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工》 第1章 《民工》 作者:孙惠芬 申明:本书由奇书网(isuu.)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预览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订阅购买正版. 岸边的蜻蜓 吕作平蓬乱着头发的脑袋在椅子上越低越深。看到吕作平那副可怜兮兮的样子,泪水在我的眼眶里漫起大雾。 岸边的蜻蜓 一 吕作平来了,就在我的楼下,可是我还以为他是从庄河打来的电话。 他说,我出事了。 我说,什么? 他说,你下来,我就在你楼下。 吕作平站在我的对面,头发蓬乱,脸色乌青,仿佛刚刚遭到一顿拳击。在邻街酒吧坐下的时候,他撸着头,跟我说,梅花背叛了我。 我端坐着,静静地看着他。我说,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 吕作平闷闷地看着我,痛苦在他脸上抽动,仿佛我是梅花的帮凶。他说,你猜那个人是谁? 我哼了一声,我听见我鼻孔里的声音裹着笑意。我说,是谁都很正常。 这时,只见吕作平脖子和下颏逐渐胀起来,一瞬间,就涨红了眼睛。他瞪着我,好像要把别人打他的拳头挥向我。他努力压低声音,说,春天你太恶毒,那个人是老姨夫,老姨夫你听见了吗! 我想我是呆住了,彻底呆住了。我愣愣地看着吕作平,但除了惊讶,作不出任何反应。 梅花是我的表妹,三姨的三女儿,我们习惯叫她梅花三。实际上她并不是一个很现代的女孩?熏我之所以跟吕作平那么说,是因为我对他们一夜之间形成的婚姻不信任。是因为她嫁给吕作平?熏是从我手中夺走的。当时,在歇马山庄,我跟吕作平正以温火持续着我们的恋情。我喜欢含蓄,吕作平又能恰到好处地理解我的含蓄,我们的恋情便旷日持久。当时,吕作平在六十里外的茧场晒茧,我们只能两周约会一次。时间,是晚上;地点,是歇马河边的小树林;人物,当然是我,吕作平,有的时候,还有梅花。我,吕作平,梅花,我们是歇马山庄为数不多的在外面工作的青年。吕作平找我、梅花也找我的时候,我们就三个人一起约会。我喜欢吕作平,更喜欢梅花,这是两种不一样的感情。梅花活泼,好闹,她动辄就把自己藏起来,再突然从某个地方钻出,吓我一跳。当我因为惊吓扑进吕作平怀抱,她在一旁开心大笑。我喜欢含蓄,也希望有时候能突破我的含蓄,梅花常常给我外在的力量。就这样,我和吕作平恋了两年才订下婚期。可是,就在我为逼近的喜日子收拾新房时,梅花却与吕作平私奔了。 那天晚上,布置好的新房给了我温馨的感觉,梅花看出我少有的异样,动员我留下来,让吕作平送她回家。服从了梅花的动员,我留了下来,我陶醉在即将到来的幸福中,我提前放了被,关了灯,在黑暗中等待。谁知,黑暗就真的成了我的等待。吕作平一小时没回来,两小时三小时,当我终于忍不住,要冲出吕作平家的时候,只见吕作平和梅花双双站在我的面前。他们身上沾着草屑,他们的嘴唇肿了一样,红红的,他们的眼睛里,有种动物样的粗野。见到我,吕作平低下头,梅花却无所顾忌地盯着我。梅花说,春天,你知道我们做了什么……我不想这么做,可是没办法,我爱作平。 梅花的话,足以顶替一颗重磅炸弹,让我刹那间血肉横飞。我疯了一样冲出吕家,当天夜里,就开始了黑暗的逃离之旅。我扔掉小镇上的工作,一个人到大连游荡的这些年里,一个问题无时无刻不烘烤我,那就是,什么是事实真相?那天晚上,他们到底怎么就逾越了友情,逾越了我,迅速地烧成一体。 多年之后,当我通过自学,从一个自由撰稿人做到招聘记者,在城里结婚成家,内心的伤疤结成硬痂,能够面对那段往事的时候,我曾试着问过梅花。我说,你总该说说那天晚上。那年,她到大连办事,来到我家,夜里,我们睡在一张床上,相互看着,仿佛又回到了过去。她笑了,说,你敢听?我做出不在意的样子,其实心里还是一抖。她于是坐起来,眨巴着她那双不安分的眼睛,说,让他送我,是有意的安排。早先,我从来不知道我爱他,那天,为你布置好新房,有一阵儿,我心里觉得不对劲,很疼,就忽生一念。 我说,可是你怎么敢保证他爱你? 梅花的回答让我十分惊讶:男人,你永远不了解男人,男人不会拒绝爱情,就看你肯不肯下手。 梅花的话,告诉我这样一个事实,失去吕作平,原因在我,我因为玩含蓄玩深沉把爱情玩丢了。可是后来,梅花又说了另一句话。看我有些困顿,她又说,咱俩是表姊妹,一块长大,但你根本不了解我。我这人好感情冲动,没准儿,有一天,又不喜欢吕作平了,这都是可能的。梅花的话,曾让我得到过报复了吕作平的快感,可没多久,就陷入一种悲哀,不是为吕作平,而是为我自己。我为什么就没有冲动的时候? 梅花的话,也就是我要告诉吕作平的话,他早该有这个准备。不过那个人是老姨夫,这太让我意外。我不但没有报复了吕作平的快感,且连悲哀的感受都丧失了,我只有顺水推舟地说,我能帮你什么? 很显然,吕作平没想让我做什么,他只是太压抑,太需要有一个发泄对象。他两手使劲撸着头发,恨不能撸掉头皮的样子。我以为,在他百里迢迢进城找我发泄的内容里,肯定有一段与我有关。比如他向我忏悔当初的轻薄,不该抛弃我,我甚至在瞬间做好了思想准备,决不因为怜悯而接受这样的忏悔。可是我错了,吕作平不但没有忏悔,还一再发狠,想杀人,想去杀了老姨夫。那样子,好像一切都是老姨夫的错,梅花是无辜的。 岸边的蜻蜓(2) 二 尽管帮不了什么,我还是决定跟吕作平返回一次,我总不能让吕作平去做冲动的事。 吕作平的家早已从歇马山庄搬到县城,这得感谢老姨夫。在我老家那个地方,老姨夫是最早搞个体企业的。当年我和梅花在小镇工作的塑料经编厂,就是他的。后来他把工厂做大,做到县城,不只搬了吕作平的家,还搬了大姨的家、三姨四姨的家、大姨三姨四姨所有结婚在乡下的儿女们的家。我的老姨夫拉网一样,把姥姥那一支翁氏家族的枝枝杈杈从乡下拉出来。在九十年代,简直就是一场农村包围城市的战争,虽没有硝烟,影响却是巨大的。一辆辆卡车满载家居物资离开歇马山庄时,乡下人以为城市的地盘是可以随便强占的,无不为自己的无能黯然神伤。老姨夫的做法,不是一起行动,而是各个击破,一家一家地搬,使那样的搬迁时间持续长达四年之久。在这场战争中,最后受牵连的,是我的父母。父亲对老姨夫持有成见,他不相信一个掌鞋匠最终能成为大家不种五谷杂粮就能生存的依靠。父亲曾独自进城做过考察,考察的结果证明,他的怀疑是正确的。他发现,轰轰烈烈进城的亲人们,实际上根本没有进城,他们只是被搁置在离县城五六里地的山坡上。空空荡荡一块坡地,一个砖砌的四合院,四周零星几间砖瓦房,仿佛是打在山上的一个补丁,十分的孤零。父亲回来后大为光火,在院子里大叫,鲁铁蛋是个什么东西,他以为咱翁家是城里的补丁,他掌鞋掌出病了是不是?!你看吧,没几天他就得把这补丁扯下来,等他想把补丁扯下来,想抓都抓不成布丝绺。可是四年过去,当发现进城的人们并没因为缺吃少穿而返回乡下,反而在清明节回来上坟时坐上了轿车,父亲最终也不得不追赶补丁而去。 我要返回的吕作平的家,是老姨夫亲手帮忙缔造的。我父母的家,姨姨们的家,表兄表弟们的家,都是老姨夫亲手缔造的。它们在县城西北部的燕荡山上,它们围绕着一个叫做黄海塑料制品厂的厂区,众星捧月似的。它们不再是平房,而是五层楼的楼房,它们其实已经变成黄海塑料制品厂的家属楼了。虽孤单,却显赫,它们加到一起,被县里的人们叫做家族企业。 家族,在我的老家,在歇马山庄,一直是个充满温暖感的名词。它看不见摸不着,却隐在人与人之间、村庄与村庄之间,牵一发而动全身。邻里打架的时候,过年拜年的时候,春种秋忙的时候,它便以块儿状的面貌出现,一堆一簇,蘑菇一样。企业,在我的老家,在歇马山庄,却是一个新名词,就像刚开放时人们听说办公司一样,它不温暖,却让人最早跟富裕、跟钱联系在一起。如果有人在屯街上喊,某某某是干企业的,人们眼前的田地立即就大把大把地往外长钱。我是说,将家族和钱弄到一起,能长出什么,山庄人不知道,我也不知道。 因为害怕吕作平冲动,在楼下停下时,我劝他和我一道去我家。吕作平摇头,坚决不肯。我理解他,当年他一夜之间甩了我,遭到过父亲劈头盖脸的臭骂,父亲拿一把刨地的镐头在村子里乱转,要不是有人拉,父亲都要打死他。做了梅花女婿,他也从没敢登我家的门。现在,他弄成这样,怎么经得起父亲再骂?可是,我不能单独陪他回家,因为他告诉我,梅花已被他打跑两天了。在车上坐一会儿,我还是逼他下了车。 虽然七八年过去了,见到吕作平?熏父亲的喘息还是顿时粗重,父亲没有骂他,却立即躲到西屋,再也没有出来,仿佛不是梅花使家族蒙羞,而是吕作平。 第2章 很明显,家里人都知道发生了什么,母亲默默往餐桌上端饭,不说一句话。在大连,听吕作平说起梅花和老姨夫的事,虽很惊讶,但不回到家里,不回到现实的人物关系里,还是不能感到事情的严重。现实的人物关系是,吕作平是我母亲的外甥女婿,而母亲的外甥女儿跟母亲的妹夫有了不正当关系;现实的人物关系是,母亲的妹夫是厂长,是翁氏家族在县里惟一的靠山,父亲在厂里做环卫工,挣他的工钱,亲人们都挣他的工钱。要是把事情搞大,逼走老姨夫,家丑外扬不说,等于断了家族所有人的生路。 当天晚上,把吕作平交给母亲,我一个人来到三姨家。三姨家与我家隔着一个楼,三姨家在厂区上边,我家在厂区下边,标志着进城时间的不同。三姨家一屋子人,三姨,三姨夫,表姐黑桃,表弟怀江、怀海,像是在开会。三姨夫生性胆小,见到我,突然就哭了起来,压抑的声音让人揪心。胆量决定了一个人对事物理解的深度,当年梅花抢走吕作平,三姨夫也是挂着泪花找到父亲的。相比之下,三姨和其他人倒是平静许多。三姨患糖尿病十几年,加号指数从在歇马山庄时的四位升到如今的十几位,已波及到心脏,多年来治病的所有费用,都是老姨夫管。二表姐黑桃性格温顺,在老姨家里当保姆,打发一日三餐和卫生,虽是后来者,可是因为近水楼台,日子也迅速地好起来。不知道是不是就像数学里的负负得正,这样复杂的背景,反而就抵消了复杂,使她们显得很平静。三姨握着我的手,一再说,梅花会不会出事,俺就怕梅花出事。听三姨这么说,从不发火的三姨夫吼起来,出事才好,就叫她出事—— 安慰一会儿三姨,我把黑桃拽到卧室,我问,老姨知不知道?黑桃摇头。黑桃说,家里人都压着作平,坚决不让他告诉老姨。其实,我并不是为梅花来的,而是为了老姨,老姨野泼又没文化,要是让她知道,不是把梅花撕了,就是把老姨夫撕了,弄不好,她会把自己撕了。 岸边的蜻蜓(3) 老姨不知道,我顿时轻松了许多,只要老姨不知道,即使梅花有什么意外,也不会影响到大的格局,我是说,企业还会照常运转,相反,就难说了。当然,这样,有一个人将付出巨大的牺牲,那便是吕作平。让一个男人默默吞下这颗苦果,怎么说都太残酷了,他在老姨夫手下开货车,每一张票据都得经过老姨夫签字,低头不见抬头见;他的房子又在厂区对面,站在四楼,厂容厂貌一望可见,这等于把自己放在火炉上烤,反面正面都是火。 不知是谁走漏了风声,那天晚上,从三姨家回来,家里聚了很多人——大姨家的表哥表弟,四姨家的表弟表妹,还有黑桃女婿,还有另外两个表姐夫。吕作平把自己弄成大家关注的焦点,感受一定很不好。据我知道,在厂子里,他并不是一个重要的受人尊重的角色。在那些表兄表弟中,有给老姨夫开小车的,有当车间主任的,有当调度和采购员的,惟他开大解放,每月有半月混在客货混装船上,往济南烟台送货。就是几天前他从烟台回来的晚上,发现了老姨夫和梅花的事。为了摁住吕作平,大家你一言我一语,你一句我一句,大意是,你等着,我们哥们儿非找老姨夫算账不可,我们不打他个屁滚尿流才怪。一听,就知道是些哄人的大话,要是把老姨夫打个屁滚尿流,他们上哪儿挣钱去!要是可以把老姨夫打个屁滚尿流,何不让吕作平去打!可是很明显,这话吕作平爱听,到后来,他竟在众人的劝说之下,喝了一碗稀饭。 三 安抚了吕作平,瞒住了老姨,剩下的,就是梅花的安危了。她会去死吗?答案是否定的,不会。我这么说,家里人都这么说,没有什么具体原因,只是一种直觉。后来我知道,梅花和老姨夫的事,在家族里早已不是什么秘密了。吕作平不在家的时候,厂里有客人来,老姨夫的车就常在楼下接梅花。让梅花陪客,并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这是家族企业,找谁,都是家里人,梅花又是这一行外甥女中最聪明最漂亮的一个。关键不在这儿,而是有人发现,梅花陪来陪去,和老姨夫的关系不正常了。梅花和老姨的办公室紧挨着,梅花管出纳,老姨管机件。老姨在家的时候,梅花很少出屋,老姨一走,她就走出来,在院子里转来转去,欢天喜地的,好像她是耗子老姨是猫。老姨的儿子在大连上学,老姨夫就在大连给老姨买了一幢别墅,隔三岔五,老姨就扔了工作,到城里去住。而这个时候,就是梅花的节日了。身体的活泛,表情的活泛,心情的活泛,挡不住任何人的眼目,用三姨家二表姐的话说,吱吱扭扭的,都快不是她了。 梅花其实是个非常爱面子的人。当年初升高,因为有把握考县重点而最终没考上,毅然下学进了老姨夫的经编厂。读普通高中,怎么说也比在小镇上当临时工有前景,有多少大学生都是从普通高中考上的。梅花的面子里面,现实占了很大的比重。为了现实的面子,她可以不顾长远的面子。然而梅花的性格是,从不为自己的短浅后悔,这也是我最为欣赏的地方。她不念书,一夜之间当了临时工,回家再见到我,从不打听有关学习的事。不但如此,她还描了眉,涂了嘴唇,脱了学生装,一下子把自己打扮成妖艳的女人,在我面前搔首弄姿。那时,我没考上重点高中,继续念普高,她的样子,让我觉得做学生是个多么低级而愚蠢的选择。在她的影响下,我愚蠢了半年,也进了经编厂,可是,我做不了梅花。我羡慕做女人,又怀念做学生,当我在她的鼓动下,涂了嘴唇,又把一条粉红的纱巾系到脖子上,我竟像葬送什么似的大哭了一场。 我是说,梅花会为眼前的面子作出最现实的选择。没准儿,几天之后,你会在自由市场的地摊上发现她,身边放着袜子拖鞋内衣内裤之类,放大嗓门冲人群喊,快来看哪,最优质的袜子最舒服的内裤。让你觉得留在家族企业是件多么低级而愚蠢的事。可是,我错了。我不但错了,还错得愚蠢而低级。我回家第二天,梅花就出现了,梅花不是出现在自由市场,而是燕荡山厂区的大院内。我之所以在厂区前面加一个燕荡山,是说,当我站在母亲的楼上,看到梅花自由自在地向她的办公室走去,我觉得整个山丘都震动了。我相信,在厂里工作的每一个人,都会有如我一样的感受。她的上班,使原来以为平息下来的局势骤然紧张,这不能不牵动每一个人的神经。如果能够敞开胸怀说真话,在家族这些人中,除了大姨,百分之八十的人都宁愿梅花出事也不愿她回来。我立即下楼,从两楼之间的过道转过去,进了梅花的办公室。 梅花见我,十分平静,好像我是厂子里的工人。她说回来啦,坐。梅花的办公室很现代,组合写字台,软皮沙发,电脑,连饮水机都是豪华型的,可见出老姨夫工厂现状之一斑。和梅花之间,无需绕圈子,我开门见山,我说,我都知道了,你不该上班。 梅花眨眨眼皮,漫不经心的样子,说,为什么? 我说,吕作平就在楼上,他现在是炸弹。 梅花咧开嘴,笑了一下,说,你高看了他,他不会靠近我,我才是炸弹。 梅花的反应让我意外,她不但不考虑面子、自尊,不考虑给家族名誉带来的损害,还要把自己当成人体炸弹,一股血蓦地涌上我的脑门。我发作起来,我说你不会不知道你做了什么事吧,你太无耻了—— 岸边的蜻蜓(4) 梅花也许会从我的声音中听出复仇色彩,但对天起誓,我绝对是针对现实。梅花显然被我的话击中了,隐在化妆品下面的眼影显现出来,突出了眼睛的红肿。她睁着红肿的眼睛,四下散漫地看着,不反击,也不回答,木木的奇qisuu.书,仿佛根本不打算与我对垒。她那样子,让我的手真有些发痒,想扇她的耳光。可是我忍住了,我不但忍住了,居然还言不由衷地说了句:你总该说说为什么吧? 这句话,让我对自己产生了怎样的不满只有天知道。这意味着,我在向她传递一种信息,只要说出充分理由,我是可以理解的。这不是我的态度。在老姨夫和梅花这件事上,根本不存在理解,也压根就谈不上理由。 我的话正是梅花渴望听到的,在我决定甩门出去的时候,她平心静气地说了一句话。她说,你问黑桃二姐好啦。 四 为了表示我的态度,我没有上楼去找黑桃二姐,而是从两楼之间的过道出来,离开厂区,向燕荡山下走去。站在山下,向山上远远望去,东方塑料制品厂的确像一块补丁,是那种针脚密实的补丁,虽颜色肤浅,却亮丽豪华。老姨夫不断地粉刷墙面,由绿色到黄色,最近一次刷成肉粉,这块补丁就有了欧化的味道。它铺张在一片开阔的山坡上,与山后的树林植被,形成了巨大的反差。眼下,在中国,个体企业如雨后春笋,到处冒芽,但我相信,没有哪一个是像老姨夫那样,靠掌鞋起家。老姨夫的故事在报纸上报道过,他常年坐在小镇塑料厂的大墙外掌鞋,常给塑料厂的销售员掌鞋,掌着聊着,懂得一点销售的门路,就弃下钉鞋的锤子,去塑料厂应聘销售员。老姨夫不愧为掌鞋的,知道见缝插针,销着售着,干了不到半年,通了路子,就买了一台机器,自产自销,一点点就发展起来。老姨夫吃了多少苦,报上从没说过,但老姨夫的见缝插针、勇于开拓,却被炒作得沸沸扬扬,传成佳话。 第3章 可是有一个谜我一直是不解的,老姨夫发迹后,为什么不把厂子插进县城里,而是插到郊区山上? 事情真的像梅花说的那样,她是一颗炸弹,没有任何人去找她的麻烦,吕作平没有,知道底细的表姐表弟都没有。我回家时,看见吕作平一直站在北阳台上,而他的对面,就是老姨的办公室、梅花的办公室、老姨夫的办公室。不但如此,老姨夫正领一帮人在院内转着,比比划划的,没事一样。跟你说吧,那一瞬间,我的悲哀已无以言表,为吕作平,为翁氏家族所有人。 好奇是人的本性,好奇往往叫人丧失原则。不知怎么搞的,午后,我竟拨了黑桃二姐的手机。我们家族里,人人手里都有一个电话号码本,十八岁以上的年轻人,都有一长串的手机号码。我在电话里说,二姐,我想去看你,你在老姨家,还是在自己家? 黑桃支吾一会儿,好像没辨出我是谁,后来她说,哦,在自己家。 就像大家管梅花叫梅花三,黑桃表姐也常被大家叫黑桃二。黑桃之所以叫黑桃,是她的皮肤太黑,葡萄一样的颜色,紫中带黑。一般情况下,皮肤黑的人牙齿好看,因为黑可以衬托牙齿的白。可是黑桃不同,她的牙齿也是黑的,好像皮肤化成了黑色的汁染了牙齿。在歇马山庄,黑桃的没脾气是出了名的。婚后,男人不愿出民工,动辄找人来家赌博,她从没骂过一句,不但不骂,还要汤呀水呀的侍候着。她是家族乡村包围城市战争中最后一个进城的,比我的父亲还晚。当然,她进城晚的原因跟她的性格无关,而跟梅花有关。黑桃家墙外有一排杏树,是她结婚那年梅花帮她栽的。进城后,每隔一两个月的周末,梅花都要回歇马山庄小住。梅花不喜欢城市,这在家族里无人不知,工厂从小镇搬县城那年夏天,从不掉泪的梅花居然哭了。后来老姨动员黑桃进城,梅花坚决不让,她阻拦黑桃的一个重要理由是那一排杏树。她说杏树刚刚结果,不能就这样扔了不管。也确实那杏树上的杏子太可爱了,个儿大皮薄果肉细腻,即使一口气吃上一斤,也不会胀胃。受到梅花阻止,对进城一直蠢蠢欲动的黑桃,在乡下忍了三年,终于在一个寒风凛冽的冬天,砍了杏树,搬了出来。当梅花知道此事,杏树的脑袋已经落地。所谓慢人有慢福,黑桃一进城,就被老姨要到身边。月薪六百是明的,隐性收入没人算得出,在家族中的地位也日渐提高,母亲说,兄弟姐妹谁见了,都点头哈腰。 黑桃家在我家下面,是五楼。摁了很长时间的门铃,黑桃才开门。因为在三姨家见过面,我们谁也没有客套。我和黑桃一直不亲,原因在我,我就是看不惯她凡事慢悠悠的样子。就好比现在,好容易开了门,又去为我泡茶,折腾了至少有十分钟。等她在我对面坐下来,我的初衷早已模糊得不知去向。 初衷模糊,黑桃的样子在我眼前却十分清晰。我发现,她明显白了,是那种苍白,白里透灰,因为她原来质地是黑。黑桃穿着也明显讲究了,是中式真丝套装,腰条显得细多了,不像原来一夏天就一个老头衫,肉鼓鼓的样子。最明显的,还是头发,栗皮色中夹着棕红,使她整个人看上去有了气质。可是怪了,我看黑桃,她却不看我,有意躲闪我的目光,好像我不该在这个时候来她家。然而正是躲闪,使原来模糊的初衷又回到了我的面前。我说,二姐,梅花怎么就能迈出这一步? 岸边的蜻蜓(5) 黑桃先是一愣,看看我,又迅速移开,没说话,只是吁出一口气。 我说,二姐,梅花说你知道,是不是老姨夫主动? 黑桃站起来,走向阳台,还是没有说话,好像默认了我的推断。 我的心一下子揪紧了,在得知老姨夫和梅花这件事之后,我还从来没有想过老姨夫是主动的一方,我一直以为梅花为了钱,往死里缠才导致了眼下的后果。现在,搞企业的,有了几个臭钱,是没几个好东西,可是再不好,也不能搞自个儿外甥女。我似乎突然明白梅花为什么让我问黑桃,她是想让黑桃替她控诉老姨夫。我听到我的喘息粗重起来,我听到我随粗重的喘息骂出一句粗话:这个畜生!我非找他算账! 让我意外的是,听我这么说,黑桃突然哭了,她一边哭一边转身,朝卧室跑去。我跟过去,没有打扰黑桃,眼看着她的眼泪水在腮上暴滚。我不打扰,不是有意,而是气愤已经将我鼓胀得说不出话。我想,一定是黑桃亲历了那个可耻的场面,没准,就在老姨家里。待黑桃平息下来,我也终于能够说话。我说,二姐,我们就是穷得要饭,也不能叫这个畜生这么欺负我们,我们告他去。 这回,黑桃爬起来,傻了一样瞪着我,眼球快鼓出来的样子,好像我才是那个畜生。不,不能,坚决不能。 我说,为什么不能? 黑桃的圆眼一点点变长,一丝柔软的光束探进去,迅即,又爬出来,拖出两行浑浊的泪水。黑桃说,怪我们,怪我们自己。 是不是梅花太贪,为了钱。 不是。 那是什么?总不会是梅花真的爱上老姨夫! 我直直地看着黑桃,我看到她的脸一点点阴下去…… 五 那个下午,当黑桃说出她知道的一切,我的心仿佛遭到石击的槐花,碎成八瓣。黑桃的意思,确实是梅花爱上了老姨夫,爱得几乎走了魂,黑桃的意思,她是促成梅花和老姨夫事件的罪魁祸首,是她害了翁家。 哭过一场,黑桃安静了许多,仿佛是眼泪带她走进了一个安静地带,仿佛是眼泪冲刷了曾经的罪恶。她的讲述是从自己开始的,黑桃说,到老姨家当保姆,俺背后哭过多少回,俺愿意进城,可俺不愿当保姆,谁都知道,老姨脾气不好。那天往老姨家走,俺腿像灌了铅,越走越沉。走到半路,俺又拐了回来,拐到厂里找梅花。第一天,是梅花送俺去老姨家的。可是,你猜怎么样,老姨好像知道俺的想法,不管干活怎么慢,怎么黏,她就是不训,不但不训,还跟俺笑。老姨不训俺,俺心里一直纳闷,觉得奇怪。后来有一天,她跟俺说,黑桃,老姨看哪个外甥都觉得亲,老姨做梦想不到,这辈子,嫁个掌鞋的,还能为大伙作这么大贡献。你明白老姨的意思,她把咱们都看成是她的小鸡,一个个可怜兮兮窝在她翅膀下面,她是老母鸡。做老母鸡,她很知足。她家里其实不一定需要俺,她可以到外面雇保姆,她只是为了让家族里的人都有工作。俺受了感动,再闷,也不好意思提出不干,可是你知道,俺在老姨家干,梅花就成了老姨家的常客。厂里没事时,她动不动就绕到后面,爬上楼来。最初,俺以为她是为俺来的,怕俺闷,她也确实跟俺没话找话,说一些外面的事。说城里女人喜欢穿什么样衣服,跟俺讲什么才是夜总会里的坐台小姐,有时,也问起老姨和老姨夫的关系。俺愿意听她讲外面的事,也愿意对她讲老姨和老姨夫的事。俺一天一天在老姨家,她家里的事就是俺心里所有的事,俺就把俺在老姨家看到的讲给她听。靠着老姨夫,老姨才当成老母鸡,可是老姨不知怎么的,就是看老姨夫不顺眼,天天冲老姨夫发脾气,老姨夫回来稍稍晚一点,就劈头盖脑一顿臭嚼烂骂,骂老姨夫找小姐逛窑子,被婊子迷住了。俺讲这些,都是无意,家务事,清官难断,人家晚上干仗,天一亮,还是两口子,俺根本没往心里去。谁知道,梅花却往心里去了。有一回,俺正讲着,梅花腾一声跳起来,跳到挂着老姨和老姨夫订婚照的墙前,用拳头往老姨的脸上捅,想把她砸烂的样子。那是一张很大的照片,据说是在照相馆重新翻的。梅花捅拳,俺也挺解气的,老姨生在福中不知福,就该教训教训她,她是老母鸡,又不能当面教训,就只有背后这么捅捅。后来,只要俺跟梅花在一块儿,俺们就朝老姨的相片捅拳,就变成了老姨的批判会,你一句我一句,很痛快。可是俺哪里知道俺是在惹祸,惹了大祸梅花来老姨家越来越频了,这不要紧,但她后来再来,不和俺批判老姨了,而是挨个屋翻,从衣柜到厨房,从卫生间到衣帽间,一翻就是半天。俺怕老姨发现,不让她乱动。梅花其实也不是翻,就是看,她有时还要闻味儿。有一天她把老姨夫的衬衣托在手上闻,叫俺看见了,俺的心一下子窝住了,俺想起咱歇马山庄母狗发情时,公狗贴到母狗身后闻味的样子。梅花闻老姨夫衣服的样子,就像乡下公狗闻母狗。说真的,俺这么愚笨的人,要不是想到狗,打死也想不到男女关系上。梅花闻完味,砰一声把柜门关上,扑到床上大叫起来,她叫的是老姨夫的小名,鲁铁蛋—— 就是这天,俺隐隐约约感到了什么。俺很着急,有好几回,都想回家跟你三姨讲,可是想了想还是张不开口。那样的事,实在是不好张口。后来,老姨上大连的时候,老姨夫夜里回来,梅花总要跟上来,说来和俺做伴,送俺回家。他们常在一块儿应酬,大家都知道,很正常,可是进门又磨磨蹭蹭不肯马上走,坐在沙发上和老姨夫逗着笑话,你一句我一句一说就是半夜。他们白天在一起上班,晚上一块儿陪客,夜里还这么黏乎,太不正常了。纸终是包不住火,有一天,梅花还是忍不住把什么都泄露给俺。那天老姨老姨夫都上了大连,吕作平也出差不在家,梅花下班就抱着一个纸包来到老姨家。她进门跟俺说,姐,今晚咱俩不走了,都住这儿。 第4章 你知道,俺给老姨当保姆,还从来没有住过老姨家,俺有些犯难。梅花不管俺,进门就主人似的在老姨的卧室里忙了起来。梅花一层层揭手中的纸包,像揭什么珍贵的宝物,揭到最后一层,吓了俺一跳,你猜她拿来什么,她和老姨夫的婚纱照,有一尺那么大……光是她对老姨夫有什么就够吓人的,老姨夫竟然和她一起照了相,这是天大的祸呀!俺又吃惊又害臊,一下子蒙了,心口扑通扑通跳,两眼直冒金星。 岸边的蜻蜓(6) 梅花拿起照片,上了桌子,把老姨和老姨夫照片拽下来,把她的挂上,俺怎么阻拦都不行。梅花疯了,梅花绝对疯了,老姨夫也疯了。俺大哭不止。那天晚上,俺觉得整个天都塌了下来,俺一再掐自个儿胳膊,俺不知道俺是谁,俺在哪里,和谁在一起。梅花一直没说话,把那双杏眼瞪得牛眼那么大,痴呆呆瞅着墙上的照片……后半夜,见俺哭声不止,梅花也哭了。她边哭边说,姐,没什么大不了的,俺是一厢情愿,俺偷了老姨夫的照片,到电脑公司做的。 俺不哭了,觉得天又擎起来了,觉得只要熬过这个夜晚,天亮了,梅花把照片拿走,俺的心就会亮了。可是你知道,俺的心不但没亮,却更黑了。梅花第二天早上往下取照片时,说了一句吓人的话。她说姐,有了这一夜,我的魂就留在老姨夫家了。梅花走后,在老姨家里,俺不敢抬头,一抬头,就觉得挂照片那个地方有个黑洞,洞里有梅花的脸。到后来,俺觉得老姨家整个就是一个洞,黑幽幽的让人害怕。 那天梅花走,就再也没来,即使老姨不在家,她也没来。可是从那天起,俺的日子就不是日子,心老是提在嗓子眼儿。俺不敢正眼看老姨,不敢正眼看老姨夫,早上上班不敢往厂子看,回娘家大伙聚堆儿时俺笑不出来,俺就觉得会出事儿,俺不是不相信老姨夫,可不知为什么就觉得会出事儿。这不,到底出事了…… 六 那天下午,因为讲述,因为在讲述中一程程回到过去的情景,恐惧再一次回到黑桃的眼睛里,她那惊惧的样子,仿佛一只摇摇欲坠的果子。事实上,梅花和老姨夫的事与黑桃没有半点关系,我宁愿相信,即使没有黑桃在老姨夫家当保姆,即使黑桃不向梅花讲述老姨和老姨夫的矛盾,该发生的也照样发生,那只不过是偶然遇到的外力而已。可是,我想不明白的是,梅花对老姨夫,怎么就有了那么深的感情?梅花居然因老姨夫而丢了魂! 从黑桃家出来,我的眼前一片迷乱,好像黑桃把悬在她头上的黑洞搁在了我的眼前,使黑桃家的楼道口黑幽幽的,使我下楼时深一脚浅一脚。在那黑幽幽的前方,有一张面孔,一直在忽明忽暗地晃动。他是大姨夫。大姨夫在老姨夫厂里做门卫,回来后,我还一直没有见到他。他的面孔之所以出现在我眼前,是因为那天下午,在我临离开黑桃家的时候,黑桃支支吾吾,向我透露了另一个信息。她说,在她最难熬的日子,她曾把梅花和老姨夫的事找大姨夫谈过,可是大姨夫的态度让她非常意外,大姨夫不但没想细听,反而火了,把她好一顿训,说她做事不动脑袋,当保姆就当保姆,管那么多闲事干吗? 在我的印象里,大姨夫对姥姥那个家族里的事从没放弃过责任。如果说姥姥那个家族是一张网,那么大姨夫就是一个掌网人,网绳的任何一次抖动,都在他的把握之中。他重体面,讲家教,眼睛里向来揉不进沙子。在乡下那些年,他像一个大家长,对每一根网绳的风吹草动都能作出迅速反应。当年梅花一夜之间从我手中夺走吕作平,他把三姨三姨夫找回家好一顿训斥,说翁家后人做出这样的事简直是有伤祖宗也有伤风化。有好长时间,他不允许三姨三姨夫登他家的门,好像他家的门面就是祖宗的门面。翁家的祖宗,我的姥爷,其实只是一个买卖人,不识字,但他因为见过世面,在歇马山庄算得上头面人物。姥爷因为见过世面,在一行女婿中对大姨夫格外高看,大姨夫也就因为姥爷的高看,自觉不自觉地成为了翁家的中心。逢年过节,他拜完姥爷,再就不动了,而其他姨夫们,拜了姥爷,还要拜他。后来姥爷去世,老姨夫办厂办得红火,小辈们全在老姨夫厂里打工,家族的中心眼见着向老姨夫这边偏移,大姨夫家门庭渐冷已成为不可逆转的事实,就连少有几次回歇马山庄的我,都听到“王先知落威了”这样的说法。可是事情总有转变,老姨夫把工厂搬到城里时,正赶上大姨夫退休,不知是他感到突然回到家里不适,还是受不了门庭冷落的打击,他主动提出到老姨夫厂里做了门卫。厂长和门卫,有着天壤之别,可大姨夫这门卫,不是一般的门卫,他有文化,教过书,不管多么小的事情,都有文字档案。他张榜公约,建立秩序,给老姨夫新厂立下了良好的风气。重要的是,站在门口,家里人的一切举动,他都会一网打尽。因为他了解情况,老姨夫敬他,厂里大事小情,都跟他商量,他不但再一次成为掌网人,且给人的感觉,就是老姨夫的灵魂,家族的灵魂。逢年过节,老姨夫拜完大姨夫,再就不拜了,而其他人却要大姨夫老姨夫一块儿拜。拜到老姨夫,得到的是赏钱,拜到大姨夫,得到的往往是人生教育。在我的想像里,大姨夫听说了梅花和老姨夫事件,如果不是把梅花骂个狗血淋头,至少也该找老姨夫谈谈,让老姨夫有所警觉。我是说,无论如何,他不该是那样的态度。 和梅花的办公室一样,大姨夫的警卫室装备很现代,豪华饮水机,阔气的办公桌,无绳电话。除了我一早进院的那条两楼之间的细长过道,正门口是惟一的进厂之路,从这惟一的道路进院,大姨夫一下子就看见了我。 事实上,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最应该依靠的,就是大姨夫。他倒不一定能够力挽狂澜,但总会成为大家的精神支柱。可是不知为什么,家里人谁也没有提到他。或许,他是翁家最后的依靠,大家不愿看到他被击倒。毕竟,这件事情太重大。 岸边的蜻蜓(7) 大姨夫已经很是苍老了,前额光秃,白发稀落地贴在两鬓,遭到水冲的草地一样。看见我,嘴唇微微动了一下,现出一丝笑意。大姨夫的表情一向是严肃的,即使微笑,也是水泥板上反出的光,有着坚硬的质地。因为心底装着疑惑,我能感到,我的表情有些拘谨。虽然大姨夫很少批评我,可我对他还是有着与生俱来的畏惧。拘谨和畏惧加到一起,可以想到我是怎样的手足无措。我根本找不到一句要说的话,心里的想法仿佛晴天里的雪,一见到大姨夫严肃的面容,立刻化掉。 我站了还不到三分钟,就谎称有事逃出屋子,扬长而去。 七 下午四点,我接到老姨夫电话。老姨夫说,春天,回来也不打个招呼,今晚我请你吃饭。老姨夫电话里的声音响脆、洪亮,听不出半点异样。相比之下,我的声音倒有些异样,哦噢了半天,好像是我做了见不得老姨夫的事。 这些年来,没少吃老姨夫的饭,当然不是在家,而是在大连。老姨夫看重家族里任何一个在外的人,不光是家族,也包括歇马山庄的,凡是在外,他都重视。每次来大连,只要有时间,他就打电话把大家叫到一起。有我,三姨家的二胖,歇马山庄在市政府秘书处工作的老刘家胜川。他把我们叫到一起,问我们想吃什么,随便点。老姨夫请家里人没有目的,请刘胜川,也没有目的,他只为宠我们。在那样的时候,老姨夫极有风度,一个长者的风度,一个有钱人的风度,一个家乡走出来的优秀企业家的风度——报纸上这么说,说他是优秀企业家。老姨夫个子不高,看上去却很精神。老梳着平头,不是那种一般的平头,而是烫过的那种,一头的卷儿,仿佛钢丝一样,让人想起美国黑人的头发。老姨夫的胡子长得稀疏,却在嘴角处微微上扬,要与头发试比高低的样子,给人永远的春风得意之感。酒桌上,老姨夫一贯话少,不善表白,但给你的信息是健康的,战无不胜的。我最欣赏老姨夫这一点,天大的事,自己扛。还有他那看不出任何功利目的的行为方式。他发达起来,靠的是头脑灵活见缝插针,可是在生活中,你很少见他急功近利。我就亲眼看到巨大的缝子裂在他眼前,他就是不插的事实。刘胜川告诉他,南韩正有一个地热项目在中国找加工厂,老姨夫听了,无动于衷,把我都急出一身汗。过后,他跟我说,万事顺其自然,刘胜川一个秘书,我不能打了他饭碗。后来我知道,看不出功利目的,正是他的目的,他需要在无目的的交往中了解信息。因为事过不久,就听说老姨夫与南韩签订了地热产品加工合同。通过什么路子,我根本不知道。在我看来,老姨夫的身体里,有一个巨大的隐匿的网络,像无线电网络一样,它不但通着世界,还通着世道人心。 与那样的饭局一样,老姨夫看上去散漫,随意。老姨夫约了老姨,还约了黑桃女婿,那个好喝好赌的二姐夫。老姨夫把我们拉到黄海酒店的一个包间,让我们自己点菜。老姨当然首当其冲,老母鸡的劲头十足,几分钟,就点了十几个菜,这个春天爱吃那个春天爱吃,让你觉得满桌子都是春天。老姨把饭桌搅得春意盎然时,老姨夫微微笑着,冲我频频举杯,上扬的胡须和眉毛一起蹙动着,呼应着他诡秘的眼神。老姨夫无目的中的目的,这时也就显露出来了。 第5章 他希望从我的眼睛里,看到事情危急的程度。他知道此事的主动权在吕作平那里,而我又是深入虎穴的人。我的表情向他透露了什么样的信息,我不知道。有老姨和二姐夫在场,我想我准确不到哪儿去,没准相差十万八千里。我是说,我其实看到老姨夫时的感觉很不好,仿佛有一块脏东西挂在了他略略上扬的胡须上,让人不舒服。然而虚伪有时是一种本能,当老姨点的菜端上来,我居然一惊一乍的,分外高兴的样子。吃饭时,我倒从老姨夫对老姨顺声顺气的呵护中得到了信息,那便是,无论发生什么,他都不希望打破家族正常秩序,他在努力修复与老姨的关系,从而增强抵御病毒的能力。 为了配合老姨夫,我不停地跟老姨说话。老姨做了整容术,单眼皮变成双眼皮,从眼眉切开,脸皮上拉,使我的话得以在老姨的脸上顺利进行,铲车似的,步步为营。老姨夫也不时参与进来,挖苦道,你老姨现在十八岁,我都不敢看。就像老姨夫嘴上搀和,心底却想着另一件事一样,我表面和老姨谈她的脸,内心却进入了另外一个维度。在那个维度里,镶嵌着另外一张脸。那张脸不是梅花,不是黑桃,也不是大姨夫,而是一个叫着李丽的女人。这是我一直替老姨夫保守着的秘密。老姨夫在大连请我吃饭的某一次,我曾见过这个体态丰盈、脸型圆润的女子。她三十岁左右,是某商场食品代理商,从吉林山沟里出来闯天下的。她不算漂亮,可眉心,鼻尖,下颏,以至脖子,统统散发着一股丰硕的、饱满的气息,像吸足了水分的叶子,娇嫩欲滴。我一直相信,她和老姨夫,有着非同一般的关系,因为她在见到我时,目光里闪着毫无道理的亲切。 当那张脸在我面前越来越清晰时,老姨的脸愚蠢地重叠进来。我的老姨真是愚蠢透顶也幸福透顶,一面向我诬告老姨夫在外面玩小姐,一面向我展示她的苗条、年轻,似乎她并不亚于小姐。老姨的身材,和一般的富婆确实不同,没有丰足的肉。老姨很瘦,脸、胸、腹,哪哪都是瘪的,可这一点儿也不意味她苗条,反而让人看了想哭,像一具骨架。老姨的脸,经过整理,是没了皱纹,眼角、嘴角、鼻窝,哪哪都绷得很紧,可这一点儿都不意味她年轻,反倒让人感到面目可憎,像戴了面具。 岸边的蜻蜓(8) 刚进城时,老姨不是这个样子。那时她从不修饰打扮,不烫头不化妆,不戴乳罩,印象最深的是她胸前那对奶子,终日布袋一样坠着,咣里咣当。那时老姨一心沉浸在家族搬迁的事业中,似乎那是她惟一的使命,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频频出入歇马山庄。据母亲讲,她坐车进村,并不在车上引路,而是老早就下车,站在车头,手向后指着,脚向后退着,屁股朝后撅着,抖抖擞擞,样子不好看,可是好威风。我能想像老姨那样子,一定就和企鹅差不多。我一直以为,拯救家族的光辉形象,会使老姨一辈子都不会在意自己外在的形象。谁知几年之后,回燕荡山拜年,再见老姨,她判若两人,头发变成大波浪盘到头顶,乳罩虚假地撑在衣服里,露着半个鸡胸。嘴唇和脸腮都涂了红色,就像旧时烟花巷里的妓女。老姨的变化让人哭笑不得,但心底里还得承认她的进步,至少,她认识到仪表对人的重要,看到了自己的危机。为此,在大连老姨夫为她买的新家里,我曾开过玩笑,我说老姨,您是不是有了外遇?她哧一声笑了,骂骂咧咧道,操,还外遇,俺早就不稀罕男人,和你老姨夫都十几年不在一个被窝睡了。不和老姨夫一个被窝,不意味着没有外遇,情况可能恰恰相反。但我明白老姨的意思,她是说她早就不稀罕那种事了。在这一类问题上,梅花一向敏感,她说,这世上有一种女人,从来就没打开过身体——打开,你懂吗?我,我当然懂。梅花说,老姨就是这样的女人,一辈子不了解男人,一辈子也不知道自己。老姨被我们定位为这样的女人,再回家看她描眉画眼,穿金戴玉,心底就有一股说不出的难过,不知道她如此打扮,有什么意义。当然有意义,是老姨觉得在老姨夫面前有意义。那天晚上,老姨夫拿我当灯泡,让老姨抖尽了威风。老姨夫说,你老姨还会走模特步呢。老姨听了,腾一声站起,摇头晃脑走了两下,到后来,她竟找服务员调好麦克,放声高歌:你挑着担,我牵着马——这哪里是唱,是驴叫,叫人想哭。 八 不管怎么喧闹,都遮掩不了危机;喧闹,只不过是老姨夫用来遮掩内心空虚的一个办法。事实上,那个晚上,在我们闹闹哄哄吃饭时,酒店外面的另一个地方,一场战争正在进行。交战的双方,先是梅花和她的两个弟弟,之后,是梅花和吕作平。 梅花不回家,在红光宾馆租了房间。下班后,吕作平打出租车跟踪梅花,两个弟弟又在后边跟踪吕作平。吕作平跟踪梅花,是怕她跟老姨夫在一起,两个弟弟跟踪吕作平,是怕惹出更大的麻烦。当吕作平跟到楼梯,两个弟弟抢先把吕作平拦住。他们把吕作平拦在门外,自己敲开梅花屋门。梅花看见两个弟弟,吓了一跳,说,不是吕作平吗?怎么是你们? 大弟说,三姐,你就别上班了好不好,人咱丢不起。 梅花看看大弟,没有吱声。 二弟说,你不上班,再向姐夫认个错,姐夫就原谅你了。 这时,梅花哭了,边哭边说,我上不上班老姨夫说了算,不用你们管,我又没错。 事到如今,不但不认错,还有脸提老姨夫,脾气暴躁的大弟突然蹦起来,嗷叫道,你还有没有脸了你,你丢尽了脸了你——听到大弟喊,门外的吕作平嗵一声推开门,冲向梅花……见势不妙,二弟给我打了电话。 当我赶到宾馆,梅花早已不哭了,而是披头散发趴在床上,两只手抓着床单,脸紧贴着被子。两个弟弟一个在沙发上吸烟,一个在走廊里来回走着,而吕作平,则像一条死狗,缩在卫生间的墙角。屋子静静的,谁也没有说话,空气好像凝住了。许久,坐在沙发上的小弟嘟噜一句,都什么时候了,还不承认,姐夫要求又不高,就是不上班,这算什么。 我在梅花旁边坐下来,思考着小弟的话。我想,不承认也正常,毕竟当着弟弟的面。可是我刚坐下,只见梅花手向外挥过来,大声喊道:滚蛋滚蛋,都快给我滚蛋—— 我愣怔片刻,赶紧站起,想,是否滚蛋的也包括我。可是我刚站起,梅花的手一把抓过来:春天你别走。 示意两个弟弟把吕作平推出去,我便从床头转到沙发上。也是的,一个人碰到这样的事情,最需要的是冷静下来,而不是作出什么选择。在这么短的时间里,逼她选择,显然是不近人情的。见我移到沙发上,梅花向我招招手,要我回到她的身边。回到她身边,梅花再次握住我的手,仿佛生怕我离开。她说,春天,我坚持不住了,我该怎么办? 我没吱声,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梅花说,都是报应。 我还是没有吱声。 梅花说,我上班,我怎么能不上班? 你是说厂子离不开你?我终于忍不住。 梅花说,不,是我离不开厂子。 我脑袋嗡的一声,已经如此严重。 大概觉得我的反应有悖事实,梅花补充说,你不知道,我离开,老姨高兴,我就是不想让老姨高兴。 你,这是什么逻辑,老姨高兴有什么不好? 这句话,好像通着梅花的泪泉,泪水顿时涌出梅花眼角,没一会儿,她就哽咽了。 我不顾梅花反应,按自己的思路往下说,我说,你总得替作平想想,你让他怎么办?听我这么说,梅花蓦地止住哭,朝我侧过脸,抑郁地看着我,说,春天,你还爱着作平是不是? 岸边的蜻蜓(9) 这是哪跟哪呀。一股火一下子顶上我的脑门,我站起来,丢开梅花的手,你真没意思,我得走。 梅花忽地爬起来,气急败坏扑向我,不能走春天,求求你了。 九 梅花的故事,是从吕作平打开缺口的。她说,她从来就没爱过吕作平。吕作平也没爱过她。她说这句话时,布满血丝的眼睛直直地瞪着我,生怕我不信她。她说,十九岁那年下学去经编厂时,就爱上老姨夫,吕作平不过是随手牵来的替罪羊。她说,那时,她脱了学生装露出胸脯和后背,在暖洋洋的太阳下面上班下班,觉得身上有股热腾腾的气流,觉得心底有股热辣辣的渴望。我也有过那种感觉,那是青春期的躁动。梅花说,其实不念高中,下学工作,与身体里的这种冲动有关,那时她烦死了黄毛滴滴的学生。就在刚工作那年夏天,她的渴望得到满足。老姨夫每天下班,把她装到摩托车前边,载她回家。那情景我见过,梅花美极了,“嗖”的一声从学生队伍里穿过,怀里的衣裳灌满了风。梅花说,有时,我在老姨夫前边,有时,我又在老姨夫后边。但最美的,还是在老姨夫后边,两手搂着他的腰,胸贴在他的背上,风里飘荡着老姨夫的汗味,身体里那种感觉,简直太好了。就这么的,老姨夫走进了我的梦,老姨夫变成杏树,被我栽到黑桃二姐家墙外。那个夏天,我栽杏,不是喜欢杏,而是快乐所致,是快乐得不知干什么好。我栽到黑桃二姐家,不是只有她家有地,而是为了躲开家里人的耳目,我不愿意家里人看见我的快乐。谁知那些杏树后来会让我离不开歇马山庄。 第6章 后来,你下学,和你做伴,老姨夫不载我,我心里那个别扭呀。二十岁那年,你和吕作平恋爱,你告诉我你将来要嫁给他,对我触动很大,我在想,我该嫁给谁呢?想来想去,我吓了一跳,我怎么想,眼前都是老姨夫。那时我朦胧懂得,我对老姨夫,有了可怕的恋情。于是我开始强迫自己远离老姨夫。你和吕作平热恋的时候,其实是我最受熬煎的时候,我羡慕你们。你们约会让我努力压下去的东西又蠢蠢欲动,我压抑,我从没有过的压抑。你曾问我那个夺你所爱的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其实很简单,就是我把吕作平当成了老姨夫。他单独送我,给了我幻觉。跟你说,身体是可怕的东西,当我把身体给了他,我觉得我要嫁的,就是这个人了。 吕作平倒真是救了我,他让我在一段时间里忘了老姨夫。他让我远离了一场灾难。可是,当我们结婚,当我让老姨夫把他从茧站弄回来,弄到经编厂,一点点的,老姨夫又变成老姨夫,吕作平又变成吕作平了。老姨夫和吕作平,性格有点像,都话少,可老姨夫话少是有话不说,吕作平是压根儿没话。这也不是关键,关键是老姨夫心里总在想事。老姨夫不断地把外面的东西带回来,给身边人带来希望。不像吕作平,天天一个样,闷葫芦似的。老姨夫是厂长,走南闯北,见识广,让你觉得有靠头,这很正常。不正常的是我,我老拿吕作平和老姨夫比。有段日子,我回家就挑剔吕作平,他动辄一个人喝闷酒,他虽不说,但我知道,他后悔娶了我。厂子搬迁县城,我是打心眼不乐意的,我哭过好几场。在镇上,下班回歇马山庄,心情不顺,还可以到屯街走走,还可以依在黑桃二姐家墙根儿看杏树。可是来到之后才知道,这里的一切也并没有那么坏。说起来,离县城近点还是有好处,星期天,有事没事,骑车到百货公司逛,一逛小半天,什么都忘了。我不喜欢人群,可是人群又可以把自个儿埋起来,让自个儿消失,重要的是把老姨夫埋起来,让他消失。而因为离县城近,老姨夫应酬多了,下班就开车走了,不像在镇上时跟我一道回歇马山庄。刚去那段时间,我真是觉得松快,对老姨夫的东西一点点淡了。谁知,我对老姨夫的东西刚刚淡了,有一天,大姨夫找到我。那天大姨夫非常反常,老脸哭抽抽的,天就要塌下来的样子,跟我说,梅花,能答应我一样事吗?我说什么事?大姨夫说,有客户时,跟你老姨夫去应酬。咱家里人,没有不尊重大姨夫的,可那天我立即就说不行,我不喜欢。这时,你猜大姨夫怎么样,他居然激动得发抖。他说,好孩子,我是担心你老姨夫走下坡路。你二姨夫说得没错,咱一大家子,就是这燕荡山上的一块补丁,弄不好,说撕就撕下来了,到那时,说什么都晚了。 你知道大姨夫的意思吧,他想让我监督老姨夫,不让老姨夫变坏。大姨夫把事情说得那么重,我只好答应,可是,这等于把我往火海里送。我答应陪客不久,作平也被安排跑远程,都是大姨夫的主意。你能想像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时光,在灯红酒绿的餐桌上,抬头是老姨夫的脸,低头是老姨夫的喘息,对老姨夫的感情,怎么能不回来。 这时候,偏偏老姨又出现了。再早,老姨不上班,后来,她也要上班。自始至终,老姨夫一直很喜欢我,让我做厂里出纳,让我兼管材料。老姨要工作,老姨夫就只有让我把材料让给老姨管。老姨上班,就坐在我的隔壁。坐我隔壁,也没什么,老姨对我们翁家劳苦功高,就是把我的工作都要过去,我也说不出什么。问题是,这么些年一直在老姨夫身边,我已经成了他的左膀右臂,有一些事,老姨夫离不开我。有一天县人大领导来厂里视察,老姨夫领着在厂子里转,转到后来,领到我办公室,让我招待。结果,那些人刚走,老姨就跑过来,骂骂咧咧说,把俺当什么人啦,嫌俺拿不出手吗!我常常跟老姨夫应酬,老姨从来没在乎,这件事,她却在乎了。从此,就再也不理我了,对所有人都好,就不对我好。从大连回来,给大姐二姐,给所有姐妹都买东西,就不给我买,好像是我抢了她风头。你是皇后,谁敢抢你风头?也就从那回,老姨打扮起来了,衣裳两套两套买,穿到我面前,还故意摇头摆尾。我也是,偏不服,你不给我买,我自己买。我没你有钱,可我比你年轻。我穿上漂亮衣裳,也有意到她窗外走,走给她看,把她气的呀,脸都差点歪了。再早,咱老姨最宽厚了,看咱姐妹谁穿得好看她都高兴,不知怎么就变成了这样。想想也是,人嘛,都在变,老姨在变,她把自个儿当成了皇后,也就容不下别人了。就连黑桃二姐也在变,老姨宠她,她就不知道自个儿是谁了,不但打扮起来,走起道来吱吱扭扭的,见家里人头不抬眼不睁,还得家里人向她点头哈腰。你没在院里干你不知道,老姨宠谁,谁就有地位。 岸边的蜻蜓(10) 我跟老姨夫干了这么多年,管账从没出过差错,老姨最宠的,该是我才是。一气之下,我就开始了反击。我反击,不是向老姨争宠,而是向老姨夫。老姨夫已经很宠我了,可是我不想要那样的宠,我想从老姨夫的腰包掏钱,我想要他给我买衣服。我的招法很简单,就一句话,我告诉老姨夫我爱他爱了好多年,是他导致我不幸的婚姻。跟你说过,没有哪个男人拒绝爱情,老姨夫也一样。老姨夫貌似拒绝我,听完后火冒三丈,骂我混账。可是第二天,再见到我就不一样了,他板着脸跟我说,你过来一下。但你能听出那声音后面的绵软。我跟过去,他随手甩给我一个信封,是钱。我成功了,这正是我想要的,你知道,我压根儿没想让老姨夫接受我的爱情,只图物质回报。可是,我错了,错就错在,我骨子里,是真的爱老姨夫的,他像棵杏树栽在我青春期的梦里。我得到的物质越多,情感积累越厚,时间一长,自觉不自觉的,就觉得老姨夫是我的了。物质这东西也怪,得到越多,越觉得不够。你懂吗,我觉得整个厂子都是我的,我也有了皇后一样的感觉了,尤其在老姨不在家的时候。老姨不在家,我觉得我就是老姨。那时,我理解了老姨以关心的幌子表现出的霸道,我也变得霸道起来,我不喜欢老姨在家,我留意老姨夫一天中的所有动向,关心老姨夫在外面是不是有人。如果仅仅是这样,没有身体上的要求,也还好,可是谁知后来不是了。 后来,黑桃二姐去给老姨当保姆。黑桃二姐砍了杏树搬进城里让我心酸了好久,那杏树上挂满了我的感情,我的感情在城里见不得天日,我就把它挂在了乡间的杏树上,每隔一段,回去望一望。你知道,我因为爱着老姨夫,从来不上老姨家,可是二姐非逼我去。说起来真是受刺激,进老姨家,觉得浑身哪儿都不自在,当我看到老姨和老姨夫那张照片,嫉妒像针一样扎着我,我心疼得要死。尤其受不了老姨家那股味儿,好像老姨家到处都散发着老姨夫的味儿。奇怪的是,越受不了,我越是要去。那些天我又像最初爱上老姨夫那样,上班丢了魂,脑袋里总想着老姨家,每次从老姨家出来,都涌出强烈的念头——得到老姨夫,完全彻底地得到。我爱了他这么多年,我为他荒废了青春,我因他而以厂为家,我为什么不可以得到他?!我翻做了照片,那其实根本满足不了我,不但满足不了,反而加深了我的想法。在最疯狂的日子里,我一直后悔,以往那么多年了,和老姨夫俩双双出入宴席,单独坐在车上,为什么就没抓住机会?那时只要单独跟老姨夫在一起,心里就满足得不得了,画饼充饥,多愚蠢啊。 于是,只要有客户来,我就极力寻找机会。这时我才知道,看上去是机会,其实根本抓不住,原因不在别人,在我自个儿,分明是我爱老姨夫,可我又希望老姨夫主动。为了让他主动,我跟他说玩笑话,逗弄他,费尽心机,没用,老姨夫总是假装不懂。有一天,我突然火了,我不理老姨夫了,我转移了目标。你对我无动于衷,我为什么要苦守着呢?那是一个哈尔滨客户,小伙子长得很帅,说一口好听的普通话。酒桌上,我不断进攻他,向他飞眼儿。人想变坏就是一瞬间,我一杯杯跟他碰,我感受到我的目光和酒一样,是热辣辣的。我感受到那帅小伙渐渐放弃了老姨夫,一门心思地对着我。一种报复的快感迅速流进血管,就像酒精流进血管,那个舒服呀。可是喝着喝着,老姨夫变了脸,老姨夫说不早了,到此为止吧。帅小伙看出老姨夫的不悦,但出门时还是提出要我陪陪他。这也是不少客户曾经提出的,他们以为老姨夫让我陪客,还有别的用意。每次,老姨夫只一句话就绕开了,老姨夫说,她是我外甥女儿。这次,我没听,我手挽着帅小伙的手,坚持要跟他去。老姨夫终于忍不住,顺手打开他的车门,把我拖进去。我以为,老姨夫只是为了尽长辈的责任,不愿我堕落,可是我错了,他上车后,车开得飞一样快,一直开到县城南边的荒郊野外。在野地边,老姨夫停车,关掉车灯,之后下来,绕到右边打开我这边的车门,拽下我。老姨夫的动作让我没有防备,老姨夫连推带搡,骂我混蛋,可是骂着骂着,突然地,老姨夫不骂了,搡一把将我拖进他的怀里,两手合抱搂住我…… 那是我想念了十多年的怀抱啊?穴见插图034页?雪,当我真正拥有他,竟然是这么一个没有准备的夜晚……老姨夫搂着我,一直重复一句话,你怎么就一点都不懂老姨夫的心…… 十 一堆乱丝被一截截吐出来,梅花一点点平静下来,到后来,她竟有了稍微的睡意。 第7章 梅花平静下来,我却不平静了,仿佛梅花吐出来的一堆乱丝,不经意间,缠到了我的心上。我想像着梅花描述的场面,野外,推搡,搂抱……老姨夫最后那句话,分明说明他也爱着梅花,可是,是这样吗?如果是这样,那个城里做食品生意的女人呢? 那个晚上,最让我震撼的,不是老姨夫在荒郊野外对梅花情感的呼应,不是梅花对老姨夫情感的由来已久,也不是大姨夫提出让梅花陪老姨夫应酬这件事,而是梅花从没爱过吕作平这个事实。应该说,前面那些信息都很要命,可因为有了这个事实,在我这里,其他一切都变得不那么重要了。梅花不爱吕作平,却亲手导演了吕作平的悲剧,也导演了我的悲剧,包括她自己的悲剧。实际上,爱上老姨夫,就注定了梅花的悲剧命运,可是她为什么要我和吕作平陪绑呢?为什么?那场感情灾难给我日后的生活带来了什么,只有天知道。独自来大连闯荡的日子,我像一缕飘在空中的羽毛;无处安身不说,我找不回自信,找不回对男人的兴趣,我把所有男人对我的好意都看成是对我的游戏。二十六岁那年,一个像我一样从外地来大连广告公司打工的小伙子对我表示友好,我根本不爱他,却借机把他给游戏了。从此,我开始了不间断的游戏,我没有爱的愿望,却说自己在爱,当对方表达了爱,我再像吕作平甩我那样把对方甩掉。三十岁,跟老实厚道的丈夫相遇,结婚,竟然没有半点激情。由于憎恨,我从没想起过吕作平,我把他悬挂在心灵外边,让他与自己毫不相干,就像悬挂在枯枝上的干果。然而,那个晚上,听完梅花的话,我看到,干果竟然在干枯的枝头一点点返绿了,仿佛与树根下的大地接通了血脉。我是说,听完梅花讲述之后,吕作平委琐的形象在我眼前一点点活泛开来,到后来,竟让我感到一丝隐隐的心疼。 岸边的蜻蜓(11) 对于情感,梅花向来是敏感的,可以说,梅花是一个情感天才。见我一直没睡,她慢慢转过身,扳过我,黑暗中对我说,春天,我知道你还爱着作平,你不要不承认。起初,我没反应,当终于听清梅花的意思,我激动地坐起来,大声说,不爱,我要爱,都不是人!我的反应连我自己都觉得有点过火,起誓最不能说明问题。接着,我又说,没错,我是因为吕作平才回来的,但不是为爱,是为了不让家族遭受灭顶之灾。 面对我的烦躁,梅花反而特别安静,眼睫毛扑闪扑闪地看着墙壁,好像根本不知道我说了些什么。因为激动,我开了灯,下了床,坐到沙发上。我的心很乱,不知该再说些什么,我不知道怎么就把自己搅了进去。后来,我说,梅花奇书-整理-提供下载,你就不该上班,我认为那不是你。 梅花转过头,遮在发丝后面的眼球转了转,说,我就是不想输给老姨,她巴不得我走。 我说,和老姨那样的女人比,你也有出息? 我的这句话刺激了梅花,她突然坐起来,瞳孔里爬出两道可怕的光,是我从没在梅花那里见过的,类似哀伤。她把哀伤死死逼到我的眼睛里,之后,哭笑着说,春天,你以为我比老姨强吗?你以为我有什么吗? 我默看着梅花,无言以对。 梅花说,老姨跟了老姨夫半辈子,现在有别墅,有皇后的位置,有宠人的资格。我跟老姨夫不是半辈子,也是十几年,我所有青春的日子都跟老姨夫联系在一起,奇书网我除了有一个渴望着的身体,还有什么?我不要别墅,不要皇后的位置,不要宠人的资格,我只想要我爱的日子!我的日子是什么,我的日子其实同老姨夫的厂子是分不开的,我比老姨更爱老姨夫你懂不懂? 梅花的哀伤,使我的心着实疼了一下——不只是梅花,任何女人都一样。女人的世界,女人的日子,确实没有多么宽广,她们的情感,就像一眼深井,不是打到哪儿都能出水。哪里出水,只有她们自己知道。 我说,你总得从头开始,总得。 梅花说,那天,老姨夫抱我的第二天,我疯了似的冲到宾馆,去找老姨夫。正是下定了这样的决心,我想和老姨夫好好地住上一夜,好好地,然后,我就永远离开他……可是我,我没得逞。我的不甘,都是因为我没得逞。 我说,你没得逞,也许是吕作平的造化。 梅花说,没什么用,我不想让他活在虚假里,我不向他道歉,就是不愿意他活在虚假里。我说,你不离开厂子,又不向他道歉,这不是逼他疯? 终于绕到核心问题,梅花却说了一句让我意外的话。她说,他疯不了,他要能疯,还是个男人! 十一 后来我知道,有关老姨夫和梅花那件丑闻的现场,并不是吕作平向我描述的那样。吕作平的描述是——某日,夜里十点,他从烟台出车回来,车刚开进厂门,发现梅花从楼上下来,急匆匆上了一辆出租车。厂区离县城五六里路,梅花一定是通过电话叫的出租车。吕作平于是扭转车头,跟定梅花,直跟到金海岸大酒店。梅花上了四楼,吕作平也上了四楼,梅花推开四○三房间约两分钟,吕作平也推开四○三房间。吕作平发现,梅花坐在老姨夫怀里。吕作平揪住梅花,直揪下四楼,揪到车上。回家后,关起门来,一顿暴打。 梅花的描述,与吕作平出入很大。烟台出差,十点到家,金海岸大酒店,都是一样的。不一样的是,吕作平坐在车里,根本没有上楼。十分种,梅花从宾馆出来,才被吕作平堵住。梅花上车,吕作平什么也没问,一直到上楼进家,也没问。梅花其实一直等着他问。见他洗洗涮涮上床,根本没有问的意思,梅花终于忍不住。梅花说,吕作平,你不想知道也得知道,我去见老姨夫了,我爱上了老姨夫,我们发生了不正当关系。吕作平不信,茫然地眨着疲惫的眼睛。梅花说第二遍,第三遍,吕作平还是不信。吕作平说,你怎么了梅花,你是不是被谁气疯了。梅花确实是被气疯了,梅花最强烈的愿望,是让吕作平相信,之后骂她或打她,让她平息一下没有得逞的不甘。可是吕作平的样子让她气得更加发抖,恨不能反过来打他一顿。无奈,梅花最后说,吕作平,你凭什么甘当鳖头,我不爱你我爱老姨夫你听清了吗?!