,打量祖斐一下,轻轻说:“你那位朋友,是小蔡吧,小蔡的朋友最多。” “不,”祖斐意外,“他不姓蔡。” 不料大作家不信,“别瞒我啦,像你这样漂亮的小姐,难道还会看上小蔡以外的写作人?” 祖斐涨红面孔,“他姓靳。” “啊,”大作家一怔,“一时想不起行家中哪一位姓靳。” “他用外文写作。”祖斐解释。 “哦,那不算同道中人。” 祖斐还想说些倾慕之词,可是其他同事已经闻风而至,围住他,要求签名拍照,祖斐怕热闹,便悄悄退出会议室。 “怎么样,文如其人?”沈培问。 祖斐点点头。 “你那位靳先生呢,可也一样?”沈培笑问。 祖斐怔怔的,“我还没拜读过他的作品呢。” 沈培说:“这也好,免得喧宾夺主,先了解他为人再说。” 祖斐点点头。 “尤敏说过,她最庆幸的事,便是高先生从来没有看过她主演的影片。 “他爱她就可以了,管她是什么身份呢。” “就是呀,”沈培说,“也许靳先生名气不如倪匡,这不重要。” 祖斐抱怨,“不过是病了一场,你们就把我当稚儿。” 沈培说:“我看你还是回去休息,不然医生要骂死我们。” “真想销假上班。” “养好身子再说,你乘大姐的车回府吧。” 祖斐坐在司机驾驶的大房车后座,闭目养神。 车子在红绿灯前面停住,祖斐睁开眼来,马路隔壁一条线上有辆一模一样的车子。 第9章 祖斐一眼看到车上坐着的人是程作则教授,她欠一欠身子,这么巧。 程氏身边还有人,祖斐的心一跳,靳怀刚,是他。 两师徒似在讨论什么严肃的问题,眼睛看着前方。并没有发觉隔壁车上坐着祖斐。 祖斐微笑,这就叫做咫尺天涯了。 再留一会子神,祖斐心中暗暗吃惊,她从没见过靳怀刚脸上有这么沮丧的神情,而程作则的表情越发郑重。 他们在讨论什么? 祖斐不相信这是工作上的问题。 她有种摇下车窗的冲动,她想叫住靳怀刚,无论是什么,她愿意分担他的烦恼。 车子开动,他们那辆向右转弯,祖斐的车直驶。 祖斐惊疑,他们到底说些什么,她十分关怀靳怀刚。 祖斐不懂得读唇语,亦不是顺风耳,否则她当可以知道程作则对靳怀刚所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太危险了,为整个组织着想,以后不许再与方祖斐见面!” 到了家,祖斐犹自怔怔的,刚才车上所见一幕实在太过突儿,表面所见,靳怀刚像住在理想国内,由此可知,月亮永远还有不为人见的另一面。 无论是什么,靳怀刚懂得处理,他有足够的涵养及本领,没有解决不了的事情,工作不愉快,辞掉它好了。 祖斐把事情略作分析,比较安心。 靳怀刚一定会与她讨论这件事。 祖斐等他的电话,一直等到深夜,他没有打来。 祖斐默默等待,他的心情一定坏透,否则不会食言。 她考虑很久,终于取起电话,拨三五七八九。 那边讯号是连续不断的鸣声——祖斐愕然,拨到电话公司去查询。 接线生礼貌地答:“本市并无三五七八九这个号码。” 什么? 祖斐发呆。 不可能,靳怀刚不会作弄她,她要求接线生再查一次。接线生非常耐心,详细问了地区,向祖斐解释,那一带的电话,全部零字头。 祖斐不得不罢休。 放下电话听筒,她渐渐觉得蹊跷。 她根本没有办法找得到靳怀刚。 每一次都见他主动出现,她不知他地址,不明他身份,现在,连联络号码都是假的。 他到底是谁? 送来的两盘花已经枯萎,更加一点痕迹都没有。 沈培没有见过他,周国瑾没有见过他,没有人见过他。 靳怀刚不见了。 三日三夜,一点音讯都没有。 祖斐在家,度日如年。 她终于忍不住,掌握到一丝线索,走到第一次邂逅靳怀刚的茶座去。 领班过来招呼她。 祖斐开门见山问:“靳先生有没有来过?” 领班答:“许久不来了,那次请你喝过酒,就不再见他。方小姐,你也忙吧?” 祖斐坐下来,叫一客覆盆子冰淇淋。 这是什么意思呢,向不相干的人打听他的行踪? 一次约会后失踪消失的,不只靳怀刚一个人,祖斐见得多了,有什么稀奇,双方都未婚,他找人,她也在找人,看对了眼,一起出来座谈,话不投机,各散东西,又再开始寻觅。 他没有义务再来电,或者面对面说清楚:“看,方祖斐,我们到此为止。”不不不,全没必要,闻弦歌而知雅意,他不打算继续下去,便自动消失。 这是游戏的规律。 没有几局戏会导向一段美满的婚姻,祖斐这早晚也多多少少知道他并不是舞台上的高手。 她默默吃着冰淇淋。 只是……靳怀刚不像那种人。 祖斐哑然失笑,祝志新在开头的时候也不像,还有,郑博文在第一百次约会的时候才露出原形。 她深深叹口气,就让它这样结束吧。 只是,她一直感觉得到他非常喜欢她。 感觉算是什么呢,常常错。 靳怀刚不见得被人绑架,或有什么难言之隐,即使有,也不过是爱得不够。 祖斐已习惯失望,隐藏得很好,不动声色,但,要是你有机会凝视她的眼睛,你会发现许多许多悲哀与无奈。 他们的感情生命,短暂如他送来的天使号角。 祖斐原以为他俩来日方长,可见一个人希企的,同现实中发生的,完全是两回事。她后悔到茶座来。 “祖斐。”有人叫她。 她迅速转头。 是郑博文,她呆呆地看他,这位无处不在的郑先生。 老郑觉得祖斐愈加呆了,一天比一天古怪,但他是一个慷慨的人,不念旧恶,原谅她不安的情绪,过来同她打招呼。 他坐在她对面,“祖斐,不舒服吗?对,你好像要住院,是不是,几时?我来看你。” 不,祖斐握紧拳头,靳怀刚不一样,他一定遭遇到困难,她非见他一面,把话说清楚不可。 一向以来,她太过识相,太懂含蓄之道,太会知难而退,这次,一定要改变作风。 “祖斐,你没有休息吧,我们那堆人打算去吃日本菜,要不要同往?” 祖斐放下一张钞票,头也不回地走出去。 郑博文又一次碰钉子,这一下碰得他痛起来,他肯定方祖斐的脑筋出了毛病,线路不对了,所以才抗拒得了他的魅力。 祖斐即时赶到汽车出租公司,办清手续,驶着一辆小型吉普车离开。 她要到靳怀刚家里去。 如果他把她当小迷糊,他就错了,虽然坐在他的车里,她认得路,她不相信那个理想村是海市蜃楼。 祖斐的牛脾气发作。 她记得沈培说过,叫她把公事公办的作风使一两成出来,坚持到底。 祖斐决定做一个纠缠不清的讨厌女人。 车子一直顺利地驶进郊外。 祖斐好记性,一路上完全知道应该走什么路,她有备而来,手中有详细地图。 驶了三十分钟,水晶般记忆告诉她,她已越来越近,目的地就快到达,在公路口往右转,有一条比较狭窄的私家路,略斜,走五分钟,就到了,整条村建筑在那小小山谷中。 祖斐已看到那条路口,有一排红棉树做记认,错不了。她转了排挡,右转,看到前面情况,呆住,急刹车。 宿舍呢?实验室呢?她一座房子都没看见。 祖斐只看到一块小小草地,再过去便是山坡,此路不通。 她背脊上爬满冷汗。 一般人到这个阶段,十之八九会放弃整件事,回家淋一个热水浴,喝一杯香槟,忘记它。 但祖斐早有心理准备。 祖斐冷静地取出一瓶矿泉水,喝一口,伏在驾驶盘上沉思。 过一会儿,她抬起头来,摊开地图,找到她停车的地方。 一比五千的地图上,很清楚地显示车子所在地,的确是一条尽头路。 但上次祖斐坐在靳怀刚的车内,明明直通向他的住宅。 错不了,是这条路。 祖斐大惑不解,变戏法还没那么快,一列十多二十间房子,何以突然间失踪? 她收起地图,把车子掉头,在附近兜了一会儿,试图寻找另一条小路,但是没有,附近十公里都不见支路,她又兜回那块草地。 祖斐有点疲倦。 她失笑,假如靳怀刚知道她如此上天入地搜索他,不吓坏才怪。 是,祖斐耸耸肩,一次约会,足以致命,她不想放弃他。 她靠在车座上,一时不愿离开。 怀刚到底有什么困难? 就在这个时候,她鼻端隐约地似嗅到一阵幽香。 祖斐抬起头。 此间无花,香从何来,莫非是她的幻想。 还不止呢,适才的劳顿仿佛抖掉一半,祖斐皱起眉头思索。 这种感觉,她在怀刚的书房中经历过。 祖斐下车,转了个身。 她闭上眼睛,清新的空气与花朵的清香好像就在眼前。 一睁开眼,一切似乎迅速消失。 刚在惊异,一部交通警察骑着的机车在她附近停了下来。 “小姐,”警察问,“没有什么事吧?” “啊,没有,谢谢你。” 警察上下打量她,“快下雨了。” 祖斐抬头一看,果然,彤云密布。 “小姐,没有事的话,还是离开这里的好,太过荒僻,单你一个,不大安全。” “请问你,警察先生,这条支路尽头,一直只有这块小草地?” “据我所知,你看到的也是我看到的。” “将来会发展这块地吗?” “小姐,”警察笑,“这不在我的职责范围内,你得去询问工务科呢。” 祖斐沉默。 “小姐,我护送你回市区可好?” 祖斐点点头,上车。 机车领头,带她驶回市区,警察向她扬扬手,离去。 雷声隆隆,下起大雨来。 祖斐真的疲乏了。 回到家,洗个澡,一头倒在床上,她在被褥间蠕动两下,选择比较舒适的位置,不消一会儿,睡着了。 朦胧间,听到电话铃响。 祖斐一时间醒不过来,脑子有点清楚,手脚不能动弹,到底大病初愈,折腾一天,精力发泄到尽头。 对方并没有放弃的意思,铃声继续响,祖斐终于挣扎起来,取起听筒。 “祖斐,我是怀刚。” “怀刚,你到什么地方去了,我找你呢。” “你不该花那么大的力气,我只不过出差而已。” “怀刚,我们明天可以见面吗?” “当然可以,明天上午十一点见。” “你来接我?” 第10章 “好。再见。” 祖斐满足地喜孜孜地放下电话,靠着软枕,心安理得。 就在此际,有人使劲推她,“小姐,小姐,你头发没干就睡着了。” 祖斐再一次睁大眼睛,弄糊涂了,不知道哪个才是梦。 过半晌,清清喉咙,才搞清楚靳怀刚依然音讯全无。 祖斐问女佣:“几点钟?” “晚上七点半,我上来做晚饭。” “你省省吧,我吃不下。”祖斐恍惚地下床。 不料女佣教训她:“不吃哪里有力气,磋跎下来,老来你才知道。” 真的,祖斐怵然而惊,这并不是虚无缥缈的恐吓,很快就老了,届时祝志新儿孙满堂,而郑博文仍然风流倜傥,独独她斯人憔悴……不不不,她已经失去靳怀刚,她要抓住健康。 祖斐颓然挥挥手,“做饭吧。” 怀刚为什么要躲她?祖斐真怕会为这个问题一夜白头。 第二天,红日炎炎好天气,万里无云,碧蓝的天空,一望无际。 她向周国瑾要求销假。 大姐说:“祖斐,还剩十天八天,你随便怎么样就打发掉了,我不想再发一次销假通告,况且你也真需要休息。” 假如周国瑾批准她上班,祖斐也许永远不会再见到靳怀刚。 但是大姐拒绝她的要求,祖斐闲了下来,大把时间,她怔怔地又把车子驶到郊外去。 这一次,草地上有好几个年轻人在郊游,嘻嘻哈哈玩游戏,不知多高兴。 祖斐自问:“暑假已经来了吗?” 年复一年,岁月不饶人。 祖斐叹一口气,想把车掉头离开。 年轻人带备的录音机忽然转了音乐,本来在播热门曲子,改放国乐小调。 祖斐认得是“采茶扑蝶”。 她微笑,打算听完了才走。 其中两个女孩子索性随着拍子跳起扑蝶舞来。 草地上有的是小小灰白色粉蝶,本来祖斐不会特别留意,只见女孩子追着蝴蝶转,一边奔向山坡,粉蝶往石壁上一扑,失去影踪。 几次三番如此,祖斐睁大眼,一步一步走近。要看个仔细,不是给野藤野草遮住了吧? 女孩子也咕哝,“一晃眼,哪里去了?” “那边多的是,我们到那边去。” 祖斐鼻端,又闻到了那股熟悉的异香。 这不会是偶然的。 只听得女孩子问:“什么香,你有没有闻到香?” 另外一位笑答:“恐怕是你今早喷的香水香。” 但是这证实祖斐的嗅觉没有出毛病。 把线索连贯在一起,得到些什么? 祖斐立刻想到秘密组织。 啊,看科幻小说看得太多了,祖斐哑然失笑。 走吧,不要再痴痴地到这片草地来,蚊子太多,已经咬得一腿都是红斑,痛痒难受。 她向山脚走去,抬起头观望。 这座山所在地,应该就是怀刚住的理想村。 一夜之间,她迷了路,再也找不到那一列平房,他们一定还在原处,只是外人无法找着正确地点。 祖斐伸手去摸山石。 这原来是很普通的一个动作,照理说,触觉应告诉她,岩石的凸位有滑溜溜的青苔,凹处附着粗糙的泥土,但祖斐只觉得空荡荡,摸不到边。 定睛一看,她吓呆了。 手,手到什么地方去?祖斐看到她的右手自腕下消失在岩石中,像是玩魔术似的,穿进山中。 祖斐大惊失色,本能地缩手,退后三步,跌在地上。 脑中灵光一现,她明白了。 障眼法! 这一整幢山,根本是不存在的,好比电影中的背景放映,使人的眼睛产生错觉,以为草地之前就是山坡,此路不通,但蝴蝶飞得进,手伸得过,祖斐相信,只要够胆,她整个人可以穿过去。 天,这是什么样的装置,由什么人设计? 这屏幕另一面,到底有些什么? 祖斐用手撑起身子,惊恐地看着那座不折不扣的假山。 那班年青人见祖斐久久不起来,关心地问候:“小姐,摔痛哪里?” 祖斐“啊”的一声,才感觉酸痛,上次碰跌的旧患复发,她勉力站起来,“没事没事。” 今天晚上,等不相干的人散去,她要再来。 祖斐登上吉普车,发动了引擎。 临走前她看到一只老鹰,展翅飞向山崖,似要撞向岩石,一瞬间消失在石缝中。 它飞了进去。 再飞出来的时候,它可能变了另外一种飞禽,也有可能,老了十年。 祖斐匆匆开车离开。 到了家,才真正害怕起来,她记得小时候看过一部电影,叫做《知道太多的人》,知得太多,会招引危险。 把这整件事向执法人员公开吧。 但是,装假山放烟幕的人,有没有违法呢? 祖斐如热锅上的蚂蚁,在公寓里不住踱步。 况且她可以肯定这整件事,同靳怀刚的失踪有关。 百忙中,六神无主,惶恐万分的方祖斐居然微笑出来。 果然,怀刚不是自动疏远她。 笑容很快苦涩起来,怎么老碰到古怪的异性。 像沈培多好,恋爱一次,结婚生子,专心事业,一切敲定,偏偏她还在摸索摸索。 祖斐迫切需要向一位有想像力的人士听取意见。 她知道应该去找谁。 祖斐取过手袋,准备出门。 门铃响起来。 祖斐立刻有个兆头。 她打开木门,铁栅外站着程作则教授。 “你!”她狐疑地叫出来,“怀刚呢,他在什么地方?” “我可以进来吗?” 祖斐瞪着他。 程作则无奈地摊摊手,“抑或你情愿在公众场所与我谈话?” “我不怕你。”祖斐说。 “我很高兴听到你这样说。” “我的女仆在厨房,你可以进来。” “谢谢你对我信任。” 祖斐觉得他一贯诚恳、斯文、礼貌,怎么看都不像一个奸恶之徒,而且他声音里有一股说服力,使人信任他。 祖斐放他进屋。 他凝视祖斐。 祖斐一无所惧,也瞪着他。 过一会儿,祖斐老实不客气地责备他:“你是整项计划的主持人,说,靳怀刚在什么地方?” “他不可以再见你。” “为什么?” “祖斐,你何必知道那么多。” “你叫他出来,同我说,他不想再见我。” “祖斐,你何必自讨没趣。” “我反正是一个没趣的人,身不由主,顾不了那么多。” 祖斐自己都不知道勇气自何而来,如此凶悍地办交涉。 程作则不怒反笑,“没想到你们之间有如此坚贞的女孩子。” 祖斐不知道是褒是贬,一时不作反应。 “怀刚出差去了,稍后调回本地,他不能再见你。” 祖斐激动地说:“你不喜欢我对不对?” “不——” “你以他的前途威胁他对不对?” “你听我把话说完好不好。” “这里面还有其他因素,怀刚不是那样的人,他不会为一份优差放弃友情。” “祖斐,他不适合你。” “这话你不可代他说。” “你认识他有多久。两个星期,半个月?你不了解他,我却是看着他长大的。” 祖斐觉得再怪异没有,她问:“程教授,什么样的人,才会干涉他人的感情生活?” 程作则好不尴尬,一时答不上来,过了一会儿,他说:“祖斐,我很喜欢你,但是,怀刚同你在一起,会惹起许多麻烦。” 祖斐发呆。 她问:“你们是神职人员?” “不不。” “你们是太空署工作成员。” 程作则一愕,不置可否。 “你们的秘密研究室,就在山坡后面,那样的装设,也只有太空署有人力物力办得到。” 程作则答:“祖斐,怀刚参加组织的时候,发誓效忠国家,他不能违背誓言。” “他仍在研究所?” “是。” “他想不想见我?” “我们已经说服他。” 祖斐问:“本市政府知不知你们存在?” “祖斐,我已与你说得太多,我们与贵政府确有协议。” “你今天上来,就是为了劝我忘记靳怀刚?” 程作则点点头。 “教授,你不像是做这种事的人。” 程作则伸出手来,握住祖斐的双手,诚恳地说:“祖斐,我请求你答应我,不要再追究我们的事。” 他声音中有无限苦衷、遗憾、无奈、不得已。 “趁还来得及,忘记靳怀刚,他不是你的对象。” 祖斐问:“你们的任务真的秘密得不允许他接触外人?” 程作则点点头。 “可是程太太在与你结婚之前,也是个外人而已。” “怀刚不会与你结婚。” “你问过他,”祖斐苦涩,“你肯定我不会有机会?” 程作则按不住心中讶异,“祖斐,你们的感情竟如此冲动,你并不认识靳怀刚,你根本不知他的底细,你连他的真姓名都不知道,祖斐,你是受过教育的人,理智统统搁到什么地方去了?” 祖斐答:“一个人,只能听从他的心意。” 程作则太息,“愚昧的感情害惨你们,不然的话,凭你们的努力聪明勤奋,成就当不止于此。” 祖斐固执地摔掉程作则的手,她不是不知道教授苦口婆心,一番好意,但她无法压抑她内心的需求。 第11章 这些年来,接触过那么多异性,只有靳怀刚值得她付出那么多。 这就是她的直觉。解释不了,两个星期同一年,十年都是一样的,她无法把该种独特的感觉告诉程作则这个理智的科学家。 “你不肯答允我?” 祖斐说:“要是他来找我,我不会拒绝,我求之不得。” “你们真勇敢。”教授赞叹。 “我们,”祖斐看着他,“我与程太太有什么不一样?” 程作则叹口气,“祖斐,不要再走近那个山坡,我们已经加强措施。” “你为何来找我,威胁还是警告?” “我们喜欢你,祖斐,请回头。” “你怕我暴露你们的所在?” “不,祖斐,你误会了,我们很安全,我们也不会妨碍你们的生活,问心无愧,我只想同你说明白,靳怀刚不会再来找你,你不必再等。” 程作则站起来,打算告辞。 这个中年人风度翩翩,一个很简单的动作看上去都十分优雅,祖斐无论如何不信他是坏人,他到底在扮演一个什么角色? 他走到门口,转头回来说:“祖斐,你必须相信,我这样做,不但为怀刚好,也为了你好。” 他欠一欠身,走了。 第五章 (更新时间:2006-04-1211:04:19) 从头到尾,他像是充分地掌握了有关方祖斐一切的资料,胸有成竹,祖斐不能说教授不同情她,她可以看得出他爱莫能助。 也许他只是这一组二十五人的指挥,在远处,他们还有领袖、主持、主脑人物。 他只不过是一只比靳怀刚略为大一点的一只棋子。 他帮不到怀刚,却可以坏他的事,这是中级管理人才的通病。 他可以把怀刚调走,遣返原地,禁他的足,使他动弹不得,再也见不到方祖斐。 这要看怀刚了。 祖斐到写字楼去找沈培。 天色已黑,写字楼却灯火辉煌,众人都没有离去的意思,沈培当然还没有下班。 她正得意洋洋地喝咖啡呢,像是刚刚成功地办完一宗交涉。 看到祖斐,她讶异,“什么风把你吹来,正在交蜜运的人,不应有那么多时间。” “我有话要说。” “说呀。” “你得先答允我,即使你不信,也不准说我荒谬。” “你要结婚了。” “不不不。” “你要辞职他去,要命,周国瑾会剥你的皮。”沈培蹬足。 “你听我说。” “祖斐,你的脸色不大好,你并没有充分地休养。” “你听我详细说,别打乱话柄。” “你要同郑博文复合。” “沈培,求求你。” “难道祝志新肯离婚?我不相信。” “沈培!” “对不起。” 房间里顿时静下来,祖斐反而不知如何开口,私人的事,应当私自处理,但祖斐想得到沈培的忠告。她咳嗽一声,从头到尾,把有关靳怀刚的事说了一遍。 沈培越听越新鲜,双目睁得像猫眼似的,瞪着祖斐。 她一点也不相信这个故事。 若不是祖斐一早约定不准取笑揶揄讥讽,她早就直斥其非。 可怜的祖斐,感情上两度失意,已令她郁郁寡欢,难得再遇到一个谈得来的异性,但他又刻意疏远她,此刻她健康又不济,三下五除二,胡思乱想起来,什么一层透明银幕似的看似真却无形的假山坡…… 沈培想建议祖斐到疗养院去接受检查,这还得详细与周国瑾商量,她不敢唐突。 祖斐见她发呆,问她:“沈培,你有什么意见?” 沈培吞一口涎沫,觉得困难之至,过一会儿她说:“祖斐,你知道我与大姐无论在什么情况之下,都支持你。” 祖斐松一口气,点点头。 “祖斐,他要是不肯见你的话,你追到天脚底也不管用,徒然惹他烦躁。” “我肯定他喜欢我。” “祖斐,这不是你的作风,平日你最顺其自然,从不强求。” “这一次我觉得应该争取。” “你爱他?” 祖斐不回答。 “祖斐,过些日子,我给你介绍朋友,我手头上有的是人,我们沈家是大族,表兄表弟堂兄堂弟已经一大堆。” 祖斐说:“他帮过我,沈培,我也想帮他。” 沈培无奈地摊摊手,她忽然想起来,忍不住问:“那日你同大作家谈过些什么,这可是他新故事的部分大纲?” 祖斐立刻抬起眼,“你不相信我。” 沈培说:“慢着,祖斐,慢着。” 祖斐提高声线:“你不相信我。” “嘘,祖斐,你静一静。” “你以为我疯了是不是,你以为我发神经?” “祖斐,我没有这个意思。”沈培额角冒出汗来。 “我以为你是忠实朋友,由此可知我是太天真了,是我不好,我学艺不精,我的事,原应由我承担,我也很忙,自顾不暇。对不起,耽误你的时间,再见。” 祖斐取过手袋,转头就走。 沈培来不及穿鞋子,赤脚抢上前去,挡在祖斐之前,不让她走,顺手关上门。 “坐下。” 祖斐不肯坐。 “坐下。”沈培命令她,“不然我叫大姐来。” “说你相信我。” 沈培心中答:“去你的。”但嘴巴却用十分诚恳的声音说:“我当然相信你。” 祖斐心中也说:“去你的。”但统共只得这一个朋友,不得不叹口气,坐下来,说:“给我一枝香烟。” 沈培自抽屉中取出一只小小不透气密封的塑胶盒子,递给祖斐。 她俩没有烟瘾,但疲倦或烦闷的时候,也偶然抽一枝醒醒神。 祖斐终于说:“沈培,你若是我的朋友,来,跟我来,我带你去看那个山坡。” 沈培为着安抚她,立刻答:“好,下个周未一起去。” “谁说的,”祖斐喷出一口烟,“我现在马上开车与你去。” 沈培一听,吓得呆住,祖斐思路果然出了纰漏,天已全黑,这个时候,两个女人摸到荒山野岭?谁又吃了豹子胆。 沈培结结巴巴问:“现在?” 祖斐坚决地说:“是。” “明天一早不行?” “白天人多,行事不便。” 沈培怪叫起来,“小姐,我还有温柔的配伴与可爱的孩子在家等着我回家团聚,明天一早天一亮我们就出发好不好?” 祖斐何尝不觉得这是一个好主意,但心头好似点着一支小小的火,炽热而疼痛,她若要使它熄灭,就得迅速行事。 这次她平静得多,“再见,沈培。” 她拉开办公室门。 沈培穿上鞋子,“等一等我。” 祖斐转头,“我不会怪你的。” “咄,谁在乎你怪不怪我,我是自己好奇。” “什么?” “来,就在这个月黑风高的晚上,与你去寻幽探秘。” “沈培——” “得了,少说那些感人肺腑的肉麻话。” 途中,沈培已经后悔这冲动的决定。 往郊外的公路在夜里阴气森森,除了路中央的猫眼反光石,就是黄沉沉的路灯,映在祖斐脸上,看在沈培眼中,但觉她面目狰狞可怖,不知会做出什么出入意表的事来。 她企图引祖斐说话,祖斐却不回答,全神贯注驾车。 沈培不知是否心理作用,觉得寒风刺骨。 挨义气,沈培心中咕哝,多少英雄好汉为此赔上性命,两肋插刀,愚不可及。 可是适才为势所逼,不由她不作出选择,任由方祖斐一个人在激动恍惚的情绪下出走,倘若出了什么差错,可能会使沈培后悔一辈子。 她问:“到了没有?” 祖斐没有回答。 沈培叹口气。 她想闭目养神,但左眼眼皮发狂似地跳动起来,像是有什么不吉之兆。 她颤抖地问:“到了没有?” 这次祖斐说:“就在前面。” 车子像不是驶在地球的路面上,四周围黑漆漆,只得车头灯一圈白光。 沈培完全有种熬时间的感觉,真惨,成年之后还没曾如此彷徨过。 可是祖斐更加可怜,找男朋友找到这种地方来。 沈培真怕她把她带到山头野岭,指着一座孤坟,叫她看。 想到这里,沈培浑身的毛孔竖了起来。 这次她声音带着哭音,“祖斐,求求你,到了没有?” 祖斐以行动代替言语,停下车子,熄掉引擎,“到了。” 沈培不肯下车,这样黑墨墨如何探险?开玩笑。 祖斐取过大型电筒,开了车门,“请跟我来。” “不。” “沈培,你怕?” 沈培尖声答:“当然我怕,我从没说过我胆大如斗。” 祖斐无奈,“沈培,既来之,则安之。” “你把车头灯打开,照清楚四边环境,我才下车。” “好好好。” 祖斐只得重新发动引擎,开着大灯,沈培吞下一口涎沫,硬着经已发麻的头皮,跳下车来。 是一块小小草地,不会比一个避车处更大,进去一点,大概是十多二十步路距离,便是祖斐口中那座神秘的山坡,如果你相信她的话,那么,她的男朋友靳怀刚就困在它里边。 沈培长长太息一声,踏上草地。 两人来到山坡面前,祖斐提起电筒,照过去。 一点异样都没有。 第12章 沈培听见各式各样昆虫发动的鸣奏曲,抬高头一看,清风明月,咦,别有一番风味,心中恐惧不禁去掉一两分,不过两个正当妙龄、花容月貌的女子,说什么都不适宜在穷乡僻壤间久留。 她催促祖斐,“快,快快证实你的理论。” 祖斐紧张地、缓缓伸出手来,预期它会很顺利地穿过山坡,谁知触手却是坚硬的岩石。 祖斐一怔,放下电筒,两只手都搭到山坡下,谁知摸了一手泥。 沈培看在眼中,乐了,原来是虚惊一场,什么假山,明明是真山,她也不甘人后,伸手亲自体验,结局与祖斐一样,滑溜溜地抓下一把青苔。 “走吧,方小姐。”她说。 祖斐呆住,她僵住在那里。 “小姐,我的女儿还在等我吃晚饭呢。”沈培催她。 完了,祖斐想,永远找不到靳怀刚了。 沈培拍拍她肩膀,“祖斐,你在明,他在暗,你怎么找他,不如由他找你。” 祖斐犹自怔怔的,沈培扶着她,走回车上。 “由我驾驶吧。”沈培如释重负,吁出一口气。 一路上祖斐默不作声,车子回到市区,沈培才敢与她说笑。“你可有想起沉香劈山救母的故事?” 祖斐似乎没听出沈培是在调侃她,她喃喃地说:“加强措施,程作则说他们已经加强措施。” “祖斐,你说什么?” 沈培不会明白,不应骚扰沈培。 祖斐说:“你的家到了,你在这里下车吧。” “来,上来吃顿便饭。” “我肚子根本不饿。” “看在我分上,吃一点。” 祖斐终于点点头。 沈培的丈夫与女儿双双迎出来接沈培,埋怨她迟回家。 租斐甚觉抱歉。 沈培让她坐在书房内,给她一杯葡萄酒松弛神经,又放一支轻音乐,为她掩上门,对女儿说“嘘,不要吵阿姨。” 她丈夫问:“祖斐怎么了?” 沈培想了想,用最简单明奇了的字眼答:“失恋。” 她那位好好先生同情地说:“啊!” 到底祖斐也没有吃饭。 她在安乐椅上睡着了,沈培没叫醒她,但替她留着一碗汤。 她们一家三口在卧房看电视节目,沈培不敢告诉家人刚才去过什么地方,会挨骂的。 每一个人都以自己为中心,除此之外,就以家庭成员为重,谁会先去办有关他人福利的事。闲着,无聊,爱邀功,又是举手之劳,或许还有可能代办,否则,谈也不要谈。 人原是寂寞的,作为朋友,沈培己可留芳百世。 祖斐睡了很久很久,醒来的时候,看见一个小女孩的苹果脸。 她问祖斐:“你好吗?” 祖斐认得她,“我好,你呢,最近有没有扮蜜蜂嗡嗡嗡?” 小女孩很遗憾,“那对翅膀坏了。” “我替你买一双新的。” 祖斐细细抚摸孩子的面孔,她皮肤与头发光洁如丝。 “醒了?”沈培走进来。 祖斐说:“像贤伉俪那么平凡的夫妇,怎么会生出如此精灵的孩子来,没道理。” “一定是负负得正。” 祖斐疲乏地笑,“什么时候了?” “今晚不要走了。”沈培留她。 “小姐,今晚过了还有明晚。” “那明晚再算。” 祖斐苦苦地笑,“沈培,你一秒钟都没有相信过我的故事吧?” “有什么关系,我一样爱你。”沈培不以为然地说。 “谢谢你。” “如果他要见你,他一定会现身,祖斐,不然也就算了。” 祖斐点点头。 沈培轻轻地说:“真的要爱起来,一座山都挡不住。” 她不过是随便形容,但祖斐的心却一跳,山,又是山。 “祖斐,今夜,我不许你走,不要再与我争。” 祖斐自问也没有力气说不,转一个身,面孔朝墙壁,继续试图寻找好梦。 她已经尽了一切力量,现在得看靳怀刚的了。 第二天她醒来,已是中午时分,沈培女儿自幼儿班回来,出示在课室所做的劳作,是一条用腊光纸串成的锁链。 祖斐高兴地与小孩一起吃过午饭,才打道回府。 方走出电梯,已经闻到一阵清香。 祖斐睁大疲倦的双眼。 急急赶到门口,就知道香从何来,她看到一盆花卉放在门底下,花朵白而且密,小小一粒粒,似夜空繁星。 祖斐心头一热,连忙蹲下,颤抖地伸出手,捧起盆花。 她扬声叫:“怀刚,怀刚。” 没有人应。 祖斐肯定他来过,没见到她,又走了。 祖斐开门入屋,那花进入有限的空间,香气突然浓了十倍,祖斐心定了,彷徨抑郁一扫而空,她静静地坐下来。 