吕作平眼睛里的光,终于被梅花点燃了。梅花看见它熊熊燃烧起来,烧红了他的腮帮,嘴唇,脖子,烘烤着他的胳膊和膝盖。他的胳膊和膝盖慢慢地抖动起来。他爬下床,支撑着火球一样的脑袋,来到梅花面前。可是梅花怎么也没想到,吕作平来到她的面前,不是扑向她,把她撕了,而是突然就熄了火,断了电,之后扑通一声跪到地上,头点地一顿乱磕。梅花听到有一个可怕的声音从她脚尖往上爬:梅花,我求你,这不是真的,我求你了。仿佛熄灭在吕作平身上的火燃到了梅花身上,梅花的膝盖也哆嗦起来,梅花大声喊道,吕作平,你怎么能这么鳖,我再告你一次,都是真的——我从来没爱过你,没有—— 可是,不管梅花怎么喊,吕作平没听见一样,一直跪在地上,嘴上只重复一句话,不是真的,不是真的。实在受不了,梅花冲出屋子,边冲边喊,叫你不信,明天我让全厂都知道—— 梅花不是让吕作平打跑的,是因为吕作平不打,气跑的。梅花之所以盼吕作平打她,原因是她没有得逞,她因为没有得逞而不甘。后来我知道,梅花推开老姨夫所在的四○三房间,一个女人正倚在老姨夫身边,一气之下跑出来的梅花,一个最真实最迫切的念头,就是要让吕作平、让全世界人都相信,她和老姨夫有了那事儿。 岸边的蜻蜓(12) 梅花不是叫吕作平打跑的,是因为吕作平不打,气跑的。这是两个截然相反的事实。但是与梅花同居一室的那个长夜过后,我还是相信了梅花的叙述。这并不是说,吕作平是一个不可信赖的人,不是。我是觉得,梅花的不甘更能打动我。她的不甘,她的因为不甘而想向全世界声明虚构事实的心情,更接近女人的真实。当初吕作平在一瞬之间离我而去时,我就萌生过同样的念头,想告诉村里所有人,吕作平是爱我的,我们不但还好着,我还怀了他的孩子。 在感情和名誉上,女人更容易选择感情。女人丢失了感情,也就丢失了名誉。 我相信了梅花,可是吕作平呢,他是梅花描述的那种人吗?他怎么就会变成梅花描述的那种人呢? 撇开吕作平抛弃我这件事不谈,平心而论,他给我的印象还是不错的,至少,他不是个挺不起腰杆的男人。的确,他不像老姨夫那样积极进取,但我宁愿相信,散淡更是一种力量。实际上,吕作平的家境并不好,爷爷父亲都是蚕农,八十年代改革开放,茧场承包,茧又卖不出去,很多人都跑回家种地。可是吕家人就是喜欢蚕农闲散的生活,坚决让吕作平到六十里外的步云山上承包了几亩柞林。谁都知道,柞蚕价越来越低,又连年收成不好,可是吕家人从不为此着急。在村民们为农时忙碌的时候,吕家人慢腾腾走在街上,优哉游哉,他们安静安闲的样子,仿佛天外来客。安闲也不要紧,他们还要用风筝来张扬他们的安闲。印象最深的是,每到春暖河开村民们犁地的时节,吕家人就涌到歇马河岸边,不管男女老少,每人扯一个风筝,仰面朝天久久地看着,一看就是小半天。在村里人忙得天转地也转的日子里,吕家人的做法无异于是对村里人天大的得罪,街上有人见到,老远就喊,天上是不是掉米粒啦? 第8章 吕家人回答,有啊,老鼻子啦!在村里人眼里,吕家人老少辈都是央子,公子哥的意思。村里人却很少知道,在他们忙得天转地转的日子里,是吕家人,叫日子停了下来。他们把日子安静地定在了天上,他们在那里听到了另一种声音,看到了另一种景象。我与吕作平恋爱,正是从风筝开始的。那时我在刚化开的歇马河洗衣裳,看他仰着细长的脖子,在河套边的堤坝上坐着,我也仰脖朝天上望。我的脖子是不是细长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望着望着,就觉得现实的地垄田野都不见了,现实的屯街鸡鸭都不见了,耳边响起的,是悠远的天籁般的声音;望着望着,就觉得眼前出现了美景,全是书本上读到的——奔腾不息的黄河,高耸屹立的天山。你知道多少,那上边就有多少。那时候,我第一次发现,不管你怎么忙,你的身外,都有一个美妙的世界。你要是知道你身边有那样一个世界,你就没有必要不顾性命地忙。这种感觉,我从没有告诉过吕作平,我只是天天下班上河套,不管有衣裳洗没衣裳洗,我只是让他觉得我喜欢他,喜欢看被村人们说成央子的他在那儿放风筝。后来我知道,散淡,不是修炼,是天生,欣赏吕作平的散淡,也是天生。我的欣赏遭到翁家人的反对是可想而知的。第一个出来干预的就是老姨夫。那时候,老姨夫刚刚当上厂长不到一年,有着良好的自我感觉,觉得也可以像大姨夫那样,抖一下网。听说我天天上河套,就在上班时找到我,学着大姨夫的样子,批评说,扯淡,净他妈扯淡,你能像吕家人喝西北风,把脖子饿得那么长?!我不吱声,任他怎么说决不动摇。后来,梅花把吕作平夺了去,老姨夫一下子哑了口,把吕作平叫回家,左看右看,上看下看,一句话也没说,又让他走了。我相信,老姨夫那样的人,永远看不出吕作平的好;或者,吕作平那种好,在老姨夫那样的人眼里,就是最大的不好。因为老姨夫追求的世界,听到的声音,是在地上,不是在天上。还好,老姨夫毕竟是通着外边的人,知道情感是挡不住的,发现挡不住梅花嫁吕作平,也就作罢,可是老姨夫把吕作平调到厂里,从没分过好工作。母亲说,人家表兄弟都去找你老姨求情,这个吕风筝就是不去。母亲骂他,是为了安慰我,为了让我知道家族里没有人看上吕作平,不让我后悔。我却从中看到吕作平的个性,看到他的男人气。有一回,他上山东出车,还没回来,大禹号发生了海难。家里人惦念,乱打电话,我也给他打了电话,那是我们多少年来的第一次通话,他很感动。回大连,约我,请我吃饭。我当时问他,老姨夫待你好吗?他平淡地笑笑,说,你还不知道我,好不好都无所谓。他虽表情淡淡,但我能感到,他那深扎在心底的一股力量。他怎么就丧失了那股力量呢? 十二 我几乎一夜没睡,第二天早上,刚刚打盹,一个奇怪的声音突然响起,是手机的声音。它不在床头,不在沙发上的皮包里,而是在我和梅花睡觉的床上,在我们被窝里。因为在被窝里,声音显得怪怪的,像猫叫,使我朦硏中如临大敌,一下从床上跳起。当我判定不是猫叫而是手机的叫声,梅花已将滑溜溜的尤物捧在掌心。清醒后,才感到,手机叫铃的音乐与猫叫真是差着十万八千里。那是一首深沉优美的曲子——《一剪梅》,它的歌词曾经那样地吸引过我:“真情像草原广阔,层层风雨不能阻隔,总有云开日出时候,万丈阳光照耀你我。”梅花听着音乐,看着显示屏,久久也不打开。凭直觉,我一下子就感到那是老姨夫的电话,梅花一晚上把它搂在被窝,就是等着这样一个电话。她等着这样一个电话,却不接,木木地看着,听着。 岸边的蜻蜓(13) 从我与梅花昨夜见面到现在,这还是老姨夫打来的第一个电话,也是她手机第一次响起。我敢肯定,如果不是有过一夜的倾诉,使梅花心中的潮绪抽丝一样一点点退去,此时此刻,(奇*书*网*.*整*理*提*供)她会激动得打战,会立时热泪盈眶冲老姨夫哭泣。梅花没有,她看上去很平静,好像再也不会理睬老姨夫,好像她内心的情感已经凝固、冻结。然而,我的判断是错误的,至少它经不住时间的考验。后来,见梅花不接电话,老姨夫又把电话打到我的手机上。老姨夫说,我就在门外,你们是不是起来,我进去一下。 梅花脸色立即变了,继而,眼眶里闪出水晶般的泪花。她先是爬起来,慌忙穿衣服,之后指着我,向我示意什么。她的手势有些混乱,像是制止,又像是同意,又像是不知所措。我长时间没接老姨夫的话,我的慌乱一点不亚于梅花,我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不知该让他进来还是不让。正犹豫着,门已被老姨夫敲响,老姨夫已经轻轻推开了屋门。 梅花几乎不能自制,肩膀不住地颤动。她别过身,脸冲着窗外,不看老姨夫,瘦削的侧影像拒绝,更像一种渴望。老姨夫很平静,不躲闪,一副直面现实的样子。他坐到沙发上,让我也坐下。我没有溜开的意思,因为我不愿看到事态向着我不愿意看到的方向发展。可是我刚刚坐下,梅花说话了。梅花说,春天你出去一下。我看看老姨夫,不知如何是好。老姨夫却冲梅花说,让春天留下,我有话跟你俩讲。这时,只见梅花冲动起来,她扭过脸,浮肿的眼俯视着老姨夫。她吞一口唾沫,压低嗓音道:那么你就出去,我不想见到你,不想!梅花声音很低,但能听出那声音,有些抖。 老姨夫仍然沉静地坐在那里,没动。见老姨夫没动,梅花又跟出一句,她说,好,当着春天的面,也好!当着春天的面,就问你一句话,你到底爱没爱过我?有你一句话,我什么都不要了。 我的态度,就在这一刻,发生了意外的转变。当梅花沙哑的声音擦着墙壁在宾馆的棚顶震动,我的心口钝疼了起来,仿佛梅花的疼就是我的疼。也许,在听黑桃讲到梅花喜欢闻老姨夫身上气味的时候,在听梅花讲到十几岁就爱上了老姨夫,十几年来一直受着煎熬的时候,我的态度就已经悄然地发生了转变。现在当看到梅花仍不肯放弃,想最后要个说法,我对梅花生出了由衷的同情。那一瞬间,我内心最本能的想法是马上离开房间,给梅花和老姨夫一个机会。准确地说,给梅花一个机会。可是,我没成功,老姨夫拖住了我。为了尽快表达自己的想法,控制局面,老姨夫拖我时,话就已经出口了。老姨夫说,梅花你冷静些,老姨夫并没怎么样你,是你自个儿把事儿闹大了!你把事儿闹到不可收拾,究竟想干什么?今儿个春天在这,咱说说清楚,你究竟想干什么,是逼我走,还是要钱?要是要钱,老姨夫给你。说着,老姨夫打开皮包,掏出一沓钱,拍到茶几上。 刚才还在颤抖着的肩膀突然地就不颤抖了,刚才还在闪光的水晶般的泪花突然地就无影无踪了。梅花静静地、呆呆地看着老姨夫,目光空洞而虚无。老姨夫的话,老姨夫的做法,就像一针止血药,一下子就止住了.梅花血管里奔腾的液体,使她站在那里,仿佛一具干瘪的木乃伊。 因为在不经意间改变了态度,此时此刻,我觉得老姨夫的嘴脸有些难看,是既险恶又残酷那种。上扬的胡须呈弯刀样形状,叫人仇视。不知是从老姨夫的举动,想到吕作平对我的抛弃,还是觉得梅花有些可怜,我上前猛地抓起那些钱,将它们扔向棚顶。崭新的钱雪片一样从天棚降落,我甩门扬长而去。 十三 从宾馆出来,一股莫名的火气涌满了我的全身,我的眼前一片浑然,分不清哪是天,哪是地,我不知我要去哪里,在马路边站了好久,才想起叫停一辆出租车。 谁知,回到家里,不待火气平息,我又看见了吕作平。此时的他,真的像只风筝,一只落地的风筝。他圪蹴在屋子的一角,失魂落魄的样子,看见我,眼睛亮了一下,但很快,就暗淡下去,好像已从我目光里看到了不祥。想起梅花描述过的他的可怜相,兜在心里的无名火蓦地升温,我气哼哼瞪他一眼,不再理他。母亲慌张地为我准备早饭,同时也慌张地看着我。我无心吃早饭,我在母亲的屋子里闷着,吕作平也在那里闷着。吕作平闷着,是在等我兜出底牌,就是梅花到底能否妥协,同意不再上班;我闷着,是准备跟他说出梅花爱老姨夫的真相,让吕作平彻底绝望。如果不是老姨夫的做法激怒了我,我也许会口下留情,如果不是把男人都看作一路货色,我也许不会动这么大的肝火。毕竟,梅花没爱过吕作平,他太不幸了。许久,我觉得自己没问题了,转过身,看着吕作平,我说,作平,梅花没爱过你,这是真的。吕作平没有抬头,眼睛一直瞅地。 我说,你得正视现实。 你什么意思?吕作平终于说话,嗓音沙哑。 我说,没什么意思,我就是不想看到你低三下四,那不是你。 …… 我说,我知道这不容易,但事实已经如此,你必须有所选择。 吕作平抬起头,目光被灼伤了一般探向我。他说,梅花是不爱我,但她也没爱老姨夫,这是真的。 岸边的蜻蜓(14) 我的心痛了一下,灼伤感立即跳荡过来。我说,梅花和老姨夫是没什么,但跟你说实话,梅花真的爱着老姨夫,这就是你想要的底牌。 这不可能,我不信。 我的声音越来越大,我说,吕作平,跟我掏心窝子,到底是不信,还是不愿离开? 第9章 到底是不愿离开梅花,还是不愿离开这个厂子? 吕作平先是频频摇头,摇一会儿,不摇了,又低下头。他说,离开这厂子,上哪儿赚钱? 我的心又痛了一下,灼伤感在深入,我说,这不是你,吕作平。 沙哑的声音从地腹深处钻出来,我是谁,你说我是谁? 你是吕风筝家的后人,你向来不看重钱! 听我这么说,吕作平从椅子上站起来,逼近我,脸上带着不确定的恶笑,仿佛我是袭劫他的匪徒。什么风筝,我父亲瘫在床上,我母亲得了类风湿,我是谁,我是吕家的后人,我得挣钱养家! 吕作平眼里有泪,我看到,它们躲在恶笑后边,在很深的地方孕育着,一点点丰满,落下来,但它并没感染我。我平静地说,作平,人是得为责任活,可也得为尊严活,你离开,到外边,不一定就挣不着钱,就负不起责任。 你是说让我出民工?像歇马山庄那些民工? 吕作平语气缓和下来,但低沉得让人憋得慌。他说,我干不了,不是出不起力,是他们根本挣不了几个钱。不怕你笑话,我给老姨夫开货车,光报销食宿费,一年就能多赚四五千。 靠谎报赚钱? 是。 老姨夫不知道? 他那么聪明,肯定知道。他对梅花好。 我惊愕地看着吕作平,我说,你是说你利用他对梅花的好? ……就算是吧。 你是说,你压根儿不指望梅花爱你,只要她能让你赚钱? 什么爱不爱,都什么年月了,只要有钱,外面有的是小姐。 因为惊讶,我的嘴好半天也没能闭上。 见我无话,吕作平反而话多了起来,语气也变得轻松。他说,我还是佩服老姨夫,没有他,梅花她妈早就没影了,她糖尿病这么多年,还这么好。我要是老姨夫,我父亲也不至于瘫痪,他刚发病时并不重。我更佩服老姨,她其实是翁家最高明的人,她未必不知道老姨夫不爱她,可是她不要什么爱,只要钱。为了亲人,感情算什么?尊严,没有亲人的好,尊严又是什么? 我还是无言以对,我感到,我的眼里有了泪,它们最初不是在眼里,而是在心里,它们不知被一种什么样的潮绪激起了,朝上涌,涌到喉口,涌到鼻孔,最后涌到眼窝,以致吕作平在我眼里越来越模糊,越来越扑朔迷离,一会儿变成那个堤坝上放风筝的男孩,一会儿变成跪在地上向梅花求情的癞皮狗……最后,当蓬乱着头发的脑袋在我眼前清晰起来,我终于有了话。我说,那你还提什么要求?梅花该上班上班好啦!早知这样,你压根儿就不该上大连找我,压根儿就不该!你悄悄的,不让大家知道不就结了? 吕作平蓬乱着头发的脑袋在椅子上越低越深。吕作平说,我以为梅花真的会像她发狠那样,自己出去说,要知道她不会说,我绝不会让大家都知道,绝不会去找你,我真浑啊!看到吕作平那副可怜兮兮的样子,泪水在我的眼眶里漫起大雾。?穴见插图035页?雪 十四 因为心里太乱,想偷偷离开燕荡山,不辞而别。可是,正要走,老姨风也似的从屋门口灌进来。说老姨像风,是她穿了一件修长的连衣裙,一进门,被风鼓成一个大气球,把一张瘦长的脸衬托得仿佛一枚仙人掌。老姨进门,目光直逼站在屋内的我,老姨说,走,春天,还有作平,回歇马山庄! 如果说老姨的脸像仙人掌,那么,她的声音就是那掌上钻出的刺。那刺扎向我,让我没有防备,让我以为老姨疯了。 见我迟疑,老姨的脸突然阴了,愣什么愣,叫你去你就去,车在下面等着呢。 老姨是太霸道了,凭什么,我就得跟她回歇马山庄?然而,没有人能拒绝老姨,我也一样,不是你怕她,而是她强求你的事情里,总是隐藏着刺激你欲望的东西,就像她把家族人一个个弄到燕荡山,她让你在她的强求里充满憧憬。我是说,老姨的话,大大激起了我的好奇:究竟为什么要回歇马山庄? 下楼后才知道,这一切,都是老姨夫的安排,就像头天晚上,老姨夫请客,老姨点菜一样。因为当我来到厂区大院,老姨夫早已打开前边车门等在那里。 老姨把我和黑桃塞进另一辆轿车,用吕作平换下开车的表弟,就上了老姨夫的车,在前边开路。才一天不见,黑桃已经憔悴得不成样子,脸灰灰的,没有一点儿血色。她眼帘低垂着,与我对视一瞬又立即移开。在这次家族事件中,她其实比任何人都更紧张,她一方面承受事件带来的危机,一方面又承受着难以启齿的内心煎熬。在我看来,不管老姨夫出于什么目的,回歇马山庄,对黑桃都是件好事,在心里的那个黑洞无时无刻不在朝她敞开时,乡村如果不是一缕照亮黑洞的光线,至少也是她躲避什么的地方,就像害怕暴晒的蚕农总是想念树阴。可是,黑桃上车,眼睛一直瞅着窗外,她两手紧紧攥在一起,像攥着一件什么事,一脸的阴郁。 岸边的蜻蜓(15) 回歇马山庄的路并没有多远,走三十公里国道,途经小镇,再向北拐,走五公里乡道,再向西拐,走三公里村道,就到了。在辽南乡下,有好多这样的路,不只是辽南,是全国。它们是许多人回乡的必由之路,它们由宽到窄,由平坦到不平坦,一直通到乡村。它们就像人身上的血脉,由动脉到静脉,由粗到细,一直通到末梢神经。歇马山庄是大地上的末梢神经,人身上的末梢神经通着手指、脚趾,通向一个个最微小的地方,大地上的末梢神经则通着一片片田垄、无边的野地。进城这些年,一有烦闷,就想到乡间辽阔的田野,可自从母亲搬走,我再也没有回来过。那里,深藏着我的童年和少年,也深藏着我被抛弃的青春与伤痛。 在小镇上,老姨夫遇到熟人,车停了下来。吕作平借机点燃一支烟,也下了车。这时,一路上一直没有说话的黑桃转过身,看着我。黑桃将低垂的目光探向我,是那样急促和慌乱,好像终于抓住什么时机。她松开一直攥着的手,放在我的手上,她说,春天,老姨夫昨晚回家,醉了。 他昨天喝得并不多。 老姨夫醉成烂泥,吐了一地,老姨把他好一顿骂。 听黑桃这么说,昨夜早些时候的镜头在我眼前浮现,那时他们还一唱一和的。 老姨夫后来火了,耍酒疯,把家里的水杯水碗掀了一地,还和老姨动了手。 我有些惊讶,我可是从没听说老姨夫发那么大的火。 老姨夫后来,老重复一句话。 什么话? 他说他不干了,他要上南方。 他,他怎么能说这些……看来他确实醉了。 多亏这句话才把老姨镇住……俺觉得,那不是酒话,那是老姨夫的心里话。 …… 黑桃抽回手,将两只手再次攥到一起,很忧愁的样子。她说,春天,你说,老姨夫要真走了,咱们家可怎么办? 我不禁想起大姨夫曾经向梅花表示过的担心,燕荡山的补丁里,有翁家一大家子人,可不是小事。大姨夫劝梅花去阻挡老姨夫变坏,本是为了使这块补丁更加牢固,可他哪里知道,正是梅花的加入,才使这块补丁风雨飘摇。 尽管也和黑桃一样紧张,我还是把手伸过去,握住黑桃的手,我说不会的二姐,老姨夫不过是耍耍酒疯,不会的。 这时,吕作平打开车门,车再次启动。 歇马山庄的山野一片葱绿,刚刚抽穗的苞米,在微风的吹拂下晃动着脑袋,一副洋洋得意的表情。庄稼在夏季里当然是得意的,它们有人的侍弄,有大自然的滋润,静静地吸收着来自地下的水分和养分,可以全然不顾身外的一切。它们不顾身外的一切,比如黑桃的心情,我的心情。实际上,因为两天来了解了太多的事情,我已经说不清自己到底是什么心情。 我对黑桃的安慰并没有错,老姨夫下车时,比庄稼还得意,一早在宾馆房间时的险恶嘴脸丝毫不见,也看不出夜里醉过酒。他把车停在屯街人口密集的地方,老远地,就和村人打招呼,跑上前去和村人握手。从不穿西装的老姨夫今天穿了一身西装,脖子上系一条艳红的领带,走起路来,领带在胸前一荡一荡。有老姨夫的兴致,老姨更是得意得不行,吵吵哗哗,高音大嗓,生怕别人不知道她回来似的。歇伏季节,老人和女人都在街上。老姨夫一边与大家说着话,一边打开车后备箱的盖,也让吕作平打开他那辆车。老姨夫装了满满两车饮料。我、黑桃、吕作平,自然都成了这饮料的搬运工,在我们按老姨夫的旨意,往有老人的人家搬运的过程中,村人们对老姨老姨夫的夸奖,蚊蝇一样满街飞舞。这正是老姨夫想要的,可是,我想,他拉我们回歇马山庄,难道仅仅为了这个?或者,他真的动了离开的念头,回来告别? 不是,当然不是。搬完饮料,老姨夫凑到吕作平跟前。这是两天来我第一次看到他俩走近。老姨夫说,作平,走,去你家看看你爸。吕作平眉头皱了一下,但很快就放松了,转身上车。一直悬在心里的疑问一下子落了地——看吕作平父亲,这才是老姨夫此行的目的。我、黑桃,我们不过是灯泡,就像昨晚我和二姐夫当灯泡陪老姨吃饭一样。老姨夫安抚了老姨,安抚了梅花,还要安抚吕作平。老姨夫此行的目的,不过是为了安抚吕作平。对老姨夫的多此一举,我不禁有些同情了,他哪里知道,即使他真的弄了梅花,吕作平也不会把他怎么样。 第10章 吕作平父亲已瘦得皮包骨头,瞳孔掉进井一样的眼眶里,长时间地瞪着我们。他认识他的儿子,认识黑桃,认识我,也认识老姨,惟独不认识老姨夫。任老姨怎么介绍,一门儿扯着嗓子问,谁?谁?你是谁?直到说出老鲁家铁蛋,他才惊呼一声,啊,铁蛋,你是铁蛋啊,你不是发了财吗?你怎么能来看我? 发了财的铁蛋在老人终于认出他是谁时,从西服兜里抽出一沓钱,递给老姨,向老姨使了个眼色,之后,转身离去。又是钱!我愣在那里,我看到老人眼睛里流露出垂涎的目光,那目光一点点从炕头伸出来,伸到那沓钱上,之后慢慢移到吕作平脸上,与吕作平脸上说不出是惊喜还是惊讶的表情连接……我立即转出屋子。 从吕家大院出来,我恨不能脚下有道裂缝,把我吞进去。 岸边的蜻蜓(16) 在街门口,老姨夫把我喊进车里。老姨夫说,春天,你上来!我不想上,我不想挨近他,他一早向梅花拍钱时,就把我得罪了。但是,我还是上了车,因为大街上有很多人,我不想跟他们打招呼。我刚上车,老姨夫就把车飞快地开出了屯街。我不知道老姨夫要去哪里,干什么,但车的速度,让我想起梅花描述的那个夜晚。那个夜晚,就是在这样的速度之后,老姨夫拥抱了梅花。 车上的老姨夫与刚进村时判若两人,与进吕作平家之前判若两人,他不但没有了衣锦还乡的光彩,还呼哧呼哧直喘,喉节在不住地滑动,好像是那沓钱,把他身体里某个部位揭开了,如同揭开了一个蒸锅,他的整个身体都被气体鼓胀着。在歇马河边,老姨夫把车停下来。老姨夫停车,却不下车,只用眼睛看着窗外,静静地坐在那里。 透过玻璃窗,可以看到,这里早已不是过去,河水少而又少,不是流淌,而是淤积,河床里到处都是沙冈、泥滩,河岸上的树已被砍光,只剩下稀稀的艾蒿。这里,正是当年吕家人放风筝的地方,它留下了我青春里最美妙的时光。 老姨夫点燃一支烟,拼命吸着,两眼直直盯着河的远处。他就那么看着,看着,长时间不语。又不知过去多久,他转过来。当他转过来,喉节不再滑动了,好像,他鼓胀在身体里的气体在碕望中不知不觉消散了。他说,春天,老姨夫没有做错什么。 我没有收回目光,依然向长满艾蒿的河岸看着。我说,我知道。 停顿了一会儿,老姨夫又说,你知道了就好,家里人把你老姨夫看成什么?畜生。 我没有接话,因为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见我不语,老姨夫转移了话题,说,不知怎么搞的,这些年,一烦了,就他妈的想回歇马山庄。 我想,人都这样,有了成就感,就想回老家。 老姨夫说,当年要是不出来,一直在乡下,种房前屋后一亩三分地,多好。 我想,人都是出来后才这么想。 老姨夫说,你不知道,老姨夫打小就喜欢泥土。 我想,那你为什么出去掌鞋? 老姨夫朝窗外吐了一口痰,说,要不是你姥爷一直看不上我,觉得你老姨嫁给一个没根没底的我丢了翁家人,我不会出来。我出来掌鞋,办工厂,就是为了女人,为了让女人的家族看得起我……可是,我哪里想到,害就害在女人身上,害就害在家族身上……我这辈子都和女人、家族搅不清,我他妈的这是命! 老姨夫的话,让我想起这些年来他为翁家人创造的一切,可是,因为提到女人,我忍不住说出了我一直要说的话。我说,你能说你没爱过梅花? 听我这么说,老姨夫一下子闷住了,仿佛一个刚刚找到出口的人突然遇到拦路虎。他朝窗外吐一口痰,手用力揉着下巴,许久,说,是,是我不好,我那天不知怎么了,很冲动,我一直后悔,我……都是她…… 我说,你其实是爱着梅花的。 老姨夫没再说话,长长吁了口气,把手从下巴上拿下来,紧紧握住方向盘,想握碎什么的样子。不知过去多长时间,大约有两分钟,老姨夫清了清嗓子,又开始说话。他说,感情,哼,我他妈的最害怕谈感情,你还记得在大连见过那个做食品生意的李田吗?我对她有过感情,可是她骗了我二十万就再也没影了。梅花对我好,我心里有数,她跟了我这么些年,一心一意,她又是我外甥女儿,当然有感情!有感情就有,谁也没不让,我待她好,就行了,她非得逼我……逼我不成,就和吕作平合伙谋害我……不就是为了几个钱吗?吕作平骗我也就够了,吕作平找我签字报白条,也就够了,梅花还要和他合伙! 老姨夫的话让我震惊,他居然这么清楚。最让我震惊的,是他认为梅花骗他。 老姨夫说,我这人最大的毛病,就是心软,见不得别人向我伸手,咱们家里,你出去了不算,你说哪一个不是在向我伸手?!哪一个不是? 我眼睛看定了河对岸的稻田,难过像微风中的稻浪,在我的心里滚动。老姨夫居然这么看家里人!他这么看老姨,看大姨三姨四姨,看我的父母,都可以,惟独不能这么看梅花,梅花是真心的。 梅花不是那种人。我替梅花辩解。 老姨夫的声音突然大起来,有点像吼,他说,一样!在我眼里,都一样! 老姨夫的嘴唇哆嗦着,鬈发在头上微微颤抖,跟谁打架似的。他说,实话跟你说了吧,我确实爱梅花,我爱她爱到了骨髓! 老姨夫声音急切,响亮,无遮无拦的,就像泄了闸的洪水。他说,再早,她没说出来,我不知道我爱她,后来我知道了,可是又能怎么样?又能怎么样呢?她是好,她不像你老姨,也不像我在外面遇到的所有女人,她在你身前身后转,就像这野地里的风在你身前身后转,她身上永远有一股泥土味,在外面受骗上当拼累了,一想到她就贴心贴肺的好受,和她在一起,就像回到歇马山庄,她都快成我办厂惟一的动力了,惟一……可是她,她却这样对我…… 难过再也不是稻浪,而是稻浪上方飞舞的蜻蜓,它们在我的心里扑腾着,挣扎着,使我的胸口迅速膨胀。我把目光从老姨夫握方向盘的手上移开,终于忍不住,推开车门,跳下去。 岸边的蜻蜓(17) 一丝闷热的风从河岸袭来,直扑我的脸、脖子,它们汇合了我胸口的热流,在我的喉口冲撞,它们冲着冲着,一下子就冲出我的喉口、眼角。我想起刚进村时老姨夫的得意,想起每一次进城请我们吃饭时老姨夫的潇洒,我想起梅花夜里幽怨的目光,吕作平一早悸动的眼神,还有黑桃惊恐的表情。还有,还有大姨夫怕撕掉补丁的别有用心……泪水涌出眼角,一瞬间,就变成了雾,类似一早看到吕作平深深低着头时的情景。我用力瞪着眼睛,企图透过迷雾,望到河岸远方的上空。河岸远方的上空,曾经飘动过无数只风筝,它们在蔚蓝的背景下被一根线牵着,一蹿一蹿,扑朔迷离……可是,现在,我的眼前没有风筝,只有蜻蜓,它们仿佛是那些断了线的风筝,它们扑闪着翅膀,在长满艾蒿的河岸上,狂飞乱舞。 一树槐香 一树槐香(1) 一 黄昏时分,小馆里没有客人,只有二妹子和苍蝇。这个时候的二妹子,往往是手握苍蝇拍儿,坐在那儿静静地看着苍蝇在她眼前飞舞。它们喜欢沾有油腥味的桌面,然而并不在那里长久停留,它们喜欢桌面的惟一标志是不时地飞走,再不时地返回,就像外出干活的民工不时地出走又不时地返回。它们飞走时,是孤独的,有的,向上,飞向了玻璃,飞向了天棚,飞向了天棚上的灯罩;有的,则平飞,从一张桌子飞向另一张桌子,落到另一张桌子的酱油瓶上。只有这时,只有眼见着苍蝇落到酱油瓶上,二妹子才舞一下手中的拍子,也仅仅是舞一下而已。更多的时候,二妹子都只是静静地看。看它们从哪里起飞,又在哪里落下。看它们翅膀的颜色是如何的不同,腿脚又如何的灵活麻利。当然看着看着,总能看到这样的情景,一只苍蝇在半空飞舞时,还是独自,可是当返回圆桌桌面,会突然变成一对。它们变成一对,往往是一只扎在另一只的背上,长时间地舞动着翅膀和腿,发出嗡嗡的声音。仿佛常在她耳边回响的拖拉机的声音。每当这时,二妹子会突然站起,离开凳子,握苍蝇拍的手闪电般地舞了起来,随之,屋子里回荡起比风短促的嗖嗖的声音。 二妹子的苍蝇拍在空中一阵狂轰乱舞时,不是对着某一只苍蝇,而是毫无目标,东一下西一下,使那些刚才还悠闲自得的家伙,不得不顺着小馆珠子门帘的缝隙仓皇逃窜。 这是每天晚上都要重复的局面,二妹子先是静静地看苍蝇飞舞,之后把目光盯到一对苍蝇上,之后在听到一对苍蝇在耳边拖拉机一样嗡叫时,神经病发作般毫不留情地追赶苍蝇,之后,不无沮丧地关门上锁,转到后厨,喊正在玩棋子的外甥睡觉,最后,对着被自己追赶得无处逃窜、从餐厅逃进睡屋里的一只苍蝇发呆。 在二妹子看来,她就是这只被追赶得无处逃窜的苍蝇。只不过追赶她的不是人,而是隐在身后看不见摸不着的命运。只不过那命运的蝇拍在风中划过时,留下的声音并不短促,而是天塌地陷般的一声巨响。当街上有人喊“他嫂子不好啦,他哥翻车被车轧死啦——”她的耳鼓一下子就炸开了,随之,是长时间的、无休无止的耳鸣。 第11章 如果只是耳鸣,也许还好办,难办的是,埋了丈夫之后,她的耳朵里回响的全是拖拉机的声音。她的丈夫开拖拉机,常年在老黑山的石矿拉矿石。那声音突突突的,似近又远,似远又近。那声音每在耳边响起,都如一把钩子钩住她的魂,使她动不动就一个人跑到了大街,在那里痴呆呆地朝远处张望。奇怪的是,在屋子里,她明明听到有一辆拖拉机正从远处开过来,可是出了大街,那声音又朝远处去了,越去越远。望不到拖拉机,失魂落魄回转身子,往院子走,身后的屋子一瞬间就长出荒草,使她再也不愿迈近一步。 从海边的婆家回到歇马山庄,只不过是一个失了魂的乡村女人毫无目的的游走,她的世界就两个地方,一个是婆家,一个是娘家。一个在眼前,一个在身后。三年前,她坐着130从歇马山庄嫁到海边,那歇马山庄的家就永远成了她的身后。虽然身后的娘家父母早就不在了,只有哥哥嫂子。可是当眼前的屋子长满荒草,她只有转身,返回身后。对一个乡村女人来说,生活永远都是这样的,院子是大街的后方,屋子是院子的后方,娘家是婆家的后方。然而,二妹子即使做一百次梦,也不会梦到这样的结果:这个在她生活中早就变成后方的地方,会在三年之后的某一个时辰,再次成为她的眼前。她的哥哥在听了她一席诉说之后,一分钟都没停,就说,“那就回来吧,在三岔路口开个小馆,保证天天都能看到拖拉机。” 她的哥哥是歇马山庄村长,他当村长三年来,村上许多吃吃喝喝的钱都花在了镇边的小馆,要是自家有个小馆,实在是再方便不过。 于是,一对被拍死一只,只剩下另一只的苍蝇,在另一个日光分外温暖的正午,拎着一包衣服回来了,回到这个离歇马山庄只有二里路的三岔路口。 在早,在海边的家里,也是忙碌,鸡呀鸭呀猪呀,还有地里的庄稼,可是在早的忙碌全是自己在忙,和外人没有关系。和外人没有关系,你怎么忙都觉得是自在的、踏实的。现在不同了,现在一打开门,你就觉得用不多久肯定会有人来,你要买菜、买肉、买鱼,你要在锅底蓄着炭火,不时地吹一吹,你要打扮得利索一些,头发梳得光一些。关键是,你时时刻刻都要动脑筋算计,赚了几块钱,又赚了几块钱,二妹子最不愿意过算计的日子,算计使她感到紧张,不自在。当然,恰是这紧张和不自在,让二妹子暂时忘掉了拖拉机,忘掉了丈夫。实际上,小馆开业后有很长一段时间,二妹子都不再留心三岔路口的拖拉机了。可是,有一天的紧张做比较,当夜晚来临,小馆突然寂静下来,身心自在下来,她会像一辆翻在悬崖里的汽车,轱辘不可遏制地在半空旋转,让她有种被悬空的眩晕。 二妹子的身体像车轱辘一样空转的时候,往往自觉不自觉就看到了一张面孔,那面孔在最初的夜晚,并不清晰,仿佛丈夫死后响在耳边的拖拉机,你不看时,觉得他就在眼前,可你一旦细看,又什么都看不见。然而这个夜晚,在我们故事开始的这个夜晚,他的面孔不知怎么就变得清晰起来,血肉模糊得清晰,鼻梁骨深深地塌进去,两腮气球样肿起来,嘴唇上淤着厚厚的血块。那血肉模糊的面孔,就像夜的使者,天一黑,就飘进小馆,跟在苍蝇后边,到处乱飞。当她疯了一样追散苍蝇,躲回自己睡屋,他居然随那飞进来的苍蝇一道,跟了进来。 一树槐香(2) 于是,像掉进悬崖又栽进了水里,二妹子的脸和枕头,包括她的身体,一瞬间就在湿漉漉的水里漂了起来,使她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使她误把自己的哭声当成了白天柏油路上拖拉机的声音。突突突的。 二 后半夜,她一点点平静了下来,仿佛沉到最底,再也无处可沉了,仿佛一条鱼游到江边,再不回头便无路可走了,她游回来,静静地看着天棚,直到天亮。 然而,谁都难以想像,当这样的夜晚宣告结束,当远处地平线上的日光爬过大地,射进小馆的窗玻璃,另一个二妹子居然如初升的太阳一样,湿漉漉地升起在小馆里。 说湿漉漉,是说她一早起来就洗了头,她从不早上洗头,她换上了一件暗蓝色对襟小褂,这是一件新衣裳,一看就知道一次也没有穿过,布纹上的棉丝像刚抽出的麦叶一样毛茸茸的。她在哭肿的眼泡上搽了粉,并在脸腮上搽了一层遮盖霜,尤其她换了一条豆绿色的围裙,它实心实意卡在她的腰间,现出她挺拔的腰身,使她看上去如同一棵堤坝上的新柳。 二妹子从小馆里升起来,这是一个令人喜悦的时刻,当然喜悦的,也只是那个给她打工的外甥,也只是她的哥哥,外人根本不知道。那个外甥其实是她嫂子的外甥,在穷山沟里上不起学,才十六岁就出来找活儿,来到小馆后一直就像只怕猫的耗子,小眼睛滴溜溜地躲着她。而她的村长哥哥,对她苦抽抽的一张脸早就有想法了,买卖不能这么做,和气生财。而这个早上,她一直是笑着的,她笑着叫醒外甥,让他生火烧水,打扫门前的草屑和塑料袋儿,然后,笑着迎来哥哥。她的哥哥每天早上都过来,一个监工的工头一样,这里看看,那里看看;然后,端着瓷钵站到柏油路旁,笑盈盈在那等待卖豆腐的马车和卖猪肉的手扶拖拉机。 在这个湿漉漉的早上,二妹子从小馆里升起来,但并没有像以往那样等待在小馆里。她买了该买的青菜、豆腐、肉,封了生好的火,装了暖壶里的水,揭了围裙,到后厨里跟外甥说了句什么,就顺着辟在门口的土道,向西走去。 向西走去,这对二妹子,无论如何意义都是重大的,这条土道通着的西边,是歇马山庄,是她娘家的村子,那里住着她的婚前女友,住着她的嫂子。虽然与小馆只有两里地之遥,虽然站在小馆门口,朝西一望,落雀一样的房屋、草垛就尽收眼底了,可是二妹子自从住进小馆,还一次也没有回去过。那天哥哥把她从海边接回来,直接把她送到小馆,仿佛她与村庄毫无关系。 哥哥的做法,无疑有些霸道了,是对村庄的霸道,也是对嫂子的霸道,同时,更是对二妹子的霸道。依二妹子的想法,她一个结了婚的姑娘又从外面回来,说什么也要到村子里报个到,即使不跟大多数人报到,至少该跟于水荣报个到。于水荣是她婚前的朋友,每一次回来,她都要去看看她。即使没有工夫跟外人报到,跟嫂子报个到实在是常理常情,没有嫂子的支持,哥哥再有本事,接她回来,也是办不到的。 二妹子穿着新崭崭的衣服从东边走来,一下子就吸引了村里人的目光,尤其是女人们的目光。她们纷纷从院子里探出头,葵花向阳似的,随二妹子的款款走来转动着脑袋。村里人盼二妹子盼得已经没有耐心了,有好几次,几个女人找到于水荣,说,“咱去看看吧,毕竟人家死了男人。”这毕竟里边,有着另外一层含义,是说她哥霸道,咱不能跟她哥一样。当然,她们指的霸道里边,也不是指她的哥哥没把二妹子先送回家这件事,而是指占公家的地开饭馆儿,这件事是有民愤的。因为情绪比较复杂,于水荣当时就否定了,“人家是住在小馆里又不是住在家里,万一以为咱是去下馆子呢?” 女人盼着看一眼二妹子,主要是想亲眼看看死了男人的二妹子到底是什么样子。二妹子和男人的故事,在村子女人那里,差不多被嚼烂了,嚼到后来都有些变味了。二妹子和男人的故事,根本算不上什么故事,只不过是男人对她太好了,好到了不被乡下人们理解的地步。比如为了娇贵老婆,他不惜放下男人的架子,又喂猪又蹲灶坑烧火,还亲手洗衣裳;为了娇贵老婆,他放弃祖祖辈辈渔民出海的大事,买个拖拉机在附近的老黑山拉矿石。当然男人对她更重要的好还不是这些,而是不大能说出口的类似身体里边的好。这世界就是这样,越是说不出口的事越是传得快。当然还是二妹子自己先出来说的,说她男人和她结婚都三年了,从没改过一个习惯,只要从大街回来,不管她在哪儿,第一件事肯定是凑到她跟前,猴子一样把手伸到她的胸脯里,要是正赶上在灶坑做饭,他一定让她解开裤带,让他的手在她的下身里呆一会儿。二妹子说,每一回他把手放到她的下身,她都感到子宫在动,那种五月槐树被摇晃起来的动,随着自下而上的动,她觉得槐花一样的香气就水似的流遍了她的全身。 这句话二妹子当于水荣说出来,于水荣一下子就哭了,“天底下的好男人怎么就叫你摊上了,俺那死鬼,一年一年不回来,到了年底,又跟人到火车站扛粮包去了,俺等于守活寡。” 这句话被一个传一个地传出来,女人们眼前突然就涌出一团迷雾,使她们看对方的眼神变得恍惚。子宫,哪一个女人没有子宫,可是她们从来没有闻到过槐花的香气。她们的男人一年一年不在家,她们的男人即使在家,也从来没有大白天的就把手伸到她们那地方。然而沉默一会儿,突然就有人吁出一口气,之后,狠狠地骂道:“贱!” 一树槐香(3) 一个在二妹子看来无比幸福的故事,被女人们口口相传讲着时,无疑就有了故事的宿命,歇马山庄的女人们没一个不认为这是犯贱!女人那地方要多脏有多脏,她的男人怎么就那么恶心?再说啦,两口子好到这地步,不是有点犯贱?! 第12章 二妹子的命运让她们不幸言中,这使二妹子的故事很长一段时间无人再讲,好像是她们伤害了二妹子,好像是她们在背地里制造了车祸。她的哥哥占公家的地开小馆,她们本是一肚子意见的,可是当听说二妹子回来了,脸成天不开晴,她们惟一的念头就是到小馆里看一看,安慰安慰她。当然,在这种想法里边,不能不说还夹杂一点别的东西,好奇。 现在,二妹子居然自己回来了,脸上还挂着笑。女人们一个个从院子里走出来,也和二妹子一样挂着笑。不过她们在端详二妹子时,鼻子下意识地一阵阵吸气,因为她们没有忘记二妹子身体里曾经装过槐花的香气。香气自然是吸不到,她们反倒吸到了一股油烟味。二妹子虽然换了一身新衣裳,但还是沾了小馆里的油烟味,这让女人们感到某种可怜和心疼。你想想,她曾经被男人宠到那种程度,如今一个人在油烟里熏烤,不是太可怜! 可怜最能拉近人与人之间的距离,有香气的女人与没有香气的女人之间的距离。二妹子几乎是被大家簇拥着送到嫂子面前的。 二妹子瘦了,确实瘦得让人可怜,下颏尖得恍如一只瓢把,眼窝边尽管抹了一层粉,但因为陷了下去,还是能够看到那一圈乌青,尤其她笑时,脸腮上有两道弯弓一样的褶子,就和嫂子镜子里见到的自己脸上的褶子一样。在见到二妹子最初的一瞬,嫂子心里头真是有一种说不出的疼,那疼是疼二妹子,又是疼自个儿。她和二妹子之间从来都没有过这种联系,因为她们俩的命实在是太不一样了,一个被男人宠的脏地方都能冒香气,一个,被男人烦得连脸都很少正眼看一下。不正眼看不要紧,哪样伺候不好还要挨骂。一个,从来不用操心,男人死了,又有哥哥宠她,给她开小馆,而另一个,眼看着自己的男人把钱拿给小姑子开小馆,帮着跑前跑后,买锅碗瓢盆收拾卫生,结果小馆落成,坚决不让她靠前。现在,两个命运不一样的女人在嫂子眼里有些一样了,脸上都有了弯弓一样的褶子。这让嫂子眼圈有些放红,她不但眼圈放红,还伸手拉过二妹子的手,说:“都是你哥太霸道了,他不让俺去。” 二妹子说:“俺早就想回来,可是俺心情老是……老是不好。” 二妹子回来看嫂子,不想提到心情,只想说说感谢的话。她不想说心情,不是怕自己伤心,她经历了夜里的沉底,不会再沉了,正因为她感觉到自己不会再沉了,才要回来看看嫂子。她不想提到心情,是一说心情就要说起自个儿男人,而嫂子最不爱听的,就是她跟男人之间如何如何好。有一回她回娘家,话赶话说到她脚上的鞋,嫂子问:“你那鞋边怎么跟城里人似的,白净净。”二妹子说,“还不是他给俺擦的。”结果,话音刚落,嫂子立即转身。那一上午,嫂子没跟她说一句话。可是,二妹子不知道,现在的她和过去的她是不一样的,现在的她男人死了,死了男人就等于塌了天,她的天都塌了她有什么不能说的,她连天都塌了,说什么都只能让人可怜让人心疼。她甚至应该趴在嫂子肩头大哭一场。 那个上午,尽管二妹子没有趴在嫂子肩头大哭一场,但是她们说了很多体己的话,这是她们姑嫂八年来从没有过的。八年前,嫂子也是一个娇气的女子,在歇马山庄小学当代课老师,可是因为她的爹妈在一件衣裳上偏向她,骂了她的姐姐,她的姐姐服毒自杀,她的名声从此就坏了,都说她要尖儿。嫂子是要强的,为了改变自己要尖儿的名声,她不惜从一个富有的人家嫁到儿女一大帮、炕上还有一个瘫婆婆的刘家。这些年来,一边教学,一边屎呀尿呀地伺候婆婆,因为伺候婆婆她经常晚来早走,最后连学都教不成了。她虽人被学校打发回家,她的名声却真的好了。她的名声好了,可是随之,她的手骨节粗大肿胀起来,她的嗓音粗糙沙哑起来,她的身材鸭子一样走起路来达达的,使男人除了在黑灯瞎火的时候偶尔搬弄一下,白天根本看都不愿看。三年前,二妹子在家时娇气得不得了,家里的活儿一样也担不起来,下田、做饭、喂猪,全在嫂子身上,给母亲洗点脏衣服也要戴胶皮手套,手脚养得又白又细不说,成天就讲穿衣打扮。谁都以为,她也会和她嫂子一样,只要结了婚,就会变成一个老妈子,就身上的哪儿哪儿都得粗糙起来。可是哪里知道,人家居然遇到了一个打心眼稀罕她的男人,那男人不但没让她把皮肤变粗,还把她的心都养细了,细到能体会自己是一棵槐树。可是命运这东西就是有着这样奇妙的力量,它把两个从一开始就不一样的女人弄到了一样,弄到了现在这样。一个,虽有男人,却从来不看她一眼,从来不知道一棵槐树被摇晃是什么滋味;一个,虽被摇晃过,摇出了一身的香气,可是,那香气只能靠回想。 让命运之手弄得一样不幸的两个女人,在这个上午,居然说着说着,说到一个相当深的地方,说到了二妹子的身体里。这是嫂子一直想问却一直没有勇气问的问题。她过去没有勇气,主要是不想承认自己命不好,现在,有二妹子做伴,她已经不怕承认了,因为她的命和二妹子比,还算好的。二妹子一再说:“嫂子,俺夜里想一想,打心眼羡慕你,有一个完整的家,一个女人有个完整的家,是最大的福分,别的都是白扯。” 一树槐香(4) 二妹子真心地羡慕嫂子,这太难得了,她从来都没有羡慕过嫂子。她们的谈话,如同在嫂子脚前垫了一块结实的石头,让她尽可以大胆往前走。有二妹子的羡慕在那儿引路,嫂子知道,她不管怎么走,在她们的言语中,她的生活都是结实的,不像以往,满怀好意把二妹子迎回来,话儿说着说着不知不觉就翻到虚空里去,就觉得自个儿简直是个倒霉蛋儿。 嫂子说:“二妹,你说他姑夫活着那会儿,大白天就把手放到你那地方,是真的?” 二妹子愣了一下,随后难为情地笑笑,见嫂子眼光里蓄满了特别的渴望,就抿了一下嘴,说:“是,他就爱那样。” 嫂子说:“他那样你觉得好受?”嫂子的目光依然是特别的渴望。 二妹子说:“当然好受,和做那样事一样好受,俺觉得子宫都在动。” 嫂子说:“你做那样事觉得好受?” 二妹子不假思索:“当然好受,你难道不?”二妹子没想到自己会反问,这让她立即有些紧张。不过,没一会儿,二妹子就看到了嫂子干巴巴的眼睛里,有了羡慕的神情,是在她面前从没流露过的羡慕的神情。不但如此,她还满怀真诚地说:“俺真羡慕你,俺一辈子也没有尝到女人的滋味,你那死鬼哥哥就像推土机,不上身拉倒,一上身就突突突的,从不管俺死活。” 三 新的日子就这样开始了,二妹子再也不去想男人了,再也不去想自己的命有多么不好了,她尝过做女人的滋味,又是那样好受的滋味,她实在没有什么不知足的! 这是以心换心的结果,也是以不幸换不幸的结果。后来几个晚上,二妹子还和嫂子一起,串了于水荣家、宁木匠家,她们串门的惟一话题还是有关身体,当然都是嫂子挑起的话头,已经快六十岁的宁木匠家的,听了二妹子的讲述,居然眼泪汪汪抓住二妹子的手,说:“俺家那死鬼从来就没摸过俺。” 在经历了风门一次又一次响动之后,小馆门前通向歇马山庄的道不再是道,而是风口,二妹子只要看到它,都能感到温乎乎的风正贴着地面向小馆吹来。女人们只要上镇赶集,都要跟二妹子打声招呼,目光贴心贴肺的亲切。 当然,二妹子不会知道,在她感受着从歇马山庄吹来的暖风的时候,这三岔路口的小馆带给村里女人,是什么样的感受。太阳出来了,是从小馆里升出来的,月亮出来了,也是从小馆里升出来的,因为从歇马山庄的角度看,小馆在她们的东边,和太阳月亮同出一处。而在过去,她们是根本不往东看的,即使看,也不觉得小馆跟她们有什么关系。现在,小馆跟她们有了关系,是那种扯筋连骨的关系,比如一看到小馆,就想到二妹子,一想到二妹子,就想到她的不幸,一想到她的不幸,自然就想到自个儿的不幸。有这不幸连着,小馆自然就像太阳和月亮一样,明晃晃地照耀着她们。太阳和月亮照耀她们,冷与暖你自己体会。于水荣有一天来到小馆,不无感激地跟二妹子说:“真奇怪,俺一望到小馆,就不觉得屈,在早,俺就觉得屈。” 在三岔路口,突突突的拖拉机声不绝于耳,可是二妹子再也不一趟趟往外跑了,不但不跑,且听了像没听到一样,毫无反应。因为有一村子的爱惜,二妹子真正告别了她那缠绵的过去,她那因缠绵而悲苦的过去,二妹子最可喜的变化,是对小馆有了经营意识。一粒种子一旦落入土地,生长是它不能抗拒的选择。二妹子把自己打扮成一个赶集的女人,到镇边的小馆挨家取经,她的主动是过去无法想像的。二妹子取回的最重要的经,是在一个小锅里又炖菜又烀饼子,菜炖在锅底,饼子贴在锅边,叫“一锅出”。这个经里最精髓的地方,是贴在锅边的饼子有一角是浸在菜里的,沾了鲜味和油香。这个经里另一个精髓的地方,是量大,价格又便宜,适合这一带饭量出奇大的卡车司机。 这个经取到之后,二妹子也像镇边小馆那样,用块木板写到外面。 第13章 一锅出,价格5元。看到二妹子有了积极的态度,有一天,他的哥哥领来一帮客人,是村干部和镇上的干部。这使二妹子多少有些发慌,急得一身热汗,胸前和后背湿了一片。关键是她把鱼炖煳了,弄出一屋烟火味。 在二妹子心里,比她大五岁的哥哥有着这样的位置,他的眼神是父亲的,不管她做出什么出格的事,他都容忍,默许。五岁那年,二妹子为了给自己缝毽子,把哥哥心爱的狗皮帽子铰了,结果,愤怒的不是哥哥,而是母亲。母亲疯了一样拿着笤帚到处撵。父亲一直偏向女孩,为了不让母亲得逞,瞅母亲不注意时,把她藏到萝卜窖子里,让她在菜窖里呆了两天。在这两天里,哥哥小猫一样躲过母亲的目光,给她送饭。他的笑是母亲的,虽然极少见到,见到也是仅仅从牙缝里流出那么一丁点,火星星一样,可他不笑便罢,一笑,就让你觉得光芒四射,就像百合花的花期,因为它过于短暂、仓促,反而让你久久不忘。当两天过后哥哥牵着她的手从菜窖走出,气得半死的母亲突然咧嘴笑了,那笑,让二妹子每每想起,都像大冷天见了火一样浑身发暖。当然,在二妹子那里,哥哥对她的疼爱超过了父亲也超过了母亲,是父亲母亲谁都不能替代的。在她趴在菜窖子的两天里,她吃每一顿饭,哥哥都在边上吞口水,他的肚子都哗哗响,她问:“哥,这是什么声音?”他说:“不知道,是地下水吧。”出来之后,她才知道,哥哥是故意把自己那份饭端到外面吃才得以蒙混过关的。 一树槐香(5) 因为有地下水在悄悄渗透,在母亲瘫痪之后那些年月,二妹子做好了饭,第一碗总是先盛给哥哥。如今,又有机会给哥哥做饭了,二妹子竟然慌乱得弄出一屋烟火味。 不过,她的哥哥一直平静地坐在那里,偶尔闪出一丝笑,似乎在暗示二妹子没关系。她的哥哥对嫂子从来不会这样,如果做煳饭的是她的嫂子,他会立即瞪眼,然后摔掉筷子,破门而去。这是标准的北方乡下男人的风格,老婆不过是挖进筐里的菜,谁进了他的筐,谁就得罪了他。 不过,二妹子的哥哥,在第一次往小馆领人这天的笑,确实跟以往是不一样的,因为,他看到了他的想法在一步步实现:公款在自家小馆消费。这是他开小馆初衷中最要害的部分。 临走,他签了一张单据之后,跟二妹子说:“好好弄,俺常来。” 接下来的日子,二妹子开始制定菜谱,这是镇边那些小馆都有的,也是开业之后哥哥一再向她提醒过的。熘豆腐、木耳炒肉、“一锅出”、猪肚炒白菜、炸黄花、酱焖鱿鱼,在她再也不觉得自己有多么不幸的日子里,在她仿佛又回到为姑娘的从前的日子里,那菜谱里写进的每一种菜的料,都恍如槐花一样挂在了她的眼前,让她闻出一缕缕从小馆外面,从更辽远的世界飘过来的香气,而不再是身体里的香气。 实际上,在二妹子一心一意琢磨生意上的事情的时候,她早已经忘记了身体为何物。就像她对拖拉机的声音已经毫无反应一样。尽管偶尔的,有村里的女人们赶集时招呼她一嗓子,或嫂子没事到小馆门口站一站,热腾腾的眼神让她还能想起曾经谈起过的话题,但也仅仅是想起而已。关于身体里的体会,早就飞离了她的身体。 实际上,季节也早已飞离了五月,就像一只手早已飞离了二妹子身体一样,三岔路口的槐花被入夏的雨水打落,碎成一地花瓣,苍蝇翅膀似的陷在泥土里。在这个以槐花的碎落开始的夏天里,二妹子之所以能够闻到槐香?熏是因为她看到那落入泥土的花瓣正在一阵阵雨水的浇淋中腐烂、消失,变成了无数只苍蝇。它们在小馆的门口升飞,滑落,撞来撞去,越是到了黄昏时分,越是要在热烘烘的窗外欢聚一堂。 小馆东边,有一条从歇马镇伸过来,直通到岫岩城的柏油路,小馆前边,有一条朝歇马山庄辟过去,通向歇马山庄西边的几个村庄的土路,一天当中,除了那些骑自行车到远处倒腾烟草的生意人偶尔停一下,除了那些永远在途中的大卡车司机或拖拉机手偶尔停一下,这一带的农民,极少有进小馆的。零星的十几个客人,分散在漫长的十几个小时的夏日的白昼,寂静和沉闷,自然成了二妹子小馆驱逐不去的苍蝇。 早先,刚开业时,小馆也寂静,可那时因为二妹子一直对路上的拖拉机留心,那拖拉机又总是来来往往此起彼伏,寂静和沉闷也就被突突突的轰隆声覆盖。而现在,这声音居然被二妹子心中的另一种东西覆盖了,那另一种东西,是一个正常的经营者必不可缺的东西:渴望来客。 在二妹子的小馆正式开业一个多月之后,渴望来客这种心理,使二妹子越来越体会到了寂静和沉闷,因为这坐落在旱地里的小馆,来客实在是太少太少。 应该说,一个正常的经营者对客人的渴望,在二妹子那里是得来不易的,她经历了这样的过程,一程程地沉到悲苦的尽头,然后升起来,气球一样升起来,然后回到现有的生活里,用自己的不幸,找回来自娘家、来自后方的温暖,然后,用娘家人的不幸,比如嫂子、于水荣、宁木匠家的,填平自己的不幸,使她能够真正从身体里告别过去,然后,然后就是现在这样,如一个贪嘴的老鹰,成天睁大了眼睛,抻着脖子站在小馆门口,朝远处的柏油路上张望。一天一天,直到黄昏时分,蚊子和苍蝇们在热烘烘的窗外欢聚一堂。 小敏的到来,就在这样的黄昏时分,好像那聚在门口的苍蝇,正是为了迎接这远道而来的不速之客。一辆大卡车在三岔路口停下来,车门打开后,下来了两个人,一个是司机,一个是小敏。小敏在跟司机往小馆走时,看不出与这一带乡下女子有什么不同,她的头发甚至有些乱蓬蓬的,包米地才钻出来一样。不同,是进门之后才显出来的,她说一口好听的普通话,她一坐下,就主人似的,要过菜谱点菜,说由她请客。二妹子虽没见过什么世面,大方大气的女人她也并不觉得意外,让她意外的是,她点完菜,就自己进了后厨,向二妹子要过炒勺,说:“姐,来,我来给你爆三样。”弄得二妹子好长时间不知所措。 这是一个热气腾腾的晚上,整个小馆都因为小敏的加入而显得富有生气。她熟练地操作在炉灶上,做了爆三样、肚丝青椒、豆瓣鲫鱼汤、黄瓜拌粉丝,之后端起最后一盘菜大声冲外屋喊,“来啦——”清脆的声音恍如雨天滴在瓦楞上的雨水,一路倾泻而下,震得小馆屋檐下的地面嘣嘣作响。 当然,真正让二妹子觉得热气腾腾的还不是这些,是她热辣辣的眼神,是她火一样烤人的笑脸,在吃饭的时候,她居然说服了一向怕见人的山沟里的外甥,让他和二妹子一道坐在他们中间,这让二妹子有一种回到她原来那个家一样的温暖。听得出,小敏和卡车司机是在路上认识的,她搭了他的车,所以,她要请他吃饭。可是,因为有她热情的牵动,那司机居然也家里人一样和二妹子碰杯。 一树槐香(6) 好久了,自搬到小馆以来,二妹子的外甥从没这么开心过。他告诉小敏他叫王树生,是杨树沟王家屯的王,弄得小敏和司机一阵大笑,因为他们根本不知道杨树沟的王家屯是什么地方。作为交换,小敏告诉王树生,她叫吕小敏,是黑龙江兆丰县的吕,弄得二妹子和王树生也开怀大笑。 世界上没有不散的筵席,尤其黑龙江兆丰县的吕和辽南王家屯的王的筵席,因为是小馆里少有的欢乐,这筵席散得尤其觉得快。当吕小敏要和二妹子结账时,无论是二妹子还是王树生,目光都瞬时黯淡下来,如同吊在棚上的电灯突然暗了一百度。然而,奇迹,就在这一瞬间发生了,吕小敏呼啦啦和司机离开小馆,却没有上车。她看司机上了车,随后在下边砰的一声关上车门,而司机,好像早就同吕小敏说好了似的,门一关,轰隆隆就起动了。 虽然留恋晚饭时分小馆的气氛,可是吕小敏没走,二妹子和王树生都愣在了那里。他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这时,只听吕小敏说:“姐,俺给你当厨师,不,服务员也行,咱可不可以试试?” 就像有人突然给二妹子送来一样礼物,她喜欢,但要还是不要,她需要好好想一想。这个礼物摆在二妹子面前,其实已经由不得她想了,因为朝前望,大卡车已经走远了,往后看,一晚上的快乐仍然像雾气一样弥漫在身后的小馆里。二妹子几乎不假思索,就抓住吕小敏,说:“太好啦,你给俺当厨师!” 四 如果说娘家人对二妹子的接纳,使她开小馆有了热情,那么吕小敏的到来,更使二妹子对寡居的生活有了热情,这实在是一个重要的收获。那天晚上,睡在一铺炕上,她们一谈谈到后半夜。吕小敏告诉她,她也没有男人,她十九岁就结了婚,生下两个孩子之后,她做生意的男人甩掉她跑了,跑到哪里,不知道,据说是看上了一个倒木材的佳木斯女子。为了养活两个孩子,她不得不把孩子放到乡下娘家,一路南下找工作。 和二妹子一样,这也是一个不幸的女人,公理公道说,一个女人被男人甩了,心里的滋味不会比男人死了好受多少,可是吕小敏的样子,实在看不出有什么不开心。她一晚上一直重复的一句话是:“姐,想开了,千万别跟自个儿过不去。” 这句话意味着什么,在二妹子看来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二妹子有了一个伴儿,有了一个助手。 第14章 一个不受宠的女人,往往都是那些能干又聪明的女人,她们不知道是因为太能干太聪明了,才不需要男人宠她,还是因为男人不宠她,才变得格外能干和聪明。反正,和二妹子比,吕小敏真是太能干了,手脚麻利不说,待人接物周到细致,滴水不漏。 为了配合二妹子的收获,村长哥哥第二天下午就领来一伙人,说是镇工商所的。她的哥哥是在早上“查岗”时看到吕小敏的,对木已成舟的事实,哥哥不但没有表示反对,反而用惊异的目光看着二妹子,意味深长地说:“行啊,老板娘决策得不错嘛!” 苍蝇在黄昏时分,于小馆门外欢聚一堂的时候,小馆里边的人们,也终于能够像苍蝇一样欢聚一堂了,这是二妹子做梦也没有想到过的。这些欢聚一堂的人们,与苍蝇们最大的不同是,他们欢聚是有中心的。比如那些工商所的人们,目光紧紧盯着吕小敏,她苍蝇一样在屋子里飞来飞去时,笑也是长了翅膀的,人在后厨,你在饭厅里就能听见。如果她人在你的对面,那么她的笑往往要穿过你的头顶,震荡在整个屋宇,使喝酒的人们恨不能拖住她的笑,不让她的笑溜走,让她的笑跟她的人一起陪着喝酒。到后来,她真的被他们拖住了,灌了她整整一大杯,她一点不恼,也丝毫不见醉意。 人与苍蝇另一个不同则是,苍蝇们欢聚往往要在黄昏时分,要有许多苍蝇,人却不是。不管小馆里有一个客人还是两个客人,不管一天里是上午还是下午,只要有人来,吕小敏无一例外都要弄出欢聚的气氛。比如一个赶马车的车老板,日头底下晒蔫了,进门来一直打不起精神,吕小敏见状,冲对方打一个飞眼儿,之后脆生生地说:“老哥,妹子一看你就知道家里就有一个漂亮老婆。要不怎么看见妹子就抽着脸呢?”对方情不自禁地就笑起来,不但笑起来,还粗声大嗓地说:“嘿,别提俺老婆多漂亮啦,脸上的雀斑比墙上的苍蝇屎还多。”屋子里于是一阵哄堂大笑。 其实,对于二妹子,最重要的收获不是在有客的时候,而是在没客的时候。一没客,吕小敏就在二妹子身上动开脑筋,“姐,你头发丝真好,就是发型老式了。”“姐,你腿这么长,要是穿超短裙,肯定棒。”“姐,你嘴唇这么厚,不用画口红,只描一描唇线,就保你性感。” 二妹子好浪,却一直是孤独的浪,除了她的男人,她很少得到人们的赞扬和批评,为此,她在海边的家里镶了五面镜子,东屋,西屋,堂屋,厦屋,包括街门口的墙壁上。她只要在院子里走动,就随时随地都能看到自己,就可以随时随地地作着自我表扬和自我批评。现在,虽然死了男人让她无心打扮,可是吕小敏的出现,还是让她觉得快活,那种遇到知己的快活?穴见插图088页?雪。 通过几天相处,二妹子隐隐感到,某种气息正在她们中间发生作用,使她们在不断地相互吸引,严格说,是吕小敏吸引二妹子,而不是二妹子吸引吕小敏。她们太像了!都讲究穿戴,在乎外表,都在乎自己的穿戴和外表带给男人的反应,只不过二妹子过去只在乎一个男人的反应。或许,正因为这一点,才使二妹子的性格不如吕小敏那样开朗大方。虽然二妹子不像吕小敏那样开朗大方,但这丝毫不意味她不想那样做。比如,在那个有镇工商所的人来的那个下午,被男人们喊过来喊过去,拖着她让她陪他们喝酒,二妹子内心里其实一直是羡慕的,就像她羡慕嫂子身边有个哥哥一样。 一树槐香(7) 因为吸引,二妹子在不自觉地向吕小敏靠近,这是一种可想而知的局面,她烫了头。后来她才知道,吕小敏刚来那天乱蓬蓬的头发,其实是一种很时髦的发型,每一根头发都是烫过的,烫过了,再一根根拉直。二妹子也买了一条超短裙,在歇马镇的集市上走了好几个来回才买到的。这超短裙的好处在于,它看上去腿露得多,露出了某些重要的部位,其实你在外面什么也看不见,反而显得个子高,苗条。二妹子也开始画唇线,早先,二妹子一直以为一画就会血淋淋的,其实根本不是,吕小敏在她的唇上唇下各画一条浅浅的线,不但不血淋淋,反倒突出了嘴唇的颜色。 因为有了伴儿,因为被吸引,一段时间以来,二妹子彻底忘了身后的歇马山庄,忘了娘家嫂子。就像进入夏季的人们总难记起是哪一个时辰让她们脱掉了长袖衣裳,露出白花花的胳膊一样。那是一个分外烤人的午后,穿了超短裙和坎袖衫的二妹子突然要回一趟娘家。二妹子想回娘家,并不是想起好长时间没回娘家,而是那一天,一个开轿车的司机拎了一兜蟹子来小馆煮,饭后剩下两只,让二妹子想起嫂子。 关于小馆里新来的女人,关于超短裙和钢丝头,村子里的议论早就像黄昏时分的苍蝇一样纷纷扬扬了。这一点二妹子是应该想到的,可是,她不但没有想到,甚至忽视了至关重要的一点,村里女人们赶集,再也不来小馆了。这至关重要的一点,是她在往家走的路上想起的,因为当她过了山冈,进了歇马山庄屯街,她发现街上的女人们纷纷缩回脖子,正在大街晒草的于水荣,分明是看到了自己,却装没看到,一扭头回了院子。 二妹子无法知道她对于水荣的伤害有多大,她是她的朋友,她的男人为了挣钱供孩子上学几年都没回来过,可是她从外面招人却想不到自己。得知消息那天,于水荣眼里一瞬间涌满了水雾,再也不敢在人群里呆着。自二妹子从海边回来,不管抬头低头,她总能想起二妹子,总能想起她三年前那张脸。那张脸被哗啦啦的包米叶子托在秋天的野地里,因为羞红,就像一个红苹果。那是八月十五刚过,她们刚从婆家过节回来,凑到一块讲各自的秘密,各自第一次跟男人接触的秘密。于水荣的男人就在本村,不好意思讲,就逼二妹子讲,二妹子不讲,两个人就在包米地里厮打起来。其实她们不讲,绝不是不愿意讲,而是她们心里头的秘密太多了,千头万绪,密密麻麻包了一层又一层,不知该从哪里打开。最后,于水荣拽住了二妹子头发,让她疼,她才不得不憋红了脸,说:“他,他摸俺了。”这句话,在二妹子死了男人之后,她什么时候想起,什么时候就止不住眼泪,为此,她在条筐里,一天一天为二妹子攒鹅蛋,因为她看见她的脸再也不是苹果,而像风干的瓜瓤,黄焦焦的。 可是…… 当然,伤害最大的还是嫂子,嫂子受伤害,不是因为二妹子招别人而不招她——她是官太太,不可能去当帮工;也不是因为二妹子招人没告诉她——有她霸道的男人在前边挡着,决定什么,自然没她的事儿。嫂子受伤害,主要伤在二妹子的钢丝头和超短裙上,有人把眼睛看到的二妹子向她描述时,她挺直的腰杆一程程就佝偻下来了。自二妹子回来之后,嫂子的感觉从没像那些日子那么好过,二妹子眼气她、羡慕她,她再也不像从前那样自卑了,再也不去在乎男人是否回来晚,不在乎男人是否愿意搭理她了,她甚至走起道来腰杆都觉得比原来直了。二妹子在这么短的时间里烫了钢丝头穿了超短裙,这让她想起了二妹子身体里的香气。关键是,她的男人不理她,她的男人晚上不回来,都因为外边的小馆里有二妹子招的那种女人,她早就听别人说过,在歇马镇边的小馆里,到处都有外来的鸡。 二妹子拎着蟹子从屯街上走进院子时,嫂子正在院子里晒衣裳。嫂子没有迎出去,也没说一句“回来啦”,眼睛滚珠似的从二妹子头上滚到脚底。再从脚底滚到头上,然后,转过身,向屋子走去。在迈开第一步的时候,她踢碎了堆积在院子里的一堆干鸡粪。 嫂子眼珠子在自己身上滚动,二妹子觉得很不舒服,好像扒光了她的衣裳。不过,二妹子还是跟在后边进了屋,并温和地说:“嫂,给你和哥送两个飞蟹。”这是二妹子惯有的作风,也是乡村做小姑子的在嫂子面前惯有的作风,忍让。 嫂子没接二妹子的话,在二妹子坐到炕沿时,眼珠再一次从半空移到二妹子身上,仿佛只扒光她的衣裳是不够的,还要撕开她的肉,因为她的目光在扫到二妹子的大腿时,不动了。不动,却不是直视,而是斜视。 嫂子说:“寡妇门前是非多你知道吗?” 二妹子看着炕沿,没有吱声。 嫂子说:“全村人都盯着小馆你知道吗?” 二妹子还是没有吱声。 嫂子说,嫂子的声音越说越大,“你哥把你弄回来开饭馆是让你看拖拉机你忘了吗?你刚死了男人就这么打扮起来你不怕别人笑话?你让你哥你嫂面子往哪儿搁?” 嫂子的话,一开始,还像藏在深巢里的一只只鸟,呼啦啦地飞出来,带起了一阵冷飕飕的风,到后来,一经说到哥嫂的面子,就不再是鸟了,而是连珠炮,因为她的音调愈发变得尖锐,她所说的事情愈发变得可怕,“开窑子不能开到家门口啊!咱再怎么也不能让别人戳咱脊梁骨呀!” 一树槐香(8) 嫂子的话带给二妹子的反应,一点也不亚于当初听到丈夫翻车的喊声,耳朵在一瞬间就轰鸣开来,画了唇线的嘴唇也筛沙子似的直抖。关键是,嫂子在炮轰她时,说出了一个有鼻子有眼儿的证据:有人亲眼看见吕小敏后半夜从停在道边的卡车车斗里出来。嫂子说到这里,竟哭了,一再说:“开窑子也不能开到家门口! 第15章 这是让人戳脊梁骨。” 从歇马山庄往回走的路上,二妹子恨不能把自己的头发剃光拽净,恨不能上谁家要条裤子,把超短裙换下来,她觉得身后有无数双眼睛,正箭一样朝她射来。它们射向的,本是她的头,她的腿,她却觉得它们穿过了她的头和腿,直逼她的脊梁和心窝,以致使她走起路来一倾一倾的,被风吹动的稻苗一样。 五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夜晚啊,二妹子很早就关了小馆的屋门上炕睡觉。因为只有这样,脱下超短裙才显得正常,只有这样,她那一头乱蓬蓬的头发才不显得多么招摇。 不管二妹子怎么掩饰,她的反常吕小敏都是可以看出来的,她离开小馆时一脸的喜气,满面的春风,走出老远了还回过头来冲吕小敏笑,可回来后,不但不笑,脸阴得很沉,几乎就没怎么说话。不过,吕小敏该怎样还怎样,热腾腾地接待了傍晚时分来小馆里的两拨客人,之后长时间地对着镜子,用一只镊子拔出遍布在眉骨上的多余的眉毛,再之后,跟王树生玩棋子,直到九点钟,上炕睡觉。 二妹子早早躺下,却毫无睡意,小馆里一点点声音她都能听到。苍蝇的声音,王树生的声音,电冰箱啦啦的声音。当然,听得最清晰的,还是吕小敏的声音,她的声音隔着墙壁传过来,温吞吞的,并不明亮,但此时,在二妹子听来却宽敞又明亮,就像秋天的早上刚打开窗户时飞进来的蝉鸣。 在二妹子从歇马山庄回来的晚上,吕小敏的声音,充斥在油烟还没散尽的气体里,拥有房子一样的体积,使二妹子感到压迫、压抑。这气体,看上去跟歇马山庄有关,跟嫂子有关,是二妹子从嫂子那里带回来的。其实,从吕小敏刚来那天,那气体就尾随在小馆的屋里屋外了,比如她在和她、卡车司机以及王树生其乐融融地唠嗑的时候,在工商所的人们和她的哥哥争抢着拉吕小敏的手,让她陪他们喝酒的时候,在她灵活的眼神和笑声在小馆里无遮无拦地飞来飞去的时候,那样一股气体就出现了。她的张扬,她的风骚,不仔细看,你根本看不出来,它藏在她的热情里,让你投去羡慕的目光之后,往往要深深地叹气。其实那股气体,就包裹在她的羡慕里,尾随在她的叹息里,只是她根本不知道而已。 现在,二妹子知道了,因为她已经感到压迫了,吕小敏的声音从门缝里溜进来,从往昔的记忆中溜进来,让她感到了压迫。可是那到底是一股什么样的气体呢?她为什么早先不觉得而直到现在才觉得呢?嫂子的话再一次在耳边响起,“你往家弄也不能弄一个鸡呀!开窑子也不能开到家门口呀?!” 虽被一股暧昧不清的气体压迫,二妹子却一直是仰躺着一动不动,直到吕小敏进屋之后。在吕小敏进屋时,二妹子还勉强地同她笑了一下,如同一个熟人在海边相遇。二妹子在海边捡海菜的时候,常常会遇到村子里的熟人。那个在二妹子看来浑浊的、暧昧不清的夜晚,她仿佛一个从海滩摆渡到深海里的船,一瞬间变成了身后海滩的局外人,可以清冷地站在海滩之外,审视着身后海滩上的一切。 二妹子局外人似的审视着吕小敏,自然是大有收获的,这收获,不是吕小敏在那个晚上真的干了嫂子向二妹子描述的那样的事,不是,而是另一种东西,是吕小敏身上的香气。那香气在她躺到她身边时,从她那退下来的乳罩上流出,从她那拥挤的胸脯里流出,刚揭开蒸锅的热气一样,扑鼻而来。这香气让二妹子想起她久违了的槐花的香气。但与那香气明显不同。吕小敏身上的香气有一股刺鼻的瓶装花露水的味道,这味道让二妹子心里发堵,让她觉得从胸口到嗓子眼儿胀乎乎的,好似塞了乱麻。 当然,重要的收获还是在第二天晚上获得的,但是可以肯定地说,如果没有第一天晚上的收获,就不会有第二天晚上的收获,至少二妹子不会有耐心闭着眼睛等到十二点以后。十二点以后,小馆门外响起了轻微的刹车声,随着,吕小敏从床上轻轻爬起来,穿上衣裳,蹑手蹑脚走出去。她轻轻地,开了睡屋的门,又开了小馆的风门。谁在呼唤她出去,她去了哪里,二妹子不知道。她一直躺着,并没有像想像那样跟出去。但确凿的事实是,吕小敏出去了,离开小馆有半小时之久,之后又蹑手蹑脚返回,之后带着一身湿漉漉的香气躺到炕上。在她躺下十几分钟之后,门外响起了车起动的声音。那声音不是大卡车也不是拖拉机,更不是摩托车,而是轿车。因为它启动时,是那么轻微,风掠地面一样。 那个晚上,二妹子一夜没睡,吕小敏的身体仿佛一团火球,烤着她烧着她,让她躺也不是,坐也不是,有好几次,她都想穿上衣裳,到客厅或者到外面去。 那天晚上,如果二妹子真的去了客厅或外面,也许后来的事情不会发生。远离了吕小敏的身体,关于身体的想像总归要少一些。可她一直平躺在吕小敏旁边。她不但闻到了她身上花露水的香味,她还闻到了一种说不清楚的味道,那味道虽说不清,但让她闻后,愈发心乱,以至于使她整个一个晚上都躁动不安。 一树槐香(9) 正是一个晚上的躁动不安,使歇马山庄女人们期待的事情,或者说嫂子期待的事情,在这个夜晚刚刚过去就发生了。 当时,吕小敏正在镜前耐心地化妆,挂在唇线上和眼线上的妩媚露珠似的,一闪一闪。看着妖艳照人的吕小敏,二妹子说话的音调有些劈叉,一棵树被闷雷劈了杈一样,声音很难听,“吕小敏,你,你走吧。”说罢,拍到桌上五十块钱。 吕小敏没有停止动作,似乎一点都不意外,似乎她这么认真地化妆,就是为了离开这里。吕小敏什么也没说,慢慢地把妆化完,然后,收拾自己的东西。不过,吕小敏的伤感还是显而易见的,因为她的脸突然灰下来,仿佛有一朵乌云正笼罩在那里。不过,她拎包往外走时,还是笑着往餐桌上放了一个纸条,之后跟二妹子说:“姐,这是我的手机号,什么时候需要我,给我打个电话。” 二妹子也笑了,是那种居高临下的笑,仿佛在说:“哼,俺怎么会再需要你!” 吕小敏的背影消失在朝霞的光辉里,当然是王树生眼里的光辉,他怅然若失地站在门前。 打发吕小敏,二妹子最想做的事就是收起超短裙,扎起蓬乱的头发,在镜子前端详一下自己。其实,她一早起来就换了原来的衣裳,把头发也扎起来了,只不过没来得及照镜子而已。她不放心自己是否又回到了从前的样子,这对她好像特别重要。在她照镜子时,她的哥哥来了,她的哥哥像往常那样,没什么目的地在屋子里转,在他转过一圈后,二妹子还是告诉他一早决定的事。她的哥哥愣了一下,之后皱了皱眉,眉心顿时堆出不快,但他什么也没说,又转了出去。 小馆顿时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吕小敏没来时的样子,寂静、冷清。因为有热闹的时光作着比较,一下子清静下来,二妹子还真的有些不能适应,那情形就像坐在一辆速度飞快的卡车上,突然遇到刹车,晃得一溜前倾。外甥王树生问她要不要泡木耳时,二妹子居然愣愣地瞪着他,好长时间回不过神儿来。 寂静的日子,清冷的日子,就这样开始了,确实是没有充足的准备,就像吕小敏刚来时她没有充足的准备。然而同是没有准备,过去和现在是不大一样的,过去的没有准备,是二妹子对到来的一切全然不知,并因此让她感到新奇;现在的没有准备,是二妹子对到来的寂静太熟悉了,她因为熟悉这寂静而感到恐惧。在吕小敏走后的那个早上,二妹子不设防地感到一种恐惧,一种往昔的什么又会再现的恐惧。为此,二妹子即使没客来,也绝不坐下,她努力使自己陷入忙乱,比如帮王树生切菜,擦桌子扫地。 实际上,那往昔就在她身边,在餐桌旁,在后厨里,在小馆屋檐下。在餐桌旁,是一跳一跳的身影,在后厨里,是一颤一颤的笑声,在小馆屋檐下,是闪闪发光的笑脸。当然,最最重要的,还是她超短裙下面扭来扭去的大腿,在这猝不及防的寂静里,那条淡灰色的超短裙煽动出一股股热气,使二妹子不时地摆一摆长长的裤腿,释放着那里的燥热。 吕小敏的气息在小馆里驱之不散的时候,二妹子恍如飞动在半空中的苍蝇,一会儿门里一会儿门外,就像她刚来小馆,一听拖拉机声就门里门外来回跑动一样。追随拖拉机的跑动,其目的她是清楚的,是想丈夫。而如今的跑动,除了跑动,她看不到目的,她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想什么。 因为看不到目的,在吕小敏走后的第一个黄昏,二妹子进入了这样一种状态,小馆开业伊始的状态,手握一只苍蝇拍,痴呆呆地坐在凳子上。因为跑动了一天,太累了,坐下来时一摊泥一样,给人下沉感。二妹子痴呆呆看着苍蝇,看着它们飞起又落下。它们中有的,喜欢沾有油腥的桌面,不时地飞走再不时地返回,就像小馆的客人们不时地进来又不时地离开一样。而有的,却一直呆在天棚上,它们在那里,从东北角飞到西南角,再从西南角飞到东北角,它们不管飞到哪里,就是不下来,它们不下来,看上去并不是不屑于与贪恋油腥味的苍蝇为伍,而是因为什么迫不得已的想法,因为它们不时地,总要回过头来往下看。当然还有一部分,既不在桌面,也不在天棚,而只贴在窗户的玻璃上,它们是被外面的光线吸引了,长久匍匐在那里,不回头也不转头。 第16章 当然,匍匐在玻璃上的苍蝇,大都是一对,是一个趴在另一个的身上,它们发出嗡嗡的声音,激动不安地抖动着翅膀,似乎有一种难以抗拒的力量控制了它们的身体,使它们不得不贴在玻璃的表面,直升机似的一点点上升,盘旋,盘旋,上升。 看到了这样的情景,二妹子并没像以往惯有的那样,腾地站起来,抖动手中的苍蝇拍,在屋子里一阵狂轰乱舞。二妹子只是静静地看着,一动不动地看着,直到黑夜降临。 然而,在这个开除了吕小敏的夜晚,在这个一对对苍蝇在玻璃上激动不安地抖动着翅膀的夜晚,随之而来的,却不是一张血肉模糊的脸,而是一张闪闪发光的笑脸,而是吕小敏的身体。 吕小敏的身体浮现在她眼前,是赤裸而光洁的,脱去了超短裙,退掉了乳罩,屋子里顿时散发着瓶装花露水的香气,二妹子甚至看到了她身体被某种东西控制之后的激动不安,如餐厅玻璃上那激动不安的苍蝇。是这时,另一个男人的脸出现了,那个男人,不是黑夜里控制吕小敏身体的那个男人,而是二妹子的丈夫。二妹子是在想像那个控制吕小敏身体的那个男人时,想到了她的丈夫的。而在此刻想到她的丈夫,他已经不再是那个被车碾得血肉模糊的人了,而完全是干净的,完整的,不但脸是干净的,完整的,身体也是干净的,完整的,有着某种能够控制女人的力量。 一树槐香(10) 这是二妹子丈夫死后从没有过的情景。 当二妹子看到自己健康的丈夫在向自己走近,充斥整个屋子的瓶装花露水的香气顿时消散了,变成了槐花的香气。因为她看到,她的丈夫正一程程挨近了她,他的手正一点点伸进了她的下面,之后又从她的下面滑向她的全身。于是,一棵树被震天动地地摇晃起来,香气正从嘴唇边,胸脯深处,小腹下边往外流,令她的屋子芳香四溢。 早已告别了身体的二妹子又回到了身体,这是二妹子无论如何都不能想到的局面。曾几何时,她一遍遍向嫂子、向歇马山庄的女人们讲身体里的事,讲得一点感觉都没有了。现在,那感觉又回来了,回到了她的身体,是水一样流动着香气的身体。她其实已经完全彻底地沉浮在深水里了,身下的浪潮一涌一涌,身上的浪潮一颠一颠,那浪潮本是涌在她的后背,颠在她的胸前,却不知怎么就撞进了她的骨缝,渗进了她的肌理,因为当她在深水里沉浮到后半夜,她发现她的下体确有一泓泉水汩汩流淌。 六 就像某一天,她沉进水底再也无处可沉,最后又湿漉漉地升起在小馆里一样,而今,二妹子再一次湿漉漉地升起在三岔路口的小馆里。只不过从前的沉浮,是心情的沉浮,如今的沉浮,是身体的沉浮;从前的沉浮,其实是沉,如今的沉浮,其实是浮。只不过以前的湿漉漉,是头发的湿漉漉,如今的湿漉漉,是整个人的湿漉漉而已。 经历了一夜水中身体的沉浮,二妹子从里到外,都是湿漉漉散发着气息的样子,她依然穿着那身长袖衣裤,依然扎起烫过的头发,依然不化妆不描唇,只搽一层淡淡的粉底,可是她的脸腮和嘴唇都是潮红的,包括脖子,脖子下的颈窝,包括那又细又小的手。那天早上,二妹子在大道上堵小贩买菜时,两只手轻轻地揉在一起,它们不时地变幻着,一只手从另一只手中湿漉漉地脱颖而出,仿佛它们是一只只让人心疼的鸥鸟。当第一个客人来到小馆,二妹子居然像吕小敏一样,连人带声一起迎了出去,“大哥里边请——”声音的响脆恍如铜铃。尤其重要的是,当被招呼进来的卡车司机摘下遮阳帽,脱了外衣,露出英俊的脸膛和宽厚的肩膀,二妹子的眼睛里,居然生出一汪水一样活泛的光,那光在里面一闪一闪时,她走路的姿势都不一样了,跟吕小敏似的,不由自主就扭扭扎扎了。 这是一个非同凡响的日子,在这样的日子里,二妹子一段时间以来麻木的身体彻底苏醒了,说彻底,是说只要有男人来,她都感到她的身体沐浴在别人的目光里,那别人,其实也不是别人,是她的丈夫,她把所有男人都当成了她的丈夫。她的丈夫看她,是一看就见了底的,是一看,就非得动手动脚让她心动如水、骨缝流香的。说起来,小馆里的来客,没有一个跟她动手动脚,但这一点儿也不影响她的心动如水骨缝流香,因为她一直有着那样的想像,喜欢她身体的男人又回来了。 喜欢她身体的男人,实在不是个了不起的男人,他小个子小身板小眼睛,黑黢黢的脸色,永远像窑洞里才熏出来一样。人瘦,手和脚却大得出奇,站在海边出海的那些男人群里,怎么说他都是最不起眼的一个。他甚至有些懦弱,从不敢大声说话,相对象时,因为他眼神总躲着二妹子,她一直不答应媒人。如果不是因为哥哥娶了嫂子,她留在家里碍事,如果不是因为媒人天天跟着她,她是坚决不会嫁他的。可是,结婚之后二妹子才知道,有一种男人,看上去不像男人,没有男子气,可是关起门来,是真正的男人。说他是真正的男人,是说他迷恋女人的身体就像农民迷恋庄稼地。没有男人不迷恋女人身体,而他的迷恋里边,有一种本能的怜惜,寸土寸金的怜惜,无处不到的怜惜。他看上去手脚毛糙,可他从来就不直奔主题。他的手掌宽大肥盈,手指却瘦削细长,他的手在你身体上抚动时,柔软又细致,让你觉得你是他手下的一块面一汪水,在他的精心弹弄下,你不得不从里到外地细致起来,不得不从头到脚地松软起来蓬勃起来。关键是,因为他的弹弄,你觉得这一天一天跟他重复的事,是世界上最大、最最重要的事,就像农民种地是一年中最最重要的事一样。而你,会因此觉得,自己是一个真正的人,真正的女人。 二妹子一直以为,所有的男人都和她的男人一样,所有的女人也都和她一样,后来才知道,根本不是那么回事。那些半年半年出海的男人告诉她,他跟他们不一样,他们不可能因为怜惜女人身体而放弃出海,弄个拖拉机突突突地拉石头。后来,那些出海男人的女人告诉她,她跟她们不一样,她们在许多时候,都是她们男人身下的一个物,他们用你时不管三七二十一,而只要用完,再就不理你,就像她的哥哥对她的嫂子。 在这非同凡响的日子里,二妹子还真的见到了她的嫂子,是她亲自登门的。这是小馆开业以来嫂子的第一次登门。就像二妹子上次回家,不知道嫂子窝了一肚子气一样,这做嫂子的也根本不知道,在这样的日子里,二妹子身体里有一汪水在汩汩流动。嫂子走进小馆,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下垂的眼角没来由地抖了又抖,但很快,就稳住了,上面就弯出了一丝笑,是深藏着某种得意的笑。她上前握住了二妹子的手,说,“咱改了就好,改了就是好样的。咱不能让人戳咱脊梁骨。” 一树槐香(11) 嫂子的意思,二妹子迷过路,做过错事儿;嫂子的意思,她迷路了,如今又回来了,她做错了事儿,如今又改正了。是这样吗?二妹子下意识从嫂子手中抽出手,像那天吕小敏走后,愣愣地打量着小馆的寂静一样打量着嫂子。 嫂子自顾里唆泥沙俱下,什么寡妇门前是非多,什么绝不能让于水荣来小馆干,到后来,她居然又讲到了脊梁骨,仿佛二妹子小馆,只要开一天,就是耸在歇马山庄眼里的脊梁骨,说得二妹子不得不瞪大了眼睛。 不过,不管二妹子眼睛瞪得多大,嫂子的话都是苍蝇在嗡嗡嘤嘤,二妹子没听进一丝一毫。因为后来,小馆里来了一个客人,那客人是倒卖大葱的葱贩子,他一进门就吵吵饿死了,要二妹子赶紧弄饭。二妹子所有的葱都在他那儿买的,是熟人,她一边做饭一边大声地跟熟人搭话,嫂子不得不找机会溜出门去。 这是二妹子自己都难以想像的事情,只要有客来,她就满心欢喜,要是听到三岔路口有大卡车停下来,或拖拉机自行车什么的停下来,或者,是那些和她有菜肉交易的男人们,她就会觉得他们是奔自己的身体来的,就像她男人活着时每天都直奔她的身体一样。这是一份极其奇妙的体会,她的整个身体都是开放的,向外贲张的,兴高采烈的。为了释放这份开放的、贲张的兴高采烈,她的腰身会不由自主地扭来扭去,像摇晃的槐树一样。有一回,一个脸上有着疤痕的过路司机手被铁板划破,进小馆找她包扎,她的手指触到了对方的手,她的眼前居然闪现了丈夫的手,他的手和丈夫的手那么像,手掌宽大,手指却瘦长,眼前闪现丈夫的手,她的下体不由得一阵痉挛,随后,她感到整个身体都颤动起来,就是这时,在小屋里,她抱住了卡车司机,她把他的手送到她的下体,之后引导他,让他摇晃她。 他显然没有丰足的经验,手在被她送到她的下体的时候,脸忽地涨红,接着,喘不过气来。有一瞬间,他给她的感觉是拒绝,他的身体在往后退,一块贴在树干上的泥巴要离开树干一样往后裂,但仅仅是瞬间,很快,那泥巴接受了某种引力,往前倾去,这时,泥巴和树紧紧箍在了一起,并以排山倒海之势向身后的土炕倒去。 司机什么时间离开小屋,怎样离开小屋,二妹子全然不知,她只是长时间沉浸在身体里,仿佛有一团火球滚过了皮肤,滚过了她的子宫,燃烧了她的骨缝。它滚动的时间,一点也不因其气势的强大而短暂,它在二妹子体内滚动的时间是那么长久,以至当它最后成为一堆黑黢黢的灰烬时,外甥王树生在门外已经等不及,为新来的客人猛敲她的屋门。 第17章 新来的客人不是别人,而是于水荣,于水荣真的汇来了一筐鹅蛋,当二妹子整理好衣服,从小屋里出来,于水荣已经坐在客厅的凳子上了。 于水荣见二妹子从屋子里出来,赶紧站起,亮着粗哑的嗓音:“妹子,给你补补身子。看你瘦的。” 如果说以前于水荣攒鹅蛋是为了二妹子,那么现在便是为了于水荣自己了,因为她在这句话后面,还跟了句,“你需要人手跟俺说一声。” 二妹子毫无反应,她看着于水荣的眼神,像不认识她一样。她愣愣的表情,仿佛在说你是谁呢?你来干什么呢?俺为什么要补身子呢? 事实上,当二妹子身体里有了巨大的惊天动地的摇晃,她觉得除了身体,身外的一切都远离了她,与她没有关系,什么嫂子,什么于水荣!那天下午,二妹子跟于水荣在小馆里面对面坐了很久,她们面对面坐着,她们彼此看着,她觉得有很多话要说,却支支吾吾的,说不出一句得体的话。 就像一棵野地里的庄稼一点点长出地面,二妹子长出了她的地面,远离了她的土地,这样的变化预示着什么暂且不说,要说的是,在她看来,真正需要补一补的是于水荣而不是她!她是结实的,肥润的,就像吸足了水分的叶子。当和卡车司机有了惊天动地的一场,再站在镜前,不管怎么看,她都觉得自己是结实的,肥盈的,就像野地里一天天壮大鲜艳起来的庄稼。 这是夏季里一个干旱日子延伸出来的又一个干旱的日子,三岔路口的柏油路面上蒸发出浩如烟海的水雾。这样的日子,连苍蝇都没了兴致,一个个停落在小馆门前的下水道边,懒懒地伸展着翅膀。而从南边开过来和从北边开过去的车,也分外的少,即使偶尔开来一辆,也并不停下来,似乎贪恋走动时的风。这个日子,因为太热,二妹子换上了那条脱下很久的超短裙,以及那件纱料的坎袖衫。她换上它们,绝对因为热的缘故,而非某种意义上的反抗,实际上,在经过了身体的苏醒之后,她的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的,她除了等待,就是盼望。等待有客人来,盼望有客人手被钢板划出血。倒是换上这身衣裳时,吕小敏的身影在二妹子眼前闪现了一下,如同云缝里突然闪出日头的光芒。于是她从穿衣镜和墙面的缝隙里抽出一张纸,展开,在心里念了一遍上面的号码,13998677766,不过二妹子没打电话,她念完,合上纸,又坐回小馆门口,远远地打量着路面上蒸腾的水雾。 这是一个相对安静的下午,所谓安静,是说没有人让二妹子热情洋溢,也没有人让二妹子槐香四溢,但是,这绝不意味着二妹子在承受孤独,绝不!因为在这灼热的等待和盼望中,一个奇怪的念头从蒸腾的水雾中升了起来,就像那水雾在柏油路的远处脱离地面升了起来。那念头踩着路边的树,在树枝上一跳一跳,最终跳到二妹子脑门时,让二妹子不由自主地悸动了一下。 一树槐香(12) 受一个念头的驱使,二妹子从小馆门口来到睡屋,之后在装衣裳的箱子里随意翻找,之后,拎着她要得到的东西又坐回了小馆门口。 在这三岔路口相对安静的下午,二妹子在等待和盼望中,一针一线做着针线活,往一条淡粉色的内裤上绣花,她没有绣花针和撑子,只用一般的缝衣服针,只用左手的食指和四指撑着。她绣的是槐花,那槐花开在内裤的裆部,不是一朵,而是无数朵。那槐花开在内裤的裆部,不是一条内裤,而是无数条内裤,因为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只要一闲起来,二妹子就开始绣花,似乎这是她用来打发等待和盼望时光的最好办法。 实际上,在二妹子男人活着的时候,她穿的所有内裤都绣了槐花,只是他死后,她一遭烧掉了它们。实际上,在二妹子一针一线绣着的时候,等待和盼望已经不属于她,或者说,因为过于用心,她早已忘了等待和盼望。她一心只想着往内里、往深处打扮自己的身体。在她的身体里,有一个储藏着一汪槐花香气的地方,它日夜默不做声地绽放着,盛开着,它一次又一次地鼓动二妹子的双手,让它为她点缀,为她张扬,为她绽放和盛开。 内裤上的槐花给二妹子带来了什么,只有二妹子自己知道。当把绣有槐花的内裤穿在身上,她觉得她的胯部随意扭动一下,都要散发出热辣辣的气息,就像吕小敏曾经释放在小馆里的热辣辣的气息。是在这时,二妹子才知道,吕小敏初来小馆时洋溢在脸上的火辣辣的热情,原来根源在哪里。也是这时,二妹子才明白,为什么她一来,就让她羡慕,就让她觉得熟悉。 带着一身热辣辣的气息,几天之后,二妹子接待了一批镇上的客人。 那客人自然是哥哥领来的,是镇土地办和税务所的。自吕小敏走后,她的哥哥还是第一次往小馆领客,她的哥哥一进门就把二妹子叫到一边,告诉她要热情些。二妹子听罢,微微一笑,那样子好像她哥哥的担心根本没有必要。 那个晚上,二妹子的表现确实大大超出了哥哥的想像,她不但嬉笑欢声,还一个一个陪大家喝酒,曾经蜡黄的小脸在酒的作用下粉红盈盈。一个叫李丙刚的税务所的所长,一直纠缠二妹子,搂着她的脖子要和她喝交杯酒。因为有哥哥在场,二妹子迟疑着,有些不好意思,后来,做哥哥的看出妹妹的意思,借机上了厕所。这时,当她的哥哥上了厕所,二妹子把一只手搭在李丙刚的肩上,另一只手端着酒杯,眼对着李丙刚的眼。那李丙刚,膀大腰圆,肚子腆在腰带外面,一张国字脸灌了鸡血一样紫红紫红,眼神色迷迷直勾勾的。但二妹子没有丝毫怯意,不但迎了上去,还爬了进去,就像一只蚂蚁看到洞穴,不知不觉就爬了进去。就像她端在手中的酒,一个咕噜,就喝了下去。当她把手中的酒喝了下去,在座的男人一阵热烈鼓掌,然后是震荡屋宇的哄堂大笑。 那天晚上,二妹子做了一个梦,她梦见了她死去了的男人,他从她海边那个家的院门口走进来,紧紧地搂住她,他在搂住她时,还是她的男人,小个子小眼睛,黑黑又瘦瘦,可是不一会儿,就变成了李丙刚,他变成李丙刚,看不到脸,只能闻到嘴里热烘烘的酒味,那酒味像猪槽里的剩猪食似的,臭烘烘辣蒿蒿的,刺鼻,以致把二妹子从梦中熏醒。 从梦中醒来,二妹子才知道,原来是自己喝多了,她的胃里,正有一股辣蒿蒿的东西在往上返,她于是赶紧爬起,跌跌撞撞跑出睡屋,跑出小馆,一顿铺天盖地的呕吐。 吐过之后,喝一口水,回到屋子,二妹子再也睡不着了。二妹子看着漆黑的天棚,回忆着那个梦,那个梦中自己的男人,那个梦中的李丙刚。他们似很近,又似很远,他们在你不用心想时,都很近,好像就在眼前,可是你一用心想,他们就走远了,无影无踪了。当他们无影无踪,二妹子看见了另一个人的身影,那个脸上有着疤痕的卡车司机。 实际上,几天来,她在门口一直等待的,不是别人,正是这个卡车司机。他,是她男人死后沾过她身体的惟一的男人,在这间屋子里,在她的积极调动下,他把她当成了一棵槐树,他扯骨带筋地摇晃过她,留给了她刻骨铭心的回忆。事实上,在那个等待的下午,正是他,鼓动了二妹子往身体里打扮,往内裤上绣花,只不过他一时间被她的耐心遮掩了而已。 想起卡车司机,二妹子自然又沉浮到深水里了,是身上一颠一颠,身下一涌一涌的深水,是与卡车司机一道游荡起伏的深水,在那样的深水里沉浮,二妹子又是一夜没睡。 七 因为等待,二妹子在后来的日子里开始化妆了,都是吕小敏曾经教过的那种,嘴要涂上淡淡的口红,唇边要画上浅浅的唇线,如果把二妹子的身体比作一张白纸,那么里边内裤上的图画画满了,自然要画到身外,就像水满则溢。当然也是无客的时候无事可做的缘故。有一天,二妹子还上镇上染了头发,是深棕色的,上边飘了几缕包米绒一样的浅黄;还买了一条珍珠项链,据说是假的,但戴到脖子上效果很好,一直垂向她的胸前,衬得她整个人都闪闪发光。她买来最满意的东西还是一个提花胸罩,那胸罩是黑红两色,黑的地儿,红的花儿,花儿活灵活现地镶嵌在边缘上,跟她内裤里的花形成了搭配,这使她回小馆换上以后,好长时间不愿套上外衣,使她在穿了外衣的等待中,有意无意的,就朝自己胸口扫一眼。 一树槐香(13) 二妹子的打扮,二妹子毫不掩饰地从身体里往外流淌的渴望,散发了一种什么样的信息,引导着她的命运朝一个什么样的方向去。她不知道。 一个黄昏,一个过路司机吃过饭,要结账时,格外给出五十块钱,随后跟出句:“来吧,上车。” 二妹子当时愣住了,不明白他什么意思,但很快,她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因为她看到,他看她的眼光是轻佻的,急于发泄什么的轻佻。二妹子感到有一个硬东西在心里硌了一下,接着,她把钱递过去,摇摇头,什么也没说转回了后厨。 这个夜晚似乎过得有些不快,那不快不是来自轻佻的目光,而是来自五十块钱。五十块钱,让二妹子想起嫂子的话:“窑子铺开到家门口了。”她不是开窑子铺的,这是一定的,可是想起这样的话,或多或少抑制了二妹子身体里某种正常的渴望,比如她在镜子前看到自己耸得挺高的胸脯时,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道自己这么袒胸露腿的,要干什么? 第18章 或许,正是这种迷失,才铸成了后来的事情,就像一个人在一个荒无人烟的山冈上迷了路,随便遇到一个什么人都可以被他领走。后来,快九点钟的时候,小馆里来了一个人,镇税务所的李丙刚。李丙刚好像在外面喝了酒,敲开小馆的门,满嘴的酒气。他一进门就大呼小叫,“二妹子,你李哥来了,二妹子,你李哥来了。”好像他与二妹子有什么约定。 二妹子回应他,“李所长你好呀!” 谁知,二妹子刚刚迎上前,李丙刚就用他汗淋淋的胳膊从后边搂住她,之后把她抵到墙上,小声说:“哥知道,你早就想哥了,哥知道,哥那天就知道。” 二妹子没有动,二妹子不动,不是怕弄出声音惊动了外甥王树生,不是,王树生吃过饭就去了歇马山庄了,屋子里只有二妹子。她是觉得这个男人很好,没有跟她谈钱。不跟她谈钱,这让她对他有些感激。让她在李丙刚肉乎乎的胸脯贴到她的背上时,感到了来自体内不能抗拒的需求,那需求在她体内盛开好多天了,就像那盛开在内裤上和胸罩上的花朵一样。二妹子听任李丙刚抚弄,他的手甲壳虫似的,从她的后背爬进来,毛毛草草就爬向了她的前胸,他的手毛毛草草爬向她的前胸,他的嘴喷出了热烘烘的气流,使她的脖子一阵阵发痒。到后来,当他的手从她的胸脯滑向她的小腹,二妹子突然变被动为主动,就像那天对待那个卡车司机那样。她紧紧钩住男人的脖子,然后将男人往屋子里引。是来到睡屋之后,他才将握在她手中的另一只手,送向她的下体。然后,他把她撂倒到炕上,一件件扯掉了衣服。然而,当她身子被一个石磙子一样的东西压住,她没有感到那种惊天动地的摇晃。本来,她感到自己是一条鱼,被封在厚厚的冰层下面,她已经看到有一个镐头从冰层上刨了下来,冰层却丝毫不为所动,那本是尖硬的镐头不知为什么突然弯曲了,软化了,扭转了方向,使她在隐隐看到了某种希望之后,突然地大失所望。当李丙刚从她的身上下来,她的身体像一条冻僵的鱼一样,直僵僵地横在那里。 二妹子的堕落,就这样从大失所望开始了,从李丙刚开始了。之所以说是从李丙刚开始,而不是从那个卡车司机,是说李丙刚之后,二妹子有一种十分急切的心情,想找到一种区别于李丙刚的男人。她从来不知道,一个男人,会把她变成一条僵鱼。于是,在盼不来卡车司机的时候,跟倒卖大葱的张福顺有了一次。当然都是她主动,她陪他喝了酒,喝得醉醺醺的,就跟他上了车。他们因为发生在车上,那来自深处的摇晃并不彻底,但对比李丙刚,还是好了许多,至少,他破冰而入了,他跟她共同沉入了海底世界。 二妹子从没觉得自己是在堕落,这首先因为有一股香气终日在小馆里悬浮,托起了她的身体,让她觉得她的每一个日子都是有奔头的,就像当初在海边的每个日子。有时,与一个人的身体接触,其感觉不如当初和卡车司机的感觉,比如后来又有肉贩子王四,但这丝毫不影响她对身体的盼望,因为恰是这不如,使她的寻找变得急切,变得不可阻挡。 在这样的时候,小馆在二妹子的生活里是这样的,它像一个家,却又不同于原来的家,原来的家是封闭的,是只供自家人进出的,而现在的家,是敞开的,流动的,是可供很多人进进出出的。它同样坐落在土地上,石头墙,石棉瓦的顶,这里整天冒着油烟,热热闹闹,但这一切,不过是提供了二妹子忙碌的前台,在后边,那个屋子,那铺炕,偶尔某个晚上,承载着两个人的身体,是盛开的。而在这一切的背后,还有一个人,她的男人,他不必出现,但他永远存在,他远远地望着她,让她觉得她并不孤单,让她觉得,身体只是身体,与嫁人无关,也与道德无关。 那是一个雨过之后的早上,刚刚打开小馆的窗户,蝉的叫声就从三岔路口的树上荡进来,随后,霞光也铺洒过来。它们先是在远处的树梢上、房顶上闪烁和跳跃,之后一点点的,就洒向了小馆的墙壁、窗口,洒进了小馆的屋子。 这个早上,因为空气清爽,也因为做了一个好梦,二妹子心情格外的好。梦里,她坐在一条小舢板上,在一望无边的大海上飞。海风很大,一阵阵吹过,鼓荡着她的裙子,她好像穿了一条又肥又长的裙子,风在她的裙子里鼓荡时,仿佛一个气球把她托起来,飘飘欲仙,舒服极了。梦里的裙子让她舒服,二妹子一早醒来就在箱子里翻找,她真的有一条又肥又长的裙子,是两年前在海边时用纱料自己缝的,六片儿。一段时间以来对超短裙的喜欢,她早已忘了它。她找出它,上边压了细细密密的褶子,二妹子舀了一碗水,喷雾似的一口一口向裙子喷去,然后把它叠好,坐到屁股底下压一压,然后,就穿了出来。 一树槐香(14) 穿长裙的二妹子,一早在小馆里进进出出,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觉得好像有什么好事就要到来。因为只要她走动,那裙子就呼呼带风。 好事真的就来了,是在上午十点钟时来的,那好事来到小馆,不是什么事,而是一个人。那人来到小馆,就是二妹子的好事。那人不是别人,是她曾经盼望过等待过的卡车司机。 虽然,一些天来,二妹子早就忘了卡车司机,但他的到来,还是让二妹子喜出望外。这自然和一早的好心情有着不可分割的关系,也就是说,他走进了她的好心情里,他才让她喜出望外。她让他坐下,给他倒水,之后到后厨里为他炒菜。她在迎他进来之后,两个人谁也没有说话,他的目光一直是冷冷的,但那冷冷的目光后面,藏着一种不可阻挡的气势,因为他的小眼睛一直没有离开她,准确地说,没有离开她的身体。这让二妹子感到身子鼓鼓荡荡的,如做梦在海风里鼓荡一样。 真正鼓荡的感觉,还是在后来。后来,二妹子跟卡车司机上了车。因为是大白天,在小馆里有诸多的不便,他们只有上车。卡车司机在上车的一瞬,看了一眼二妹子,好像在问,上哪儿去?二妹子领悟他的意思,下颏轻轻一扬,车于是就轰隆隆发动了。 二妹子下颏指向的地方,是往岫岩城方向的一座山,叫老黑山。他们只用了二十分钟,就来到老黑山的山口。司机把车停在路边,之后朝山洼里走去。北方六月的山野,一蓬一蓬的绿,人头高的柞树丛里,一些叫不上名的小花在静悄悄地开放,有黄色、蓝色、紫色,柞树肥大的叶子罩在它们上方,形成一团团晃动的阴影。二妹子走在前边,一跳一跳,仿佛一只小鸟,把卡车司机扔下老远。当终于在一个缝隙里与卡车司机会合,一只肥大的裙子一下子就窝藏了两只鸟。 一只肥盈的手掌,不用引领,自动推动了瘦削而细长的手指在身体的山峰上滑动,柔软、细致、寸土不让,一双灼热的嘴唇不甘落后,追随着手指,在手指的所到之处留下潮湿的印记,使二妹子渐渐酥松开来,蓬勃开来,使二妹子身体的芳香一汪水似的从骨缝里流出,流遍了山野,如同那些不知名的花开遍山野。 实际上,树丛里野花的香气是清冽的,恬淡的,有着某种不易察觉的苦味,远不及裙裾下面流出的香气那么浓郁,那么甘甜,那么酣畅淋漓。二妹子在最后那一刻,一直喊着一个人的名字,土根。程土根是她死去的男人,她之所以在这时喊她男人的名字,是她觉得,这是她被摇晃最彻底的一次,她身体的每一条骨缝都打开了,和她男人活时的感觉一模一样。 二妹子的呼喊并没使司机气恼,他只是两手扶住地面,擎起身子,眯起眼睛看了看她,好像这对她是很正常的事。倒是卡车司机从她身上爬起来的时候,扔下了一句话,他说:“你怎么能干上这一行?” 二妹子一直平躺在树丛里,看着树叶上方一块天空,她没有接司机的话。二妹子不接话,并不是不知道他的话是什么意思,而是她一直沉浸在身体的体会里,根本没有留意。 司机说:“你很会做生意。” 二妹子还是平躺着,看着树叶上方的一块天空,愣愣地眨巴着眼睛。 司机说:“谁弄了你,都不会忘了你,所以你第一次不要钱是对的。你很会!”司机说着,把手伸进他的裤兜,掏出一张一百元的票子,扔到二妹子身上。 这时,二妹子转过身,眼睛错过树叶的阴影,移到司机因为充血而红彤彤的脸上,之后,翻掉身上的一百块钱,爬起来,脸仿佛被日光长期照射的柞树叶子,突然有些发紫网,她气呼呼地说:“你把俺当成什么人啦?” 二妹子的话倒使司机有些发愣,他眯起眼,将二妹子推到远处,仿佛要认真打量一下她。司机说:“你说你是什么人?你是鸡呗,靠卖肉为生的鸡!” “你!”二妹子提起裙子,一高跳起来,大声喊道,“你混蛋!”二妹子喊完,身子一闪,流星一样闪到了柞树的后边,朝山下走去,扔下司机在那里捡拾扔在地上的一百块钱。 八 回来时,二妹子一直坚持步行,司机在山路口把车掉过头,等她上车,但她从车旁走过,没有抬头。从小馆到老黑山的山道,看起来很近,似乎过一个岗子就到,可是步行起来,却觉得越走越远。因为累,因为急着小馆里的生意,二妹子每走一步,都要多一层对自己的不满。 第19章 就像多日以前,因为招收吕小敏,遭到嫂子一顿训斥而对自己不满一样。然而那一次的不满,有一个确定的目标,赶紧脱掉超短裙,做一个和嫂子们一样的女人。而这一次,二妹子没有目标,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满,似乎既是对自己,又是对司机,她一边觉得自己不该跟司机出来,一边又觉得司机不该说那样的话,毕竟,他跟她一样,身体是快活的。 二妹子一程程走着,一股气在她的胸口一程程串着,就是在二妹子气鼓鼓地迈着大步往小馆走的时候,一辆已经超过了她的卡车突然一个急刹车,在二妹子前边停了下来。当二妹子抬起头,一张带有疤痕的脸从车窗里探了出来。那张脸看着二妹子,毫无表情,但二妹子能从那张毫无表情的脸上看到,他是在等她上车。二妹子犹豫了一下,但想到离开小馆时间太长了,还是上了车。 一树槐香(15) 二妹子上了车,司机却没有走的意思,他手搭在方向盘上,眼睛看着前方,不动。见司机不动,二妹子急了,用手推车门,要下车。司机一下子拽住了二妹子的胳膊,司机说:“你坐着!” 二妹子害怕了,声音突然高起来:“你想干什么?” 司机不慌不忙,慢条斯理:“不想干什么,我就是想问你,你当鸡当了多少年啦?” 二妹子慢慢地回转头,把目光对住司机,呼吸一点点变粗,“这你管不着,多少年你管不着!”二妹子的声音虽由高变低,但能够听出,那低低的声音里,有一个石头一样坚硬的东西。 谁知,二妹子的声音刚刚落地,司机就变了一个人似的,突然狂吼起来,“我非管非管非管,你这个鸡!” 司机吼着,把两只手从方向盘上移下来,绞在一起,恨不能使上一股劲把二妹子勒死的样子。但他并没把手伸向二妹子,而是向自己腿上砸去,边砸边说:“你为啥勾引我,为啥?我不是个玩鸡的男人我从没玩过!我还没结过婚!你知道不知道你这个鸡!” 司机发了火,二妹子反而平静下来,她静静地听着司机冲她发火,吼叫,一声不吭。她想:“你错了,我不是鸡。” 见她没有反应,司机声音更大,说:“你是个鸡你知道不知道?!” 二妹子依然很平静,她平静地看着司机映在反光镜里的脸,一字一顿地说:“我不是鸡。” “那么你是谁?你不是鸡你是谁?” 这时,二妹子再也不能平静了,二妹子用拳头使劲擂车门上的玻璃,说:“放我走你放我走我谁都不是,我就是二妹子。” 司机慢慢把车门打开,看二妹子下车,当二妹子下了车,司机说出了一句话,说出了一句让二妹子十分惊讶的话,他说:“你要不是鸡,现在就跟我走,离开小馆!” 二妹子朝车上望了望,望到了司机毛乎乎的腿,二妹子想,去你娘的吧,跟你走?怎么可能?随后一扭头就离开车,独自走了。 在这个从一开始就知道会有什么好事的日子里,真正让二妹子惊讶的,还不是卡车司机的话,而是返回小馆以后的情景。当然那情景展示在二妹子眼前,一看就知道绝不是什么好事。在她快走到三岔路口的时候,她看到小馆门前花花绿绿站了几个女人。她们站在那里,比比划划,东张西望,当其中的一个看到二妹子,突然所有的人都转向二妹子,目光锥子一样扎过来。 事实上,二妹子刚走,王树生就上她的嫂子那儿报了信,说他的二姨跟一个卡车司机走了。事实上,二妹子所做的一切,都在外甥王树生的监视之下,都在她嫂子的掌握之中,包括吕小敏的事儿。只不过二妹子的事儿,嫂子一直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机会挑破而已。这个机会之所以合适,是说你不必说二妹子一句坏话,二妹子就坏了。不是有意要把二妹子搞坏,而是她真的坏了,只有让所有人都知道她真的坏了,她也许才能好。光天化日之下丢了人,自然要惊动全村,你在全村人的目光之下从山道上回来,你干了什么不是一目了然! 干了什么?没干什么!二妹子穿过女人们锥子一样扎过来的目光时,目不斜视腰板挺直的样子似乎有着这样理直气壮的回答。这回答被女人们看在眼里,她们相互交换了一下意味深长的眼色,好像在说:看,多么招摇!二妹子看不见身前身后这些眼色,只让长裙在她的长腿上一飘一飘,使她走过的地面掠起一丝风,二妹子感受着来自地面的风,一飘一飘进了小馆。 这时,二妹子才发现,她的嫂子原来并不在门外的人群里,她正在屋子里的凳子上端正地坐着,她把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腿上,面冲墙壁,好像墙壁上发布着某种宣言,某种与二妹子有关的宣言。 二妹子没有跟嫂子说话,嫂子也没有跟二妹子说话。那个二妹子丢失又归来了的正午,不管是嫂子,还是候在外面的女人们,还是二妹子,谁也没有跟谁说话。二妹子进门不久,嫂子就站起来走了,不肯久留的样子,仿佛有二妹子的小馆,脏得不能再脏,稍留一会儿,都会沾染自身。嫂子甚至在离开小馆时,使劲抖了抖身上的衣裳。 按一般的理解,这无声的训斥,比有声的训斥更厉害,尤其这几个女人加到一起的无声的训斥,尤其嫂子哪怕稍待一会儿都不肯的无声的训斥。这哪里是什么训斥,简直是辱骂!你想想,不跟你说话,不是把你当成了畜生!人怎么可能跟畜生说话!可是,在二妹子那里,她没有半点感觉,或许,正因为嫂子和女人们没有留下训斥的话,才使她在接下来的时光里,一点点想起了卡车司机的话:“你不是鸡,就跟我走。” 应该看到,这句话在当时,在他用一大堆难听的话刺激她时,她根本没怎么在意,即使在回来的路上,她也没有多想。而后来,当小馆里陷入一片难耐的寂静,当她有时间闲下来体会她的身体,她想起了司机的话。她不但想起他的话,还一程程忆起了司机一上午一直是阴森森的表情,忆起司机在一程程不肯放松的追问中痛苦的样子。到后来,黄昏之后的晚上,司机那张刻有疤痕的脸,就月亮一样照耀在小馆的屋檐下了。 那真的是一个月光如银的夜晚,因为就要进入秋天,蚊蝇们越飞越高,湿气渐渐脱离地面,小馆门前的三岔路口,微风吹来,越来越让人凉爽。在这个凉爽的夜晚,二妹子打来一盆水,把四条短裤一起浸到水里,之后就着月光,静静地看着浮动在水里的槐花花瓣。 一树槐香(16) 这些花瓣,就是第一次跟司机有过身体的摇晃之后,才诞生在她的短裤上,诞生在她的等待里的。那时,她以为,她等待的只是他一个人。谁知后来,她跟了好几个男人。她跟了好几个男人,她都觉得是在寻找她的男人程土根。现在,她跟了好几个男人,可是这好几个男人,都因为卡车司机的再一次出现,消失的光阴一样在她眼前消失,最后,只剩下了卡车司机。 在这月光如水的夜晚,二妹子觉得她的男人回来了。他回来了,却不是她的男人,而是一张刻有刀痕的脸的卡车司机。这个夜晚,二妹子无法知道,一个人正在悄悄地替代另一个人,一个人正默不作声地进入她的生活,而不光是身体。因为是这个人,让她每每想起,心口都一阵狂跳,这和早先身体的觉醒很不一样。那时,她想起男人,和心没有关系,只是体下一片潮湿,一片芳香。现在,她想起男人——那个卡车司机,不仅仅身体潮湿又芳香,她还感到了痴心想念一个人的甜蜜、焦灼。这甜蜜和焦灼,是在她结婚前的那个八月十五,跟程土根有过身体的秘密之后,曾经体会过的。 在后来的夜晚,二妹子夜夜沉浸在这种甜蜜和焦灼里,她等待着月亮出来,看着它一点点爬向中天,她的耳边只有一个声音,卡车轰隆隆的声音,她的眼前,只有一个面孔,卡车司机的面孔。 这是一段什么样的日子啊!二妹子觉得和三年前没结婚时没什么两样,心里一层层裹着秘密,希望跟一个人说出来的秘密,这要是三年前,二妹子会毫不犹豫就去找于水荣。实际上,在后来的夜晚,二妹子还真的想到了于水荣,有好几次,黄昏之后,小馆没有客人,二妹子都在镜前打扮一番,然后走出小馆,朝西走去。可是走着走着,不自觉的,她又停下来,回转身,再走回小馆。 如果她有勇气走回歇马山庄,说出她的秘密,她的不幸会避免吗? 几天以后,小馆门外的三岔路口真的响起了轰隆隆的声音,也真的出现了一个人的面孔,但他不是卡车司机,而是李丙刚。 李丙刚是在九点以后来的,这一次,他没有喝酒,人打扮得干干净净,好似刚洗了头,理了发,剃了胡须,身上还有一股淡淡的瓶装花露水的香味。见都九点了,二妹子还一个人坐在小馆门口,有些意外,但很快的,就蹲下来,小声说:“想我是吗?” 二妹子看了看李丙刚,没有反应。二妹子的没有反应,刺激了李丙刚,他猛地就揽腿抱起二妹子,向车的方向走去。是快到车跟前的时候,二妹子挣脱下来,二妹子说:“李所长,你这是干什么?” 月光下,呼呼带喘的李丙刚似乎想笑,说:“怎么,是不是因为不给钱?” 二妹子说:“李所长,你把俺看成什么人啦?” 李丙刚这时真的笑了,那种不怀好意的笑,他说:“别假正经了,你和吕小敏还有什么区别吗? 第20章 没有!”一边说着,一边把他的手伸过来。 “吕小敏?”二妹子愣住,挡住李丙刚的手。 李丙刚没有回答二妹子,只继续他刚才的话,“你和吕小敏的区别,只不过玩她需要给钱,而玩你不需要给钱,你哥哥早把你抵了税钱。” “你……”因为这突然到来的信息,二妹子一时说不出话来。她缩了缩身子,往后退了一步,之后冷冷地看着李丙刚。 李丙刚说:“你放心,我只玩过吕小敏一回,她主要是你哥的,你才是我的。来吧。” 二妹子继续往后退着,往小馆的方向退着,月光刚刚还在天地之间流动,可是不知为什么突然就被一朵云罩住了,小馆门前黑了下来。小馆门前黑下来,二妹子却并没借这黑影退到小馆里,而是退了几步,突然停住脚,因为这时,李丙刚说了一句话,他说:“你可以不从,但你得想想你哥,我掌握他的所有底细。” 九 二妹子身体里的黑暗,就是跟李丙刚上车之后开始的。这并不是说,因为对一个人的思念而使她对李丙刚格外反感,也不是说李丙刚关于她的哥哥那些信息让她一时心情烦乱,所谓二妹子身体的黑暗,是说,那个晚上,二妹子和李丙刚上车不久,一帮人就由远及近地把轿车围住,之后将两人赤裸裸逮住。 二妹子被抓了,是县里扫黄打非办公室的一次集体行动,端掉了好多餐馆。?穴见插图089页?雪她的哥哥是第二天早上才知道这个消息的,镇派出所的人打来的电话。她的哥哥早就知道上边要行动,但想不到会抓了他的妹子。主要是,她的哥哥想不到,告二妹子的,就是他的老婆,向他的老婆通风报信的,就是他老婆的外甥王树生。他的老婆串联了于水荣在内的村里十几个女人,在一封上告信上签名,然后她绕过三岔路口,直接告到县里。 从来不会霸道的嫂子为自己的心情,为乡亲们的心情,终于霸道了一次。可是,在镇派出所见到二妹子,做嫂子的哭得一塌糊涂,两手一再耸着二妹子肩膀,一抽一抽地说:“咱命怎么就这么不好,摊上这样的丑事?” 不管嫂子说什么,怎么说,二妹子始终面无表情,她看着嫂子,既没有落泪,也没有说话。 一周后,二妹子被放了出来,是她哥哥托人做的工作。她出来后被直接送到小馆。 一树槐香(17) 二妹子回到关闭一周的小馆,没有像想像那样换掉身上的衣裳,打扫卫生,也没有回她的睡屋躺下,而是静静地坐在餐桌边。 时至深秋,苍蝇们纷纷从外面飞进小馆,在墙壁和餐桌上飞起、落下,落下又飞起,二妹子呆坐在餐桌旁,看苍蝇们兀自飞舞,它们飞着,时不时落在身边的餐桌上,不知是什么时候,不知是第几只苍蝇落到二妹子身边的餐桌上,只听啪的一声,手起拍落,刚刚还在桌子上扭动的苍蝇,瞬间碎尸万段,接着是第二只、第三只、第四只…… 看到二妹子一进门就拍打苍蝇,做哥哥的很是放心,只在屋子里站了一会儿就离开了。然而,就是这个晚上,二妹子失踪了。王树生把消息告诉村长姨夫时,已是晚上八点多了。王树生说,她打了一会儿苍蝇,人就没了,开始,他还以为她回睡屋里了,可是要吃饭时,还不见人影,四下里找,才发现人根本不在。 二妹子到底什么时候走的,上了哪里,没人知道。此后的日子,做哥哥的四处撒网,各处的水道边、沟谷里、海边的婆家都找遍了,一直没有找到。 于是,关于二妹子命运的猜想,关于二妹子当鸡的故事,关于二妹子身体里的故事,就如同苍蝇一样,在歇马山庄一带四处飞舞。直到深冬的一天,苍蝇们再也舞不动了,才有确切的消息传来,说有人在岫岩城边的一家小馆门口看见她。她大冬天的穿了一件秃领的羊毛衫和皮短裙,露着白白的胸脯和白白的大腿,要多妖气有多妖气。 歇马山庄的两个女人 歇马山庄的两个女人(1) 李平结婚这天,潘桃远远地站在自家门外看光景。潘桃穿着乳白色羽绒大衣,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潘桃也是歇马山庄新媳妇,昨天才从城里旅行结婚回来。奇书网潘桃最不喜欢结婚大操大办,穿着大红大紫的衣服,身前身后被人围着,好像展览自己。关键是,潘桃不喜欢火爆,什么事情搞到最火爆,就意味已经到了顶峰,而结婚,只不过是女孩子人生道路上的一个转折,哪里是什么顶峰?再说,有顶峰就有低谷,多少乡下女孩子,结婚那天又吹又打披红挂绿,俨然是个公主、皇后、贵妇人,可是没几天,不等身上的衣服和脸上的胭脂褪了色,就水落石出地过起穷日子。潘桃绝不想在一时的火爆过去之后,用她的一生,来走她心情的下坡路。于是,她为自己主张了一个简单的婚礼,跟新夫玉柱到城里旅行了一趟。城就是玉柱当民工盖楼的那个城,不小也不算大,他们在一个小巷里的招待所住了两晚,玉柱请她吃了一顿肯德基,一顿米饭炒菜,剩下的,就是随便什么旮旯小馆,一人一碗葱花面。他们没有穿红挂绿,穿的,是潘桃在镇子上早就买好的运动装,两套素色的白,外边罩着羽绒服。他们朴素得不能再朴素,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然而越平常,越朴素,越不让人们看出他们是新婚,他们的快乐就越是浓烈。他们白天坐电车逛商场只顾买东西,像两个小贩子,回到招待所,可就大不一样。他们晚上回来,犹如两只制造了隐私的小兽,先是对看,然后大笑,然后就床上床下毫无顾忌地疯。事实证明,幸福是不能分享的,你的幸福被别人分享多少,你的幸福就少了多少。这是一道极简单的减法算式,多少大操大办的人家,一场婚事下来,无不叫喊打死再也不要办了,简直不是结婚,是发昏。可是在歇马山庄,没有谁能逃脱这样的宿命。潘桃这看似朴素的婚礼,其实是一种精心的选择,是对宿命的抗拒。潘桃的朴素里,包含了真正的高雅。潘桃的朴素里,其实一点都不朴素,是另外一种张扬。它真正张扬了潘桃心中的自己。有了这样巨大的幸福,有了这样巨大的与众不同,从城里回来,潘桃与以前判若两人,见人早早打招呼说话,再也不似从前那样傲慢。不但如此,今天一早,村东头于成子家的鼓乐还没响起,潘桃就走出屋子,随婆婆一道,站在院外墙边,远远地朝东街看着。 同是看光景,潘桃的看和婆婆的看显然很不一样。潘桃尽管在笑,但她的看是居高临下的,或者说,是因为有了居高临下的态度,她才露出浅浅的笑。她笑里的目光,是审视,是拒绝与光景中的情景沟通与共鸣的审视,好像在说,看吧,看能热闹到什么程度!也好像在说,看呗,不就是热闹吗?婆婆的看却是投入的,是极尽所能去感受、去贴近那热闹的。她先是站在院外墙边,当鼓乐通过长长的街脖传过来,就三步并成两步蹿到大街对面的菜地里。婆婆张着嘴,目光里的游丝是顺着地垄和街脖爬过去的,充满了眼气和羡慕。歇马山庄多年来一直时兴豆子宴,潘桃的婆婆为儿子结婚攒了多少年的豆子,小豆黄豆绿豆花生豆,偏厦里装豆的袋子烂了一茬又一茬,陈换新新压陈,豆子里的虫子都等绿了眼睛,可是,就在临近结婚半个月的时候,潘桃亲自上门宣布旅行结婚的计划。大妈,俺想旅行结婚。潘桃语气十分柔和,眼里的笑躲在两湾清澈的水里,羞怯中闪着小心翼翼的波光。可是在婆婆看来,潘桃清澈的眼睛里躲的可不是笑,而是彻头彻尾的严肃;羞怯里闪动的,也不是小心翼翼,而是理直气壮的命令。因为潘桃说完这句话,立即又跟上一句“玉柱也同意旅行结婚”。婆婆的眼睛于是也像豆子里的虫子,绿了起来。潘桃婆婆嫁到歇马山庄,真就没憷过谁,她当然不会憷潘桃,但是她还是没有说出自己的想法。她淡淡地说,玉柱同意旅那就旅吧。 其实潘桃婆婆最了解自己,她憷的从来都不是别人,而是自己,是自己在儿子面前的无骨。她流产三次保住了一个儿子,打月子里开始,儿子的要求在她那里就高于一切。儿子打喷嚏她就头痛,儿子三岁时指着大人脚上的皮鞋喊要,她就爬山越岭上县城买,儿子十六岁那年,书念得好好的,有一天放学回来,把家里装衣服的木箱拆了,说要学木匠,她居然会把另一只木箱也搬出来让他拆。村里人说,这是命数,是女人前世欠了别人的,这世要她在儿子身上还。潘桃从他最无骨的地方下刀子,疼是真疼,空虚却是持久的。儿子带儿媳出去旅行那几天,看着空落寂寞的院落,她空虚得差点变成一只空壳飘起来。别人家的热闹当然不是自己家的热闹,但潘桃婆婆还是像看戏一样,投入了真的感情,只要投入了真的感情,将戏里的事想成自家的事,照样会得到意外的满足。 李平是十点一刻才来到歇马山庄屯街上的。这时候人们并不知道她叫李平,大家只喊成子媳妇。来啦,成子媳妇来啦。男人女人,在街的两侧一溜两行。冬天是歇马山庄人口最全的时候,也是山庄里最充闲的时候,民工们全都从外边回来了。男人回来了,女人和孩子就格外活跃,人群里不时爆出一声喊叫。红轿子在凹凸不平的乡道上徐徐地爬,像一只瓢虫,轿子后边是一辆黄海大客,车体黄一道白一道仿佛柞树上的豆虫,黄海大客后边,便是一辆敞篷车,一个穿着夹克的小伙子扛着录像机正瞄准黄海大客的屁股。 第21章 成子家在屯子东头,女方车来必经长长的屯街,这一来,一场婚礼的展示就从屯西头开始了。人们纷纷将目光从鼓乐响起的东头拉回来,朝西边的车队看去。