靳怀刚送来的花,株株另有含义,并非纯为观赏用。 新鲜的花晶莹美丽,一如孩子的脸。 怀刚来过了,祖斐愉快地想,那座山并没有挡住他。 程作则的游说失败,怀刚记得方祖斐,靳怀刚记得方祖斐。 祖斐笑出声来。 但,祖斐收敛欢乐,这一切都是真的吧,别又是一场梦,别又是一觉醒来,只看见女佣人在整理床铺。 正在这个时候,门钟叮叮响起。 祖斐连忙去应,这绝对不会是收报费。 果然,门外站的是靳怀刚。 祖斐打开大门,再也忍不住,与他紧紧拥抱。 他脸容也憔悴了,然而笑容像以往一样好,心情仍然开朗。 “祖斐祖斐祖斐。”他一叠声地说。 祖斐只是轻轻说:“我找你呢。” 怀刚笑,“教授把我赶了出来,我此刻无家可归,这次看你如何待我。” 祖斐不知是真是假,但不假思索地答:“没有问题。” 怀刚说:“你不用担心,教授已被你感动。” 祖斐只得说:“要感动他,倒也容易。” “那是因为我们比较少看到女性的温柔。” 祖斐说:“我也是一个十分西化的女子,只是,只是……”她没有说下去,彼时不知何来勇气,据理与教授力争。 “教授已暂准我同你约会。” 祖斐有种否极泰来、苦尽甘来的感觉,她仍然控制着情绪,但多日来的伤感一扫而空,“为什么要他点头?” 怀刚没有答复。 “极权专制。” 怀刚只是微笑。 但是她相信他们有难言之隐,现在把她彻底地调查过,证明她身家清白,一切阻力应当迎刃而解了吧? 祖斐说:“告诉我,你如何说服程教授。” 怀刚握着祖斐的手,“我很卑鄙,我恐吓他。” 祖斐忐忑,“这不大好吧?” “但是见不到你,更加不好,我必须见你。” 祖斐看着他,怀刚虽然说得轻描淡写,但她知道,要在那种严厉的组织里,争取与众不同的权利,只怕不是容易的事,这几日来,他所经验,也不好过。 祖斐问:“你付出什么代价?” 怀刚沉默一会儿,“很大。” “你失去工作了。” 怀刚点点头,“你很聪明,祖斐,合约期满,我将被遣回老家。” 说到家,他的声音颤抖起来。 祖斐不明所以,“找别的事业做,我支持你,此地不留人,自有留人处。” 怀刚把祖斐的手搁在脸旁,“只怕天下虽大,无容身之处。” 祖斐笑,“看情形倒像是教授恐吓过你,而且成功了。” “教授不是坏人,他公事公办,别无选择。” 祖斐说:“法律不外乎人情,怀刚,没有道理干涉员工的感情生活,他也有妻室。” 怀刚侧侧头,“祖斐,一处乡村一处例,你不会明白。” “其实回家兜个圈子就可以再来,要是你愿意的话。” “再回来?”怀刚苦笑。 祖斐的心一沉,莫非他不打算再来,且慢,别催促他,给他充分的时间想清楚。 “祖斐,且让我们庆祝。” “贵家乡那美酒有没有带出来?” “又被你猜中。” “那佳酿堪称万艳同杯。” 两人碰了杯,怀刚说:“没想到你三次前来找我。” 祖斐一听,渐渐涨红面孔,她一直努力把这次重逢装得愉快自然轻松,没晓得碰尽钉子的寻寻觅觅都被他知得一清二楚。 祖斐尴尬地放下杯子,讪讪地看向窗外。 怀刚轻轻说:“我在总部荧幕上看到一切。” 祖斐转过头来,“那座山真是你们的装置?” 怀刚点点头。 “你明明知我找你,为什么不即刻出来?” 所有的渴望、焦急、哀伤、失落、眷恋、寂寞,全部落在他眼内,祖斐烧红了脸,两只耳朵烫得似要掉下来。 她握紧拳头,什么都被他知道了。 “我已尽量争取。” 祖斐说:“为我解释那山坡的故事。” “是一方银幕而已,透过一种装置,使你们的眼睛看上去同真景一样,我们工作紧张,不想受人打扰,不得不设这样的烟幕,以求私隐。” 祖斐讶异,“贵国的科学竟已进步到这种地步了。” “何足挂齿。” “可是后来它确变成座实质的山坡。” 怀刚想了一想,“你对物理的认识有多深?” “零。” 怀刚笑,“这样吧,我用最简单的方法解释:将能量激增,影响分子排列转变,由影像变为实质。” 第13章 祖斐诧异,“照这个理论,一张图片也可变为实物。” “是的,但消耗量太大,得不偿失,我们一年也不能做超过一次,” 祖斐拍手,“啊哈。” 怀刚赞许地看着她,知道伶俐的祖斐已经明白其中巧妙。 “已经瞒不过我,所以不如放你出来,向我坦白。” “这也是原因之一。” “不怕我告诉朋友?” 怀刚不假思索,“他们哪里会相信你。” 祖斐默然,大城市居民的想像力的确越减越弱,没有时间去思索层面较深的问题。 怀刚略为试探地说:“相信你也不会再带沈培到该处附近去。” 祖斐说:“她宁可同我绝交也不会再去。” “你呢?” “我什么?” “要是我还不出来,你会不会继续找下去?” 祖斐隔了很久很久,讪讪答:“我不知道。” 怀刚只是微笑。 这样的答案已值得他为她千辛万苦争取。 靳怀刚早已注意到,很多时候,祖斐会在意想不到的时候露出小儿女忸怩之态,与平日阳刚大刀阔斧的作风相映成趣,他爱煞她那种怕难为情嚅嚅地有话说不出口的样子。 当下他俩静静对坐,祖斐心中尽管还有数百个疑团,也不想再杀风景。 双方的诚意己被证实,往下走的道路一定比较平坦。 怀刚向祖斐诉苦:“这一段日子,一个字也写不出来。” 祖斐大为歉意。 “若不是手上的报告只有我一个人可以完成,教授也不会任我放肆。” 祖斐说:“他对我有成见。” 怀刚承认事实,“是的。” “他们为什么不喜欢我?” “重要吗?” “不,不重要。” “那就随他们去好了。” 祖斐点点头。 怀刚看看钟数,“办公时间到了。” 祖斐很幽默地说:“何日君再来?” 怀刚笑,取出一具小小传呼机模样物件,交给祖斐。 他外衣口袋如百宝箱。 “还记得我的电话号码?只需按纽即可通话。” 祖斐还没有见过这么小的无线手提电话,很感兴趣。 他告别出门。 祖斐觉得自己身子不知哪一部分,仿佛随他而去。 本来这种恍惚踌躇的感觉并不好受,但祖斐却高高兴兴地承受。 由此可知,解除那两次婚约是对的,她可不会为祝志新与郑博文患得患失。 祖斐去车行退还吉普车。 她甚至想再去山坡走一趟,但怀刚已用很含蓄的方法劝喻过她,祖斐认为他们有权保留私隐。 说真的,家门口常有个陌生人徘徊不去,又不知他意图如何,的确麻烦。 傍晚,周国瑾找祖斐。 “沈培说你精神不大好,下星期适宜复工吗?” 这本来是祖斐求之不得的事,此刻她却犹疑起来。 很少有男性为感情影响事业的吧,可见得她体内柔弱的遗传因子尚未去尽。 祖斐终于答:“没有问题。” “好。” 往日,缜密的祖斐会想,沈培在老板面前,到底还说过什么?但这一刻,她觉得不重要,即使有人说她不再胜任目前的职位,她也不再在乎。 一份职业而已,应当尽力做好工作,但也不用做得鬼上身,它并不是生活的全部。 祖斐捧着盛放的花细细观赏,咦,又忘记问怀刚它叫什么。 奇怪,靳怀刚的真名字,又叫什么? 天下没有比他更引人入胜的男子了,一切有关他的资料都显得神秘有趣,他不是凡人。 祖斐舒服地伸展四肢,懒洋洋躺沙发上,一直维持那个姿势很久很久。 她第一次觉得,过去十年所争得的名利,看上去仿佛缩了水,十分渺小,是什么缘故? 当夜深宵,祖斐未寐,沈培找她。 沈培在那一头说:“出了大事。” 祖斐不相信。 她的水平线像是比认识靳怀刚之前宽阔得多,微笑着想,沈培口中大事,大概是周国瑾今日在会议中发过脾气,或是家中女佣辞工而去。 “报告来听听。” “祝志新在我这里。” 祖斐皱上眉头,他怎么老打扰沈培,这可得怪沈培她热情过度,现在他认定她是他红颜知己。 “他有什么事,”祖斐说,“床底下放鸢子。” “哎,大告而不妙,他同妻子分居了。” “这有什么稀奇,照统计,每十对夫妻之中,有三对离婚。” “他在我这里,想见见你。”沈培声音中带些无奈。 “我不打算出来,这件事与我无关。” “他见不到你不肯走,已经在这里蹲了好些时候。” 可怜的沈培。 “叫你那位大男人轰走他。” “他同情他。” “那我爱莫能助。” “没有商量余地?” “不可能。” “一是一二是二?” “沈培,”祖斐叹口气,“这干前度刘郎随意呼召,我们有三千毫毛也应付不了。” 沈培啼笑皆非,偏偏祖斐说的又全是事实,换了是她,她也不能出来。 沈培仍怀一丝希望,“你情愿去探讨美丽新世界?” “是。” “但你不知那里有什么。” “无论是什么,肯定比吃回头草精彩得多。” 沈培吃惊,以往她好友祖斐在感情路途上可说是个优柔寡断的弱者,任由男方摆布。士别三日,她表现忽然强硬起来。 什么缘故? “沈培,你就说找不到我好了。” “好的。” “我代他道歉,沈培,祝志新是一个只看得见自身需要的人。” “这是大多数人的缺点。” “沈培,你就看得到朋友的需要。” 沈培笑起来,“那愚夫妇就想个法子打发他走吧。” 她俩挂掉电话。 第六章 (更新时间:2006-04-1211:04:19) 祝志新的确离开了沈培处,他没有理由再赖在别人家里,走到马路上兜个圈,无处可去,忽然想起祖斐种种好处来,虽然十之八九是出为他的优点激发了祖斐最善良的一面,但他的妻就感受不到这种魅力,所以在他心目中,方祖斐还是难能可贵的。 她一直与他维持着朋友的关系,是不是余情未了? 祝志新决定在这个失意的晚上把真相弄清楚。 趁大厦管理员不注意,他混了进去。 站在祖斐门前,使劲按起门铃来。 祖斐在防盗镜前一看,发觉是这位先生,倒不是害怕、惊愕、厌恶,而是不能置信这些日子以来,居然还高估了他。 祖斐十分羞愧,人家生命中的男人,尽管情义已逝,都还能堂堂皇皇拿出来见人,独是她,净与长不大的异性打交道,若说她不必负上一点责任,连她都不相信。 祝志新每隔十分钟按一次铃,他知道她在里头,刚才沈培才与她通过电话。 他一定把他那段不愉快婚姻的所有细节告诉她,她一向有双好耳朵。 祖斐冷静地想,不能报告警察,总得为自己留个面子,当然也不能开门,后患无穷。 祝志新显然有三分酒意,站在门外不肯走,她唯有假装不在家。 一男一女,分别在门外门内对峙。 祖斐双臂抱在胸前,嘲笑自己:怎么同这样的人订的婚,祝志新同长臂猿好像只差一个染色体。 她长长叹息一声。 足足耗了一个小时,大约是邻居不胜其扰,通知管理处,门房上来干涉,费了点唇舌,把他请走。 祖斐苦恼地松一口气。 第二天早上,拉开门,发觉门角一堆烟蒂,昨夜由祝志新留在那里,祖斐叫女佣清理掉,总得有人有公德心。 酒醒了他就不会再来。 一个人在不得意的时候,自暴自弃,所作所为,总有丁点怪诞。 清醒后也许他会比谁都后悔。 是什么缘故呢?多年前祝某上来按铃,也曾使祖斐觉得快意,难道人的分子也随时间不住改变,是以过去的温柔与尊重会得消失无踪,而重新排列的原子又对另一人发生兴趣? 这种现象,俗称变心。 祖斐变了心。 她甚至不想与祝志新多说一句,她根本不记得他们之间的往事,那已是玄武纪时代的历史。 祖斐不相信她可以做得那么残酷、决绝、英明。 会不会是终于长大了? 为这个转变,祖斐怅惘良久良久。 女佣上来的时候,祖斐吩咐她以后多做素食。靳怀刚对她的影响不是不大的,她愿意模仿他的生活习惯,在她眼中,怀刚总要比普通人略胜一筹。 他虽然没有作出任何应允,但届时他一定会有所表示。 祖斐希望两全其美,他可以说服程作则教授让一个外人加入他们的大家庭。 只要怀刚开口,她愿意追随他。 祖斐“嗤”一声笑出来,真是难得的,情怀居然回到十年前去。 沈培在中午时分上来看她,顺便陪她吃饭。 一进门便问:“有消息没有?” “哪一类消息?” “旧的已去,新的可来?” 祖斐犹疑,不知说还是不说。 沈培观其气色早已猜到,“他出来了是不是?” 祖斐索性说:“我借了一把鬼斧,劈开石头,他便跳了出来。” 第14章 沈培啼笑皆非,“我看你还是快快上班吧,免得思路如野马脱缰闯出祸来。” 祖斐喝着咖啡,低头沉思不语。 “下次再要我陪你疯,尽管说出来,我乐意奉陪。” 祖斐赔笑。 门铃响,祖斐一怔,不晓得靳怀刚可打算见她的朋友。 沈培是个机灵万分的人,立刻转过头去,预知有好戏上场。 她没有失望。 进来的正是靳怀刚。 祖斐只得循例为沈培介绍,却发觉沈培瞪大眼睛看着来客有一刹那失神,她随即恢复平常神采,与他握手,祖斐暗暗纳罕。 怀刚落落大方,与沈培客套熟络地应酬起来。 祖斐很放心,怀刚是位保证不会失礼的男伴。 他们说到花,沈培问:“靳先生在什么地方找到名种?” 怀刚笑,“我喜欢园艺。” “我们都没有见过这些奇特品种。” “那是因为空气受到污染,种植比较困难。” “那株像铃兰似的叫什么?” “天使的铃铛。” “这盆呢。” “天使的星。” 祖斐心中有数,这一系列白花,都属于天使。 “靳先生,你到底来自哪一个国家?” “祖斐没同你说吗?” “啊?那一定是她没告诉我。” 沈培以熟卖熟,稍越礼貌雷池,努力寻根问底。 “猜一猜。” “提供些暗示。” 祖斐也太想知道,是以没有替怀刚解围。 “那里花卉遍地,空气清新,人们喜欢午睡。” 祖斐不相信在这种情况下科学还可以那么进步。 “男女平等,热爱和平,友善可亲。” 祖斐又想,是吗,有那么好吗,没有夸张?他们并不见得对她怎么好。 沈培用心听,“我知道了,是峇里岛。” “不。”怀刚微笑。 “这种世外桃源为数不多,若不是大溪地,就是东加群岛。” 祖斐知道不是,但不去扫沈培的兴。 “下次再猜。” “有没有更多提示?” “不成问题。” 沈培总算转过头来,“祖斐,我想请你们吃饭。” 怀刚笑:“今天不行,我的教授今天请客。” 祖斐一怔,难道程作则回心转意了? “那么周未,靳先生一定要赏面。” “好的。”他站起来,“祖斐,我晚上来接你。” 祖斐并无机会发表意见,但是她没有异议,以后都不会有。 靳怀刚甫出门,沈培立刻说:“唉呀,竟被你找到了他。”语气中约有十个惊叹号。 祖斐微笑,沈培的学识修养都为好奇淹没,她对姐妹淘伴的过分关怀竟与老式女子无异。 “难怪你为他着迷。” “着迷?” 祖斐摸摸面孔,“我着了迷吗?” “当然你有。” 也许沈培说很对,旁观者清,祖斐沉默。 “那样人物的确少有,是,你的确可以叫祝志新及郑博文到津巴布韦去,太叫人艳羡了。祖斐,我佩服你的眼光。” 祖斐见她赞不绝口,不禁说:“你只与他相处二十分钟,也许不应以貌取人。” “我相信第一印象,他的气质无与伦比,高贵而光明。” 奇怪,跟祖斐的感觉完全一样。 “你会乐意亲近他,信任他,并且想了解他。” 祖斐忍不住说:“是的。” “而且那么英俊漂亮,潇洒大方。” “啊,谢谢你,沈培,很少听到你这样称赞一位男士。” “不是我不慷慨,”沈培笑,“不过还是就此打住,他是你的男朋友,旁人不适宜有太多意见。” 祖斐很高兴,但愿怀刚的朋友也这样喜欢她。 沈培犹自抬高头不知在想些什么,过半晌她说:“没想到还有这样好男儿。” 祖斐既好气又好笑,沈培竟对一个陌生人推崇备至。 “我真喜欢他,记住,星期六一起吃晚饭。” 沈培走后,祖斐睡一个午觉。 她是那样喜欢睡觉,大部分在家的时间都赖在床上。郑博文曾经嘲笑她,说方祖斐他日寿终正寝的机会一定比别人高。 现在祖斐不用担心这一点了,原来靳怀刚一族与她有相同嗜好。 她睡得心安理得。 多好,小憩醒来,由男朋友接去赴宴,祖斐一辈子没过过这等不用操心的生活,往日只有她安排一百人晚会的份儿,单是排座位就使她白了少年头。 莫非真的熬出头了。 这样的男伴,的确值得耐心等候,小心伺候。 为着赴宴的衣裳,祖斐也费煞心思,她决定穿得正式一点,又怕太隆重,本来有件小小吊带黑色短晚服,可惜略为暴露。 穿旗袍吧,这是国服,永远讨好,外加件短外套,不过得配平跟鞋。 不知在什么地方吃饭,是馆子抑或由程夫人亲自主持。 正在忙,沈培又补了一个电话。 “不再会有第二个靳怀刚,抓紧他,必要时牺牲事业。” 祖斐没想到她会受到如许深切的震荡,提供这么荒谬的忠告。 祖斐唯唯诺诺敷衍数句。 事业也是千方百计、千辛万苦争取回来,怎么可以视作儿戏,随便放弃,沈培恁地夸张。 不过,如果他要求这样呢? 祖斐把手臂枕在脑后,悠悠然陷入沉思。 没想到一个平凡女子的生活中也充满冲击,进医院动手术的时候,祖斐已经绝望,老实说,她曾经想过,即使麻醉剂使她永不苏醒,也不是什么大遗憾,但今日,她胸中又满怀希望。 祖斐自嘲地笑起来,情绪忽起忽落,竟丝毫不受控制。 自十八岁起,根本没有进步过嘛。 只不过彼时更投入,更起劲,更盲目。 现在,到底懂得先用充分的心理准备打个底,得意事来,处之以淡,失意事来,处之以忍。 但那种忐忑的感觉却还是一样。 靳怀刚来接的时候,祖斐刚刚准备好。 一切都恰到好处,衣饰、化妆、姿态。 怀刚神色郑重。 祖斐惋惜地想,怀刚太在乎旁人的看法,即使与程作则教授有深厚感情,即使他俩是莫逆,也毋须征得他的同意才去结识女友。 老老实实,既然已经成年,根本连父母的意见都可以不加理会。 但怀刚却一本正经,几次三番恳求程作则对这件事作回心转意的改观。 这里面,祖斐想,一定有蹊跷。 沈培沈培,莫以为一切顺利,真相永不足为外人道。 车子驶向郊外,这条路,祖斐驾吉普车走过多次。 她金睛火眼地逼视路面,希望看到靳怀刚驶入斜坡,进到理想村。 怀刚像是读通她的思维,温和地说:“我们在园林馆子晚饭。”声音略带歉意。 祖斐松口气,当然,太笨了,她不会再有机会到怀刚的家去。 祖斐故作轻松地问:“是不是要我努力争取他的好印象?” 怀刚沉默一会儿说:“程教授对你的印象一直很好。” “你不必给我打气了。”祖斐苦笑。 “这是真的,他欣赏你的勇气,” “可惜有勇无谋。” “不必顾忌什么,我已经豁出去,反正合同一满,他也不会再与我续约。” “我知道工作对你很重要。” 靳怀刚有一刹那失神,“我自小接受训练,担任这项任务。”他黯然。 祖斐逗他开心,“我七岁进小学,何尝不是严格训练。” 怀刚说:“不过回国以后,我可以继续做研究工作。” “你几时走?”祖斐终于忍不住。 怀刚把车停在停车场,“这几天我会正式申请你与我一起走。” 祖斐张大嘴,看着他。 他终于作出抉择,祖斐不胜快慰。 “你没想到吧,”他笑道,“你以为我会放手?不不不,方祖斐,靳怀刚不是那么容易甩得掉的一个人。” 祖斐紧握他的手。 “那么说来,我要考虑移民了。” “是的,祖斐,你肯不肯放弃此地一切根源基础?” 祖斐有点呆。 她一直希望靳怀刚有比较明确的表示,如今他清清楚楚说明白了,却轮到祖斐踌躇。 “祖斐,你需要仔细考虑。” 祖斐点点头。 “迁徙之后,在陌生的环境生活,你所认识接触的,也只不过是靳怀刚一人,许多陌生的事物,需要适应。” “你说得太严重,怀刚。” “是吗?你也别把事情看得太简单。” 他说得很对。许多人以为移民是生命新的阶段,其实不过是旧生活的延续,况且要同陌生环境搏斗,更辛苦百倍。在土生土长的地方尚且冒不出头来,无所作为,又怎能希企在人家的地头大展鸿图。态度太过乐观,怕只怕失望也大。 要跟怀刚走,真得要有心理准备,在这里的一切,或许得连根拔起。 而到达彼邦,可能成日蹲在公寓过日子,这种生活方式会适应吗? “祖斐,毋须立刻作出决定,而且,这不是今晚的烦恼,别让任何事干扰你的胃口,来,程教授在等我们。” 祖斐与他走进馆子。 程教授一见他们,便为祖斐站起来。 “欢迎欢迎。”他说。 祖斐觉得他不似假装,这人高深莫测,祖斐也不想与他比试高下。 程太太也十分客气地问候:“祖斐,许久不见,好吗?” 第15章 祖斐不是昨日才出生的人,什么叫虚情假意,她全部懂得,但程太太声音中,没有一丝作伪。 她在心中叹息一声,坐下来,程氏夫妇到底是忠是奸? 他们全体吃素,祖斐随和地入乡随俗。 四个人都很静,祖斐注意到他们喜欢喝酒,且懂得细心品尝。 程教授终于开口:“本来,怀刚快要升级了。”他似乎还没有放弃说服祖斐的希望。 祖斐微笑,“升做什么?” 程太太看怀刚一眼,“小组组长。” 祖斐垂下双眼,衔头这么特别,他们到底是哪一国的特务,别叫她移民到立陶宛去才好,她暗暗吃惊。 程太太又说:“军令如山,可是怀刚都顾不得了。” 祖斐问:“请问程教授的职位是什么?” “我,”程教授老老实实答,“我是他们的教授。” “你是总指挥。”祖斐肯定。 他没有否认,“你们喜欢威武辉煌的职衔。” 程太太微笑地转话题,“有牺牲的感情,才显得矜贵。” 程教授看着祖斐,“女方要放弃的,也牵涉甚广。” 程太太又问:“怀刚,你与祖斐都说清楚了?” 怀刚迟疑,“待文件批出来再说。” 祖斐问:“第一类移民,照说必然允准,有何困难?” 程太太看看丈夫,不出声。 程教授说:“祖斐,前三个例子,都没有批准。” 祖斐十分讶异,“竟这样严格,你们到底属哪个国家?” 程教授摸着杯子,“在适当时候,怀刚会跟你说。” 祖斐轻轻点头,她信任怀刚。 “我去补妆。”她站起来。 程太太说:“我陪你。” 两位女士离开桌子,程教授目送背影。 过一会儿他说:“怀刚,你总得将真相告诉她。” “太难开口。” 程教授说:“怕她不接受?” 靳怀刚苦笑。 程作则反过来安慰他,“看样子祖斐的接受能力很强。” “我不想让她留下一个坏印象,如果总部不批准,又何必给她知道真相。” 程作则沉吟,“她还没有疑心?” 靳怀刚低头,“不是没有,但可爱的祖斐信任我。” 祖斐与程太太走向走廊另一端。 程太太忽然站定,问祖斐:“你真的爱上了怀刚是不是?” 祖斐一怔,神定气闲地微笑,她惯于应付各种尴尬场面,并不是弱者,于是答道:“老实说,我也没想到世上还有一位靳怀刚。” 程太太吁出一口气,推开化妆间的门。 祖斐取出一只小小金粉盒,往鼻子上轻轻扑粉。 程太太轻轻地说:“你们的道具真多,都是用来取悦异性的吧?” 祖斐没有听懂,一怔,只得说:“不,注意仪表,是一种礼貌。” “怀刚真的喜欢你的温柔。” 祖斐转头,讶异,在亲友眼中,方祖斐一直是个铁价不二响当当走江湖的能手,没想到怀刚对她会另眼相看,她的心牵动,由此可知,他看她,什么都是好的。 过一会儿祖斐才说:“我知道怀刚的身份特殊,我们似乎还需克服许多难关。” 程太太像是有很多很多的话要说,她的嘴唇动了几次,终于忍住。 祖斐将粉盒放回晚装手袋,笑说:“对于我来说,只要怀刚是未婚男人,一切好商量。” 程太太说:“这方面你可以放心,怀刚没有对象,你还是他第一位异性朋友。” 祖斐不动声色,内心却颇有一点震荡。 “我们出去吧,别叫他们久等。” 刚出到走廊,迎面过来的一位盛装女郎无意撞到祖斐手臂,祖斐握着的小小手袋跌在地上,那女郎叠声道歉,替她拾起交还。 程太太似乎很注意女郎的露背晚装。 祖斐莞尔,中年的程师母贤淑拘谨,看不顺眼的东西也似乎特别多,从粉盒到露背裙都不太合她心意。 他们没坐多久,程教授便表示要走,借词不习惯夜生活。 怀刚送祖斐回家。 祖斐阿:“如何,幸不辱命?” 怀刚微笑不答。 “我们这次见面,目的何在?” “祖斐,你是聪明人,猜一猜。” “我猜不到,怀刚,我如堕五里雾中,莫非程教授要看清楚我,替我写保荐书,抑或他要利用最后机会企图说服我离开你?这些哑谜,都留待你一一解给我听,不过,请别忘记,我们星期六与沈培女士有约,这趟轮到你过关。” 祖斐一口气把话说完,心头一轻。 怀刚但笑不语。 车子驶到家门。 “怀刚,下星期我要回公司上班。” “什么,假期结束了?” “是。” “这么快?” “怀刚,我告的是病假,我并且想告诉你,手术之后,我已丧失孕育下一代的机能。” 祖斐握紧拳头,鼓起勇气说出来。 怀刚却平静地说:“我早知道。” 轮到祖斐讶异,“你知道?” “祖斐,在我们国家,婴儿早已毋须在母体内孕育。” 祖斐张大嘴巴,当然,以他们的科技,实验不难成功。 这等于帮助祖斐移去心头一块大石,她再也没想到靳怀刚轻而易举便解除她的困苦。 “你不是安慰我吧?” 怀刚轻轻拥住她,“祖斐,我不会骗你。” 回到室内,祖斐对牢天花板,哈哈地开怀笑起来,在客厅中央转个圈,踢去鞋子,窝进沙发,用手托着头,沉思一会儿,忽然又微笑起来。 待她终于起身更衣,已是半夜。 祖斐生活习惯非常整洁,她将晚装手袋内杂物清出,用软巾揩去指纹汗渍,放进盒子。 检查杂物的当儿,却发觉多出一张卡纸来。 纸张对角折叠过两次,祖斐将之摊开,上面用英语大楷写着:你可要知道靳怀刚是什么人?请拨九九八八二。 祖斐怔住。 这卡纸来自何处? 分明是第九流的离间计。 所作所为,像出自一名幼稚而妒忌的少女之手。 祖斐低声道:“靳怀刚是什么人,他自己会告诉我。”停一停又说,“如果他不说,我也不在乎。” 但谁把纸张放进她手袋中?她一直紧紧抓住它,没有人有机会下手。 除非是—— 不不,不是程太太,祖斐深信她没有这样无聊。 呀,她想起来,是那穿露背装的女郎,只有她的手碰到过手袋。 她是谁? 怀刚的前任女友? 祖斐失笑,既是前任,就无关重要,她身为现任,那才厉害呢!睡吧睡吧,哪个成年人没有一两段故事,旁人说起方祖斐,也可以指出,她曾拥有两个未婚夫。 祖斐把纸条团皱,丢到垃圾筒。 这等鄙下的告密者,唯恐天下不乱。 祖斐最看不起这种人,因为他们同时也低估她的智慧,她有眼睛,会看;她有耳朵,会听,靳怀刚是什么人,她知道,不劳旁人操心。 但是,祖斐仍然怀着一个疙瘩睡去。 是沈培的声音使她振作。 “喂,他喜欢吃什么菜,我去订位子。” “他吃素。” “我娘家的老厨子做得一手好斋菜,没问题。” “那麻烦你了。” “祖斐,我也不知道是好消息抑或坏消息。” “什么事?” “祖斐,你又要做阿姨了。” 祖斐要在心中盘算一下才明白她的意思,“哎呀”一声,“恭喜你,但,周国瑾大姐怎么想?” “要是你肯替我四个礼拜,我想不会有问题。” “几时生养?” “今年八月。” “要是我还在本市,我一定挨这个义气。” “不在本市,你要到什么地方去?” “一言难尽。” “你要离开我们?” “沈培,再生一个女儿,我好久没看见挥舞的小拳头了。” 沈培锲而不舍,“祖斐,你要移民?” 祖斐不想瞒住好友,“有这个可能。” “唉呀。”沈培如听到晴天霹雳。 “别反应过激。” “叫我怎么舍得你。” “沈培,不一定走得了。” “神秘的靳怀刚先生到底要把你带到啥子地方去?” “沈培,言之过早。” “你这个人,嘴巴密实,肯稍微透露消息,一定已有九分光。” 祖斐苦笑,沈培太过乐观。 “方祖斐,你到底移民到哪一个鸟语花香的国家去?” 祖斐答不上来。 “人各有志,去或留,是你自己的决定。” “星期六晚上再说。” “祖斐,我真舍不得你,虽说交通方便,到底不如天天见面,热辣辣地把我俩拆开,太难堪了。” 祖斐听得笑出来,强忍住免使沈培难堪,毕竟她不见得对每个人都如此慷慨热情。想到这些年来沈培给她的鼎力支持,也不禁黯然。 “祖斐,你的怪招真是多,不过我也一一招架下来了,我们会想念你,我会让你亲自把消息告诉周国瑾。” “谢谢你,沈培,多点休息。” 已经有别离愁情了。 手续一桩一桩办起来,成功的话,便要离开土生土长的城市……祖斐不要去想它。 她感慨地叹息,为什么总得有所牺牲。 在这样紧张时刻,还有人百上加斤,来中伤靳怀刚,谁说生活不是多姿多彩。 第16章 门铃响,祖斐立刻站起来吩咐女佣:“如果是祝先生或是郑先生,说我不在,切勿开门。” “如果是靳先生呢?”女佣也真幽默。 祖斐苦笑,“请他进来。” 女佣开了门,咕哝半晌,回来告诉祖斐:“他什么都不是,他说他姓欧阳。” “我不认识他。” “那我叫他走。” 祖斐点点头。 女佣又与那人交涉半晌,回来说:“他不肯走。” 祖斐只得亲自去打发他,她走到门前,那人立刻向她打招呼,“方小姐。” “你是哪里的?” “方小姐,我代表我们的女同事向你致歉。” “谁是你的女同事?” 门外的陌生人苦笑,“昨夜把字条塞进你手袋那个女子。” 好哇,自动现身了。 但,为什么涉及一组人? “方小姐,我们可否坐下来谈一谈?” “你们是谁,代表什么组织,为何针对我。” “方小姐,我们丝毫没有恶意——” 祖斐不欲多说,“我不关心你们怀疑什么人,我接受你的道歉,请你们以后不要来骚扰我。” 她要关上门。 “方小姐方小姐——”对方非常焦急。 “还有什么贵干?” “方小姐,你对靳怀刚,一点好奇心都没有?” 祖斐怒向胆边生,“没有!”大力拍上门,呼地一声。 女佣好奇张望,祖斐白她一眼。她一定认为女主人生活放荡风流吧,门外等满了异性,逐个排队上。 第七章 (更新时间:2006-04-1211:04:19) 怀刚究竟在哪方面得罪了这一班怪人? 至少有一男一女试图与祖斐接触,勉强她相信靳怀刚身份充满内幕。 祖斐历劫江湖,自有她的一套,高招中包括逃避现实、驼鸟政策、和血吞牙、折臂藏袖,统统是全褂子的武艺,她说不要听,便绝对听不到。 这些人到底是谁? 下午,祖斐出外购物,走到超级市场,就碰见她最不想见的人。 祖斐记得那艳女郎,就是她把字条放进手袋里。她跟贴她,使祖斐沉不住气,霍地转过身子来,瞪住她。 女郎吓一跳,手上杂物全掉地下。 祖斐见她惊惶失措,反而放下心来,这分明是个业余者,祖斐一向对女同胞友爱有加,便放她一马,急步走开。 她即跟上来,“方小姐,我姓公冶。” 祖斐烦恼地说:“你想怎么样。” “方小姐,我是康达尔大学天文学系研究院的副教授。” 祖斐看她一眼,假使她是真的,倒值得肃然起敬。 她的祖先懂得与鸟类通话,她呢,会得与星星私语? “欧阳是我的教授。” 又一位教授。 “方小姐,一言难尽,我们能不能坐下喝杯咖啡?” 祖斐觉得这个葫芦太深太黑,不去打开它什么事都没有,一经探索,后患无穷。 “你所不知的不会伤害你”,祖斐最相信这句谚语,无知即幸福,祖斐微笑着摇摇头。 “方小姐,要是你回心转意,打九九八八二找我。” “不用等我的电话,”祖斐说,“免得你失望。” 公冶小姐脸上露出欣赏敬佩的神色来,“方小姐,但愿你不后悔,但愿他也如此爱你。” 祖斐拒作任何评论,空手回到公寓,立刻托在大学堂工作的朋友去查清楚康达尔大学天文学系的底细。 正在等待消息,靳怀刚的电话来了,祖斐孤军作战这些时候,听到他的声音,不禁鼻子发酸,“怀刚怀刚怀刚。” “一切都好?”他似乎也听出声音中异样。 “花又要谢了。” “明天我来换新的。” 那就表示他今天不打算出来。 “傍晚我再与你通电话。” 双方依依不舍之情再难掩饰。 祖斐掩着脸,内心异常困惑,怕要打败仗。 大学那边有消息来。 “康达尔大学的确有天文学系,其中一名教授是华裔美籍人士,复姓欧阳,男性,四十一岁,身高一七六公分,重六十公斤,留阿胡髭,一表人才。” “是,是他了。” “欧阳与他的学生钻研一项非常奇特的题目,已有数年之久,最近七个月,他们把整个研究院搬到本市来,曾经要求国防部协助,被郑重拒绝。” “他们的题目是什么?” “已有不少有识之士认为他们已经离题万丈。” “是什么,请说。” “他们认为——你不会相信的。” “试一试我。” “我读给你听:欧阳教授发表过演说,指出在这个有一千亿个银奇河系、而每个银河系又各有数千亿颗星球的宇宙,认为太阳系是唯一有生物居住的恒星,实在太过可笑……” 祖斐如遇雷殛,握住电话筒的五指一松,她跌坐在沙发中。 那头叫她:“祖斐,祖斐。” 过了很久很久,祖斐才听见耳边有嗡嗡声,她拾起听筒,吞下一口涎沫,“我在这里。” “你是做广告的人,怎么会对天文物理这冷门科学发生兴趣,是否想进康达尔大学做成年学生?” 祖斐虚弱地唯唯诺诺。 “还有更鲜活的下文呢。” “还有什么?” “欧阳教授深信外星人可能已经抵达地球,隐藏身份,”朋友哈哈地笑起来,“这简直是妖言惑众嘛。祖斐,天文物理凉飕飕的,我看你还是考虑念地理物理的好,脚踏实地,到底地球是我们的家乡。” 祖斐不知怎么回答才好。 “有空一起吃茶。” “—定。” 祖斐发觉她双手在簌簌地抖,半晌,才能把话筒放回机器上。 接着她双腿也颤抖起来,整个人如秋风树梢的一片时子。 祖斐狂叫起来,掩着双耳,一声又一声,直至喉咙沙哑。 然后她坐下痛哭。 等到再度抬头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水分涌到脸上,祖斐整张面孔肿起来,祖斐憔悴地靠在沙发上,也不站起来亮灯。 她心里已经很清楚,却还希望有奇迹出现。 门铃在黑暗中响起,祖斐弹跳起来。 “方祖斐小姐,”有人在门外说,“我们知道你在里边,请让我们同你交谈。” 祖斐已经豁出去,跑到门前,打开,疲倦地说:“走开,我想独处。” 门外站着欧阳与他的助手公冶。 欧阳双眼闪出兴奋的光芒,“方祖斐,你终于明白了。” “走开。”祖斐带着哭音。 公冶拉一拉她的教授,低声说:“我们走吧,她需要休息。” 欧阳焦急说:“我们追了七年才得到这一条线索。” “我们无权过问她的私事,教授,她已经够难堪。” 欧阳太息一声。 祖斐觉得他们不失学者风度,伸手把铁栅打开。 他们两师徒反而有点不知所措。 “请进来。” 祖斐这才打开灯。 公冶小姐一眼看到茶几上的花,非常震动,看!” 欧阳向她使一个眼色。 祖斐缓缓地说:“我不希望听到你们再提靳怀刚三个字。” 欧阳马上回答:“可以。” 他像是在斟酌字句,过了一会儿才开口:“我一直相信他们已经抵达我们这里。” 祖斐轻轻问:“他们善良吗?” “智慧、友善。” “你如何知道?” “他们留下来,纯粹为着做研究工作,与我们的政府早达成协议,交换知识。” 祖斐哑然失笑,“我们有什么知识可以交给人家。” 欧阳的脸一红。 公冶小姐说下去:“这些年来,有不少人与他们接触过,我们搜集到充分的证据,他们从一个城市走到另一个城市,建立实验室,但国防部偏偏不与我们合作。” 祖斐说:“这与天文学有什么关连?” “方小姐,天文学知识只来自两方面:照望远镜及收集殒星的资料。” 祖斐不以为然,“别忘记航行者,它正往冥王星出发。” 欧阳笑,“但是我们渴望知道太阳系以外的消息。” 祖斐默然。 “政府不应对我们保密,”欧阳有点气愤,“我们有权知道。” 祖斐站起来,“这一切,也不过是你们的猜测。” 欧阳讶异,“方小姐——” 公冶小姐碰一碰他的手肘,“教授,我们走吧。” 欧阳也不想逼人太甚,叹口气,“方小姐,骚扰你了。” 祖斐送他们到门口。 “你有我们的电话号码。”欧阳转过头来。 祖斐忍不住问:“倘若接触到他们,你有什么目的?” “我对他们没有兴趣,我不是一个生物学者,我只想知道他们星球的生命与历史。” “好奇心的杀伤力至巨,教授。” 祖斐掩上门。 她不会伤害靳怀刚,永远不。 门外,公冶对她教授说:“你看不出来?她爱他,她才不会出卖他,这条线索已断。” “知道他是谁,仍然爱他,不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男人根本不懂得。” 他们两人渐行渐远,声音沉寂下来。 祖斐用背脊抵住大门,突觉筋疲力尽,蹒跚走到卧室,扑倒床上。 以往,她治疗一切不快的良方便是痛痛快快睡一觉,今天也不例外。 第17章 祖斐做了梦。 梦见一位女士送来两个婴儿,祖斐伸手去接,竟忘记问她尊姓大名,她放下孩子就走了,祖斐也不管小婴从何而来,便到处找奶粉喂养他们。 一个稍微大点,有四五个月模样,已经长得一团粉似,祖斐便把他抱在手中,另一个刚刚出生,双眼像小动物般紧闭,祖斐不敢动,把他放在床上。 正在忙,祖斐忽然听得吸尘机噪音大作,自梦中惊醒,只见天色已经大亮,红日炎炎,不管你怎么想,太阳还是如常升起来了。 她叹口气,拉开卧室门。 活泼的女佣把她当姐妹一样,“沈小姐提醒你,你与她有约,中午她在家恭候。” “靳先生有没有找我?” “没有,郑先生找过你。” “他说什么?” “他说要取回他留下的唱片。” 叫他去死。 女佣继续操作。 祖斐苦笑,这个地方,明明毫无值得留恋之处,偏偏又不愿离开,究竟为何? 午饭过后靳怀刚就到了,这次带来的盆栽如藤状,捧在手中,似新娘的花束,拳头大的白花如盛放的茶花。 祖斐接过,凑在鼻端深深闻一下。 她抬起头,看到怀刚的脸,别有一番滋味,哑口无言。 怀刚握住她的手,放到唇边。 祖斐现在知道,他出来一次,实在不易。 祖斐的思想飞出去老远,记得少女时代读过的希腊神话,丘比特怎么每天晚上去探访他的情人赛姬,她为着好奇要知道他的身份,黑夜中拿蜡烛照着他,灯油滴醒丘比特,他振翅飞去,永不回头。 祖斐沉着地想:应从前人的经验吸取教训。 “走吧,沈培在等我们。” “你打算空手去?” “你呢?” “我带两瓶葡萄酒。” 祖斐苦笑,怀刚胆子真大,这样信任人。 “你那个酒,喝了会上瘾。” 怀刚温柔地说:“那你就不得不跟我走。” 祖斐微笑。 不跟怀刚走,还有别的路吗? 到达好友的家,祖斐松口气。 沈培一家三口迎出来,热烈欢迎客人。怀刚几乎立刻与小朋友打成一片,小女孩坚持要招待叔叔,由她领着怀刚到露台去荡秋千。 沈培对祖斐说:“看样子,你终于找到你要的人了。” 祖斐只是微笑,不出声。 “几时结婚?” 祖斐说:“沈培,你的好奇心若不加以控制,对你的人格会有至大影响。” 沈培笑,“我们太注意风度,平白丧失人生乐趣。” 祖斐点头,“说真的,读多几年书,头巾重,包袱大,顾得了姿势,失却实际,几时返璞归真,豁出去,那才过瘾。” 沈培听了非常向往,“哎,早晚试它一试。” 祖斐遥望正在格格笑的小女孩,“恐怕要到她那个年代,才可以真正随心所欲。” 沈培摇头,“你错了,到她成长,女性更加要讲风度,讲平等,讲义气,一点错不得,半点特权也没有,比我们更惨。” 祖斐默然,只觉沈培这番话字字珠玑。 沈培说下去:“我们过度含蓄,心中放太多学问,憋得要死,尽挂住尊重对方的意愿,委屈自身,很难获得真正快乐。” 祖斐用手托着脸颊,苦苦地笑。 “老老实实,要是喜欢他,不妨缠住他,这种古老方法还是行得通的。” 靳怀刚觉得热,脱下外套,交予祖斐。 沈培说:“没想到他同小孩也玩得来。” 祖斐把外套顺手搭在椅背,上衣口袋掉出一本小册子。 沈培俯身捡起。 “噫。”她把册子放在桌面。 祖斐知道她为何讶异,本子封面上的字体,不是他们日常接触的样子,是种奇怪的符号。 祖斐立即把它放回外套口袋,跟着向沈培笑一笑。 沈培为之气结,“你就是那种丈夫娶妾三十年都可以假装不知情的女人。” 祖斐轻轻说:“你若逼我太甚,下次我就不来了。” “他是哪一国人?” “我不知道。” “他到底写过什么书?” “我不知道。” “你见过他家人没有?” 祖斐摇摇头。 “换句话说,你对他仍然一无所知。” “但是,”祖斐笑,“我缠住了他。” 靳怀刚抱着孩子进来。 他坐在祖斐身边,陪主人家谈他们喜欢的话题。 沈培取出正在学打的毛线,与祖斐研究花样。 祖斐心里慨叹,在常人眼中,她与怀刚何尝不是一对璧人。 沈培说:“怀刚,把祖斐带走不要紧,记得对她好。” 祖斐莞尔,沈培一副托孤的腔调。 “有假期记得回来看我们。” 祖斐与怀刚都不出声。 沈培说:“我们也考虑过移民,可是你看,明明赤条条来到这个世界,才二十多年,已经囤积了多少东西在那里,怎么搬,怎么移?” 祖斐笑,“今日沈培尽说些大道理。” “谁能说他一无所有,说走就走?” “有,怎么没有,寄生草一样,飘到一个地方,东西南北没看清楚,就没口价说好。” 沈培说:“我不舍得走。” “没有人逼你走。”她丈夫笑道。 祖斐与怀刚只得笑。 散席后小女孩殷殷送到门口,挥动胖胖的小手道别。 怀刚陪祖斐散步往停车场。 那是一条非常静的斜路,以往主人家一定陪她下来叫车子,今日她不必再麻烦他们,多得怀刚。 他忽然问:“你都知道了?”声音异常平静。 祖斐看他一眼,“猜到一点。”同样镇定。 怀刚把双手插在裤袋里,“你并没有尖叫。” 祖斐回答:“见惯场面,其怪反败。有什么是不可能发生的?” 怀刚说:“我很高兴我并无高估你。” 祖斐低下头,安慰地笑。 “你对我改观了吧?” 祖斐轻轻说:“嫁到那么远的地方去,一生一世不能回娘家,真的要很大勇气。” “我不怪你。” 祖斐抬起头,看着天空,“我小时候,还听说过,那银盘样的星球里,有吴刚与嫦娥。” 怀刚知道她的意思。 祖斐说:“可能她是第一个有勇气做异乡人的新移民。” 怀刚踢起一块石子,“勇气可嘉是不是?” “怀刚,我需要知道更多。” 靳怀刚一怔,“什么?” “我们移民到别的国度去,可往领事馆索取大量有关资料以供参考,你们呢?” “你的意思是——” “我有权知道得多一点。” “你不打算退缩?” “现在就打退堂鼓,太早了吧?” 靳怀刚握紧祖斐的手,脸上发出异样的光彩来。 “来,跟我来,我们回家慢慢谈。” 祖斐并无犹疑,跟他上车。 应该像恐怖片女主角掩耳尖叫的,然后流着眼泪拔脚飞奔,但是,祝志新与郑博文先生倒曾经使她有过这样做的念头,不是靳怀刚。 没有什么值得害怕的。 身边的亲戚朋友同事淘伴,有几个是我族类。 怪异的嘴脸早已看惯看熟,伊们的所作所为,荒诞之处,也绝对超乎想象。 祖斐也希望她尚可天真到为一件事耸然动容。 她没有,那一阵轻微的震荡早已平伏下来。 靳怀刚,无论他是谁,依然给她可靠愉快的感觉。 车子经过祖斐家门,并没有停下来。 祖斐转头,“不是回家吗?” “去我的家。” 祖斐松一口气,把头枕在车垫上,闭上双眼。 她不合情理地心安理得,浑身细胞放松,原以为靳怀刚有什么不可告人之秘密,真相不过如此。 车子顺利地拐弯,驶入小路,路前并无障碍物,一列平房在望。 祖斐鼻端嗅到一股特别清新的空气,这才明白什么叫做恍如隔世。 只听得怀刚说:“你到过这里多次。” “是,找你。” “那时你还不知我的身份。” 当时以为他是普通人。 “连我都以为方祖斐等不到电话便会同别人约会而一切约会都大同小异。” 祖斐说:“有分别的。” “谢谢你。” 祖斐微笑,“不客气。” 车子停下来。 一阵微风,把一株大树上细花香糯的花瓣吹落,沾满祖斐一襟。 她神往地抬起头,“这里环境,是照你们那边模拟的吧?” “百分百忠实的翻版。” “那里真的这么好?” “一模一样,也有人不喜欢,觉得太过静局。” “我喜欢。” “听你这样说很高兴。” 单为这水晶般清晰的空气也许已经值得。 “来,我给你看资料。” 怀刚拉着她的手向前走,迎面碰见两位同事。他们看到祖斐,脸上微微变色,但仍然彬彬有礼地打招呼。 祖斐心中暗暗佩服,他们知道她是外人,却依然尊重她,真是难得。 程教授迎出来。 他感慨地说:“祖斐,你终于知道了。” 祖斐微笑,“到最后还是明白了。” “不怪我吧?” “教授,你太客气。” “我们坐下来谈。” 祖斐也承认需要解决的问题太多,非得详细讨论不可。 第18章 “怀刚,借用你的地方。” 祖斐一向喜欢怀刚的书房,宾至如归,挑张舒服的凳子坐下,伸伸脚,笑吟吟。 程作则讶异,“祖斐,你确实已经知道真相?” “知道。”祖斐答。 “不怕?” “我只怕粗鄙无礼的人。” 程作则翘起拇指,“好女孩。” 怀刚笑,“让我们开始。” 程教授坐下来,郑重地说:“祖斐,你必须要有心理准备。” 祖斐点点头。 “我们的家,相当遥远。” 祖斐欠一欠身,当然。 “你看到的这一切,只是为着适应此处的生活而设。” 祖斐侧耳聆听。 “前往最近的太空站,需要一百多小时飞行时间,你准备去到那么远吗?” “怀刚说,我可能永远回不来。” “他说的是,再过一年,我们此地的实验室也会撤销,太空站搬走,拔队回家,你将成为我们一分子,视异乡为故乡,方祖斐,你愿意吗?” 白色墙壁上出现画面。 “我们的家。” 同家庭电影没有什么不同,祖斐看到深邃碧蓝的湖泊,蓝天白云,美丽的草原,树上结着累累花果,端的风景如画,房屋整齐,气氛祥和。 “太像我们的家了。”祖斐叹道。 “的确非常接近。”程作则笑。 “所以我们才前来探访。” 祖斐黯然,她知道有些女孩子,爱上中学同班同学,偏偏他又是邻居,形影不离,一辈子毋须分开。 方祖斐就没有这样幸运了。 程教授说:“我已经着手替你申请入籍,初步确定你够资格。” 祖斐眼色略带彷徨。 程教授轻声说:“以前曾有三位年轻人,两女一男,同我们工作人员发生深切感情。” “他们怎么样了?” “他们自动弃权。” “为什么?” “有一位不舍得父母弟兄姐妹。” “我没有亲人。” “另一位不愿意接受体内器官移植手术。” “啊,这不是问题。” “最后一位,后来觉得我们生活沉闷,他不会习惯。” 祖斐苦笑。 “而总部也认为他们不够资格,于是双方协议和平分手。”程作则停一停,“但心灵创伤需要很长的一段时间才能恢复。” 祖斐恻然。 “我们似感染了你们的冲动的感情。” 祖斐看怀刚一眼。 “怀刚是我手底下优秀成员,还不是照样被你俘虏。” 祖斐笑了。 “你要爱护他啊!” 祖斐觉得他的口吻同沈培差不多。 “我明白。” “祖斐,申请批下来的时候,我会通知你,记住,你一生将因此改变,不能后悔。” 他站起来,靳怀刚送他出去。 祖斐发呆,方才还以为烦恼已经结束,现在才发觉它刚刚开始。 靳怀刚回来,看到这个情形,安慰她:“一步步来。” 祖斐抬起头,“怀刚,你有否考虑过留下来?” “我?”靳怀刚像是想都没想过这个问题。 “是,你。” “单独滞留地球?” “不错。”祖斐看着他。 “祖斐,这整座山谷的上空设有一层阻隔网,在这里所呼吸的空气,经过特别处理与调节。外头的环境太过污浊,我们不能久留,呼吸系统一旦受到侵蚀,后果堪虞,因此我们尽可能不外出。” 祖斐不语。 “祖斐,你留恋地球是不是?” 祖斐苦笑,真是废话,有谁会不眷恋故乡。 “可是你在这里并不得意。”怀刚讶异。 “我们祖先说的:人生不得意事常八九,我们的命运如此,我们有我们的一套,我们懂得苦中作乐。” “听听听,现在是谁在分彼此,你们我们不绝于口。” “对不起,怀刚,但这是事实,你们确是你们,我们确是我们,两个地方纵有千万般相似之处,却径渭分明,况且——”祖斐一脸狐疑。 “你想到什么地方去了。” “你们挑这里来做研究工作,泰半也是因为环境相似,怀刚,每一项研究背后都有目的,恐怕连程教授都不知领导人真正的野心何在。” 怀刚听了不怒反笑。 祖斐即刻明白他的意思,解嘲说:“对,倘若你们要对付我们,不必等到今天。” 怀刚轻轻地取笑她:“保卫地球的女战士,你终于明白,我们是友非敌。” 祖斐悻悻说:“你想制造民族自卑感。” “祖斐祖斐。” “你们那里,除了鲜花比较出色,其余的,也不过如此。” 靳怀刚只是笑。 祖斐的声音低下来,“还有,酒也算过得去!” 没想到怀刚搭一句腔:“人呢?” 祖斐吓一跳,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学会了,学会了说俏皮话,由此可知,一个人学坏是容易的。 祖斐瞪着他,他觉察到,不好意思,也涨红面孔。 怀刚顾左右而言他,“你不是一直要看我的著作吗?” 祖斐微笑说:“看到了也看不懂。” “噢,那还是不看的好。” “见识一下没有损失。” 他伸手拍拍电脑,“全储藏在这里。” 按一个纽,荧幕上出现密密麻麻的文字,字体简单,形状优美,祖斐一眼看上去,约认出十多二十个不同的变化,看样子,学起来并不艰难。 篇幅变了几次,祖斐知道是不同的页数,她希望有插图出现,因此约莫知道靳怀刚写的是什么。 第八章 (更新时间:2006-04-1211:04:19) 画面继续转变,祖斐忽然说:“请停一停。” 怀刚停住画面。 祖斐跑过去指牢其中一个符号,“这代表什么,每页都出现十来次。”她极表兴趣。 谁知怀刚支吾起来,不肯作答。 “不是什么猥琐的字眼吧?”祖斐笑。 他搔搔头皮,“没想到你会注意。” 祖斐问:“究竟是什么?” 怀刚关上机器。 祖斐耸耸肩,“好好好,你有权保留你的私隐。” 他把双手插在口袋里,一副尴尬相。 过一会儿他说:“那不是我的著作。” “啊,骗我。” “也可以说是,是最近的日记。” 祖斐心头一亮。 “那最常出现的字,代表祖斐。” 祖斐一震,不出声,慢慢转过头,看向窗外。 室内室外一点声音都没有,静寂万分,一根针掉地下都听得见,祖斐感觉得到心中不知什么已缓缓融解,一层层软化,化作欢喜,轻轻上升,她的双眼却润湿起来。 过半晌她说:“作家到底是作家。” 怀刚独自讪讪地。 “你的任务是记录这里所有事宜?” 怀刚点点头。 祖斐担心他一个大意,把日记也当工作记录传返本家。 她走近窗口,觉得有点异样,看看手表,时节已近黄昏,但景色却与早上十点八点没有分别,栏杆日影不偏不斜,天色晴朗,不见霞光。 莫非,祖斐心动,转身看住怀刚。 难道阳光、空气、时间,全经过调配? 怀刚点点头,“我们认为早上十点正是一天之中最好的时刻。” 祖斐大吃一惊,“这里难道是不夜天?” “不,十二小时后,天色转暗。” “当中呢,当中没有变化?” 怀刚讶异,“天色变幻只会带来不便,何必自寻烦恼?” 祖斐张大嘴巴,不知说什么才好。 怀刚说得不错,但……但生活不是这样的。 这等于说做人没有盼望,就没有失望。百分百正确,但怎么可以不去盼望?当然,没有尝试,也就不怕失败,不过谁愿意于巴巴坐着虚度一生? 祖斐忽然觉得不对劲。 她说不出道理,只是纳罕。 是,她曾经诅咒过大雨天,但她也试过与伴侣在雨中散步,呼吸那清新带着濡湿的空气,热辣辣的太阳的确晒得人头昏脑胀,但孩子们喜欢在沙滩戏水,顶着同样的日头。 没有负,就没有正,生活如条刻板直线……祖斐蓦然抬起双眼。 “祖斐,你在想什么?” 祖斐答:“没有什么,我有点疲倦,请你送我回去。” “祖斐,你瞒不过我,到底是什么?” 祖斐嚅嚅问:“你们那里,永不下雨?” “要下雨当然可以下雨,再简单没有。” “那还有什么味道。”祖斐跌足。 怀刚大奇,“你难道情愿走到一半淋成落汤鸡?” 祖斐仰头叹口气,看样子他们永永远远不会明白。 “我还是想回家。” “你怎么了,祖斐。” “只是疲倦。” “对,听沈培说你下周一要上班。” “是。” “祖斐,把工作辞掉吧。” “什么?” “你何必再去做那样劳碌辛苦的职位。” “那我做什么?” “你要做的太多了,教授会替你安排语文班,还有,你必需接受详细身体检查,假使你愿意,最好搬进来与我们住。” 祖斐瞪大双眼。 “你得开始准备了,祖斐。” 祖斐仍然维持着那个表情。 “祖斐,祖斐。” 祖斐如大梦初醒,“请送我回家。” 第19章 她头痛起来。 “好的。” “对了,刚才程教授说要接受器官移植,他是什么意思?” “那是出发前最后一个步骤。” “把我彻底地改变?” “不然你怎么到我们那里去生活呢?” 祖斐双臂抱在胸前,苦笑。 “来,先送你回去休息。” 祖斐跟着怀刚出去。 车子驶出理想村,天色己晚,空气污浊,人车争道,混乱一片。 祖斐的感觉却不一样。 终于到家了,再乱再脏,也是天然的,每一次经过这条公路,交通情况都不一样,每次都有一点点意外的惊喜或烦恼。 她用手托着下巴,一句话也讲不出来。 到了家门,怀刚不放心,“早点休息。” “你回去吧,温室里的人不宜出来太久。” “明天见。” 祖斐点点头。 她推开车门,蹬蹬蹬跑回家,门口一条水渠淤塞,她一脚踩下去,溅起水珠,平日,一定引起她抱怨,这一次,祖斐不以为忤。 难怪他们性格高贵善良、端庄,原来他们生活在一个没有黑白是非的世界里,一切经过巧妙安排,蓄意栽培出完美的人格。 祖斐吐吐舌头,像制造糖果饼干,次货即刻淘汰。 在电梯中,祖斐喃喃说:“我是次货,要经过改良改造才符合规格。” 祖斐有点自卑。 垂头丧气掏出锁匙,预备开门,冷不防人影一闪,祖斐本能地退后,嚒喝:“谁!” 那人走出来。 “郑博文,你吓死人。”祖斐直骂。 “祖斐,你到什么地方去了,神出鬼没,影踪全无。” “你有什么事?” “我们不是朋友吗?嘿,见个面,说几句话也不行?” 祖斐打开大门,“进来吧。” 她把自己摔进沙发,甩掉鞋子,盘起腿。 郑博文也不客气,走到厨房去做咖啡。 祖斐觉得轻松,在郑博文跟前,她可不必努力表现最好的一面,他们是同类,太清楚对方的性情脾气。 郑博文做了两大杯香浓咖啡,递一杯给祖斐。 祖斐呷了一大口,说:“还有什么漏在这里,赶快拿走。” 郑博文却说:“听说你要移民。” 祖斐不出声,掠掠头发,长叹一声。 “你以为奔向西方极乐世界,一切烦恼会得迎刃而解?” 郑博文语带讽刺。 “我不至于那样天真。” 郑博文放下杯子,“沈培说你认识了一位男生,姿态像电影小生,讲话客气如话剧对白,是他要带你出去,可是?” “与你有什么关系?” “我以为我们是朋友。” “算了吧!” “祖斐,你是一个有真性情的人,同那样的异乡客合得来吗?丢下这里所有,辞了工移了民,有什么不妥,再打回头,已是百年身。” 祖斐啼笑皆非,“多谢教训多谢教训。” “沈培说你爱上了那个家伙。” “人家是一个很高贵的人。”祖斐瞪他一眼。 “端庄的男女都是乏味的人,所以野玫瑰大受欢迎,还有,男人带点流气才入型入格。” 祖斐掩住半边脸笑起来。 “跟他跑,你会快活吗?你我都不可能习惯刻板生涯,当心一本正经的他把你当小学生看待。” “太不公道了,你根本不认识他。” “你呢,”郑博文忽然问,“你认识他吗?” 祖斐呆住。 “你爱上了他,抑或是他提供的新世界?” 祖斐像是被打垮似的,泄了气,说不出话来。 “沈培说你才认识他三个礼拜。祖斐,我同你来往一年后才订的婚,共同生活三年整,尚且无疾而终,老好祖斐,在成年人真实的生活里,一见钟情是不足够令我们死而无憾的,你想清楚没有。” 祖斐深感诧异,认识郑博文这么久,他第一次说出这样合情合理的话来。 “我知道我令你失望,祖斐,我无法做到你的标准,但你毋须因此离开这个城市与所有朋友。” 郑博文又拉扯到他伟大的自我,这下子大大娱乐了祖斐,这人作风七十年不变,硬是要招揽是非上身。 祖斐轻松起来,搭腔说道:“没办法,自从与你分手,了无生趣,只得逃避现实,动脑筋移民。” “哈!”郑博文既惊且喜,“这又是何苦呢?” 他完全相信了。 这么聪明的一个人,他竟愿意相信这样的鬼话。 祖斐也累了,“郑博文,我想休息,恕不继续招待。” “有什么要我帮忙的,请勿犹豫。” 祖斐真想叫他帮帮忙,以后再不要无故出现,又怕伤害他的自尊心,忍住不说。 “对了,祖斐,前一阵子不是听你说要进医院动手术,怎么搞的,到底还做不做?” 祖斐站起来,打开门,推着郑博文的背脊,把他送出门外。 终于,祖斐失眠成功。 枕头像塞满石卵,大床似铺上沙子,她翻过来覆过去,一直到天亮。 上一次睡不着,还得追溯到十七岁那年,她所喜爱的小男生往外地升学那次。 与靳怀刚在一起,无论如何都较为拘谨,有意无意之间,祖斐想讨好他,因为喜欢他,因为想配合他的气质,太努力了,当然辛苦。 祖斐想起那些一心想嫁入豪门的小家碧玉,用尽心思,即使如愿以偿,也落得碧海青天夜夜心。莫要步这样的后尘才好。 她有自己的小天地。 工作极有前途,同事相处融洽,芳华正盛,拥有极度自由,天大的烦恼,不过是儿女私情作祟。 祖斐忽然醒觉,她并不是不快乐。 天濛濛亮,她起床,走到客厅,看到靳怀刚送来们茶花已经谢落,一朵朵铁绣色,萎缩在枝茎上。 祖斐伸手去触摸干枯的花瓣,它们纷纷落下。 花的生命在本土上一定长得多。 这倒不是问题。现代人极少把长命百岁视为一种福气,只是那个地方实在闷得惊人。明白内情才知道一切属于刻意经营,意外之喜的境界,在他们那里,完全不存在。 一切太过完美,像假的一样。 除非归化他们,否则不能够一起生活。 祖斐双目涩痛,想回到床上去。 可是明天要上班了,祖斐打开衣柜,检查制服,只见一件件名贵套装早自干洗店取回,整齐地挂在架子上,不由得她不称赞那女佣人。 祖斐再去鞋帽间,上班穿的半跟鞋刷得干干净净,看,祖斐说:“本小姐不是没有人服侍的。” 据她的观察,程作则教授夫人,并没有帮佣。 她叹一口气,坐下,做杯红茶,慢慢品尝。 是一定要有所牺牲的。 每一段感情都是一样,开头的时候,看表面情况,简直美得如天赐良缘,慢慢负面底牌露出角落,才发觉不是那么一回事。 电话铃响。 这么早,是谁? “祖斐?周国瑾。” “大姐,你已经起来了?” “方小姐,七点正,我已经准备出门口。” 祖斐不胜讶寻,大姐真夸张,她还没开始睡。 “噫,祖斐,你忘记我每天八时正必然到达公司?” 忘了,真忘记了,这一个月来,祖斐仿佛脚踏两个世界,跑来跑去,累得贼死,一点结果也没有。 “祖斐,我来提醒你,假期已经过去,明早你要上班。” “是,大姐。” 周国瑾有点宽慰,“身体复元没有?” “我根本不记得生过病。” “好极了,明天见你,看到桌上的文件,不要吓一跳。” 文件、会议、电话、备忘录,糟糕,祖斐几乎全部忘怀,她恍忽地坐下来。 她下意识希望丢下红尘里的一切,逃避到靳怀刚的窝里去。 太幼稚了。 祖斐惭愧,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女性对婚姻生活是一向有憧憬的,祖斐没想到她自己也会这么天真。 可见这些年来,东征西讨,实在盼望休息。 祖斐伏在桌子上。 明早就要上班了,她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 门铃响。 