人们回转头,是怕轿车从自己眼皮底下稍纵即逝,可万万没想到,领头的红轿车爬着爬着,爬到潘桃家门口时,会停下来,红轿子停下,黄海大客也停下,惟敞篷车不停,敞篷车拉着录像师,越过大客越过红轿开到最前边。敞篷车开到前边,录像师从车上跳下来,调好镜头,朝轿车走去。这时,只见轿车门打开,一对新人分别从两侧走下,又慢慢走到车前,挽手走来。山庄人再孤陋寡闻,也是见过有录像的婚礼,可是他们确实没有见过刚入街口就下车录像的,关键这是大冬天,空气凛冽得一哈气就能结冰,成子媳妇居然穿着一件单薄的大红婚纱,成子媳妇的脖子居然露着白白的颈窝。人们震惊之余,一阵唏嘘,唏嘘之余,不免也大饱了一次眼福。 歇马山庄的两个女人(2) 坐轿车、录像、披婚纱,这一切,在潘桃那里,都是预料之中的,最让潘桃想不到的,是车竟然在她家门口停了下来。车停下也不要紧,成子媳妇竟然离家门口那么远就下了车。因为出其不意,潘桃的居高临下受到冲击,她本是一个旁观者的,站在河的彼岸,观看旋涡里飞溅的泡沫、拍岸的浪花,那泡沫和浪花跟她实在是毫无关系,可是,她怎么也不能想到,转眼之间,她竟站在了旋涡之中,泡沫和浪花真的就湿了她的眼和脸。距离改变了潘桃对一桩婚事的态度,不设防的拉近使潘桃一时迷失了早上以来所拥有的姿态。她脸上的笑散去了,随之而来的是不知所措,是心口一阵慌跳。慌乱中,潘桃闻到冰冷的空气中飘然而来的一股清香,接着,她看到了一点也没有乡村模样的成子媳妇。一个精心修饰和打扮的新娘怎么看都是漂亮的,可是成子媳妇眼神和表情所传达的气息,绝不是漂亮所能概括,她太洋气了,太城市了,她简直就是电影里的空姐。她的目光相当专注,好像前边有磁石的吸引,她的腰身相当挺拔,好像河岸雨后的白杨。她其实真的算不上漂亮,眼睛不大,嘴唇略微翻翘,可是潘桃被深深震撼了,刺疼了,潘桃听到自己耳朵里有什么东西响了一下,接着,身体里某个部位开始隐隐作疼,再接着,她的眼睛迷茫了,她的眼睛里闪出了五六个太阳。 潘桃和成子媳妇的友谊,就是从那些太阳的光芒里开始的。 一 同样都是新媳妇,潘桃结婚,人们还叫她潘桃,潘桃从歇马山庄嫁到歇马山庄,人们不习惯改变叫法。成子媳妇却不同,她从另一个县的另一个村嫁过来,人们不知她的名字,就顺理成章叫她成子媳妇。至于成子媳妇结婚那天到底有多风光,潘桃只看那么一眼,就能大约有所领会。那一天鼓乐声在村头没日没夜地震响,村里所有男女老少都跟了过去。一些跟成子家没有人情来往的人家,为了追求现场感,都随了礼钱。潘桃婆婆现跑回家翻箱底儿。她的儿子没操没办没收礼,她是可以理直气壮不上礼的,豆子霉在仓里本就蚀了本,再搭上人情,那是亏上加亏。可是,成子和成子媳妇在街上那么一走,鼓乐声那么大张旗鼓一闹腾,不由得不叫人忘我。那一天东头成子家究竟热闹到什么程度,成子媳妇究竟风光到什么程度,潘桃一点都不想知道。她其实心里已经很是知道,她只是不想从别人嘴里往深处知道。她本是可以往深处知道的,一早站在院墙外等待,就是抱定这样一个姿态,谁知看那一眼使事情的性质发生了变化。可是潘桃越不想知道,她的忘我参与过的婆婆越是要讲,呀,那成子媳妇,那么好看,还温顺听话,叫她吃葱就吃葱,叫她坐斧就坐斧,叫她点烟就点烟。婆婆话里的暗弦,潘桃听得懂,是说她潘桃太各色太不入流太傲气。潘桃的脸一下子就紫了,从家里躲出来。可是刚到街上,邻居广大婶就喊,去看了吗潘桃,那才叫俊,画上下来似的,关键是人家那个懂事儿。潘桃的脸一下子就白了,又不能马上掉头,只有嗯呵地听下去。就这样,那一天成子的热闹,成子媳妇的风光,在潘桃心中不可抗拒地拼起这样一幅图景:成子媳妇,外表很现代,性格却很传统,外表很城市,性格却很乡村,一个彻头彻尾的两面派! 别人的好心情有时会坏掉自己的好心情,这一点人生经验潘桃没有,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别人的婚礼,一次性地坏掉了潘桃新婚之后的心情,潘桃猝不及防。以往的潘桃,在歇马山庄可是太受宠了,简直被人们宠坏了。潘桃的受宠有历史的渊源,是她母亲打下的基础。她的母亲曾是歇马山庄的大嫂队长,一个有名的美人儿。一般的情况下,女人的好看,是要通过男人来歌颂的,男人们不一定说,但男人走到你面前就拿不动腿,像蜜蜂围着花蕊。潘桃母亲既吸引男人又吸引女人。潘桃的母亲被女人喜欢,其原因是她那双眼睛。她的眼睛温和安静、清澈。她的眼睛看男人,静止的深潭一样没有波光,没有媚气,让男人感到舒适又生不出非分之想。她的眼睛看女人,却像一泓溪流直往你心窝里去,让女人停不上几分钟,就想把心窝里的话都掏出来。潘桃母亲当了十几年大嫂队长,女人心中的委屈、苦难听了几火车,极少有谁家女人没向她掏心窝子,男女间的口风却从没有过,这是多么难能可贵的事情啊!女人们说,是人家嫁了好男人,人家男人在镇子上当工人,有技术又待她好,她当然安心。自以为懂一些男女之事的男人却说,怪不得男人,风流女人嫁再好的男人该守不住照样守不住,这是人家祖上的德性。潘桃三四岁时,母亲领到街上,就有人上来套近乎,说俺儿比桃大一岁,男大一,黄金起。也有的说,俺儿比桃小三岁,女大三,抱金砖。潘桃小时看不出有多么漂亮,但却比母亲幸运,母亲用多少年的实际行动换来了大家的宠爱,而她,头上刚长满细软的头发,就吸来了那么多父母的目光。潘桃六七岁时,能在街上跑动,动辄就被人揽到怀里,潘桃十几岁时,上到初中,身边男孩一群一群地围。十几岁的潘桃招人喜欢已经不是依靠母亲的光环,潘桃到十几岁时已经出落得相当漂亮,去到哪里,都一朵云一样,早上的日光照去,是金色的,正午的日光照去,是银色的,晚上的日光照去,是红色的,潘桃走到哪里,都能听到啧啧的赞美声。那些赞美声是怎样误了她的学业还得另论,总之被宠的潘桃自认为自己是歇马山庄最优秀的女子是大有道理的。 歇马山庄的两个女人(3) 女人的心里装着多少东西,男人永远无法知道。潘桃结了婚,可以算得上一个女人了,可潘桃成为真正的女人,其实是从成子媳妇从门口走过的那一刻开始的。那一刻,她懂得了什么叫嫉妒,还懂得了什么叫复杂的情绪。情绪这个尤物说来非常奇怪,它在一些时候,有着金属一样的分量,砸着你会叫你心口钝疼;而另一些时候,却有着烟雾一样的质地,它缭绕你,会叫你心口郁闷;还有一些时候,它飞走了,它不知怎么就飞得无影无踪了。从腊月初八到腊月二十三,整整半个月,潘桃都在这三种情绪中往返徘徊。某一时刻,心口疼了,她知道又有人在议论成子媳妇了,常常,不是耳朵通知她的知觉,而是知觉通知她的耳朵,也就是说,议论和她的心疼是同时开始的。某一时刻,烟雾绕心口一圈圈围上来,叫你闷得透不过气,需长吁一口,她知道她目光正对着街东成子家了。潘桃后来极少出门,潘桃不出门,也不让玉柱出门,因为只有玉柱在家,她的婆婆才不会喋喋不休讲成子媳妇。玉柱一天天守着潘桃,玉柱把潘桃的挽留理解成小两口间的爱情。事实上,小两口的爱情确实甜蜜无比,潘桃只有在这个时候,整个一个人才轻盈起来,放松起来。过了小年,玉柱身前身后绕着,潘桃都快把那个叫做情绪的东西忘了,可情绪这东西要多微妙有多微妙,就在玉柱被潘桃缠得水深火热的夜里,那莫名的东西从炕席缝钻了出来。当时玉柱正用粗糙的手抚着潘桃细腻的小脸亲吻,亲着亲着,自言自语道,要不是旅行结婚,真的不会发现你是那么疯的一人,看在城里那几天把你疯的。潘桃突然僵在那里,眼盯住天棚不动了。她不知道那个东西怎么又来了,它好像是借着“旅行”这个字眼来的,它好像一场电影的开头,字幕一过,眼前便浮现了一段洁白的颈窝,一身大红婚纱,耳边便响起了欢乐的鼓乐声,婆婆尖锐的话语声:看人家,叫吃葱就吃葱。潘桃的眼窝一阵阵红了,一种说不出的委屈,被冲击的饭渣一样泛上来,潘桃把脸转到玉柱肩头,任玉柱怎么推搡追问,就是不说话。 一场婚礼成了潘桃的一块心病,这一点成子媳妇毫无所知。结婚第二天,成子媳妇就换了一身红软缎对襟棉袄下地干活了。成子媳妇没有婆婆,成子的母亲去年八月患脑溢血死在山上,刚过门的新媳妇便成了家庭里的第一女主人。成子媳妇早上六点就爬起来,她已经累了好几天了。前天,娘家为她操办了一通,她人前人后忙着,昨天,演员演戏一样绷紧神经,挺了一整天,夜里,又碎掉了似的被成子揉在骨缝里。但新人就是新人,新人跟旧人的不同在于,新人有着脱胎换骨的经历,新人是怎么累都累不垮的,反而越累越精神。成子媳妇脸蛋红红的,立领棉袄更兀现了她的几分挺拔。 第22章 她烧了满满一锅水,清洗院子里沾满油污的碗和盆。院子里一片狼藉的静,偶尔,公公和成子往院外抬木头,弄出一点声响,也是惟一的声响。这是可想而知的局面,宴席散去,热闹走远,真实的日子便大海落潮一样水落石出。作为这海滩上的拾贝者,成子媳妇有着充分的精神准备。她早知道,日子是有它的本来面目的,正因为她知道日子有它的本来面目,才有意制造了昨天的隆重和热闹,让自己真正飘了一次,仙了一次。一个乡下女人的道路,确实是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了,告别了这个日子,你是要多沉就多沉,你会结结实实夯进现实的泥坑里。这是成子媳妇和潘桃的不同。潘桃怕空前绝后,成子媳妇就是要空前绝后,因为成子媳妇了解到,你即使做不到空前,也肯定是绝后的。成子媳妇过于现实过于老到了。成子媳妇之所以这么现实老到,是因为她曾经不现实过。那时她只有十九岁,那时她也是村子里屈指可数的漂亮女孩,她怀着满脑子的梦想离家来到城里,她穿着紧身小衫,穿着牛仔裤,把自己打扮得很酷,以为这么一打扮自己就是城里的一分子了。她先是在一家拉面馆打工,不久又应聘到一家酒店当服务小姐。因为她一直也不肯陪酒又陪睡,她被开除了好几家。后来在一家叫做悦来春的酒店里,她结识了这个酒店的老板,他们很快就相爱了。她迅速地把自己苦守了一个季节的青春交给了他。他们的相爱有着怎样虚假的成分,她当时无法知道,她只是迅速地坠入情网。半年之后,当她哭着闹着要他娶她,他才把他的老婆推到前台。他的老婆当着十几个服务员的面,撕开了她的衣服,把她推进要多肮脏有多肮脏的万丈深渊。从污水坑里爬出来,她弄清了一样东西,城里男人不喜欢真情,城里男人没有真情。你要有真情,你就把它留好,留给和自己有着共同出身的乡下男人。用假情赚钱的日子是从做起又一家酒店的领班开始的,用假情赚钱的日子也就是她寻找真情的开始。没事的时候,她换一身朴素的衣服,到酒店后边的工地转。那里面机声隆隆,那里全是她熟悉又亲切的乡村的面孔,可是,就像她当初不知道她的迅速堕入情网是自己守得太累有意放纵自己一样,她也不知道她的出卖假情会使她整个人也变得虚假不真实。她在工地上、大街上,转了两年多,终是没有一个民工敢于走近她。那些民工看见她,嬉皮笑脸讥讽她、挑逗她,小姐,五角钱,玩不玩?与成子相识,就是这样一次遭到挑衅的早上。她从一帮正蹲在草坪上吃早饭的民工前走过,一个民工喝一口稀粥,向天上一喷,嗷的一声,小姐,过来,让俺亲一下。她没有回头,可是不大一会儿,只听后边有人厮打起来,一个声音摔碎了瓦片似的,粗裂地震着她的后背——她是谁她是俺妹,你耍戏俺妹就是不行。一行热泪蓦地流出了她的眼窝。与成子的相识是她的大德,他人好,会电工手艺,是工地上的技术人员。为了她的大德,她辞掉领班,回到最初打工的那家拉面馆;为了她的大德,她在心里为自己准备了一场隆重的婚礼,她要用她挣来的所有不干净的钱,结束那场城市繁华梦——那哪里是梦,那就是一场十足的祸难! 歇马山庄的两个女人(4) 一场热闹的婚宴既是结束又是开始,结束的是一个叫着李平的女子的过去,开始的是一个叫着成子媳妇的未来。腊月的日子,小北风在草垛间穿行,掀动了带有白霜的草叶,空气里到处弥漫着冻土的味道,田野、屯街,空空荡荡。腊月的日子,无论怎么说都更像结束而不像开始。但是,你只要看看成子家门楣上的双喜字,门口石柱上的大红对联,看看成子媳妇脸颊上的光亮,你就知道许多开始跟季节无关,许多开始是隐藏在一张红纸和门板之间的,是隐藏在一个人的内心深处的。成子媳妇在结婚之后的第一个上午,脸颊上的光亮是从毛孔的深处透出来的,心里的想法是通过指尖的滑动流出来的。她洗碗刷锅,家里家外彻底清扫了一遍,她的动作麻利又干净,一招一式都那么迅捷。因为不了解歇马山庄邻里乡亲们的情况,她没有参与公公和成子还桌还盆的事,到了正午,她在锅里热好剩菜剩饭,门槛里一手扶着门框,响脆的声音飘出屋檐,爸——成子——吃饭啦——女主人的派头已经相当的足了。 就像一只小鸟落进一个陌生的树林,这里的一草一木,成子媳妇都得从头开始熟悉,萝卜窖的出口,干草垛的岔口,磨米房的地点,温泉的地方。因为出了腊月就是正月,出了正月就是民工们离家出走的日子,成子媳妇不想忽视每顿饭的质量,包饺子、蒸豆包、蒸年糕、炸豆腐泡。成子媳妇尤其不想忽视每一个同成子在一起的夜晚,腿、胳膊、脖子、后背、嘴唇、颈窝、胸脯,组合了一架颤动的琴弦,即使成子不弹,也会自动发出声音。它们忽高忽低,它们时而清脆悦耳,时而又沙哑苍劲。当然成子是从不放过机会的。她的光滑她的火热,她的善解人意,都没法不让他全身心地投入,彻头彻尾地投入,寸草寸金地投入。被一个人真心实意的爱着的感觉是多么幸福!在这巨大的幸福中,成子媳妇对时光的流逝十分敏感,每一夜的结束都让她伤感,似乎每一夜的结束对她都是一次告别。到了腊月二十八,年近在眼前,成子媳妇竟紧张得神经过敏,好像年一过,日子就会飞起来,成子就会飞走。于是大白天的,就让成子抱她亲她,成子是个粗人,也是一个不很开放的人,不想把晚上的事做到白天,就往旁边推她,这一推,让成子媳妇重温了从前的伤痛,她趴到炕上,突然地就哭了起来。她哭得肝肠寸断,一抽一抽的,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成子傻子一样站在那里,之后趴下去用力扳住她的肩膀,一句不罢一句地追问到底怎么啦,可越问成子媳妇越哭得厉害,到后来,都快哭成了泪人。 二 日子过到年这一节,确实像打开了一只装着蝴蝶的盒子,扑棱棱地就飞走了。子夜一过,又一年的时光就开始了,而正月初一刚刚站定,不觉之间,准备送年的饺子馅又迫在眉睫。接着是初六放水洗衣服,是初七天老爷管小孩的日子又要吃饺子,是初九天老爷管老人的日子要吃长寿面,是初十管一年的收成要吃八种豆的饭,当那面糊糊的绿豆黄豆花生豆吃进嘴里,元宵节的灯笼早就晃悠悠挂在眼前了。被各种名目排满的日子就是过得快,这情形就像火车在山谷里穿行,只有有村庄树木、河流什么的参照物,你才会真切地感受到速度,而一下落入一马平川无尽荒野,车再快也如静止一般。在这疾速如飞的时光里,潘桃没有像成子媳妇那样,一进婆家门就泼命忘我地干活,潘桃旅行结婚,潘桃的婚事没有大操大办,没有大操大办的婚礼如同房与房之间没有墙壁没有门槛,你家也是我家。仪式怎么说都是必要的,穿着一身素色衣服从城里回来的潘桃,一点都不觉得跟从前有什么两样,不觉得自己从此就是人家媳妇,就是人家的人了。一早醒来睁开眼睛,身边出现的是玉柱,是公婆而不是爹妈,反而让她感到委屈,更懒得做活。当然,潘桃不能死心塌地投入刘家日子的重要原因还在她的婆婆身上,她的婆婆对她太客气了,一脸的谦卑。只要潘桃在堂屋出现,她就慌得不知该做什么,对着潘桃的脸儿傻笑,好像潘桃是她的婆婆;要是潘桃想去刷碗,人还没到就会被她连推带拽推回屋里,这让潘桃一直就觉得自己是一个局外人。在这疾速如飞的时光里,潘桃一点点从一种莫名的阴影中跋涉出来,虽然不时地还能从婆婆嘴里、邻居嘴里、娘家母亲嘴里,听到一些有关成子媳妇的袅袅余音,但她已经不能真切地感受那到底是一种什么东西了。感觉这东西,是会被时间隔膜的,感觉这东西,也会在时间的流动中长出一层青苔。有时,潘桃会不由自主地想,当初那是怎么了呢?怎么会被俗不可耐的大操大办搞坏了心情?再怎么讲,旅行结婚也是与众不同的,自己要的,难道不是与众不同吗?!潘桃隔膜了最初的感觉,也就不太忌讳人们怎么谈论成子媳妇了。当然人们在谈论成子媳妇时,总不免要捎上她:桃,你怎么不能大张旗鼓办一下,让我们看看光景?你就顾自个儿上城看光景,那里就是好吗?潘桃不会讲为什么不办,也不会讲城里光景好不好,那一切都是自己的事,自己的事要不得别人掺和。但在这疾速如飞的时光里,有一个东西,有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却一直在她身边左右晃动,它不是影子,影子只跟在人的后边,它也没有形状,见不出方圆,它在歇马山庄的屯街上,在屯街四周的空气里,你定睛看时,它不存在,你不理它,它又无所不在;它跟着你,亦步亦趋,它伴随你,不但不会破坏你的心情,反而叫你精神抖擞神清气爽,叫你无一刻不注意自己的神情、步态、打扮;它与成子媳妇有着很大的关系,却又只属于潘桃自己的事,它到底是什么? 歇马山庄的两个女人(5) 潘桃搞不懂也不想搞懂,潘桃只知道无怨无悔地携带着它,拜年、回娘家、上温泉洗衣服。潘桃再也不穿旅行结婚时穿的那套休闲装了,对于休闲的欣赏是需要品位的,乡下人没有那个品位。潘桃换了一套大红羊毛套裙,外面罩上一件红呢大衣,脚上是高皮靴。她走起路来脚步平推,不管路有多么不平,都要一挺一挺。 第23章 她见人时,满脸溢笑。潘桃一旦把自己打扮起来,一旦注意起自己的举止,喝彩声便像冬日里的雪片一样飘然而下,好像来了一场强劲的东风,把昔日飘荡在村东成子媳妇家的喝彩一遭刮了过来。潘桃几乎都感到村东头的空荡和寂寞了。 如此一来,原来是潘桃自己都没有搞清楚的想法,被人们口头表达了出来:你说是成子媳妇好看,还是潘桃好看?当然是潘桃,那成子媳妇要是不化妆,根本比不上咱村的潘桃。你说是成子媳妇洋气还是潘桃洋气?怎么说呢,在早真没觉得潘桃洋气,就是个俊,谁知这结了婚,那么有板有眼打扮起来,还真的像个城里人。人们把这些比较当着潘桃说出来,是怎样满足着潘桃失落已久的心情啊!潘桃脸上的笑毫无拘束地向四处溢开。潘桃不谦虚,不否定,也不张扬,该干什么干着什么,一如既往。但是人们在这句话后面,往往还跟着另一句话:这两个新媳妇,还比上了。这样的话,就没有前边的话含蓄,也没有前边的话中听,好像一只扒苞米的锥子,一下子就穿透本质。潘桃在心里说,谁比了,分明是你们大家比的嘛,俺自从大街上看过她一眼就再没见过面,她长的什么样都记不得了,俺凭什么跟她比。但是嘴上没说。 不管在心里怎么跟别人犟,潘桃还是不得不承认,成子媳妇,已经驱之不去地深入了她的内心,深入了她的生活。她最初还是隐蔽的,神秘地绕在她的身边,后来,她被人们揭破,请了出来。她一旦被人们揭破,请了出来,又反过来不厌其烦地警醒着潘桃——她在跟成子媳妇比着。这是一个剪不断理还乱的事实,也是一个不容置疑的事实,许多时候,走在大街上,或上温泉洗衣服,她都在想,成子媳妇在家干什么呢,成子媳妇会不会也出来洗衣服呢,为什么就一次也见不到她呢? 真正清楚这个事实的,还是农历三月初六这天,这是歇马山庄大部分民工离家的日子。这一天一大早,潘桃就把玉柱闹醒,潘桃掀着被窝,直直地看着玉柱。潘桃看着玉柱,目光里贮存的,(奇*书*网*.*整*理*提*供)不是留恋,也不是伤感,而是一种调皮。潘桃显然觉得分别很好玩,很浪漫,她甚至迅速穿上衣服,一高跳到地下,一边捉迷藏似的躲着玉柱对她身体的纠缠,一边像一只挑逗老猫的耗子似的叽叽笑着。潘桃真的是过于浪漫了,不知道生活有多么残酷,不知道残酷才是一只隐藏在门缝里的老猫,一旦被它逮住,你是想逃都逃不掉。直到看着玉柱和一帮民工乘的马车消失在山冈,潘桃还是带着笑容的。可是,当她返回身来,揭开堂屋的门,回到空荡荡的新房,闻到弥漫其中的玉柱的气息,她一下子就傻了,一下子就受不了了。她好长时间神情恍惚,搞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来到这里,来到这里干什么,搞不清楚自己跟这里有什么关系,剩下的日子还该干什么。潘桃在方寸小屋转着,一会儿揭开柜盖,向里边探头,一会儿又放下柜盖,冲墙壁愣神,潘桃一时间十分迷茫,被谁毁灭了前程的感觉。后来,她偎到炕上,撩起被子捂上脑袋躺了下来。这时,她眼前的黑暗里,出现了一个人,这个人不是离别的玉柱,而是成子媳妇——她在干什么?她也和自己一样吗? 成子媳妇第一次知道潘桃,还是听姑婆婆说起的。成子母亲走了,住在后街岗梁上的成子的姑姑,就隔三差五过来指导工作。成子奶奶死得早,成子姑姑一小拉扯成子父亲和叔叔们长大,一小就养成了当家做主说了算的习惯,并且敢想敢干,哪里有困难,哪里就有她的身影。出嫁那天,正坐喜床,忽听婆家的老母猪生崽难产,竟忽地就跳下炕,穿过坐席的人群跳进猪圈。后来媒人引客人到新房见新媳妇,就有人在屋外喊,在猪圈里哪。这段故事在歇马山庄新老版文翻过多次,每一次都有所改动,说于淑海结婚那天是跟老母猪在一起过的夜。翻新的版本自然有夸张的成分,但成子的姑姑爱管闲事爱操心确是名副其实。还是在蜜月里,姑婆婆的身影就云影一样在成子家飘进飘出了。她开始回娘家,并不说什么,手卷在腰间的围裙里,这里站站那里看看。成子媳妇让她坐,她说坐什么坐,家里一摊子活儿呢。可是一摊子活儿,却又不急着走。姑婆婆想拥有婆婆的权威,肯定不像给老母猪生崽那样简单,老母猪生崽有成套的规律,人不行,人千差万别,只有了解了千差万别的人,你才能打开缺口。过了年,也过了蜜月,瞅两个男人不在家的时候,姑婆婆来了。姑婆婆再来,卷在围裙里的手抽了出来,袖在了胯间。姑婆婆进门,根本不看成子媳妇,而是直奔西屋,直奔炕头。姑婆掀开炕上铺的洁白的床单,不脱鞋就上了炕,在炕上坐直坐正后,将两只脚一上一下盘在膝盖处,就冲跟进来的成子媳妇说:成子媳妇你坐,俺有话跟你讲。成子媳妇反倒像个客人似的偎到炕沿,赶忙溢出笑。大姑,你讲。姑婆婆说:俺看了,现在的年轻人不行,太飘!姑婆婆先在主观上否定,成子媳妇连说是是。姑婆婆说,就说那潘桃,结了婚,倒像个姑奶奶,泥里水里下不去,还一天一套衣裳的换,跟个仙儿似的,那能过日子吗?姑婆婆从别人身上开刀,成子媳妇又不知道潘桃是谁,便只好不语。姑婆婆又说,当然啦,你和潘桃不一样,俺看了,你过门就换过一套衣裳,还死心塌地地干活儿,不过,光知干活儿不行,得会过日子!什么叫会过日子,得知道节省!节省,也不是就不过了,年还得像年节还得像节,俺是说得有松有紧,不能一马平川地推。姑婆并没有直接指出成子媳妇的问题,但那一层层的推理,那戛然而止的语气,比直接指出还要一针见血,这意味着成子媳妇身上的问题大到不需要点破就可明白的程度。成子媳妇眼睑一点点低下去,看见了落到炕席上的沉默。这沉默突然出现在她和姑婆婆中间,怎么说也是不应该的。眼睑又一点一点抬起来,从中射出的光线直接对准了姑婆婆的眼睛。成子媳妇开始检讨自己了,成子媳妇说,姑姑你说得对,年前年后我天天做这做那的,是有些大手大脚了,我只想到爸和成子过了年又要走,给他们改善改善,就没想到改善也要有时有刻。话里虽有辩解的意思,但目光是柔和的,声调也是柔软的,问题又找得准确,姑婆婆在侄媳妇面前的权威便从此奠定了基础。 歇马山庄的两个女人(6) 节俭,可以说是乡村日子永恒的话题,也是乡村日子的精髓,就像爱情是人生永恒的话题,是人生的精髓一样。姑婆婆由这样的话题打开缺口,一些有关日常生活如何节俭的事便怎么扯也扯不完了。缸里的年糕即使想吃,也不要往桌子上端了,要留到男人离家的时候。打了春,年糕不好搁,必须在缸盖上放一层牛皮纸,纸上面散一层干苞米面子,苞米面吸潮又隔潮。圈里的克郎猪不用喂粮食,刷锅水上漂一层糠就行,猪不像人,猪小的时候喝浑水也能疯长……耐心而细致的教导如何水一样无孔不入地渗透着成子家的日子。没人知道,成子媳妇吸纳着、接受着这一滴滴水珠的同时,清晰地照见了自己的过去。她十九岁以前在乡下时,满脑子全装的外面的世界,就从没留心母亲怎么过的乡村日子,十九岁之后进了城里,被影子样的理想吊着,不知道节气的变化也不懂得时令的要求,尤其见多了一桌一桌倒掉的饭菜,有时真的就不知自己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不知道自己是谁了……因为一心一意要操持好这个家,过好小日子,成子媳妇对姑婆婆百般服从百般信赖,开始一程一程用心地检讨自己。成子媳妇想到自己的大操大办,成子原本是不太同意的,只说简单摆几桌,都是她的坚持。于是成子媳妇说,要是没结婚时就跟姑姑这么近,大操大办肯定就不搞了,当时只图一时高兴,只想到一辈子就这么一回,就没想到细水长流。成子媳妇的检讨是由浅入深完全发自内心的,时光的流动在她这里,也同样隔膜了最初的感觉,长出了一层青苔,让她忘记了锣鼓齐鸣张灯结彩送走一个旧李平,划出心目中一个崭新的时代对她有多么重要。然而正是成子媳妇的检讨,使潘桃的名字又一次出现在姑婆婆的话语中。不能这么想啊成子媳妇,这一点浪费俺是赞成的,庄稼人平平淡淡一辈子,能赶上几个好时候?有那么一半回吹吹打打,风光一下,也展一展过日子的气象,提一提人的精神。不都讲潘桃吗,她和你一样,也找了咱屯子里的手艺人,人也好看,没过门那会儿,她在咱屯子里呼声最高,可就因为你操办了她没操办,你一顿家伙就把她比下去了,灰溜溜的。听说你结婚那天从她家门口走过,看你一眼,笑都不自在了。咱倒不是为了跟谁比好看不好看,咱是说结婚操办总是会办出些气象,气象,这是了不得的。 姑婆婆的节俭经是有张有弛的,并不是一成不变的,这一点让成子媳妇相当服气,也对自己的盲目检讨不好意思。然而从此,让成子媳妇格外上心的,不是如何有张有弛地过节俭日子,而是一个叫着潘桃的女子。有事没事,她脑中总闪着潘桃这两个字,她是谁?她凭什么吃醋? 那是歇马山庄庄稼人奢侈日子就要结束的一天。这一天,成子、成子父亲和出民工的男人一样,就要打点行装离家远行了。在成子的传授下,成子媳妇效仿死去的婆婆,在男人们要走之前的两天里,菜包菜团弄到锅里大蒸一气。 第24章 在此之前,成子媳妇以为婆婆的蒸,只为男人们准备带走的干粮,当她真正蒸起来,将屋子弄出密密的雾气,才彻底明白这蒸中的另一层机密。有了雾气,才会有分离前的甜蜜,蒸汽灌满屋子看不见人的时候,平素粗心的成子,大白天里就在她身后蹭来蹭去。雾气的温暖太像一个人的拥抱。往年这个日子,是母亲把成子支出去,如今,公公一大早就出了院门,吃饭时不找绝不回屋。雾气里的机密其实是一种潮湿的机密,是快乐和伤感交融的多滋多味的机密,那个机密一旦随雾气散去,日子会像一只正在野地奔跑的马驹突然跑近一座悬崖,万丈无底的深渊尽收眼底。送走公公和成子的上午,成子媳妇几乎没法呆在屋里,没有蒸汽的屋子清澈见底,样样器具都裸露着,现出清冷和寂寞,锅、碗、瓢、盆、立柜、炕沿神态各异的样子,一呼百应着一种气息,挤压着成子媳妇的心口。没有蒸汽的屋子使成子媳妇无法再呆下去,不多一会儿,她就打开屋门,走出来,站在院子里。眼前一片空落,早春的街头比屋子好不到哪儿去,无论是地还是沟还是树,一样的光秃裸露,没有声响,只有身后猪圈的克郎猪在叫。这时,当听到身后有猪的叫声,成子媳妇有意无意地走到猪圈边,打开了圈门。成子媳妇把白蹄子克郎猪放出来,是不知该干什么才干的什么,可是克郎猪一经跑出,便飞了一般朝院外跑去。成子媳妇毫无准备,惊愣片刻立即跟在后边追出来。成子媳妇一倾一倒跟在猪后的样子根本不像新媳妇,而像一个日子过得年深日久不再在乎的老女人。克郎猪带成子媳妇跑到菜地又跑到还没化开的河套,当它在冰碴儿上撒了个欢又转头跑向中屯街,成子媳妇发现,屯街上站了很多女人,她还发现,在屯街的西头,有一团火红正孤零零伫在灰黄的草垛边。看到那团火红,成子媳妇眼睛突然一亮,一下子就认定,是潘桃——三大街上遥遥的一次对视,成子媳妇是否真正认出了潘桃,这一点潘桃毫不怀疑。虽然成子媳妇从外边嫁过来,如夜空中划过一颗行星,闪在明处,不像潘桃,在人群里,是那繁星中的星星点点,在暗处,但不知为什么,潘桃就是坚信。那一时刻,成子媳妇认出了自己。人有许多感受是不能言传的,那一双迷茫的眼睛从远处投过来,准确地泊进她的眼睛时,她身体的某个部位深深地旋动了一下。 歇马山庄的两个女人(7) 在大街上远远地看到成子媳妇,潘桃的失望是情不自禁的。在潘桃的印象中,成子媳妇是苗条的,挺拔的,是举手投足都有模有样的,可是河套边的她竟然那么矮小、臃肿,尤其她跟着猪在河套边野跑的样子,简直就是一个被日子沤过多少年的家庭妇女。与一个实力上相差悬殊的对手比试,兴致自然要大打折扣,一连多天,潘桃都懒洋洋的打不起精神。 在歇马山庄,一个已婚女人的真正生活,其实是从她们的男人离家之后那个漫长的春天开始的。在这样的春天里,炕头上的位子空下来,锅里的火就烧得少,火少炕凉,被窝里的冷气便要持续到第二天。在这样的春天里,河水化开,土质松散,一年里的耕种就要开始,一天要有一天的活路。在这样的春天里,鸡鸭禽类,要从蛋壳里往外孵化,一只只尖嘴圆嘴没几天就叽叽喳喳把原本平整的日子嘬出一些黑洞,漏出生活斑驳凌乱的质地。因为有个婆婆,种地的事,养鸡的事,可以不去操心,不去细心,可是你即使什么都不管,活路还是要干一点的;即使你什么都不管,时间一长,结婚的感觉和没结婚的感觉还是大不一样的。没结婚的时候,潘桃一个人睡在母亲西屋,被窝常常是凉的,潘桃走在院子里,鸡鸭猪脚前脚后地围着,一不小心,会踩到一泡鸡屎,但是因为潘桃的心思悬在屋子之外院子之外,甚至十万八千里之外,从来不觉得这一切与自己有什么关系。那时候,潘桃总觉得她的生活在别处,在什么地方,她也不清楚。但这不清楚不意味着虚飘、模糊,这不清楚恰恰因为它太实在、太真实了。它有时在大学校园的教室里,朗朗的读书声震动着墙壁;它有时在模特表演的舞台上,胯和臀的每一次扭动都掀起一阵狂潮;它有时在千家万户的电视里,她并不像有些主持人那样,一说话就把手托在胸间翻来倒去,好像那手是能够发音的,她手不动,但她的声音极其悦耳动听。这些实在且真实的场景组成的是另一个空间,它鬼魂附体一样附在了潘桃现实的身体里,使现实的潘桃只是一个在农家院子走动的躯壳。没结婚时,身边什么都有,却像是没有,有的全在心里。而结了婚,情形就大不相同,结了婚,附了体的鬼魂一程一程散去,潘桃的灵魂从遥远的别处回到歇马山庄,屋子里的被窝、院子里的鸡鸭、野地里长长的地垄,与她全都缔结了一种关系,屋子,明显是归宿,是永远也逃不掉的归宿,且这归宿里,又有着冰冷和寂寞;院子里的鸡鸭,明显是指望,是一天一个蛋的指望,且这指望里,要一瓢食一瓢糠的伺候;野地里的地垄,明显是一寸一寸翻耕的日子,且这日子里,要有风吹日晒露染汗淋的付出。结了婚,身边什么都有,也便真正是有,可是,因为心出不去,身边的有便被成倍成倍放大,屋子,是夜晚的全部,冷而空;院子,是白天里的全部,脏而旷;地垄,是春天的全部,旷而无边。没结婚的时候,你是一株苞米,你一节一节拔高,你往空中去,往上边去,因为你知道你的世界在上边;结了婚,你就变成一棵瓜秧,你一程一程吐须、爬行,怎么也爬不出地面,却是因为你知道你的世界在下边。在这漫长的春天里,潘桃确有一种埋在土里的瓜秧的感觉,爬到哪里,都觉得压抑,都感到是在挣扎——好容易走出冰凉的夜晚,又要走进叽叽喳喳的畜群里,好容易走出叽叽喳喳的畜群,又要走进长长的地垄里。关键是,玉柱和公公走后,潘桃的婆婆完全变了一个人,她再也不冲潘桃笑了,再也不挡潘桃手中的活儿了,以往小辈人似的谦卑一概地被大风刮去,这且不说,她的笑收了回去,话却从嘴边一日多似一日地淌了出来,仿佛那话是笑的另一种物质,是由笑做成的。十七岁那一年啊,俺妈找人给俺算命,说俺将来一准得儿了济,生玉柱那回,俺肚子疼了三天三夜,都不想活了,可一想起算命先生的话,就咬紧了牙。可那时谁也想不到,养个儿子大了会上外边,要媳妇守着,你说俺这当妈的真能得济?前年,俺在后腰甸子上耪地,和成子他姑耪到对面,她说二嫂呀,可不能这么惯孩子,这么惯早晚是祸根,没听说儿子上刑场前把妈妈奶头咬掉的故事吗,你得小心,你说她这不是狗咬耗子多管闲事,俺惯俺宠有俺惯和宠的福,你说对不对潘桃。婆婆的话不管淌到哪儿,都跟儿子有关,婆婆的话不管淌到哪儿,都要潘桃表态,潘桃最初还能躲着,你在堂屋讲,我躲到西屋,你在院子讲,我躲到娘家——娘家成了潘桃的大后方。可是当春种开始,大田的长垄上就两个人,空气里的追赶和追逼无论如何都驱之不去了。这时的婆婆,好像深知你再躲也躲不到哪儿去了,淌出来的水竟卷了草叶和泥沙滚滚而下。淤积在女人人生沟谷里的水到底有多少,潘桃真是不曾知道也不想知道,它在潘桃耳畔流动时本是看不到面积也看不到体积的,可是用不了两天,潘桃的心里就满满当当了,流满了泥沙的水库一满,不及时泄洪便大有决堤的危险。 潘桃泄洪的办法之一还是回娘家。因为在一个屯子里,前街后街的距离,以往每天都是要回的。然而这次,潘桃不是回,而是住下不走了。潘桃泄洪,不是再把那些话流淌出去,那些话,一旦变成水淌到她的心里,就不再是话,而是一种心情了。潘桃的心情相当的坏,潘桃平素话就少,坏了心情之后,就更是什么也说不出了。母亲对潘桃要多好有多好,脸对脸地看着,眼对眼地瞅着,不让她上灶,不让她下田,她变成了这里的客人。母亲懂得女儿的不快乐是因为什么,母亲因为这懂得,便有意和她说一些有关玉柱的话,目的在以毒攻毒。分明在想一个人,你就是不提,岂不掩耳盗铃。可是潘桃的毒根不在思念,而在于自己变成了一个到处碰壁的瓜秧,是玉柱将她变成了这样一棵瓜秧,母亲的话反而让潘桃更烦。是这时候,潘桃看到了另一个泄洪的办法,那就是,去找成子媳妇。 歇马山庄的两个女人(8) 经历了猪跑人撵那个日子,成子媳妇的心情十分沮丧,屯街上远远看着自己的那些女人的脸,潘桃的脸,常常浮现在她眼前。她想自己那天多么狼狈啊,简直像疯子。然而许多时候坏上加坏又是一种好,就像数学里的负负得正。惦念着村里女人怎么看她,倒使她从万丈底的空虚中解脱出来。惦念,因为有那样一个惊心动魄的场景,变成了实实在在的内容,供她在静下来的时光里咀嚼。尽管咀嚼的结果让人脸红和难堪,但总比空落着好,总比在空落时,回想这个家曾如何热腾腾装满了雾气要好。那回想的一瞬倒是美好,可是只要定睛一瞅,不免又落到万丈深渊。因为羞怯和难堪常常在转念之中跳出来与她做伴,成子媳妇的心思开始往屯子女人身上转了。她非常想在某一个时辰,换上一身好衣服,大摇大摆走到她们面前,像她结婚那天那样,让她们看看她还是原来那个样子。 第25章 这种想法是如何拯救了家里的彻底空下来的成子媳妇,她自己真是一点都不知道。 因为有姑婆婆的监督,成子媳妇没有常换衣服,但她每天早起,第一件事就是站在镜前描眉画眼。她在城里学会化一手淡妆,看似没化,其实比化了还叫人舒服。她脱掉了结婚时母亲给她做的絮得很厚的棉袄,换上一身锈红色毛衣外套。这件毛衣外套是在一家叫着沃尔玛的超市里买的,也是一次告别城市的挥霍,花了她四百块钱。这件衣服的好处是既现代又古朴,它的领子和袖子上镶着花边,是白线黑线两种,有一点不中规矩,但它的腰身却很收,也很长,是传统中式服装的样子,两边留着开气。结婚之后,她一直没舍得在家里穿,想留到开春后上集或回娘家时穿。现在,既然在家变得这么重要,成子媳妇便慷慨地从衣柜里抽出它。穿了锈红色毛衣外套的成子媳妇,不管是在堂屋烧火,还是在院子里喂猪,或是到大田翻地,都希望有人看她。乍暖还寒,一件毛衣风一吹就透,可是越冷越能提醒着什么。她在灶坑烧火,她的风门是打开的,她在院里喂猪,她的眼神是不看猪槽的,当她走出门口来到河套边的大田,她的后脑勺便又长出一双眼睛。事实上她确实看到了很多眼睛,门口的立柱上长着眼睛,墙头的枯草上长着眼睛,歇马山庄的大街到处都是眼睛,在这些眼睛中,潘桃的眼神尤其专注而投入,似要往她的心上看去的那种。事实上,在这空寂又漫长的春天里,成子媳妇只吸来了一双眼睛,那便是她的姑婆婆。姑婆婆的目光从敞开的大门口射进来,是藏在一条窄窄的缝隙里,她先是眯着上下眼皮,之后抻开了眼角睁开来,是把她推到远处再拉近的样子。姑婆婆把她从眼睛中推出去再拉进来,却没有一句批评,接着就去讲买什么样的鸡崽的事。但姑婆婆的不批评,是要告诉她她的问题已经相当严重。然而在这件事上,成子媳妇恰恰没有立即检讨,她希望用时间来告诉姑婆婆,她一春天也不会换掉它的,她会用日光和泥土来弄旧它,从而告诉她,这其实就是下地干活儿穿的衣服。 然而,成子媳妇做梦不曾想到,在她目光跳到躯体之外,常常以局外人的角度打量自己,因而很少向自己的真实生活细看时,她的家里来了潘桃。地瓜的须蔓从村西爬到村东经历了怎样的难度成子媳妇无法知道,地瓜地须蔓在爬进一方孤零的宅院时,一张苍白的脸上嵌着两只葡萄一样黑幽幽的眼睛。当时成子媳妇正在为新买的鸡崽夹园子,突然转头,看见了潘桃。成子媳妇初见潘桃,一下子惊呆,你……潘桃笑了,葡萄里闪出两颗灵动的核,没有说话。 你是潘桃! 作出这样果断的判断之后,成子媳妇眼睛一亮,蓦地站起,扔掉手中的苞米秸子。成子媳妇在最初的一瞬,还肤浅地想到了自己身上的毛衣,以为是毛衣吸来了潘桃。后来,当看到潘桃灵动的眼仁,她的心一下子从半空落到底处。这种落,不是落到踏实的平地,而是往泥坑里陷,因为潘桃的眼仁里,正扩散着蒙蒙雨雾一样的忧伤,成子媳妇的眼窝,一下子就潮湿了。 …… 你叫什么名字? 李平。 你的毛衣挺好看的,显得人苗条。 嗯…… 走在路上时,潘桃并不知道见到成子媳妇该说什么,更不知道自己会进门就夸她,都因为潘桃心中的成子媳妇,还是河边那个臃肿的成子媳妇。 人怕见面。这是一句颠扑不破的真理。对于一个善良的人而言,见了面,就意味着见了心,见了心底的真。而一旦见了心底的真,说了真话,局面便立即变成另一个样子。成子媳妇十分清醒潘桃夸自己,并不是她的本意,但她也十分清楚潘桃的夸绝对是发自内心的。?穴见插图136页?雪因为有了这样一层感受,成子媳妇觉得自己在从泥坑往上升,往上浮,眼睛的潮湿瞬间蒸发,留下股微微的凉意。随之,成子媳妇眼睛里汪满了笑,说,都说潘桃是咱村最漂亮的媳妇,果真不假。 相互道出肺腑之言,两人竟意外地拘谨起来,不知道往下该怎么办。那情形就仿佛一对初恋的情人终于捅破了窗户纸,公开了相互的爱意之后,反而不知所措一样。她们不是恋人,她们却深深地驻扎在对方的内心,然而那不是爱,也不是恨,那是一份说不清楚的东西,它经历了反复无常的变化,尤其在潘桃那里。她们对看着,嘴唇轻微地翕动,目光实一阵虚一阵,实时,两个人都看到了对方目光中深深的羞法,虚时,她们的眼睛、鼻子、脸,统混作了一团,梦幻一般。一阵迷乱之后,成子媳妇终于笑出声来,说,看我,还不请你到家里坐。 歇马山庄的两个女人(9) 屋子一如所有乡村人家的屋子,宽大的灶台宽大的餐桌,公公的屋是两间屋连着的,长长的炕能睡十几个人的样子。炕与柜之间,便是一个长长的空间,犹如城市里的客厅。这是歇马山庄新时期里最时尚的房屋结构,有没有客人来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要有客厅的感觉。潘桃娘家、婆家全是这个样子。与潘桃的娘家婆家不同的是,成子媳妇家客厅里的餐桌上,蒙的不是塑料布而是米色台布,柜子上放的,不是塑料花而是一株灰蓬蓬的干草,炕上铺的,不是地板革而是雪白的床单,这一点不经意间勾起了潘桃某种感觉,是早已被时光掩埋起来的疼。应该承认,成子媳妇家里的样子与她结婚那天留给潘桃的印象相当一致,是静静中有着一种洋气和高雅的。然而,昔日的潘桃可以躲避,今天的她无法躲避,今天的潘桃也根本不想躲避,因为她看到,纵有天大的差别,天大的不同,独一种东西她们是相同的——她们都是新媳妇,她们的新房里都是空落的,没有男人。她是因为这相同才来的,她们有着相同的命!潘桃说:李平,你真行,还能用心过日子,玉柱一走,我的心一下子就空了,我就像掉了魂,还心烦。 成子媳妇看着潘桃,脸一层层热起来,是那种通电般的胀热。潘桃一句话直通她的心窝,成子媳妇不由得靠到潘桃身边,握住她的手。潘桃,我其实也一样,你心空,还有烦,我心空,连烦都没有。 四 潘桃主动上门——这是多么重要的举动啊!为了答谢潘桃,李平在一周以后,锁了家里的风门和大门,带上一条黑底白点的纱巾从街东走到街西,来到潘桃家。因为潘桃在成子家喊了自己的名字,成子媳妇在往潘桃家走时,觉得自己不是成子媳妇而是李平。潘桃无意中把李平从以往的岁月中发掘出来,对李平并非什么好事,但李平并不计较,潘桃是无辜的,这恰恰看出潘桃对她这个人的尊重。其实,那一天她们由心烦开始的许多话题,都是关于结婚前的,都是属于李平而不是成子媳妇的。她们讲她们曾经有过多么美好的理想,为那些理想走了一圈才发现她们原来原地没动。潘桃说,刚下学那会儿,一听到电视播音员在电视里讲话,就浑身打战,就以为那正在讲话的人是自个儿。李平说,我和你不一样,光听,对我不起作用,我得看,一看见有汽车在乡道上跑,最后消失到远处,就激动得心跳加速,就以为那离开地平线的车上正载着自个儿。潘桃说,我这个人心比天大胆却比耗子小,就从来不敢出去闯,有一年镇上搞演讲,我准备了两个月,结果,还是没去。李平说,我和你不一样,我想做什么就敢去做,刚下学那年,拿着二十块钱就离家上了城里,找不到活竟挨了好几天的饿。潘桃说,所以最终我连歇马山庄都没离开,空有了那么多理想。李平说,其实,离开与不离开也没有什么不同,离又怎么样,到头来不也一样嫁给歇马山庄。咱俩的命其实是一样的,只不过我比你多些坎坷多些经历而已。李平在打开自己过去岁月时,尽管和潘桃一样,采取了审视自己的姿态,但终归是一种抽象的、宏观的审视,是只看见山而没有看见岩石,只看见水而没有看见水里的鱼的审视,而一个抽象的李平,十九岁出门,在城里闯荡五年,挣了一点钱,又遇到了厚道老实的手艺人,并不是太坏的命运。那一天,与潘桃谈着,李平有好长时间转不过方向,仿佛又回到了从前,潘桃让她又回到了从前,不是因为她们谈起从前,而是她们谈话那种氛围,太像青春期的女伴了。 李平能在几日之后就来潘桃家,是在潘桃预料之中的。地瓜的须蔓爬到另一垄地之后爬了回来,带回了另一棵须蔓,这是一份极特殊的感觉。那天离开李平,从街东往街西走着,潘桃就觉得有条线样的东西拴在了手中,被她从屯东牵了回来;或者说,她觉得她手上有把无形的钩针,将一条线样的物质从李平家勾到了自己的家,只要闲下来,她就在心里一针一针织着。看上去,织的是李平,是李平的人和故事,而仔细追究,织的是自己,是漫长的时光和烦躁的心绪。从李平家回来,时光真的变得不再漫长,潘桃也能够老老实实呆在家里了,也能够忍受婆婆随时流淌的污泥浊水了——婆婆不管讲什么,她都能像没听见一样。这时节,潘桃确实觉得那股烦躁的心绪已被自己织决了堤,随之而来的,是近在眼前的、实实在在的盼望。 盼望李平登门的日子,潘桃把自己新房、堂屋、婆婆的房间好一顿打扫,那蒙被的布单,那茶几上的蒙布,还有门帘,从结婚到现在,已经四五个月了,就一直没有洗过,尤其脸盆盆架,门窗框面,上边沾满了灰尘。 第26章 等待李平登门的日子,潘桃发现,她结婚以来,心一点也没往日子上想,飘浮得连家里的卫生都不讲究了,这让潘桃有些不好意思。等待李平登门的日子,潘桃心中仿佛装进一个巨大的气球,它压住她,却一点也不让她感到沉重,它让她充实、平静,偶尔,还让她隐隐地有些激动、不安。她时常独自站在镜前,一遍遍冲镜子里的自己笑,把镜子里的自己当成李平。这是多么美妙的时光啊,它简直有如一场恋爱! 李平如期而至。李平走到潘桃家门口时,潘桃正在院子里晾晒衣服。潘桃听到大铁门吱碦一声响,血腾一下升上脑门,之后李平李平叫个不停。李平与潘桃两手相握,都有些情不自禁。潘桃细细地看着李平,一脸的能够照见人影的喜气。李平还穿那件锈红毛衣,李平的脸比前几天略黑了些,上边生了几颗雀斑,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李平先是跟潘桃一样,认真端详对方,可没一会儿,她就把目光移到另一个人身上——潘桃的婆婆。潘桃的婆婆此时正在园子里搭芸豆架,看见李平,赶忙放下手中的槐条。李平背过潘桃,走向她的婆婆。李平隔着院墙,喊了声大婶——潘桃婆婆立即三步并成两步,从园子里跑出来,一声不罢一声地喊着,成子媳妇怎么是你? 歇马山庄的两个女人(10) 被潘桃冷了多日的婆婆见了李平,会热情到什么程度是可想而知的,在媳妇都是人家的好,姑娘都是自己的好这铁的事实面前,整整有二十分钟是潘桃的婆婆跟李平说话,而潘桃只好一动不动站在一边。二十分钟之后,实在有些忍不住,潘桃开口,潘桃说,李平,快到屋里坐吧。 在潘桃房间,潘桃有两三分钟一直不说话,任李平怎么夸她的衣柜实用窗帘好看,就是不接言。李平愣住了,毫不设防地愣住了。李平知道潘桃着急,但她想不到潘桃会生气。她也不愿意和老人说话,但这是礼节。结婚前,李平的母亲曾告诉过她,必须放下为姑娘时的架子,尤其在村里的女人面前,她们的嘴要是没遮拦就能一口一口吃了你。李平直直地盯着潘桃,好像在问,你怎么啦?潘桃哪里知道自己怎么了,她就是不想说话。潘桃起初是知道自己怎么了的,可是不想说话这种现实,让她愈发地有些迷失,愈发地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潘桃的迷失造成了李平的迷失,李平看着潘桃的目光里,几乎都流露出痛苦了。 不知过了多久,潘桃终于说话了,潘桃说,李平,你太会做人了,你可给我婆婆弄住了。 李平将目光里的痛苦眨巴了一下,说,你这是…… 潘桃说,你千万别以为我和我婆婆之间有矛盾,不是的,我是说,咱俩真的不一样,我知道该对她们好,可是我做不到,我一见她们就烦。 李平不语,李平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在这一点上,她们有什么不一样吗? 潘桃说,你看上去很洋气,像似很浪漫,实际你很现实,我和你正好相反。 李平终于警醒过来,是被现实和浪漫这样的字眼警醒的。她想,她并不是没有想过这个问题,这个问题在她还没有变成成子媳妇的时候早已经想透了,她是因为想透了,才要那样大张旗鼓地结婚,她那样结婚,就是要告别浪漫,要跟乡村生活打成一片。李平目光中的痛苦淡下去,有一些明亮映出来。潘桃,你说对了,咱俩确实不一样,你是因为没有真正浪漫过,所以还要当珠宝戴着它,我不行,我浪漫得大发了,被浪漫伤着了,结了婚,怎么都行,就是不想再浪漫了,现实对我很重要。 不管是李平还是潘桃,都没有想到,她们在热切地盼着的第二次见面里,会一开场,就谈起这么深刻的话题。关键是,这话题搞坏了她们之间的感情,这话题,好像王母娘娘划在牛郎织女之间的那条河,把她们不经意间隔了起来。 潘桃被罩在五里雾中。在她心里,浪漫是一份最安全的东西,它装在人的思想里,是一份轻盈的感觉,有了它,会让你看到乌云想到彩虹,看到鸡鸭想到飞翔,看到庄稼的叶子想到风,它能把重的东西变轻,它是要多轻就有多轻的物体,它怎么会伤人? 现实、浪漫、伤人,李平在开始说这些话时,还以为找到了一些能够说清楚自己的宝贝,可是说着说着,就觉得这些宝贝变了脸,变成了一根阴险狠毒的细针,向她心口的某个部位刺去,它们后来还不光是针,而是铁器,是砸到心上的铁器,让她感到一种麻麻的疼。 是怎么从潘桃家走出的,李平一点都不知道,她只知道,潘桃在门口送她时,眼里流动着深深的疑惑和失望,她还知道,她精心备好的送给潘桃的纱巾,又被她揣了回来。 从潘桃家回来,成子媳妇把黑底白点的纱巾掖到箱子底下,转身就拿起锄头朝大田走去。其实大田里的苞米苗已经间完,草也已经除掉,她是将这一些活做完才上潘桃家的。可是此时此刻,她就是要上大田,只有上大田才能离开什么甩掉什么,那东西好像只有距离才能解决。成子媳妇往大田走时,故意拐了好几个弯,并且脱了入春以来一直穿在身上的毛衣。在大田边坐着,晒着烈烈的日光,看着绿油油的庄稼,成子媳妇一点点看到自己内心的疼瘦成了除掉的蚂蚱菜一样的干尸。 成子媳妇决定,再也不去找潘桃了。潘桃倒没什么不好,只是潘桃能够照见自己的过去,这比一般的不好还要不好,她不要过去,她要的只是现在,是一个山村女人的日子,是圈里的猪,院子里的鸡,地里的庄稼,是屋子里的空荡和寂寞。经历了一次揭疼的成子媳妇,在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忘了在那空落日子中走进一个潘桃曾让她多么高兴,忘了成子和公公刚离家时自己空落成什么样子。经历了一次揭疼的成子媳妇,在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觉得屋子里的空荡和寂寞是她最想要的,只要走进屋子,就觉得日子是殷实的充实的。倒是姑婆婆要时常走进这空荡里,给她的寂寞洒一点露带一点风,不过这没什么,姑婆婆的露和风都是现在的露现在的风,即使有过去,那过去也不跟她发生关系,是关于歇马山庄的过去,是关于公公婆婆舅公舅婆的过去,而在成子媳妇那里,凡是她不知道的事情,不管是谁的,都是她的现在。 可是,成子媳妇怎么也不会想到,正是因为现在,她才再一次想起潘桃。现在,时光进入了夏季,大量的农活已经结束,山庄里的人闲成了一摊泥。现在,李庄一个叫张福广的养车人从城里捎回了成子和公公脱下来的棉衣棉裤,棉衣的内兜里,夹了一封成子写来的信。成子的信,使早已散去的蒸汽又在屋子弥漫了起来。成子媳妇读着读着,就掉进了一汪迷雾里。那伸腿撸胳膊的字迹,仿佛节日里杵在锅底的木棒,将她的心烧得嘎巴嘎巴直响的同时,蒸出她一身一身潮湿。读成子来信之后的日子,成子媳妇既不愿离开屋子又怕留在屋子,不愿离开,是因为屋子里的雾气有成子汗津津的手和热乎乎的嘴唇,怕离开屋子,是因为成子的手和嘴唇只要你一用心去体会,就悄没声地离她而去,扔下她仿佛掉进油锅的小兽,扑棱挣扎。不知是第几次扑棱、挣扎,正眼睁睁地追着成子远去的背影,视线里,走来了潘桃,她眼睛黄黄的,一脸憔悴。潘桃朝她正面走来,潘桃一看见她眼窝就红了起来,潘桃说,想死人啦! 歇马山庄的两个女人(11) 想念的本是成子,走来的却是潘桃。事实上,当厮守和见面都不能成为事实,想念变成一种煎熬时,成子媳妇看到了她跟潘桃相同的命运,潘桃走来,不是因为她想她,而是因为她们相同的命运。可是,一旦因为同命相连想起潘桃,想见潘桃的愿望比任何时候都更强烈。 成子媳妇毫不顾忌地就走上了通往潘桃家的路。而只要走向通往潘桃家的路,成子媳妇就知道自己不是成子媳妇而是李平。不过这没有关系,李平又怎么样呢,她本来就是李平嘛。歇马山庄的屯街有多短促真是只有李平知道。她迈着碎步,没用五分钟就来到了潘桃家。可是,潘桃的婆婆却告诉她,潘桃上镇烫头去了。 歇马山庄的屯街有多么漫长真是只有李平知道,从街西通往街东的路她走了整整一个世纪。 掌灯时分,潘桃一个新锃锃的人走进了成子媳妇家。这也是成子媳妇预料之中的事。成子媳妇由街头拐进院子,刚刚打开风门,她的脑中就出现了这样的信息。因而,成子媳妇过了一个充实又有奔头的下午,她先是把黑底白点的纱巾从箱底再一次翻出来,放到炕梢最显眼的地方;然后打一盆凉水放到井台边晒,当水在盆子里被烈日滋滋地烤着的时候,她趴到炕上踏踏实实睡了一觉。好几天了,她都白天也是晚上晚上也是白天,困死了。下半晌,成子媳妇醒来,把晒好的水端进偏厦,坐到里边洗了个透澡,好像要洗掉所有的煎熬。洗着洗着,姑婆婆来了,姑婆婆一进院就大声吵叫,怎么大敞着门不见人,死到哪里去了?姑婆婆自从在成子媳妇跟前找到做婆婆的感觉,用词越来越讲究,什么话都要流露点骂意。成子媳妇的声音从偏厦飘出来,姑姑,在这儿,洗澡哪。姑婆婆一听,语气更泼,男人不在家洗给哪个死鬼看嘛,再说大夏天的干吗不去河套?成子媳妇赶忙说,就不兴为女人洗。这是一句即兴的玩笑话,可是说完,成子媳妇美滋滋地笑了。 潘桃进门时,成子媳妇的姑婆婆已经走了,堂屋里,成子媳妇正在扒土豆,眼睛不时地瞅着门外。 第27章 当挎着红色皮包、穿着紫格呢套裙的潘桃在视野里出现,成子媳妇眼眶里突然地就涌满泪花。她从灶坑徐徐站起,她站起,却不动,定定地看着潘桃,任潘桃在她的泪花中碎成万紫千红。 见李平眼泪在腮上滚动,潘桃一拥就将李平拥进怀里,低吟道,真想你。 潘桃的一拥,拥进了太多太多,拥进了从春到夏她们之间所有的罅隙。潘桃紧紧拥着李平,许久,才松开来,开始自己的诉说。她说自己从上次分手,她一直很后悔,后悔那天不该生李平的气;她说像她婆婆那样的人,即使你不理她也不会放过你,先和她把话说尽了反而更清静,当时都因为太盼李平太想李平,一时间昏了头脑;她说这些日子天天都想过来看李平,向她赔不是,可是天天都下不了决心,不是放不下面子,而是怕李平不给面子;她说她三天一趟河套两天一趟河套,以为能在那里遇上,可后来有人说,李平根本不上河套洗澡;她说今天回家来,听说李平来过,门都没进就过来了。 潘桃不停地诉说,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是真实的,可是说着说着,被自己的真实吓住了。她低下头,打开身上的包,从中取出一个发夹,往李平刚刚洗过的头上别。李平戴上发夹,抹一把眼泪,把潘桃拽进里屋,拿起放在炕上的纱巾,打开,给潘桃系上。李平说,上次去你家就带去了,结果……两个人说着,同时来到镜前,见她们的双眼皮都有些红肿,又禁不住孩子似的笑了起来。 第二天,潘桃一早起来,梳洗完毕,吃完早饭,系上李平给的纱巾,就朝李平家走去。纱巾的位置看上去是在脖子上,而实际这是朋友友情在心目中的位置——纱巾的位置有多显赫,朋友在你心中的位置就有多显赫。潘桃朝李平家走去,可是刚刚走出家门口不远,就见李平戴着她送的发夹款款走来。她们会意地向对方走近,脸上洋溢着喜悦——既为看到对方喜悦,又为看到对方的积极喜悦。因为离潘桃家近,她们就势返回潘桃家,而这一次,在院中看到潘桃婆婆,李平礼节性地笑笑,一步不停地朝屋里走,好像一旦停下就伤害了潘桃。 因为第一次的任性导致了不该有的熬煎,友谊伊始,两个人都小心翼翼,仿佛那友谊是只鸡蛋,不能碰,一碰就会碎掉。就这样,她们今天你家明天我家,后来,为了减轻没有必要的负担,她们干脆就上李平家,或者就到门口的树阴了,或者,找一个理由到镇子上逛。 夏天的美好是用水做成的。白日里树下的倾谈是那山里小溪的水,有着潺的、晶莹的形态,去往镇子的公路上,肩并着肩的倾谈是那渠道里的水,有着丰满然而规则的势头,夜晚里,一铺炕上头对头的倾谈是那湖里的水,有着深不见底幽暗无边的模样。水的流动推动了时光的流动,时光的流动全然就是水的流动,霞光满天的早上流走的是每日一小别之后各自细琐的经历,蝉声嘶哑的午间流走的是身边一些女伴和同学的故事,寂静无声的夜晚流走的,却是她们自己的故事。有时,她们就那么静静的,谁也不说话。她们眼睛看着路上的行人,远处的山脊,灯光下的天棚,任时光流成一眼深井里的水。但更多的时候,她们心中的水和时光的水还是要同时流淌的。她们有时是平铺直叙,没有选择,遇到什么讲什么。路上看到青蛙跳到水里,潘桃就说,小时候看到青蛙,常常想要是托生个青蛙多么不幸,一辈子就坝上坝下地跳,有什么意思,谁想到自个儿长大了,也和青蛙差不多,只在街东街西地走。李平说,还说你浪漫,浪漫的人是绝不会悲观的,人怎么能和青蛙一样,人街东街西地走,是为了寻找知音,有知音的人和只知哇啦哇啦叫的青蛙能一样吗,有知音的人和没有知音的人都不能一样。讲到青蛙和人,自然就讲到了命,讲到命,自然就讲到了那个决定她们命运是这样而不是那样的恋爱。而讲到恋爱,她们却要讲一点技法,要倒叙或者插叙,要搞一点悬念卖一点关子。潘桃说,你知道我是怎么爱上玉柱的吗?李平说,还不是他答应你把你的户口办到城里到城里安家,好多做美梦的女孩都是这么被人骗到手的。潘桃说才不是呢,有条件在先那叫什么爱情?李平说,你难道没有条件?潘桃说,要不怎么说我浪漫,那时候我高中毕业,在镇上开理发店,到理发店里追我的人相当多,镇长的儿子厂长的侄子都有,可是我没一个往心里去。那时我正迷恋韩磊《走四方》那首歌,其实也说不清是迷韩磊还是迷《走四方》,有一天下班,往家走的路上,正唱着,就发现前边有一个人背着行李,大步流星地走在夕阳里的山冈上,那山冈就是歇马山庄的山冈,因为是下坡,那个人走起路来一冲一冲,简直就跟mtv中的韩磊一模一样。我放开车闸,快速冲下山冈,撵上那个人,我喊了一声韩磊,你猜听到我的喊他怎么样?怎么样?他听我喊,顿了一下,接着,嗷的一声就唱了起来,“走四方,水迢迢路长长,迷迷茫茫一村又一庄——”当天晚上,我们就在小树林里约会了。李平静静地看着潘桃,羡慕地说,你真是爱情的宠儿,够浪漫的。 歇马山庄的两个女人(12) 她们有时尽量给对方一些机会,让对方说,自己静静地听,似乎多说了,就多占了便宜,而她们都宁愿对方多占便宜。但有时,却是需要交换的,是需要你一段我一段的,比如潘桃讲了自己的恋爱,李平就必须讲她的恋爱。这种时候,不用潘桃逼,一个静场,李平就知道该自己投罗网了。在进入夏季之后,在与潘桃有了密切交往之后,李平发现,她一点也不在乎提起过去了,这并非因为只有过去,才能解决她们的现在,而是她已经拥有了挑选和省略某些过去的能力,拥有了虚构过去的能力。这其实一点都不难,只要你略微地谨慎稍微地用心。李平说,你知道我是怎么爱上成子的吗?潘桃说,我当然知道,肯定是他答应你在城里给你盖栋高楼,要不一个在城里打工的小姐哪肯嫁他。李平说,你真聪明,我这人确实和你不同,我开始是有条件的,我把条件看得很重,我从进城打工那天,就没想再回乡下,所以我的眼光就从来没想看什么民工。与成子相识,完全是个偶然,他跟他的包工头到酒店吃饭,我给上茶倒酒,一下撞了他的手,后来就老来纠缠我,我开始反感他反感得要命,觉得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可是有一天,他给我送来一封信,信上说,我不是一般的民工,我是我们包工头的侄子,我在城里不但有房子,还可以给你找工作。我看完信就约了他。就这么的,我被骗回了歇马山庄。李平在说自己恋爱过程时,没有讲出属于爱情肌理的那一部分,但这一点潘桃并不追究,她不追究,不是相信李平就是那样务功利的人,而是把这看成是李平对自己的一份情谊——故意用自己的不好衬托别人的好。潘桃说,好你个李平! 李平和潘桃好上了,这在歇马山庄两个新媳妇中间,既是心理的,又是身外的。心理上,她们谁也离不开谁了,她们一早醒来,只要睁开眼睛,就看到对方的笑脸。她们的好,既像是恋爱中的女孩,又有别于恋爱中的女孩。像的是,她们都因为生活中有着另一个人,才有了交谈的内容和热情,不像的是,恋爱中的女孩没有敞在院子里漫长的日子,而她们有日子。现在,她们发现,她们彼此就是对方的日子。有一回,她们正趴在墙头,彼此眼对眼地看着,李平突然说,潘桃,你想没想过,一个人一生中,面对的和感兴趣的,其实就一个人。潘桃懵懂,轻轻地眨巴眼睛,你什么意思?李平说,我上小学时,有一个叫兰子的女伴,她皮筋跳得好,我俩只要离开课堂,天天一起;上中学?熏又有个叫迟梅的同学,她妈是知青,我被她头上的红发卡吸引,上学放学,总要一起走;进城,在第一家饭店,有一个比我小一点的同乡,普通话说得好,有事没事,我都愿去找她,听她讲话;结了婚,有了成子,就谁都不在心上了,谁知,成子一走,心里空了,老天就派来了你。有了你,我都快把成子忘了。潘桃不语,似在琢磨。李平说,细细想,女人的世界其实没多大,就两个人,两个人就是世界;细想想,世界多大都跟你没关系,玉柱是你丈夫,可是现在,此时此刻,你能说他跟你有什么关系吗?潘桃终于琢磨出头绪,说,李平,你很深刻。潘桃一边佩服地看着李平,一边用手抚着李平肩上的头发,那样子好像她与李平的关系,因为李平深刻的提示而更加深入了一层。地瓜蔓爬到这一程,真的是不可只用长度来度量。 心里的东西,无疑要溢到身外,就像瓜熟了总要裂出沟痕。潘桃和李平相好之后的那个秋天,动辄就肩并肩地穿过屯街穿过田野向镇上走去。潘桃一直是注重打扮,现在则更加地注重了,不过她再也不化浓妆,不穿艳丽衣服,而像李平那样化淡妆,穿灰调子的衣服。随着与李平友情的加深,她认识到,李平的洋气?熏是从对色彩的选择开始的。李平自从那件穿了一个春天的毛衣外套脱掉?熏再也不守一件衣服只要穿就穿脏穿旧的原则了,不换衣服其实是对自己青春时光美好时光的作践?熏她开始由最初的半月一换到后来的一周一换。随着与潘桃友情的加深,李平渐渐认识到,结了婚就逼迫自己进入一种乡下女人的日子是多么大的错误,人生不会有几度青春,在青春里要毫不气馁地抓住,青春这东西,你抓住一百? 第28章 熏才能留住五十,你如果只抓五十,就连二十都留不住。潘桃身上那种不向现实就范的孩子气,确实唤醒了李平一段时间来极力用理性包裹的东西。事实上,理性永远是理性,理性包不住热情,就像纸包不住火。两个人由友情的加深开始了相互的欣赏,由相互欣赏开始了形影不离,好像只有这样,才能使她们有一种相加的力量——她们在大街上走时,心底里感到的是一种相加的力量。 潘桃和李平好上,这是大家有目共睹的事实。入秋之后,一些不很中听的议论便像秋雨后的蘑菇一样长了出来。现在的年轻人,学好不能,学坏可是太快了,那成子媳妇,刚来时还本本分分的,现在可倒好,日子都不想过了,地里的庄稼十天半月也不去看一回。要俺看,不是潘桃把成子媳妇带坏,而是成子媳妇把潘桃带坏,她在城里呆过,再说,潘桃她妈在咱村子里,谁不知道是最会过日子的人,根儿在那呢。 对于谁带坏谁的问题,潘桃婆婆和李平的姑婆婆都表现得比较谦虚,潘桃婆婆一再说是让她的儿媳妇带坏了,成子媳妇刚结婚时,并没这样,人家一春天就穿一件衣服。李平姑婆婆却说,还是让她的侄子媳妇带坏了,怎么说潘桃是天天上她的侄子媳妇家,而不是她的侄子媳妇上潘桃家,要是她的侄子媳妇不拿什么引逗她,她怎么能老去,再说,潘桃早先搞过烫发,也没变过发型,现在可倒好,几天一变几天一变,绝对是她的侄媳妇带坏了潘桃。然而,不管谁带坏了谁,不管有多少议论,潘桃和李平是不在乎的,对于不在乎的人,议沦,就像肥料对于一株已死的稻苗,不会起半点作用。相反,有村里人的议论,有两个婆婆的议论,潘桃和李平不向山庄女人就范的理想更清晰起来。 歇马山庄的两个女人(13) 好是真好,但是偶尔的,一点微妙的不快,也还时有发生。有一次,在镇子一家理发店烫头,一个曾经追过潘桃的小伙一边梳理潘桃的头发,一边开玩笑说,有一种办法可以叫你们烫头不花钱。李平说,什么办法?小伙子说,亲一口。李平说,这可是个不错的交易,我看行。小伙子分明是撩人,李平也分明是迎合了这种撩,潘桃一下子就生气了。从理发店出来,潘桃绷着脸,一路上不跟李平说话。见潘桃生气,李平知道不经意间,露出了自己在城里学坏的小尾巴,快到家门口时,就主动邀请潘桃,说,今晚到我家睡吧。其实,走到半路,潘桃已经不生气了,可是一时又拉不回来,听李平邀她,便赶紧答应,好,不回家了,就让婆婆痛痛快快讲去吧。一场不快,引出的就是这样一个结果,往友情的深度再走一步,像赎罪,更像奖赏,且这奖赏又往往是你给一寸我给一尺,你给一尺我给一丈。潘桃冒着婆婆面前夜不归宿的风险住了下来,李平便毫无疑问要掏自己最最真挚的东西。然而那东西是什么,一时并不清楚,还需一点点留心一点点寻找。关门之后,屋子一下变得温馨起来,宁静起来,以往,潘桃也在晚饭后到李平家坐过,但因为没有想不走,感觉还是很不一样。要走的夜晚,温馨和宁静往往浮在表面,与人的肌肤和喘息离得很近,让你时刻担心它会一瞬之间溜走;而决定不走的夜晚,温馨和宁静却是沉在墙壁里和天棚上,是那种旷远的、与人隔着距离的凝视,专注而深情。关了屋门,拉了窗帘,洗了脚,放了褥子和被,钻进被窝的潘桃和李平,第一次萌生了孤独的感觉。村庄的山野,黑夜,万事万物都离她们那么远,它们注视着她们,却离她们那么远。或者,它们是因为注视,才让她们觉得远,觉得孤独,孤单。有了孤独的感觉,同病相怜的感觉尤其重了,看着潘桃黑幽幽熟透了葡萄一样的眼睛,黑里透红的瓜子脸,丰满的小猪一样蜷在被子里的身体,李平突然的就知道该给潘桃什么东西了。李平说,潘桃,咱俩好是不是?潘桃说,这还用问!李平说,要好,就该像姐妹那样掏心窝子,不能说谎是不是?潘桃翘起脑袋,警觉道,我跟你说什么谎了吗?李平笑了,说,你觉什么惊嘛,我是说我自个儿。潘桃翘起的脑袋又陷下去。你说谎了吗?李平收回笑,目光里有一泓清澈的水雾喷出来。潘桃,李平说,语调十分的轻也十分的亲。我其实骗了你,我和成子的恋爱,其实并不是我上次讲的那个样子。潘桃说,这你不说我也知道,你是故意把自个儿说得很坏。李平说,不,不,你不知道,你不可能知道,我其实嫁给成子时,已经不是女儿身了。潘桃愣住,眼睛直直瞅着李平。李平说,十八九岁时,我比你浪漫,我那时太幼稚,以为只要有真心,城里肯定有我的份儿,实际上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城里狼虎成群,你有真心,只能是喂狼喂虎,进城第二年,我爱上一个酒店经理,也确实是因为他的身份吸引了我,可是他骗了我,他有老婆,他和我好只是为占便宜,后来,他让他老婆当着众人的面寒碜我……受了伤害,堕落两年,赚了些钱,那时我以为自己从此就完了,那时我对男人充满仇恨,对人生十分绝望,也想不到还会有什么真情……算是老天可怜我,让我遇到成子……遇到成子,我就发誓,我要把自己最真的东西给他,一生一世……李平说得十分平静,仿佛在说别人的故事,可是,泪却从她的眼眶漫了出来。潘桃伸出手,抹了李平眼角的泪,紧紧攥住李平的手,说不出话。李平说,那些男人,没一个好东西,越是知道你是假的,越是要上,真的,他们反而吓得往后退,就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潘桃往李平身边挪了挪,靠得更近了。潘桃说,李平,不能想像那是什么样的日子,真的不能想像,不过,有些经历,并不是坏事,不管好经历坏经历,我其实很羡慕一个人有经历,经历是财富。潘桃说着,赶紧揭开被子,钻到李平被窝。李平感激地搂住潘桃,说,你真的是这么想吗?你不觉得我脏吗?潘桃说——气哈在了李平脸上,当然是真的,在我眼里,你是世界上最最干净的人。 这样的夜晚,你一尺,我一丈,你一丈,我十丈,她们一步步往前走,走出一片沼泽,一片湖泊,走出一条康庄大道。她们没走进时,根本不知道那里有什么,会怎么样,她们一旦走进去,便看到了无穷无尽的景色——她们不管穿过的是什么,最终的结果,都是看到了无穷无尽的景色。 五 有了伴的日子要多快有多快,转眼之间,夏天过去,秋天也过去了,整个歇马山庄苞米都收光了,只剩成子家的苞米还在地里独立寒秋。见再不收已经说不过去,李平便携了潘桃来到自家苞米地里。这一天,听到树叶哗啦啦响,从另外的空间感受了时光的流逝,李平想起,自己居然四五个月没有回一趟娘家了。她于是告诉潘桃,苞米收完,她要回趟娘家,住个三天五天。李平正说着,潘桃砍苞米的手不动了。许久,她转过脸,对李平说,娘家这么远,看不看其实都一样,全是形式,我都不怎么回。李平说,这可不是形式,是牵挂,你不回,隔三差五总能望见,能听见。潘桃明知道李平的话是在理的,可是偏偏不往理上说。她说你总改不了你的面面俱到,把自己搞得不像自己,你要走,我就上城里去看玉柱,不叫有你,我不知去了几千回了。这一回,仿佛一颗子弹打中了李平,潘桃上城看玉柱,这和李平没有一点关系,可是这话却像一颗子弹,一下子就制服了李平,她长时间不语。事情弄到这步天地,这么你一尺我一丈地往深处走,她们都看到,等在前边的,绝不是什么美好景色,谁就此打住谁才是聪明的。李平当然不是傻子?熏再也不提回娘家的事了。她不提回娘家,潘桃也不说上城,两个人便一心一意地砍着地里的苞米。 歇马山庄的两个女人(14) 然而,这一事件之后,无论是李平还是潘桃,都隐隐地感到,她们之间,有了一道阴影。那道阴影跟她们本人无关,而是跟她们所拥有的生活有关,但又不是她们眼下的生活,而是在她们眼下的生活之外,是她们的更大一部分生活,只是她们暂时忘了它们而已。还好,她们并没有就此想得更多,她们也根本没往深处想,她们只是希望在她们暂时的生活中发生一些什么事情来驱走阴影。 事情确实发生过。是在第一场霜落到歇马山庄山野地面那天发生的。那一天,李平姑婆婆天还没亮,就来到成子家拽开了屋门。姑婆婆显然没有洗脸,眼角滞留着白白的眼屎。姑婆婆进到屋里,不理李平,两手捏着腰间的围裙?熏气哼哼直奔李平新房。当她站在新房地中央?熏看到了炕上被窝里确如她预料的那样,还躺着一个人,嘴唇一瞬间哆嗦起来。你……你……姑婆婆先是指着炕上的人,然后仿佛这么指不够准确,又转向了从后面跟进来的李平。姑婆婆的脸青了,如一张茄子皮,之后,又白了,如干枯的苞米叶。姑婆婆看定她眼中的成子媳妇,眼里有一万支箭往外射。姑婆婆终于说出话来:我告诉你成子媳妇,我们于家说的可是一个媳妇,不是两个!看你把日子过成什么样子,弄那么一个妖不妖仙不仙的人在身边,这是过日子吗?!李平起初还决定忍让,让姑婆婆尽情抖威风,可是见她出语伤人,又伤的是潘桃,便说,大姑,别这么说话,不好是我不好。这时,潘桃从炕上翻了起来,嗷的一声,李平你没有错你凭什么认错,要错是你大姑的错,她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凭什么回来管你于家的事! 第29章 于家的日子怎么过,跟她有什么关系!然而潘桃刚说完话,堂屋里就冲出了另一个人的声音:潘桃你是谁家媳妇,你能说你不是老刘家的媳妇吗,谁允许老刘家的媳妇住到老于家? 进门的是潘桃的婆婆。显然,李平的姑婆婆和她早已串通好?鸦显然,两个年轻媳妇形影不离时,两个老媳妇也早就形影不离剑拔弩张了。见两个婆婆一齐指向潘桃,李平终于忍不住,李平说,这确实是我的家,你们这么一大早闯进别人家吵架,是侵犯人权,都什么时候了,都新世纪了。李平的声音相当平静,语调也很柔和,但谁都能听出其中的不平静,其中的凌厉。这一点潘桃很感意外,似乎终于从李平身上看到了她对浪漫的维护。 李平能说出这样的话,自己也毫无准备。但那话一旦出口,就有了一种理直气壮的感觉,站稳站直的感觉。这感觉对此刻的她,要多重要就多重要。有了这感觉,可以从骨子里轻视姑婆婆们的尖刻话语,可以冲她们笑,可以听了就像没听到一样。说出那样的话之后,李平转身就离开屋子,到院子里打水洗脸。潘桃也跳下炕,随她来到院子里,留下两个婆婆在屋子里疯狂地自言自语。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说来也是非常奇妙,你硬了,她反而软了,两个婆婆从屋里走出来时,居然彻底地改过脸色,好像刚才满脸乌紫的她们从后门走了,现在走出来的是她们的影子。她们在院中央停了下来,潘桃的婆婆说:桃,我都是为了你好,都是村里人在说。李平的姑婆婆说:侄媳妇,就算俺狗咬耗子多管闲事,你可千万别生气,你俩可要好长远点。说罢,她们飘出院子,剩下潘桃李平四目相对。 一场胜利不但将潘桃和李平的友谊往深层推了一步,抹去了阴影,且让她们深刻地认识到,她们的好,绝不是一种简单的好,她们的好是一种坚守、一种斗争,是不向现实屈服的合唱。她们友谊有了这样的升华,真让她们始料不及,有了这样的升华,夜里留在李平家睡觉的意义便不再是说说话而已,睡觉的意义变得不同凡响了。因为睡觉的意义有了这样重大的不同凡响,后来的日子,她们即使没有话讲,也要在一起。她们在一起,看一会儿电视,就进入睡梦,仿佛是个简单的睡伴。 然而,她们的未来生活,潜伏着怎样的危机,姑婆婆那句意味深长的话,到底有着怎样的寓意,她们一点都不曾知道。 那个山庄女人现有的生活之外的生活,那个属于她们的更大一部分生活,是在什么时候又转回山野,转回村庄,转回家家户户的,谁也说不清楚。它们既像地球和太阳之间的关系,又是公转的结果,又像地球和自己的关系,是自转的结果。说它公转,是说它跟季节有着紧密的联系,说它自转,是说它跟乡村土地的瘠薄留不住男人有着直接联系。它最初磕动山庄女人们的心房,是从寒风把河水结成冰碴儿那一刻开始的。其实是那日夜不停的寒风扮演了另一部分生活的使者,让它们一夜之间,就铺天盖地地袭击了乡村,走进了乡村女人等待了三个季节的梦境。它们先是进入乡村女人梦境,而后在某个早上,由某个心眼直得像烧火棍一样的女人挑明——上冻啦,玉柱好回来啦——她们虽然心直,挑明时,却不说自家男人,而要从别人家的男人打开缺口。而这样的消息一经挑明,家家户户的院子里便有了朗朗的笑声,堂屋里便有了霍刺霍刺的铲锅声。潘桃,正是从婆婆用铲子在锅灶上一遍一遍翻炒花生米时,得知这条消息的。到了冬天,在外做民工的男人们要打道回府,这是早就展现在她们日子里的现实,可一段时间以来,她们被一种虚妄的东西包围着,她们忘掉了这个现实之外的现实,或者说,她们沉浸在一个近在眼前的现实里。那个属于山庄每一个女人的巨大的现实向潘桃走近时,潘桃竟一时间有些惶悚,不知所措,那情景就仿佛当初玉柱离她而去那个早上。潘桃将这个消息转告李平,李平的反应和潘桃一样,一下子愣在那里。她俩长时间地对看着,将眼仁投在对方的眼仁里。看着看着,眼睛里就同时飞出了四只鸥鸟。它们开始还羞羞答答,不敢展翅,没一会儿,就亮开了翅膀,飞向了眼角、眉梢,飞向了整个脸颊。对另—部分生活的接受不需要太多的时间,它们原本就是她们的,它们原本是她们的全部,她们曾为拥有这样的生活苦苦寻觅,她们原以为一旦觅到就永远不会离开,可是,它们离开了她们,它们毫不留情,它们一走就根本不管她们,让她们空落、寂寞,让她们不知道干什么好,竟然把猪都放了出去,让她们困在家里觉得自己是一个四处乱爬的地瓜蔓子。一程一程想到过去,李平感激地看着潘桃,潘桃也感激地看着李平。李平说,真不敢想像,要是不遇到你,我这一年怎么打发?潘桃说,我也不敢想像,要是你也旅行结婚,不在大街走那么一回,让我看见你就再也放不下,我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李平说,其实跟怎么结婚没有什么关系,主要是缘分,还是命运,谁叫我们都是歇马山庄的新媳妇。潘桃说,我同意缘分,也同意命运,但有相同命运的人不一定能走到一块儿,就说你姑婆婆家的两个闺女,结婚当年就生了孩子,就乳罩都不戴了,整天晃着脏乎乎的前胸在大街上走,你能跟这样的人交往?潘桃说完,两人竟咯咯地笑起来,最后,李平说,潘桃,看来我们需要暂时地分开了。潘桃说可不是,真讨厌,他们倒回来干什么?! 歇马山庄的两个女人(15) 矫情归矫情,盼望还是一点点由表及里地进入了她们的日常生活。潘桃不再动辄就往李平家跑了,而是在家里里外外收拾卫生。李平不但地下棚上家里家外扫了个遍,还到镇子上买来天蓝色油漆,重新漆了一遍门窗。盼望在她们做完了这一切之后,又由表及里地进入了她们身体,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在她们分别从内心里赶走对方,一个人在新房里默默地等待一个如胶似漆地拥抱的时候,一种刻骨铭心的身体里的饥渴竟山塌地陷般率先拥抱了她们。 冬月初三,歇马山庄的民工们终于有回来的了。他们先是由后街的王二两带头,然后山路那边,就出蘑菇一样;一个一个钻出来。他们由小到大,由远到近,几乎两三天里,就一古脑儿涌进村子。他们背着行李,大步流星走在山路上,歇马山庄,一夜之间,弥漫了鸡肉的香味烧酒的香味。这是庄户人一年中的盛典,这样日子中的欢乐流到哪里,哪里都能长出一棵金灿灿的腊梅。 然而,欢乐不是乡村的土地,不可以平均分配。在欢乐被搁浅在大门外的人家,腊梅是一棵只长刺不开花的枝条。当捎口信的人说,玉柱和他的父亲,和一家装修公司临时签了合同,要再干俩月,空气里顿时就长出了有如梅花瓣一样同情的眼睛。在外边,谁能揽到额外的活谁就是英雄好汉,最被人羡慕,可回到家里,就完全不同,回到家里,捎信人倒变成了英雄好汉。捎口信的人刚走,潘桃就晃晃悠悠回到屋子,一头栽到炕上。 在婆婆眼里,潘桃的表现有些夸张了,无非是晚回来几天,又不是遇到什么风险,是为了赚钱,大可不必那个样子。再说啦,就是真的想男人想疯了,人面上也得装一装,那个样子,太丢人现眼了。但是,婆婆没有说出对潘桃的不满。自从寒风把男人们要回来的消息吹了回来,婆婆也变了样子,变回到年初潘桃刚结婚时那个样子,一脸的谦卑,好像寒风在送回山庄女人丢失在外的那一部分生活时,也带回了温和。潘桃的婆婆不让潘桃干活,不停地冲潘桃笑,当天晚上,还做了两个荷包蛋端到西屋,小心翼翼说,桃,起来吃啊,总归会回来的嘛。 一连好几天,潘桃都足不出户,她的母亲闻声过来叫过她。要她回娘家住几天,潘桃没有答应。父亲回来了,娘家的欢乐属于母亲而与她无关。婆婆劝她上外边走走,散散心,或到成子媳妇家串串,潘桃也没有理会。山庄的女人一旦被男人搂了去,说话的声调都变得懒洋洋了,她不想听到那样的声音。李平倒不至于那么肤浅,会当她的面藏着掖着,故意说男人回来的不好,甚至会说多么想她。可是,好是藏不住也掖不住的,相反,越藏越掖越露了马脚。冬月,腊月,两个月的时光横亘在潘桃面前,实在是有些残酷了,它的残酷,不在于这里边积淤了多少煎熬和等待,而在于这煎熬和等待无人诉说,而在于这煎熬和等待里,抬头低头,都必须面对一个人——婆婆。 女人的世界其实没多大,就两个人。李平实在了不起,李平的总结太精辟了。李平的男人回来了,就有了她的又一个世界,李平有了那样男人女人两个人的世界,便抛下她,撇下她,婆婆便成了她惟一的世界。最初的日子,潘桃对婆婆是拒绝的,不接受的,婆婆冲她笑,她不看她,婆婆把饭做好,喊她吃饭,她爱理不理,即使吃,也要等着婆婆的喊停下十几分钟之后,那样子好像是婆婆得罪了她,是婆婆导演了这天大的不公。结婚以来,她一直拒绝着与婆婆交流,她将一颗心从李平那里收回来,等待的本是玉柱那巨大的怀抱,现在,那怀抱不在,却出现了躲避大半年的婆婆,这哪里是什么不公,简直就是老天爷冥冥之中对她的惩罚,那意思好像在说,这一回看你怎么办? 老天爷对潘桃的惩罚自然就是对潘桃婆婆的奖赏,老天爷把儿媳妇从成子媳妇那里夺回来,又不一下子送到儿子怀抱,潘桃婆婆真是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第30章 十几年来,男人一直在外边,独自守日子惯了,男人早回来晚回来,已不是太在乎,换一句话说,在乎也没用,你再在乎,为过日子,他该出去还得出去,该什么时候回来,还是什么时候回来,凡是命中注定的事,就是顺了它才好。而儿媳妇就不一样,命中注定儿媳妇要守在你身边,如何与她相处,做婆婆的可是要当一回事的。潘桃婆婆也知道,这新一茬的媳妇心情飘得很,跟那春天的柳絮差不多,你是难能捉到的,尤其一进门男人又扔下她们走了。但她抱定一个想法,她们总有孤寂的时候,她们孤寂大发了,她们那颗心在天空中飘浮得累了、乏了,总要落下来,落到院子和灶坑。她们一旦落下来,便和婆婆要多缠绵有多缠绵,有时候,都可能缠绵得为一句话、一个眼神争得脸红或吵起架来。歇马山庄新媳妇不到半年就闹分家,就跟婆婆打得不可开交的实在太多了,为了能和儿媳处好,潘桃婆婆在潘桃孤寂下来那段日子,拼命和她说话,恨不能把自己大半生心里的事都敞给她,有时说得自己都不知为的哪一出,可是想不到这反而把儿媳说烦了,把儿媳推给了成子媳妇。她怎么也想不到,村子里居然出了个成子媳妇。那段日子,做婆婆的心底下翻腾得什么似的,都快成一块岩浆了,飘飞的柳絮没落到自家的院子落进了人家,实在叫她想不通,这且不说,忽而的进进出出,她看她都不看,把这个家当成了一个旅馆,饭店,这也可以不说,关键是,她从来就没叫她一声妈!这就等于她们还没缠绵就吵了起来,等于她们压根儿就没有好过。她们为什么要这样呢?这样子其实两边不讨好,人们会说,一边没娶上好媳妇,一边没遇上好婆婆,这实在是丢了刘家祖宗的脸。也是的,拉不近儿媳,心里气不过,就和成子媳妇的姑婆婆好上了,也是同病相怜的好,她们原来一点都不好。成子媳妇的姑婆婆曾苦天哀地地买了潘桃婆婆家一只老母鸡,说是娘家老爹得了风湿病,要杀给老爹吃,结果,潘桃婆婆在让利十块钱卖给她的第二天,就听人说她拿到集上卖了十五块。为此她们三四年没有说话。两个被儿媳妇和侄媳妇抛弃的女人不得不又好上,把各自的媳妇讲得一塌糊涂,然而潘桃婆婆无论怎么讲,有一点是清醒的,那就是,只要儿媳妇回到她身边,她是肯定不会再讲她的。现在,这样的机会终于来了,虽然做婆婆的还弄不清楚,儿媳妇人在身边,心是否也在,可是她想她的心不在这儿又能在哪儿呢,人家成子媳妇抛了她。人在自信时总会变得明智,儿媳的心从外边收回来了,潘桃婆婆为了这个收,就尽量找一些合适的话来说。婆婆知道说别人潘桃不会感兴趣,就说成子媳妇。她当然不能说她好,成子媳妇现在已经够好的了,好得都把潘桃忘了,再说她好她就该飞上天了;也当然不能说她的不好,毕竟她是潘桃的朋友,她们好时差不多穿了一条腿裤子。婆婆的话是那些不好也不坏的中间性的话。这有些不好把握,如履薄冰,但自信有时候还给人勇气,潘桃婆婆是一步步度探着往前走的。婆婆说,成子媳妇也不容易,爹妈都不在身边儿,又没有婆婆。这话的潜台词是,哪里像你,爹妈在身边又有婆婆,你该知足。婆婆说,成子媳妇倒挺随和,可怎么随和,那脸上都有一些冷的东西,叫人不舒坦。这话的潜台词是,你尽管不随和,各色一些,但面相上还是看不出的。婆婆说,成子媳妇看上去老实本分,其实村里人都说她很风流,是那种不显山不露水的风流,她脸上那一点冷,就是遮盖着她的风流。这句话的潜台词是,你尽管看上去很浪,但其实骨子里是本分的。婆婆所有的话,都是要从潘桃和成子媳妇的比较中找到潘桃的优势,从而巧妙地达到安慰的效果。然而,这些话恰恰是最致命的。安慰本身,就是一种照镜子,婆婆实际上是搬了成子媳妇这面镜子来照自己,自己无论怎么样,都在这面镜子里。自己难道是要成子媳妇来照的吗?!当然,最致命的,还不是这个,而是那些关于谁最风流的话,风流,在歇马山庄,并不是歌颂,是最恶毒的贬斥,这一点没有人不清楚?熏可是此时此刻?熏在潘桃心中?熏它经历了怎样的化学反应?熏由恶性转为了良性?熏潘桃一点都不知道。她只知道在听到婆婆强调李平的风流时,她的心一瞬间疼了一下,就像当初在街门口,看到成子媳妇与成子挽手走着时?熏心疼了一下那样,她想我潘桃怎么就不风流呢?她的眼前出现了李平被成子拥在怀中的场景,出现了李平被许多城里男人拥在怀里的场景。李平被成子拥在怀中,被一些城里男人拥在怀中,并不是在歇马山庄里与自己厮守了大半年的那个李平,而正如婆婆说的,是风流的,是从眼睛到眉梢,从脖子到腰身,通通张狂得不得了的李平。堂屋里的空气一层层凝住了,有如结了一层冰。这让潘桃婆婆有些意外,她说的话在她看来是最中听的话。潘桃婆婆先是从潘桃眼中看到了冰凌一样刺眼的东西,之后,只听潘桃说,当然成子媳妇风流,你们哪里知道,她结婚之前,做过三陪,跟过好多男人了。 歇马山庄的两个女人(16) 说出这样的话,潘桃自己没有防备。她愣了一下,目光中婆婆的眼睛也瞬间瞪大,愣了一下。但是话刚出口,她就觉出有一股气从肺部蹿了出来。多日来,那股气一直堵着她,在她的胸腔里肺腑里鼓胀,现在,这股气变成了一缕轻烟,消失在堂屋里,潘桃感到了从未有过的轻松。 六 在与成子团聚的时候,李平并没像潘桃想像那样多么放纵多么恣肆,李平十分收敛,新婚时毫无顾忌的样子一点都不见了,好几次,成子从院里走进堂屋,顺手往她的胸上摸一把,她都没好气地说,你——粗鲁!晚上,成子不顾一切,把炕上的石板弄出声响,也希望李平有点动静,可李平就是不出声。成子着急,胳肢她笑,李平恼怒着说,怎这么没脸皮。李平不够放松,有意收敛,激起了成子的恼火,你,刚分手不到一年就变了心,为什么?见成子恼火,李平直直看着他,目光忧郁着说,成子,你才变了,年初你还是个孝子,怎么不到一年就变得这么粗,你不想想,咱们是两个人,可爸在外干了一年回来,还是一个人,你不为他想想。见媳妇的拘谨是出于一份善良,成子的恼火转成感动,热烈的亲密便只缩到被窝深处,并且,一场酣畅淋漓的亲密之后,两个人往往看着天棚,听着窗外寂静的夜声,会立即陷入一种静默,好像他们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有了罪过。刚进于家,因为不能设身处地,李平并没有这么深入地体会公公,那天,成子和公公从外面回来,她做了一桌好菜,她和成子有说有笑,可是公公吃了几口就放下筷子出去了,公公出院,李平也放下筷子跟了出去,见公公直奔西山顶婆婆坟地。那一刻,李平知道这个春节、这个团聚的日子该怎么过了。她绝不让成子在大白天走近她,而且有的活儿,比如杀鸡,她和成子追上抓着,却要一手拿刀一手拿鸡走到公公跟前,要公公杀。而干活时,又总是跟公公无话找话,说夏天的干旱,说村长收了几回水利费和农业税,说克郎猪不知为什么有几个月不爱吃食,说养了十只母鸡结果就三只下蛋。李平所说的一切,都是乡下人一年当中最最关心的事情,是乡村日子在一年中的重要部分。李平说这些,单单没提潘桃。在过去的一年中,潘桃是李平日子中最最重要的部分,可是李平没说。李平没说,绝不是有意回避,而是当着公公,她根本想不起潘桃。和公公说话,过去生活中那些被忽视的、不重要的事情,你方唱罢我登场似的,纷纷涌到她的眼前,而与她朝朝夕夕在一起,险些让她忘了鸡鸭猪狗的潘桃,却云一样,转眼间无影无踪了。 压抑着团聚的欢乐,每时每刻替公公着想,是李平目前面临的最大的现实,这样的现实又牵连出过去生活中另外一部分现实使潘桃变成了与现实对立的一个虚无。此刻,潘桃确实成了李平生活中的一段虚无,她已把她忘了,她的每一时刻都是有着紧凑的具体的安排的,比如什么时候磨米磨面,什么时候杀鸡杀猪?熏什么时候浆洗衣服,什么时候买布料做衣服。惟有上集时,李平才想起了潘桃,想应该喊她一块儿去?熏可是在家里一直放不开手脚与媳妇亲密的成子早就骑车等在村西路口了。 这一天,与成子上集采买年货的这一天,李平还真的一程一程想起了潘桃,因为李平顺便在镇上烫了头。李平在烫头时,想起了潘桃曾跟她讲过的跟玉柱恋爱的故事,那故事因为有着黄昏的背景?熏有着音乐的旋律,极其的浪漫美丽。李平从理发店出来,与成子肩挨肩往百货店转,心里突然起了一份伤感,为潘桃——直到现在,她还没有跟玉柱见面,她一定是很苦的。李平真实地感受到了潘桃的痛苦,真实地同情潘桃,一路上都在想着潘桃的事,可是,回村路过潘桃家门口,却没有拐进去。非但如此,李平在潘桃家门口走过时,还格外加快了步伐,好像生怕潘桃看见。李平确实是怕潘桃看见的,尤其是跟成子一起。就像在家里不愿意让公公看到他们在一起一样。 一转眼,腊八到了,腊月初八是吃八样豆做的米饭的日子,但是,成子父亲和成子商量,这一天杀年猪。成子父亲要成子提前一天到村里请几个人喝酒。姑姑、姑夫,村长和会计,还有和他们在一个工地干活的于庆安、单进奎。 第31章 这一天成子家每个人都有了自己的活路,成子请客,父亲劈柴,李平切萝卜和酸菜准备杀猪菜。劈柴活累,要动力气,请客活轻,只动动嘴,但成子还是不愿父亲一个人挨门挨户走。一个孤单的人在街上串总有一种流落街头的感觉。这一天里,于家家里家外都充满了活络的气息,院外,有噼噼啪啪的劈柴声,屋里,有哐当哐当的切菜声,锅底,有呼呼呼呼火苗的蹿动声,锅上有咕噜咕噜水的翻开声。李平的脸粉里透红?熏红里透着灿烂的微笑。公公脸上尽管没有笑容,但也是平展的,安详的。成子中午回来吃饭向父亲汇报时,语速很快,声调很高,透着压抑不住的自满自足:我先去了黄村长那儿,他一听就答应了,说谁请我不到,你爸请我不能不到。成子的汇报,自然让父亲和李平都平增了士气。日子在这样的节骨眼上,该是它最有滋味的时候。下午,成子再一次离家时,李平破例喊住他,说,你该把棉袄穿上,外边起风了。成子回屋穿棉袄时,李平抿着嘴,朝成子狠狠看着,看上去面无表情,但成子—下子就看出来那满得快要溢出来的幸福。其实它已经溢了出来,只是他不点破而已。 歇马山庄的两个女人(17) 日子在这样的节骨眼上,若说有滋味,也是一种农家里极其平常的滋味,若说它平常,其实是说它没有什么波澜不是什么奇迹:是日子正常运行中必须有的事情奇qisuu.书。然而,这滋味因为一年当中并不多见,因为难得,它也便是农家里最不平常的滋味,是那平静中的波澜,平实中的奇迹。拥有这样波澜和奇迹的于家人,统统表现了一份知足,一份安定,他们一点也不知道他们的生活里还潜藏着什么。 事情是在下半晌露出水面的。事情在露出水面时,没有半点前兆。下半晌,公公劈完柴,到街外的草垛边抽烟去了。李平从锅里捞出鲜绿的萝卜片,正要往热水里切海带,成子从外边大步流星回来。李平因为有了中午时分跟成子的分别,以为这大步流星里携带的是兴奋?熏是欣喜,忙抬头迎住他。这一迎可把李平吓坏了,成子的脸扭曲得仿佛一只苦瓜,粗重的喘息从鼻腔传出时,顶出一股李平从没见过的愤怒。应该说,他脸上的愤怒和鼻腔里的愤怒呈一种你争我抢的趋势,把成子整个一个人都改变了,变成了一副穷凶极恶的样子。成子逮住李平目光后,擒小鸡一样把李平从灶台边擒到里屋。成子威逼的目光和手中的力气,让李平感到自己一瞬间变成了一粒尘屑,渺小、轻飘,而成子却仿佛一座山一样高大、威严。李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李平目不转睛地盯着成子,心悬到嗓子眼,堵得她喘不过气息。这时,成子哆嗦的嘴唇中吐出了几个字,是石头,但落了地。你骗了我,你跟了城里人,你骗了我。他是希望李平把石头捡起来,扔掉它,可是,李平不但没有捡起来扔掉它,反而将它夯实——迷乱之中,李平也从哆嗦的嘴唇中吐出几个字:是的,我是骗了你,我是跟过城里人,可是,我确是爱着你的。字是石头一样沉重,落地有声,可是在成子听来,不是石头,而是一枚炮弹,它落在他与李平之间,轰然滚起万丈浓烟,弥漫了他的视线,弥漫了他的生活。成子一松手,将李平推到墙边,后脑勺与墙壁砰的一声撞响之后,成子大喊,你给我滚—— 李平当天下午就夹包离开于家,离开歇马山庄,回娘家去了。李平走时,用围巾把自己出过血的后脑勺包扎得很严,从走出门槛的第一步,就再也没有回头。 成子家的猪没有杀成,父子俩关门三天三夜没有起炕。 潘桃是在李平离村的第五天才从婆婆口中得知消息的。她得知消息,异常震惊,立即清醒是谁搬弄的是非,眼睛直直地盯着婆婆,目光中含着质问。可是盯着盯着,想起自己在说出那样一个事实时的痛快,不由得低下了头。 玉柱和他的父亲在腊月十三那天回来了。玉柱没有得到想像那样热烈的拥抱,潘桃也抱他亲他,但总好像心中有事。玉柱一再追问到底发生了什么,潘桃坚决不说。潘桃不说,却要时而地叹息,眼神的顾盼之间,有着难以掩饰的惆怅。那惆怅蚕丝似的,一寸一寸缠着日子,从腊月到正月一直到二月。二月底的一天,潘桃婆婆在外面喊,看,李平回来啦——潘桃立时扯断眼中的惆怅,一高跳下炕,跑出屋子,跑到大街。李平确实回来了,正和成子俩走在街上。然而他们却不是结婚那天那样,一左一右,而是一前一后。李平脸色相当苍白,眼窝深陷着,原来的光彩丝毫不见。李平看见潘桃,立即扭过脸,仰起头,向前方看去。脖颈上,耸立着少见的、但潘桃并不陌生的孤傲。?穴见插图137页?雪 潘桃本是要同李平说句什么,可是李平没给机会。 三月底,歇马山庄的民工又都离家出走了,李平家常去的,不再是潘桃,而是李平的姑婆婆。潘桃已经怀孕,每天握着婆婆的手,大口大口呕吐,像说话。婆婆听着,看着,目光里流露出无限的幸福与喜悦。 狗皮袖筒 狗皮袖筒(1) 吉宽望到二妹子小馆的时候,已经是冬日里的黄昏时分了。说黄昏时分,并不是天空中有什么晚霞,这是入冬以来惟一一个大雪的天气,高丽山以南的所有荒野、村庄,都被裹在厚厚的雪绒里,只不过低沉的天空下面,有缕缕炊烟在往一块聚拢,让人觉出晚饭的时光已经临近。 望到二妹子小馆,吉宽脚步顿时轻盈了许多,脚底下咯吱咯吱的踩雪声有了节奏,从领口里穿堂而过的寒风也有了节奏,是坐在二妹子小馆牙齿对着牙齿嚼花生米的节奏,是坐在二妹子小馆大口大口喝啤酒的节奏,脆生生,呼噜噜的。此时,当吉宽爬上一个高岗,望到二妹子小馆,落在他颈窝里的雪顿时化作暖洋洋的热流,顺他的胸脯一路而下,直奔他的脚后跟。 在这一带,在春节就要到来的冬日里的黄昏时分,总会有像吉宽一样的汉子从遥远的外地回来。他们,要么从大连、营口,要么从丹东、本溪,要么就是从大东港或老黑山,反正,他们个顶个肩上背着行李,不远千里百里,坐着大客从外面回到歇马镇,再从歇马镇步行,一路北上回到这一带的乡下。 二妹子小馆,正好坐落在这一带的三岔路口,它的左侧,是一条贯穿南北,南至歇马镇,北至岫岩城的官道,它的身前,是从官道上岔过来,又向歇马山庄伸过去的乡道,也就是说,不管你的家住在二妹子小馆北边的什么地方,不管你的家住在歇马山庄管辖的哪一样村子,只要你从外面回来,这二妹子小馆身边的路,都是你的必经之路。 吉宽揭开二妹子小馆棉布门帘时,差一点和二妹子撞了个满怀。因为下着大雪,从后半晌就有客人,二妹子瞅窗外的眼神都有些花了,到发现门外有人来,已经来不及提前替客人撩开门帘了。“大叔快快请进,冻死嘞。” 背着一捆行李的吉宽从外面进来,仿佛一只刚从雪窟窿里钻出来的狗熊,头顶的帽子上,肩膀上,行李上,裤脚上和鞋面上,哪儿哪儿都是雪。二妹子认出是吉宽,一下子不好意思起来,改嘴道:“呃,是吉宽大哥,怎么赶上大雪天回来?” 吉宽没有吱声。他上二妹子小馆,除了点菜,从不说一句废话。 “响英,快,还不赶紧给吉宽哥扫雪?” 二妹子小馆过去只有二妹子,现在又多了个叫响英的女孩,吉宽有些发愣。这女孩看上去比二妹子小十几岁都有了,二妹子却逼人家跟她一样叫吉宽大哥。吉宽站在那里,任凭响英拿一把条帚在他的身上扫来扫去。可是那雪在他身上呆得太久了,小馆里又一下午没客,没有想像中那种热乎乎的蒸汽,一些雪仿佛附在他身上的鬼魂似的,怎么扫都扫不掉。 实际上,二妹子小馆,向来都不是为回乡的民工们准备的,这些民工,一年一年在外边,终于手里攥了一点钱回家过年,奔着老婆孩子热炕头,是决不肯把钱扔给她的,也是绝不舍得把时间消磨在她的小馆里的,她等待的,都是那些永远在路上的大卡车司机。当然吉宽不同,吉宽没有老婆孩子,没有爹妈,是条光棍,有个弟弟也在外面打工。所以一年当中,只要从外面回来,总要进来撮上一顿。 十几分钟以后,小馆里渐渐有了温度,二妹子在炉膛里加了柴,用炉钩钩了炉底,炉膛里的火不一会儿就哔哔啪啪烧起来,使吉宽身上的雪,裤脚和鞋子上的雪,以及行李上的雪,悄没声地化了,化成水,洇湿了小馆里坑洼不平的地面。当吉宽身上的雪洇湿了地面,他的脸、鼻子,还有耳朵,一瞬间如同充了血一般,热气腾腾红起来。 说它们热气腾腾,是因为它们不但红,还滋啦啦地往外冒着气。这寒冷的冬天,最怕冷的,往往是脸、鼻子和耳朵,可是它们就像那些贪嘴又没有主意的孩子,只需稍稍给一点吃的,一下子就改变了立场。不像手和脚,看上去抗冷又抗冻,可一旦冷透了冻透了,很难缓过来。在这寒冷的冬日的黄昏,吉宽进到小馆,很长一段时间,手和脚都没有知觉,与他的脸、鼻子和耳朵,仿佛不是一个身体上的物件。 小馆里来了吉宽,屋子里顿时陷入忙碌。这忙碌,不是因为有了滋滋啦啦爆油锅的声音,不是油锅后面还跟了切菜的声音,而是二妹子小馆里干活的,不只二妹子,还多了一个服务员。 第32章 在吉宽眼里,有两个人在为他一个人跑前跑后,就有了一派忙碌的景象了。 因为吉宽是这一带走进小馆为数不多的民工,二妹子对他格外大方,不只花生米和面条的量大,还要格外赏一盘凉拌白菜,一杯啤酒喝完,二妹子还要免费送上一杯自酿的黄酒。吉宽是本乡人,一看就觉得亲。因为觉得亲,又知道吉宽是光棍,每一次,他一个人坐那儿喝酒,她都想为他擦擦身上的烂泥,都想把他开胶的鞋要下来缝一缝,可是身前身后围他转老半天,就是不敢。因为两年前她这么做过,他当时衣襟开了线,她纫了针要给他缝,结果,他火了,一高跳起来,吼叫道:“少给俺来这一套,你把俺当什么人啦!”说话那口气,好像二妹子想跟他怎么 狗皮袖筒(2) 样,显得很可笑。 开小馆的女人,尤其是死了男人的开小馆的女人,名声自然要败坏得不成样子,可是这名声要败坏,也不是谁都能败坏得上的,有那些能挣票子的开卡车的司机,你又穷又倔的光棍,怎么摊得上?! 所以,每一回,二妹子把吉宽迎到屋里,除了为他炒花生米,下手擀面,起啤酒,几乎很少说话。 所以,只要是吉宽来小馆,二妹子总是把电视声音调大,让她和他之间,有闹哄哄的声音在其中充斥,使屋子不显得那么寂静。二妹子开馆子开惯了,一有客人,就希望是热闹的,有了客人还寂静,二妹子受不了。 吉宽的重要时刻,伴着电视里闹哄哄的声音,很快就到来了,一盘油汪汪的花生米,一杯生着一串泡沫的啤酒,一碗撒着绿色葱花和红色辣椒皮的手擀面,还有一小盘白生生的凉拌白菜丝。说起来,在吉宽干活的大东港,到处都有这样的小馆,想撮一顿,一点都不难,可是,在外面撮和来二妹子小馆撮是不一样的,回到家乡的二妹子小馆,就等于是到了家,就像别的男人回到老婆孩子身边,这很不一样。 实际上,只要有女人在为自己忙碌,只要自己是坐在桌子旁等待吃现成的,尤其,自己是在电视闹哄哄的声音中等待吃现成的,吉宽重要的时刻,就已经开始了。这一点,二妹子永远不会知道。 八年前,他的母亲还活着的时候,年底从外面干活回来,他的母亲就是像二妹子那样,在灶屋里锅上锅下忙碌着。他的母亲,不管怎么忙,从不让他和弟弟帮忙插手,他的母亲,让他们和他们的父亲一样,坐在炕头上看电视等待吃饭。当然,他的母亲比二妹子要心细得多,他的母亲知道人挨了冻,脸、鼻子和耳朵都容易暖,惟手和脚不容易暖,就在他刚进门时,把她亲手缝的狗皮袖筒扔给他,让他把两只手插进去。坐在炕头上,盖着被,手插进狗皮袖筒里,看着电视,门缝里有母亲的身影在蒸汽里飘动,那感觉别提有多么好了,心里身外,哪儿哪儿都是热淘淘暖和和的。后来,几乎是一夜之间,这样的暖和没有了,那一年,他的母亲得了肝癌,两个月人就入了黄泉。母亲入了黄泉,父亲因为一辈子被女人伺候惯了,无法呆在没有女人的家里,第二年,又倒插门进了高丽山下边的一个女人家。于是,他和弟弟,就仿佛那揭了盖的蒸锅里的包子,一年一年地凉在那儿,无论是过年还是过节,再也感觉不到一点家的温暖了。 花生米的浓香在舌尖上弥漫,犹如一地踩倒的稻苗遇到一阵微风,啤酒苦涔涔的滋味在喉口里滋润,犹如一片枯焦的叶子落上一晨的露水,没有多久,吉宽原来只是脸、鼻子和耳朵上的红,就蔓延到脖子上,渗透到眼窝里,伸展到手梢和脚尖上了,如同饱受了微风的稻苗,如同吸足了露水的枯叶。 吉宽坐在那里,慢慢地吃着,喝着,看着电视。电视里正播一则啤酒广告,是吉宽正在喝着的雪花啤酒。这一带都喜欢喝雪花啤酒。这一带的电视,永远只能收到县里的一个频道,要么广告,要么新闻,要么就是哭哭泣泣的电视剧。其实只要是电视里有声音,不管播什么,对吉宽来说都是美妙的。 因为喝了点酒,吉宽一点点放松开来,原来还是随意耷拉着的两条腿,这会儿,竟抬了起来,伸到另一条凳子上,像坐到了他家炕头上一样。 这样的时刻,对于吉宽,无论如何都是难得的,在外面赚了点钱,虽不多,可毕竟是现金,是想怎么花就可以怎么花的,不像栽在房前屋后那几棵榆树,说是成了材,能卖几百几百,不到伐时,就不是钱。拿着自己赚的钱,在年根儿上回到家乡,在家乡的小馆里撮上一顿儿,胃里舒服了,身子就舒服了,身子舒服了,感觉就舒服了,他真的是十二分地知足,他什么时候这样知足过! 然而,就像人无法了解自己的命运,永远都不知道前边还有什么在等待着一样,吉宽根本不了解自己,根本不知道在这样一个夜晚,当他吃饱喝足,当他的身子一程程放松下来,他还会有什么别的要求。 那要求其实就潜伏在皮肤的表面,就像雪花化在颈窝里暖洋洋地往下流,可是它们流着流着,奔向的不是脚后跟,而是两腿之间。当它们流入两腿之间,就不再是表层,而是深入了整个的骨髓。那要求,其实以往就有,只是,以往那样的要求,都是在他回到家里躺到炕上的时候,他在那样的夜晚到来之前,在二妹子小馆里,除了感受小馆带来的家庭般的温暖,很少正眼看二妹子一眼,她名声不好。他还想找对象结婚,他不想弄坏自己的名声。可是,只要回到家里,躺到炕上,想像着一个女人来解决自己,那女人就注定是二妹子。 今天,这要求生出这么早,居然就在小馆里,吉宽虽微醉的样子,但还是被自己吓着了。当然,吉宽不知道,今天和以往是不同的,今天,外面下了大雪,他把身子冻坏了,冻透了,他在小馆里缓过来,就像一条冻僵的蛇又缓了过来,他的血管在他的身体里蛇一样涌动,撞击着他的 狗皮袖筒(3) 胳膊和腿,使许多念头都涌了出来。今天,最重要的不同是,二妹子小馆里多了一个叫响英的服务员,那服务员是个年轻女子,那年轻女子跟他在大东港小馆里见到过的所有女子都不一样,没染黄发,没描眼眉,有一点口红,但她给人的感觉是怯生生的,嫩生生的,害羞又怕人的样子。当然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怯生生怕人的样子,却还一直勾着他笑。那笑开裂在她厚厚的嘴唇上,晃如鸡冠花的骨朵对着一只飞过来的蜜蜂开放,那笑隐在她黑黢黢的眼神里,仿佛一滴滴在干枝上的露珠,在风还没有吹来时就颤微微晃动了,那么撩人。 叫响英的女子就站在他的对面,两手握在胸前,静静地勾着他笑。二妹子不在了,吉宽环顾四周,二妹子嵌入地缝似的消失了。 小馆里闹哄哄的,那是电视里的声音,除了电视,没有任何声音。而这电视里的声音,正如一堵掩护墙,掩护了吉宽心里的要求,使它堂而皇之地朝皮肤的深层走去。 吉宽,一个大雪天里从外面回来的吉宽,一个家里既没有老婆又没有父母等待的三十三岁的吉宽在这样一个隆冬的黄昏,在酒足饭饱之后,就这样被一个年轻女子活动了心眼儿。 虽然没有经历,但吉宽还是相信,这年轻女子,是二妹子新招的用来招揽生意的小姐,虽没有依据,吉宽还是聪明地悟出,响英的名字,是二妹子给她起的化名,就是响应任何一个男人招呼的意思。他在大东港干活时,那道边的小馆,到处都有这样的小姐?熏她们响应着男人们的招呼,绝对是招之即来,与他同住一屋的已婚男人刘光头,熬不住时,就花五十块钱去招呼她们。 想女人就像喝酒和吃花生米,越喝越想喝,越吃越想吃,而你压根儿不吃,也就不会想吃?熏就像这一带民工,从来不上二妹子小馆,走到这里,就连头都不会转一下。可是,这一天,这个从未尝过女人滋味的吉宽,不知怎么就熬不住了,看着怯生生的小女子响英,他那么想让她响应自己一回,他那么想吃掉她喝掉她,就像吃花生米和喝啤酒那样。 当吉宽把手伸到棉袄里面的衣兜里,摸到了钱,他浑身的血倒灌似的涌上脑门儿。为了镇定自己,为了使那突然的念头不被小女子看出来——其实他错了,要干那样的事,就是要让对方看出来的,对方只有看出来,后边的事才会顺理成章。然而吉宽毕竟太嫩了,在这方面太缺乏经验了。为了掩饰自己,他把目光转向了电视。电视里,广告已经结束,正在播本县新闻。县上的新闻,永远是县委书记又在哪儿开会,县长又上哪里视察。吉宽眼睛看的是电视,心里却在揣摸着怎么跟小姐说,说他想要她。他想,不能说要她,一定先问多少钱,据刘光头讲,你只要问她多少钱,她就知道你想要她了。正揣摸着,要从电视上错开眼珠子,电视播出了一条消息:海洋岛老黑山冷库出了事,两名工人用扁铲铲死工头后跑掉了。谁铲了谁,吉宽并不关心,这年头,自己在外面出苦力挣钱,能保住自个儿不铲死人就是不错的,旁人铲了人,那是旁人的事。 可是老黑山冷库这个地名,还是让吉宽愣了一下,他的弟弟吉久在老黑山冷库干活。不过,也只是愣了一下,不一会儿,吉宽就把停下来的目光移走了,移到叫响英的女孩身上了。 事情就是在这样的时刻发生了变化的,当吉宽把目光勇敢地移到响英身上,他意外地发现,他身体里的要求不那么强烈了,那情形就像他身上的雪不知不觉化掉,就像他的手和脚不知不觉缓过来,再也找不到冻的感觉一样。 第33章 他下意识地转过身,左右撒目,仿佛一个一不小心丢了东西的人在四处寻找。 剩下的事情,似乎变得简单而仓促,吉宽没好气地把手从衣兜里抽出来,抽出一张二十块钱的票子,粗粗地喊一嗓子,“结账!” 他不看服务小姐,只冲着后厨的门。他好像知道二妹子就藏在门后的地缝里。 几乎是十秒钟不到,二妹子就从地缝里钻了出来,带着一脸的失望跟吉宽找了钱,帮吉宽把行李送到他的肩上,看他出门。 雪依然没停,天已经黑下来了,小馆门前伸向歇马山庄的道上又铺了一层雪,看不到任何人迹。吉宽没好气地迈着大步,深一脚浅一脚的。他一路粗粗地喘息着,好像一直在生谁的气,谁?不知道!反正离开二妹子小馆,他的心情很不好,想和谁打一架,想拿铲子铲掉谁的脑袋。 吉宽的家在歇马山庄坎子村的后街上,三间旧瓦房孤零零的,这雪天,它躺在雪地里,远看就像一个草垛。吉宽家除了房子,还真就没有一个像样的草垛。他们人不在家,没人拾草,几捆苞米秸和几捆稻草矮趴趴地卧在雪里,就像几个人在雪地上睡觉。在这冷冰冰的隆冬的夜晚,不管是像样还是不像样,只要有草就比什么都强,它会把家里的温度升起来。可是,推开屋门,放下行李,吉宽并没有返回雪地拿草的意思,而是开了灯,一扑就扑到了冰凉的炕上,脸贴炕席趴在那里。 狗皮袖筒(4) 每一次,都是这样,他从二妹子小馆里获得了家一样的温暖,然后再趴到冷冰冰的炕上,通过回味,让那温暖一点点消失。这一回,那温暖本可以更多一些,更深一些,那温暖本可以让他回味无穷,可是不但没有,反而破坏了他对其他感觉的回味,比如在电视的声音里嚼花生米,喝啤酒。 就这么趴在冷冰冰炕上的吉宽,脸贴炕席不知趴了多久,又忽地从炕上爬起,跳到地上。吉宽跳到地上,来到母亲留下的躺箱柜前,猛地揭开柜盖,拽出一些旧衣裳。由于他的动作太急了,那些衣裳稀里哗啦掉了一地。可吉宽根本不顾地上的衣裳,恨不能将头拱到柜里,在那里由上至下一层层翻找。 不一会儿,也就一两分钟的工夫,一个黑乎乎的圆筒拿在了吉宽手里,是狗皮袖筒。它长长的,表皮裂着纹,风干的树皮一样,两头露着鬈曲了的狗毛。吉宽找到母亲留下来的狗皮袖筒,就像一个孩子找到什么宝贝,再一次扑到炕上,得意地杵进两只手,抱在胸前。 在大东港一冬天里起早贪黑干活的时候,在雪地上走冻得手指尖猫咬了一样疼的时候,在二妹子小馆里烤火,脸鼻子耳朵都冒了气,手脚却还麻得没有知觉的时候,吉宽心里一直想着这只狗皮袖筒。 把手伸进狗皮袖筒,母亲瘦弱的身影一闪一闪浮现在吉宽眼前。所谓眼前,是在堂屋里,母亲的温暖永远都在堂屋里。她在那里一闪一闪,一会儿蹲在灶坑,一会儿又站在菜板前,她的气息通过堂屋与里屋的门缝溜进来,和热腾腾的蒸汽在一起,暖絮絮的。 手暖了,脸,鼻子和耳朵却一层层觉出了凉意,寒冷真是有点奇怪,总是让他骨肉分家。他从炕上爬起来,他决定拿草烧炕,他要把炕烧热,之后好好地睡上一觉。然而,当他从冷冰冰的炕上爬起来,他听到门外传来咯吱咯吱的脚步声。 那一定是宁木匠。宁木匠是他的邻居,曾嘱咐为他照看家。每一回,他从外面回来,宁木匠都过来望一眼,说,“回来啦”,之后转身就走。 好像知道他回来了,就不必再为他的家操心了。 可是那进来的人进了堂屋,居然站在那里不动也不说话。 吉宽腾一声跳下炕,来到堂屋,来人简直吓了他一跳:他不是宁木匠,而是他的弟弟吉久。 吉久和他进小馆时一样,仿佛一个刚从雪窟窿里钻出来的狗熊,那儿哪儿都是雪。只是吉久没背行李,也没戴帽子。 “冷库放假这么早?”吉宽惊中有喜。 吉久抖着身上的雪,“嗯”了一声。 就像从不跟小馆里的二妹子说话一样,吉宽平素也很少和弟弟说话,吉宽天性话少。他不说归不说,一说话就是发火,他看不惯弟弟胆子小得像个女子,说话不敢大声说,一只耗子也能吓得嗷嗷叫。吉宽发火常喊的一句话是:“爹妈怎么就把你生成男人,连女的都不如!”虽然吉久生性像个女的,很弱,可是在权衡到底留谁在家种庄稼时,他还是留了自己而没留弟弟。一来,可以让弟弟出去闯荡闯荡,二来,他留下来,除了种地,还能在农闲时节,出去干两季的苦力。那大东港挖碱泥的苦力,一干必得是一年,你干一季回家种地,再去,人家就不要了。也只有他,对方不敢不要,他混,他好发火,他一发火就说大话,就说不要我你走着瞧,我什么都干得出。他一说大话对方就害了怕,就不得不要他。 弟弟在大雪天里回来了,回来过年,吉宽自然没有任何理由发火。 虽说他们的母亲死了已经八年了,吉宽还没练出当母亲的本领,比如像母亲关心他们那样,让他坐到炕上看电视,由自己来做饭。吉宽也从来不觉得做饭是男人应该练的本领,一般的情况下,吉久回来,都是吉久做饭,做哥哥的骂弟弟像女人,可是弟弟像女人一样做饭,他却从来没有脾气。 今天不同,今天外面下了大雪,关键是,吉宽肚子里刚好有一碗面一瓶啤酒还有花生米,他的身子已被那些东西暖透了,而显然吉久是冷的,他没吃饭,嘴唇干巴巴的,上边还裂了硬厥厥的口子,他的手在胸前一个劲地抖。见弟弟手抖,吉宽赶紧来到东屋,拎起那只狗皮袖筒,递给他。就像他会在微醉的时候聪明地悟出响英的名字是一个化名一样,他在弟弟进门的瞬间想起刚翻出来的狗皮袖筒,吉宽对自己的细心都有些意外了。 因为有这意外的推动,接下来的事情,吉宽做起来饶有兴致,砸水缸里的冰,从冰下面舀出水,再到西屋的面袋里舀一瓢面。他准备给吉久晃一盆疙瘩汤。 吉久两手套在狗皮袖筒里,身子不再抖了,但是他一直站在堂屋不动,眼神飘忽着,看着吉宽为他忙,没有要帮的意思,也没有离开的意思。 吉宽还不习惯有人这么看自己,尤其是看自己做饭,他实在是太笨了,他想弟弟该进屋里看电视。这么想,吉宽突然想起在二妹子小馆里看到的那条新闻,于是吉宽说:“听说老黑山有人铲死人啦!” 狗皮袖筒(5) 吉久愣了一下,有些飘忽的眼神定下来,看看吉宽,但一个仓促的停顿之后,立即又飘走了。 吉宽说:“肯定是气不公,要不不可能铲人。”说着,面已经被他拌成一个个不大不小的疙瘩。 这时,吉久说话了,吉久的声音又细又低,像噎了面疙瘩在嗓子眼里。“工棚里太冷了,工头又不让烧炉,大伙手脚麻木得睡不着,就去买烧 酒喝,谁知喝多了,那天工头又没走……” 吉宽没吱声,心想果然不出所料,这些工头都他妈的该铲,他大东港那个承包挖土方的工头,也不让烧炉子,好在他们住的工棚边有一个苇塘 ,他们天天晚上到苇塘刨苇根烧。想到工棚里的冷,想到工棚里冷得都睡不着觉,吉宽不禁打了个寒战,喘息随之就粗了起来,气鼓鼓的。吉 宽一气,刚才只在心里念叨的话就说了出来,他说:“他妈的他是该铲,铲死他。” 吉久说,“他监视大家不要紧,自己还在轿车里开着暖风玩女人……”这么说着,吉久的喘息也粗了起来,并且音调有些颤。 听吉久讲,吉宽更是气,但他什么也没说,他只是把弟弟推到东屋,打开电视,就出了家门。因为锅也刷了,就等着点火了,他的草还没拿回 家。 可是,当吉宽来到门口草垛旁,从雪窟窿里扒出了稻草,直起腰身回转身时,要亲手做饭给弟弟吃的想法突然的不见了,就像他在小馆里鼓足 了勇气要弄一回女人最后又变了卦一样。然而小馆里的变化,他找不到来路,现在的变化,来路就在他家门前的雪地上,是一串模糊的脚印。 那里不是道,却有一串脚印,那脚印又直通着他家门口,这明显是弟弟吉久的!老黑山在东,他从老黑山回来,无论如何都要走三岔路口,他 怎么能走雪地? 吉宽辨清这串脚印是弟弟吉久的,窜在肚子里的一股气瞬时就从脚后跟窜了出去,使他在感到自己像一只撒了气的皮球的同时,脚后跟冷嗖嗖 地发凉。有了这来路,吉宽做饭的念头没进水里的石头似的不复存在了。吉宽在草垛旁站了一会儿,吉宽想,吉久像女孩子一样弱,他不会的 ……可是,如果不是他,他为什么不走大道? 其实,断定了那来路里隐藏的秘密,吉宽有一瞬间是有些兴奋的,他的弟弟终于做了男人该做的事儿了。然而也只是一瞬,没有多久,他就陷 进了一团迷茫中:他不知道这个夜晚,他还该做些什么。 那去脉,那剩下的时光该做些什么的去脉?是在他一转身时才看清的。转身,他看到了一团影影绰绰的灯光,是二妹子小馆里的灯光。 吉宽从外面走回家,使劲摔了一下门,之后粗声大嗓地吼着,“走,妈的,他工头干女人咱凭什么就不能干女人,走,咱不在家吃了,咱上小 馆,咱上小馆干女人!” 第34章 见哥哥变了卦,吉久慌了,心想都是自个儿不好,提到那个工头。吉久说:“不,不去俺不去!” 听吉久说不去,吉宽更是火冒三丈,“说你不像男人,你就不像个男人,干女人的事也害怕,你哥哥我挣了钱,今儿我请你,也请请我自个。 咱就好好暖暖身子!” 吉宽真是被那工头气坏了的样子,越说喘息越粗,到后来,都有些接不上话了。 雪还在下,但已由雪片变成米粒,落到身上哗哗啦直响。出了院子,吉宽就把头上的帽子摘给吉久。虽是初夜,却因为雪的覆盖,屯街上特别 的静,连狗叫声都没有,仿佛雪是一只巨大的狮子,它吞噬了这个世界上的一切。他们一前一后,雪在他们脚下咯吱咯吱响着,这是这个夜晚 屯街上惟一的声音,惟一狮子吞不掉的声音,咯吱咯吱,和无边的沉闷作着对抗。 领弟弟返回二妹子小馆,小馆的门已经上了锁,棉被门帘没有遮住的缝隙里,虽还有灯光,却看出二妹子是不准备营业了的,因为那灯光是后 厨的灯光。吉宽毫不犹豫,上前就用脚踢门,边踢边喊,“来客了来客了快开门。” 没一会儿,二妹子就掀开门帘,把门打开。见又是吉宽,二妹子愣了一下,当发现后边跟了他的弟弟,笑就跟到眉梢了。“请进快请进!” 吉宽进来,老顾客似的坐到炉子旁,也示意弟弟坐,之后很有经验地喊,“小姐哪去了,两碗面,要肉沫的,一瓶二锅头,给炒一个猪腰花, 一个大肥肠。” 拿酒,下面,炒菜,这都是二妹子的活儿,吉宽一进来就喊小姐,让二妹子有些意外。他在小馆里从来不说话的。据响英讲,吉宽傍晚时分还 真活动过心眼的,不知后来怎么就变了卦。现在,是不是又有些后悔了? 在吉宽的再三招呼下,吉久慢腾腾在炉子旁边坐下来。吉久坐下来的时候,吉宽看见,他把狗皮袖筒也戴了出来。