祖斐想,一天已经开始,她却蓬头垢面,不打算面对现实。 希望门外来人不要吓一大跳。 祖斐打一个呵欠,拉开门。 是她可爱的女佣人,“我忘记带锁匙,幸亏你没出去,对了,这位太太说找你。” 祖斐这才注意她身后有位女客,定睛一看,原来是程作则教授夫人。 “程太太,”祖斐非常意外,“你怎么来了,”马上想到意外上去,“是不是怀刚有事?” “不,”程太太笑,“我自己来看你。” “快请进来,唉呀,你看我这个样子。” “连睡觉的衣服都这么漂亮。”她含笑说。 祖斐苦笑,安排她坐下,连忙进卧室去换便服。 自卧室出来,发觉程太太在厨房与女佣攀谈得津津有味。 本来这是最正常不过的现象,但祖斐是知道客人底细的,不禁深深奇怪。 她站在厨房门口听她们说什么。 女佣得意洋洋对祖斐说:“这位程太太对蔬菜汤非常感兴趣。” 祖斐微笑。 程太太来看她,一定有目的,他们出来一次不容易。 “请这边坐。” 这大概还是她第一次参观民居。 祖斐大方地问:“觉得我们怎么样?” 第20章 程太太答:“很好。” 祖斐关注地问:“空气怎么样,还舒适吗?” “可以。” 祖斐等她开口。 “我早听说过你们可以聘请专人代理家务。” “在西方社会也渐渐失去这种方便。” 程太太笑,“谁都不愿意担任这种厌恶性的工作。” 祖斐好奇,“在家里,程教授不肯帮忙?” “他?以实验室为家,每日不到夜深,见不到人,你说他帮不帮忙?” “机器,一定有各式电脑机械臂代劳。” “怎么及得亲力亲为。” “程太太,你有没有职业?” “当然有,没有工作没有地位,我是教授的助手。” 祖斐讶异,“这同奇+書*網我们的社会并无差别。” 程太太一边摇头一边笑。 “你也需要内外兼顾?” “当然,天天做着两份工作。” “告诉我,程太太,你们的生活是否极端刻板。” 程太太没有立刻回答,过了一会儿,她才说:“一切都是比较性的。” “请告诉我。” “请想想,为什么我们的年轻工作人员,会对你们的生活这样倾心,一定有道理。” 祖斐沉默,她已听到她要的答案。 “出差在外,远远离开亲友,当然特别寂寞。”程太太说。 祖斐低下头,这也是她吸引到怀刚的部分原因吧! “但是,他们可以回家。”程太太说。 祖斐接下去:“我知道,我就不可以。” 祖斐早晓得程作则太太这次来是有居心的。 “我很啰嗦吧?”她说。 祖斐会心微笑,“是,但用心良苦,像一个母亲。” 她握住祖斐的手,“我很高兴你这么说。” “程太太,你们几时回去?” “还有一段时间。” “不再来了?” “要去的地方多着呢,恐怕没有机会旧地重游。” “程太太,你知道我实在喜欢怀刚。” “我与教授从来没有怀疑过这一点。” “我愿意向你请教,程太太,换了你是我,你会怎么办?” 程太太为难地看住祖斐,不知该怎么说才好。 过一会儿,祖斐问:“你看我会习惯吗?” 程太太苦笑,“怀刚说你可以。” “你呢,我需要第三者的意见。” “你们这般大情大性,与我们的作风有相当距离。” “但怀刚还不是同我一样。” “怀刚被你们吸引住,受了传染,医生正在看他。” “什么,情绪上落对你们来说,是一种疾病?” “影响日常工作与生活,当然是一种严重的疾病。” 祖斐颓然坐下。 是,真是理想村、乌托邦,去到那里,没有喜怒哀乐,不再忧郁,不再悲伤,每个人都专心工作,把科技发展到最高峰。 “祖斐,你开始失望了。” 祖斐点点头。 “你真坦率。” 祖斐说:“是的,我们的确是,七情六欲都展露出来,肚肠心胸全属透明。” “祖斐,要是你愿意的话,一定可以在本土找到理想的对象。” “程太太,我们讲究际遇。” “你看,多么复杂,”她幽默地说,“这就是我们的文化距离。” “谢谢你来看我。” “祖斐,千万想清楚。” 祖斐想说,要想的话,已经很清楚是打算退缩了。 应该不假思索,立刻去做,不顾一切,但求刹那光辉。 她把程太太送到门口,“有没有人送你回去?” “有/ “没有人跟踪你吧?” “不妨事的。” 祖斐看着她上了车,替她关上门,车子驶走,才回转身。 猛地发觉靳怀刚站在她面前,吓一跳,像是背着他做了什么见不得光的事似的,怔住。 “那是不是程师母?”怀刚问。 祖斐点点头。 “她主动找你?” 祖斐是时代女性,十分注重个人私隐,从来没有回答过这种问题,于是顾左右而言他,“你忘记带花来,怀刚。” 怀刚继续问:“她同你说些什么?” 祖斐不得不正视这个问题,“怀刚,她同我说什么,我不方便说出来,你说是不是?” 靳怀刚即时低下头,十分羞愧,沮丧地握着手。 这是祖斐第一次发觉怀刚情绪低落。 以往,他在任何情形之下,都开朗活泼振作,这也是祖斐认为他最难得的地方。 当时她卧病,心情坏得贴到地上,他的出现,如一线金光,她渴望地眯起眼睛迎接新希望。 想到这里,祖斐叹一口气。 她说:“程师母来劝我三思。” 怀刚即时焦急,“你不会受她影响吧?” 祖斐摇摇头,“成年人很少被他人的意见左右,偶然征询亲友的意见,也不过是一种礼貌。” 怀刚松一口气,“对不起,祖斐,我太过紧张。” “程氏夫妇始终认为我们不会有幸福。”祖斐说。 “只要我们努力,祖斐,我有信心。” 努力努力努力,多劳多得,耕耘才有收获,祖斐听着都觉害怕,过五关斩六将,过完一山又一山,目光看向珠穆朗玛峰,一直爬,付出血汗泪,以便早登极乐…… 祖斐软弱地想,天上大概不会白白掉什么下来了。 你看怀刚,连他都要她付出代价。 怀刚说:“明天一早,我派人来接你上课。” “不,怀刚,明早我要去上班。” “我已嘱你辞掉工作。”怀刚大吃一惊。 “你听我说——” “不,你听我说。” 所有的雄性动物,不管他来自何处,都是一副德性。 祖斐叹口气,“让我们上楼去说。” 怀刚怒气冲冲,他变了,是这里陌生的地理环境令他改变。 一进屋子,怀刚就说:“我先讲。” 祖斐说:“我先讲。” “你坐下来让我讲。” “好,好,好,你讲。” 女佣人看他俩一眼,躲到工作间去,处变不惊。 她在祖斐这里做了六年,什么场面没有见过,开头总是柔情蜜意,送花送糖,你情我愿,如胶如漆,白天听音乐,夜里数星星,怎么说怎么好,祝志新郑博文靳怀刚,都一个印子印出来,一个师傅教落山,怪是怪在当事人偏偏乐此不疲。 没多久就起了变化,意见开始分歧,脸容开始孤寡,声音硬化,热情冷却,终于不欢而散。 中年女佣点点头,也难怪,不然日子怎么过呢,一个女孩子独自住这么大的房子,赚那样高的薪水,什么都不愁,不让她自寻烦恼,实在太过无聊。 这,是她们时髦女郎的高尚游戏吧,不过玩得太过投入,糊涂起来,当真的一样。 女佣关上门,扭开电视机,看起另一出好戏来。 外边客厅里,祖斐与怀刚还在对峙。 怀刚说:“冷亭虽好,不宜久留,眼光放远一点。” “十划都没有一撇,你倒叫我先辞去工作,叫我一日到黑做些什么,巴巴等你前来陪我?万一走不成,哪里再找优差去,做事还是谨慎一点的好。” “你根本没有信心。” “智者千虑,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祖斐,理论太多,妨碍实践。” “我现在不能辞工。” 怀刚失望。 “怀刚,我等,我可以等,但不是痴痴地等,让我保留一点自尊自我。” 怀刚走到露台,抬起头来,看着天空,“祖斐,你始终有所保留。” “是。”祖斐承认,“我所有的,不过是我自己,我若轻易将我整个儿抛出去,你也不会看得起我。” “但开始的时候——” “怀刚,开始的时候,我想都没想过,你是异乡人。” “是的,我不应逼得你那么厉害。” “让我们冷静一下。” “祖斐,我憎恨一个人回去。” “胡说,你亲友全在那边。” “我正在接受一连串药物及心理治疗,精神沮丧。” “或者你想家,许多留学生到了外国,茶饭不思,半夜哭泣,并没有其他原因,就是思乡。” 怀刚不出声。 “让我去上班,恢复正常生活,身体与智力都操作自如的时候,出错机会低许多。” “我不能勉强你。” “怀刚,一个不快乐的人很难令伴侣快乐,只有在我快乐的时候,才可以将快乐传开去。” 怀刚抬起头来,“以前,在我们刚相识的时候,你很少说话,很少分辩。” 啊,祖斐想,他开始失望了,祖斐感慨之余,改变话题,“你忘记带花来。” “你只爱我们的花?” 祖斐将手臂抱在胸前,经验告诉她,感情来去如风,但生活,是永永久久实实在在的事。 “我无话可说,祖斐。” “你没有生气吧?” 怀刚说:“你知道我永远不会对你生气。” “你看上去疲倦极了。” “祖斐,我们相遇,究竟是不是好事?”怀刚酸涩地问。 祖斐知道答案,因为她也问过自己多次,“这是我生命最曼妙的事之一,你呢?” 怀刚宽慰地微笑,“我也一样。” 他们紧紧握住手,祖斐吁出一口气,好不容易,又得到进一步的了解。 “我想休息一会儿。” 第21章 祖斐点点头。 电话铃响,她怕吵着怀刚,走到书房去听。 是银行职员同她研究帐目上的数字,祖斐耐心解释。 忽然之间,她听到一声充满惊怖的呼叫声,接着是玻璃破碎的声音,祖斐还没来得及走出去看个究竟,只见女佣跌跌撞撞奔进来,往祖斐身后直躲。 祖斐放下电话,“你怎么了?” 她把她自身后拉出来,发觉她浑身簌簌发抖,面如土色,双手挡在头部像是要抵抗什么怪物的侵袭,祖斐用力摇晃她,“什么事,什么事,你说呀?”她双腿放软,嘴里呜呜作响。 这个平时老三老四的中年妇女,显然是受到极大的惊恐,才会刺激过度。 第九章 (更新时间:2006-04-1211:04:19) 祖斐抬起头,看到靳怀刚跟着走进书房来。 祖斐连忙说:“快来帮我扶起她。” 谁知女佣嚎叫起来,“他,他!” 忽然之间她发起蛮力,把祖斐一手推开,夺门而出。 祖斐追出去,“你等等,喂,你到什么地方去?” 女佣拉开大门,逃也似奔到走廊,转头自牙齿缝迸出一句话,“我不做了,方小姐,你要当心。” 她挤进电梯,消失无踪。 祖斐莫名其妙,丈八金刚摸不着头脑,到底是高级行政人才,连忙沉肘落膊,正视事实,迅速把事情在脑海中像电影般放映一遍,关上门,沉思。 不到一会儿,祖斐抬起头来,她已经得到一幅较清楚的图画。 怀刚的脸色也好不到什么地方去。 祖斐轻轻问,声音也禁不住有点颤抖,“她看到了?” 怀刚点点头。 “怎么会?” “我很疲倦,不自觉收起伪装。” 祖斐耳朵嗡的一声,摸索到沙发边,轻轻坐下。 原来这些日子来所看到的,都是假像。 人们吵架的时候,最喜欢说:到今天才看清楚你的真面目!靳怀刚倒是有真面目的。 多么诡异,刚才,女佣人到底看见了什么? 祖斐清清喉咙,“不要紧,她说出去,也没有人会相信。” “对不起,祖斐,服药之后,意志力受到影响,一时疏忽。” “不是你的错。” 室内静默下来。 祖斐内心波涛汹涌,与表面的镇定刚刚相反,一刹那她想起许多许多神话故事,最著名的是白素贞喝下雄黄酒后露出原形,把许仙吓得灵魂出窍。 靳怀刚,他的原形是什么? 祖斐吞一口涎沫。 她站起来,自一格抽屉里取出小小塑胶盒子,打开,把香烟拿出来抽。 香烟略带霉味,却也发挥了它的镇定作用。 靳怀刚似乎受不了烟味,侧侧脸。 祖斐按熄香烟,“对不起。” “吓着了你?” “没有,”这也是实话,“自小父亲带着我去看黑湖妖、梦魔王、木乃伊、吸血伯爵,我从来没有怕过。” 靳怀刚的面色变得非常非常难看,祖斐蓦然发觉她太过幽默,他无法承受。 过了一会儿靳怀刚问:“你不好奇?” “不。”祖斐断然拒绝。 “你终归会知道。” “届时再算,现在我没有心理准备。” 怀刚苦涩地说:“我一直瞒着你,不想你知道我们外型的缺陷,怕被扣分。” 祖斐注视怀刚,他此刻的外表,同那座山坡一样,是一个幻觉,怪不得,她一直认为怀刚太过英俊太过潇洒太过理想,原来他不是真的。 “怀刚,我们都疲倦了,不适宜再说什么做什么。” “我先回去。”怀刚站起来。 祖斐轻轻拉住他的手臂,感觉上,肌肉坚强有力,温暖可靠。 这不像假的。 祖斐把脸轻轻伏在他胸膛上,她可以听得到怀刚心跳有致,无论如何,这也不是假的。 第二天,祖斐到周国瑾办公室报到。 大姐一看到她,大吃一惊,只见祖斐双目无神,两颊凹入,与半个月前判若两人,皮肤上一层灰黯,不是化妆品可以遮掩得住。 周国瑾且按下公事不谈,责备祖斐,“你最近照过镜子没有,怎么搞成这个模样?” 祖斐说:“我有几天没睡好。” “小姐,有什么事值得你失眠;到了一定年纪,除非有人真金白银地来凿你银子,否则,何必动气动容看不开,有什么大不了的事,说与我听,我替你解决。” 祖斐只得赔笑。 周国瑾摇头,“真佩服你们每败每战,也难怪,到底还比我小十岁八岁,祖斐,身体要当心。” “我吃得消。” “你一副元气大伤的样子,叫人心痛。” “我会着意进补。” 周国瑾说:“当心别成为别人的补品。” 走出老板房间,祖斐松口气,背脊出了一身汗。 往日不会这么紧张,祖斐掏出手帕擦一擦湿手心。 沈培迎面而来,“祖斐,你怎么了?”吓一跳,忙着端详。 祖斐把沈培拉到一角,“我看上去真的很差?” 沈培不想伤她,“我见你神采飞扬的样子。” 祖斐苦笑。 “同靳怀刚争执?” “没有。” “祖斐,甭想瞒我,感情生活一不如意,你便是这副鬼样,与郑博文分手那一阵子,脸上似擦上水门汀,此刻又像历史重现。” 祖斐摸摸面孔。 “不明就里,还以为你遇上妖精。”沈培咕哝。 祖斐心一惊,手一松,所有文件掉在地板上。 “好端端吃什么素,我们明明是食肉兽,今天晚上到我家来,做鸡汤给你喝。” 熬到五点半,周国瑾过来叫她,“订了时间做按摩,快快一起来。” 祖斐心头一宽,她都几乎忘记这些享受,连忙叠声答应叫好。 在美容院躺了两个多小时,脸容饱满,肌肉松弛,浑身酸痛消失,祖斐觉得她似新人一样。 沈培边穿衣服边说:“从没见过放假放得辛苦如方祖斐。” 周国瑾说:“你别讲,我最怕长假,在家躺得超过三天,整个人谢掉,动作与感觉都迟钝起来,无所事事,失去信心,反而闷闷不乐。” “嗯,”沈培说,“精神没有寄托,失去归属感。” 周大姐叹口气,“所以说,再难做也要做下去,做回自己,已经做惯,做生不如做熟。” 言者无心,听在祖斐耳中,又是另一番滋味。 沈培看着祖斐,“移民,真要想清楚。” 大姐问:“谁要移民?” 沈培答:“祖斐就是为这个问题憔悴的,” 大姐马上问:“是真的吗,祖斐?” 祖斐牵牵嘴角。 “怪不得。” “多少人为这件事白了头。” 祖斐还是不出声。 大姐自然不再追问。 来到街上,沈培仔仔细细打量祖斐,“已经恢复一半神气,祖斐,家居生活不适合你,你像大姐,越做越神气,越忙越威风。” “有几个周国瑾?” “来,上我家来,别辜负我一片心。” 祖斐没有拒绝。喝下一碗露笸鸡汤,祖斐觉得力气恢复过来。 沈培没有问什么,倒是祖斐,忍不住倾诉心事。 “开头的时候,真以为怀刚是理想对象。”她幽幽说。 沈培讶异,“到此刻我仍然认为他是不可多得的人才。” “是,但不适合我,像祝志新与郑博文一样,他也不适合我。”祖斐双手掩着脸。 沈培不敢发表意见,给她一杯白兰地。 “我太难了,沈培。” “祖斐,到底有什么不对?” “我跟他……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 “不可以妥协吗?”沈培关心。 “要费很大很大的劲,然后自觉牺牲太多,图望对方知恩报答,一定苦多乐少。” “但他是那么优秀的人才,大家都喜欢他。” “外人不可能知道那么多。” “多么可惜!” “是的。” “你已经决定了?” 祖斐别转面孔。 “我有私心,当然希望你留下来,祖斐,我把第二名过继给你如何,让你有些事做。” “若是个男孩,我不要。” “你同大姐一样,重女轻男到极点。” 祖斐笑。 “但,你同怀刚在一起,看得出是快乐过的。” “太快活了,所以曾经觉得不可能,哪里有不吃苦的恋爱。” 沈培从来没有听过如此荒谬的理论,深觉祖斐偏激,又不敢批评她,憋着不响。 这是祖斐第三次中途变卦,后劲不继,也许下意识,她害怕走毕全程。 “怀刚与别人不同,你应该再给自己一个机会。” 祖斐想起来,“对了,祝志新到底有没有同太座分手?” “离婚极之昂贵,开销惊人:孩子、孩子的妈、孩子的家、自己、女朋友的生活费……不是普通人可以负担得起。” 祖斐点点头,“所以他折腾了一会儿,回去了。” 沈培笑一笑,不回答。 “过来吃饭,有你喜欢的面拖黄鱼。” 祖斐四周围看一看,“女儿呢?” “去练舞。” “你也太望子成龙了。” “有什么办法,风气如此,我怎么敢标新立异,与众不同。” 祖斐原不是个吃素的人,坐到饭桌前,只觉饭菜俱香。 第22章 “大男人呢?”祖斐问。 “加班。”沈培停一停,“十年以来,他说加班,就是加班。” “我也做得到。”祖斐说。 “你做得到?”沈培讪笑,“早嫁出去了。” 祖斐没有再出声。 饭后沈培说:“我送你回去吧,出来一整天了。” 祖斐犹豫。 “你想躲我这里一辈子?” 祖斐拾起外套,“好,我走我走。” 沈培拿了车匙,送她到楼下,看见靳怀刚站在电梯大堂等候,便识趣地停下脚步。 “不用我啦。”沈培说。 她以为祖斐一早约了他在等。 在车子里,他问祖斐,“工作如何?” “做得腰酸背痛。” “他们说你五点半就下班,现在已是十一点正。” “你等了很久,为什么不上来?” 怀刚问:“沈培知道多少?” “一无所知。” “你们交换意见的欲望极之强烈。”怀刚并不放心。 祖斐微愠地说:“何不怪我们是非多,嘴巴疏。”怀刚立刻知道讲错话。 “看样子我们两地的文化的确有差别。” “对不起,祖斐。” “怀刚,我们不住的互相道歉真不是办法。” 怀刚不置信地说:“你改变了主意?” 祖斐叹口气。 “怀刚,我到家了。” 怀刚把车停下来,额角抵在驾驶盘上,看不到表情。 “给我三天时间。” 他转过面孔,他的温柔回来,吻吻祖斐的手,“随你怎么说,毕竟,我不可以留下来,需要牺牲的,是你。” “谢谢你,怀刚。” “祖斐,我们再一直互相道谢,也不是办法。” 真的,太客气了,哪里像柴米夫妻。 祖斐有一刹那的冲动,真想闭上双眼,跟随靳怀刚而去,以后盼望故乡,要抬头看星,而所有的星上,都有花朵。 祖斐终于说了再见。 她看着怀刚的车子离去,低着头走进屋内。 有人挡着她的路。 祖斐抬起头来,看到那位著名的天文学家。 “你还没有放弃,”她诧异地问,“进出自若,莫非我们已经做了邻居?” 欧阳先生有点尴尬。 “先生,你仿佛已为整件事着魔。” “是吗,”欧阳不服气,“但我已掌握到新证据。” “看,先生,时间晚了,我很疲倦,不想听你的故事。” “方小姐,明天我到你办公室来。” “我们也有工作要做。” “方小姐,我与你是同文同种的人。” “我不知道你说些什么。” 祖斐不胜其扰,感觉上像女明星遇上坚持的记者,不能脱身,暗暗叫苦。 “明天早上我来拜访。” 祖斐不去睬他,一个德高望重的学者,都经不起考验,为着一点好处,风度尽失,似一个穷追猛打的登徒子。 回到家,见一室凌乱,才想到要急急另聘女佣人。 明天要托沈培办妥这件事,不然连干净毛巾都没有。 祖斐坐在床沿,呆了很久很久,把从小到大所有一切轻轻重重不如意的事都从头到尾想了一遍,又重复温习克服这些难关的细节,得到结论:无论怎么样,时间总会过去,痛苦一定淡忘。 她准八时半到公司。 沈培在喝咖啡读报纸,看见祖斐进来。 沈培叹口气说:“最想移民的时候,是阅过当日头条新闻那一刻。” 周国瑾闻声转过头来说:“那么赶快看清国际新闻,你会庆幸你还没走。” 祖斐只得苦笑。 周国瑾看祖斐一眼,“问题还没有解决?” “也该摊牌了。”祖斐低下头。 大姐问:“为何一定要跟他走,他不能为你留下来?” 沈培放下报纸补口红,“男人哪里有这样好白话。” “是吗,”大姐揶揄,“抑或女性太愿意随他满山走。” 沈培说:“开会开会。” 祖斐请沈培帮她找女佣。 沈培骂她,“太没有办法了,连佣人都留不住,活该吃苦。” 一整个早上,祖斐搁在会议室里,像日式料理店内那种塑胶碟头摆件,中看不中用,周国瑾给她几次发言的机会,她都没有把握。沈培见有机可乘,为自身为大局,立即抓住客户,说个不停,表现优异。 周国瑾暗自跺脚叹气。 祖斐一直呆呆的,不觉有什么损失。 散会后她抢出房外去吸一口新鲜空气。 周大姐冷冷赠她一句:“这样下去,你还是移民的好。” 祖斐回到自己房间,放下文件,一转身,看到沙发上坐着一个人。 “早,方小姐。” “早,欧阳先生。” 他面前摆着一杯奇+書*網咖啡,很明显,已经等了一段时间。 祖斐很客气地问:“我能为你做什么?” 她有点豁出去的样子,愿意把他打发掉。 欧阳有点意外,他摸摸胡须,咳嗽一声。 “有话请说。” “我们与一位女士谈过话。”他宣布。 祖斐心想,这会是谁呢? “这位女士,以前是你的家务助理。” 祖斐啼笑皆非。 “她透露相当宝贵的消息给我们。”欧阳先生的面容肃穆,完全不像开玩笑。 “她说什么?”祖斐问。 “她说她看到异样。” “你不会相信她说的话吧。”祖斐扬起一条眉毛。 欧阳氏郑重地答:“我们相信她所说的每一个字。” “荒谬。” “方小姐,她不是一个编谎话的人,同时,也没有那样丰富的想像力,她说的,一定是真的。” “多么简单的逻辑!” “我们很佩服你的镇定,方小姐。” “我是奉公守法的好市民,又不作奸犯科,何用惊惶失措。” “可是道义上,你应该站在人类这一边。” “我不明白你说什么,我根本没有任何义务陪你探讨这种荒谬的理论,欧阳先生,你应当知道作为一个天体研究员,你己离经背道,走火入魔。” “是,”他不否认,“我是多么妒忌你,你有难能可贵的机会与他们接触。” 祖斐说:“我不能帮你,以后再骚扰我,恕不客气。 祖斐站起来,去拉开办公室门。 “据我推测,你并没有见过他的真面目。” “再见,欧阳先生。” “这个,”他自口袋取出一个小小咖啡色玻璃瓶,“如果你想知道,把这个放在他的饮料中,你便会知道。” 祖斐非常震惊非常愤怒非常悲哀。 “为什么,”她责问欧阳,“为什么你要用种种方式逼我露出原形。为什么,为什么你我不能和睦相处,为什么要使我图穷匕现?看到我最丑陋的一面,真能使你满足?” “不,不是你,方小姐,是他。”欧阳后退一步。 祖斐逼前,“不,是我,你针对我,你逼迫我去掀露他人私隐,你挑战我的人格,一次又一次你向我纠缠,你利用我,你煽动我做你的烂头蟀,好达到你自私的目的!” “方小姐,我只不过要求你站在我这边——” “你是一个鄙劣的小人,我不管你有什么身份,有什么衔头,你是一个唯恐天下不乱的捣乱者,你给我滚出去。” 事败了。 欧阳退出去,一个踉跄,手一松,瓶子滚到地毡一角,他落荒而逃,也顾不得捡拾。 沈培在门口经过,“那是谁,”一眼看到祖斐恼怒的容颜,“不识相的追求者?” 祖斐把不安的情绪按捺下去,但声音不由自主颤抖。 沈培问:“是谁令你动气到这种地步?”有点作贼心虚,怕适才开会时意见太多,得罪祖斐,“不会是我吧?” 祖斐根本没听到她说什么,自顾自发呆。 沈培进房来,脚下却踢到一样东西,顺手捡起,放办公桌上。 她看到祖斐脸色发青,大异寻常,咕哝一声苗头不对,先避一避锋芒,下班时分才慢慢向她解释,便借故退出,替她掩上门。祖斐犹豫半晌,终于掏出怀刚送的小无线电话,那个号码,早已背熟在心,一拨即通。 她说:“我找程作则教授。” 接线生问:“请问尊姓大名。” “方祖斐有要事请求会面。” “等一等。” 过了三数秒钟,程作则的声音出现,“祖斐?” “程教授,我必须见你。” “什么时候什么地方,请说。” “今夜七时,我到山坡前来等你。” “怀刚知不知道这件事?” “不必通知他。” “届时见。” 祖斐吐出一口气,这才回到现实世界来,推开门,发觉同事早已外出午餐,大堂空荡荡,只有几个女孩子留下来,织绒线的织绒线,打瞌睡的打磕睡,也有人捧着电话趁空档与朋友喁喁细语。 祖斐跑过去找沈培,她不在。 又去找周国瑾,自然也不在。 祖斐更觉得自己脱了节,家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她已跟不上脚步。 祖斐用手臂交叉抱住自己,看着窗外,三十多层大厦底下的车与人似蝼蚁一般。曾经有一刻她渴望离开这一个层面,去到越远越好,把幼年时的罪衍,和她的过犯,撇下不顾,从头开始。 “方小姐?” 祖斐转过头来。 一个女孩子向她微笑,“吃苹果?” 第23章 她们买了水果上来。 祖斐接过苹果,放到嘴边,咬一口。 小女孩关注地看着祖斐。 祖斐朝她笑一笑,“谢谢你。” 小女孩腼腆地点点头。 沈培回来了,右手提着大包小包,这家伙,定是趁午餐时间去购物。 “沈培,”祖斐连忙过去,“买了什么?” 沈培没料到她有心情问及这种琐事,连忙答:“女儿的衣物。” “天气真的很热了,是不是?” 沈培呆呆看着她,竟说起天气来了,这位小姐,葫芦里卖什么药,沈培不禁有一丝惶恐。 只见祖斐如服食过镇静剂似,动作较常人慢一点,但不急不躁,按部就班。 下午,沈培一直注意她,同大姐开会,她做的几点注释,也相当有水准,补充了计划的不足。 祖斐好像没事了。 她难道已与靳怀刚达成协议? 轮到沈培心不在焉。 会后周国瑾说:“这才是方祖斐呀,恢复常态,令我放心。” 祖斐紧紧握住大姐的手。 周国瑾不明所以然,但机警的她知道祖斐一定有她的原因,便任由祖斐握着。 祖斐终于放手,“明天见。” 沈培问:“去喝杯东西?” “别陪我,你女儿在家等你。” “来看,我终于找到她要的东西,”沈培打开纸包,取出一条粉红色叠纱裙。 “啊,”祖斐忍不住低呼出来,“谁在小时候不梦想拥有一条这样的裙子,穿上必然像个小公主。” “你瞧。”沈培十分得意地扬开裙子。 裙身上还钉有一粒一粒亮片,闪闪生光。 “太美了,她一定爱煞。” “是的,长大之后,很难有这样简单的欢乐。” 祖斐点点头,开头的时候,女孩子都想做漂亮的蝴蝶。 沈培把衣服小心折起放好,然后问祖斐:“你没事吧?” “我很好。” “祖斐,我目击你度过不少难关,这次一定也可以。” “是,我行。” 祖斐并没有怀疑过自己。 沈培收拾一下,“我先走一步。” 她比祖斐先离开写字楼。 这个难关,不会比她以前熬过的关口更难度过。 因经验丰富,尽管难做,不愿意去做,也会做得很漂亮。 祖斐觉得她胃部像是穿了一个洞,空荡荡,凉飕飕。 那只小小的瓶子被沈培拾起,此刻搁在桌子上。 欧阳君像一个茅山道士,不知他瓶里装着什么阿物儿。 祖斐轻轻扭开瓶塞,近日发生的奇事太多,如果瓶中冒出一阵烟霞,有个巨人现身,向她一鞠躬,说声“主人,你有什么吩咐”,她也不会再觉得稀奇。 但是没有。 房间静悄悄的。 约三四公分高的瓶子内装着液体,她将瓶子倾侧,把一两滴液体倒入茶杯内,褐色的药在水中打转化开,渐渐消失,无色、无味。 这个人从什么地方弄来这种东西,想必也要花点心血时间,所以说要害人也不是容易的事,同样要花工夫动脑筋。一念之差。 祖斐盖好瓶塞,把小瓶放进口袋。 她熄掉办公室的灯,休息片刻,她出门叫计程车到郊外去。 好奇的司机在倒后镜中打量她,祖斐别转面孔。 天黑了。 她不觉得路途遥远,满怀心事,一直垂着头。 年轻的司机不由得起了惜香怜玉之心,他想,她一定是前去与什么人开谈判,他猜测,是个负心人吧? 他同情后座的女客,感情已腐烂到这种地步,不如退出,留个全身。 他偷偷张望她。约在那么偏僻的地方见面,怕她要吃亏。 快要到达那个指定的停车湾了,司机减低速度。 祖斐探头出去,看到一辆车子在前面等她。 “就在这里。” 司机:“要不要我等你?这里叫不到街车回去。” 祖斐点点头,“好。” 祖斐下车,看到程作则也自另一辆车上下来。 她迎上去,“教授。” “你想到什么地方去谈话?” “在车上方便吗?” 程作则想一想,“也好,不会碰见闲杂人等。” 祖斐上了他的车,关上门。 程作则开门见山,“祖斐,你的入境证不获批准。” 祖斐不语。 “你的感情丰富,性格冲动,不合规格。” 祖斐苦笑。 “即使你可以顺利移民,相信我,祖斐,你也不会快乐。” 隔了很久,祖斐答:“是,我知道。” “对不起。” “不用向我道歉,程教授,我今日要求见你,根本想托你同怀刚说,我不能去。” 程教授有一点点意外,“你不打算亲自告诉他?” “没有必要。” “也好,这是一个明智的决定。” “告诉我,程教授,你们那里,搞不搞人际关系,有没有排挤倾轧。” “这是所有高级智慧生物的拿手好戏,断断少不了,你不能看轻我们。” “再告诉我,在你们那里,有没有真正的自由?” “如果你照上头的规例法律去做,可以获得某一程度的自由。” 