他的两只手虽然装在狗皮袖 筒里,他的身子却一直是哆嗦的,仿佛有一架机器在他的身体里运转。 这是这一天多来吉久遇到的惟一的热乎气儿,也是这一冬以来遇到的惟一的热乎气儿,整整一冬,他的身子都没暖和过,他的手脚一直都是凉 狗皮袖筒(6) 的,麻的,尤其手。因为他在扒虾头的时候不能戴棉手套,他的手往往冻得像是别人的手,毫无知觉。入冬以来,他做过好多次梦,那梦里总有母亲的笑脸,有狗皮袖筒两头伸出来的毛绒绒的狗毛。也怪了,他的梦里只要有母亲,就有狗皮袖筒,母亲总是站在堂屋,笑盈盈地送给他狗皮袖筒。今天,终于不再是梦了。 见火不旺,吉宽亲自拿起炉钩,在炉底哗刺哗刺来回钩着,火星顺着一杆烟的上升,立时蹿起了火苗,“小姐,拿柴火来,烧旺点。” 响英来了,依然是傍晚时分穿的那件对襟小花袄,嘴唇上依然沾着怯生生的笑,她抱了几棵木棒扔到炉子旁,又转身倒水去了。她转身的时候,留下了一股粗咧咧的粉香。这时,吉宽沉着个脸,向吉久使了眼色,低声说,“像个男人!” 声音虽低,却是又重又狠,仿佛咬住了一个什么东西。 吉久的脸、鼻子、耳朵一点点红了起来,身子也不再像刚才那样哆嗦了,不知是真的暖了,还是哥哥那句话起了作用。 其实,吉宽知道,吉久再暖,他的腿和手肯定还是麻的,它们和耳朵鼻子肯定是骨肉分家的。所以,吉宽一次性的,把响英送来的木棒都填进了炉子。 腰花,肥肠,很快就端上来了,吉宽把一瓶白酒一分两半,和吉久一人一杯,吉宽一上口就下了半杯,之后说:“喝,哥今儿个赚了钱,咱好好喝!” 吉久抿了一小口,就放下了,他其实不怎么喜欢酒的,他只是太饿了,他除了盼望有个暖和气儿,最盼望的,还是吃一顿饱饭。他已经一天半没有吃饭了,所以,三口两口,就把一碗面吃了下去。 吉久吃完一碗面,吉宽把自己这一碗也推给他,说,“你都吃了罢,我要喝酒。” 吉宽不吃饭,当然是因为他吃过饭了,吉宽不吃饭,却一直不停地说话。吉宽不停地说话,只是一句话“妈的,咱是男人,咱得学工头,咱怎么说也是个男人!”?穴见插图152页?雪吉宽不断地重复这句话,其中的含意吉久是应该明白的。吉久也确实明白了,因为后来,他不光脸膛、脖子、眼窝和脸、鼻子、耳朵一样放出光彩,他的头发,他的整个人,都放出了湿漉漉的光彩。 两碗面条下了肚,一条冻僵了的蛇复苏了,血管里的血化开了的雪一样在身上流,痒酥酥的顺脖口往下走,直奔胳膊,直奔下体。这一点,吉宽看在眼里,也体会在心里。当吉宽感受到有东西在吉久身上痒酥酥地流,他从兜里掏出一张百元票子,“啪”的一声拍到桌子上,大声冲二妹子道:“来吧,侍候侍候俺哥俩。” 吉宽说出这句话,简直就像一个老嫖客,不但镇定且富有经验,傍晚时分闪烁迟疑的样子丝毫不见。 吉宽镇定,二妹子更是镇定,她早就觉得他不是新手,不过是在二妹子面前装装罢了。可是二妹子不知道他和弟弟,他俩到底谁要谁。是他弟弟要小姐,是他要小姐。说实在话,不管是他,还是他弟弟,二妹子都是不想陪的,看外表,就知道他们根本不是她的对手。不过,下了一天的大雪,也实在是太无聊了,太寂寞了。 吉宽不由分说就把小姐指给了弟弟,并且让他们先走。小姐响英顺利地响应着吉宽,拽着吉久的手,进了后厨。 二妹子的后厨到底有多大,有几铺炕,吉宽是无法知道的,他只听村里人说,那后边还有好几个包间,专供村干部什么的领人来。今天,他想知道吗,说句心里话,非常想。可是,当他的弟弟和小姐离开了他,他立即又回到原来的他了,他看都没看二妹子一眼,佝着肩,缩着头,用一根手指,把钱推给二妹子,沉闷然而坚定地说:“结账!” 结了账,吉宽从小馆里走了出来,把自己送到夜晚的雪地里。雪似乎小了,但风却大了,呜呜呜的,仿佛有无数只野兽在嚎哭。吉宽站在风雪交加的夜晚里,故意让自己冷,让自己失去知觉。可是,他的知觉灵敏着呢,雪花刚刚打进他的领口,他就感到了一股痒酥酥的溪流,它们虫子似的,东爬西爬,一涌一涌的。 在这个晚上,由于怎么冻都不觉得冷,由于大脑的思维异常活跃,吉宽还想起了另一个晚上。那个晚上,他和一个女子差一点就睡在一起了。 他要是和她睡在一起,他们就结婚了,就有一个温暖的家了。他和那女子,是经媒人介绍认识的,那一天媒人把那女子领到他家就走了,扔下他们俩。那是一个多好的机会呀!那时他才二十五岁。那时他和那女子之所以没睡成,是因为他一想抱那女子,那女子就提房子,说要是不答应盖新房就不让他动她。即使借钱,他也是有能力盖新房的,可是他就是不想在抱那女子之前给她他妈的说法,他就不知道他妈的这新房旧房和抱她有什么关系。她一而再再而三地说,他一下子就火了,呜呜嗷嗷把她骂了出去。黑灯瞎火的把一个就要成为自己媳妇的女子骂了出去,从此就没人敢提媒了,没人提媒也不要紧,人们还说他神经病!没有人提媒,他也绝不因此而盖房子,栽树引凤,绝不!他就是这么倔!他其 狗皮袖筒(7) 实早就攒足了盖房子的钱! 不到二十分钟,身后小馆的门响了一下,吉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于是迈开步子朝家的方向走去。吉宽一路走着,没有回头。像来时一样,四周很静,连狗的叫声都没有,他们俩咯吱咯吱的踩雪声是这个夜晚惟一的声音。吉宽一直沉默着,不说一句话,他不说一句话,一直到推开风门,一直到拿草烧了炕,看弟弟吉久在炕上睡去。 如果不是热透了,有热气在身上流动,这个冰冷的炕是没法睡觉的。吉宽烧了炕被窝在前半夜也没热上来,是在后半夜;远方有鸡叫时,被子里才有了一点温度,那种潮乎乎的温度,吉宽才在潮乎乎的被窝里一点点迷糊过去。 不管是对于吉宽还是吉久,不管是对于这个叫着坎子的村庄还是歇马山庄,这都是一个重要的早上,关于这个早上应该发生的一切,吉宽在夜里想过一千遍了,想得他的头都有些疼了,所以,这个早上,当吉宽从睡梦中醒来,最先注意的,就是弟弟的被窝。 如吉宽想的一样,弟弟不在。弟弟的被已经叠得整整齐齐,如一块石板一样耸立在他的视线里。这时,吉宽慢腾腾从被窝爬起,下了地,吉宽的目光在屋子里搜索,开始是慢慢的,但一点点就由不得自己,眼神就疾速起来,似乎他不情愿验证什么又急着验证什么。他不放弃任何一个角落。他从东屋走到西屋,又从西屋走到外面。确实,弟弟走了,并且带走了母亲给他们缝的狗皮袖筒,并且带走了他放在他鞋窠儿里的三万块钱,那是他八年来的所有积蓄。 证实了这一点,吉宽压着石板一样的心嵌开一道缝,豁亮了一下:他的弟弟终于变了,是个男人了。 可是很快,那道缝又消失了,那石板再一次压了下来,因为门外,是漫山遍野的大雪,是呼天号地的北风。当吉宽看到那漫山遍野的大雪,听到那呼天号地的北风,他一扑扑到了炕上,就像晚上进家时那样。 第35章 他扑到炕上,两手哔刺扑刺狠狠地捶打着炕席,嘴里大口大口吸着冷气。可是捶着捶着,他的手触到了一样东西,纸片一样的东西,很光滑,吉宽下意识地抬起头,向手指的方向看去,这一看,吉宽完全傻了,是钱。 原来,弟弟吉久并没拿走哥哥的钱,他把它放到了炕上。吉宽于是大骂起来:“混蛋王八蛋,你死去吧死去吧你——你以为你是男人——”吉宽疯了似的骂了一遍又一遍,边骂边把钱在炕上摔了又摔,仿佛那钱就是吉久,就是他的弟弟。 然而,这个早上,事情到此并没有结束,当吉宽骂够了摔够了,在屋子里渐渐地平静下来,他听见了宁木匠的声音。宁木匠像往常一样,发现他回来,从西院走了过来,可是这个早上,他走过来,说出的并不是“你回来啦”这么简单的话,而是“吉宽不好啦,出事啦,吉久杀人投案自首啦,赶紧给吉久送行李衣裳吧——”吉宽与吉久的见面,被安排在歇马镇的派出所里。在见面之前,吉宽作足了准备,要狠狠地扇吉久耳光,他太无能了,他简直辜负了他。可是见了面,做哥哥的却把耳光扇给了自己,因为弟弟手里捧着那个母亲缝给他们的狗皮袖筒,看到它,他的心一下子就软了。 吉久用铐住的双手,捧着狗皮袖筒,笑模样地站在靠墙的一角,看着哥哥。 吉久说:“哥,俺知道你的好意,俺知道。”这么说着,吉久眼圈就红了。 “你知道什么你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你完蛋了你——”吉宽终于吼出来,这是他眼下最想告诉弟弟的话。 不知是因为哥哥声音太大,还是那句话里的内容震住了他,吉久刚刚洇出来的眼圈里的红迅速地褪了回去,随之而来的,是一脸的平静。他平静地看着哥哥,一字一顿地说:“哥,俺知道俺完蛋了,可是俺知足,俺知足了!” “知足什么你?”吉宽还是吼。 吉久咧了咧嘴,把目光从哥哥脸上移开,移到门口。派出所门口,正有一缕阳光照进来,是雪后的阳光,一颤一颤的,映得铁门锃亮锃亮。吉久看着门口的阳光,将咧开的嘴角收拢,随后,把目光移回来,再次看定哥哥,说:“你不知道,俺昨天晚上回家,是想逃的,俺觉得俺太亏了,还不想死,可是……可是你帮了俺,你让俺知足了。” 听弟弟这么说,吉宽再也不说话了,木头一样呆在那里,他原来帮了弟弟倒忙,是他加快了弟弟的死期。 吉久说:“俺知足,不是你让俺弄了女人,俺其实什么都没弄,俺弄不成。俺知足,是你暖了俺的心,像妈一样……这些年,俺最想要的,就是像妈那样的温暖。” 泪已经涌在了吉宽眼角,但他狠命地咬住了嘴唇,把泪吸了进去。他把泪吸了进去,却把一只手伸了出来,伸到弟弟怀里的狗皮袖筒里,在狗皮袖筒的另一边,吉宽握住了弟弟被铐住了的手。 “你是个男人啦!”哥哥说。 歇马山庄的两个男人 歇马山庄的两个男人(1) 鞠广大的老婆柳金香在临死之前,让他的好友郭长义给占了。这让鞠广大怎么也难以把羞愤填平。鞠广大后娶的媳妇黑牡丹又让他给吓跑了。 在柳金香的灵魂前两个男人演出了一段恩恩怨怨的故事。凡看过孙惠芬《歇马山庄的两个女人》的小说,一定会从此篇中又找到这人是情非故事的另一侧面。当然你肯定会从孙惠芬的笔下感慨一番的。 一葬礼一结束,村里帮忙的人们便从鞠家大院撤了回去。其实这时节鞠家并不是无忙可帮,临时垒起的灶台,临时拉起的电灯电线,临时搭起的灵棚,都还爹是爹来娘是娘地裸露在院子里。这些给各种物件归位的活路,即使有五六个人,也是需要干上小半天的。可是鞠广大为老婆送完葬的第二天,村里没有任何人主动走进鞠家大院,就连几天来忙得最投入的三黄叔也没有露面。收割的时节马上就到,季风坚硬的风骨在几天前就向大家报告了秋忙的消息。然而人们不再去鞠家帮忙的原因似乎与秋忙无关,是缘于歇马山庄人们长久以来的一种习惯。在他们的习惯里,无论红事白事,只要大操大办了,正日过后的第二天,主人家都要用从宴席上撤下来的混汤菜打点帮忙的人,以表示谢意。那些汤菜淋过多少人的嘴巴没人计较,还怪了,那些淋过多少人嘴巴的汤菜一经拼到一起,吃起来格外地有滋味。那滋味主要是依仗着油水,毕竟,庄户人家平常日子的油水是寡淡的。如此一来,一场操办下来,主人家送给帮忙人的混汤菜便不再是混汤菜,而是吃进嘴里吞进肚里的滋味,是乡里乡亲友情的滋味。那滋味当然不能平均分配,因为出力的多少并不一样,有的人头一天就来了,有的人第二天才来,有的人在付出了时间的同时,还付出了搭灵棚的檩子,垒锅灶的土坯、石头。所以给谁,不给谁,主人家心头都有一本往来账。这本账,装在主人心头,便是主人家生活中的一份隐私。为了不走进别人的隐私,操办过后,留下一副残局让主人家收拾也就理所当然。从外表看,似有些不近人情,内里,却体现了局外人对局内人的一份体谅与尊重。 其实,在这样的日子里,在鞠家,最狼藉、最不堪收拾的,不是院子,而是主人鞠广大的心情,是黑洞一样展现在鞠广大眼前的日子。他的老婆死了,他的老婆在他在城里干民工时得了脑溢血。死老婆就够不幸的,可是在这个不幸后面,还有一个更大的不幸,他的老婆在临死之前被人占了,被他最最信任的人占了。一觉醒来,当清醒这样一个事实,鞠广大痛心疾首地大哭了一场。其实这事实早就摆在了他的面前,昨天,当从举胜子家嘴里知道自己的老婆身子已经不干净了,他当时就想起了三黄叔支支吾吾偏不请郭长义来做木匠活的样子,他丝毫没去怀疑这件事的真实性。他不怀疑,不是说他相信他的朋友是那样的人,那只是瞬间的直觉。直觉告诉他,在那样的日子里,在他鞠广大倒霉得吃块肥肉都腿肚子转筋的日子里,除了好事是假的,任何坏事都不可能是假的,就像有人告诉他老婆死了,老婆就真的死了一样。他相信了那样的事情,但当时,他被裹挟在一种气体里,一种力量里,他好像受到了一种力量的推动,是那种必须唱好这台戏的力量。他当着全村人的面,若无其事走进郭长义家,请出了这个让他戴了绿帽子的男人。他的做法,是怎样地自欺欺人啊!但事实证明他是对的,还是英明的,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将一场为老婆送葬的戏体面地唱下来,在后来与郭长义指挥大家往坟地走的那一刻,在晚宴上给郭长义敬酒的那一刻,他觉得自己是个了不起的演员,他对自己的表演才能相当满意。 戏终归是戏。戏唱下来,曲终人散,残酷的现实就像电线木桩一样裸露出来。哭过一场之后,鞠广大在炕上静静地躺了一个上午。开始,他两眼直直地瞅着外面射进来的光线,梦游似的不知自己身在何处。等待喂食的鸡鸭,等待收拾的残局,等待收割的庄稼,秋天干爽的风和烈烈的日光,分明就在眼前,就在窗外,他都听到它们的声音,感受到它们的气息了。可是,他却觉得自己仿佛一只掉进深井的蛤蟆,与那一切隔着遥远的距离。后来,他的眼前不断被一些记忆涌满,那记忆有几天前工地上和民工们告别的情景,有十几岁时上山偷苞米棒子被看山人抓住的情景,有七八岁时穿豁裆裤在树林子里打木根子的情景。那一幕一幕,本是由眼前向过去闪回,可是不知为什么,闪着闪着,突然的,就又回到老婆被人占了的现实中。那情形,就好像往事生在了高处,而现实在低处,就好像那往事是高山上的流水,流着流着,总要流到现实的泥潭、深井,使鞠广大怎么努力,都觉得陷在了泥泞之中,黑暗之中。 事实证明,郭长义确实在鞠广大的生活里掘了一眼深井。二十年前,刚结婚的那个夏天,在野地里放牛薅草,薅着薅着困乏得受不住,跳进一 歇马山庄的两个男人(2) 眼枯井睡了起来。结果,牛吃了村长刘大头家的庄稼,遭到刘大头老婆吕光荣一顿辱骂:躲,叫你躲他三辈四辈也躲不出地垄,想偷懒你没那个命,有本事供个儿子在外给老娘看看!鞠广大从那眼枯井爬出,发誓就是砸锅卖铁,也要供儿子上学,让儿子长大在外。后来,他也确实那么做了,他拼尽家底儿供儿子上学,用了近二十年的时光,在一个女人用语言掘出的深井里攀爬,虽然最终也没能真正爬出——那不争气的儿子竟然和他一样当了民工,可毕竟,那眼井只掘在心里边。心里的疼,只有自己知道,外人看不见。而现在,郭长义不但在他心里边掘了深井,还把井掘进了他的祖坟里,他不但让整个歇马山庄人都知道了他的疼,还以高出地面的一堆泥土,永远突出着鞠家的耻辱。这哪里是什么深井,简直就是无底黑洞万丈深渊。 恨,是一点一点在鞠广大心底里复苏的。晌午时分,当恨充斥了鞠广大整个身心,他慢慢地从深渊里爬了起来,趔趔趄趄走出堂屋,推开风门。鞠广大走出家门要做的第一件事,不是奔老婆坟地,用铁锹将它平掉;也不是去郭长义家,揭了他的锅,烧了他的房,不是。他只是愣愣地站在院子里东张西望。日光烈烈地泼洒下来,使鞠广大一时间睁不开眼睛。听到风门响动,看到鞠广大从门口走出来,寂静了一上午的院子突然地喧闹起来,猪立即离开猪窝,走到圈门口,喀啦喀啦啃着石头,鸡们扑棱棱从地面飞到草垛上,脖子一伸一伸,咯咯叫着,而一直蹲着的鸭子们则呱呱呱从院门口站起,你追我赶晃到鞠广大跟前,用嘴争相嘬着他的裤角。 第36章 躺在炕上和走出家门的感觉是不一样的,躺在炕上想眼前的日子,不管想多远,都是一个从天棚开出去的黑洞;当站起来,走出屋门,日子便统统有了立体的、流动的、近在眼前的模样。原本,一种恨意支撑着鞠广大从炕上爬起来走到院子时,他并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可是,当明晃晃的日光、乱糟糟的院子、为了引起主人注意嘈叫着的畜禽们一同向他包围过来,不经意间,鞠广大就跨越了他跟现实的距离,日子的内容自然而然就摆在了他的面前。鞠广大先是到厦子里舀了秕糊和谷糠,用混水搅拌起来倒进猪圈,随后,又到厦子找到装苞米的袋子,抓一瓢苞米粒撒到院子里,当猪鸡鸭欢快地离他而去,他又在院子里找到两只水桶,揭开装有混汤菜的锅盖。 一股说不上酸还是臭的浓浓的气味扑面而来,驱走了锅边的一群苍蝇。鞠广大迎上这气味,使劲嗅了嗅,又用锅台上的勺子舀进嘴里尝尝,见并无太重异味,便一勺一勺舀进水桶。 鞠家院子里的动静,住在前街上的人家都听到了。鞠家院子里有一锅混汤菜,过了正午再不送出,完全有可能臭掉。当然,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歇马山庄无人不知鞠广大老婆和郭长义的事,他们静静地倾听鞠家院子里的动静,其实是在关心鞠广大对这件事的反应。昨天,鞠广大当着大家的面请出郭长义,还和郭长义一唱一和,村里上了岁数的老人,背后都对鞠广大竖大拇指,夸他是爷们儿,了不起。可是心里谁都明白,鞠广大再了不起,再是个爷们儿,埋了人回到家里独守空房,也有受不了的时候。鞠广大受不了了,又无处发泄,会动什么样的念头,真是不好预料。其实这个上午,最关心鞠广大的,是东院举胜子媳妇,她一上午就在院子里转悠,晾在线丝上的衣裳一会儿从东边码到西边,一会儿从西边码到东边,耳朵和目光一直杵在西院。举胜子媳妇是村里有名的热心肠,但她的心肠一热就容易过了头。去年夏天,村西王二嫂家鸭子丢了,问她看没看见,她抬脚就带王二嫂来到王三嫂家,一口咬定她亲眼看见王二嫂的鸭子进了王三嫂的家门,结果挨了王三嫂好一顿骂。 任何事情都有个度,心热大了最容易烫伤的是自己。昨天,把柳金香身子不干净的事告诉鞠广大,本是为了减轻鞠广大死了老婆的痛苦。可是说出那件事的结果,使她再也没有了安宁,一整夜加一上午,她的心都仿佛扎在了绷紧的皮筋上,一抖一抖的。她盼着西院有什么动静,又怕西院有什么动静。盼,是盼有动静来证实鞠广大还是鞠广大,并没出什么三长两短,怕,是怕有动静来告诉她,鞠广大火了或是疯了,动刀动斧去找郭长义。有好几个时辰,她都想绕过西院,到鞠家看看,最终不知怎么又打消了念头。 举胜子媳妇害怕的事情没有发生,鞠广大做了他该做的,不该做的什么也没有做,或者说,他做了他不该做的,该做的什么都没有做。这令举胜子媳妇十分感动,尤其当看到鞠广大挑着一担混汤菜走出院门,她的身子忽地一热,瞬间,一股热热的气流就涌上了她的脸和眼。 在这场葬礼中,举胜子媳妇付出最多,人家将儿子盖房的檩子都献了出来,这是一份很重的人情,实质上只给一点点混汤菜远远不够。混汤菜仅仅是种表示,一个开头,可是,鞠广大走过草垛头,并没拐进举胜子媳妇家,而是继续向东走去。 歇马山庄的两个男人(3) 在这场葬礼中,三黄叔才是付出最多的人家。他虽然没有奉献檩子,可是三黄叔两天三夜没合眼,他付出了心血。没有三黄叔两天三夜的指引,他鞠广大就是长了三头六臂,也得堆成一摊泥。如果说举胜子媳妇付出的是物质,那么三黄叔付出的就是精神,精神的东西没有面积也没有体积,说它有多大就有多大,是多少物质都换不来的。物质换不来,也还是要有物质的表示,混汤菜仅仅是一个礼节,跟在这礼节后边,是二十块钱。可是,鞠广大走到三黄叔家门口,不但没有拐进去的意思,且连头都没有转一下。 鞠广大迈着碎步,继续向街东走去。因为有两只水桶一前一后,日光从头上照下来,地上便滚动着三个球。鞠广大踢着它们,带着它们,没一会儿,就拐过前街,走上了东山岗的小道。 实际上,走出屋门和走出院子的感觉是很不一样的,就像躺在炕上和走出家门的感觉不一样一样。走出屋门,你只觉得触及了日子的真实面目,让你为猪鸡鸭、为人情行动起来;走出院子、走到大街,鞠广大发现,他已经无法为真实的日子真实地去做,自己再次成为一个演员,因为他感到他的行动牵动了全村人的目光。这目光他看不到,却能感觉到,他感觉到,躺在炕上时看到的那个黑洞便在一刹间变成了无数的黑洞,变成了全村人的目光。这令鞠广大猝不及防。也正是这突如其来的感觉,使他两只踢着三个球的脚更有力量,使他没有拐进举胜子家,也没有拐进三黄叔家,而是直奔东山岗的郭长义家。 二给鞠广大老婆送完葬回来,郭长义踏踏实实睡了一夜。他已经两夜三天没合眼了,虽然他没有像三黄叔那样前去守灵,但他心里的折腾比任何守灵人都更厉害。得知柳金香死了的消息,是在那一天的黄昏时分。当时,他正在西沟里的山上割草,为了向他传递消息,举胜子媳妇?过两条河,爬过两道岗,不惜跋山涉水。在此之前,他一直以为,村里人不知道他和柳金香的事,正是怕人知道,他才断然了结了跟她的关系。可举胜子媳妇目光、语气,都在通知他,她清楚地知道,她不但自己知道,还让全村人都知道了:二哥,俺到处找你,金香她,她死了……郭长义呆呆地站在山野里,脸由紫变白,由白变黄,后来一点点变成了黄裱纸色。他没有立即跟举胜子媳妇返回,他只是木头一样看着举胜子媳妇的背影,任摇动在秋风中的红叶芭在他的视线里将她切成一片一片。 其实,在回家的路上,被一片片在视线里切掉的,不是举胜子媳妇,而是郭长义自己。当他清楚知道金香死了,又清楚知道他和金香的事全村人都知道了,他真的有种四肢分家五官移位的感觉。在脸面这件事上,歇马山庄没有谁会比郭长义更在乎了。他的在乎当然缘于他父亲的在乎,他父亲的在乎当然缘于他爷爷的在乎。他的奶奶在他的爷爷三十岁时得了痨病死了,扔下他的爷爷郭巨礼和四儿两女。在郭巨礼四十岁那年,村上来了一个要饭的女人,长得慈眉善眼,年龄又与他相仿,村里就有好心人主动为他们撮合。可那女人当下就泪水涟涟,看她那样子,还以为她嫌郭家孩子多,细一问,才知道她家里有一对病病歪歪的公婆,有一个不省人事的男人,还有三个孩子。提亲人彻底泄了气,可是郭巨礼知情后反而下了决心,要将女人连同女人的男人公婆孩子一同娶进家。郭巨礼的态度,使村里人以为他想女人想疯了。结婚这天,郭巨礼亲自赶着马车从宋家堡拉回一个队伍。可是娶了女人,拜了天地,郭巨礼把他们安置到西间的两个屋子,就从没沾过娶回来的女人。为了养十几口人的家,郭巨礼人到中年学了木匠手艺。十几年过去,瘫男人死后,郭巨礼和那女人圆房时都已白发苍苍。可是他们的名声也就在这时像他们的白发,在他们的头上生了根;不但生了根,还闪闪发光;不但闪闪发光,还照耀了下一代:看人家,那才叫德行!郭长义父亲小时常听的一句话就是:做人要学老郭家人,正经!人其实最怕夸奖,夸奖是一堵墙,人一被夸奖了,就被堵到一个固定的方向里去了。郭长义父亲郭明生,一小跟父亲学艺,干一手漂亮的木匠活。十几岁时,他在院子里做箱打柜,村里姑娘成群结队围在墙头。可无论怎么围,他就是不往墙头看一眼,致使到了该找对象的年龄,姑娘们像挨了石子似的扑棱棱飞到别人家。夸奖还是一针吗啡,听多了能上瘾。郭明生错过了村里一帮好姑娘,直到二十八岁才不得不娶回外村一个左眼有点残疾的女子。这门亲事郭明生打心眼里不满意,却因为兄弟太多,想早早给父亲了份心事。他不满意,也不想为村人的夸奖装着满意,他很少正眼去看女人一眼。但郭长义却用另外的方式讨回了村人的夸奖,延续了父辈的声威,那方式便是,免费给村人干木匠活。干木匠活和是不是正经,说起来毫无关系,但因为免费,家家户户都请,什么样好看的女人都能碰上,郭明 歇马山庄的两个男人(4) 生便有机会表现正经了,或者说,郭明生正不正经村里人便一目了然了。郭长义小时常听的一句话是:老郭家的男人,个顶个正经,那郭木匠——村人叫郭明生郭木匠,都被女人拽到炕上了,就是不瞅一眼。这样的传说,说来并不可靠,因为拽了郭明生的女人,不可能自己说,可她不说别人又怎么可能知道?但是郭长义是坚信不疑的,因为他的父亲临去世前,把他叫到身边,用胜利者的口吻,跟他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长义,爹一辈子没正眼看过你妈一眼,爹不也过来了,爹过来啦!父亲的话有多长的意味,他当时并不知道,只知道父亲是在安慰他,因为那时他结婚不到一年,他的老婆就露出了母老虎一样骇人的牙齿,动辄就寻机骂人。但父亲的话里传达着一个确凿的信息他还是知道的,那便是,他的父亲确实是正经的。 第37章 因为一直记着父亲那句话,郭长义也从不对老婆之外的女人多看一眼。那一年,鞠广大因儿子没考上大学,心情不好,为了安慰他,郭长义提两瓶酒去了他家,鞠广大女人桌上桌下软声软语地伺候,他的心不知道怎么一下就被旋了起来。从此,他再也不敢去鞠家了?熏是这时?熏他才真正明白父亲临去前那句话的另一部分涵义。也明白了父亲何以会露出那胜利者的微笑…… 郭长义绕过前街走上岗梁时,呼哧呼哧的喘息声像要一口一口吃掉自己。实际上他是吃不掉的,他不但吃不掉,还格外长出了好几只耳朵,格外长出了好几只眼睛。那天,自从进了家门他再也没有出去,屯街上的任何一点动静,在他听来都是村里人在骂他,窗外任何物体的影子,在他看来,都是鞠广大在向他走来。其实他不怕骂,也不怕打,他最怕的,是一声不罢一声的号哭,那号哭粗一声细一声,在天地间漫无边际的传播,使他心里的恐惧也漫无边际。骂和打,只要是对着一个人来,朝一个方向来,总是小面积的,是实实在在的,而实实在在的疼,总比漫无边际的恐惧要好受得多。他也明知道,只要走出家门,走进号哭的人群,恐惧就会变成实实在在的疼。可偏偏他没有勇气,一种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一直控制着他,使他刚走出院子又不得不缩回去。两天两夜,他进进出出都有些熬不下去了,心彻底散了花,飞散在空中,就像号哭那样飞散在漫无边际的空中,他无论做饭还是喂猪,都失魂落魄。后来,他寄希望于躺在炕上善于骂人的老婆。他的老婆骂人向来无须太多的理由,从开春到现在,他已经被骂过好多次了。一只鸡飞到窗台,拉了一窗台鸡屎,她便会从鸡打开缺口,把郭长义捎进去骂个狗血淋头,什么看你脖子一抻一抻的小样,还以为是只下蛋的鸡,弄归起尽拉稀屎,有什么本事?一只臭虫爬上炕,她一笤帚把它揉到炕席缝里,就从臭虫下口,把郭家的祖宗三代一遭翻出来。什么爬阴沟的玩意儿,你以为你那名声是什么好名声,也就是一只臭老鳖子,呸!可是还怪了,柳金香死后那几天,他的老婆不但不骂,反而和他细声细语,“长义,出殡了吗?”“长义,火化了吗?”仿佛那死了的人把她拽到阴阳两界的边缘,让她不得不回头重新打量被她骂了二十多年的男人,这让郭长义更加受不了,因为如此一来,他那张见不得人的脸更无法躲藏了。 后来,鞠家父子终于破门而入,把他从狼狈中救了出来。鞠广大的儿子鞠福生揪住他的脖领,直把他揪到偏厦,实际上是他把鞠福生推到偏厦,他怕惊动了躺在炕上的老婆。他被鞠福生摁在秕糊囤里打了一顿,他没有还手。他确实感到疼了,肩膀被拳头击中,钝钝地疼。可是,这疼并不比他想像的好受,原因很简单,他希望打他的是鞠广大而不是他的儿子,他郭长义被一个晚辈的打了,怎么说也是对祖宗的污辱。当然,是他首先污辱了鞠家的祖宗,鞠家人才要来侮辱他郭家的祖宗,可不管怎么说,还是太让他意外了。最让郭长义意外的是,做儿子的打了他,做父亲的却不打他,做父亲的不但不打他,还向他暗示,他只要去参加葬礼,就不会相信他与自己老婆之间的事。那一瞬,他觉得鞠广大不光要侮辱他的祖宗,还要把他的祖宗挑在鞠家的灵幡上,让全村人都骂他吐他用唾沫淹他。 当然,情况在走出家门之后发生了变化。走出家门的一瞬,他的精神居然抖擞起来。他从鞠广大的话语中突然捕捉了这样的信息,不管别人信不信,只要他参加葬礼,鞠广大就相信他和他老婆之间没事。这对他太重要了,只要鞠广大不信,谁信都白搭,只要鞠广大不信,他就有重新做人的机会。这念头是怎样鼓舞了郭长义啊!当他迎着鞠家灵幡从山岗走下来,他的脚步是轻松的,他的腰板是挺直的,他觉得那扑上面来的秋风像春风一样柔软;尤其当走进鞠家院子,穿过密密麻麻的人群,看到鞠广大射过来老朋友一样和蔼的目光,他几乎都要热泪盈眶了。无论用什么样的语言,都无法表达他对鞠广大的感激之情,在他心里,他都想给他跪下了。起初,郭长义还清醒地知道,他的在村人面前站直的机 歇马山庄的两个男人(5) 会,是鞠广大给的;还清醒地知道,自己是在演戏。可是一点点的,当与三黄叔一前一后指挥着送葬的队伍,以帮忙人的身份第一个为金香棺材培土,当晚宴上与鞠家父子碰杯,听到他们说出感激的话,他完全地进入了角色。他的角色是鞠广大在歇马山庄最要好的朋友,他之所以晚两天来鞠家帮忙,是因为他在外面干木匠活知道得晚。生死真是太难测了,半月前金香家栽银杏树,他还帮她挑水浇地,谁想到这么快就走了。郭长义一遍遍这么说着,说得沉重又伤感,说得自己都相信了自己。可是,一夜过后,当他从多日来从没有过的沉实的睡梦中醒来,事情完全变成另外一个样子,那原以为已经结束的一切,又以新的样式开始了。他郭家的祖宗不在高举的灵幡里,也不在漫天的哭声里,而在窗外凉爽的秋风里,在山庄家家户户的院子里屋子里,在正待收割的庄稼地里。鞠广大压根儿就没相信他和他老婆之间没事的鬼话,他只是在演戏,他演戏为的不是郭家的脸面,而是鞠家的脸面,自己的脸面……惊恐在第一缕阳光照进窗户时,又回来了,惊恐居然和阳光一样静悄悄地透过玻璃,惊恐不但能够透进玻璃,还能透进人的骨缝、内心。郭长义一早醒来,当一点点忆起昨天以及一段时间以来发生的一切,身子不由得一阵发紧。 同是惊恐,今天和昨天显然不同。昨天的惊恐,在空间上是无边的,但在时间上是有边的。当时觉得只要送了葬埋了人,只要与鞠广大面对了面,一切都好办了。而现在才发现,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它不但在空间上无边,在时间上也是无边的。因为他的事是钻进心里的东西,不是靠什么仪式就能解决的。 一整上午,郭长义只干着一样活——磨刀。他把厦子里的所有镰刀都找了出来,一把一把地磨,一遍一遍地磨,本来已经磨快了,却因为磨得时间太长,又哑了。磨刀也和做别的事一样,要适度。但郭长义就是要无度,磨了哑哑了磨,因为只有磨,慌乱的心才能踏实下来,只有慌乱的心跟刀片一起在磨石上错动,他才觉得好受。 十点多钟,他终于磨累了,磨不动了,他停了下来,一边擦着脸上的汗,一边朝院外望去。这时节郭长义的目光是散的,是漫无目的的,也是无所谓的。事情都有极限,惊恐也有极限,惊恐大了,也就无所谓惊恐,也就没有惊恐了,就像疼大了会使人麻木一样,郭长义不再磨刀,目光跟定的是一只蜻蜓,那蜻蜓在墙头的一棵小草上站着,他一抬头,吓飞了它,于是他追随蜻蜓朝院外看去。可是看着看着,另一只比蜻蜓大一千倍的物体飞进了他的视线,他自然不是蜻蜓,他是人,是挑着担子的鞠广大。 认出是鞠广大,郭长义着实吓了一跳。一夜不见,他实在瘦得不成样子,眼窝鼻窝深深陷下去,脸皮和晒干的菜叶一样贴在颧骨上,骷髅似的,当然最吓人的并不是他的瘦,而是洋溢在瘦削的表皮上温和的表情,那温和里有着一种隐隐的不祥。最初的一瞬,郭长义呆住了,就像几天前在山野里突闻金香死讯时呆住一样,就像昨天见到鞠广大,以为他能打他却没打他呆住了一样。 “帮我吃了它。”鞠广大看着桶子里的混汤菜,粗声粗气地说。 ……郭长义呆立着,没有反应。 “还得去帮我收拾收拾。” 终于,郭长义反应过来,听出了那话里边的弦外之音,他的意思是让他帮他收拾残局。因为听出弦外之音,郭长义目光灵动起来,在半空中一闪一闪。可是,鞠广大并没停留在这弦外之音上,他指着眼前装着实在之物的水桶,冲郭长义说,“快倒进锅里,去帮我收拾收拾。” 这一回,郭长义真的有些懵了,难道,难道鞠广大真的相信他是清白的,难道一上午的胡思乱想纯属做贼心虚,自个儿吓唬自个儿?郭长义狐疑地转了一下眼球,之后一字一板地说:“叫我帮你收拾院子?” “是收拾院子,福生不知上哪儿了,没有人手。” “那好,我去,我现在就去。” 三那一天,被一股恨意推动,越过举胜子家,越过三黄叔家,朝东山岗郭长义家走去时,鞠广大并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因为知道屯街上的人们都在看他,他只觉得自个像个演员,是在演戏,而演什么,怎么演,会有一个什么样的开始,根本无从知道。事过之后,当炊烟再一次从鞠家的房顶升起,当鞠广大能够像村里人一样,投入到秋收的事情中,鞠广大明白,许多事情,在你还不知道怎么演、怎么开始时,实际上已经演了,已经开始了,并且是一个精彩的开始。 至于那天上午的戏演得精不精彩,鞠广大不用问,从郭长义的动作里就一目了然了。鞠广大给郭长义分派的活并不多,就一件:挨门挨户送混汤菜。鞠广大列了一长串名单,三黄叔,举胜子家,王二木匠,成子媳妇,成子媳妇的姑婆婆,玉柱他妈,还有村子所有有老人的人家。是否 歇马山庄的两个男人(6) 送给刘大头,鞠广大征求了郭长义的意见,“他根本没起什么作用,你说还送吗?” 第38章 郭长义想了一会儿,说:“不用理他!”但是最后鞠广大还是一口说定:送!鞠广大不放过刘大头,不是惦记他有什么恩情,而是不想放过郭长义,他就是要他上到村长,下到平民百姓,一户一户地面对,眼对眼地面对,心对心地面对。他就是要他郭长义自动打开村里人家门闩,展览自己批剥自己。他之所以征求郭长义意见,其实是想亲眼目睹郭长义的打怵。事实上刚送了一家,郭长义的后背就已经被汗洇湿了。第一家是举胜子家,也就几步之遥,郭长义脚步在鞠家院里时,还是慢腾腾的,可是只要来到大街,那步子就生了风一样快。那汗,流在郭长义的身上,却滋润在了鞠广大的心窝,那步子的节奏,变幻在门口和大街上,却激活了鞠广大几乎都散了架一样的四肢。鞠广大在那天的后半晌,拆墙、拔木杆,一个人干了五六个人也干不完的活。 在此之前,在歇马山庄,鞠广大最敬的人就是郭长义了。他敬他,是敬他一辈子传下来的木匠手艺,敬他郭家人祖上的威望。在乡下,有了手艺,就有了养家的本领,如果再有堂皇的门面,那就是梨树上不但结了梨,还结了苹果,是锦上添花。这一切,鞠广大都没有,他的爷爷是庄上有名的懒鬼,靠编瞎话坐到别人家炕头蹭饭吃。到了他的父亲,不编瞎话,也不坐人家炕头,却坐定自家炕头装病,逼老婆到地里干活挣饭。既没有过日子气象,又没有耀眼的门楣的鞠广大,随便听到村里人对郭家的一句议论,都要背过身子。身子是背过去了,声音却透过后背,钻进心里,在心里悄悄弥漫成一股莫名的羡慕和崇敬。当然,鞠广大最最敬郭长义的,还不是这个,而是他不为利益所动的倔强。有一年,他俩同在一个工地,给乡里的一个副乡长盖房,上梁那天,副乡长高兴,想抖抖威风,给每个工匠赏钱二百,但有一个条件,即在上梁的鞭炮声响起后,工匠们必须从房梁下来,和主人家的亲人一起,在设定好的供桌前跪拜。听说有这样的日程,房前聚满了看光景的人,鞠广大、郭长义和所有木工、瓦工的工匠都从房梁下来了,副乡长的脸腮和额头像抹了猪油,明光锃亮,都能照见人影。工匠们一个个跪拜,一个个从乡长手中接过赏钱,个顶个脸腮涨得通红。鞠广大跪拜之后,脸像抹了鸡血,是紫红色,他接过赏钱,后退一步,准备给郭长义让位,却发现,郭长义不见了。郭长义是工匠们的头,是工匠们的代表,他不跪拜,乡长自然不会高兴,派人四处喊,可是到终,也没有找到。后来一个看光景的人说,他已经换下工作服走了。郭长义这一走,再也没回工地,白扔了三十多天的工钱。这件事对鞠广大的震动太大了,看上去,两条腿支着身子都叫人,人和人可是太不一样了!那年过年,在一块儿喝酒,鞠广大为此一杯不罢一杯敬他,嘴里一再重复,你是我鞠广大最佩服的人,你是条汉子!可是,就是这样一条汉子,如今竟屈在了鞠广大眼前,竟让他使唤来使唤去,这是怎样的变故啊! 那一天,对一个一向倔强、自尊的男人的难为,是怎样救了在泥潭里挣扎的鞠广大,只有他自己知道。是经历了那样一个过程之后,鞠广大才得以攀缘到正在院子里、屯街上、野地里流动着的日子里。在不动声色地报复了郭长义之后,鞠广大暂时安静下来,开始了跟村里人一样的,一日三餐,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日子。 那是一场秋雨过后的清新的早上,一早起来,鞠广大从被窝爬起的第一件事是扒锅底里的草灰,然后拿草、刷锅、淘米做饭,然后是喂猪喂鸡。长这么大,鞠广大从没做过一顿饭,从没喂过一次猪,和大多数歇马山庄男人一样,上山种地,到外边赚钱养家糊口,是他们日子中的头等大事,至于做饭,喂猪,实在是太渺小、太琐碎了。可是,鞠广大身边没有了女人,一草一木都要具体去操作,这些细小的事一下子变得那么巨大,大到一声油星进溅的声音,能叫他脑袋嗡一声炸开;那些琐碎的事,一下子变得那么整状,整状到一顿饭下来,一群猪鸡鸭喂完,需要大半个上午。他常常是锅都烧煳了,油还没找到,饭还没熟,就揭了锅盖,一顿饭下来,竟忙活得一身油烟一腔火气。 煳也好,生也罢,饿急了,不吃也得吃,圈里的猪却不买鞠广大的账。自从头一天早上听到院子里的动静,到猪槽边拱了拱,就再也不吃食了,任怎么打就是不吃,打急了,支起前蹄,朝鞠广大眨巴眼,那神情好像在说:你是谁? 忙完家里,鞠广大还要忙家外,秋雨催山,秋收马上就要开始了,打豆子的连枷要修了,割稻子的镰刀好磨了,装苞米的仓子金香只打了一半,装稻子的囤子还没有垫底儿。这些活儿,打一小就会干,开始是和母亲一块儿干,后来是和金香。因为这准备收山的活儿既不属于山上也不 歇马山庄的两个男人(7) 属于家里,或者说既是山上的又是家里的,女人们都要参加进来。女人们手巧,只要不是动体力,样样都能干到男人前面。金香只要参加进来,打帘子总是打在前边,到了前边再回过头来龇牙笑。老天爷好像有意奖赏女人,能干你就都干了吧,几年后,村里男人纷纷疯了似的往外跑,甭说是手工活,就是山上地里的活儿也全扔给女人了。尽管扔了好多年,但鞠广大并不陌生,这就像一个骑自行车的人即使多年不骑也不会忘了一样。可是毕竟这是两个人干的活儿,一个人干,怎么说也不得劲,手忙脚乱不说,还顾了这头顾不了那头,一个帘子没打到一半,鞠广大的手就磨出了血。农家活儿的技巧全在手法上,手法得当了,怎么干都不累,而手法的是否得当,和心情有着密切关系。你要是心情沉着,有板有眼,手法自然就得当了。鞠广大因为心情急切,手不但磨出血,还疼得厉害。后来,他干脆就不干了,坐在打了一半的帘子上,擎着手,看着血一点点往外流。血在阳光下像镜子一样,晶莹透明,这使鞠广大想起另一些日子,看到了另一只手。那也是一个秋天,他在大连给造船厂工人盖家属房,因为惦着儿子的高考神情恍惚,有一天,一不小心把大拇指的手指肚刨去一块,血在手掌上迅速蔓延,很快,一只手就成了血手。那时,他也跟自己赌气,索性扔下刨子,坐下来擎着手长时间地看,那血鲜艳无比,镜子一样透明,那血亮极了,透明极了,都能照见他的脸和眼睛。然而,他在那透明的血里,看见的不光是自己的脸和眼睛,还有通向歇马山庄的道路,鞠家生机勃勃的院落,老婆金香笑吟吟的脸;那透明的血里,映现的是被他搁在了身后乡下的另一部分生活。那部分生活,看是搁在身后,实际上是搁在了他的未来,搁在了他的盼望里。眼下,血也确实晶莹透明,可是他什么也看不到。那里,除了强烈的反光,空无一物,连自己的脸和眼都看不见。这时,鞠广大放下手,抬头去看天,天和他的手一脉相承,空无一物,当鞠广大放下手,站起来,将头转向空无一物的天,突然的,眼前一黑,一种头重脚轻的感觉一下子缚住了他。 鞠广大在老婆葬后的第三天下晌,突然地慌乱起来,飘浮起来,他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盼头,不知没有盼头的日子还有什么意思。他觉得他像一棵被拔出地面的树,根赤条条地露在外边,无处可扎。实际上,此时的鞠广大,已经暂时地忘掉了女人金香跟郭长义之间的事了,已经没有了忿恨和绝望了;然而正因为没有了忿恨和绝望,才使他倍感慌乱和空落,如同一团飘在风中的柳絮。 不过,没有多久,忿恨和某种使他肢体拥有重量的情绪又回到他的肢体里,那是因为一个人的到来。 举胜子媳妇早就想过来帮鞠广大打帘子了。早先,她都是和金香合伙,今天你家,明天我家。金香死了,她便和成子媳妇合伙。其实她也想过来和鞠广大合伙,可是郭长义和柳金香的事让她不得不有些警惕。她认为,他们就是合伙干活合到一起的。男人不在家,谁都不能保正不失守,尤其自家的男人不在家,别人家的男人在家。春上,郭长义辞掉刘大头排的义务工,帮柳金香吱吱扭扭往山上挑水时,举胜子媳妇心眼里气死了,好几天睡不着觉,心里一波一波的,很不平静。她本不是一个风流女人,可因为柳金香住在西院,低头抬头都能看见,那段时间她的心里像着了火。后来,出了风声,出了事,她心里的火才熄灭了。她不但心里的火熄灭了,且从柳金香的命运中,看到一个真理,别人的就是别人的,你把别人的东西弄成自己的,你就触犯了天王神灵。让一个心肠热得一煽风就容易起火的举胜子媳妇,眼睁睁看鞠广大把活路扔在那里,实在是不可能的。 举胜子媳妇进院,没有帮鞠广大包手,而是直接蹲在打了半截的帘子上。庄稼人向来不惜皮肉,庄稼人向来把活路看得比皮肉更重。举胜子媳妇手指很细,但十分灵敏,稻草在她手中一扭一个花一扭一个花,很快就扭出了一尺多远。最初,看着翻在举胜子媳妇手中的花,鞠广大没什么反应,后来,不知为什么,一点点的,举胜子媳妇的面孔在鞠广大眼里灵活起来,生动起来,有模有样了。她不但有模有样了,还嘟噜一声说出一句话:广大哥,金香嫂的身子已经不干净了,火化就火化吧。那是在给老婆火化那天说的,可是它分明在鞠广大耳边响起了,鞠广大一个激灵,忽地冲到举胜子媳妇跟前,猛地揪住她后背的衣服,怒目圆瞪:“你说金香的身子已经不干净了? 第39章 啊——”因为没有防备,举胜子媳妇脸色煞白,猛一转身挣脱了鞠广大,跑出院子。 一次不动声色的报复之后,鞠广大没有长时间地安宁下来,愤怒和屈辱,再一次在鞠广大身体里觉醒了。它最初只在眼睛里,在抓住举胜子媳妇那只手上。当日头西沉,院子上罩了一层阴影,忿恨便和阴影一起,充满了他的整个身心。 歇马山庄的两个男人(8) 忿恨着,确比空落着要好,忿恨着,能使鞠广大脚踏实地。那天晚上,鞠广大没有做饭也没有吃饭,他把鸡鸭圈好,闷闷地抽了一支烟,等天色黑透,就晃悠晃悠来到街西的金水小店,买了两斤白糖两瓶二锅头,摸黑走向村长刘大头家。 一些年来,在歇马山庄,鞠广大最看不惯、最反感的,就是刘大头了。他的老婆二十年前依仗他的权势,用恶毒的语言在他的生活中掘了深井倒不算什么,他最反感的是他那双只会朝上看攀高枝的豌豆眼。关于刘大头的攀高枝,歇马山庄流传着好多故事,其中有两个故事几乎家喻户晓,一个是关于他的女儿,一个是关于他的老婆。关于女儿的故事并没有什么奇特之处,是说他为了把二十二岁的女儿嫁给四十二岁的乡农委主任,把女儿骗到城里亲戚家串门之后,请乡工商所的人吃了一顿饭,让他们以公家名义生生把女儿自由恋爱的一个开理发店的小伙的门头房封了,并以女儿的口吻给小伙写了一封信,信上说她绝不嫁一个干个体没有正当职业的男人。等他的女儿回来,他又以小伙子的口吻给他的女儿写了一封信,信上说他绝不娶她这样忘恩负义的女人,致使他的女儿一气之下遵从了父命。结婚两月之后,有人把真相捅出来,他的女儿回来又哭又闹,差一点服了毒。关于老婆的故事,可是有些蹊跷,蹊跷得让人难以启齿。关于老婆的故事,事实上也就是关于刘大头之所以叫刘大头而不叫刘喜忱的来历。这个故事暗地里被叫着“一个中心两个基本点”,是说历任乡长,只要上任,不到半年,就一准是他家的常客。刘大头长了一双朝上翻的豌豆眼,又黑又丑,却有一个漂亮老婆。请乡长登自己家门,是因为家里有个漂亮老婆。而常常是乡长进去了,他却要走出来,躲得远远的。于是,村里懂点政治的干部就私下总结,刘大头请书记进家,为的是一个中心——保自己村长职务,而围绕这一个中心,他与乡长交代了两个基本点,一是动作要快一点,二是动静要小一点。乡长是否个顶个都到过刘大头家钻过刘大头老婆被窝这很难说,但确实他的村长一当就二十多年。几年来,鞠广大春节同郭长义一起喝酒,话题一转到刘大头,两人都咬牙切齿。要说做人,个人有个人的德行,谁好谁坏,都是自己帽子自己戴着,谁也影响不了谁,可是偏偏刘大头是一村之长,他攀高枝意味着他从不正眼看老百姓,从不为老百姓做事。他不但不为老百姓做事,还在村里男人出民工之后,以职权之便找女人麻烦,打女人主意,该给水田放水时不放水,该分化肥时不分给化肥,让村里男人一到过年,就低三下四往他家里跑,鞠广大几乎年年如此。舍上两瓶酒倒不心疼,关键是向这种人低头憋屈。郭长义曾一再跟鞠广大讲,不用理那种人,他不敢怎么样,就是想贪你两瓶酒。可是为了老婆,鞠广大一直不敢不理他,毕竟,他和郭长义不一样,郭长义在歇马山庄有根有底有一大帮嫡亲直系,前街后街一招呼浩浩荡荡,不像自己是根独苗。 鞠广大在推开刘家屋门的一瞬,衣服剐在了门闩上,使他身子向后抖了一下,然而这一抖,鞠广大往屋里走的步子反而更大了,好像有些不服气。刘大头一如既往,脑袋偏倚被垛,在那里默看电视。他的老婆则在地下洗头,一头的泡沫,看上去仿佛一只狮子。刘大头看到鞠广大,豌豆眼翻了一下,似乎有些意外,但没一会儿,就恢复了原样,眼睛朝上眯着,嘴里挤出一句话:坐,坐吧。 鞠广大没有说话,他只是把东西放到炕上,委到炕沿上坐下,眼睛盯着刘大头老婆头上渐渐被水冲去的泡沫。当刘大头老婆洗净头,直起腰,朝他点点头,鞠广大才开口说话。鞠广大说,“刘村长,谢谢你这些年对俺的照顾,金香和郭长义的事,俺全都知道了,全都知道了。” 刘大头再一次把豌豆眼翻起来,一丝黑幽幽的光亮在里边闪动。 四郭长义做梦都不会想到—鞠广大会用这么一招报复他,挨门挨户送混汤菜。这一招简直太绝了,它绝就绝在太日常,太贴近生活,太不像报复。就因为太不像报复,而报复起来是那么透骨,那么彻底,犹如挠了你的脚心却不让你笑,挖了你的心肝又不让你叫,叫你活活难受。 最让郭长义难受的,是上举胜子媳妇家。这个总是热气腾腾的女人在他和柳金香的事上看到哪些细节并不重要,这个总是热气腾腾的女人将她看到的细节在歇马山庄广播了多少次也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女人曾被他劈头盖脸地训斥过。那是今年四月,清明节的第二天,因为风大,给花生覆膜覆不住,女人们纷纷慌了起来,因为老婆有病没出民工的郭长义见女人慌在山上,覆完自家之后,一家一家帮忙。郭长义帮忙,女人们当然高兴,跟他有说有笑,话语和笑声满山野滚。或许因为举胜子媳妇等得太急了,急得对那样的话语和笑有些反感了,当最后一个帮到举胜子媳妇的时候,只听她说:长义哥,别嫌俺多嘴,你帮大伙干活是好事,弄出动静可不怎么好,咱山庄女人可不是省油的灯,随便就能编 歇马山庄的两个男人(9) 出瞎话。这样的话说一遍两遍都不要紧,她几乎是喋喋不休说个没完,好像郭长义就是那样的人。不知说到多少遍,一股火蹿到郭长义脑门,郭长义终于火了:弟妹,你把俺当什么人了,俺郭长义是那号人吗?火蹿到脑门,散发出来,就不是火,而是水,猛不防就浇灭了举胜子媳妇。那次之后,举胜子媳妇一见到郭长义就老远躲,像小鸡见了老鹰。直到那次跋山涉水到山上向他报告柳金香的死讯,才是几个月之后的第一次面对。那其实不是报告,是讥讽,是刺激,意思在说,你是哪号人?挑担走进举胜子媳妇院子的刹那,郭长义满耳都灌着这样一句话:你是哪号人! 细细体会,郭长义最难受的,还不是上举胜子媳妇家,而是刘大头家。举胜子媳妇不管说什么,家里没有外人,刘大头家坐了一屋子人。到了这个时候,见一个人和见十个人,实际上也没什么两样,一个村上,迟早总是要见的,郭长义最受不了的是刘大头在人群里那一脸得意的笑。 郭长义和刘大头,早先就不对头,他们的不对头,还是郭家和刘家的不对头。郭家和刘家,实质上没有什么矛盾,这是一种难以说清的东西,就像猫和狗的不对头,是气息的不对。在歇马山庄,刘家人确是像猫,每时每刻都在踅摸时机,一旦咬着绝不放过。刘大头不但一直死咬着村长这个职务不放,还托人把儿子安排到县税务局;他的弟弟不但死咬着水库巡逻员不放,还一有闲空,就和刘大头一样,抱着膀,在歇马山庄屯街上逛来逛去。如果说刘大头是只老猫,那么他的弟弟刘喜明就是一只小猫,他们山岗上一站,山庄的女人都是他们的猎物。而郭家人却更像狗,他们除了忠于日子,忠于土地,忠于他们的祖威,忠于自己的手艺,对于非分的事物,从没有非分之想。如此一来,猫对狗就有些害怕,有些畏,这倒不是怕狗咬耗子多管闲事,而是怕狗咬猫多管闲事。每年过年,刘大头杀猪请客,乡上一拨,村上一拨,这第三拨,就是郭家兄弟郭长仁、郭长义、郭长礼、郭长治、郭长信,也是小老百姓当中惟一的一拨。可是不管刘家怎么请郭家,郭家从不请刘家。刘家在这一点上也很大度,不管你郭家请不请我刘家,刘家每年都照请不误。毕竟,刘家有着自己的目的。郭家知道刘家的目的,也知道刘家猫一样的本性,但从不去揭穿,只要没惹到头上,郭家也犯不上管。可是春上,二十多年一直出民工的郭长义突然留在家里,亲眼看见刘大头这只老猫趁分树苗之机东家进西家出,尤其到了一些分家另过的年轻媳妇家,一上午一上午地坐,他有些看不过,就真的要管管闲事了。他不是个粗鲁之人,说不出难听的话,只是把刘大头找到西罗锅腰,指着老牛山上一排杨树,旁敲侧击:老哥,你看那片杨树,多直。树长在山上,头顶天根触地,直不直,一看就知道了,人也是!刘大头先是一愣,有一丝警觉,还有一丝愠怒,但很快,他就笑了——那是歇马山庄除了郭家人,别人谁也休想见到的笑。他连连说,是是,直的……直的好直的好…… 谁知,没出半年,弯的不是刘大头,却是郭长义,郭长义不光弯了,还栽倒在地上,落得满嘴啃泥。狗咬猫是为了不让猫咬耗子,弄归起狗自己咬了耗子。郭长义挑担走进刘大头家院子时,刘大头当着一屋子人,就大声叫道:哟郭老弟,挑着担子腰板还那么直,我还以为是谁呢!颈窝里的汗一下洇湿了心坎。 细细体会,郭长义最难受的,还不是上刘大头家,而是他的嫂子家。外人扔石子,怎么疼,都是外伤,而亲人朝自己扔石子,即使不疼,也是内伤。关键是郭长义的大嫂并不是个多么温和的女人,从她嘴里说出的话比刀子还厉害。她的厉害和郭长义老婆的厉害倒是不一样,她厉害,但讲理,郭长义老婆厉害,毫不讲理。 第40章 所以郭长义老婆毫不讲理骂人的时候,他就躲到嫂子家。厉害又讲理的女人最大的特点,是善于从别人的缺点打开缺口,批评别人议论别人。看上去批评议论的是事,实际上讲的是理,看上去讲的是理,实际上是对遭遇到不讲理的人的同情。这一点很让郭长义舒服,有一种挑开疥疮往外放脓的痛快。但厉害又讲理的女人的最大特点,是她们挑别人的疥疮有瘾,往往是挑了这家挑那家,只要发现,从不放过;往往是一针一针,一刀一刀,刀刀见血。出事之后,郭长义的大嫂没有登门,他也一直没有上大嫂家去,挑身上的疥疮并不可怕,可怕的是那疥疮长在了羞处。郭长义在走到大嫂家门口时,腿都颤了起来。 把一锅混汤菜送光之后,郭长义大病了一场,当天夜里,就发起了高烧。先是热,从头到脚的热,从表皮到内心的热,从舌尖到嗓眼儿里的热;后又冷,从头到脚的冷,从表皮到内心的冷,从舌尖到嗓子眼儿的冷。他冷,却不敢惊动老婆,只默默在炕上筛筛子,可是筛着筛着,他听到了自己咯吱咯吱的咬牙声,没一会儿,就把老婆弄醒了。老婆醒来,听到声音,打开灯,起身一看,男人两手紧攥,挥身抽搐,哇的一声就 歇马山庄的两个男人(10) 哭了起来,边哭边喊,王八羔子你怎么啦王八羔子——她哭着,喊着,扳着郭长义的手,企图压住他的抖,可是怎么扳都不起作用。后来,她干脆掀开被单,扳起男人的脚后跟啃。这一啃,还真的好使,没有一会儿,郭长义就舒展开了身子,一点点平稳下来。 在郭长义出事的日子里,在郭长义因为出事大病一场之后的日子里,来自世界上惟一的温暖还是老婆给的。当然这个前提是老婆还不知道他的事,在这一点上他是感激举胜子媳妇、嫂子和村里那些人的。他的老婆自从腿坏,已经大半年没有做饭了,那天早上,她爬起来,一瘸一拐,不但给男人熬了姜汤,还在放到炕沿之前,用嘴唇吹了吹。女人再不讲理,也是自己女人,女人再不讲理,也怕失去自己男人,这是乡村夫妻间最真实的一层。而不讲理的女人最大特点就是不知不觉把心底的真掩盖起来、包裹起来,不到万不得已,很难让人看到。当郭长义这么多年来第一次看到老婆的真,竟蒙上被子,叹了一口长气。 那一夜,外边淅淅沥沥下了一夜秋雨。 一场雨过后,郭长义从炕上爬起来,走到院子,满脸满眼都是金秋的清爽。秋雨给山野地块带来了灿烂的气象,也使郭长义不管是精神还是肉体,都感到了从未有过的轻松。其实,郭长义知道,他的轻松和雨无关,是一场高烧,将多日来所有的内火都烧掉了,将所有心里的恐慌、不安都发表出来。其实郭长义也知道,这跟高烧没有关系,只跟鞠广大那种报复的方式有关,是那种挨门挨户送上门去的经历,使郭长义获得了一次真正意义的解脱。如同以毒攻毒,如同一个杀人犯在东躲西藏的日子里,身体虽是自由的,但魂魄是飞散的,而一旦被抓了起来,反倒踏实下来平静下来一样。 因为有了一次串门串户的走动,使他有了以毒攻毒的解脱,郭长义能够坦然地走到街上,和准备秋收的来往行人说话了。不管是不是一场高烧烧掉了连日来的内火,反正郭长义偶尔看到举胜子媳妇身影,刘大头身影,嫂子身影,原来那种紧张不安没有了;不管是不是因为一场秋雨荡涤了多日来罩在院子里的燥热,反正郭长义眼里的菜地、树叶、庄稼,统统有了水灵灵金灿灿红郁郁的模样了。因为日子暂时地回到了院子里、屯街上、地垄里,因为好不容易看到了日子的真实模样,郭长义来不及细想,雨过之后,第一个就操起家什,来到东山岗的苞米地里。其实也不是来不及细想,离真正秋收的时光还差着几天呢,是郭长义不敢细想,他生怕有些东西一经细想,就像蚯蚓一样钻出地面。 按种、下肥、薅草、收割这一串农活,已经好多年没有干过了,郭长义已经好多年没有像今年这样,从春种到秋收一直守在家了。春天开浆打垄,犁把扶在手里,怎么扶也扶不正,愣是把一条原本直直的地垄犁得弯弯曲曲。这些农活,在外面干民工时,无时无刻不在想念着,想什么时候能一心一意守家种地就好了。他也知道,那想念的,不是活儿,而是老婆孩子热炕头的日子,是有朝有夕一日三餐的庄稼院生活,是不再在异地他乡吃苦受罪的平静。虽然他的老婆比不上别的老婆,不温和不讲理,但家终归是家,家和外面就是不能一样。然而,家千好万好,不出民工千好万好,郭长义都不会想到会有那样一种好,那样的好不经历你绝不会知道。那样的好只有做过民工再回来才会知道。在郭长义终于能够走向田间,忘掉不幸,像平常的庄稼人那样进行秋收的时候,是那样一种好的再现,让他又一次在不知不觉中看到藏于地下的蚯蚓。 事实证明,一个人想忘掉过去,忘掉过去的伤痕是很难的。那藏于地下的蚯蚓自然不是蚯蚓,而是撒落在田间地头、街头巷尾那样的一种好。 那样的好,是通过目光传送的,那样的目光只要看过来,就是求助,就是对主心骨、当家人的寻找。早春,上边下来推广退耕还林,把曾经开垦出来的土地大面积毁掉,重新植树。女人们在刘大头那里开完会,纷纷涌到郭长义家,要他分析这是不是一件受骗上当的事。女人们受过上边的骗,有一年乡农委下来推广葫芦瓢,说只要种好,日本厂家一定来收;结果,葫芦结了一地烂了满山,到终也没人来收,害得女人们一听推广,就汗毛打战。在山庄女人把他当成主心骨的日子里,作为一个男人,他心底的感觉从未有过的好,简直是好极了!他向女人们分析粮食如何不赚钱,报纸的广告上是如何宣传银杏的药物作用,女人们无不流露出敬佩的目光。出民工多年,在工地上,他都是个大工匠了,可是从来就没有谁这么尊敬过他信服过他。事实上,他体会的日子的那种好,是由歇马山庄许多男人的不好换来的。因为他们出去了,他们不在他们的女人身边,他们的女人才大面积地信任他,把他当成当家人。就是这么一来二去,郭长义一点点找到了领袖的感觉了,他不但找到了领袖的 歇马山庄的两个男人(11) 感觉,还找到了领袖的责任。因为找到了领袖的责任,歇马山庄另一个领袖便不请自到地从视线里走了出来。他最初走出来,是不知不觉的,他影子一样,不是跟在他的身后,就是站在他的对面,细看时,他不存在,不细看,他无所不在。那样一种好,是怎样一点点在郭长义心里放大着自己,最后变成驱之不去的火舌,将他的感觉烧成了不好,他并不知道。他只知道,当他狗咬猫多管了闲事,找刘大头谈了话,告诉他人要像树一样站直,刘大头不但不听,反而挑战性地打起了柳金香的主意。 还是应了那句老话,好事可以变成坏事。太好了,也就是坏的开始。那正是女人们听完郭长义的分析,痛快地接受银杏树苗,一棵棵往山上栽的时节。这时节刘大头变得相当疯狂,一来,郭长义管了他的闲事,二来,郭长义笼络了人心,削弱了他在歇马山庄的地位。他明目张胆在山上叫嚣:郭老弟,你说这银杏树苗弯的好还是直的好?要我看,还得看这树根有没有力量,有力量,弯的也能变成直的,没有力量,直的也能变成弯的。开始,郭长义没弄明白刘大头的意思,以为是故意寻开心,到了第二天,发现有三四个外村人一股脑儿涌进鞠家地里替柳金香栽树,柳金香却没出现,他知道这只老猫想干什么了——他要用他朋友的女人做试验品了,因为她是村上大家公认的好女人。权力的力量确实不可低估,权力不但使柳金香不用出力,就能把银杏树栽直,权力还真的使柳金香提起刘大头满脸带笑。当天晚上,从不串门的郭长义来到柳金香家,郭长义开门见山:弟妹,你不该让刘大头帮你,你又不是不知道他那号人。柳金香笑了,笑得温柔而灿烂,她一边笑,一边指着炕上一摞布,嘴一努说,他是和俺换义务工,俺帮村上做工作服!今年他不知怎么改肠子了,对俺好!好就好,俺也不想得罪他。郭长义是了解金香的温顺和温和的,正是这份温和温顺让他一直躲避了好多年。可是此时,他因为陷入了与刘大头的较量,柳金香的温和在他眼里便不再是温和,而是刘大头用来向他验证力量的危险品了。郭长义看着低眉顺眼的柳金香,眼睛一瞬间就迷蒙了,被热锅的热气熏了一样。他不但眼睛迷蒙了,心窝的什么地方还狠狠地疼了一下,从鞠家院子出来,郭长义头重脚轻。第二天,当看到刘大头把外村来的义务工再次送到金香地里,当看到刘大头在地上站了一会儿,径直回到屯街进了柳金香的家,他的心已不是疼,而是被烧灼烧焦的感觉了。 那是怎样的一天啊,郭长义根本没有心情栽树,那些树无须动手,就已经一棵棵栽到了他的心里边。那些树的根须在他的心里头爬,让他毛躁得恍如热锅上的蚂蚁,他地里地外地转,山上山下地转,街东街西地转。然而,不管转出多远,他的目光,都一直没有离开鞠家门口。有好几回,走到她家门口,他都想闯进去揪出刘大头,把他的大头摁到地上砸个稀巴烂。可是,他终是没有进去。 中午时分,刘大头自动出来了。 第41章 刘大头出来,背着手,耸着肩,迈着四方步,脸上的表情要多得意有多得意。刘大头出来,却并不奔自己的家,而在发现郭长义之后迅速扭头,径直迎上来。刘大头的步子依然很稳,如同以往在街上转悠时一样,拿足了当官的架子。刘大头一步步挨近了郭长义,眼却一程程从郭长义脸上挪开,挪到半空。与郭长义错身的时候,刘大头说话了,他说,郭老弟,到时候,你就知道谁是直的了。 刘大头的话在郭长义听来不像是话,而是吐唾沫。然而,就是这句话,使郭长义一激之下,将一棵祸难的树栽到鞠家,也栽到了郭家。 为了逃避祸难的阴影,急匆匆从院子里走出,比庄户人提前一周走进田野的郭长义,一点不曾想到,正是田野,正是等待在田野上那些古老的农活,让他又一次走进阴影之中。不过,同在阴影中,在家里和在野地里,内心的感受是不同的。在家里,他感受的是惊恐不安,是不知道到底还会发生什么;走在田野,那惊恐和不安却不在了,它们让位给了悔和恨。事实证明,这感受的不同,跟地方的置换毫无关系,而完全是时间的因素。在家时,正是事情刚刚发生,就像爆炸刚刚发生,除了耳聋、紧张、惊恐不安不会有其他什么;而现在,他已经远离了爆炸现场,弥漫的硝烟已经散去,他拥有了回忆往事的能力,拥有了回忆事故发生的起因和经过的能力。而一旦拥有这样的能力,惊恐和不安自然要让位给悔和恨了。 郭长义悔,并不是悔不该和刘大头这号人较真,而是悔自己胆小,当时没把刘大头从鞠家拖出来打个残废。要是那样,一切都是另外一种样子。郭长义恨,恨的不是自己,而是刘大头,不叫他把一个好端端的女人给毁了,他郭长义再不是人,也不至于走到最后那一步。 被悔和恨交替折腾着的郭长义,在东山岗的苞米地里舞弄一上午,才放倒十几垄。他不但有气无力,手脚软绵绵地不听使唤,且常常把一棵苞 歇马山庄的两个男人(12) 米看成两棵,看成无数棵,每一次握上去,都有落空的感觉,虚幻的感觉。悔和恨自然不比惊恐不安那样惊心动魄,可正因为它不是那样惊心动魄,才具有了绵长的、隐隐的、不动声色的却是摧枯拉朽的力量。因为它会让人看到一个物体一旦打碎,便像打碎花瓶一样无法收拾的遗憾;它让人看到一种东西一旦失去,便像一只心爱之物掉进海里,永远无法找回的可怕。如此一来,在这秋风送爽、庄稼叶子哗啦啦直响的秋天里,郭长义的脸越来越像干枯的树叶了。脸难看,又是在山上,不是躲在家里,郭长义的样子就被许多人看在眼上。街上和田里的议论就一天天多起来:郭长义才垮了,都没个人样了;也该着,谁叫他干缺德事儿。一向善于将别人缺点一刀刀割下来的郭长义的大嫂,听到这些话,一言不发,最后助威似的,也拿起镰刀上山,来到东山岗郭长义家的苞米地。 五那天晚上,从刘大头家回来,鞠广大接连串了三黄叔家,王二木匠家,被自己推扯过的举胜子媳妇家,还在第二天,走动了歇马山庄大部分有老人的人家。鞠广大串门时不管说多少话,最后,都不忘说一句话,金香和郭长义的事俺都知道了。他那急不可待将这样一个消息报告给大家的样子,好像他从中得到了什么好处。 忿恨着,确实比空落着要好,忿恨着,不但能使鞠广大脚踏实地,还能使鞠广大把根须伸进歇马山庄每家每户。鞠广大把那样一个消息报告给大家,一个最最真实的局面是,村里人络绎不绝到鞠广大家来看他了。这确实是对鞠广大的奖赏,因为如此一来,鞠广大再也不感到飘浮和空落了,再也没有一棵树拔离地面的感觉了。其实村里人早就想来看鞠广大了,这中年亡妻的不幸在山庄人看来是最大的不幸,家里没有女人就如同房子没有屋顶,饭锅没有锅底,漏洞百出;家里没有女人就如同在冰窖里睡觉,心里再热,身子都是凉的。给出了漏洞的人添砖送瓦,给没有热气儿的人送温暖,本是山庄人的本分,可是,鞠广大的老婆在临死之前被他的朋友占了,这样的漏洞外人不易补,这样的漏洞往往越补越大。因为你无法知道鞠广大知道不知道,无法知道如何去面对他的知道或不知道。现在不同了,现在鞠广大自己说了出来,鞠广大不但知道,他在说出那样的话时,好像早已不把那件事当回事,好像那漏洞恰是他得见天日的又一个开始。 事实证明,这确实是鞠广大的又一个开始。在主观上,它是可想而知的局面,鞠广大就是要把你在乎的事端到桌面,也就像把窗户纸捅破,让屋里屋外的空气流通起来。而在客观上,它又是一个不可预知的局面,因为你不知道接踵而至的还将会是什么。在人们络绎不绝踏进鞠家门槛的日子里,一个话题,仿佛一块淤进泥里的石头,不知不觉的,就浮出了鞠广大生活的水面。它最初被举胜子媳妇挂在嘴上,根本不是一句什么话,而是长时间的迟疑和闪烁不定的目光,是一脸的扑朔迷离。在鞠广大挨门串户走过之后,第一个来到鞠家的是举胜子媳妇,那是八月初九这天的午后,举胜子媳妇给鞠广大送了一筐鸡蛋。举胜子媳妇自动把鸡蛋拣到鞠家炕上,没有马上离开,迟疑着做出一副有话要说的样子。 其实他们之间的话,在鞠广大到她家串门时都已经说完了。那一天,举胜子媳妇说,俺也是知道,不该把那件事告诉你,耳不听心不烦,可都因为当时心疼你,怕你火化了金香心里难过。鞠广大说,不是的,你说得不对,你应该告诉俺,你不告诉谁告诉,俺应该感谢你才是,那天…… ……那天俺小心眼儿了,你千万别往心里去。他们之间,说开了这些话,就不该还有什么话了,可是举胜子媳妇一脚门里一脚门外支支吾吾的样子,不但让鞠广大感到她有话,且有很重要的话。但是,最终,她还是没有说出来。举胜子媳妇走后,三黄叔来了,三黄叔是八月十一这天下午来的。仿佛和举胜子媳妇串通好了,进了鞠家门,三黄叔拖来一条小板凳,独自坐下来,点燃一支烟,吧嗒吧嗒只管抽,不说话。他们之间的话,早在鞠广大上三黄叔家串门的时候,该说的也已经说得差不多了。三黄叔说,人这辈子,要说容易也容易,三个饱一个倒;要说不容易还真不容易,什么土鳖事儿都能摊上;但是不管什么事儿,只要想开了,也还是容易,也还是三个饱一个倒。鞠广大说,我鞠广大又倔又犟又要强,可是命不好再犟也没用,要是那命和你犟上了,想不开也得想开。三黄叔在歇马山庄掌管红白喜事四十多年,反反复复迎过新人送过死人,人生的事看得透,一句话就说到了内核。而说话也和吃樱桃一样,嚼到内核,也就没什么滋味了。可是三黄叔坐在小板凳上,雷打不动的样子,好像他在樱桃核里找到了滋味。然而,三黄叔到底是三黄叔,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最后,他还是把那樱桃核里的滋味吐了出来。三黄叔 歇马山庄的两个男人(13) 说,家里没女人不行,等烧了七七,办一个吧。三黄叔只说到这节,并不多说,再点一支烟,抽一会儿就抬屁股走了。三黄叔走后,郭长义的大嫂来了。郭长义的大嫂是在八月十三这天晚上来的,这个女人在鞠广大上她家串门时,用她的三寸不烂之舌,把她如何骂郭长义的话向鞠广大做了详尽的复述,什么朋友妻不可欺,欺了朋友妻,天打五雷劈,什么丢尽了郭家祖宗的脸,郭长义是郭家的孽根。她进门来,也做出一副有重要话要讲的样子,但她没停上一分钟,就开门见山:广大,你是命中注定一生得结两次婚,你得认命!?穴见插图210页?雪认了,就不把它当成什么坏事,收了山,嫂子帮你介绍一个,小河沿村文昌家大闺女,男人去年出了车祸,有一个十二岁的孩子,人家比你小七八岁。 总能够逢凶化吉左右逢源,这是厉害又讲理的女人的又一个特点,早一天帮鞠广大续上女人,也就早一天把郭长义从祸难中解脱出来。这女人看上去是为了鞠广大,心底里,还是为了郭长义,这其实是一举两得一箭双雕的好事。然而,不管郭长义的大嫂为了谁,随着三个人并非相约、却确实形成了递进关系的对鞠广大由浅入深的引导,最先感到解放的还是鞠广大。当那样一个话题真的犹如石头从淤泥中凸现出来,渐渐有棱有角有形有状,鞠广大感到的,已经远远不是什么话题,而是一个有年龄、有住址、有出身还有身世的一个具体的女人了。 再婚,在城里工地上,听到老婆死了那个消息的当时,曾经有过一闪念,那是不可抗拒的现实。可是从城里回来,给老婆送葬,得知了祸难之中的另一些祸难,他彻底地被忿恨和屈辱湮没了。事实上,即使不被湮没,那时的出现和现在的出现,也还是不一个样的。同是一个念头,在那时出现,不但不会解放鞠广大,反而更加重他的忿恨和屈辱,好端端的两个人,凭什么要再婚!现在不同了,这个念头现在出现,不但解放了鞠广大,且让他真正经历一棵拔离地面的树再次扎进泥土的感受。因为现在,有一个女人,在鞠广大的生活中已经无所不在了。 所谓时间是个好东西,说的正是这样一种情景,时间可以改变一切,包括对同一事物的感受。当秋风在野地里穿行,时光一点点爬行到仲秋的日子里,鞠广大竟一点点忘记了忿恨,忘记了伤害,忘记了祸难,能够自然而然走到老婆坟地,给老婆烧七了。 第42章 都二十一天了,鞠广大还是第一次给老婆烧七,看到坟地上褪旧的花圈,一段往事竟像花圈上飞动的蜻蜓一样飞在了空中了。其实那个女人是个什么样子,鞠广大并没见过,其实那个女人在他能够走出屯街去给老婆烧七时,已经不是郭长义大嫂说起的小河沿村文昌的闺女了,她一点点变成了一个虚妄的所在。她可以是任何一个女人,又都可以不是。在鞠广大能够走出屯街面对老婆坟地的日子里,那个女人是谁似乎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有了一份焕然一新的心情,他看天天是蓝的,看地地是新的,他看被秋风吹枯的苞米茸子竟像燃烧的火焰一样。 真正将一个女人在生活里具体起来,还是八月十五过后,跟村里人一同进入秋收季节的事。这时节,鞠广大拿着镰刀和箩筐,每天一早吃一口早饭,喂完鸡鸭,就穿过屯街穿过山野沟谷,来到自家地里。这时节,那个具体起来的女人其实已经不是郭长义大嫂曾经提到的女人,而是刘大头的小姨子,外号黑牡丹的女人了。这是一个意想不到的转变,这个转变刚发生时,不像是转变,而更像被戏耍,被玩弄。那是八月十七早上,鞠广大顶着箩筐,正准备下地掰苞米,拐到西沟小树林的时候,遇到了刘大头的老婆吕光荣。她穿着一身菊花黄紧身小褂,站在鞠广大对面冲他笑。一般官太太都很胖,用膨胀的身体膨胀着自己的光荣和骄傲。吕光荣却很瘦,五十多岁了还杨柳细腰,可是恰恰因为她的瘦,她的杨柳细腰,无与伦比地张扬了她的光荣和骄傲,可谓把它们浓缩在了骨头里。二十年来,除了鞠广大春节上他家拜年,她不得不与他搭腔,平素很少跟鞠广大说话。这个早上,永远有着高高在上的光荣的刘大头老婆,在小树林里出现时,脸上的光荣却像早上日光下的晨露,不知道怎么就蒸腾了,脱落了。她冲着走过来的鞠广大,远远地就眉开眼笑,那样子就像走过来的是乡干部。这令鞠广大很意外也很不自在。然而更意外的事情还在后边,这个女人笑微微地把鞠广大叫住,略迟疑之后,说:广大,俺怎么觉得,咱们能成为亲戚。不自在一瞬间让位给被戏耍的警觉。鞠广大后退一步,目光在吕光荣身上游移起来。这女人继续说,真的,咱们是亲戚,俺妹黑牡丹刚离,你俩挺合适的,赶明你在家等着,俺领她来,你俩见见面。这次,鞠广大没有退步,目光也不游移,而是泊在了吕光荣的脸上,被戏耍的警觉退去了,让位给惊讶之后的木讷,他只有木讷地看着吕光荣。 歇马山庄的两个男人(14) 这个叫着黑牡丹的女人名叫吕光照,是吕光荣的三妹,刘大头的三小姨子,歇马山庄上河口杨广武媳妇,因为长得漂亮皮肤黑,被山庄人叫成黑牡丹。那些年吕家四姐妹是歇马山庄的四朵金花,谁能娶上那是谁家坟地里冒了青烟。谁也没看见杨广武家坟地冒没冒青烟,但杨广武脑子里动辄就能冒出怪念头倒是真的,别人种蒜他栽姜,别人栽姜他种狗宝,当别人也学他种起狗宝,他居然把地扔了,到镇子上开了录像厅,靠着山庄人少有的活泛脑瓜吸引了黑牡丹。谁知结婚不到三年,竟得了精神病。谁也说不清他得病的具体原因,反正一犯病,满街满山撵着打老婆,常常把黑牡丹打成红牡丹,打成早春三月荒野上的老姑花,披头散发。 这样一个女人被介绍出来,鞠广大愣怔一下之后,很快就抛到脑后,因为鞠广大知道自家的坟地冒不出青烟,知道自己的脑袋瓜子长不出稀奇古怪的念头。可是,那个秋后的早上,在鞠广大砍了两垄苞米之后,他发现,有一种物体,如砍倒了庄稼的地垄一样袒露在地表之上。那物体袒露出来,没有体积,不是实物,却比有体积的实物还有力量。它起初只是两个点,后来,它连成了一条线,再后来,就变成了一条线线相连的网了。在那个秋后的早上,当刘大头的女人吕光荣将她的妹妹介绍出来,鞠广大首先看到的不是她的妹妹,而是这个女人跟刘大头的关系,而是这门亲事一旦成功,鞠广大跟刘大头的关系,而是这样一种关系缔结之后美好的前景。 这太让鞠广大始料不及了,太让他不敢相信了。多少年来,不管他年头岁尾拜多少次刘大头,他的骨子里,都是恨他的,瞧不起他的,把他看成小人的;他拜他,只不过是做做样子,利用而已。可是,那个上午,当一张网从地腹深处冉冉升起,他竟然觉得自己一点点悬了起来,飘了起来,就连手里的镰刀也跟着飞了起来。几天以前,他悬过,飘过,可是那悬和飘是头重脚轻的。现在不一样了,现在的飘有根有茎,扎扎实实,是一树的叶子在迎风招展。 一种关系的连接,如何彻底地颠覆了鞠广大啊!第二天吃罢午饭,当刘大头,刘大头老婆吕光荣,三黄叔一同带着黑牡丹从屯街上走来,鞠广大已经一身汗湿两眼泪光了。刘大头还是刘大头,走起路来慢慢腾腾,手背在身后,眼瞄在远处,板儿板儿地横晃,那样子既像这世界全装在他的胸脯里,又像这世界全不在他的胸脯里,他装着的是另外一个世界,很牛气也很霸气。可是此时此刻,刘大头的霸气不但没让鞠广大反感,反倒让他也腰板挺直目光开阔了,因为他已经在努力把目光伸向那个世界了。刘大头老婆还是刘大头老婆,苗条的腰身走起路来一扭一扭,眼睛看上去是瞄在了远处,可细一看是瞄着自己,那样子仿佛这世界就她自己。这正是歇马山庄人们讲她骂她的致命之处,你给男人戴了绿帽子,还拿自己当宝贝,还山山水水地显摆自己。可是,当刘大头老婆一扭一扭转进鞠家院子,鞠广大竟觉得有一种异样的气息扑面而来。那气息不在她的奇妙腰身上,也不在她的目光里,而是在她的脚步里,那脚步只是一点点缩短了她与鞠家的距离,只是把一个曾经傲慢的她送到了鞠家院子,然而可不能小瞧这缩短,它使鞠广大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亲切。 人就是这么奇怪,一种关系的连接,会使反感的不再反感,排斥的变成亲切。事实上,在一支庞大的相亲队伍从屯街转到鞠家时,一种关系还是飘在风中的线丝,根本没有实质性的连接,他还需要三黄叔这个媒人耐心而细致的工作。 黑牡丹确实很黑,连脖子和颈窝都是黑的,她不像鞠广大记忆中那么漂亮,也不像被杨广武全街撵着打时那么狼狈,她眼角布满了树皮皱一样的纹路,眼神有些发呆,看上去比她的姐姐要老十岁。为了这一切,三黄叔充分发挥了自己的作用,讲到她年轻时的聪明,她四姐妹的名气,讲到她那一嫡系亲属的能耐,好像这一切能为黑牡丹减去十岁。当然,三黄叔之所以能成为媒人,是他知道好话得两面说,一个没有能耐的人,怎配得上有能耐的亲戚?三黄叔说,说起来,广大也是一个讲体面的人,就从他给金香办的丧事就看出来了,全村没有一家没请到,这一点大气,在歇马山庄,也不是谁都能办到的。三黄叔的话很有艺术性,知道什么样的话能像钩子一样将两方心中的火苗挑起来。然而在鞠广大看来,三黄叔的话再艺术,也都是废话,因为他已经无须别人再挑了,他心里的火苗已经一蹿一蹿的了,他不但已将风中的线丝握在手中,他还从他们身上感受到了热辣辣的亲切,感受到了一份实实在在的亲情。 对鞠广大而言,没有什么比亲情更重要了。自从老婆死后回到歇马山庄,他就没有感到丁点亲情的温暖。埋了老婆的第二天早上,他的儿子扑在他的身上大哭了一场,儿子的眼泪流在他的脖子里是热的,可是心里却感到透骨的悲凉。多年来,除了老婆和儿子,他没有任何亲人。他的 歇马山庄的两个男人(15) 父母早已过世,只有一个姐姐嫁在黑龙江。现在不同了,他有了亲人,他们既不是老婆也不是儿子,而是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人,他们原本是由一个女人连接的,是因一个女人的连接而由不相干变为相干的。可是,他们一旦连接了,似乎又与女人无关,而只是一个强大的气体,一个由很多人连成的气体,它们从头到脚包围过来。鞠广大在那天下午,身子总是一热一热的,心口也总是一热一热的。尤其当他张罗着给刘大头点烟,刘大头脑袋谦和地一晃,自己叭一声点着火,那一星点燃的火苗简直就烘热了他的整个身心。 六正当鞠广大一天比一天好起来,精神一天比一天抖擞起来的时候,郭长义越来越瘦,精神越来越委顿了。这在外人看来,有点像那句老歌里唱的,我们一天天好起来,敌人一天天烂下去。谁也说不清老歌里唱的,是说好人好起来,坏人烂下去,是一个互不相干的现象,还是说因为有了好人的好,才导致了坏人的烂。对鞠广大和郭长义来说,却是一个人的好导致了另一个人的不好。这不是说好衬托了坏,也不是说郭长义不希望鞠广大好,事实恰恰相反,从最开始,郭长义就希望鞠广大早日从祸难中走出,只有他走出,才有他郭长义的走出。然而,未来永远是不可预知的,当鞠广大真的以报复作为支撑,一点点从祸难中走出,郭长义反而一程程回到了祸难发生的最初时光。那情形就像吊在滑轮两端的水桶,一个上去了,另一个必得下去。而郭长义的下,又不是下到现实深处,比如像送混汤菜那样的现实,而是下到记忆的深处往事的深处,走上一条逆时光而行的道路。现实和记忆的最大差别在于,现实再坏,可以触摸,往事却不可以,往事因为不能触摸,便空有悔和恨了。 第43章 不过,这都不是关键之处,当郭长义陷入悔恨当中,被悔和恨交替折磨着的时候,他身处的现实不但没有缓解他的悔和恨,且反过来为他的悔和恨推波助澜,顺水推舟。 那个呈现在郭长义身边的现实,当然是鞠广大而不是别人。事实上不管时光走出多远,鞠广大在他的心中都不会走远,不管他多么不想成为他的仇敌,他都已经成了鞠广大的仇敌。而仇敌之间最大的特点是谁也别想忘了谁,只要一方有风吹草动,另一方立马就草木皆兵。那是八月十三这一天的下半晌,郭长义嫁到南唐屯的女儿回来了。他的女儿嫁了海边一个养船的渔民,逢年过节,总要回家送海货。一段时间以来,郭长义既盼女儿回来,又怕女儿回来,盼回来,是想知道女儿并不知道他的丑闻,因为他的女儿性格很倔,一旦知道,会赌气永远不回来;怕她回来,是怕她原本不知道,而回来后从村人嘴里知道了。显然,他的女儿并不知道,她进家来和她的妈妈叽里呱啦讲一通潮汛的事就匆忙走了,这让郭长义有些意外。南唐屯离歇马山庄并不太远,也就两村之隔。这使一直心情低落的郭长义有了一瞬间的好转,是那种本以为自己臭不可闻,却意外地发现没有那么严重的好转。人的可怜就在于,一旦发现自己还没有那么臭,就会突然之间生出幻觉,会觉得自己不但不臭,其实很香。郭长义就是在这样一种幻觉支配下,把一编织袋扁口鱼分给了本家亲属的。郭长义在女儿走后那个黄昏,端着一个盆,在弟媳与嫂子家串动时,脸被霞光映得一闪一闪,眉梢呈出一段时间以来少有的活泛,绝对是那种真正活过来的、没有一丝阴影的男人的样子。可是,当他依距离的远近,最后一个来到大嫂家的时候,脸上的光和眉梢的活泛如稍纵即逝的晚霞,一下子就退掉了。 他的嫂子刚刚从鞠广大家提亲回来。他的嫂子显然是知道得太多了,而郭长义的样子又让她觉得不对劲。他的嫂子先是笑着把郭长义迎进来,之后,关上门,之后,在堂屋里长时间地看着他,看着他端在身前的鱼。好一会儿,他的嫂子说,把鱼送给鞠广大吧,去跟他说说小话儿,他……他的嫂子从来说话没这么费劲,她目光游动着,看上去很不想把后边的话说出来。但等了一会儿,她还是说了,她说:长义,俺还是跟你说了吧,鞠广大挨家臭你,说你和他老婆的事儿,这么下去,就毁了你。 仿佛一把石子打在脸上,郭长义脑瓜一震,一下子就懵了,刚才还得意洋洋的表情一下子僵在那里。他并不是还幻想歇马山庄有人不知道他的事,可是由鞠广大亲口去讲,性质就不同了。是的,鞠广大的名声,鞠广大老婆的名声以及他郭长义的名声,早就不存在了,早就被打得落花流水了。可是,鞠广大不能捡了石子自己打,他自己去讲,就等于自己打自己,等于自己揭了自己伤疤往里塞盐,鞠广大难道疯了吗? 鞠广大疯了!在郭长义离开他的嫂子家时,满脑子塞满了这样的念头。他没听大嫂的劝,拿鱼去给鞠广大下跪说小话儿。他没有那么做,并不是他长这么大没给任何人说过小话,不是,而是已经走远了的惊恐又回来了,使他除了浑身发抖,一无所能。 歇马山庄的两个男人(16) 鞠广大到底想干什么?惊恐又回到了郭长义的心中,然而这一次的惊恐和最初的惊恐明显不一样。最初的惊恐,看上去是不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事实是知道,那时他一心在家等鞠广大上门打他,至于鞠广大没打,那是另一回事。这一次的惊恐,看上去是知道不会发生什么,事实上是不知道,就像他根本想不到鞠广大会让他挨门挨户送混汤菜一样,他真的不知道他主动上门说那样的话究竟是为了什么,会导致什么样的后果。 那天晚上,从大嫂家回来,郭长义的心好像长在了后背上,什么事都做不圆满,炖鱼将鱼煳在锅里,喂猪把猪食盆掉进猪圈里。在所有不可预知的隐患中,最让郭长义害怕的,是老婆这个隐患。他的老婆不知道,是他至今能够生活下去的最后一道防线。当他惊恐得什么都做不好时,郭长义就只有盯住老婆这一个目标了。鱼煳了,他挑最好的盛给她,并剔去鱼刺;吃罢晚饭,他烧一盆热水,一边给老婆擦腿,一边陪老婆看电视,终于把老婆陪睡了,他才轻手轻脚来到外边,拿一捆稻草,坐到墙根的月光下搓绳子。夜晚再明亮,也还是夜晚,光色的朦胧有如雾一样朦胧,这使郭长义内心的惊恐也逐渐地朦胧起来。事实上,惊恐的逐渐消失,还是月夜的宁静带来的,在这样宁静的夜晚里,再慌张的人也会宁静下来。可是当郭长义搓着绳子,一点点宁静下来,恨和悔便雾一样弥漫开来了,那情形好像它们是那惊恐的另一部分。在那凉风习习的中秋节的前夜,因为受到现实事件的推动,悔和恨不但弥漫开来,且往深处走了一步。因为这时节,郭长义想到了以往的中秋,那时,在城里盖楼,每到八月十五前后,都想家想得不行,实在太想了,无法排遣,就拿十块钱买一瓶二锅头,独自躲到楼壳外面喝。那时曾不止一次想过,要是什么时候不再出民工,那该多好!年初老婆腿断了,注定了他出不了民工,虽然也为捞不到挣钱难过,可是终于有理由放松一年,心底里还是高兴的。谁知,这一放松可倒好,竟然把日子放松到这等地步,竟然胆战心惊过活度日……想到这一节,郭长义真的不能不悔得心肝肺都疼了。 如果没有刘大头那句话,他是断然不能走到最后的疯狂的。刘大头的那句话,是怎样刺激了他啊!“到时候,你就知道谁是直的。”他怎么能让刘大头等到时候?应该承认,即使因为这句话,他燃烧了一下午,夜里走进鞠家时,他也没有产生邪念,或者说,那邪念在白天时产生过,走到院子时又消失了,又变成以大伯哥的身份保护柳金香的单纯想法了。进到院子,他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告诉柳金香,千万别上了刘大头的当,千万别让刘大头给她报废了。谁知,当他进了屋子,眼睛盯住金香,还不待发问,事态就指向了另一个方向。那另一个方向,诞生在柳金香的眼睛里,是羞怯,是躲闪,是不安,那样的信息一下子就把郭长义击中了。郭长义被那样的信息击中,就不再是郭长义,而是他的朋友鞠广大,是眼前这个女人的男人。郭长义的声音大得惊人,像闷雷,他怎么你了?他到底怎么你了?柳金香被镇住之后,眼泪刷的一下就下来了,她一点点往墙角缩,边缩边说,长义哥,是他逼俺,是他!就是这时,那个可怕的念头冒出来了,那个可怕的念头鼓胀着郭长义,让他在看准那个方向,朝那个方向去时没有半点迟疑。他朝那个方向去,却没有动作,而是静静地看着柳金香,久久地看着柳金香,一边看着,嘴里一边重复着阴森森的话,他有力量是吗,他当官有力量是吗?突然的,柳金香不退缩了,她不但不退缩了,且反扑过来,好像只有这样,才能证明什么,否定什么,柳金香紧紧抱住郭长义,呜呜地哭了起来…… 同是悔恨,本质上却有着很大的区别。原来的悔,是悔那天没把刘大头拽出来,现在,他悔自己不该和刘大头较量。原来的恨,是恨刘大头,现在,他恨的是自己,是自己在最后时刻的疯狂。原来的悔恨,他只是悔恨自己没把事情做好,并不是否定自己,现在不同了,现在的悔恨,是悔恨自己压根儿不该那么做,是彻底否定了自己。在那凉爽的八月的夜晚,郭长义手里搓着一根绳子。心里却在搓着另一根绳子,手里的绳子,怎么搓,都搓不上劲儿。心里的绳子,不用搓,就扭一个劲又一个劲,那个劲不管扭多少次,都只扭在一处,那便是,刘大头是刘大头,郭长义是郭长义,为什么要和他较劲?要不是和他较劲,他根本说不出那样的话,他也不可能打柳金香的主意。 就像只有忿恨着,才能使鞠广大脚踏实地一样,当郭长义在悔恨中否定了自己最初的理由,不把刘大头作为仇恨的对象,他也经历了一棵树拔离地面的悬浮与空落。那个晚上以至那个晚上过后的白天,他一直觉得自己像一片刮在风中的树叶,飘飘忽忽,头重脚轻。 事实证明,当鞠广大把根一天天扎进歇马山庄泥土时,郭长义的根一天天从泥土里拔了出来。然而,令郭长义真正拔得彻底、拔得干净,根须 歇马山庄的两个男人(17) 上一棵土粒都不留的,还是几天以后发生的另一件事。 另一件事,当然仍然与鞠广大有关。另一件事,其实是发生在鞠广大生活中的事,但它震动的,却是郭长义,是歇马山庄所有的人们。它在发生的当时,歇马山庄就家喻户晓了,它从一个人的嘴唇传到另一个人的嘴唇,从院子里传到街上,从街上传到野地里,用了多长时间,没人知道,反正当天的下半晌,就传到郭长义的耳朵。它在传到郭长义耳朵时,并没有一个完整的面貌,那时,郭长义正从南甸子的地瓜地里回来,刚拐进院门口,就听老婆在院子里骂:人狠毒外表才看不出来,外表装得像人,一肚子狼心狗肺。初听这话,郭长义心里咯噔一声,以为到底有人向他的老婆泄了密。可是正踟躇着,思谋该做何反应,骂声突然变成喊声:郭长义,你们男人是不是都这么狼心狗肺,老婆出殡没出七七,就又找女人——你知道吗,你的好朋友攀高枝了——郭长义浑身一热,脸腾一声红了,可是很快,他又控制住自己,顺嘴嘟噜一句:别瞎说。 第44章 听郭长义这么说,老婆一下子就火了:谁瞎说啦?要不你去问大嫂,她亲眼看见的,三黄叔前头领着,刘大头两口儿跟在后边,黑牡丹跟在最后。听说鞠广大埋老婆第二天就去找刘大头,你说这个鞠广大是不是个东西?还把他当成朋友!呸! 郭长义没有接话,人却在猪圈边愣住了,抱在手里的地瓜蔓哗一声掉到脚背上。 其实郭长义老婆在那泥里水里的一通谩骂里,已经将事情的全貌端出来了,但是,郭长义不信。他不信,并非因为那话出自老婆之口,他的老婆不讲理、爱骂人,但她惟一点是好的,从不编瞎话;也不是因为他了解鞠广大和刘大头不是一路人就成不了亲戚,婚姻往往最没有一定之规,就像你一早出门说不准会碰见谁。他不信,更不是了解刘大头攀高枝的本性,根本不会把鞠广大放在眼里,恰恰相反,跟那个被疯男人折腾多年的女人相比,鞠广大是要多高就有多高的高枝了。郭长义不信,是不信天下会有如此残酷的事情,便宜全让刘大头一个人占了,他刘大头暗地里毁了鞠广大的老婆,面上还要做鞠广大的连襟,这怎么可能?关键是,如果真是这样,他郭长义可就输得惨了。 因为不信,晚饭之后,郭长义来到三黄叔家。在歇马山庄,三黄叔是个怪人,在他眼里,没有好人也没有坏人,什么刘大头,郭长义,都一样。你要说刘大头攀高枝,他就说,攀高枝有什么不好,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你要说郭长义好,像老子,把脸面看得比钱重,他就会说,那是没逼到,逼到了,脸面算什么?村里人背后说,这老三黄,真是个老好子,和稀泥。但因为他会让各方面都舒服,遇到家里有事,比如婆媳分家,邻里打架,婚丧嫁娶,都颠儿颠儿地去找他。三黄叔最怪的一点是,他看上去冷静极了,对什么事都没有感情,都看得很透,可一旦你有什么事,他又热情得像一盆火。在他那里,没有好人坏人,却有好事坏事;在他眼里,无论好事坏事,只要有事,只要让他忙着,就是他最大的快乐。因为态度上的冷静而行为上的热情,他介入歇马山庄家家户户的麻烦,从未引出丁点麻烦。凭着这一点,他深得村里人的拥戴,成了歇马山庄和刘大头一样,不必出民工就可养家的男人。也凭着这一点,他一连多年和刘大头相安无事。但多年来郭长义对他并不买账,认为他做人太圆滑,太狡猾,太没立场。可是出事之后,他被迫到三黄叔家送汤送菜,三黄叔的一席话,让他彻底改变了对他的看法。他说:长义,黑的就是黑的,白的就是白的,想把黑的变成白的,那白的势必就成了黑的;不过,也没什么大不了的,黑就黑了,只要心不黑,风吹雨淋,白的还能露出来。三黄叔的话让他看到,这世界上,有一种立场,不在左边,不在右边,而是在上边,就像清冷的星星悬在天上一样。关键是,三黄叔旁观和清冷的立场里边,有着星星一样闪亮的希望。 如果说是想从三黄叔那里打探消息,不如说是来寻找三黄叔立场里边的光亮。郭长义走进三黄叔家时,他正在炕上独自喝酒。老伴见到郭长义,直往炕上推。三黄叔没动,只是把自己的酒杯推过来。三黄叔边推边说:都知道啦,知道了好,知道了咱就喝酒。那口气,好像刘大头和鞠广大连襟,对郭长义是巨大的好事。三黄叔一句话,就把事实砸到了桌面上,郭长义往炕上委的身体,不免有些发颤了。他死死地盯住三黄叔,那样子好像一个落水的人盯住水面上的一棵稻草。三黄叔说:船到江心自然直。喝! 郭长义颤巍巍端起酒杯,一仰脖倒了进去。 七好日子过起来简直像飞。在一般人眼里,男人女人的好日子,是从结婚之后才开始的。在鞠广大那里却不是,它从一行四人到他家看家的当天就开始了。因为那一天,刘大头夫妇和黑牡丹走后,三黄叔留了下来。三黄叔说,准备准备,过了七七四十九天,阴历九月十八,就把事儿办 歇马山庄的两个男人(18) 了。有了这句话,鞠家生活的变化也就开始了,炕需要重盘,行李需要重整,棚需要重裱,家具需要重打,院墙需要重垒,关键是这一应活路,不等鞠广大想,不用鞠广大干,第二天,马上就有人来替他想替他干了,包括山上的地瓜,田里的水稻和豆子。刘大头调回了在外面干活的两个远房亲戚负责瓦匠活儿,找来老牛山前屯的王裱匠负责裱棚,让黑牡丹的两个姐姐一个妹妹负责买花布做行李,鞠家院子进进出出出出进进人来人往,恍如一个施工工地。在这繁忙里,鞠广大一点不忙,他只这里站站那里看看,客人一样,还姐夫长妹夫短地被一声声叫着。这真是鞠广大做梦也不敢想的局面,临办事的前一天,他的大姨姐姐从镇上为他买了一套西服,前襟扯后襟拽地让他试。看着这个曾让自己记恨了二十年的女人,鞠广大的眼窝一下子就湿润了。 亲情,到底是什么东西,如何就一下子化掉了二十年的恩怨啊! 好日子是从除旧换新这一刻开始的,好日子更是从一帮亲戚无中生有这一刻开始的,无中生有,多么意想不到啊。重要的不光是“有”,而是“生”,如同种子落到地里生根发芽,是“生”,使鞠广大跟“有”有了血缘的联系,就像孕妇和婴儿之间的联系,那是血肉相连的感觉。可是又是谁促成了生呢,难道只是黑牡丹吗,难道只是三黄叔吗,要是他鞠广大没死老婆,有一千个黑牡丹一万个三黄叔又有什么用呢?在这一天天除旧换新的日子里,鞠广大对命运之神在冥冥之中的操纵都近乎有些感激了。 结婚这天,好日子真是登峰造极,是鞠广大这一辈子都没有过的好日子。刘大头为鞠广大雇了四辆轿车,还雇了录像,一切礼数完全和年轻人结婚一样。歇马山庄大街上聚满了看光景的人。曾几何时,这里也聚满了人,那是打发一个亡灵入土,而时光过去四十九天,这里在迎接一个新人进家。乡亲们的感慨也是鞠广大的感慨,鞠广大的感慨却并不全是乡亲们的感慨。乡亲们的感慨偏重于过去,是看着眼前想过去,想鞠广大和柳金香不富裕却很平和的日子,想柳金香和郭长义的后来。而鞠广大的感慨偏重于今天,是经过对比之后的今天,是身前身后全是自己亲人的今天。送葬那天,院子里也挤满了帮忙的人,他也被广大广大地叫来叫去,可是那一天除了儿子,他没有一个亲人。今天,儿子不在身边,帮忙的人里边,有一大半都是亲人,四辆轿车里拉着的更是亲人,是亲人的亲人,这让他禁不住一阵阵吁着长气,将感慨浸透到了喘息里。 黑牡丹打扮起来不是一般的漂亮,她画了嘴唇,描了眉毛,烫了头,穿一身紫红色金丝绒旗袍,真的就像一朵花,一朵曾经蔫巴了又被水泡开了的花。不过,她的漂亮在这一天里并没吸引鞠广大,或者说,她的漂亮鞠广大已经看到了。但她是一棵长在百年老树上的花,与她相连的是关系密切的树干,千丝万缕的枝杈,它们挡住了她,使她变得影影绰绰,不那么清楚。 清楚的当然是结在树干和枝杈上的另一些人,是刘大头,是刘大头从县税务局回来的儿子,是他在乡当农委主任的女婿,是他在水库库区当巡逻员的弟弟,是乡党委书记以及乡政府领导一班人。他们中,有的,鞠广大见过,有的,不曾见过,可是他们在人群里一出现,鞠广大就能准确无误地将他们识别出来。识别出来,他便上前迎接他们,与他们握手,把他们送到重要座位。因为要面对一个摄像机,要面对所有看光景的人,鞠广大在做这一切时,俨俨然就是一个演员了。 鞠广大重新找回了演员的感觉,这对他并没有什么不好,因为这个感觉和祸难最初的感觉是不一样的。在祸难最初,他演戏,是为了掩饰老婆被人占了这一事实,他的观众,是所有村里人;现在,他演戏,是为了张扬有了众多重要亲戚这一事实,他的观众,除了看光景的村里人,除了摄像机,还有一个要多重要有多重要的人物——郭长义! 事实证明,一段时间以来,为除旧换新忙忙碌碌,在无中生有的亲情中进进出出,鞠广大心里,从没忘记过郭长义,有时,他在他的心里,有时,他又从他的心里跳出来,跳到他的对面。他在院子里时,他就在他家的墙外边,当他走出院子,来到大街,他又退在街外的野地里。郭长义无论在哪儿,在鞠广大的感觉里,眼睛都始终盯着自己。有那么几天,郭长义真的就在他家门口对着的野地里挖菜窖子,而恰是那几天,鞠广大一身的威风满脸的喜气,无论走到哪里,都有一种难以说清难以抑制的快意。 这样说不清的快意,到了结婚那天,达到了极致,这快意,首先因为郭长义没来,没来的意味,当然是不必言说的。但它在最初,并不是那么清晰。客人们喝完了酒,一个个离席。客人们纷纷同鞠广大握手告别,久久不放。送到乡农委主任的时候,他紧紧握着鞠广大的手,喷着满嘴 歇马山庄的两个男人(19) 酒气说,广大,咱们成了亲戚,郭长义那小子,就走着瞧吧。心中的快意,被一句话从头灌到了脚后跟儿。鞠广大看着乡农委主任,腰板越挺越直。快意在达到极致之后,说不清的东西终于能够说清了,它是被乡农委主任说清的——和刘大头连襟,是对郭长义最有力的报复。 第45章 这是一个怎样的下午啊!如果说好日子到结婚这天达到了极致,这个极致就是农委主任说完那句话之后的时光。鞠广大送走最后一个客人,回到院子里,就再也站不住了,就一下子坐在了三黄叔坐了一上午的木椅上。人在快乐时应该是精神抖擞的,是浑身有着使不完的劲儿的,可是鞠广大反而委靡下来,瘫软下来,反而痴呆呆地两眼发直。他喝了太多的酒。 被一个巨大的报复的快感袭击着的鞠广大,在新婚之日的下半晌,烂醉如泥。他眼看着帮忙的人们在院子里帮他干活,脑子里却一片混沌一片空白。他的脸一直仰着,眼直直地瞪着大家,表情极其空洞,那空又不是真正的空,是满了之后的空,饱胀之后的空。因为他的眼睛里布满了红红的血丝,嘴里一口口吐着酒气。后来,他的眼球瞪着瞪着就不动了,眼皮也有些僵硬。见他困顿,三黄叔差人扶他进屋,可是他一直往外拽,不甘心告别这快乐和热闹似的,不肯进屋。但他没有拗过大家,他还是被提前扶着进了新房。 鞠广大从沉醉中醒来,已经是夜里十一点。这时节,帮忙的人们早已离去,热闹和忙碌已经被沉寂和沉静替代,屋子里,院子里,一点声音都没有。鞠广大睁开眼睛,四下环顾,好像有些不适应,好像自己在做梦。他的眼前从上到下从左到右全是红的,红的窗帘,红的被褥,红的柜子,就连灯光也是通红通红。他脑子里一点点浮出了白天里的热闹场面,多日来忙忙碌碌的自己。可是那样的热闹和忙碌浮现出来,他不知道到底哪一个是梦,是白天还是现在。后来,他爬起来,他在东张西望中看到炕头被子里躺着的女人。看到女人,他突然清醒过来,清醒了眼前的现实:这是他的新婚之夜,这个女人是自己刚娶回来的女人。鞠广大一下子慌了起来,腾的一声跳下地,他慌乱的样子,好像他对这一切毫无准备。 跟一个陌生女人在一起,正是一段时间以来忙碌的目的,正是一天来热闹奔着的结果。可是当忙碌退去,热闹退去,女人像海上的礁石一样水落石出,鞠广大竟惶悚得不知如何是好。 鞠广大朝女人看着,她在被子里睡得很沉,因为她的脸上仍然戴着白天时的妆,有点不像真人,不过喘息声还是能够听见的,是真人的喘息,睡得十分香甜的喘息。鞠广大看了一会儿,轻手轻脚推开门,经堂屋来到院子。院子里一派狼藉,喜事之后的狼藉,他穿过狼藉解了一泡尿,之后,回到屋里,站到炕前。他点燃一支烟,一边吸着,一边极力寻找着白天的快意。可是,他忆起了白天乃至一段时间以来的所有景象,他甚至忆起了乡农委主任那句话,就是找不到快意。那快意好像白天的阳光,一经被夜晚吞噬,便再难找到,关键是,鞠广大身边多了一个女人,他不知该如何对待眼前的女人。 吸完两支烟,鞠广大上了炕,但他没有去动炕头的女人,他从炕梢拿来一床被子,将枕头移出来,躺了下来。他已经大半年没有沾过女人了,那样的暖意,在工地干活时天天都想,即使老婆死后,他也在睡梦中想过。可是眼下,鞠广大没有半点那样的念想,她的喘息,她的睡相,都让他感到陌生。在这新婚的夜晚,鞠广大想起了前妻金香,金香不管多累,从没有先睡的时候,当然是因为他睡了黑牡丹才睡了,可是换了金香,肯定会等到他醒或把他叫醒,毕竟,这是他们的新婚之夜。 快意,忙碌热闹中的快意,真的就如被夜晚吞噬的日光一样消逝在眼前的现实里,随之而来的,是面对一个女人的陌生。前妻柳金香如何镜子一样站在鞠广大对面,让他在自觉不自觉中有了参照,照出黑牡丹的陌生,这一点鞠广大并不清楚。那个晚上,他内心里只有一个愿望,那就是天快一点亮,也许天一亮,一切都会好起来。 天终于亮了,天是因为鞠广大的盼望才亮的。鞠广大在第一束光线照进窗玻璃时,霍一声爬起来。然而,当鞠广大在院子里干了一早上的活儿,终于等到屋子里的女人起来,彼此间的陌生,如同日出之后天地之间的距离,更加地大了起来。 其实鞠广大刚刚起来不久,黑牡丹的外甥,刘大头的侄子们就来到院子里帮助收拾残局了,有亲人帮着收拾残局,应该高兴才对,可是因为炕上的女主人一直没有起来,鞠广大内心特别焦急。有女主人和没女主人,总归是不同的。有了女主人,用混汤菜打点人情的事,就不该是男人管的。有了女主人,一早生火做饭的事,就不该是男人的事。都七点多钟了,女人还没起来,鞠广大只好把送混汤菜的事交给外甥,进门揭锅 歇马山庄的两个男人(20) 生火做饭。七点二十,女人终于起来了。女人起来,洗了脸,梳了头,上了厕所,之后,就在炕上慢慢地叠被子,一直叠到饭收拾到桌子上。 新人进门,都有一个熟悉的过程,黑牡丹又不同别的新人,结婚之前,没怎么登门,他们结得太急切了。开始几天,鞠广大在心里这么安慰自己,一日三餐,只要到点,就总是拿草,生火。为了让她了解家里油盐酱醋的位置,鞠广大每用什么,都顺嘴喊一声,油在碗柜下的坛子里,大米在厦门西南角的缸里。可是,黑牡丹哼哈答应着,看都不看一眼。第二天,第三天,鞠广大只要说下去,她就答应下去,她每天能干的惟一活路就是烧火。只要鞠广大生火,她就蹲到灶坑,两眼瞅着锅底,仿佛她嫁到鞠家只为了烧火。她烧火,看上去很投入,目光里映着火光,一跳一跳,实际上早走了神儿,因为她只知加草,从不把握火候,鞠广大不发话,就一个劲地烧。不做饭也不要紧,最让鞠广大不能忍受的是,吃罢饭,撤了桌,她马上打开电视,什么锅碗瓢盆收没收拾,什么猪鸡鸭喂没喂,问都不问,衣裳倒是换得挺频,每天都穿得新锃锃,一天一套衣服,家里家外走着,扭着腰,像个演员。当然,最让鞠广大受不了的,还不是这些,而是她的无话,她的冷。要是鞠广大不和她说话,她绝不主动说话,可要是她的姐姐来了,又嘁嘁喳喳说个没完。晚上,鞠广大为了消除陌生,试着慢慢把腿伸到她的被窝,可一旦碰到她,她会嗷的一声,立即压住被角。 鞠广大的生活,终于落到了现实的水面,是那种波澜不惊的水面,是那种即使有亲情,有热闹,也不会一波一浪的水面。其实内心里,还是要一波一浪的,但这一波一浪,再也不是因为亲情的簇拥和热闹涌起的快意,再也不是对另一个人报复的快意,而是因为一个女人的木讷、对日子的不闻不问,对一日三餐和鸡鸭鹅狗全无兴趣而生成的压抑、憋闷。事实证明,正是这压抑和憋闷的一波一浪,冲淡了由亲情唤起的快意,使女人在日子中的重要在鞠广大那里一日日显露出来。 男主外女主内,这是乡下生活不成法则的法则,也是乡下生活最有滋味的地方。那些男人出了民工的女人们,没一个不在做好饭之后,盼着自己男人从外面回来;在外面做民工的男人,没有哪一个日子不在梦想,到了晌午晚上,一进家门,堂屋里就冒着热腾腾的蒸汽。鞠广大虽没有出民工,却没有获得这样的滋味,鞠广大没有获得这样的滋味,却获得了另外一种滋味。 那样的滋味,还是从亲情上获得的。那是他们结婚半月之后的日子,那是国庆节。乡下人讲究仲秋,不讲究国庆,认为国庆是公家人的节。别人不讲究,刘大头却要讲究,刘大头虽住乡下,可他上边对着的是乡政府,是公家人。刘大头讲究,给村政府放了三天假。公家都七天,由七天减到三天,也算体现一点城乡差别。刘大头讲究,不光要在村政府升国旗,自家也要挂旗杆升国旗,这是歇马山庄尽人皆知的事情。每年国庆,五星红旗都要在刘大头家院子门口迎风招展,已经二十多年如一日了。但鞠广大头一年做刘大头连襟,不晓得他也应该跟着讲究,关键是,他的女人素常日子的饭都不愿做,还讲究个屁!可是就是这一天,刘大头女人上鞠广大家来了。刘大头女人已经是鞠广大的大姨姐了,来鞠家串门,一般情况下,她都是东看看西看看,先看畜类,最后才和妹妹说话。可是国庆节这天,她进门直奔鞠广大。当时鞠广大正在院墙边垛草,一个人站在草垛上,一叉一叉往上挑。正挑着,只听一个声音飘过来:广大,今儿个什么日子,还垛草? 鞠广大愣住,什么日子? 过节就得像过节的样,咱不挂国旗,总得做点好吃的,你不能还和早先一样,什么都不讲究。 提到早先,一股火一下子就顶上了鞠广大脑门,但鞠广大还是忍住,听着,没有吱声。 大姨姐又说:牡丹受了那么多年委屈,不能让她再受委屈,嫁你,就以为你是知冷知热的人。 鞠广大已经忍无可忍了,他从草垛跳下来,看着大姨姐,一字一板地说,你是说,你还是瞧不起俺鞠广大是吗?你是说,俺鞠广大就因为是没根没底的人,奇书网与你家连了亲,就得替杨疯子还债,就得找个女人来家供着是吗? 这些话,鞠广大已经在心里想了很久了,要不是她亲自登门,他都想上门找她说出来了。可是,这天下午,这样的话蹿到他的嗓眼里,终是没有说出,因为她的大姨姐说完话,就转身走了。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鞠广大自然是深深知道的,他知道,却又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委屈、难过,寒冷,都是又都不是。 第46章 如同哑巴吃黄连,他的心在那一瞬不是疼,而是冷。鞠广大下了草垛,再没上去,他目送大姨姐走远,转身推开门进了屋。鞠广大进屋,并不是听大姨姐的话,为国庆做什么好吃的,而是指着炕沿边的黑牡丹,抻着脖子,厉声吼道:我鞠广大瞎了眼—— 歇马山庄的两个男人(21) 显然,黑牡丹被疯男人吓出毛病了,见鞠广大朝自己瞪眼,嗷的一声蹿出屋子,撒腿就跑。鞠广大根本想不到女人会跑,当看到女人的身影消失在院子里,一瞬间就僵在那里。 八多日来的疑问终于得到印证,鞠广大挨门挨户串门,揭自己伤疤,原来是为了和刘大头连襟。这个结果实在出乎郭长义的意料。在祸难之后这段时光,鞠广大有一连串出乎意料的惊人之举,这些举动,在郭长义这里,正应了“文革”时期的一句口号,向他踏上一只脚又踏上一只脚,让他永世不得翻身。 鞠广大和刘大头连襟,确实让郭长义有一种不得翻身之感。这打击在外人看来,或许是刘大头帮鞠广大报复了他,帮鞠广大踏上了一只脚;可在郭长义看来,正好相反,是鞠广大帮刘大头报复了他,是帮刘大头踏上了一只脚。这样微妙的转换,可是致命的转换,这意味着,郭长义彻底输在了权力面前,输在了刘大头面前,刘大头最初关于力量的誓言,不但在柳金香身上得到印证,且又在她的男人鞠广大身上得到进一步印证,这让郭长义心底涌出一股难以平息的忿忿不平。 最初得到消息,郭长义确有一种被拔离地面的飘浮感,他被自己打倒了,又被自己拔出了地面,可是没多久,郭长义又从空中落回到地面。将郭长义从空中救到地面的,不是别人,正是刘大头。那一天郭长义准备上孤山走一趟,他在孤山有个朋友,曾经在一个工地干过活,后来一只手被刨子刨掉了,就再也没有出去过。其实孤山的朋友是不是朋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住在孤山。孤山离歇马山庄少说也有一百公里,郭长义选择孤山完全因为它的远,他就是想骑车往远处走一走,他就是不想呆在歇马山庄。几天来,鞠广大和刘大头连襟的消息飘扬得简直就像二月风暴,只要开门,沙土就鱼贯而入。可是当一早忙完家里家外,把老婆中午吃的饭温到锅里,把猪中午的食拌好送到圈里,骑车刚刚上街,就与刘大头撞个对面,真可谓冤家路窄了!刘大头看见郭长义,像春天一样,不是回避,而是迎面走来。不一样的是,这一次,他大老远就喊:长义上哪儿啊?别忘了九月十八过来吃喜酒啊,我替广大请你了。 我替广大!这是什么意思,这明显是在告诉他,广大怎么样,不照样也是我的! 愤怒在心里涌出来,是长的还是方的,是硬的还是软的,郭长义一概不知。他只知道,它顶着他,使他在骑出屯街,来到水库大坝时,一个急转弯又折了回来。郭长义折了回来,就已经不是刚才的郭长义,而回到了原来,回到了春天。郭长义被愤怒充斥着,一猛劲就蹬上东山岗自家院子。他进了自家院子,扔下自行车,从厦屋找到铁锨,扛在肩上,就朝前街自家菜地走去。那菜地就在鞠广大家门口,一些天来,他因为不愿看到刘大头在鞠家院子走来走去,一直推迟着挖菜窖的活路。现在,愤怒又回到了郭长义体内,使他再也不怕见谁了,他就是要见刘大头,就是要让他看看,他郭长义是不会被他踩倒的。 一段时间以来,被惊惧不安袭击,被悔和恨折磨,郭长义很少愤怒,即使在某个时刻忆起春天里与刘大头的对立,忆起屯街上对他生出的恨意,或因恨他而对自己生出恨意,都因一直笼罩在祸难的阴影里,恨没有成为主调。它因为不是主调,而一直没有发展成愤怒。现在,因为刘大头的挑衅,愤怒竟然被彻底解放出来,变成了主调。愤怒被解放出来,这是多么重要的事情啊!它使郭长义面对鞠广大除旧迎新的喜庆毫无不舒服的感觉了,它使他挖起菜窖来竟然浑身是劲,每一锨下去都踩到极致,每一锨扬起都满天开花。好像他铲下的,是刘大头,扬起来的,是被愤怒鼓胀着的自己。 那是又一个秋凉宜人的日子,郭长义因为身上有股子饱满的情绪,而觉得秋凉是那么宜人,吸进的每一口气,都沁在了他的肺腑里。他把菜窖挖好,菜窖好,扛着铁锨,跨过地垄,径直朝村部走去。多年来,因为常年在外,郭长义还是很少来村部,尽管也知道,这个掌管国家权力的一级组织,通着外边,通着国家的血管,可因为有刘大头这样的人掌权,他从没正眼看过。郭长义来到村部,凭直觉径直奔向刘大头办公室。 事实上郭长义的做法有些冒险了,刘大头上班,很多时候是在歇马山庄八个小队的屯街上转,并不一定就在村部。可是他被一股气儿鼓胀着,顾不上想那么多。果然,村部里没有人,村部里不但没有刘大头的身影,好像有意嘲弄郭长义似的,没有任何人的身影,所有的门都上了锁,这令郭长义有些意外。郭长义在村部的房前屋后转着,长时间不知所措。原本,他被一股气顶着,是要来揪住刘大头发泄发泄,他憋得太久了,他太想发泄发泄了,可是他想不到扑了个空,扑了个空!郭长义转着,一路的兴奋和激动因为受到堵截而使他的脸涨得像猪肝,他仰着一张 歇马山庄的两个男人(22) 猪肝色的脸,一圈圈转着,最后,当不得不离开村部,拐回村西前边的小道,他猛地朝路旁的一棵小树扑去。 他扑向它,先是朝它挥拳,而后便用脚胡乱踢着,踢着踢着,他大叫起来:“刘大头,你给我听着,你没赢,你早就输了,你虽占了柳金香的身子,可你没占成柳金香的心,她的心是我的,我的——”这样的话,在愤怒刚被解放出来时,郭长义并没想到它,即使在向村部奔去的路上,他也没有想到它。可以肯定地说,如果按预期的打算,顺理成章遇到刘大头,狠狠地报复一次,他绝不会想到这样的话。然而,事情往往不由你打算,现在,他不假思索地吐出了那样的话,那样的话一经郭长义吐出来,自己把自己吓着了,他的眼睛蓦地一亮,仿佛他吐出的不是话,而是一个魔鬼,一瞬间,他吓出一身冷汗。 ……在粗暴地占有了柳金香的那个夜晚,身体里的感受是怎样的排山倒海,郭长义已经忘了,他只记得当时心里的那个念头:刘大头报废了柳金香,他要进一步报废,他要让柳金香真正感受到他的力量,要让柳金香坚决退掉刘大头派的义务工。可是当他做完了那样的事,从柳金香身子上爬起来,看着眼前赤条条的女人,他竟突然地慌了起来,就像一个不想闯祸的孩子在不知不觉中闯了祸一样。他慌了起来,一步步往后退着,眼睛里闪着骇人的光。在退到门槛边的时候,他伸出两只手,狠狠地扇起了自己的耳光。就是这时,发现郭长义扇起自己的耳光,柳金香忽地从炕上爬起来,胡乱地穿了衣服,再次朝郭长义扑去,她边扑边说:别这样长义哥,你是好心,你是为俺好,你和刘大头不一样,俺不怪你…… 你没占成她的心,她的心是我的!这是一句什么样的话啊!这样一句话,述说的是一种事实,是在柳金香心里,刘大头没有郭长义有位置的事实,这事实其实早就存在了,只不过一段时间以来,它被惊恐和悔恨遮蔽了,一直藏于地下而已。现在,它拱出地面了,它通过郭长义的嘴拱出地面,是愤怒的结果,更是出于一种本能,如同当初占有柳金香那个瞬间。然而,这样一句话,一经拱出来,便不再是一句话,而是一股力量,一股促使郭长义在刘大头面前站稳站直的力量。 在鞠广大忘掉柳金香,一心陶醉在亲情的无中生有的日子里,一个早已埋到地下的女人的声音在郭长义的生活中破土而出了。这一天,任举胜子媳妇怎么来叫,郭长义都坚持不去参加鞠广大的婚礼,他不去,绝不是因为他还恨着刘大头,而恰恰相反,完全因为他已经没有了愤怒。他不去,是他想静静的,没有打扰的和那样一句话呆在一起。在那个日子里,郭长义最愿意的去处,是那座曾经指给刘大头看,上面长了一派参天大树的老牛山。他选择这座山,跟树无关,跟山有关,跟山的高和离歇马山庄的远有关,就像曾经想上孤山看朋友跟朋友无关只跟遥远有关一样。因为只有远,才使他有机会远离身边的现实,而回到心里的现实当中。郭长义心里的现实,自然跟想上孤山时不一样,那时他的现实是刘大头和鞠广大连襟让他看到自己的惨败,而现在的现实是一个女人的一句话让他看到他的胜利。看到了胜利,这是郭长义心里现实中最最重要的现实,是那现实中最最闪光的地方。在那句话冥冥之中从地腹深处解放出来的日子里,郭长义无论在家里还是在街上,无论在人前还是在背后,都有一种喜滋滋的胜利者的快感。当然了,咀嚼胜利快感的最佳地方不是家也不是街上,不是人前也不是人后,而是既能看见家又能看见街,既在人前又在背后的老牛山上。这里开阔,这里能够一目了然那些帮鞠广大忙活婚事的人们,这里安静,这里能够听到一个女人在嘤嘤哭泣中的喃喃细语:你和刘大头不一样,俺不怪你。关键是,这里因为寂静,郭长义觉得柳金香的话语会被整个歇马山庄人听到。 胜利者的快感,在鞠广大结婚这天晚上,达到了极致。 第47章 那一天从老牛山回来,郭长义炒了一盘鸡蛋,一盘花生米,烫了一壶酒,饭桌上自斟自饮。郭长义一边喝酒,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问老婆一些有关鞠广大婚礼上的事。虽看不惯鞠广大老婆刚死就找女人,但腿脚能动了,总归坐不住,需要到热闹场合散散心。其实他的老婆在那天晚上表现得相当反常,一双小眼睛长时间地斜睨着他,好像要在他身上验证着什么。可是郭长义对这一切毫无察觉,只是一遍遍逼老婆讲述白天的情景。老婆的讲述,自然是连嚼带骂,什么鞠广大那个丧良心的杂水满脸带笑,什么黑牡丹那个妖里妖气的杂水黑脸擦得就像驴粪蛋挂了霜,什么刘大头陪乡上来的杂水光“马尿”就喝了好几箱。老婆句句带着杂水二字的骂,自然有着丰富内涵,是连带着郭长义一块儿的,可是郭长义什么也听不出来,他只是得意地听着,在他耳朵里,老婆的骂根本不是骂,而是在描 歇马山庄的两个男人(23) 述刘大头和鞠广大的快意。他耳朵里听的,是刘大头和鞠广大的快意,心里装的,却是自己的快意。其实喝到后来,听到后来,郭长义心里已经什么也装不进了,已经很满了,已经满得不晓得自己为什么而喝酒了,快意,已经变成了满嘴酒气一腔废话了,他的一腔废话就一个字:好,好,好…… 那天晚上,郭长义并没喝太多的酒,仅一小杯,但他醉得一塌糊涂,怎么上的炕脱的衣完全不知道。后半夜,他从沉醉中醒了过来,他醒来,一开始,还迷迷糊糊,还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后来,他看清了挂在窗上的月光,看清了月光下老婆煞白的脸,看清了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屋子,就这么的,一点点的,他想起了夜晚里的酒,想起了刘大头,想起了鞠广大的新婚,想起了那句在他看来足以能够打败刘大头的话……然而,这个晚上,当那句话再度想起,便不再是一句话,而是一个幽灵,一个女人的幽灵,她好像就停在门外,专门等待郭长义从睡梦中醒来,好跟着月光一起泼洒进来。她泼洒进来,郭长义却再也找不到胜利的快感了,那胜利的快感恍如一场梦,全被搁在了夜的那一边,他能感到的,是与一个女人无限的温存和缠绵,是一个身体与另一个身体的如胶似漆,柔情似水。 也许,她是被鞠广大放出来的,鞠广大和黑牡丹结了婚,就把柳金香放了出来;也许,自从那样一句话破土而出,她就已经跟在郭长义身边了,只是他那时被突如其来的胜利冲昏了头脑,使他忽视了她身体的存在,或者说,虚无的胜利掩盖了她的身体。反正,在鞠广大的新婚之夜,在胜利感消失之后,柳金香的身体显露出来了,她跟月光一起洒进来,是那样凉滑、柔软,她的手抚摸着他的脸,脖子,胸脯,一寸一寸,她的手轻极了,如同春天里的柳絮;她的腿绕在了他的腿上,没有多少重量,却叫你喘不过气息;她哈出的气在你身上流动时,滚热滚热,叫你的心往嗓子眼里欢跳,他一遍遍调整着姿势,抚慰着柳金香的身体;当曙光透过窗扉射进来,郭长义已经大汗淋漓。 天亮了,日光又一次从东边升起来。日光升起来,却并没有送回昨日以及几天来悬于心头的快意,反而照见了郭长义的清癯、消瘦。一夜之间,郭长义竟然瘦得不成样子,眼窝发黑,脸色泛黄。郭长义其实早就瘦了,但没有瘦得如此厉害,村里人大街上遇到,大老远就喊,妈呀长义,你怎么啦?怎瘦成这样?