祖斐微笑,那有什么分别。 程作则十分感喟,长叹一声。 第十章 (更新时间:2006-04-1211:04:19) “教授,我想提醒你,有一位姓欧阳的先生,对你们有超乎常人应有的兴趣。” “我知道他。” “你知道?” “他是个小丑。” 祖斐悲苦中也不禁“嗤”一声笑出来。 “他走遍全世界尾随我们,绝不放弃,一有机会便要暴露我们。” “他可危险?”祖斐担心。 “不,他很讨厌,但没有杀伤力。” 祖斐放下心来,“或许他只是好奇心炽。” “有一个人老在你门口张望,即使没有恶意,也不受欢迎。” 祖斐说:“他拿你当假想敌,为什么?” “我完全不知道所以然,或许他觉得我与他有相似之处,你怎么看,祖斐?” 祖斐笑,“你们都是男人,还有,职业都是教授。” 程作则点点头,“所以他名正言顺地向我挑战了。” “他还把这个给我。” 祖斐把玻璃瓶交给程作则。 也不是鲜活,程教授一看就知道是什么,接过来,摇一摇,“叫我们喝下去,好叫我们变成八爪鱼,他是不是这样说。” 祖斐点点头。 程作则又叹口气,“祖斐,你真是我们的好朋友。” “你这样说,好像我背叛了地球似的。” 程作则拍拍她的手背,“真可惜怀刚不能与你在一起。” 祖斐胸口像是挨了一拳,眼泪夺眶而出。 程作则知道她倔强,只得假装看不见。 过了一会儿,祖斐说:“我不想……迟些拖下去……留一条啰嗦的尾巴。” 她没有抬头,看不到程作则的表情。 “我会告诉怀刚。” “我只是我,”祖斐说,“你们一定明白,你们对我们性格的认识,恐怕远在我们之上。” “我们都喜欢你,祖斐。” “我知道。” “你看来非常疲倦,祖斐,待我送你回家休息。” “我有车。” 程作则替她打开车门,祖斐慢慢向计程车走过去。 司机看见她无恙,松口气。 谁说没有好人,谁说人已经不再关心人。 祖斐哑声说:“请载我回去。” 司机发动引擎,驶回头。 他劝道:“小姐,那人比你大好多,你跟他也不会幸福。” 祖斐不出声。 任何人都看得出她哭过,难怪陌生人表示同情。 祖斐付了双倍车费。 那年轻的司机目送她上楼,才把车子开走。 祖斐真正瘫痪下来,扑倒床上,口中念着:“……求你转向我怜恤我因为我是孤独困苦,我心里的愁苦甚多,求你教我脱离我的祸患。求你看顾我的艰难……” 方祖斐终于忍不住,嚎陶痛苦失声。 十八岁的时候,她曾经许下诺言:过了二十一岁,誓必不再哭泣。她失败,没有做到。渐渐祖斐相信要求过严妨碍养生,于是又暗暗许愿:过了二十五,再哭就得掌嘴。许久没有再犯,偶尔也沾沾自喜,但今日又哭了。 真是一种惩罚,因为尚要肿着眼泡见客。 心灰以后,一切趋于平静,最重要的是,这是她的选择,至少她愿意这样相信。 沈培同她说:“其实跟靳怀刚一走了之也不是坏事,你迟早会习惯下来,移民有移民的好处,许多人都过得很愉快,说到繁嚣、妖异、诡秘,很少都市比得上这一个,能在此地住上十多二十载,哪里都去得。” 祖斐的心隐隐作痛,不能回答。 沈培说:“站在自私立扬,我不愿你走,对了,祖斐,怀刚到底来自哪个国家?” “现在还管他作甚。” “有一刻,我看得出你是真想跟他双双离去的。” 这时候,周国瑾走进来,“好哇,我独个儿舌战群雄,你们却在这里凉快。” 她顺手取过沈培的杯子,转到杯口另一边,呷一口水。 祖斐猛地打一个突,想起来,“喝不得!”她叫。 沈培用手拍胸口,“吓坏了,大叫什么?” 周国瑾放下杯子,狐疑地看着祖斐。 第24章 祖斐赔笑,“呃,这水是隔夜的。” 大姐耸耸肩,走出去。 祖斐担心得不得了。 沈培犹自发表她的宏论:“想要一个家庭,总得有所牺牲,祖斐,这次算了,下次可不能再磋跎。 祖斐尾随着周国瑾,要命,她喝了那现形水,不知有什么后果。 只见她坐下来,翻阅文件,祖斐紧张地注视她,周国瑾忽然抬起头,叹口气,有点倦慵的样子。 这丁点儿轻微的变化,足以使祖斐震动。 她放下笔,问祖斐:“我们在这里干什么?” 祖斐张大嘴,这是大姐?一向英明神武、处变不惊的舵手,内心原来同方祖斐一般彷徨? 这就是大姐的原形? 只听得周国瑾说下去:“三年来没有放过假,是,这是我的工作,非得把它做好,一天在这岗位上,一天有光彩,但终有一日我要退休,退位让贤,届时房门上换上别人的名牌,我剩下些什么?” 祖斐呆呆地看着大姐,原来她也为切身问题头痛,原来她同所有人没有分别。 周国瑾苦笑,“我已过了生育年龄,祖斐,今年我已四十八岁。” 祖斐吓一大跳,瞪起双眼,四十八岁,不可思议,不论外貌举止,大姐看上去至多像三十八,事实上她在人前也永远暗示她约莫只有三十余岁。 光是知道这个秘密已经足以招致杀身之祸。 这个玩笑开不得,祖斐不能让她再说下去。 “大姐,你今天好像有点累——” 周国瑾打断她,“……没有家,没有人。”她叹息,“只从一个会议走到另一个会议。从一个宴会走到另一个宴会。有时候我预见自己的死期:黑沉沉一间房间,独自躺大床上,只有医生送终,遗产没有人承受,祖斐,他朝汝体也相同。” 周国瑾好似酒后吐真言,巴不得将心事尽在一个早上倾吐出来。 这一滴药水竟有这样巨大的效果,令祖斐哭笑不得。 “大姐,你疲倦了,回家休息好吗,我替你告假。” “祖斐,”大姐还要说,“你还年轻,你不要紧。” “大姐,我去叫司机来送你。” 周国瑾取过外套,搭在肩膀上,“你说得对,告半天假,回家睡一觉也好,醒不来,索性驾返瑶池,倒也是乐事。” “大姐——”祖斐欲哭无泪。 走到房门口,周国瑾又回头,“机器也有停顿的一日,祖斐,你不是真相信,公司没有我不行吧?” 她惨然一笑,翩然走向大门。 祖斐闭上双目。 “大姐到什么地方去?”沈培意外地问。 “她告假——” “可是她从不告假。” “她也是血肉之躯,同你我一样,为什么不能告假?” “祖斐,你对我不用粗声粗气。” “对不起。” “奇怪,大姐竟说走就走。” 祖斐苦笑,还能讨价还价不成,当然得马上走。 沈培说:“老实讲,我希望过的生活,是什么都不必做,天天起来瞎逛的那种终日赋闲的……” 祖斐没有听下去,会传染的,今天不知是何日,大家情绪都低落起来。 生活,好像同以前没有什么分别。蝉开始叫,白兰开始芬芳,人来了又去,去了又来。 下午,是靳怀刚的时间。 他出现在门口,比任何时候更英俊更温文更潇洒更像祖斐心目中的男人。 她鼻梁炙热发酸,却仍然微笑,右手拿着一枝铅笔,轻轻敲打左手手心。 怀刚双手放在裤袋里,看看祖斐,半晌说:“教授都对我说了。” 祖斐牵牵嘴角。 “曾经一度,我天真得以为这件事可以实现。” 他很平静很恬淡,但声音中洋溢着淡淡忧郁。 祖斐低下头,“你们不让我去,我也不再想去。” “方祖斐,你仍然是一个男子所可以找到的最理想的女朋友。” 祖斐伸过手臂去,紧紧抱住他的腰,把脸靠在他的胸膛上。 怀刚情绪有点激动。 祖斐以前一直不明白男女分手之后如何再做朋友,既是朋友,又何用分手。 现在她知道个别情形不同,总有例外。 有人敲房门。 祖斐过去开门。 是沈培,“对不起,”他说,“我也想见见怀刚。” 怀刚说:“沈培,你好。” “我好,我很好,我好得不得了。靳怀刚,你不是不爱方祖斐,她既然不能去,你为什么不设法留下来?这下分手,你不好,她也不好。” 祖斐说:“沈培,你不会明白的。” 怀刚答:“在这里,我无法生存。” 他说的是最简单不过的实情,沈培却会错意。 “胡说,你是作家,本市出版业大旺,报纸杂志无数,一定有办法生存。” 祖斐与怀刚皆无言。 “也许我太多事了。”沈培说,“但怀刚,你对我们这城市已有深切了解,你若留下,岂非比祖斐去你那边更加方便适应,抑或大男人作风摆不脱,非要祖斐迁就你不可。” 祖斐开口:“沈培,多谢你仗义执言,但你并不了解内情。” “好,”沈培举起双手投降,“你们慢慢谈,我走。” 房内一片静寂,只余打进来的电话呜呜响。 祖斐问:“你几时回去?” “把工作结束后便可动身。” “有空不妨找我。” “我会的。” “保重。” “你也是。” 怀刚欠一欠身,竟走了。 祖斐追到电梯口,看着他往人群挤去,他没有再抬起头看她,瞬息间消失在人堆中。 这样文明的分手是罕见的。 大家都想念他。 沈培每隔一天便问:“他到底走了没有?” “我不知道,大概在收拾行装。” 又问:“他会写信吗?” “我不认为。成年人哪里有空写信。” “他没有再同你联络?” “我想他忙得不可开交。” “你决定恢复旧观。” “我还有选择余地吗?” 沈培介绍了新的家务助理来上班。 女佣一进门,吓一跳,这间公寓总有几十天乏人照料,乱得似炸弹炸过,无从下手。 女主人穿条破牛仔裤,一件白棉衫,手中拿只酒杯,眼睛好像不大睁得开来。 “请便。”她摊摊手,然后走到沙发上倒下。 茶几上全是花生壳。 还有一盆枯萎了的花。 女佣伸手去清理,她怪叫起来:“不准动不准动。” 女佣缩手,叹口气,怪人何其多,但,薪酬比别人家高百分之五十,况且一对一,上了轨道,自有便宜之处,权且忍她一忍。 年轻的帮佣自厨房开始收拾,发觉这户人家连冷开水都没有,地下摆满矿泉水瓶子及纸杯。 打扫完厨房,她发觉女主人睡熟,一双手垂在地板上。 办公室女性也如男人一样,需要专人服侍,女佣突然觉得责任重大。 是什么使她这么颓废? 喝剩的玻珀色酒在水晶杯子内闪闪生光,干瘪的花,不梳不洗的人儿…… 门铃震天价响,也只不过动弹一下,没有表示。 女佣去应门。 进来的是沈培,“她人呢?” 女佣朝那边努努嘴。 “要命,”沈培说,“下午两点已经喝成这样。” 她过去蹲下,用手推她。 祖斐睁开眼睛,眯成一条缝,看到是老朋友,撑起半边身子,实在乏力,又倒下。 沈培咕哝:“不知道多久没有进食,哪来的力气?” 立刻吩咐女佣去买菜做汤。 又转头教训祖斐,“开始总带一点浪漫的情怀,什么醉熏熏的寻芳酒,不加以控制,就变邋遢了,再喝下去,意志力崩溃,无法应付日常生活,后悔都来不及。” 祖斐根本没有听进去,她大着舌头问:“谁后悔?” 沈培叹口气,用手叉着腰四处环顾,都收拾过了,清洁的衣服晾在露台上。 人同猪有什么分别,方祖斐再这样下去,谁都不要看她。 “祖斐,起来洗个澡,吃点东西再睡,帮帮忙。” “别管我,求求你,周未是我休息的时间。” “振作一点。” “走开。” “失恋而已,祖斐。” “走开,求求你。” “我不走,祖斐,上个周未,前个周未,再早一个周未,你都是这个样子,我不忍由得你,来,听我说。” “沈培,你真讨厌。” “你也发觉了?说得一点都不错,讨厌之极。” 她硬把祖斐拉起来,祖斐滚在她身上,号叫。 “要不听我的话,”沈培喃喃说,“要不我叫大姐来。” “大姐,嘿!”祖斐忽然笑了,笑出眼泪来,“算了吧,她比我还惨;只是你不知道。” 沈培说:“真醉了,大姐穿得好吃得好,别胡说八道。” 祖斐叹口气。 沈培放满一浴缸温水,把祖斐连衣带人推下去。 祖斐醒了一半,把面孔浸在水中。 沈培在一旁说:“独身人可以随意放肆,真自由,我们早已丧失资格。” “真的,你凡事要向丈夫女儿交代。” “祖斐,够了。” “但我这里这里,那里那里,”她分别指着头,心、胸等部位。“都似搞浑了似的。” “别肉麻了,还当自己十五二十。” 第25章 “对不起。” “你还有什么遗憾,还有恋爱失恋的机会,羡煞旁人。” “真的,多谢教训多谢教训。” “何况,是你放他走的。” “沈培。他也并没尝试留下来。” “别再提这件事了。” 让怀孕的沈培大热天为她打点滴血的心,叫祖斐过不去,内疚之下,酒意似消。 她伸手去抚摸沈培的肚子,“胎动没有?” 沈培点点头。 “你真好,我不能有自己的孩子。”祖斐感喟。 “你永远不会知道,祖斐,科学日新月异,说不定三两年后会有新发现。” 乐观开朗的沈培永远有新论点。 “不过,”她说,“有了选择,你不一定高兴生孩子。” 连祖斐都笑出来,“我知道,这真是我们至大的劣根性。” “来,换件衣裳,让我们出去走走。” “我不想接受你介绍的适龄男士。” 沈培白她一眼,“你那尊容,要人看你还挺难。” “怀刚当初看到我的时候,我比现在还难看。” 沈培点点头,“他的确与众不同。” “我仍然没有抓住他。” 祖斐叹口气,从浴缸爬起来,拿大毛巾。 沈培说:“我常觉得,人畜之别,在我们有香皂淴浴,它们没有。” 祖斐“嗤”一声笑出来。 那一日,她决定把酒戒掉,呃,至少戒醉,喝总要喝的,倘若连酒也没有了,日子还怎么过。 祖斐把沈培送回家,晚间趁天色晴朗,坐在露台看星。 家里窗明几净,有一股柠檬香味,祖斐想:也许就得这样度其余生了。 天上有淡淡星踪,衬托着海港对岸的霓虹光管,比较起来,人定胜天。 假使靳怀刚已经回到家,假使他也在抬头看星,他会不会说:像对一朵花一样,如果你爱上星中的一朵花,夜间,看天空,是甜蜜的,所有的星都有花。 祖斐坐了一夜,看着星渐渐沉下去,消失在鱼肚白的天空,始终不知道,哪一颗属于靳怀刚。 第二天,她恢复正常,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她是周国瑾的好伙计,沈培的好朋友,自己的爱人。 她把那些红鞋子取出,轮流地穿,换了发型,添了新装,只差没有开始新的约会。 连她都不觉得有什么不一样。 有人又要妒忌了:不是坏女人,哪里会得到那么多,哪里这么快就可以如常生活,哪里可以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坏,一定是坏得到家,才能如鱼得水。太老实太可爱了,才会要人没人,要钱没钱,唉,做坏人多好。 祖斐穿上套装,化了妆,拿着鳄鱼皮包出门的时候,也同自己说:怎么没有呼天抢地,怎么没有发表文告,三度恋爱,秋月无痕,真是坏。 祖斐决定坏下去,有更好的,她会努力第四次。 为什么要展览疤痕,人们好奇地看过之后,一背转脸,更皱着眉毛鼻子说:“真难看,叫人家眼睛吃苦,太不公平,现代人才不会这样缺德。 祖斐没有告诉任何人,最近睡得不大好,午夜过后,必然惊醒,在黑暗中冒着冷汗,坐在床上,起码要过三两个小时之后,才可以继续入睡,然后到了七点,再自动醒来。 她知道她会痊愈,但这段日子也是生命一部分,这样难熬,未免难堪。 三个月了,天气热到尽头,热得不能再热,热得走油,热得令人流泪,也就凉快下来。天气也懂得虐人之道,紧点松点,松点紧点,真的把对方整死了,也就没得玩了。 之所以会否极泰来,命运也一样作弄人,大多数到了绝处便会逢生。 祖斐愿意这样相信,长处黑暗中,她怕支撑不住。 她梦见自己在一条没有尽头的隧道中奔跑,奔得筋疲力尽,一点力气都不剩,但看不到出口。 失望,一次比一次难应付,囡为精力比前一次又差得多。 只有沈培,会得向她投去赞许的眼色,欣赏她做得好。 身边一个人也没有了。 祝志新与其夫人和好,暂时没有消息,亦即是好消息,听说决定生多一个孩子,以示坚决。 郑博文已得到他需要的一切:音响设备、唱片……也自销声匿迹。 连欧阳博士都不再在门口等她,可见她已丧失所有吸引力。 怀刚那边,音讯全无。 明明对她那么好的程氏夫妇,也没有再次亮相。 每到周未,祖斐便会建议:“来,我们去喝一杯。” 然后睡整个星期六。 沈培暗示大姐说说祖斐。 大姐说:“她没有家庭,不吸烟,不用药,连酒都不让她喝,未免残忍。” 沈培忍不住问大姐:“你有什么?” 果然不出所料,大姐半真半假地答:“我有权。” 这些,都是麻醉剂。 在大姐鼓励下,沈培对祖斐说:“听说来了几箱好白酒,来,与你去品尝。”不过说明七点钟丈夫与女儿要来接她去吃饭。 黄昏华灯初上,租斐往酒店茶座的大沙发一坐,宾至如归,召来领班。 “听说又来了一批好酒。” 领班一怔,“是——” “速速取两瓶来。” “但是,方小姐,刚刚卖出最后一瓶。” 祖斐瞪大眼,“我偏不相信城里有这么多酒鬼。” “是真的,方小姐。” “你店大欺客。”祖斐十分恼怒,“分明戏弄。” “方小姐,哪里会有这种事。”领班一头汗。 沈培劝道:“算了,算了,我们本来是为寻开心,何必弄得不开心。” 祖斐犹自不罢休,“开普顿,你这人太不通气。” “方小姐,下回我一定替你留几瓶。” 沈培说:“拿别的来也是一样。” “我不要别的。” 沈培冷笑,“只怕一迟疑问,连别的都没有了。” “你语带双关,你讽刺我?” “祖斐,你再这样,我不带你出来。” 祖斐噤声。 沈培又不忍,“这是何苦呢?” 祖斐目光呆滞,看着来来往往的红男绿女,金碧辉煌的环境。是她眷恋这红尘中诸般喜与嗔,是她不愿意去觅那清淡天和,有什么好埋怨,哑子吃黄连。 她叫领班过来,“我要威士忌加冰。” 领班答:“方小姐,有位先生愿意把他喝剩的半瓶酒让出来。” 祖斐没来得及作出反应,沈培已经喜上眉梢。 “谁,是谁?”结了婚真好,可以这样放恣。 “那边,就是上次那位靳先生。” 祖斐猛地站起,推翻面前一杯水,淋湿半边裙子。 她向角落看去,远处也站着一个人,祖斐不相信双目。 那人正是靳怀刚。 祖斐急于要看清楚,要证实,用手拨开领班,便向前走去。 祖斐太过激动,完全失去章法,顾不得谁挡在面前,反正她要走直线,待走到角落,不知被多少人皱着眉头啧啧连声。 靳怀刚明明站在她面前,她还怀疑:“怀刚?”她问。 “我是,祖斐,我正是靳怀刚。”他微笑地看她。 “你们鬼把戏是很多的,我不相信这真是你。” “是我,”他握住祖斐的手,“我是真的。” 祖斐瞪着他,充满困惑。 沈培也跟上来,“靳怀刚,你回来了!” “不,我没有走。” 沈培呼叫,“啊!” 这两位女士举止反常,引起全场瞩目。 祖斐再问一次,“你一直留在这里?” 怀刚点点头。 沈培兴奋地说:“我们坐下来慢慢谈。” 怀刚看着她微笑。 沈培尴尬,但嘴巴不肯放松,“我参与这件事太深,我有权知道结局。” 祖斐问:“程教授呢?” “他们已拔队离开。” “你一个人留下来?” 沈培大惑不解,“祖斐,你别一直责问他,他已经为你留在这里,你如愿以偿。” 祖斐焦急地说:“沈培,你不明白,他不能留下。” “为什么?” 怀刚按住祖斐的手,轻轻说:“不妨,教授已经替我做过手术。” 沈培惊问:“你有病?这些时候,你一直生病?” 祖斐立刻明白了,一个细胞传一个细胞,四肢百骸松散起来,渐渐泛起笑意。 怀刚转身,“沈培,这些日子,真得谢谢你陪着祖斐。” “你们两个人到底搞什么鬼?唉,外人不问也罢,只要当事人开心就是。喂,我的男人来接我了,你们好好谈。” 沈培紧紧与靳怀刚握手,然后满脸笑容地走开。 祖斐说:“你看,做观众多高贵,看完最后一幕,知道结局,马上可以离场。” 靳怀刚轻轻问:“做主角不好吗?” “当然不,主角还要收拾细节。” 她到这个时候才有时间把怀刚看清楚。 他清减许多,脸容上多一份老练世故,表情沉重。 “他们让你留下来?” 怀刚点点头。 “经过调节,你可以完全适应我们的生活?”祖斐说。 “完全?即使是你们,也不能完全适应生活,” 真的,谁不在叫苦连天。 好像都是异乡人,只不过移民时间早晚有别。 “但是,”祖斐问,“你可以习惯吗?” “我相信可以,不过你要帮我忙。” “我一定会。” 26 冯君平易近人,本身背景又多采多姿,话题不绝,祖琪这一阵子寂寥,有人陪着说话,求之不得,因此把他留住,一下子暮色合拢。 佣人轻轻来问人客是否在家吃饭。 祖琪晶莹双眼看着冯君。 冯君说:“打扰了。”他受宠若惊。 祖琪觉得他衣着舒适大方,因打理自己生意,不用西服煌然,十分潇洒;他肤色健康,剪了平头,神情儒雅,坐在那里,骤眼看,以为是祖琛。 她喜欢他。 冯君坐到饭桌才讶异,“只你一人?” 祖琪一听,不禁黯然,“是,”她回答:“父母兄长,统统不在这世上。” 冯君张开嘴,又合拢,无限怜惜。 “对,”祖琪问:“你怎样找到我?” 冯君忽然说:“这城能有多大,真想找一个人,一定找得到。” 他对人的心理十分了解。 有人居然说,相爱而要分手,最最痛苦;真正相爱,怎会分手?当然是爱得不够,否则,大可死在一起,永不分离。 决心要做的事,泰半做得到。 祖琪闲闲问他:“你可有家室?”这次,她学聪明了。 “我未婚。” 祖琪又问:“为什么?像你那样的人才,应该多异性仰慕。” 他忽然腼,“我不知道。” 祖琪一看时间,不早了,总不能把陌生客人留到深夜,那不合规矩。 冯仕苗也知道到了时间极限,一定要告辞,他站起来。 祖琪送他到门口,侧着头想一想,“后天吧,五时正请来喝茶,跟着晚饭。” 他点头应允。 合上门,祖琪又看到冯君带来归还的那只胭脂盒,奇怪,是几时失去的?仍然没有记忆。 也真亏他无凭无据找上门来送还。 她见过他吗?也不肯定。 他不是那种在人群中一眼可以看得见的瞩目人物,他中等身材,低调,需要额外留神才会愈来愈欣赏。 那一个晚上,祖琪没有喝酒,也睡得很好。 第二天,她亲自吩咐厨子做菜:“清炒菠菜,醉转弯,糖醋鱼……” 厨子笑问:“客人是沪籍?” “呵,不知道,”祖琪很高兴,“但是他全不像广东人。” 佣人放下报纸,祖琪打开,经济版头条是“华府严惩垄断,司法部穷追猛打,微软股价急跌四美元。” 祖琪想一想,拿起电话,联络郁满堂。电话响了很久,祖琪刚想放下,他却亲自来听。 “咦,祖祺,怎么是你,有什么事?” “我见微软急跌,不知可有影响。” 他笑,“难得你注意到民生,那已是昨天的事。” “有损失吗?” “还好其它科技股站稳,”他停一停,“祖琪,多谢你关心。” 他那边人声沸腾,显然忙得不可开交,祖琪识趣,“改天再谈吧。” 挂上电话,祖琪想了一想,继续读报。正在享受清晨悠闲,忽然佣人匆匆来报告。 “小姐,厨子不舒服,想告一天假。” 祖琪跳起来,“刚才还是好好的。” “他突然绞肚痛,司机已送他去看医生。” 祖琪掩住嘴,她今日要请客,怎么会碰到这种事,厨师肚痛! 祖琪连下个都不会,看样子约会要改地方。 她不甘心,在家吃饭多舒服,她不愿意到外头去人挤人。 祖琪碰到了难题。 半晌,司机回来,向女主人汇报:“厨子脸色发青,浑身冷汗,已送院观察。” 祖琪只得说:“下午再去看他,叫他好好休息。” 门铃响,她亲自去开门。 “咦,你怎么走得开?” 是郁满堂脱下外套进来,一边说:“华人说得再对没有:富不与官斗。” 祖琪心一动,“你今晚在什么地方吃饭?” 郁满堂一怔,“你有计划?” 祖琪不置可否。 他说:“我约了行家,可以推掉。” 祖琪却说:“你不在家吃饭,可否把厨子借我一晚。” 郁满堂凝视美丽的前妻,“你请朋友?” 祖琪点头。 “那人很重要?” 祖琪默认。 “是男客?” 祖琪不悦,“你问太多了。” 27 郁满堂立刻说:“我叫阿廖尽快来你处。” 祖琪展开笑容,“你来找我有事?” “对,弟弟的出生证明书可在你处?”他随便找个借口。 “校方需要登记。” “一早已经交给你,不过,我有副本。” 祖琪到书房去把副本交给他,他取过外套走了。 祖琪纳罕,他匆匆赶来,到底是为着什么呢? 来不及细想,便催司机到那边去接阿廖。 谁知阿廖到下午才赶到,门一开,祖琪楞在那里,同行的还有弟弟与保母。那孩子淘气地咚咚咚奔进来,坐到书房,开启计算机,大声要玩游戏机。 祖琪问保母:“你们来怎么不通知我一声?” 保母只是嘻嘻笑。 “今天我请客。”祖琪顿足。 保母说:“我们躲在书房,不碍事。” 分明是郁满堂吩咐他们来搞局,祖琪啼笑皆非。 她拿起电话查问郁君:“我们不是已经分手,你干吗还管那么多事?” “是!”郁满堂很镇定,“我俩确已离异,但是你没同弟弟分手,你如果真嫌他碍事,你叫他走好了。” 祖琪怒道:“你这人不可理喻,我可有干涉过你与众多女秘书的好事?” “我从不把街外人带回家。” 祖琪真没想到会在这种时候与他吵架,连忙摔下电话。 那边保母与女佣一齐哗一声叫起来,祖琪赶去一看,只见书房乱成一片,私人计算机所有电线已被弟弟拔出来拉着跑。 祖琪一把拦住,捉牢他,大笑,“顽童,你像一架小小轰炸机。” 像足祖璋,从未停止叫人头痛。祖琪与孩子在地上打滚。 这时阿廖出来说:“太太,厨房什么都没有,只得半只鸡一斤菜,我出去买点作料。” 祖琪看一看时间,“都四点了,你随便做锅吧。” “只得年糕,没有,不如炒年糕?” 祖琪颓然,“干巴巴怎么吃?” “那么,做汤年糕,太太,巧妇难为无米炊。” “好好好。”祖琪摆摆手,那郁满堂就是要看她尴尬出洋相,怎么会叫他借厨子,她太天真,简直是与虎谋皮。 接着,那位重要的客人到了。 是她请他早点来,好聊天。 冯仕苗捧着一件大型礼物,一进门便微笑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祖琪正想回答,弟弟已经冲出来,看牢陌生人,问他:“你是谁?” 冯仕苗大奇,忍不住问:“咦,小朋友,你又是谁?” 祖琪说:“让我介绍,弟弟,这位是冯先生,弟弟是我的儿子,他叫郁志一。” 弟弟老练地与客人握手,保母连忙把他带走。 冯君一点也不觉意外,他先把礼物放在一旁。 祖琪这才发觉还未补妆更衣,真糟糕,她喃喃道:“郁满堂,你的奸计完全得逞。” 她到寝室去梳理头发,添些粉,再下来时,发觉一片静寂。 “弟弟呢?” 保母笑着用手指一指书房,原来弟弟与冯先生坐在同一张椅子上,正在玩计算机游戏,祖琪听见冯君轻轻说:“我们漫游太阳系,看,穿梭机自地球出发了……” 半晌,弟弟累了,保母哄他,他却想回家,闹半天,把母亲的约会气氛全扫个清光,他任务完成,打道回府。 祖琪问:“这一大件是什么礼物?” 冯君拆开花纸。 “咦。”祖琪讶异。 是一张织锦面子小巧可爱的古董椅子,背垫特厚,冯仕苗坐上去示范,原来可以反坐,手肘枕在背垫,双手舒舒服服托着腮凝望窗外。 冯仕苗把椅子放在窗前,“法国人叫这椅子『凝视』,少女坐着它在窗前观景,坐多久都可以。” 祖琪笑,“多么别致,也只有法国人想得到。” “我觉得它适合你,你总像是在沉思。” “我?”祖琪叹口气,“我孩子都已经那么大,我不是你心目中的沉思少女。” 冯仕苗微笑不语。 祖琪轻轻走过去,坐在小椅子上,将手肘枕到椅垫,觉得很舒服,她回过头去嫣然一笑,只见冯仕苗举起一部小小照相机,把这剎那捕捉下来。 “请允许我拍照。” 祖琪有点感慨,不知多久没拍生活照了,谁还有这种情趣。 这时女佣出来咳嗽一声,祖琪知道终于可以吃饭。 汤年糕还算滋味,饭后的水果盅却意外的清甜。 祖琪以为他即刻就要告辞,一些男人听见女友有孩子会立刻打退堂鼓。 但是他没有。 祖琪反而不知说什么才好,她取出相簿介绍家人。 父母的结婚照,兄弟与亲友的合照,大学里演舞台剧,毕了业到欧洲旅行…… “慢着,这是出什么戏?” “莎士比亚的『威尼斯商人』。” 28 “你演女扮男装的宝霞?” “正是。” “咦,这是在一只船上。”冯仕苗说。 “是,与同学游地中海,背景是直布罗陀海峡。”祖琪说。 “这同你长得极其相像的必定是你哥哥。” “是堂兄祖琛,这才是祖璋。” “都不在了?” “不!祖琛生活得很好。” “对不起对不起。” “你一定是累了。” 祖琪本身已折腾得相当疲倦,冯君识趣地告辞。 他才出门,电话铃响了起来,祖琪以为他还有话说,连忙取起话筒。 “客人走了吗?” 祖琪没好气,“关你什么事。” “当心请客容易送客难。” “当心杜琼斯明日跌五百点。” 彼此咒诅一番之后,郁满堂忽然惊讶地说:“我们竟吵起嘴来。” “对不起,我从来不会失礼。” 祖琪扔了电话上楼更衣,她一时没睡着,看牢天花板上影子。 祖琪一直睡在小房间,知道自己躺在祖屋里少年时期的床上,真是一种安慰。 她用钱比从前小心,决不取超过每月家用,祖璋的错误教育了她,祖琪不会问郁氏要额外的钱。 她约会异性,他竟来搞局。 这也好,一夜之间她向冯仕苗交代了历史,他如果觉得不妥,可速速退出,祖琪可不怕,是你的总是你的,不是你的,始终不是你的。 想到这里,心安理得的睡着。 近天亮时做梦,看到自己在草地上奔跑,小径两旁种满深紫色的郁金香,风景上佳,她朝一个小男孩追去,快追到了,她有点喘气,小男孩一转过脸来,她轻轻叫他:“祖璋”,是她哥哥小时候。 剎那之间,他又变了,五官重新组合,“呵,是志一!”她过去拥抱他。 梦醒了,祖琪想端详梦境,但生活琐事逼了上来。 厨子休息过一个晚上已经无恙,下午复工,郁家那边派人来找弟弟忘记带走的玩具,冯仕苗约她会见伯母。 “我怕应付不来。” “只是吃顿便饭。” “我从未见过伯母。” “总有第一次呀。” 祖琪也想了解他多一点,“那么,几时最方便呢。” “就今晚吧。” 也好,免得愈拖愈紧张,过了今天,所有繁文缛节就可搁到一旁。 “我五时许来接你。” 今晚,即使弟弟又突然来玩,也得请他走路。 祖琪换上舒适大方的套装配平跟鞋,不戴首饰。 她没想到冯家那么富裕。 与郁家不同,他们拥有的是老钱,利息的利息的利息已经够用,目前大可以选择性赚钱,辛苦、难堪、琐细的利益大可放过,因此雍容许多。 两老一早在等他们。一进门,祖琪就觉气氛异样。他们对她太热情了,尤其是冯老太,几乎泪盈于睫,欢喜得有点手足无措,对祖琪小心翼翼,说不出的重视。 为什么?见惯世面的他们为什么对儿子的新女友那样郑重? 他们谈一会儿,大家就是大方,全部话题不牵涉私人问题,渐渐说到医学如何昌明,津津有味谈及十年内可能可以换人头…… 冯太太连忙阻止,“一会就吃饭,莫影响胃口。” 对祖琪宠爱有加,不住嘱她多吃点,明敏的祖琪都觉得气氛凝重。 她告辞时冯太太叫住她:“祖琪,我送件小礼物给你。” “哎呀,不要客气。” 她拉着祖琪进书房,取出一只盒子,打开,里边是一副水滴形翡翠镶钻耳环,足两吋长,碧绿晶莹,十分可爱。 “来,我帮你戴上。” “太名贵了,我——”“见面礼嘛,请收下。” 祖琪愈发起疑,接着,冯太太又说:“莫拖太久,尽快办理婚事,想怎样排场,尽管说出来,爸妈一定为你们做到。” 结婚?祖琪骇笑。 她戴着那副翡翠耳环回家。 她对男友说:“请进来喝杯咖啡,我有话说。” 冯仕苗吐吐舌头,“要训话?” “你有事瞒着我。” 他静默。 “父母催你结婚?” 他的声音有点寂寞,“是,我们进屋再说。” 祖琪脱下外套,露出美好身段。 他轻轻抚摸她的肩膀,转头坐下,“你戴滴水形耳环最好看。”不知怎地,声音低不可闻。 “这礼物是你挑的?” “是,家母打开首饰箱,任我挑选。” “他们极其钟爱你。” “是,但不尊重我的原则。” 祖琪笑,“太不知足了。” 他忽然说:“祖琪,让我们结婚吧,你戴上钻冠穿白纱一定像仙子一般。” “我已经结过婚,并不向往婚礼。” “那么,简单注册。” 29 祖琪暗暗好笑。 “你看爸妈是多么喜欢你。” 祖琪开玩笑,“也许,他们无法管你,所以望你结婚。” 谁知冯仕苗低下头,“你说得对。” “什么?”祖琪说。 “我只有一个大姐,如不结婚,家族生意传给姐姐、姐夫及外甥。” 祖琪讶异,“有这样的规矩吗?” “真不公平。” “可是,”祖琪说:“你自己的生意做得很好,大受业内尊重,何必图望家族财产,不如我行我素。” 冯仕苗浑身一震,像是听到了最好的忠告。 他把脸埋在祖琪手心里深深吻一下,“我明天再来。” 祖琪把他送走。 她脑海里全是冯伯母殷殷恳切的眼光。真奇怪,她为什么有那样巨大的盼望? 早上,祖琪起来梳妆,女佣笑着进来报告,“小姐,有客人来探访你。” “这么早?” “是,叫我不要吵醒你。” 祖琪唔一声,继续刷牙。 “我已把他行李拎上客房。” “行李?” “是呀,你大哥自远方来。” 祖琛! 祖琪哗一声丢了牙刷奔下楼去,“祖琛,祖琛。” 祖琛笑着探头出来,“当心别自楼梯滚下来。” “祖琛,祖琛。” 她紧紧拥抱他,“咦,学华呢?” “她走不开。” “你们仍然恩爱?” “我俩是理智派,绝无问题,你呢?” “一团糟。” 祖琛哈哈大笑,“不出所料。” 祖琪端详她兄弟,呵,幸亏没有胖,仍然穿着合身的深色西装。 在北美洲生活超过一年的人,最大弊病是吹气般迅速发胖,然后衣着开始随便到邋遢地步,再也不知熨斗为何物,什么都扔进洗衣机干衣机里绞得稀巴烂,有些人索性连头发都亲手剪,祖琪只怕大哥也会变成同一模式,没有,真万幸。祖琛照旧温文尔雅。 “住几天?” “开个会,留三天,顺道探访你。” 祖琪欢喜得咧开嘴笑,像小女孩般开心。 “郁满堂今晚请我吃饭,你也来吧。” 祖琪立刻恼怒,表情转得比幼儿还快,“你有什么必要通知他?” “咦,他也是亲戚。” “早已断绝关系。” “他说昨天才见过你。” “我不去。” “祖琪,你永恒十六岁般脾气,真叫人佩服,只有郁满堂才可忍受。” 祖琪却缓缓说:“只有在大哥面前,才可放肆,也还得趁大嫂不在跟前才行。” 祖琛连忙说:“你放心,我接受你。” “呵,祖琛,祖璋是永远不会回来了。” 祖琛劝她:“祖琪,已经好几年了,你尚未恢复过来?” “记忆犹新,非常痛楚。” “祖琪,有见过弟弟吗?” “他很有主见,时时自己上门来玩上半天。” “郁兄说,你们到现在才彼此有点了解。” “谁知道他做什么,办公室里常常涌满人,像一大盘那种喂金鱼的红沙虫,稍微一点消息,立刻万虫窜着蠕动,触目惊心,可怕到极点。” 祖琛说:“那里原是蝼蚁竞血之地。” “你也赞成?我很高兴。” “所有商场都一个典型。” “弟弟将来要做读书人。” “郁兄说想志一承继他的生意,二十年后再讨论这问题未迟。” 他们兄妹有说不完的话题,郁满堂派来司机,祖琪把大哥载到第一书店,介绍冯仕苗给他认识。 他们在咖啡店小息,祖琪问:“书店怎么样?” “学外国模式,相当成功。” “喂,可否给高些评价?” “书店老板追求你?” “你怎么知道?” “瞎子也嗅得出来,那人看着你的神情,可以熔掉一只冰箱。” 祖琪诧异,“你没有更好的形容了吗?” “那人——”“他叫冯仕苗。” 30 “你的追求者众,谁耐烦记住名字,况且,我再也不管你的闲事。” 祖琪挽着他手臂进进出出,祖琛去开会,她在场外等他,替他选购衣物,另外,也替学华买了礼物。 这几天她一直戴着那副翡翠耳环,一件首饰好看到某个程度,也无所谓与什么衣物配搭。 “真不舍得你走。” “喂,我还没有走。” “可否到你家附近买个房子住?” “你会闷死。” “你们都那样说,安居乐业的你们不想多人骚扰才真。” 祖琛只是笑。 她陪他到郁家吃饭,弟弟走出来叫舅舅,在客厅打转,嘴巴鸣,扮救火车。 祖琛吓一跳,“这简直是小小的祖璋。” 郁满堂却说:“志一十分精明,将来会做生意。” 祖琪对小孩仍然客气,“弟弟,别在客厅扔皮球,这水晶灯的缨络是你打烂的吗?你好象愈来愈顽皮呢。”一点也没有生气的意思。 郁满堂说:“祖琛,回来帮我忙。” 祖琛再一次推辞,“我不会做你那一行。” “一通百通,你来替我管这班伙计。”郁满堂说。 祖琛笑,“他们野心勃勃,三五分钟做数百万交易,怎样管理?” “你来了就会上手。” 祖琪忍不住说:“你讲完没有,口气像黑社会头子,一味想踢人入会。” 郁满堂只是笑,他最近红光满面,看得出正在走运赚大钱,少不免有点得意,家里几乎酒池肉林,吃得好,喝得刁钻,什么都要最上等。 祖琛说:“到郁家来一趟,就知道东南亚经济已经复苏。” 弟弟走过来,把巧克力糊在他名贵西装上。 祖琛奇问:“你任由志一在客人间跑来跑去?” 他答:“有时开会也把他带到会议室,我只得这个孩子,想争取时间亲近他。” 连祖琪都有点感动。饭后由舅舅着志一满屋游走一番。 郁满堂说:“一个家原本要这样热闹才能算数。” 祖琪告辞。 在车上,祖琛说:“他对你留恋。” “他这人很奸诈,你少听他那套,他不知有多少女友。” “那当然,离了婚,他不能吃素。”祖琪哼了一声。 晚上,冯仕苗打电话给她:“大哥来了,你忙得不可开交。” “是!”祖琪说:“巴不得二十四小时陪着他。” “你们兄妹一直这样友爱?” “娶了大嫂之后,我已自知收敛。” “真代你们高兴。” “你呢?你与你大姐呢?” “我们不大合得来,她是标准家庭主妇,相夫教子。” “那是一条光明大道。” 祖琪听到祖琛叫她,连忙挂上电话。 “祖琪,学华托你买化妆品。”祖琪立刻抄下牌子,保证立刻办到。 礼物装满一只大箱子。 祖琛骇笑,“我的天,都要打税的呢。” “都替你算好,支票也已开出,你过关时连单据交上就行。” “这不是打秋风吗?” “欢迎之至。” “祖琪,我觉得最近你生活得很好。” 祖琪感慨,“你指我不欠物质,当然,否则跟住郁满堂干什么,就是为着不劳而获。” “你不如跟他学一门手艺。” “绝不,我会继续吃喝玩乐。” “以及,结交男朋友。”祖琛给他接上去。 祖琪问他,“你说,冯君是否有点像祖璋。” 祖琛笑了,“你觉得像就好。” 祖琪把大哥送到飞机场,碰上几个他开会的同伴,那几个人见到祖琪,目光似苍蝇碰到蜜糖一样,粘住了再也不愿飞开,净在她身上打转,借故搭讪。 祖琛笑着介绍:“我妹妹。” 幸亏时间到了,祖琛与同伴走进海关,可是来送飞机的人追上来,“彭小姐,我送你出市区。” 祖琪连忙说:“我自己有车。” 那年轻人看着她雪白的面孔,以及不住晃动打秋千似的耳坠,发起呆来。 这时,司机已找上来,“太太,这里。”祖琪朝那人笑笑,说声再见,转头离去。 “太太,去哪里?” “你去什么地方?”她反问。 “到郁先生公司。” 31 “载我到门口停下就可以。”她不想别人知她往何处。 祖琪下车后走一段路到第一书店,正好有位作家在举行小型讲座。 祖琪走过去轻轻在长坐下。气氛真好,外边商业区的红尘似乎不能入侵,书店宁静斯文,是另一个世界。 那作家声线很动听,他说:“文字的能力有限,很多感觉非笔墨可形容,像伤心欲绝这种事,你还可以讲得出来?那你还不算太过伤心。” 说得真好,祖琪黯然垂头,她买了三本作家著作,请他签名。 作家抬头看到祖琪,怔住,“噫!”他说:“你像是拙作的女主角走出书来。” 祖琪见他当面赞她,不禁腼腆。 她问他:“一个人的外貌可是比内心重要?” “不,首先得有一颗善良的心。” 祖琪点点头,“谢谢你的忠告。” “不客气。”他去为其它读者签名。 祖琪问职员:“冯先生在吗?” “冯先生在阁楼会客室。” 这几天冷落了他,祖琪想作出补偿。 会客室里有两间小小会议室,其中一间房门虚掩,是在这里吗?祖琪听见说话的声音。 她已走到门前,觉得不宜偷听别人谈话,便速速转身。 但是,房内两人对白已经钻进她的耳朵。 ——“你要结婚了。”是一个年轻男子。 “嗯。”那是冯仕苗的声音。 “真没想到你会结婚。” “我自己也没想到。” “车祸以后,满以为你会大彻大悟,挣脱枷锁,忠于自己,不再虚伪,谁知,你挑了相反的道路走。” 祖琪在会客室的梳化坐下来。 她知道他们说的话,与她有极之密切的关系。 “不久将来,你将生儿育女,说不定,陪着保母带着子女去贵族幼儿园轮候报名,做尽一些俗世中俗事,不过,你父母最高兴。” “可能。” 那不知名男子忽然饮泣,祖琪吓一大跳。 只听得冯仕苗说:“别沮丧,家人不是一直希望你出外升学吗?” 渐渐,那人情绪平复下来。 “你不必为我前途设想,冯仕苗,我富裕过你百倍,我的名气大你千倍。” 冯仕苗轻轻说:“你说的都是真的。” 那人说:“我走了。” 会议室的门打开,一个极其英俊高大的年轻人走出来,祖琪看着他,他却没有看到任何人,低着头走出去。 祖琪认识他,他是城内最著名的男演员。 到这个时候,祖琪再笨,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她想站起来离开是非之地,可是双腿发软,不听使唤。 一次又一次受挫折,叫她懊恼得抬不起头来。 这时,会议室门再一次推开,冯仕苗走出来,他一眼看到祖琪。 “祖琪,”他意外惊讶地走到她面前,“你几时来的?” 祖琪张开嘴,说不出话来。 冯君明白了,轻轻在她身边坐下。 这时,有伙计走进来,“冯先生,你在这里——”冯仕苗扬扬手叫他走。 职员退下去。 他问:“你都知道了?” 祖琪点点头。 “你可愿意接受我?” 祖琪看着他,“我对任何人没有歧视。” “我知道你会明白,你自己也经历不少事,所以会了解我的处境。” 祖琪忽然很幽默,“是,我俩堪称难兄难弟。” 原来,这是他挑选她的主要原因:因为她经验丰富。 祖琪觉得自己是睁眼瞎子,有眼无珠。 “祖琪——”所以他急于要结婚。 所以他父母看见他带女友回家是那样高兴,没有多余要求。 “我都想过了,祖琪,让我们去注册吧,我向你保证,我会做一个好丈夫。” 祖琪双腿渐渐可以活动,她搓揉着双膝,呵!以后再也不想穿裙子,如果今日穿的是长裤,至少可以挣扎着站起来。 她叹口气,“我累了,我想回家休息。” 冯仕苗看着她,“祖琪——”祖琪不想多讲,取起手袋,走出门去。 幸亏今日无意中知道了事情的底蕴,日子愈久,愈是难缠。 每个人都有秘密,每个人的心,都是天底下最黑暗的地方。 祖琪叫车回家。 一进家门就找止痛药,太阳穴似中了枪似的,每次呼吸都痛得想呕吐。 佣人迎上来说:“郁先生找过你。” 祖琪扬扬手。 32 她走进卧室,倒在床上,这时,才缓缓落下泪来。 “祖璋,”她轻轻说:“我们兄妹是否受到诅咒?” 祖琪觉得眼花,只得闭上眼睛休息。 一定睡了很久,佣人进来好几次轻轻推她,“小姐,小姐,肚子饿否?”她怕小姐睡不醒,祖琪一转身,佣人又放心走开,隔一会儿再来。祖琪在深夜才醒,一点胃口也无,只觉口渴,她在厨房找到冰冻啤酒,开了一瓶饮尽。 “给我一瓶。” 祖琪吓一跳,看到郁满堂站在门口。 “咦,你自出自入,算是什么?” “佣人说你睡了十多小时,像是昏迷,十分担心。” “我明日就把这个佣工辞退。” “你没事吧?” “我无恙,你请打道回府。” “祖琪,坐下,我有话说。” “郁先生,你不是闲人,为何在此浪费时间,你不如金睛火眼去盯牢市场变化。” “祖琪,你是真心讨厌我?”他叹息。 祖琪不出声。 “为什么,是因为我长得丑?” 祖琪看着他缓缓说:“我不至于是那样肤浅的人。” “你们一家都是俊男美女,两个兄弟站出来宛如玉树临风。” “不,郁先生,你并不丑,你做事有魄力,不计细节,手段大方,你有男子气概。” 郁满堂第一次听到祖琪称赞他,感慨万千,又是高兴,又忍不住辛酸,孩子都已三岁,他才有机会与她坐下来谈话。 他问:“那是为着什么厌恶我?” “你真想知道?” “请一吐为快。” “是你那种气焰,一种生意人特有的恶浊,以为金钱万岁,自那日你握着屋契走进来,就有叫人难忍不可一世的表情——”郁满堂跳起来,摸着自己的面孔,“怎么会,不可能,我没有那个意思。” 祖琪说下去:“你有钱,你买下一切:买买买,房子汽车珠宝,声誉名衔博士学位,朋友女人佣人,金钱万岁,你说,你有什么不是买回来。” 郁满堂一额头是汗,“祖琪,所有资本主义商业社会都如此运作,你怎可怪我。” 祖琪悲哀地低下头,“对,是我自己先在身上挂个出售招牌走到你跟前。” “祖琪,丈夫照顾妻子生活是天经地义的事,你要是觉得闲着无聊,可以学做生意,说不定比我赚得多。” “郁先生,你真会开玩笑。” “祖琪,事在人为,创办e湾网上拍卖公司赚了一亿美金的老板正是名家庭主妇。还有,最新畅销书作者,写《亨利宝塔历险记》共销八百万册那位女士,两年前还在英国领福利金度日。” 祖琪忽然笑了:“多谢鼓励。” “如不想做事,清闲也是福气,无论你怎么看我,我始终觉得女人应受保护爱惜。” 大家把心底话讲出来,舒服不少。 半晌,郁满堂说:“不过,我会检讨我的嘴脸。” 祖琪吁出一口气。夜深,静寂得连掉一根针都听得见。 幸亏冰箱里有的是冰冻德国啤酒,两个人一下子喝掉半打。 祖琪轻轻问:“杨绮德女士呢?” “你还记得她名字。” 祖琪哼一声。 “她早已离开公司到寰亚机构办公。” “她们够能干,一下子三级跳,名利双收。” 这时,郁满堂凝视她。 祖琪怪不自在,“看什么,我自知鱼尾纹一大堆。” 郁满堂却说:“就猜你已经知道冯君身分。” 祖琪震荡,“你怎么晓得?” “祖琪,这不是一宗秘密,冯君也没有刻意隐瞒,社交圈很多人都心中有数,是你特别天真,又不懂得留意蛛丝马。” 半晌,祖琪自嘲:“是,见有个把追求者,乐得眼睛都花了。” “要是真的喜欢他,其实可以放开怀抱。” “哪里有喜欢到那个地步。” “有些女士不介意男伴这种过去。” “她们也许另有苦衷。” 郁满堂又开一瓶啤酒。 祖琪说:“我,只爱自己。” 郁满堂忽然说:“不见得,假如有子弹射向祖琛祖璋或是弟弟,你必定会不加思索飞身去挡。” 祖琪张大了嘴,他真了解她。 “你只是没找到值得爱的男人。” 他放下瓶子站起来,取过外套。 祖琪说:“喝多了不要驾车,叫司机来接。” “这么晚了,不好叫醒人家。” “我送你。” 郁满堂笑,“真是孩子气,你喝得比我还多。” “那么,在梳化上睡一觉。” “谢谢照顾。” 33 祖琪呆半晌才说:“郁先生,没想到同你聊天可以推心置腹。” 郁满堂却说:“这些许本事也不能感动你。” 他倒在梳化上,呼噜呼噜扯起鼻鼾来。 祖琪睡了大半天,这时清醒了,无事可做。 郁满堂的手提电话响起来,祖琪顺手把它关掉,喃喃说:“又不是塌了高楼。”她回到卧室去。 祖琪整晚看电视上演的旧戏,天蒙亮,听到有汽车驶进私家路来。 她下楼去看个究竟,只见司机气急败坏说:“太太,郁先生是否在这里,公司遭人纵火,我们到处找他。” 祖琪吓一大跳,哎唷,真不该把电话全关上,她连忙去唤郁满堂,他转身醒来,看到祖琪,一时像是不知身在何处,伸手握住她的手。 司机连珠炮似的报告,他顿时沉着下来。 祖琪发觉郁满堂整个人变了,坚毅、沉默、镇定、喜怒不露,立刻打了几遍电话,真是个办事的人,处变不惊,祖琪暗暗佩服,她斟一大杯黑咖啡给他。 他还来得及安慰祖琪:“火已救熄,警方正在现场料理,公司一直有保险,别担心。” “营业可受影响?” “马经理说清理后可照常营业。” “是什么人干的?”他笑笑,“商场上不是朋友,就是敌人。” 他披上外套跟司机往外走,祖琪不由得替他担心。 到早上七时正,新闻片段已经播出实况,只见证券行门口熏得一片漆黑,水渍严重,部分机器受到破坏。 警方说:“怀疑是在股票市场上损手烂脚人士怀恨在心,图施报复。” 祖琪内心极度不安。要是火灾在白天发生,只怕有人受伤,她更衣出去亲自视察。 到了公司门口,郁满堂一见她马上迎出,轻描淡写说:“你来干什么?小事情,一两天重新装修好了,照常做生意。” 祖琪呆呆地看着他,他真是大事化无的高手。 “你不放心?”对祖琪的关怀,他感动不已。 祖琪点点头。 “警方已在追查,很快水落石出。” 祖琪说:“你赚够没有,不如退休。” 郁满堂大笑,“一点点挫折就要退?” 他握住祖琪肩膀摇两摇,两人竟像老朋友一般。 “我叫人送你回家。” “我想逛逛街。” “昨天一夜未睡,你该休息了。” 祖琪答:“心里惊慌,睡不着。” “还有,如果没有意思,别再去第一书店了。” “我明白。” 他们竟彼此管起对方的事来。 祖琪独自离去,她到咖啡店坐一会儿,然后接弟弟放学。 司机及保母一见她便走上来招呼,祖琪问:“老师对弟弟有什么意见?” 顽皮的保母笑:“聪明儿通常是这样。” 祖琪想一想:“他纯爱闹。” 别的孩子都出来了,独不见志一,祖琪不禁到课室里找,只见老师正叫他抄功课。 小孩子一坐在书桌前,比祖琪想象中正经得多,她忽然泪盈于睫。 老师抬头,先看到一团艳光,然后发觉一位太太站在门外,她请她进来,“志一马上就可以走了。” 志一看到妈妈,十分高兴,过来拉她的手,保母司机取过书包,一起上车。 “真没想到幼儿班也要抄笔记。” 她打开弟弟的手册,发现新大陆,“噫,会写那么多中英文字。” 祖琪对孩子的功课一无所知。 保母笑说:“中英文都有补习老师。” 祖琪惊骇,“幼儿园也需补习,这是什么教育制度。” 原来世界无奇不有,原来宇宙间除了彭祖琪与她的私欲,还有许多其它的事在发生。 到了郁宅,管家迎出来,“太太请进来喝杯茶。” 这个家井井有条,郁满堂像拥有一队兵,各有职责,一丝不乱,他天生是管理人才,可是感情上行了一个错着,失却控制,屋里没有女主人。 弟弟先淋浴,再吃点心,刚在看电视卡通,补习老师来了,那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容貌秀丽,熟络地打开弟弟书包,把家课整理出来。 “今日有三样功课,来,志一,清掉再看卡通可好?”真没想到弟弟那样听话,一骨碌坐在书桌前。 祖琪自觉像个无用的影子,又像观众,因一早弃权,再也没有资格参与演出。 她累了,靠在梳化上盹着。渐渐入梦,看到自己年纪幼小,第一件长旗袍,戴帽子,母亲蹲在她身后,她正学走,听到拍手,朝拿着照相机的父亲蹒跚走过去。 梦醒了,发觉仍然躺在梳化上,身上盖着毛毡。 她不禁问自己:“呀!当中那二十多年去了何处?” 管家这时过来说:“太太,喝杯热茶。” “弟弟呢?” “已经睡着,明天一早要上学。” “什么钟数?”她吃一惊。 “晚上九点半。” 什么?她挣扎起来,“郁先生回来没有?” 34 “六点钟返来过一次,特地陪弟弟吃饭,看见太太睡在这里,叫别吵醒你,然后,郁先生又出去了。” “他神情有无不愉快?” 管家答:“郁先生从不把公司事带返家中。” 女佣走过来,“有电话找太太。”谁会打到这处来? 那边是祖琛的声音,“我们在华文电视台新闻里看到消息,着实吃一惊,你们都好吧。” “人没事,公司成为灾场。”这时,她身后传来郁满堂的声音,“是祖琛吗?我同他说几句。”他回来了。 祖琪乐得把电话交给他。只听得他说:“是,是,有人输了整副身家,非常不忿,嫁祸于我们。不错,警方已经有目标,放心,小事而已,装修公司已在二十四小时赶工……” 祖琪揉揉面孔,这上下不用照镜子,也知道憔悴不堪,女子一失细修,必像残花败柳,就因为是前夫,更不想表现失水准,她穿上外套离去。 郁满堂追上来,“夜了,我送你。” “你早点休息吧。” 司机把车驶过来,郁满堂一起上车。 祖琪说:“你把弟弟料理得真好。” 郁满堂搔搔头,“过得去啦。” “刚才我做梦,看到自己小小模样——你说,有一日我们回去那个地方,与父母共聚,会是一个成人,还是回复到幼儿那样?”祖琪说。 郁满堂一呆,“祖琪,你想太多了。” “真不值得,才活短短几十年,却那么辛苦。” 郁满堂笑出来。 “笑什么?” “祖琪,你不算辛苦了。” “唉。”祖琪不再申辩。 车子驶近胜利路,郁满堂眼尖,他说:“有人来找你解释。”一辆白色跑车停在门口。 祖琪发呆。 “想不想见他?”郁满堂轻轻问。 祖琪摆手,“太麻烦了。” 他像一个家长似的,“我帮你打发他。” 祖琪没想到他愿意那样做,“拜托。” 车子停下来,郁满堂下车走近那辆跑车,俯身在窗,同司机说了几句话。他真有办法,只见对方默默把车驶走。 祖琪松一口气,这样,省却多少歪缠。 郁满堂缓缓走回来。 “谢谢。” “应该的。” 祖琪忽然笑起来,这对白实在太有趣。 “早点睡。” “你也是。” 第二天,祖琪一早到美容院整理皮肤头发指甲,做毕全套,大致上恢复旧貌,她放心地叹息。 一位中年太太说过:人生就是维修,再过十年八载,还得往矫形医生处大修。 祖琪苦笑着戴上首饰,把翡翠耳环放进盒子,叫人送回冯宅。 祖琛打电话来找她:“昨日想与你说几句,公司毁坏程度如何?” “我知道得不多。” “叫郁君小心,我有种心神不宁的感觉。” “他一切都有主张,我怎好插嘴。” “你终于回他家去了。” “怕他没有时间打点弟弟。” “其实,你们俩应当互相关怀。” 祖琪哼一声。 “最好带着弟弟一起度假。” “祖琛,不是说不再管我的事吗?” 他忽然改变话题,“祖琪,有种奇怪的昆虫,叫蝉,你见过没有?” “我知道,拇指大,有一双透明大趐膀,夏日停在树上喳喳长鸣。” “蝉的幼虫埋在地下可达几十年之久。” “我听说过。” “终于破土而出,看见天日。” 祖琪笑,“你想说什么?” 祖琛:“我希望你与郁满堂的感情,像蝉一般有个好结局。” 祖琪轻轻说:“你对蝉知道得很少,它虽然破土而出,但是,只存活了数天。” 祖琛大吃一惊。“我不知道有这样的事。” “事实如此。” 他好不尴尬,居然打错了譬喻,心里忽然有不祥预兆。 “我要去接弟弟放学。”祖琪挂上电话。 刚想出门,看到那辆熟悉的白色跑车驶过来,她并不怕他,他们那样的人多数敏感,柔弱内向,不会伤害自己以外的人。 祖琪不得不走向前去招呼,冯君的神情只略为憔悴,仍然友善。 司机十分警惕,站在附近抹车。 “祖琪,怎么把长辈送你的礼物退回来。” 祖琪微笑:“无功不受禄。” “原来,郁先生是e贸易网上股票买卖的主办人。” 祖琪不予置评。 “你们复合了。” 呵,他那样说吗? “是为着孩子的缘故吧,一个人只得一个童年,为子女设想,牺牲一点,也无可奈何。”祖琪不去更正,他愿意那样想,也没有什么不好。 “祖琪,多谢你给我的好时光。” “彼此彼此。” 最失望的,恐怕是他的父母。 “祖琪,祝你这样的可人儿,心想事成。” 35 祖琪微笑,“祝福你。” 他驾车离去,祖琪低下头,冯君一定找得到异性对象,他条件优秀,很多人会给他机会。 司机说:“弟弟快放学了。” 原来,接放学殊不沉闷,天天有新鲜事。 今日,志一与小同学在操场争执,打起架来,两人均被老师责罚留堂,连带家长亦听教训。折腾了半小时才上车,保母温和地劝慰弟弟,祖琪不知怎样教导孩子。 她问保母:“可需要请教心理医生?” 保母骇笑,“太太,同学们纷争是极普通的事,不用紧张。” 祖琪问弟弟:“你明天还上学吗?” 弟弟忙不迭点头,似乎已经忘却今日不愉快事,是彭祖琪一个人太紧张了。 到了家,郁满堂在等他们,先抱起弟弟打转,父子嘻哈大笑。 保母报告学校的事,祖琪留意他的反应。 “有没有这回事?” 弟弟答:“有。” “好!打赢没有?” “他刚倒在地下,老师来了,他哭,我没哭。” “对,做男孩子,就得这样。” 父子亲亲热热搂作一团。 祖琪放心,也许,是该这样教导男孩,是他的儿子,由他来教。 祖琪轻轻说:“我走了。” 管家又央求:“太太,试试今日极鲜嫩的烤羊腿,请留下晚饭。” “我有约会。” 郁满堂放下志一:“祖琪,公司装修好了,请来参观。” “这么快?”郁踌躇满志地微笑。 “好,我愿意参观。” 弟弟知道她要走,忽然过来紧紧抱住她腰,把大头伏在妈妈身上一会儿,但随即又跑开去玩耍,这孩子可爱爽朗到极点,祖琪也对他恋恋不舍。 走近公司大门,祖琪啧啧称奇。 损毁那样严重,可是不到三日,装修工人已经把新门面做妥,比从前更加金碧辉煌。 办公室里又再度人头涌涌,那股热烈气氛,外人都感觉得到。 祖琪索索鼻子:“咦,有股气味,是什么味道?” 有一个穿西装的中年人刚刚经过她身旁,听到她那样问,不禁笑着回答:“美丽的小姐,这是钱的味道。” 郁满堂也笑。 祖琪不悦:“我有事,先走一步。” 郁满堂送她到门口,“祖琪,回来吧。” 祖琪断然回答:“永不!” 郁满堂无奈地摊摊手,“永不说永不。” “我知道我该说什么。” 郁满堂把双手插到口袋里,他沉默了。 “最近,我或者会出门。” 郁满堂轻轻说:“慎交男朋友。”语气祥和,不似讽刺。 祖琪离去。 该去什么地方?她漫无目的在街上踱了一会儿,才回家休息。 又得重头开始寻找约会,即使今日在街上遇到新伴,还不是得故技重施,把最好的一面拿出来展示给他看,真累。 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好处,只不过,才二十多岁,就自觉历尽沧桑,未免太早。 车子驶进胜利道,看到邻居丁宅有车拋锚。 司机说:“小姐,我想看能否帮忙。” “我在这里下车好了。” 一个年轻人卷起袖子正在看引擎。 司机过去同他说了几句,介绍他一间可靠的拖车公司。 年轻人抬头忽然看见一张亮丽的面孔,再也说不出话来。 祖琪微笑着点点头。 就在这时,丁太太忽然自大门出来,立刻挡在年轻人身前,一脸虚伪假笑,“郁太太,好久不见,孩子好吗?”分明当祖琪是洪水猛兽。 祖琪当然看得出来,淡淡一笑走开。 在玄关照照镜子,她喃喃对自己说:“快变成白骨精了你,彭祖琪。” 她又说:“祖璋,你看我多寂寞。” 但是,这次祖琪没有再发帖子举行宴会。 祖琪再不稀罕那种场面。她在家踱步、读,一直想,或者,祖琛说得对,学一门手艺,读一个课程。 屋子静得听到时钟嗒的声音。 祖琪有点慌张,正在这个时候,门铃响了,祖琪松口气。 是邮差吗?即使是签收,也受欢迎。 她去开门,门外却站着丁家那个充满阳光的年轻人。 “彭小姐,刚才谢谢你的司机。” 祖琪问:“你是丁家什么人?” “丁伟观是我姐夫,我叫邵恒光。” “啊,原来丁太太是令姐。” 怪不得急急想保护小兄弟。 “姐夫搬到胜利道四年,我还是第一次见你。” 祖琪答:“我在这里住了超过十年。” 邵恒光站在门口,一时没有离去的意思。 祖琪问:“毕了业吗?”他看上去很年轻。 他微笑,“我一早已经做事。” “呵,请问做哪一行?” “计算机绘画,我擅长设计广告中动画部分。” 只要不是做生意就好,“多么有趣。” “我是一家小型公司的合伙人,几时有空来参观。” “有无训练班?” “谁想学?”他大奇。 “我。” 36 “哎呀,欢迎,我愿亲自教授。” “我是真心想学习。” “我没有怀疑呀。”他笑了。 在另一间屋子内,丁太太看着窗外,喃喃说:“他终于去了。” 丁先生莫名奇妙,“谁?去了何处?” “恒光,他在七号。” 丁先生一楞,七号寓所,不正属于美丽多事的彭祖琪吗?他张大嘴巴,不堪羡慕:“他怎么进得去?” “随便找一个借口,一进那屋,三十分钟没有出来,叫他别去,一定要去。”太有办法了。 “坏女人总是比较吸引。” 不把别人说得坏,丁太太就不能突出自身贤良,她是比她美,可是她邪恶。 “恒光用什么借口?” 丁太太霍地转过头来,“你想学?”悻悻然。 丁先生连忙说:“我?我有妻有儿,已过了季节,恒光高大英俊,才有机会。” 丁太太这才沉默。 丁先生暗暗吁出一口气。 他佯装看报纸,但是心中忍不住产生遐思,邵恒光这小子,真不简单,唉,他这时在做什么? 邵恒光在参观女主人的书房。 “真没想到你家计算机设施这样先进。” “一年换一套就差不多了。”祖琪说。 “旧型号有否折现?” 祖琪也很熟悉行情,过气时装都可以三折出售,但是旧计算机不值一文。同他姐夫的想象有点出入,他们的谈话内容,像两个老同学,十分舒服。 “你几时有空来敝公司参观?” “不会妨碍你工作吧?” “你来了就知道我们气氛很随和,公司不计时,算的是贡献,有人一天上班三小时,也有人做十八小时,心血相等。”打工世界,真是蛮可怕的。 祖琪并没有与邻居约定时间。邵恒光回到姐姐家中,受到一顿斥责。 “彭家男宾络绎不绝,还会少了你不成,红色跑车去了,来部黑的,白的走了,又轮到你?” “她很友善可爱。”邵恒光说。 “你不是她前夫,你当然那样讲。” “前夫,她结过婚?”邵恒光意外。 “嘿,连人家的历史都不知道,贸贸然,胆粗粗,就上门去。” 邵恒光笑说:“我念的是科学,姐,讲究求证。” “她已有孩子。” “姐,你也有一子一女。” “我怎么同,我有丈夫。”丁太太甚为骄傲,她守妇道,她是好女人。 “有丈夫或无,生孩子与否,都是人家的私事,一种个人选择。” “可怜的孩子唷。” “你不是那孩子,你怎么知道他的苦乐。”邵恒光有心与姐姐抬杠。 “做你的子女又很幸福吗?你思想那样偏激,心胸如此狭窄,是一件好事吗?”丁伟观听完这话,不禁大笑起来。 丁太太铁青着脸,悻悻然说:“好人难做。”她回楼上去。 过一刻,丁伟观问小舅子:“七号的间格,与我们这里完全一样吧。” “全部相同。” “装修怎样?” 邵恒光一怔,姐夫竟这样好奇。 他故意这样答:“黑色天花板,金漆墙壁,到处是玻璃、水晶、羽毛、织锦、薄纱,灯光幽暗,音乐曼妙,美酒、水果随处放着,半裸的女侍……” 他姐夫知道他调侃他,也站起离开起居室。 这小子可恶,他想。回到寝室,刚来得及听到妻子喃喃说:“忠言逆耳,良药苦口。” 丁太太年纪并不大,可是脸色很黄,表情刻板,对,一点风情都没有,他叹口气,更衣。 真的吗?真的像恒光形容那样吗?水晶缨络叮叮作响,灯下坐着一个美人,眼波像潮汐,叫人晕眩……丁伟观又叹口气。 第二天一早,恒光刚想出门,姐姐电话来了,“一早去什么地方?” 他答:“上班。” “我答应过爸妈照顾你。” “谢谢姐姐,我已经二十六岁。” “我知你能干,可是,你要当心陷阱。” “是,是。”他唯唯诺诺。 回到公司,他亲自设计一个简单的动画绘制课程,忙碌整个上午,然后,他打电话给彭祖琪。 祖琪声音磁性,她轻轻诉说:“昨夜不住打喷嚏,可能是感冒。” 也可能是整夜被人念住名字的缘故。 “可以来上课吗?” “啊,求之不得呢,什么时间?” “一星期两次,周三及周五上午十至十二时。” “刚刚好,吃完中饭,可去接放学。” 邵恒光放心了,没想到她这样乐意,他有点飘飘然,喜悦得在办公室兜圈子。他的双臂举到半空,停顿,凝住,他发呆。 他不小了,从前,他也恋爱过,那是一个小小美女,叫他伤心,说起她,至今脸色还会变得苦涩。现在,那种爱慕的喜悦又出现了,这次,也得不到家人的赞同,这次,是他的家人。 坐在酒吧里闲谈,一班男同事也牵涉到这个题目:“为什么,为什么我们都喜欢没良心的美女?” “她们真是赏心悦目。” 37 “说得对,我可以整晚凝视那晶莹的大眼与小巧丰满的樱唇。” “我曾经爱过一个洋娃娃般美女,我愿意爬在地上吻她走过的路。” “细腰可以用两只手握住……是,我就是贪恋美色,这是男子天性。” “我偏不爱平庸女,多贤淑也不管用。” “你会替她洗内衣吗?” “为什么不?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彭祖琪穿着宽松的毛衣长裤,都看到她美好身段,上帝真正偏心,一整套般精致:连耳朵、额角、发脚都那样好看。 叫他看了又看,看了又看。 又不敢明目张胆,放肆贪婪地盯着看,只得偷偷地看。 稍后,彭祖琪来了。 一身乳白,头发束脑后,再简单不过的装束,可是人一出现,带来艳光,全体男同事拧转头来行注目礼。 祖琪看见邵恒光说声好。 “这是你的位子。” 灯光特别调校过,又故意选了液晶荧幕屏,好使她双眼不受刺激。 祖琪坐下来,自手袋取出一支铅笔,夹在耳朵后边,表示准备就绪,可以开始学习。 邵恒光见祖琪那样可爱调皮,微笑,同时有点心酸。呵,如果她是他的妻子,他永远不会放她走,他情愿抱住她大腿痛哭哀求。 这时,祖琪笑问:“咦!怎么了?” 邵恒光回过神来:“对,我们开始。” 他使尽浑身解数,打算把本身绝学传授给彭祖琪。可是同事们不住来打扰。 “我来借本书。” “阿光,这位小姐要杯咖啡吗?” “可是新同事?” “阿光,彭小姐,同我设计的一套动画女主角一模一样。” 邵恒光啼笑皆非。 祖琪习以为常,她揉揉眼,“哗,真累。” “那么,先休息一会。” “一般人以为计算机工作最快速不过。” 邵恒光笑,“还不是经人手一步步操作,在电影银幕上看到的三秒钟特技,可能是二十四位工作人员三个月的心血结晶。” “可是效果新奇美观,也就值得。” “仍然有兴趣?” “当然。” “你可以增加上课时间。” “真的?那我天天来。” 邵恒光心花怒放。 祖琪却有点唏嘘,为了想走出家里,这样做,不知是否太着痕。也顾不得了。 那一边,郁满堂起了疑心。 他在办公室里问司机:“太太每日上午到什么地方去?” “一间计算机特技效果制作公司。” “干什么?”他不置信。 “上课。” 郁满堂抬起头,想了半晌:“嗯,你去接她吧。” 司机退下。 有窈窕的人影自小小休息室走出来,靠着门框,闲闲说:“仍然关心她的动与静。” 郁满堂不回答。 “要把你自她手中抢过来,不是易事。” 郁满堂不答反问:“绮德,本地有动画制作公司吗?” 是,这身段苗条的女子,正是杨绮德,她轻轻答:“有,彭祖琪去的那一间,叫水星工作社,是一家拥有全新数码化设备的制作公司,共有职员一百五十人,在同业中享有盛名,该公司员工平均年龄只有二十七岁。” 郁满堂看着她,“你知道得不少。” “我有一个朋友在水星工作,一日,他兴奋地告诉我,他找到了卡通故事公主的造型,他说,新同事叫彭祖琪。” 郁满堂嗯地一声。 半晌,郁满堂问:“祖琪有什么目的?” 这时,杨绮德的声音有点苦涩,她答:“彭祖琪做人,几时有过目的。” 明明是贬,郁满堂听了,反而放心。 杨绮德终于忍不住问:“满堂,为什么爱她?” 郁满堂抬起头来。 “她不贞,又不忠,可是你仍然深深爱她,为什么她可以得到厚爱?” 郁满堂没有回答,过一会儿他轻轻说:“志一有双同她一模一样的眼睛。” 杨绮德斟出威士忌加冰,递一杯给老板。 她自己喝尽了来壮胆:“今日,我想与你讲清楚。” 郁满堂看着他一向懂事的助手,“同我摊牌?” “不,我不敢,只是不吐不快。” “你说吧。” “杨绮德哪一样不如彭祖琪呢?我跟你这么多年了,我认识你在先,我学识涵养都胜她多多,家庭背景不差,也有许多人说我长相标致。” 郁满堂一直不出声。 38 杨绮德幽怨地说下去:“最重要的是,她根本不尊重你,对她来说,你只是一间银行。” 郁满堂缓缓问:“讲完了?” 她点点头,叹口气。 “你终于不耐烦了。” “是。” “你有你的目的。” “不错,做人总有目的,我的确想做郁太太。” “这就是祖琪难能可贵之处了,她像稚童般,漫无机心。” 杨绮德驳斥:“你双眼受到蒙蔽,心甘情愿被她奴役,从头到尾,她不过是为着钱。” “你呢?绮德,倘若我是木匠、司机、工人,你会不会留在我身边十年?” 杨绮德变色。 “你讲得太多了。” 杨绮德心有不甘,“我稍微多说一两句,你就严重警告,你太偏心。” 郁满堂说:“我累了,不想再说。” “十年来,你走到东,我跟到东,满堂-”他打断她:“女子一怨,便不好看,我要静一会儿,你出去吧。” 杨绮德泪水夺眶而出,她掩着脸退回休息室。 忍耐那么久,最坏的事终于发生。 别的第三者,只盼望男方愿意离婚,可是郁满堂离了婚也不心死。 他三天不同她说话。 周末,下午同事都散得七七八八,郁满堂找她。 她无奈地走进他的房间,心情像待宰羔羊。 “请坐,”他说:“今日杜琼斯升了百分之二点五。” “好消息呀。”她勉强附和。 郁满堂笑笑,“不错,捱出头了。”他想说什么呢? 杨绮德觉得悲哀,这么多年了,她老是只有听他安排的份,彭祖琪真厉害,拒绝听令于他,一于走自己的路。 杨绮德的确不如彭祖琪。 “绮德,这些日子以来,委屈了你。” “想补偿我,也很容易。” “绮德,你有点日文基础,不如继续进修。” 什么?她一呆。 “绮德,我想送你去东京读书,为期一年,你说如何?” 她急得浑身颤抖。 郁满堂说下去:“对你好,对我也好,你想想是不是,一年后再说吧,日文说得流利,对你前途大有帮助。” “可是——”“学费、食宿、飞机票都给你最好的,薪水照发,学校及公寓已经替你找妥。” 杨绮德绝望地问:“不去不行吗?” “你可以立刻离开敝公司。” 杨绮德说不出话来,她悲痛地控诉:“你竟这样对我。” “绮德,留你在身边,糟蹋你前途,浪费你岁月,你渐渐只有一条路:成为一个怨妇,去日本走一趟,对你有益无害。” 杨绮德脸色灰暗,缓缓坐下来。 “绮德,也许,在东京,你会遇到合适的人。” 她不出声,她说错了话,多管了闲事,他现在觉得她讨厌,要叫她离开他身边,她在他心中,微不足道。 他站起来,话已经说完,再也没有其它的事,“祝你前途似锦。”他说。 他离开办公室。除却在彭祖琪面前,他真是一个精明厉害的人。 杨绮德在他办公室呆了很久,清洁工人进来收拾,见有人,又退出去。 半晌,马经理推门进来,“咦,杨小姐,你还没走?” 杨绮德抬起头,疲倦地问:“马经理,我是否应该离开公司?” 马经理劝她:“这样匆忙,走到何处去,叫你去读书,照支薪水,有什么不好,别傻,好好利用这机会,一年之内不知会有多少奇遇,千万别自动弃权。” 杨绮德低下头:“是。” “飞机票等都已准备好,你随时可以出发,不要气馁,郁先生一高兴,会叫你回来。” 杨绮德知道这件事已成定局,她站起来,缓缓走出门去。 马经理看着她忽然佝偻的背影,摇摇头叹口气。 那一边,祖琪每天有了好去处。 她成为动画短片《伏苓公主》的真人版,动画师把她的面形身段描绘记录下来,经过技巧变成画中人,过程奇趣无比,祖琪兴奋莫名,她也尝试参与制作。 39 与同事们熟稔之后,她把弟弟带到摄制室参观。 志一异常意外:“妈妈,爸爸说你没有工作。” 祖琪微微笑:“我天天在这里上班。” “多好玩,妈妈,你真能干。”好惊险,祖琪在弟弟背后作挥汗状。 大家都笑了。 弟弟离开制作室的时候对母亲佩服得五体投地。 祖琪对邵恒光笑说:“以后,我在他面前,地位不一样,谢谢你。” “我没做什么呀。” “应该请你吃饭。” “啊,那我欣然接受。” 这不知算不算约会,祖琪并没有刻意打扮,但是坐在餐厅一个角落,仍然吸引目光。 在烛光下,他们的话题相当奇特。 啊,不是卿卿我我,互诉衷情。 只听得邵恒光说:“已有研究员发明一种叫电子邮局的新软件,优点是比此刻的电邮快十倍,容量无限,传输十多二十张图文,眨眼完成。” 祖琪听得入神。 “这个系统一旦推行,会风靡全球,明年四月将在互联网上开始使用,我们十分感兴趣,已派同事去联络接头。” 他们说得全神贯注,丝毫没有注意,餐厅近门口处站着一个熟人。 领班立刻迎上去:“郁先生,请这边,今晚的龙虾新鲜极了……” 可是郁满堂已经看到了祖琪。 只见她凝神地看着伴侣,似孩子般专注,这种目光足以把任何异性溶化。郁满堂呆在那里,胃里像是塞了一团棉花,立刻失去胃口。 祖琪没有发觉任何人——盯着她。 半晌,郁满堂同女伴说:“我们换一个地方吃饭吧。” 女伴很顺从,一点问题没有,静静跟他离开。 其实,他要是听得到祖琪在说些什么,也许不至于那样反感。 她说:“你们的制作厂像科幻特技总汇,什么先进的电子产品都有,弟弟兴奋极了。” “请常常带他来玩。” “可以吗?” “欢迎,我们制作室根本是孩子天地,缺乏童心,不可能留下来。” 祖琪微笑,说得有理。 “看得出你疼爱志一。” 祖琪不出声,但双目黯然。 她举杯喝尽香槟。 邵恒光劝她:“别喝太多。” “呵,香槟不要紧。” “许多人认为酗酒是脏汉在街边捧着一瓶廉价酒拚命灌,然后醉倒在垃圾堆上。祖琪,都是一样的酒精,斟在水晶玻璃杯中同样有害。” “是,导师。” 邵恒光轻轻说:“我有一个朋友,过量喝香槟十年,结果血液不能凝结,全身出血,险些送命。” 祖琪骇然放下酒杯。 “我情愿你多吃点甜品。” “你也嗜甜?” “唉,谁不爱甜头。” “来,同党,让我们尽情享受。” 同从前的约会不一样,他俩像一对无所不谈的好朋友。邵恒光并没有送祖琪鲜花糖果珠宝首饰,他给她最好的礼物,叫知识。她甚至学会做一些简单的维修工作。 正有充实感觉,一日,却发生了意想不到的事情。那是一个星期六,同事们一般比较迟上班,祖琪到办公室,看见有一个少女坐在她的位子上。因为并非公司正式职员,她不好意思出声,斟杯咖啡,在荧幕上读报。 “喂。” 有人叫她,祖琪抬眼,那年轻女子招呼她:“还有没有咖啡?” 虽然面带笑容,可是那意思再明显不过:“喂,再斟一杯来。” 祖琪暗暗好笑,她同她少年时差不多嚣张。 她指指茶水间,“请自便。” 少女有三分姿色,十八、九岁模样,光穿白衬衫蓝布裤已十分好看。 她也知道自己漂亮,小巧鼻尖永远向上。 她斟杯咖啡,过来与祖琪攀谈:“有什么新闻?” 祖琪顺口问:“你是模特儿吧。” 一出口就知道——说错了。 那少女仰一仰头,哈哈笑,“你是第一百个人那样问了,不,不,我不是模特儿,我是本公司新聘的计算机技术人员,你呢,你是谁?” 祖琪第一次觉得心怯,她不出声。邵恒光怎么还未回来? 那少女也说:“邵恒光怎么还未到?” 片刻,她自我介绍:“我叫刘香生,多伦多约克大学修莱顿学院读书,邵恒光是我表哥,现来做暑期工。” 祖琪仍然缄默。 “你呢,你才是模特儿吧,你是否专替肥皂产品做广告?” 这时,有别的同事回来,少女跑上去问话。 彭祖琪缓缓站起来,离开制作社。像是被一大盆冰水兜头兜脑淋下来一般。 到了家,她很沉默,对牢大镜子端详自己。 40 呵,才三、五年光景,流金岁月仿佛已经过去,在十多岁女孩子眼中,她是个少妇,只能替洗衣粉做广告。 真有那么差吗,也许只是青春女刻薄,但从前受到奚落,只被人叫小妖。 祖琪不出声,躺在卧室不出去。 她的自信心忽然倒下来。 是,的确应该自我检讨。 ——你是谁?是模特儿吧。她记得少女调侃的样子。 祖琪并不是邵恒光任何人,她只是被不知什么冲昏了头脑,天天自己跑上去人家公司坐着,员工不算员工,人客不算人客,滑稽透顶。 没人说她,她亦不自觉,竟把弟弟也领上去玩,俨然特权分子模样。 说穿了,不外是因为年轻老板看中了她的姿色。 长得美,似乎是她的一切。现在,有人讽刺她已经褪色,或是,稍微逊色,这一惊,非同小可。 佣人在门外说:“邵先生找你。” “人还是电话?” “电话。” “不舒服。” “是什么事呢?” “头痛。”佣人识趣,自去回话。 不管他事,他对她很好,是祖琪第一次觉悟。 她已知道该怎么做。到了一种年纪,人若不收敛,徒然招笑。 傍晚,邵恒光找上门来。 祖琪出来迎客。 她神色自若,“对不起。”一径解释陪小心,“我忽然不舒服,早退,唉,还是不惯早起。” 邵恒光看着她,“你仿佛一下子不高兴了,可是有什么人说话不小心?” “哎呀呀,我不是小孩子,你看错了,一会儿弟弟要来做功课……” 祖琪忽然把邵恒光推开十呎远。 邵恒光楞住,这是什么道理? 电光石火之间,他想到一个人,“可是我姐姐说过什么?” “恒光,明日起我不来了,家里需装修,我得监工。” 邵恒光知道误会已生,急亦无用,只得静静说:“祖琪,你不像是因为别人一句闲话而转变心意的人。” 祖琪只是微笑,像是没听懂。门铃一响,保母与弟弟到了。 祖琪说:“有客人,弟弟做功课会分心。” 邵恒光只得告辞。 他姐姐只住在隔壁,他决定去打探她与这事可有关系。 家里有客人。 表妹刘香生躺在梳化上吃苹果。 香生是他大姨妈的女儿,今晨刚去公司报到,莫非——丁太太看到他,“咦,稀客。”语气讽刺。 香生搁着长腿,“这是怎么一回事?” 口气像与表姐唱双簧。 果然,丁太太接上去:“你不知道,三个月前我说了一番他听不入耳的话之后,他就没来过。” “不会吧。”香生诧异,“同胞姊弟,应当百毒不侵。” “嘿,二十多年姊弟之情,难敌上陌生人离间本事。” 香生佯装大吃一惊,“是谁,谁那么厉害?” 丁太太:“就是你今晨在他公司里见到的那风韵犹存的一子之母。” 邵恒光?脚,果然是她们。 他不出声。真的,同胞姐弟,他能说什么呢。 只听得她姐姐冷笑一声,“你看你表兄邵恒光脸色都变了,小心,香生,得罪了人家,保不定她会叫我们好兄弟来把我们剁成肉酱下酒。” 刘香生嘻嘻笑,“不会的,恒光有良知。” “哼,对姐妹,芝麻般良知,为陌生女人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丁太太愈说愈生气,索性上楼到卧室去。 邵恒光向表妹:“你对人家说过些什么?从实招来。” 刘香生收敛笑意,“你只得一个小姐姐,需要珍惜。” “是,这我明白。” “那位彭小姐,的确很漂亮。” 邵恒光不出声。 “她那种大眼小嘴尖下巴白皮肤的美人长相甚为老式男人所喜,但是你,恒光,你走在时代尖端,我们一直以为你的对象该有学识有内涵,事业人士,独当一面,将来,子女亦可得到优秀遗传。” 邵恒光沉默一会儿,“这番话,是丁夫人教你说的吧。” 刘香生摇头,“这是我由衷之言。” “你们都不喜欢她,是妒忌的缘故吧。” 刘香生笑了,“有什么是她有而我没有的呢,我亲爱的表哥,社会上像她那类型的女子多得不可胜数,靠一点姿色,凭原始本钱,在男人身上讨饭吃,你以为你那美人独一无二?你太过孤陋寡闻了。” 41 “不,她不用靠我,她从未在我身上得到超过一杯咖啡的物质代价。” “表哥,那是因为她有前夫照顾生活起居,待人家撒手不顾,你就得承继这个担子,你吃得消吗?” “不会的——”刘香生站起来,“我不想再同你理论,你姐姐说得对,你已经昏了头,随你去吧。”邵恒光站起来离开姐姐的家。 门口,姐夫在洗他心爱新房车,看见恒光走过,似自言自语般说:“男人看女人,同女人看女人,有天渊之别。” 邵恒光无奈地笑。 “我不看好你与我们芳邻这段友谊。” “连你都这么说。” “我们是华人,比不上外国人豁达,洋人无所谓,结婚离婚,你的子女我的子女都在一起生活,还有,过几年又添我们的子女,然后,弄得不好,再次分手。” 邵恒光抬起头。 他们说的,都是金石良言。他觉得无限荒凉,原来他最爱的人,始终是他自己。 “你还年轻,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 “她是那样柔弱——”“错,恒光,最具生存能力的是美人,拐一个弯,又站起来了。” 邵恒光不出声。 “你自己回去好好想清楚。”丁观伟说。 邵恒光遗憾的回答:“工作那样忙,哪里有时间思想。” 他回制作社去继续苦干。那天晚上,祖琪做了一个梦。 不知怎地,邵恒光忽然打电话来,“祖琪,我们去法属波利尼西亚旅行。” 她答:“好呀。” 立刻收拾了行李,与他上船。在排队登船的时候,郁满堂与小小志一出现。 志一叫:“妈妈,妈妈。” 郁的神色愤怒鄙夷,“我们走!”他同儿子说:“你没有妈妈,少了她我们一样活得很好。” 他拉着志一转头就走。 祖琪看着志一小小背影跟着他父亲离去,心中无限悲怆,她犹疑片刻,扑着追上去:“弟弟,弟弟。”与志一紧紧抱住,这时,梦醒了。 那种惶恐的感觉历历在目,完全不像做梦。她坐起来,为着邵恒光?祖琪哑然失笑。 她呼出一口气,匆匆梳洗,驾车往小学。 适逢小息,弟弟出来看见母亲,笑嘻嘻走近。 “志一,我想念你。” 她握住孩子的手。 志一坐在她身边,他用小手轻轻抚母亲面颊,轻轻说:“妈妈,我快放暑假。” “是,志一,想到什么地方度假?” “爸爸说,南美洲的智利,有个最大的品塔贡尼亚冰川。” 祖琪惊道:“不,我不去那里。” “那么,”志一笑,“让我到妈妈家住。” “好,好,我最多每天陪你游泳,你问过你父亲没有?” 小息过了,祖琪把他送回课堂。 放学时,她又去接,在门外碰到郁满堂。她离远朝他点点头。 他走近说:“今日弟弟学溜冰,你可要一起来?” 祖琪随口说:“今年就学,不太早一点?” 郁忽然讽刺她:“你真关心?我问你:弟弟嘴里长了几颗牙齿,他的家庭医生是什么人,晚上几点睡觉?” 祖琪听不懂,她转身就走。郁满堂也觉得自己过分,低下头来。 保母在一边缓缓说:“这些,太太其实全知道,每天做完功课吃罢点心她都同弟弟漱口,一次,她代我去凌医生处取维他命,她与班主任陆老师也有说有笑。” “班主任不是伍老师吗?” “郁先生,那是去年。” 郁满堂十分懊恼。 “太太年轻,她正学习,生弟弟之际,她自己也是大孩子,现在……好多了。” 他无言。 保母微笑,“我在郁家做足三年,我很喜欢太太,她率真,对我们很和气很公平。” 郁满堂叹口气。 放学了,成群孩子涌出来,保母一眼看到弟弟,立刻带出来。 郁满堂、保母与弟弟,一行三人去溜冰场。 教师已经在等,郁亲自替孩子穿溜冰鞋,鞋带逐格用心拉紧,那孩子一下场,飞一般地滑向前,到了尽头,?一跤,又爬起来,勇气十足。 郁满堂凝视弟弟,忽然之间泪盈于睫,他不觉冷,也不觉累,站足一个小时。 稍后,有少年冰曲棍球员入场,教师把弟弟交还保母。 他对父亲说:“明年,老师说教我滑雪。” “好呀,我们与老师去温哥华。” 郁只想向祖琪道歉,但是不知自己做错什么。 ——“我说话太大声了。” “我不该干涉你的私生活。” 42 “唉,反正都是我的错,你错是因为我没好好照顾你,令你犯错,因此我更加错之又错。” 他掩着脸,时间久了,一双眼睛被压得通红,秘书进来看见,吓一跳,“郁先生,可是不舒服?请快看医生。” 他这样吩咐秘书:“置一间小房,放一个宽屏计算机,买些最新游戏软件,好让志一来玩。” “是,郁先生,立刻去办。” 郁满堂咕哝:“何必到别人的地头去,我们什么没有。” 秘书没听清楚,询问地看着他。他说:“替我接彭祖琛电话。” 祖琛的声音:“好吗?正在想念你们。” 郁满堂有点疲颓,“累得不得了,想退休,羡慕你如闲云野鹤。” 祖琛骇笑,“我可不如你想象中悠闲,每日在学校工作至傍晚。” “祖琛,回来帮我。” 祖琛只是笑,“隔行如隔山。” “大学少你一个不少,多你一人不多,我这里正等人用。” “市场直线向上,十分精彩。” “你有留意?” “学华在你处出身,她略有投资。” “气势如虹,叫人兴奋,不过每日上落也颇为惊人。” “再没有人找麻烦了吧?” “已严加守。” “祖琪的意思是,最好取消电子贸易一环,以免人流复杂。” 郁满堂笑:“祖琪不懂生意。” “那也是一种关心。” “祖琛,我与祖琪之间,感情死亡,已无药可救,祖琛,我想向她公开祖璋的事,解她心头的结。” 祖琛轻说:“这是你的家事……” 郁满堂答:“祖琛,你已帮我很多。” “这件事会对祖琪有极大伤害。” “她也该醒一醒了。” “郁兄,你凡事自有主张,而且思维缜密。” “祖琛,有空来看我们。”彭祖琛搁下电话。 周学华放下书,“别再为这一对担心了。” “真没想到,他俩始终不能复合。”彭祖琛颓然。 学华问:“你相信缘分吗?有些人兜兜转转,终归会在一起。” “祖琪不住传出绯闻,伤他的心,已无转弯余地。” “你知道祖琪,她只懂得在男性仰慕的目光中肯定自己,她生活中不能缺乏异性。” 祖琛轻声说:“不,祖琪的心情比这个复杂。” “她永远是你的小公主。”学华调侃。 彭祖琛点头,“学华,你说得对,自小我爱惜她,她是我至钟爱的妹妹。” “真招我妒忌。” “你并不小器。” “呵祖琛,别试探我。” 郁满堂一连几天找不到祖琪。 他问她的司机:“太太还去那间计算机制作社吗?” “太太说没空,不再去了。”司机语气甚为安慰。 郁满堂吁出一口气。 秘书进来说:“郁先生,一位丁太太一定要与你说话,她已打过好几次电话来。” 郁满堂问:“可是我们的客户?” “不,她说是胜利路的邻居,有关郁太太的事,一定要亲自与你说话。” 郁满堂想一想,“接进来。” 司机与秘书同时退下。 只听得他取过听筒,喂地一声,听了一会,只是嗯嗯连声响应,脸色转为一种铁颜色,有点可怕,对方连珠炮似说个不停,五分钟后,挂断电话。 郁满堂独自坐在办公室发呆。 是摊牌的时候了。 他考虑了很久,才对祖琪说:“我有话同你讲。” 祖琪答:“我们不宜谈太多。” “有一件事,我一直没告诉你。” 43 祖琪不禁好笑,“你已有对象,你要再婚,我都不会惊奇。” “不,祖琪,请你耐心一点,今晚我到胜利路来。” “今晚我有约。” “何必太顺从你那些男朋友,推掉他们,我真有要紧话说。” 祖琪不服他霸道:“你无论说什么,对我都不重要。” “所以我更加要说。” “好好,我听,我听。” 祖琪的态度已经比从前好得多。 郁满堂迟到,祖琪一边看书,一边等他。 门铃终于响起来。 女佣开门,他走进来,脸上一点表情也无,棕黑色面孔绷得老紧。 真像那日来收房子的模样。 他坐下来,轻轻说:“我终于觉得有话还是说清楚的好。” 祖琪看着郁满堂。“我不是来为自己澄清辩护什么。” 祖琪冷冷说:“我太明白了。” “对祖璋一事,你一直怪责我。” “呵,原来是申冤。” 他打开公事包,摊开一大叠单据。 那是什么?祖琪怀疑。 “你一直认为祖璋不喜欢我,让我来告诉你,事情并非你想像中那样,他每次到公司来找我,都有讲有笑,这些单据,都是证明。”祖琪不相信:“他曾找你?” “是。” “干什么?”祖琪紧张地挪了挪身体。 郁满堂看着她,“你说呢?”轮到他的口气开始讽刺。“不!”祖琪说:“我一直给他钱——” “不够。”郁满堂摇头,“差远了,他赌博的习惯从未戒除,这些都是借据,你看看日期就知道。” 祖琪取过桌子上文件细看,几乎每隔十天八天他就向郁氏借贷,数目十万八万不等,借据上甚至附有兑现后的支票、证人签名,以及彭祖璋本人身分证明书号码。“祖琪,他不恨我,直到他远赴纽约,仍然问我拿钱,这些是电汇单张。” 真没想到祖璋过身后还能伤害她,祖琪发汗。 “你把彭祖璋想得太好了。” “为什么到今天才把这件事告诉我?” “他叫我隐瞒,我想讨好他,也就是说,想讨好你。” “为什么今日又来告诉我?” “彭祖璋已经辞世,不会回来,你得承认这个事实,何苦到处寻找他的替身。”祖琪恼怒地抬起头来,“你说什么?” “渡边、冯某,都长得像彭祖璋,还有,日前这位邵先生——” “与你无关。” “祖琪,与我太有关系了,个多小时之前,我接了一个电话,一位丁太太打来,恳求我管教你,因为她不想她兄弟同你做朋友。”祖琪愣住。 “名誉已经一败涂地,往后三十年怎样过日子?我不想你成为笑柄。” “你怕我影响志一。” “不,我怕你影响自己。” “你是圣人?”祖琪倔强。 “不,祖琪,四年三个亲密男友是实在太过分一点。” “我只有更加憎恨你。” 郁满堂沉默,他站起来,走到大门。 然后,他转过头来,“到今天,我才明白,我是个真正的受害人。” 他打开门走了。 门关上时卷起一阵风,把那些借据吹得一地都是。 祖琪这才发觉她全身是冷汗。她走到厨房,呕吐起来。祖璋一次又一次出卖她,利用她,欺骗她,还有祖琛。 他的签名好几次出现在借据的证人栏上。 祖琪找到电话拨过去。 学华来接听,“祖琛还在大学里。” 祖琪问:“什么时候回来?” “说不定,祖琪,有什么要紧的事,你同我说也一样。” “学华,祖琛课室是什么号码?” 学华这样答:“祖琪,他在教学,不好无故离席。你也得学习控制情绪,不能一辈子这样冲动。真有要紧事,不如找郁先生,他到底是你孩子的父亲,况且,就在身边,你说是不是?”祖琪听了这番话双手簌簌发抖。 “祖琛下午放了学,我叫他立刻覆你。”学华竟挂上电话。祖琪失望之余,一阵晕眩。 佣人走近,“小姐,我叫陆医生来看看。” 祖琪点头,她倒在梳化上,忽然镇定下来,独自发呆。 医生赶到,按住她的手。“什么事,抖得这样厉害。”祖琪这才发觉自己全身颤抖。 44 医生帮她注射,一边说:“耳水失却平衡,天旋地转可是?休息即可,还有,多久没吃东西?爱美、节食总得适可而止。”祖琪不出声。 “脸色很差,你真需要注意健康。”正说着,祖琪忽然又呕吐起来。 医生连忙安抚,渐渐祖琪沉睡过去。 医生吩咐:“通知郁先生。” “是。” 电话接通,他同郁满堂讲了几句:“像是受了一点刺激,这位小姐一向由情绪控制思想。” 他挂上电话,同佣人说:“稍后我派人送药来。” 祖琪再也没有梦见祖璋,或是任何人。醒来,睁开眼睛,看到一双亮晶晶大眼睛。 “志一。”她笑了。小志一伏在她身上,她笑着呛咳,“唷,压坏人。” 保母进来,“太太,好些没有?” “没事,你们怎么来了?”保母只是笑。 祖琪明白了,又是主人家叫她来,但是,他自己终于动了气,不愿再出现。 这时,佣人上来通报,“一位丁先生在门口说要见你。” 祖琪摆摆手,“我不在。” 佣人问得也有趣:“多久才回来呢?” “到南美洲旅行去了,一年半载都不在家。” 志一一边在床上跳跃一边说:“南美,南美。” “是,弟弟,陪妈妈去里奥热内卢的嘉年华舞会。” 可是,此刻她连到浴室都得扶着墙壁走。 电话铃响,她喃喃说:“去了南美火地岛!” “小姐,是祖琛先生。”祖琪连忙接过听。 “祖琪,有急事?” 祖琪吸进一口气,声音尽量平静,“祖琛,我都知道了,祖璋生前曾不住向郁满堂借贷。” 那边沉默一会儿,才答:“你说得真客气,说是勒诈还差不多。”祖琪的鼻子中央像是被重物击中。 “祖琪,阿郁为你,还不止这样。”祖琪掩住发酸的鼻子。 “渡边消失得又快又爽,也是他的功劳。” “你说什么?” “渡边手中有一卷录像带,寄到郁先生处,要求金钱。祖琪,否则他怎样到澳洲去重新生活?” 祖琪双眼发黑,整个视线像看到坏了的电视荧幕,全是黑白一片芝麻点。 “祖琪,你的美丽也只不过降得住郁满堂一个人。” “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祖琛十分无奈,“祖琪,你生活在另外一个世界里。” “不,”祖琪忽然站起来,“我——”她摔下电话,整个人瘫痪在地上。 弟弟立刻跑过来,“妈妈,妈妈。” 祖琪被送到医院。 陆医生赶到的时候,额角上都是亮晶晶的汗珠,与医院主诊医生商谈了许久。 “祖琪,留院观察一夜,你便可回家。” 祖琪点点头。 “但是,我们怀疑你患抑郁症,需要看心理医生。” 祖琪笑了,“陆医生觉得我精神有毛病。” “不不不——”“一个人,叫医生这样怀疑,真是万劫不复呢。” 陆医生急上加急,“祖琪,待出了院再说。” 祖琪呼出一口气,闭上双眼。 她过了两天才回家,志一在书房等她,母子手拉手在屋子里打圈子。 志一说:“这里是大西洋,海水最咸。” 祖琪诧异,“是吗,有这样的事,谁说的?” “书本上写着。” “好,现在让我们步行往印度,然后向北到珠穆朗玛峰。” 每天放学,祖琪都安排弟弟来做功课,两人相聚数小时。 半个月后,陆医生第一个发觉她变了。 “祖琪,你体重增加,真是好现象。” “是吗,怪不得衣服都穿不下。”她摸摸新剪的短发。 许多套装,都只得二号,祖琪吩咐佣人收拾出来送人。 她吃很多,有时,佣人以为她吃完了,准备收拾桌子,才发觉她仍然津津有味地喝汤。 祖琪添了许多便服,因未能决定想增加多少体重,她改穿橡筋头的裤子,外罩一件大衬衫。一季之后,除了小小志一,几乎已无人认得她。 连郁家司机看见都一愕,这还是太太吗?呵!钝许多。 45 罕见美丽大眼睛内那种晶莹似已褪却,脸形也改变,自尖转圆,但时时笑嘻嘻,和气可亲。 怪不得所有女子都拚死命想瘦,原来这二十多磅额外体重可以把一个超班美女变成个一般的少妇。 连司机都懂得感慨,何况是其它人。 一日,祖琪驶车出胜利道,迎面而来的,正是丁太太,她礼貌地朝她微笑,让她先过去。 丁太太说:“谁家的太太,长得好端庄,莫非是新邻居。” 她没把敌人认出来。丁先生不出声。 丁太太又说:“过些日子,恒光就会感激我。” 那天,祖琪赶出去做义工,陆医生介绍她到流浪者之家服务。志愿机构每周末准备免费晚餐招待贫民,祖琪在厨房工作。一做就是数百人分量,相当忙碌,大锅大盘,颇需要点力气,几位义工太太往往做得汗流浃背。 其余的上午,祖琪在儿童医院癌症部帮忙。 她极早起来,七点多到医院讲故事,教游戏。这段日子里,她一直发胖。 直到陆医生说:“祖琪,已经一百二十八磅,再下去会变胖太太。” 祖琪笑,“医生真难侍候,肥瘦皆不宜。” “胖了之后是否睡得比较好,白天又有气力应付工作?” 祖琪点点头。 医生却有点遗憾,往日清丽、楚楚可怜、大眼睛略带惊惶的彭祖琪去了何处?他记得一次她看牢一块巧克力蛋糕的神情:渴望、贫婪,不知多想破戒吃下它,引诱力太强,就要忍不住了。 忽然又别转头去,狠心地如离开一个不该爱的人,无限惆怅……这种神情可能一去不返了。真没想到饥饿会叫一个女子销魂。 陆医生定一定神,“目前体重已经足够。” 祖琪并没有适可而止,她一直胖到一百三十磅。 力大如牛,一把可以抱起志一,又亲自到菜市场选购食物下厨,更学打网球。 郁满堂同彭祖琛这样说:“他们说她整个人都变了。” 祖琛不出声。 “你怎么看?” 祖琛说:“三分钟热度吧。” “你我都比较了解她。” 祖琛问:“可有见她?” “一个人总有彻底失望的时候,我不再乞怜,已有大半年不见,志一倒天天与她在一起消磨下午。” “也许,祖琪已经觉悟。” 郁满堂答:“不能怪祖琪,我的确不是一个可爱的人。”两个男人,说到这里为止。 祖琪只与他秘书联络过一次,代医院向他捐募一架胸肺仪器,他慷慨以无名氏名义捐出。 一日,祖琪看到窗前那张椅子。 噫,怎么忘记送回去还给人家,现在归还,已经太迟,只得留下。 祖琪走过去轻轻坐下,想学从前那样往窗外凝望,这时偏偏佣人叫她,她一转身,卡嚓一声,纤细的椅脚吃不消重量折断。祖琪笑了,一直笑得眼泪落下来。不但旧衣服穿不下,老车子座位也嫌窄,她换了部大型房车,驾驶座似梳化,舒舒服服。祖琪已不大照镜,早上起来,十分钟可以准备妥当出门,身段磊落。她觉得十分满意。这是她保护自己的方式。 丁太太还在琢磨:“那个略为丰满的年轻太太是谁?最近没有人搬进来呀,哎唷!”她忽然变色,“五官有三分相像,不会是那妖怪的姐妹吧。”仍然不知那就是彭祖琪本身。 祖琛与她闲聊时说:“这一阵子你很静。” “谢谢你。”祖琪当作是赞美。 “志一同他父亲说,你们母子会去里约热内卢旅行。” “志一的护照不在我处。” “阿郁不会反对吧。” “也得顾全他人感受,他十分不愿离开弟弟,怕绑架似。” “那么,去近一点的地方。” “将来再说吧。” “你懂得体贴别人了。” 祖琪已无话可说,祖琛的确是她兄弟,可是,他也是别人的好丈夫,别叫他为难,她已十分忍让,学华仍觉得她嚣张,他们生分是一定的事。 一日,与志一翻阅图书,他说:“看,伊斯兰太太把脸都蒙起来,为什么?” 祖琪答:“他们的传统,相信不叫人看见美色,不会受到侵犯。” 这是真的。祖琪终于得到她想要的平静生活,直至一个下午。志一在做功课,补习老师请求说:“弟弟想休息十五分钟。” 祖琪微笑:“每五分钟就得歇一歇,几时才做得完?” 老师却笑:“快了。” 祖琪笑:“去看一刻卡通马上回来。” 她正把薪酬支票付给老师,忽然听得弟弟在电视机前说:“……开枪,哗!许多人倒在地上。” 祖琪抬头,书房内有一刻静寂,不知怎地,她轻轻站起来,蹑足走到邻室电视机前。 荧幕上一片混乱,左下角标着“突发新闻”四个大字。 女记者气急败坏地报道:“——初步消息,股票行内有八人中枪,两死六伤,其中一人怀疑是凶手杀人后自杀,警方已封锁现场,同一股票行不久之前曾遭人纵火……”祖琪一声不响,轻轻坐下来。 “枪击案在今晨十一时三十分发生,据目击者说,那时,正是股票行最忙碌时刻,凶手镇静地走进大门,朝各人打招呼,然后,拔出枪来瞄准同事射杀,东主郁满堂闻声走出来看个究竟,大叫:『区崇光,你干什么?』,便立刻中枪倒地……” 记者涌入想拍摄现场,被警察挡回,引起挣扎,新闻片段有一阵混乱,荧光幕打出“未经剪接片段”字样。 祖琪站起来,低声同老师说:“你且陪着志一,做完功课便玩游戏,我出去一下。” 这时,司机匆匆走进来,还没开口,祖琪说:“我们赶去看个究竟。” 幸亏她一直穿着运动衣及球鞋,立刻可以出发。 在车子里,司机不住打电话找人。 46 消息来得很快,马经理发颤的声音说:“郁太太,郁先生已被送到香岛医院急症室,你快前来会合。” 祖琪轻轻问:“伤势如何?” 马经理受到极大震荡,问非所答:“区崇光是我们新同事,证实日前在股票上输掉所有财产,迁怒于人……” 祖琪不知怎地,异常镇定,拍拍司机的肩膊。 车子调头,飞快往医院驶去。 祖琪看着窗外,呵!原来不相爱有不相爱的好处,她没有惊惶失措滚在地上痛哭,她冷静地致电医院热线,一次又一次直至拨通。 “我是伤者郁满堂妻子,我正来医院途中,我想知他情况。” “太太,伤者身分正在登记中,尚未知详情。” 车子已冲过数盏红灯,飞驰到医院门口。 祖琪跳下车奔向大门,但是记者群比她先到,她挤在门口进不去,现场混乱嘈吵,祖琪几乎被推跌在地。 忽然之间一只手拉住她,“郁太太,随我来。”祖琪一看,原来是马经理。 他脸上泛油,衣服凌乱,身上溅有暗红色血渍。 警察迎上来,与他说几句,祖琪突出重围,走进急症室。冲鼻而来的是浓厚的血腥臭,医生看护忙得头都抬不起来,七手八脚动用仪器急救伤者。 接着,祖琪听到极端痛苦的呻吟声,叫人毛骨悚然,像置身地狱修罗场,她觉得脚底有点滑腻,低头一看,原来尽是血污。 祖琪双脚有点不听使唤,伤者比想象中多,她一个个找过去,不,都不是郁满堂。 有人抓住她的手,“小姐,救我……” 看护立刻把他按住,祖琪衣角已染到血渍。 祖琪做梦都没想到她会看到这样场面,伤者四肢扭曲,混身浴血,男女都分不清楚,她认手,不看面孔。 终于,一名医生叫她;“郁太太,这里。” 她一步步走过去。 医生说:“郁太太,他头部中枪,垂危,我们尚未决定是否做手术取出子弹,你要有心理准备。” 他躺在布帘后边。 祖琪毫不犹豫拉开帘子走进去。 郁满堂躺在小小病床上,身上衣物已被剪除,双手叠在胸前,不错,是他,左手无名指上还戴着白金婚戒,原来他一直未有除下这枚指环。 祖琪过去,看到他的面孔,五官已完全变形,头部肿起一倍以上,右耳上有一个乌溜溜弹孔。 祖琪蹲下,握着郁满堂的手,“我来了,弟弟等你出院——”说着,自觉渺茫,声音低下去。 医生进来,“手术室已准备好,郁太太,请到休息室。” 他们把郁满堂推走。 马经理向她汇报:“江医生已联同陈医生赶到,他们会做到最好。” “你安排得很妥当。” 马经理抹了抹汗,“你有事尽管吩咐,公司人多,容易办事。” 祖琪抬起头来,“那么,清理公司,尽快恢复营业,郁先生会喜欢那样。” “的确是,我明白。” “伤重不治的是什么人?” 马经理垂头,“是见习员关桂荣,才二十三岁。” 祖琪叹口气,“请善待他。” “我懂得。” “你去照顾其它同事,我留守郁先生。” “那么,我叫我秘书顾少芹来陪你。”祖琪点点头。 顾少芹过来,“郁太太,有事请随便吩咐。” “今日会很长,你别怕辛苦。” “是。” 祖琪坐在长上盘算一会儿,约莫知道怎么做,她同顾小姐说:“我的司机在门口,车牌号码是八九三,你随他回去,请保母如常照顾志一上学放学,暂时不必让他知道这事;另外,叫厨房做些粥,拿到医院来,大家吃饱了好有力气办事。” 顾小姐立刻去了。 做得对吗,祖琪不知道,应付这种灾难,谁还受过训练不成,只得见一步走一步。 祖琪一直在手术室门口等。她知道郁满堂没有亲人,他一早是个孤儿,又无兄弟姐妹,情况与祖琪十分相似。休息室里为他生死存亡担忧的,只彭祖琪一人。 平日刚愎狠勇的他也许永远醒不过来,出事剎那他在想些什么? 祖琪闭上眼睛,时间像过得极慢,可是不久顾小姐已经回来。她挽着藤篮,斟出热可可给祖琪。 祖琪平静地说:“怎么搬来整个茶水档。” 她的轻松感染了顾少芹,“佣人说太太会胃气痛,叫我先带来青瓜三文治。” “弟弟呢?” 47 “已回父亲家去了,明朝照常上课。” “有无问起爸爸?” “保母同他说,父亲去外国开会,从前也常常这样,他没有怀疑。”顾少芹办事十分磊落。 片刻佣人送了食物来,祖琪一点食欲也无,却鼓励自己慢慢一口一口打桩似吃下。 这种时分万万不能倒下来。 祖琪需要力气。 五个多小时一晃眼过去,医生一直没有出来。 顾少芹报告说:“医院门口人群已经散去。” 新闻已经做完,震撼被接受消化,三天后将被遗忘,这是一个真实的世界。 祖琪耐心守候。年轻的顾少芹吃不消,她在长上盹着了。 马经理上来,他的面孔比西服更皱,想叫醒助手,却被祖琪阻止。 “外头怎么样?” “不幸中万幸,其余同事情况稳定,无生命危险。” 江医生出来了。马经理立刻迎上去。江医生讲了几句,走到祖琪身边,祖琪看着医生,心底发冷,“真是奇……”祖琪松口气,反而用手掩住面孔。 “走到这一步也真不简单,不过,他仍未脱离危险期,手术中发觉视觉神经肯定受到影响,苏醒后才知道程度到何种地步…… “他会康复?” “要看情形。” 祖琪低头,郁满堂有的是意志力,但这次是为生命搏斗。 “郁太太,你先回去休息,这里有我们。” “我想见一见他。” 两位医生想一想,“请随我来。” 私人病房内光线幽暗,郁满堂一动不动躺着。头发剃光了,只见头皮上有拉链似缝针,祖琪以为头部受伤病人都用纱布缠住,原来并不这样,伤痕清晰可见。 他的面孔仍然浮肿。祖琪坐下,握住他的手。 她轻轻说:“从来未曾英俊过的你今日丑得不似人形。” 看护听见这样的话惊异得抬起头来,她轻轻走开。 祖琪说下去:“你得改一改营业手法,那么多人恨你,发财也无用。”她叹息。 然后,在他耳边说:“弟弟想去南美洲,我想搬家,你一定要醒来。” 医生同她说:“郁太太,稍后再谈吧。” 走出医院,不觉已经天亮,回到家中,吩咐佣人:“我想吃饭”,然后到楼上沐浴更衣。 吃饱了,她出门去郁家。弟弟刚预备出门上学,看见母亲,飞扑过来。 “今日测验公民可是?功课都温习过了吗?是否打算拿甲级呢?” 母子在后座挤着坐,手握手,相依为命。曾经渴望志一是女孩,现在也接受了现实,“将来,帮妈妈开车,抬家具、读文件。” 祖琪一直没有流泪,这时,不禁心酸。自小学回家,祖琪一个人坐书房里,考虑下一步应该怎样做。 忽然大门前一阵扰攘,佣人大声说话,脚步声传入屋内。 祖琪不由得站起来去看个究竟,门口站着祖琛与学华,祖琪意外得发呆;事发后祖琪一直未通知他们,没想到他俩会自动出现。 学华看见有人,立刻问:“祖琪呢?” “我就是祖琪呀,”她踏前一步。 “嗄?”学华怔住。 她以为是保母,眼前的少妇又胖又壮,短发、声哑,这怎么会是彭祖琪! 祖琛也不相信,“祖琪?”大半年不见,她似换了一个人。 “你们来得正好,学华,你根本是郁先生助手,请留下帮忙,祖琛,他一直想你做左右手,这段日子,少不了你。”连口都变了,她沉着镇定。 “伤势怎样?” 祖琪轻轻答:“脑部重创,听医生口气,救回来已是奇,一切要待苏醒再说。” “我们这就去看他。” 祖琪握住他俩的手,“谢谢你们回来。”语气第一次像大人,第一次像女主人。 郁满堂在翌日清晨苏醒,医生问他想见什么人,他立刻说:“志一。” 祖琪实时唤人去接志一,然后,他说:“房间漆黑,快开灯。” 医生“呵”地一声,祖琪退后一步;病房内满室阳光,是他双眼出了问题。 医生马上替他检验,郁满堂知道发生了什么,他按住医生的手,沉着地问:“可是已经没有希望?” 医生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 只见他双手颤抖,隔一会儿,颓然倒下,一声不响。 祖琪过去,劝说:“大家还以为你会变成植物人,已是不幸中大幸,也许,视觉神经尚未受损,仍能补救,这么快气馁干什么。” 谁知郁满堂大为讶异,抬起头,对牢声音,疑惑地问:“你是谁?” 祖琪一怔,他语气不似讽刺的反话。 “我是祖琪。” 48 郁满堂更叫人诧异,他问:“祖琪是谁?” “志一的母亲。” 他更加吃惊,似在细细思想,“我的妻子?” 祖琛急问:“你记得彭祖琛吗?” “祖琛,你是我好友。” 学华趋前问候:“那么,我呢?” 他清晰地答:“学华,从前是我好助手,是祖琛妻。” 祖琪又退后一步,他独独不记得她,手术中只剔除了彭祖琪记忆部分,呵,多么讽刺。 这时,志一到了,咚咚咚走进来,伏到父亲身上,小手抚摸他面孔。 郁满堂微笑,“志一,志一。” 医生说:“病人需要做检查,亲友请暂时退下。” 志一紧紧抱住父亲不放。 郁满堂忽然看住祖琪的方向,“这位太太,你说得对,志一需要我,我还得看着他成长。” 这位太太?祖琪在百忙中嗤一声笑出来,抱起志一,离开病房。 志一缠住保母问诸多问题:“爸爸怎么会在医院,他几时回家,我好担心。” 祖琪轻轻对祖琛说:“他不认得我了。” 祖琛劝说:“记忆慢慢会回来。” 祖琪缓缓展开一个微笑,“我不是他的美好记忆,忘记不妨。” 她豁达地扬扬手。 学华过来说:“马经理说,郁先生希望逐一慰问受伤同事。” 祖琪说:“你去忙吧。” 稍后,江医生低声同祖琪说:“郁先生的视线证实永恒受损,同时,左手与左腿活动亦受到限制。”祖琪黯然点头。 “而且,记忆也不完整。” “我会接受事实。” “你们两人都十分勇敢。” “我一直跟郁先生学习。” 那天,祖琪回家,倒在床上,一句话也没有。世上唯一真正爱她宠她的人,已经不记得她是谁。她曾叫他失望、痛心,她踩低他、羞辱他,但到头来,他统统忘记。世上有这样诡秘的事。 郁满堂留在医院里,志一每天放学到病房做功课,陪他做物理治疗。 祖琪站得比较远。可是他嗅觉灵敏,他会轻轻说:“我闻到熏衣草香味,你来了吗?” 祖琪答:“是,我在这里。” “请坐。” “别客气,我会招呼自己。” “可以谈几句吗?”他声音十分寂寥。 “当然。”祖琪走近。 “祖琛说:我俩已经分手。”他有歉意,“一定是我粗心大意,疏忽家庭生活,令你失望。” “祖琛还说什么?” “他是君子,不讲是非。” “是,老好祖琛。” 他犹豫片刻,轻声问:“你长得怎么样?” 祖琪微微笑,“我是个美人。” 郁满堂也笑了,“祖琪,你真有趣,同你在一起,永不觉闷。” “你不相信?”祖琪说。 “我肯定你容貌娟秀,为人可亲。”郁满堂说。 祖琪接上去:“但你怀疑不是美人。” 郁侧着头,歉意地说:“美女配俊男,你又怎会嫁给我?” 祖琪轻轻答:“你乘人之危,乘虚而入,得偿所愿。” 郁满堂发呆,失措地问:“我是那样卑鄙小人?” “不不不,”祖琪笑着站起来,“男子以才为貌,我欣赏你的能力。” “美人,请走近些。” 祖琪走到他身边,他缓缓伸出双手,抚摸祖琪的脸颊。 半晌他说:“是,是美人儿。”祖琪笑。 “所有衣不解带服侍患难中伴侣的女子都肯定是美人。” “你真宽宏大量。”他们笑了。 隔一会儿他问:“我们怎样认识?” “在一个舞会。”祖琪不胜唏嘘。 “我不会跳舞呀。” 连这个都记得,就是对彭祖琪完全没有印象。 “你并没有跳舞。”祖琪轻轻说。 “后来呢?” “你向我求婚。” “再后来呢?” “我俩之间有点误会,不得不分开。” 江医生进来,看见他俩有说有笑,有感而发:“阿郁,你真幸运,太太如此体贴。” 祖琪汗颜,“应该的。” 医生说:“全靠你,病人才心平气和,静待康复。” 祖琪笑,“是吗,有这样大的功劳吗?” 49 医生对病人说:“郁,你在生死线上兜了个圈子回来,身体已无碍,可回家休养,恭喜你。” 郁满堂不出声,握紧双手,表情无限苍凉。 医生劝慰他:“视力虽然受损,头脑却一样清晰,运筹帷幄,毫无问题。” 郁低下头,沮丧地说:“一片黑暗,只觉惶恐。” 祖琪走过去,蹲着说:“请振作。” 他握住她的手臂,“祖琪,做我的眼睛。” 祖琪并没有推搪,“我会在这里,你放心,我们都是你的眼睛。” 郁满堂泪盈于睫。 马经理敲门进来,他坐在一旁向老板报告业务。 医生在一旁同祖琪说:“郁真是一条铁汉,不怨天不尤人,也不乱发脾气。” 祖琪点点头,“真男人不哭泣。” “郁太太,你也十分勇敢。” 祖琪答:“他能活着就很好。” 医生离开病房。 一会儿学华也来了,拿着大叠文件,详细说明,请郁满堂签署。 祖琪玩笑:“都是些卖身契,生生世世,为我做牛做马。” 谁知郁满堂抬起头来说:“求之不得,何用画押?” 学华见他俩公然调笑,不胜讶异,唉,这样的情形,早几年出现,又该多好。 但是世事就这样奇突,置之死地,忽然活转来了。 郁问时间:“弟弟,放学没有?” “才吃过午饭,哪有这么早。” “医生说你明日可以出院。” 马经理啊一声,“那我马上着人整理大班房。” 祖琪一听,脸马上拉下来,“不准上班,在家遥控即够,保不定有人扔炸弹,你们怎么不想想。” 马经理低声说:“公司已经不做网上赌博了。” 郁满堂问:“你管我?” 祖琪懊恼,“是又怎样?” 郁满堂一脸笑容问:“她可是双手撑着腰像悍妇?” 祖琪听到立刻放下双臂,大家都笑了。 学华稍后见到丈夫,忍不住说:“真是异数。” “他们和好如初?” 学华答:“当初,她看也不看他。” “这么说,是胜过当初?” “他们现在深爱对方。” “真的?”祖琛不相信。 “你自己去看。” “啊,真意想不到,我惊怕郁家从此家散人亡,却猜不到会绝处逢生。” 学华沉默一会儿,“老实说,我也以为祖琪会一眼都不屑看阿郁,撇下他就远走他乡。” “不,祖琪一向善良。” “她为什么留下来陪他?” 祖琛说:“你得去问祖琪。” “会不会是因他失忆?他完全不记得前尘往事,两个人反而可以从头开始。” “我不知道,或许。” “二人都变了,她不再美丽,他不再精明,一对平凡的夫妻,比较容易生活。”祖琛吁出一口气。 “阿郁恳请我们留下来。” 祖琛想一想,“留一年再看吧。” 学华说:“没想到你会与数字打交道,成绩斐然。” “哪里,哪里。” 郁满堂静静出院,他左边手与腿都不方便,需要专人服侍,有时也很沮丧,会一个人关在书房发闷。 祖琪敲门,他不应。 “我自己进来了。”她推门进去。 他说:“你也关在这里干什么,还不出去寻欢作乐?” 她斟一小杯拔兰地给他,“太胖了,玩不动。” “你在剥橘子?” “不,我找到佛手,买了几只,放在盘里,闻闻清香。”她给他一只握在手中。 “难为你了。” 祖琪说:“难为什么?” “陪一个像我这样的人。”郁满堂说。 祖琪想一想答:“你不记得我性情如何?让我提醒你,我生活一向非常寂寥,只想找人谈天。” “我们是怎样离婚?” “误会。”祖琪无限感慨。 “什么样的误会?” 50 “我误会我不爱你。” 郁满堂被她弄胡涂了,“真相如何?” “我到现在还在寻找。” “你真是一个有趣可爱的女子。” “不,我丑陋讨厌!” 郁满堂吃一惊,“呵,你是一个双面人。”祖琪笑得眼泪都流下来。 稍后吃饭,祖琪把他喜欢的食物都盛在碟子里放他面前,自己大快朵颐。 郁侧着头,“听你吃饭都会爱上你。”祖琪涨红脸,哈哈大笑,她已无打算节食。 现在,祖琪在证券行内拥有一小小办公室,每天去个多小时,学习公司运作情况,她很静,非必要时不说一句话,祖琪明白,要人家尊重你,你先得尊重人,同时,意见愈少愈好。 一日,办公室里来了稀客。 秘书通报:“郁太太,一位杨小姐一定要见你。” 祖琪一怔,“请她进来。” 秘书说:“那位小姐神情有点古怪,我就在门口,虚掩着门,有事你请扬声。” 大家都怕了,也学得精乖。 祖琪点点头。 那位女子进来,朝祖琪说:“还记得我吗?” 祖琪答:“你是杨绮德小姐。” 杨绮德说:“从前,我也在这里工作。” “别说过去的事,现在你怎么样?” 她坐下来,讶异地看着祖琪,“我几乎不认得你,你变了许多,同上次见你,仿佛是两个人。” 祖琪老练地笑一笑,“且别说我,你来公司,有什么事?” “你与郁先生和好了。”杨绮德口气十分感慨。 祖琪看着她,杨绮德神情忐忑不安,脸上毫无欢容,她是来算帐的。 果然,她说下去,“我往往听到人说,一纸婚书,不能保障什么,可是你看,要紧关头,那张证书,多么重要。” 祖琪催她:“你有什么要求,尽快提出来。” “这些日子来,我一直在日本。” 原来如此。 “费用由郁先生逐季汇给我。” 祖琪对这件事一无所知,她维持沉默。 “然后,公司出了事,汇款终止,我无法与他联络。” 祖琪抬起头,“你的意思怎么样?” “公司欠我一笔遣散费。” “说得好,我让会计部照劳工署标准乘三倍赔偿你,你应觉得满意。” “我在这里服务已足十年,比你认识郁先生的时间长许多。”杨绮德说。 祖琪问:“还有什么事吗?” “我想见一见他。” 祖琪一怔,“他是病人,眼睛坏了,行动不便,而且,记忆也有问题,我说的都是事实,他目前不适合见客。” 杨绮德握紧拳头,“我不是客人。” 祖琪恻然,一定要让她见到他,否则,她不会心死,以后反而多事。 祖琪决定冒险。 “那么,你跟我来吧。” 杨绮德松一口气。 在车子里,两个女子都沉默。 半晌,杨绮德又疑惑地问:“你们怎么会和好?你对他不忠,他全部知道。” 祖琪不回答。 “这真是一个最好的教训,切莫做第三者。” 她的语气十分酸涩。 到了郁宅,祖琪说:“为安全计,请把你手袋暂时交给我。” 这个时候,弟弟尚未放学,祖琪又少一层顾虑。 “随我进来。” 做郁满堂下属的时候,杨绮德与其它同事来过郁宅,关系进一步发展,他反而不让她来,公私分明,防范十足。 杨绮德有点辛酸。 到了这个时候,她也明白到,郁氏一生只爱一个女子,那不是杨绮德。 才走近书房,已经有人扬声:“祖琪回来了?” 祖琪领着杨小姐进去,“有一个朋友来看你。” “哪一位?”他转过身子,抬起头。 杨绮德把握机会,立刻走近说:“我是绮德。”声音微颤。 郁满堂却茫然,“谁?” 杨绮德看着他,忽然退后一步。 从前有神的双眼今天目无焦点,手术后头发还未全部长回来,但看得出已经斑白,一边身子动作不灵,有点诡异。 这是郁满堂? 他追问:“祖琪,这位小姐是——”祖琪平静地答:“杨小姐从前是公司同事。” “呵,请坐。” 他对她仍然一点记忆也无。 祖琪看着杨绮德,目光无奈。 一点不似胜利者。 杨是个聪敏人,她轻轻说:“我已见过郁先生,我完全明白了,郁先生可能要休息,我告辞了。” 祖琪对她的表现十分佩服。 在门口,杨绮德问:“你为什么还陪着他?” “我?”祖琪说:“如果不是他,我早已睡在街上,你说,我该不该报答他。” “那你也还是极难得的人。” “谢谢你赞美,杨小姐,祝你前程似锦。” “郁太太,你大方慷慨,我由衷祝福你。” 祖琪微笑,她竟与她攀谈起来── “有时,要走过许多路,兜很多圈子,才会明白一些很简单的事。” 她吩咐司机送杨绮德出去。 祖琪缓缓返回屋内。 郁满堂正在听音乐。 祖琪缓缓走近他,蹲下来,把脸枕在他膝盖上,握住他的手。 “那位小姐,似有求而来,既然是旧同事,请好好打发。” “你真的不记得她了。” 郁满堂微笑,“从前的事,一概不清楚了,一切从头开始,有你在身边照顾就好。” 祖琪不出声。 真不记得,还是故意装胡涂,不必细究。 他又说:“刘医生自美国尊合坚斯医院接来一位欧雯医生,明日再替我做详细检查,他拥有植计算机芯片入眼球技术,也许,还有一线希望,两位医生明晨会来与我们会面。” 祖琪嗯一声。 郁满堂忽然问:“祖琪,你我明明彼此尊重爱护,当初为什么离婚?” 祖琪摩挲他的双手,这样答:“我不知道,我一早忘记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