郭长义瘦成什么样子,他自己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他只知道,在鞠广大与另一个女人结婚的那个晚上,他开始想一个人了,想柳金香。这是一个意想不到的局面,但它确实发生了,郭长义想柳金香,想她的身体,想她的气息,想她的温柔。每天晚上,只要夜幕降临,她就穿着枣红色小褂向郭家院子款款走来,她走来,先是站在院子门口,瞪着黑幽幽的眼睛,看着她喂猪喂鸡。她的目光总是跟着他,躲着他的老婆,她一见到他的老婆就忽地消失,等他老婆进屋,再出来。她最热烈的时候,还是在他的老婆睡着之后,那时,她一点不像原来那样含蓄,变得十分野泼,完全就是一个风流女人的样子……因为想金香,郭长义不喜欢白天而喜欢夜晚,因为只有夜晚,他才得以与她亲近。但后来,柳金香彻底没了顾忌,大白天里,也要与他亲近,她的身体在白天里,已经不是身体,没有重量,但她压在他的心上,让他时不时地就叹一口气。就这样,一个又一个夜晚,一个又一个白天,到后来,郭长义竟像鬼神附体一样,无论走到哪里,都痴呆呆的。 终于,国庆节到了,时光再慢,也还是时光,总要向前流着,庄稼人不讲究国庆,郭长义却是天天数日日盼。郭长义盼,并不是讲究,而是选中这个日子做一件大事。这件大事,当然是日思夜盼的结果。国庆的前一天,郭长义骑车到小镇去了一趟,买回鼓鼓囊囊一包东西,是一摞印好了冥钱的黄裱纸和几炷香。这些东西村里金水小买店就有,但他还是去了镇上。在歇马山庄,祭祀亡灵的鬼节一般是指农历十月一,郭长义这么早就买回香纸,老婆狐疑地看着郭长义,怒斥道:干民工干的把鬼节都忘了,不是阴历吗?郭长义却说,多少年没在家呆了,俺给祖宗过两回节。 是在黄昏时分,郭长义才携着冥纸走出家门的。郭长义走出家门,直奔郭家坟地。郭家坟地在东锣锅腰的前坡,被一片紫槐林环抱着。郭长义找到坟茔,分别点了香,烧了纸,但他没在坟地久留,也没有跪拜,他在坟地站了一会儿,就拿着香纸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郭长义要去的,其实是柳金香坟地,选择阳历十月一,正是为了避开鬼节这个日子跟鞠广大撞在一起。柳金香的坟地在东锣锅腰的后坡,需翻过一道山岗。日头已经逼近西山,野地里腾起了一团薄薄的雾气,是有些凛然之气的雾气,晚霞在天空中烧着了一朵云,使整个山岗显得很亮。郭长义大步流星,没一会儿就来到目的地。来到柳金香坟地后,郭长义先是伫立了一会儿,直直地盯着坟头上的泥土,好像他能透过泥土看 歇马山庄的两个男人(24) 见躺在里面的人。后来,他慢慢地转到坟前,蹲下来,打开冥纸,划着火柴。郭长义在做这一切时,很冷静也很麻利,当纸和香徐徐点燃,他跪了下来,他两手举地,磕了三个头,然后清了清嗓子,想说话。可是,就在他清了一下嗓子,要说话的时候,突然地哽住了,一股莫名的溪流抵入了他的胸腔、喉口,使他一时哑了口,说不出话来。不但如此,当眼前的香纸燃起了红红的火苗,当郭长义从一串串的火苗中看到柳金香的眼睛,他竟膝盖一软,一下子扑倒在坟头。 郭长义扑倒在坟头,放声大哭起来。长这么大,郭长义从未哭过;一段时间以来,他惊恐、沮丧,悔恨、难过,也一直没有掉过眼泪;几天前,他拿定来坟地看金香的主意,是准备了一席话的,并没准备哭。可是,哭向来无需准备,哭说来就汹涌澎湃地来了。郭长义趴在坟头,两手握住坟头的泥土,他的嗓音很宽,有如凉风掠过地面,他的嗓音开始是粗放的连贯的,可是一点点的,细了下来,颤抖起来。不知过去多久,大约一刻钟左右,哭声渐渐弱去,仿佛滔滔洪水渗入地下。当哭声终于渗入地下,郭长义开始说话了,他说:金香,我郭长义对不起你,我郭长义不是人,对不起你,天地作证,从今天起,我正式娶你做我的女人,做我的女人…… 九鞠广大把黑牡丹吓跑的当天下晌,吕氏家族的所有亲戚都来到鞠家,刘大头夫妇,他们在外的儿子,姑娘,乡农委主任女婿,还有刘大头的二连襟,二连襟的儿子、姑娘。最先发言的,是刘大头二连襟在外的儿子,这小子蓄个平头,据说在搞什么股票,说起话来振振有词。他说,三姨夫,都什么时候了,还不开放,不能永远过老套日子,不都在讲与时俱进嘛,大姨夫家的大哥都没回来,人家一家三口坐飞机旅游去了,咱乡下人不旅游,改善改善总是应该的吧。早先,你鞠家没和吕家连亲,不讲究,谁也管不着。其实不是管,这是在乎你,挂着你。我大姨是挂着我三姨,你别拿好心当了不是!乡农委主任第二个发言,他虽属下一辈儿,但因为年龄大,口气里明显带有批评:广大,岳父岳母看上你,是觉得你本分,老实,怎么才不到二十天,就动了手,她遭了半辈子罪,你又不是不知道,做男人得像男人,得负起责任。第三个发言的是黑牡丹的二姐,正经的大姨姐,言辞当然要尖锐了,她说:待好我妹妹,还有你亏吃吗?你鞠家早先是什么样子,现在是什么样子,你自个不比比看吗?结婚收拾家都没用你花钱,你心里难道没有数吗!牡丹不是不会做饭过日子,她吃苦吃得太多,她应该享点福了。来的人你一言我一语,都发了言,就刘大头夫妇没有说话。他们不说话却比说话还有力量,有威力,是那种操纵局面的威力,是那种不用说话就可以操纵局面的威力。鞠广大也没有说话,自始至终,他只是静静地听着。他自然操纵不了局面,他不知道大家还会说些什么,但从大家已说出的话中,他悟出了一个事实,那就是,他上了刘大头的当,黑牡丹已经不是一个正常的女人了。这是他最最害怕的局面,他因为证实了这样的局面,而一时间无话可说。亲戚们并不想让他说什么话,只在后来离开鞠家时,提出一致的要求,要鞠广大跟过去把黑牡丹领回来。 第48章 说起来这不是什么要求,而是一个台阶,是鞠广大铺给吕家亲族的一个台阶,也是吕家亲族铺给鞠广大的一个台阶。鞠广大站在门槛边,迟疑了好半天,脸都紫了,直看着一帮人的背影转出了院子,才上了门闩,关了门口的门,朝街西走去。 黄昏时分,鞠广大把黑牡丹接了回来。他们回来,自然不是步行,而是坐着一辆轿车,是刘大头从乡政府调来的一辆轿车。街上聚满了看光景的人,大家一边看,一边耳语,一个说,鞠广大才倒了霉。另一个说,有钱难买愿意,谁叫他愿意。鞠广大下车进家,就开始拿草生火,动作的麻利,好像痛下决心要将黑牡丹侍候到底。黑牡丹进门,连火也不烧了,只拿一条抹布在炕沿上蹭,对锅灶上的事不闻不问,好像守定一个信念,坚决要鞠广大侍候到底。 做好饭,鞠广大没有马上盛上桌子,他擦了擦手,急匆匆来到偏厦,在里边找起了东西。偏厦搁放的东西,早在除旧换新时就变了顺序,挪了位置,但他就是不甘心,拿着手电筒,一遍一遍翻,一会儿把东西挪上边,一会儿又把东西挪下边,终于,还是没有翻到。这时,鞠广大明白,他要找的东西已经被吕家帮忙的人扔掉了,他们是想彻底断了他跟从前的联系。这一来,鞠广大便有些不服气,更有了劲头,立即关了厦门,走出院子,去了金水小卖店。 鞠广大要找的东西不是别的,是金香死后没烧完的香和纸,其实要想烧,没有烧不完的,无非是一把火。都因为他对金香有恨,便没有烧净。 鞠广大在金水小卖店拿了香和纸,毫不迟疑就奔了锣锅腰后坡。 歇马山庄的两个男人(25) 山野静极了,晚霞在深秋的天空红红地烧着,山野已经有了一丝寒冷之气,在这乍寒还暖的深秋的黄昏,鞠广大因为步子迈得过于急切,没有感到半点冷意。来看老婆金香,是结婚第二天就有的想法,可是那时他一直压着它,不让它冒头。现在,他再也压不住了,他在吕家一屋人对簿公堂似的审他的时候,就压不住了。在那样的时候,他内心里最强烈的想法就是去告诉金香,一个好女人,强过一百个好亲戚,没有一个好女人,什么什么都是狗屁。 鞠广大很快就爬上了锣锅腰坡顶,看到了坟地,可是,当鞠广大爬上坡顶,目光无遮无拦地探向了金香坟地,抱在胸前的香和纸哗的一声落到地面。 金香的坟头,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正厮打着滚在一起,他们当中,男的正攥着女人的头发,女的正攥着男的衣领,他们一边厮打,一边滚动,他们除了动作,没有一句语言。他们好像双方都丧失了力气,抑或生怕语言分散了力气,都想把力气攒到手上,抑或不想让村里人听到,反正吭哧吭哧厮打的声音是旷野里惟一的声音。然而,他们滚着滚着,打着打着,突然地,不动了,他们好像不约而同看见了鞠广大,突然地停了下来。?穴见插图211页?雪当两个人停下动作,看清了鞠广大的面孔,他们仿佛在野地里看见虎狼一样,蓦地从地上爬起来。他们爬起来,四只眼警觉地瞅着鞠广大,不动。后来,女的似想起什么,立即挪动脚步,站到男人身边,挡住男人,朝鞠广大喊,杂种——你也是个杂种——你们没有一个好东西——自始至终,鞠广大都没有动一下脚步,他只是木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两个人,看着两个人后边的坟地,看着坟地后边被晚霞烧红的半边天际。后来,当他的目光被坟地后边烧红的晚霞凝住,他看到,妻子金香正在晚霞里向他招手。 民工 民工(1) 鞠福生来不及去看郭长义的表情,猛地就是一拳打在对方胸脯上,可是,对方的胸部红了,紫了,却没有一点反应。 那个不幸的消息灌到工地时,吃午饭的哨子刚刚响起。鞠广大在脚手架上,抹完最后一条砖缝,就听工地那边一声尖叫:“鞠广大,恁老婆死了——”老婆死了,这是扎人心窝子的坏消息,可是在这个工地上,任何消息的到来,都仿佛刚刚建起的楼壳,赤裸裸没有丝毫掩饰:王均胜,恁外甥来啦;李金有,恁媳妇生啦。前些时一个叫刘长生的民工,儿子坐天禹号客轮遇难,民工们就一传十、十传百地在工地上喊:刘长生,恁儿子沉到海底淹死啦——这世界上的坏消息,蚊虫一样到处乱撞,撞到谁家,谁家就塌了天。现在,鞠广大家塌了天,鞠广大却没有半点准备。听到喊声,他身子抖了一下,之后顺脚手架往下看。民工们蚂蚁一样往楼壳外移动,手里端着饭钵饭盒。他们听到喊声,打了个停,也仰起脸,但没一会儿,就又往食堂涌去。鞠广大从脚手架往下下时,只听喊声又一次响起,但这次,喊的不是鞠广大,而是鞠福生,“鞠福生,恁妈死啦——”鞠福生是鞠广大的儿子,也在这个工地当民工。跟儿子同在一个工地,是鞠广大最怕人知道的事儿,半年来,为了保密,他们不住一个工棚,不在一起吃饭,即使在工地上相遇,也不认识似的,绝不说话。偏偏,那声呼喊响彻了整个工地。鞠广大的脸顿时涨成猪肝,手在脚手架上一阵阵乱抖。如果前一声喊是一根针,它扎进鞠广大后背的同时,也扎进了鞠广大的心,那么后一声喊,便是一把带钩的刀子,它在鞠广大心窝上旋转了一下,将心扭成了血淋淋一团。因为它在向工地公布鞠广大和他的儿子都是民工的同时,印证了一个致命的事实,那便是,鞠广大的老婆真的死了,这怎么可能呢? 不可能的事情就这么发生了,鞠广大颤颤巍巍从脚手架上下来的时候,欧亮还站在流动的人群里东张西望。因为没有看见鞠广大,刀鞘脸呈出焦急。鞠广大虽踉踉跄跄,但步子迈得很大,他希望欧亮尽快发现他,闭上他那张臭嘴。可是,欧亮的目光偏偏越过了鞠广大,朝另一个方向看去,并毫不犹豫地又张开了嘴巴,“鞠广大——恁——”声音刚刚在空气中滚开,一只拳头就砸向了欧亮后背,“奶奶的,闭上你的臭嘴。”欧亮没有防备,原地旋转一周半,之后一个趔趄坐到地上。当他终于反应过来,朝力量的始发处看去,鞠广大布满血丝的眼睛已恶狠狠地穿过他的眉骨。 “谁老婆死了?” “恁,恁老婆!” “奶奶的,恁老婆才死了。” “你……你这人,俺才刚接的电话。” 鞠广大拳击欧亮,本是不想让他再喊,可一不留意,狠狠地咒出欧亮的老婆死了,有那么一瞬,鞠广大真的认为欧亮喊错了名报错了信儿。他的老婆才只有四十三岁,他的老婆从未得过病,半年前离家时(奇*书*网*.*整*理*提*供),为他包酸菜馅饺子,蒸高粱米年糕,把屋子搅得热气腾腾,她怎么能死了?鞠广大逼视着欧亮,眼睛里有一丝骇人的光芒,好像欧亮如果不改口,不说是自己老婆死了,他鞠广大会把他剁成肉酱。可是很快,鞠广大眼睛里的光芒消失成一缕轻烟,随之而来的,是雾一样的迷蒙。欧亮的眼神、表情,都在向他证明,确实是他鞠广大的老婆死了而不是别人,在以往的日子里,作为工长,作为工头妹夫的欧亮,在民工中穿行,脸上罩的永远是傲慢、牛气,而现在,他看鞠广大的目光里,竟藏着同情和可怜,好像在说,你他妈的真是个倒霉蛋! 鞠广大呆呆地站在那里,干裂的嘴唇翕动两下,树桩一样一动不动了。 一午饭,多么重要的午饭,却吃不成了。如果说民工们熬日头出大力奔的是年底的工钱,那么支撑他们向这个远大理想奔去的,便是每一天的每一顿饭了。虽然米饭常常夹生,虽然大白菜大酸菜清汤寡水,但胃需要它们。民工们的胃灌满它们,身子就会像充足了气的气球一样轻盈起来,搬多重的石头,递多快的砖,都不会呼哧呼哧大喘气。鞠福生是抢饭的好手,只要哨响,无论在几楼干活,他总能第一个溜到最前边,和他一块儿名列前茅的,还有吉林来的李三和浙江来的宋奎。他们疯抢站一排的样子,好像他们会因为先吃而多吃多占,事实上这根本没有可能。 工地上严格规定,每顿饭每人只盛饭一次,而只要他们盛过一次饭,那掌勺的胖子便牢记在心。有一回,吉林来的李三吃完一轮,将饭盒刮净,再去站队,大老远的,掌勺的胖子就喊过来,哪个小子不想要工钱就再来一勺!吓得李三撒腿就跑。可是不管怎样,他们就是要抢,他们年轻,他们胃功能好,他们容易饿,他们更愿意在抢中制造一些乐趣。他们在很多的时候是跟水泥沙子厮混,跟钢筋砖头厮混,碰到哪里都是硬的,而食堂里抢着站队,后背贴着胸膛,肉身贴着肉身,他们会感到一种暄腾腾的温暖,那温暖在他们背井离乡的生活中很少有过。那温暖常 民工(2) 让鞠福生想起母亲多年之前的拥抱,那温暖由一种气息生死,在饭菜还没有流到他的胃之前,就让他轻盈起来。他们提前进入了他们一年当中快乐的时刻,或者,因为这种温暖的铺垫,使他们进餐的快乐有一个质的飞跃,一个可喜的高度。怎么说呢,反正,吃饭和抢着吃饭,在年轻民工的生活中,在鞠福生的生活中,是一件不可多得的好事,是一件他们不想体会又不得不体会的好事。鞠福生就是在这样深深体会温暖,并由温暖渐而进入快乐的时刻,被一个人从队伍中拽出来的。 鞠福生被一个人从吃饭的队伍中拽了出来,继而,鞠福生看到,他的父亲穿过人群,朝食堂外边走去。 第49章 鞠福生愣了一下,之后,放下一直将饭盒举在头上的手,一声不响跟在后边。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只知道那暖烘烘的轻盈的感觉在离他远去,弥漫在鼻子外边香喷喷的饭味被一股黏腻腻的风替代。有一刻,鞠福生停下来,朝后边的打饭口望了望,想返身回到队伍中。他想不通,有什么大不了的事不能等吃了饭再说? ! 父与子在脚手架下走近的时候,只听鞠广大沙哑着声音说:还抢什么饭,你妈死了!抢饭和妈死了,没有必然联系,可是妈死了,确实不能抢饭,这是必然的。妈怎么能死了?鞠福生显然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瞪大眼睛直直盯着父亲,但父亲没有重复刚才的话,只接着说:赶紧收拾东西,赶下晌火车。 鞠福生一时间愣在那里。妈死了,理性告诉他,这是天塌下来的祸事,可是感情上,鞠福生却找不到悲伤的感觉。在那样的时刻,鞠福生非常想找到悲伤的感觉,想哭,可是,他找不到。他除了感到饿还是饿,只有饿在他的感觉里是真实的,是不可抗拒的。他的眼前,一直晃动着李三和宋奎的身影。 随父亲一道,鞠福生也朝三号楼的楼壳子走去。这是他们居住的地方,才搬进不足半个月。楼壳没有起来之前,他们住在建筑区外边的工棚里,是几辆旧客车的车体。因为车体太薄,经不住日晒,棚子里热得晚上无法睡觉,加上臭脚汗脚招来蚊虫,工棚简直就是厕所一样的气味。在那厕所一样的工棚里,鞠福生度过了长这么大以来最最痛苦的日子——那是所有当民工的人都要经历的第一次——第一次住工棚,第一次与臭鞋烂袜沤在一起。鞠福生永远不会忘记他的第一次,翻过来,是浓浓的汗臭,覆过去,是浓浓的臭汗。有一回,刚一翻身,身边民工的一声响屁正好冲他放出,他于是哇的一声,胃肠开始翻江倒海。那天晚上,要不是兜里没钱,要不是想到父亲会发火,他很可能就登上了回乡的火车。他没走,他咬了咬牙,度过了最初的日子。后来工地施工紧张,每天要干十几个小时的活儿,由疲累生成的困乏便拯救了他的夜晚,臭气冲天的工棚成了鼾声淋漓的温柔乡。有时起夜,也闻到臭味,但来不及体会就混沌过去。搬到楼里那天,工地上下一片欢腾,鞠福生和几个小青年抻着嗓子吼了半夜,他们都是十八九岁,都是第一次出来当民工,亦都是第一次住进自己盖的楼里,虽只是一个空壳,但那里宽敞,通风透气好,他们篡改了江涛主唱的《愚公移山》的歌词,他们唱“盖楼难啊,住楼更难,可是后来人,为你感叹——”他们本是为自己的解放而吼,可当吼出这样一句歌词,鞠福生真的体会到自己住在自己劳动成果里的快乐。可是,就是那天晚上,他挨了父亲的耳光。黑灯瞎火,他并没看清打他的是谁,但他知道那一定是父亲。父亲打了他,却没说一句话,转身就走。摸着呼呼发热的脸腮,鞠福生憋足了劲,猛地又亮了一嗓,“可是后来人,为你感叹——”声音把楼道震得颤了起来,但声音没有引回愤怒的父亲——父亲管他,却绝不希望别人知道他是他的父亲! 因为民工们转移了战场,工地上分外寂静,日光从天空洒下来,掉进脚手架的方格,使鞠广大穿在楼道里的身影有些迷离。自鞠广大清醒是自己遭遇不幸而不是其他什么人,便决定做两件事:第一,找儿子;第二,取回工具。鞠广大再次攀上脚手架,鞠广大明显感到身子发软,腿发飘,以致攀到楼顶时,眼睛突然一黑,天旋地转起来。鞠广大握紧铁架,闭上眼睛,许久不敢抬头。当眼前闪烁的金星贼一样溜走,鞠广大才抬起头来,睁开眼睛,他看到了那只平平的泥板和乖乖的瓦刀。它们躺在那里,静静的仿佛已经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实上,主人清楚了,它们自然就清楚了,它们跟了鞠广大十几年了,它们相互磨光了平面,磨尖了利刃,一对兄妹一样跟随他走南闯北。可是,当鞠广大把它们拿到手中,一个念头在心头忽地一闪,老婆死了,要它们还有什么用吗? 不管鞠广大愿不愿意他的儿子像他,或者,他像他的儿子,此时此刻,有一个感受,他和他的儿子是一样的,那就是,哭不出来,找不到悲伤的感觉。鞠广大取回工具,将它们卷进行李,鞠广大一遍遍想,老婆死了,老婆从此闭上眼了,看不到他鞠广大也看不到儿子了,更看不到冬 民工(3) 天挣回家的票子了,每年到了冬天,他把票子扔到炕上,老婆都欢喜得不行,趴到炕上一扑把钱揽在怀里,她那揽的样子,好像那钱是一些鸥鸟,一不小心就会飞走……可是,意识里的事一直就在意识里,它们坚硬地穿过他的脑袋和心,让他只看到赤裸裸的事实而看不到感情。有的时候,鞠广大还是能够看到自己感情的,比如刚搬到楼里那晚,儿子伙同那些愣头青们狂吼“盖楼难啊,住楼更难,可是后来人,为你感叹——”他就哭了。他不知道那是一首什么歌,也从没有听到过,可那歌词他听懂了,那歌词嵌在那样的曲调里,被他们一遍遍重复时,仿佛有一汪水漫到了他的心窝和胸腔,使他一瞬间满口满眼都是雾,身体在水的世界里沉浮,各个部位都苏醒了,都有了潮湿的、滋润开来的感觉,后来,渐渐地,他被水灌满,淹没,就沉到了水底,就支撑不住,就想放声大哭。鞠广大清楚儿子们狂吼是因为高兴,可是他受不了这高兴,儿子们的高兴让他陷入了一种感情——一种说不清楚是悲还是喜的感情,一种平常的他难以见到的感情。他不想看到自己的感情,于是他摸黑走近儿子,实施了做父亲的暴力。感情,到底是个什么鬼东西,该来时不来,不该来时,又汹涌澎湃地乱来。此时此刻,鞠广大被感情这怪物给镇住了。 鞠福生和父亲住在一个楼壳子里,却不在一个屋。所谓床,就是用木板搭起的通铺,通铺上再放上草垫子。因为是夏秋之交,天气暖和,民工们极少铺褥子。有的从家出来,压根儿就没带什么褥子,光光一个肉身滚来滚去,反而省事。鞠福生因为第一次出来,母亲给他做了簇新的被褥,可到工地没几天大家混熟了,夜里就被从褥子上揪起,“就你身子金贵,快滚下来!”早已同民工打成一片的鞠福生,看着空落落脏兮兮的床铺,不知道父亲指的收拾东西是什么意思。行李回来还要用的,而作为小工,一把铁锨一双手就是他的全部工具,还有什么可收拾的呢。 鞠福生在通铺前站了一会儿,之后,将行李放开,重新卷紧,往墙上推了推,正推时,只听里边传来一声闷骂:还不打行李!你以为走了还能回来?!鞠福生愣住了,难道妈死了,民工也……这时,一个影像突然浮现在鞠福生眼前,那是刘长生,三个月前他儿子死了,他回家办丧事,十天后回工地,工头坚决不用,说这是工地的规矩,走了就走了,别想再回来,要不大家进进出出工地就乱了套。话听起来有理,其实是借机克扣民工工钱。儿子死了,又断了活路,断了前几个月的工钱,刘长生在工地上哭闹了两天。那两天,工地上一片寂静,只有搅拌机的隆隆声而没有说话声,以至刘长生走后的好多天,工地上都毫无生气,仿佛遭了一场严霜。想起这个事实,鞠福生不禁打了一个冷战,真的感到了一种萧瑟的冷意。如果说妈死了是飞来的横祸,那么回不了工地,便是这横祸上的严霜,因为他和父亲已经在这里干了六个月,六个月的工白出了,这是多大的损失啊! 不到十分钟,鞠广大和鞠福生就把行李卷儿捆好了。鞠福生往行李里裹饭盒时,饥饿已经丢到九霄云外,因为他在恨一个人。恨使他的胃充盈起来。倒是鞠广大打完行李,听到肚子在叽呱乱叫。父与子打好行李,背起来,一个站在里屋,一个站在外屋。儿子在等父亲先走,儿子想以对父亲的服从,来表达对父亲的体谅。半年来,他一直与父亲对立、别扭,不看他不听他,独往独来。可是,鞠福生却又听到一声闷骂:“还不快走!” 厮守了六个月的工地就要撤出了,鞠广大在走出楼壳子的时候,下意识地停了下来,朝后边看了看。撤出工地,是每一个民工从住进工地开始,就升腾在内心的一个梦想。他们不喜欢工地,又不得不住进工地,于是苦熬苦干几个月,再撤出工地便成了他们燃烧在心底的一团火,它在每一个歇息下来的时候,在每一个偶尔寂静的时刻,烤着民工们的额头、眉梢,在民工们的视觉里闪亮——那离开工地的时刻,永远是有着斑斓色彩的。日光灿烂无比,跳跃在民工们的背上,而裹着他们背上行李的塑料布,则放着耀眼的光芒。他们相互盯着对方鼓鼓的行李,会意地抿着嘴,不说话。他们的沉默像他们的行李一样,裹挟着一沓锃锃新嘎嘎响的票子,裹挟着他们与老婆曾经欢聚的温度,囊中的票子和心中的温度使他们之间突然地就拘谨起来,有些假模假式不好意思,他们又因为突然地收起粗鲁假模假式而感到好笑……事实证明,鞠广大做民工十几年,从没有在哪一次离开工地时实现过这个梦想。工地是每年都要离开的,工钱却从来没有按期付给,等待工钱,把他们从劳动者变成了乞丐。他们圪蹴在空荡荡的楼壳子里,煮着简单的饭食,整天瞪大眼睛搜寻工头的身影。他们严阵以待的样子,仿佛是一些蓄机挑衅的闹事者。 他们确实磨刀霍霍,声言要是搜到工头,不把脑袋活活扭掉都不是爹娘养的。 第50章 他们终于耗到年底,等来工头,却不想,只需全年工钱的三分之 民工(4) 二就把他们打发了。他们之所以容易打发,正是在见到钱时,想起了养他们的爹妈。于是,他们先是为这么容易就被打发了感到沮丧,然后就为怎么向在家盼了一年的爹妈老婆交待花费脑筋,日光在那样的日子里从来就没有清爽明媚过……失望是每一年都要经历的,可毕竟三分之二的工钱也是在家种地难以挣到的,希望就从来没有被束之高阁,它们近在眼前,它们钢筋擎起大厦一样擎着他们的日子,然而,当了十几年民工的鞠广大,做梦也不曾想到,有朝一日,他连三分之二工钱都拿不回家,他会半途而废,他会在那个奔向希望的途中就离开工地。 从工地上转回身,鞠广大的眼睛有些湿润了。他终于看到自己的感情。鞠广大看到了自己的感情,却不是因为老婆死了。是老婆死了才使他撤离工地,但此时此刻,击中他心中那个柔软部位的,分明是堆砌的砖瓦石块,是高耸入云的脚手架,是一日日都在变样的楼体,分明是与那个坚硬物体的一步步远离。鞠广大在一步步远离三号楼时,一股悲恸之情一下子涌遍了他的全身。 工区共十四栋楼,三号楼在工区的最里边,从三号楼到工区门口,需绕三个“工”字形的弯,鞠福生早已不在鞠广大视线里了,倒是有一大帮民工迎面而来——他们是三号楼的民工和鞠广大的小工。他们知道鞠广大的老婆死了,他们当时着急吃饭。现在,吃饭的事已经解决了,他们胃里有了底气,他们有了充足的力量和精力同情他们的同行。他们兵分两路,在靠近鞠广大时停了下来。没有任何人说话,只有呆呆的目光和粗粗的鼻息。鞠广大抬了抬眼皮,悲恸使他眼窝里的潮湿就要脱落,于是他赶紧将目光掠过大家,径直向前方看去。鞠广大没有停步,鞠广大不想长时间泡在大家同情的目光里,鞠广大尤其不想泡在大家吃饱了饭之后射来的同情目光里。可是,就在他希望有一个空荡荡的前方搭救他时,他的眼前出现了黑压压的人群。他们个顶个儿手提空饭盒,仰着那张因吃饱了饭而涨红的脸,他们接受了谁的命令似的,早早地站在前边的道路上,堵住了鞠广大的去路。鞠广大彻底蒙了,他不知道他们要干什么,他们呆呆的样子使他眼角的潮湿瞬间不翼而飞,一股恨意不知不觉顶上了他的心窝,妈的,你们吃饱了饭!你们又没有死老婆!团团围拢的民工们想不到鞠广大会不看他们,更想不到会无视他们的存在往人缝里挤。人群不得不开始涌动,给鞠广大让出一条缝隙。鞠广大走进这条缝隙时,只听有人说:“干了六个月,你不能就这么走了,你得要钱!” 鞠广大终于明白大家堵他的意思。可是,这意思没有走进他的心窝,他也没有被这意思打动。老婆死了,他哪里有时间在这里等要工钱,他眼下最要紧的是快一点离开工地,去赶下晌的火车。工地上依然很静,民工们悄悄错动着身子,回望着鞠广大陀螺一样的后背,那后背在杂乱而阔大的背景上一蹿一蹿,先是一块石板,之后变成了一块砖,再之后,在工区的尽头,消失了。 是在走近702路车站时,鞠广大才萌生回去要钱的念头的。那时他看到了正准备零钱投币的人们。他的手于是伸进兜里,去摸兜里的钱。他要摸出和儿子坐公交车的钱,还要摸出和儿子坐火车的钱,是这一摸,一股力量从身体的某个部位摸了出来,冲他的心脏击去,让他心口发疼。刚才,他还好好的,他拒绝了民工们的好意,一点也没为钱所动,然而现在,一个由数字织成的网经他一摸,在他血管里张开了——六个月,六个月的工钱!除去吃饭,一个大工少说也有两千五百块,再加上儿子,三千块钱白白丢进水里。这且不说,他还要搭进往返路程的车票,他还搭进了半年的饭钱,他等于整整半年只有支出没有收入。巨大的心绞痛丝丝隐退的时候,变成一缕无形的旋风,使鞠广大暂时忘了回家奔丧这一主题,蓦地折身返回工地。鞠广大忘了走出已久的儿子,忘了工地曾经的规定,在返回工地短短的路途中,他的心中只有一个想法:干活不给钱,没有这个道理! 可是,当鞠广大推开十二号楼工长办公室,一个场面让他惊呆了,他的儿子正在抻着脖子大叫:给钱给钱,凭什么不给钱?站在儿子对面的,是三号楼工长欧亮。他冷冷地看着脖筋暴突、行李在后背直颤的鞠福生,那淡然的样子好像早已经把话说尽了,再也不想说什么了。鞠广大能够想到他都说了什么,比如“没用,我又不是工头,不是老板”。他的儿子找他嚷原本就是一个错误,他只不过是工头的一条狗,就像三号楼的民工都是他的一条狗一样。可是,在工地上,他是他们父子认识的、跟他们父子有关系的惟一一个头头,他为他们记工、下账,他监督着他们的干活质量、衣食住行,民工有时来不及上厕所,在楼道里解手被他发现,罚不罚款都由他说了算,他凭什么只管罚款不管给钱,凭什么? 民工(5) 鞠广大呆立片刻之后,立即大叫起来:你凭什么剥削俺们凭什么——然而,鞠广大的叫声只在心里,他的声音在他喉口蹿动了一下又被他咽了回去,因为从欧亮的目光中,他再一次看到了自己的可怜,看到了他和他儿子、他儿子和他,多么像的一对!在回程路中升腾的力气突然地溃散开来,鞠广大目光黯淡,他慢慢转过身,吞下口中唾沫推开屋门。他在推开办公室屋门时,终于喊出一声。然而,他喊的不是欧亮,而是鞠福生,他说:“鞠福生你给我滚!” 二工地上没有一丝风,空气仿佛在照射时洒了一层胶,黏腻无比。鞠广大的裤裆和大腿之间黏糊糊的,后背上的衣衫很快湿成一片。鞠广大迈着沉重的步子,每一步都重重踩在自己影子里,他的鞋帮翻翘着,恍如两只燕子的翅膀,在挪动中一跳一跳。鞠广大低着头,看着自己的鞋子自己的脚步。影子和鞋在一起,影子和脚步在一起,影子和地上的沙石在一起,影子在沙石上的滚动犹如一只球在工地上滚动。这时,当鞠广大发现自己仿佛一只滚动在工地上的球,眼睛突然瞪大:他就是一只滚动在沙石上的球,工头踢他,工长踢他,儿子踢他,日子和季节踢他,灾难和祸事也要踢他,一只球马上就要滚出工地,这就是他鞠广大的命运! 工地在两只肥脚趿拉趿拉的移动中一点点退出视线。在工区门口,鞠广大突然停了下来。见父亲停下,鞠福生心里有些慌乱,他不知道父亲想干什么,是改变了主意,欲回去要钱,还是有什么东西落在工地,还是想在光天化日之下揍他一顿。鞠福生一边走着,一边抬眼去看父亲,他已做好充分准备,若打他,绝不躲闪,任他打个够,妈都死了,被打一下又算什么。可是父亲停下来,一直没有回头,好像他的脚下有磁石将他吸住。这时,鞠福生突然明白,父亲是不愿意自己跟在他的后边。于是,他三步并成两步越过父亲,走到父亲前边。?穴见插图262页?雪其实,不想让儿子重蹈自己覆辙,是鞠广大多年以前的愿望。那时候他刚刚结婚,那也是一个夏天,他在野地里放牛薅草,薅着薅着就困乏得受不住,跳进一眼枯井睡了起来。谁知,井里边太安静太舒适,他一睡就是大半天,牛在外边吃了村长刘大头家的庄稼他丝毫不知。当他从白日梦中醒来,往外边爬,刘大头的女人已趴在井口,冲他破口大骂,“躲,叫你躲他三辈四辈也躲不出地垄,想偷懒,你没那个命,有本事你生个儿子在外我看看!”在歇马山庄,为牲口偷吃庄稼吵架是常事,可是偏偏鞠广大的爷爷是村里有名的懒鬼,一年到头只要把种子下进地里就再也不管,一天到晚趿一双破鞋,手拿一只竹板,走门串户讲书说古混饭吃,而他的爷爷又没读一年书,讲的书说的古都是道听途说的瞎话,说的遍数多了,村人不爱听,就一见人影老早关门,成了人见人躲的灾星。到了鞠广大的父亲,没拿竹板混饭,却也不是个肯下力的好庄稼人,干集体那阵儿,动辄就以身体不好的理由请假旷工,他的身体也确实不好,可是他从来没有像乡下人那样坚持过,一年下来挣的工分口粮都拿不回家。到了鞠广大,他对前辈好逸恶劳的恶习深恶痛绝,决心一定从自身做起改变门风,他的努力在二十一岁那年初见成效,在乡养殖场干瓦匠活儿时,一个好多小青年都眼红、从吉林来做饭的漂亮女子相中了他,一缕红光飘起在自家门口已是实实在在,祖上的事也就覆盖在伤疤下的嫩肉似的,再也看不见摸不着……刘大头女人揭了他的伤疤,又在伤疤上泼了污水,鞠广大牙根咬得吱吱响。恰好,鞠广大在那一年生了儿子,恰好,儿子满周岁抓周那天,在簸箕里爬来爬去爬了半天,眼看就要伸手抓住一块石头时,突然转向一支笔。这突如其来的一转别提鞠广大有多高兴,他抱起儿子在头上扔一高又一高。就是这个时候——儿子往天上蹿去的时候,鞠广大看到,一个念头正往他的心上砸来:认穷,也要把儿子供出去!儿子一天天大了,上学、读书,儿子确实像他希望的那样,知道用功,不管什么时候,只要你走进家门,都会看到他在西屋看书的身影。为了让儿子学好,无论时令多紧活路多忙,他从不支使儿子干活。可是,初中毕业,他的儿子竟以三十四分的差距没考上高中。 第51章 鞠广大要供儿子上大学,儿子却连一个高中都没考上。就像赌博的人越输越想赌,鞠广大不得不为他的宣言付出代价,把多年做民工的积累全部拿出,送儿子上自费高中。这个决定让他很悲壮也很英雄,村里人见他时眼睛全竖了起来,好像他鞠广大头上长出了犄角。抻断腰筋供完三年高中,高考发榜那天,他现从盖州的一个建筑工地赶回来,在家里候着。表针的每一次走动,在他心上都重若千斤,表针的每一次走动,都让他看到刘大头女人的预言粉成碎末。终于,儿子回来了,儿子轻手轻脚回来了,儿子一进家门,小脸就黄了,一身鬼魅附体之气。 民工(6) 看到儿子的样子,鞠广大扑到炕上长时间说不出话。如果刘大头女人不说那样的话,如果生的是闺女而不是儿子,如果儿子抓周时抓的是石头而不是钢笔,如果儿子学不进去也不装模作样,他都不会误入歧途。偏偏儿子欺骗了他,偏偏儿子欺骗了他又将这欺骗散布在村子里,儿子一步一步将他引向了骗局的极致…… 冷静下来,鞠广大认真想想也能明白,怨恨儿子是没有道理的,山庄人世世代代种地,你怎么就那么侥幸?说白了,他也不是怨恨儿子,他只是悔,他不愿意与儿子挨近,只是不愿意让自己看到自己的悔,世界上千种万种滋味都好忍受,惟有悔不好忍受,悔是过河后发现自己拆了自己返回的桥,悔是一个死刑犯幻想重走一遍人生,悔就是一个口渴的人想念一滴被自己泼出去的水。鞠广大真的不想面对竹篮打水一场空的现实。毕竟,为打出水来他付出了太多的脸面和力气。 因为是正午时光,702路的车很稀少,很长时间,也没过来一辆车。鞠广大和鞠福生一左一右站在那里。在工地上,他们可以各干各的,在路上,他们可以一前一后,可是现在,他们必须站在一起——他们的亲人死了,他们要回家奔丧。站牌下的父与子,从前面看,一老一小,一秃头一分头,从后边看,便是一个模子造出的两个人。他们的背上都掮着行李卷,他们的行李统被塑料布罩上一层土黄;他们的衣角打着卷,卷叶虫似的围在他们腰间;他们的裤腿溅满了泥浆,斑斓的泥点仿佛刺绣一样扎眼;他们最最一样的,还是身上散发的气味,是那种土腥中的酸,那种土腥中的臭。土腥是他们身上的主味,酸臭是那种主味中的附加,他们身上复合的、与这个城市极不相符的气味使站台上的人都躲着他们,这更加突出了他们的关系、他们的亲密、他们的臭是一窝烂,是一块。 702路车站离工地不远,但要经过一个长长的斜坡,这个斜坡,是工地与车站的距离,同时也是金盛家园民工们与车站的距离,民工们只要下了斜坡,来到702路车站,也就来到了真正的城市。这里有理发店、饭店、烧烤店;有卖杂志卖影碟的门头,冲洗照片的门头和擦皮鞋的门头,还有服装专卖店、水果店、超市、药房。这里终日有各色的车各色的人穿行、走动,是真正意义上的川流不息。这里其实只是城市的一个街道,一个边角,离繁华地带很远,可是在鞠广大和鞠福生这些民工眼里,已经是城市的中心,城市的全部了。一些年轻的民工,常常在吃午饭的时候,端着饭盒,从坡上走下来,远远地看着那热闹,一些嘴唇抹得猪血样红的青年女子,叽叽嘎嘎从服装店串到烧烤店,再出来,唇上的红不见了,脸尖倒红得灿烂;一些头发比上衣还长的青年女子,从卖杂志的门头串到理发店,再出来,一头黑发顿时变成了马鬃红或马尾黄了。一些衣服只在肚脐上的青年女子,在道旁正转着,突然地就进了一家擦鞋店,让那些穿着马褂的小伙子对着她们的肚脐眼擦皮鞋。他们因为年轻,眼里串动的,就大都是年轻女子,他们因为站在街道的一边,便只能看到对面。他们看着那城里的热闹,便仿佛自己也热闹了一回,其实他们与那热闹永远隔着一层皮,如同隔岸观火。他们怎么也猜想不出,一些穿戴漂亮的女孩在烧烤店里大口吃肉是什么德性,猜不出把黑头发染成黄头发是怎样一个过程。倒是一些有资历、已经成为大工的民工,他们因为工资高,偶尔下下小馆,扔十块八块血汗钱解解馋。但绝不要以为,他们走进了热闹也就真的热闹起来,他们走进去往往比在工地里还要孤单,因为那时,那些大手大脚花钱的青年就在他们对面,他们自得其乐,旁若无人,他们无拘无束地喝着乐着,完全不理屋子里的其他人。对比他们,想到自己的劳累,想到家里的日子、家里的老婆孩子,不由得就走了神,就变得沮丧、不开心。从小馆出来,走回工地,神情放松下来,再回头看,会觉得那个世界离自己更加遥远。 事实上,在每一个城市的每一个建筑工地附近,大约都有这样一个街道,它们作为城市的一角展现在民工们的生活中,它们与民工没有太多实质的联系,它们却是民工生活中真正的城市。往年,在其他工地干活,鞠广大一月半月,确实从工地走出过,来到城市的人群中,孤单单地下过小馆,喂喂肚子里的馋虫。可是,在这个工地上,他从未出来一次。水泥灌浆的时候,活累人乏,晚上下班,他从坡上走下来,刚走到街口,发现儿子端一只空饭盒蹲在那里,儿子张着嘴巴痴看着烧烤店的样子,让他肚子里的馋虫一下子就断了气儿。鞠广大肚子里的馋虫是被一口涎水淹死的,死得干净、彻底,半年来,鞠广大就没往街道再挪一步。 由于半年来一直没有走出工地,人流里等车的鞠广大很是有些不适应,他从兜里摸出两张纸币后,已经是大汗淋漓了。他不敢把行李放下,因 民工(7) 为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车会蛇一样嗖的一声钻出来。他在城里打工十几年,他最知道城里车的无情,它们说不来归不来,说来嗖的一声就来了,而只要一来,人就没命地往上挤。鞠广大最怕挤车,他一挤车膝盖就发抖,心里就有一股无名火蹿到头顶。就恨不能将所有挤车人踩到脚底。 有一年靠到年根儿,他们终于要来点儿钱急着回家,在一个叫青泥洼桥的车站等车,他们把行李坐在身下耐心等待,可车来后,等他们站起背好行李,车前已经挤满了人。那些人一个挨着一个,不留一点缝隙,把他们几个民工愣是排挤在外。等下一辆车来,他们不敢坐着等了,他们站着,他们背着行李,像整装待发的士兵一样,也一个贴着一个,不留一点缝隙,可是下一辆车来到之后,那些轻装上阵的城市人,顺着车体,一下子就钻到他们前边。他们泥鳅一样从民工们身边穿过去,冲乱了民工队伍,还直朝民工翻白眼儿:也不看着点,看把身子蹭的!分明是他们蹭了民工,却赖民工蹭了他们,鞠广大一下子就火了,妈的还反了!他使出浑身力气,左冲右突向车上拼命,他不管是穿着浅装的娇小姐,还是腿脚不好使的胖太太,一律不管。因为用力太重、太冲,车下挤车的人被他撞倒一片。他撞倒了别人,终于上了车,可是刚刚上车,就被司机和车上乘客揪住,三拳两脚将他打翻在地。他们打倒他,不给还手机会,又把他的行李从窗口扔了出去。行李,是命根子,一年的血汗钱都在里边,本是没有丝毫力气的鞠广大,见行李被扔出,狂吼了一声:啊——他本是要大骂一句,可是为了能够顺利地从车上爬出去,他忍了。因为忍了,他膝盖一直不停地抖;因为忍了,从此以后,他就再也不敢看挤车的场面。 不管鞠广大敢不敢看,车在该来时还是来了。虽然等得太久,但鞠广大没有向前迈步,颤抖的膝盖告诉他,别急,千万别急,急反而吃不了热馒头。显然鞠福生不了解父亲的经验和经验里的疼,车还没停,就冲到了车门跟前,朝父亲喊:“俺给了车票。”还好,因为是正午,等车的人并不算多,因为是夏天,等车的人怕弄脏了身子,并不靠近鞠福生,他们很谦让,他们谦让的样子好像鞠福生是贵宾。正午和夏天使鞠福生有了好的运气,正午和夏天使儿子的经验区别了老子的经验,使儿子在坐车的经验里,没有了疼。可是上车之后,情形便有些不一样了,鞠福生上了车,背着行李径直朝前走。有经验的民工,只要一踏上车厢,就把行李顺到膝下,在膝前一步一步往前挪动,因为行李在后不长眼睛,总有碰到别人的危险。车厢里立即有人发话:把行李放下。鞠福生知道这声音是冲自己来的,可是就在他要把行李放下时,他看到车尾部有一个空座。他太累太饿了,他从自己的累和饿里,了解到父亲也太累太饿了,他要为父亲占个座,他于是不管不顾向后座冲去。刺——一个女人的上衣被鞠福生蹭住,一个尖锐而细致的嗓音蓦地裂帛一样爆发出来:抢命啊你!也太不讲究了,看给我蹭的?鞠福生知道惹了祸,慢慢回转头,这一转头却不要紧,已经从女人肩上蹭过去的行李又蹭了回来,撕开的布帛转而变成一只瓶掉在地上,碎片扎耳的声音令鞠福生心脏猛地一跳:你这臭民工,干什么你,你什么玩意儿。鞠福生傻了,他不知道该说什么,该做什么,他甚至再也不敢转身,只能树桩一样侧愣在那儿。 在脾气这一点上,鞠福生还是与老子有所不同,鞠福生只要认错,还是能忍的,他在忍时,膝盖一点也不发抖。可是鞠广大膝盖抖了,他听见两只膝盖打颤的声音,听见了牙齿互相磨砺的声音,他把脚抬起来,踩住膝下的行李,狠狠往里揉,直到一只脚砰一声掉进塑料布里。 第52章 不管怎样,忍还是一剂稳定时局的良药,瓷瓶在一次性碎掉之后,因为没有像鞠广大的行李那样被揉到脚下,汽车里一点点变得寂静无声了。 鞠广大站在汽车前门和后门之间的过道上,手紧紧握住扶手,生怕一不小心倾到前边或仰到后边,并且腰身挺直,尽量保持一条直线。鞠福生一直侧愣在那儿,不敢动,好像一动就会有什么东西爆炸。这个样子很可怜也很尴尬,他身后一个穿t恤的老人拽了拽他,示意让他勇敢地走到后边的座位上,但他没动。为了减轻自己可怜和尴尬的程度,他把眼睛探到窗外,他痴迷地向窗外看着,做出被什么景色迷住的样子。其实窗外没有什么景色,全是他妈的一幢幢楼房,高的矮的长的短的,凹进去凸出来的,他不知道这些挤石子儿一样挤在一起的楼房有什么好,让那里边走出来的人那么得意洋洋不可一世。有一回,工地上水泥养生,停工一天,他和吉林的李三顺702车站往前走,他们也是他妈的贱,越过烧烤店、饭店、理发店,打量一个个大人物似的,每走到一家门头门口,都停下来,往后退两步,上上下下端量那些楼房的形状,念着牌 民工(8) 匾上的字,看着进进出出一些人,走到一家工商银行门口的时候,他们被一个自动取款机吸引住了。他们不知道那是什么名堂,用手去摁键子,结果刚按上去,奇qisuu.书就被两个便衣警察揪住。警察揪住他们二话不说就强行搜身。他们以为是遇到了小偷,耐心等待着搜,可是搜着搜着,鞠福生明白了,这是父亲说的,专门跟踪民工检查暂居证的片儿警。父亲为了省钱,没给办暂住证,他被带到一个修下水道的工地干活三天……想起那段往事,鞠福生重重咽了口唾沫,眼睛里散发着淡淡的水光。鞠福生表情是平静的,无所谓的,然而此时,心底却有一股咬牙切齿的东西生长出来,像他饥饿的胃一样哗哗作响。 二十分钟比半年还长,二十分钟犹如一个人的一辈子,漫长的二十分钟过去之后,汽车在火车站门口停下。鞠福生先于鞠广大从车上跳下来,他冲着广场狠狠地吼了一嗓子——混蛋——!火车站广场太大又太嘈杂,鞠福生的声音刚刚出口,就变成一股氢气,一缕烟,一丝云,很快地就升腾了,蒸发了,使他感到自己仅仅是吁了一口长气。 一种挖心揪肝的疼,是在走到火车站售票口的时候,才又一次渗入鞠广大的心窝子。那时节,鞠广大正欲将手伸进衣兜摸钱,摸钱这一举动的重复,使他想起了欧亮,想起了半年的工钱。本来,那心疼,是在他从702路车站返回工地时就隐隐涌出的,可是后来,他被父与子走进同一条胡同的事实激怒了,也被欧亮的态度激怒了,心疼反而退了回去,回到了一片阴霾无边的云雾里。现在,他下意识地伸出手,他一伸手就拨开了云雾,就见到了那隐隐的疼——他和儿子白干了半年,半年的汗水啊!鞠广大摸出钱,那是在上衣兜里揣了半年的伍拾元的票子。他突然想,如果当初领儿子一块下了小馆,花掉这张票子,他是不是就不会遭遇回家奔丧的厄运? 三一个52号,一个53号,父与子的车票序号紧挨一起。鞠广大刚上车时,不知是有些不甘,还是有些不自然,他在座位旁的过道里站着,迟迟地不入座。后来,车开动,鞠福生离开了车厢,鞠广大才慢慢坐下来。开往歇马山庄的火车就是要比市内的汽车通人性,火车不管多大的行李都可以带进去,就是撞了谁也没多大关系,尽管它比市内的汽车又长又快,装的人又多,但它一点也不因此身价倍增。跟市内的汽车比较,火车更能同乡下人亲近,它不管你是民工还是二道贩子,不管是串亲戚的还是看病的,只要买了票,便一视同仁。在鞠广大眼里,如果把市内的汽车比作一辈子没生育的“孤独棒”,那么火车就是那个儿女成群的老妈子,它宽容、仁慈、任劳任怨,一点也不像孤寡女人那么任性、各色。从这个车站开往歇马山庄的火车,还从来没有满员的时候,无论什么时间,是年初,还是岁尾,你都可以像城里人一样,板板正正坐下来。在这个开往乡下的火车上,在这样由乡村人组成的群体里,即使有一个半个城里人,他们也会变得跟乡下人一样随和、平常、平等待人。 鞠广大终于可以像城里人一样,板板正正坐下来了。由于干了一上午的活儿,又没有吃午饭,他的腿乏力极了。一旦坐下来,就感到有无数条虫子从脚后跟往膝盖上爬,爬得让他一阵阵发酸、发痒。从早五点到下午两点,有八九个小时汤水没进,但胃里反而不响也不叫了。胃就是这样,饿过了头儿,就不再觉得饿,饥饿也是一道山峰,爬到顶尖,便走下坡路。但想到儿子,想到那张票子遭到的厄运,鞠广大还是把买票剩下的五块钱掏出来,握在手心,等着车上卖东西的过来。 鞠福生离开座位,不是上厕所也不是上过道里吸烟,他一上午没进食,没屎也没尿,他也不会吸烟,他离开座位,是眼眶盛不住涌出的泪水。 不知为什么,当火车汽笛“呜”一声响起,车轮在铁轨上哐当哐当滚动,一股咸涩的溪流一下子就冲到喉口、眼角,他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看着火车从一些交叉的铁轨中开出来,看着一些高楼在眼前移动着远去,他真的就柔情满怀泪水涟涟了。他确实不是因为想到母亲死了才哭,那个噩耗来到他的生活里一直就没有唤起他的眼泪,可是现在,当一腔泪水被一种告别或出发的情景引出,母亲渐渐地从他心中柔软的部位浮现了出来。母亲的脸庞很黑、很瘦,但十分清晰,母亲的眼睛很小、很深,但里面透着暖意。母亲的目光从儿子的胸膛里升出来,直抵儿子的目光里,直抵儿子目光的对面。母亲就站在儿子对面,母亲似乎看到了儿子的饥饿,儿子汽车上遭受的辱骂,儿子工地办公室里与欧亮的对峙,母亲还看到了儿子因为没有暂居证在城里逛街,被抓去修下水道的情景。母亲什么都看到了,母亲心疼得不行,然而母亲帮不上他,儿子已经大了,母亲已经帮不上了。再说,儿子也不需要母亲帮了,母亲一把屎一把尿把儿子养大,儿子其实只要母亲活着,等儿子挣了钱去孝敬…… 民工(9) ……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挂满了鞠福生的脸腮,到后来,鞠福生靠着车厢的肩膀,竟有些哆嗦了。 随着火车的逐渐加速,身边的城市也渐渐镜头一样被推到远处,刚才还是喧嚣、嘈杂的城市一旦被推远,成为背景,就变得安详起来,宁静起来。鞠广大痴痴地望着窗外,他一点也听不到城市的声音了,听不到工地的声音了。城市,和做民工的鞠广大也许毫无关系,工地就不同,工地上搅拌机的声音、吊车的声音、筛沙机和推土机的声音,与他日夜厮守,是他生活中的惟一也是全部。现在,工地上所有声音都被距离裹住了,淹没了,就像每次离家,站在歇马山庄东崖口往后看,房屋、村庄、树木、人,都被裹住了淹没了一样。歇马山庄,你离开了,却与它有着牵挂和联系,而工地,只要你离开,那里的一切就不再与你有什么联系。鞠广大已做了十八年的民工,他常年在外,他不到年根儿绝不离开工地,他为什么要离开工地,夏天里就回家呢? 这时,鞠广大突然愣住,就像一个得了遗忘症的人突然恢复记忆之后愣住了一样。他呆在那里,目光仿佛被风吹落的槐花,旋转出星星点点的白。老婆死了,也就是说,从今往后再坐上火车往家奔的时候,奔的不是老婆,而是一座空房,是这样吗?中午以来,他找儿子,打行李,找欧亮要钱,上火车,他被一层层结果推动着,迷失了导致结果的原因。现在,鞠广大不经意间,找到了这可怕的原因,不经意间看到了这可怕的原因将会导致的更可怕的后果。槐花在空中旋转几圈之后,立时凝住,凝成两块冰,冻在鞠广大黯淡无光的瞳孔里,接着,冰化开了,漫成满眼的水雾;再接着,一颗浑浊的水滴,溅在鞠广大干裂的腮上。 化开坚冰的,是顺锅盖上边冒出来的蒸汽,是锅盖下面一跳一跳的火苗,柴火越旺,蒸汽就蒸发得越多,蒸汽越多,火苗里跳动的那张小脸就越好看。那是老婆柳金香的小脸儿,瘦瘦的,尖尖的,杏核一样,那张小脸儿一到男人要走,就成天地没进一汪蒸汽里,燕豆包,蒸糯米糕,蒸菜包子,锅里一箅子一箅子食物是蒸的内容,但它们在没出锅之前不得不变成一种形式,因为这个时候,它们是什么样子并不重要,重要的只是蒸本身。只要蒸着,老婆的腰身就蛇一样活络;只要蒸着,老婆蒸汽中眨动的睫毛就越有狐气。老婆就喜欢蒸汽,蒸汽越多越不开门,蒸汽什么时候把屋子充填得看不见人影,她就往他的身上贴,往他的肉上蹭。他们结婚近二十年了,孩子都十八岁了,可是他们就是不能大白天里亲热,他们一亲热就觉得满世界的眼睛都能看到。于是,制造蒸汽,成了鞠广大每一次离家必不可少的内容。蒸汽能够挡住世界的眼睛,蒸汽又能使他们的肌肤格外润滑,更重要的是,蒸汽能使他们身上的热气久久也不消散。他们亲热了,再分开,分开了再亲热,分开的理由是锅底需要添柴,亲热的理由是身子被火烤烫。鞠广大的老婆在那样的时候,犹如专门在夜晚里开放的芙蓉,每一片叶子都是舒展的,肥颖的,滴着露珠的;在那样的时候,她还分外缠绵,爬满墙壁的藤一样,从前胸爬到后背,从后背爬到耳边,咬住男人的耳朵一遍又一遍说着乡下女人很少说的情话,什么爱呀死呀。 第53章 鞠广大最听不得死这样的字眼,她一出口他就用眼睛剜她,或用手指掐她。老婆深知男人剜她掐她的用意,可是却故作不知,故意曲解,身子突然地僵成一根木头,不动,接着,一串泪珠就落雨一样婆娑起来。老婆哭了,一边哭一边怨道,真是个没良心的东西,一走大半年不回来,家里的日子都留给我一个人,该走了,还这么不留想头……老婆越说越怨,说到后来,蜷缩成一个肉团在炕上滚。这时,鞠广大便一个开怀,将老婆抱起来,亲她的脸,舔她的泪,揉她的胸。鞠广大明知被曲解,却绝不解释,或者说,鞠广大就是要被曲解,就是要看老婆的小性子,就是要把肉球一样的老婆捧到手心。这往往是他们分别前最最惊心动魄的时刻——只有女人的哭,才会像雨一样,浇透两个人的身心,他们在那一时刻,好像已经不在现实的地面,他们升腾了,升华了,他们感到,即使分离大半年,各自孤苦地度日,也算不了什么了…… 清晰、真切、真实地看到自己的感情,鞠广大有些难为情,又有些安慰,他其实对老婆是充满感情的,刚得到不幸消息那阵,他一直哭不出来,找不到心中柔软的那个地方,他都有些怀疑自己了。现在好了,他找到了,他哭出来了。他不但哭出来了,还看到他的手、他的膝盖在不住地抖,他还感到他的心脏在丝丝作痛。 父与子感情都得到了抒发,他们的喘息便不像刚才那样重了,脸色也不像刚才那样紫了。鞠福生回到座位时,一直没敢抬头,他怕父亲看到他的眼睛,他用双手捧着脑袋,身手相依地看着脚下,一动不动。 民工(10) 其实,鞠福生从来没想成为父亲的影子。小学四年级那年,家里来了两个陌生人,是妈妈的舅舅和他的儿子,妈妈的舅舅是一个脸色黧黑干干巴巴的老头,他的儿子却是白白净净的大学生。他的儿子夏天考上了上海复旦大学,父亲心里美得装不住,就在寒假里带他到亲戚家抖威风。 鞠福生永远不能忘记那个冬天的下午,大学生笑眯眯地坐在鞠家的炕沿上,举手投足有招有式,他的平头是湿湿的,刚洗过一尘不染的样子,但上边只有亮度而没有水汽,他坐在那里,把鞠家的整个屋子都照亮了。他照亮了他父亲的眼睛,也照亮了鞠福生父母的眼睛,他父亲的目光里喷射着欢喜、自得,鞠福生父母的目光里却灌满了眼气。那一年,那个大学生走后,鞠福生暗暗立志,绝不做父母那样的农民,自己也要变成一缕光,在照亮自家的同时也照亮别人家。于是,那年寒假过后,在许多时候,他都觉得自己就是那个大学生了,一招一式都有了样子,他每天打一盆水放在墙头,将头拱进去。尽管他的头发每每落汤鸡似的,总也没像那个大学生那样油光锃亮,但毕竟不是每个乡下孩子都能有这良好的卫生习惯,父亲看在眼里,便在歇马山庄大肆宣传,“怎么看,儿子福生就是一个大学生的坯子。”于是,村里人见他都喊大学生,于是,鞠福生便早早笼罩在虚构的梦境之中。父亲的宣传和笼罩是急切了一些,儿子在这种宣传和笼罩中压力是大了一些,可是确实,不是谁想成才就能成才,他鞠福生不是那块料,再努力都白搭。在县城念重点那几年,他常常眼睛看着书本,心里却装着书本以外的事情,比如上海复旦大学到底有多大,拉斯维加斯瀑布离赌城到底有多远,西班牙斗牛士斗牛之前,要不要服兴奋剂。他还常常在上晚自习的时候,一个人跑到县城火车站,坐在那里看火车向远处爬去,火车的铁轨带去了他无边无际的想像:体育场上狂欢的球迷,酒吧里胡喊乱跳的人们……他所想的一切,都跟歇马山庄无关,可是这一切所想,这外面世界发生的事情,不但没有成为他学习的动力,反而鬼使神差地毁掉了他的前程,让他不可逆转地成了父亲的影子。后来他知道,有一个词,说的正是他这种情形,好高骛远。好高骛远的人,必定要从梦想的天空坠到现实的土地。 高考落榜那天,他以为父亲能打他,骂他,可是父亲没打也没骂,父亲一进门就扑到炕上。父亲已经扑到炕上了,他不能再扑,便一个人到外边走了一夜。他穿过树林、小河、草丛,恨不能再穿过月亮,他的心憋闷得厉害,好像有一团棉花在那堵着,他一遍遍仰着头,冲夜空吐气。 就在他接连吐了一个多小时闷气的时候,一个人从后边扑过来,将他紧紧搂住。鞠福生分明感到是被一个人搂住,是有一个胸怀搂住了他,是有一些体温传进了他冰凉的背,可是突然的,一记耳光,猛地扇在他的脸上,让他脸腮忽地一热,眼前蓦地大亮。他看到了,那是父亲,父亲打了他一记耳光就转身离去,父亲的体温一闪即逝,父亲的体温便变成了他心里的疼。当心里的疼和脸上的疼都随夜风而去时,鞠福生清醒了眼下的路——即使和父亲一样,必须做民工,也绝不和父亲去一个工地。为了躲避父亲,开春之后,在歇马山庄民工大队伍都开向鞍山那天,鞠福生一个人偷偷顺后山小路来到火车站,搭上开往滨城的火车。可是,就是把鞠福生打昏一次浇醒再打一次,他也想像不到,同是那一天,他的父亲,为了躲避他,也搭上了这辆火车。当他们经招工广告的指引,先后来到位于滨城城南的金盛家园,两个人竟仿佛在荒野上发现又一个自己似的,全傻在那里。 说起来,父与子这么亲近地挨着,近年来,在鞠福生的生活中,还是很少有过。鞠福生刚坐下那阵,父亲的身子下意识地往里缩了缩,他闻到了父亲身上汗酸混杂的气味,这让鞠福生心里有种难以说清的复杂的感觉。那感觉如同高考落榜那晚父亲抱他又打他一样,让他温暖,又让他陌生。其实,这种感觉,在后来的日子里还有一次,那是没有暂居证逛街,被抓去修下水道那次。在炎热的日光下,他大头朝下趴着,用手去扒粪便里的机关,扒通之后,他坐起来,大口喘气,这时,鞠福生发现,父亲就站在他的对面。父亲显然不知道他能突然坐起,目光里毫无遮拦地袒露着怜惜和心疼。当他们目光相对,父亲立时收回怜爱,愤怒起来,父亲上前抓住他的脖领,来回推搡,之后,扔下一个暂居证,转身走掉了。那一时刻,他的心复杂极了,爱、恨、亲切、陌生,不一而足。父亲走后,他一直追忆着父亲的目光,就像他多年来一直追忆那个晚上父亲将他搂到怀里的感觉一样。追忆使他陶醉,追忆又使他感到不真实,他常常忆着忆着,就产生了怀疑,那样的事情发生过吗?那样的目光当真有过吗? 现在,他闻到了父亲身上的气味,父亲的气味可以照亮他的追忆,父亲的气味可以使追忆不再是追忆,而是近在眼前的现实,父亲的气味一下 民工(11) 子就洞穿了一条道路,让他顺路前行,感到温暖而又陌生。 火车由向西一点点转向北了,火车只要向北,就是告别了城市,告别了郊区,告别了开发区和旅游度假区,驶入一片田野当中。鞠广大的眼睛里满满当当全是绿,绿的苞米绿的大豆绿的野草和蔬菜。在外边当民工,很少见到这大片的绿,春天出来时还没有播种,冬天回来又遍野荒凉,工地上的大半年,除了砖瓦石块就是水泥钢筋,偶尔在路边见到绿树和草坪,都要长时间看着它们,用目光抚摸它们。它们让民工想家,它们又抚慰着民工的想家。有一年夏天,要在一个小区的绿地上建一个凉亭,鞠广大来到后,工具一扔就躺倒到草地上,把旁边人吓得呜哇乱叫,以为他得了脑溢血之类。当鞠广大像牲口啃草一样用嘴贴住地面往下啃草时,旁边两个小工一下子就泪眼婆娑了。 看着窗外的田野,鞠广大不安起来,他特别想捅捅儿子,叫他也往外看,多么好的景色!这是他这一程中第一次萌生主动和儿子交流的愿望,也是半年多来第一次萌生的愿望。他转过头,看了看儿子。儿子依然低着头,灰蒙蒙的头发东一撮西一撮,受虐待的草似的;儿子的脖子也铁黑铁黑,像从烟道才钻出来,身上的圆领尼龙衫几乎和脖子一个颜色。儿子的颈窝很深,脖筋一条一条突在外边。这时,看见儿子脖子上绷紧的青筋,一种异样的东西突然袭上鞠广大的心头。这东西其实一直就在他心窝的某个部位,这东西在儿子落榜那晚,显露了最真实的模样——满街满野也找不到儿子的影子,他吓得浑身的骨头架都快散了,后来在草丛里发现他,抱住他是最本能的反应。那晚之后,在许多时候,比如儿子在烈日下干活,或者大声吼歌,或者伙同一帮小青年一起抢饭,他都有意不去看他,不去发现他、挖掘他,他其实藏得一点都不深,他无需挖掘,只是他躲避障碍物一样绕着他。有时,鞠广大甚至很难说清,不愿意儿子成为自己的影子,是不是这种东西在暗中作怪? 鞠广大看着儿子,不设防地被心里那个潜藏的东西逮住了,那个东西细弱、柔软,但它逮住了他,它千丝万缕,有如大树的根须一样,在他的体内延伸、抖动,让他隐隐作痛……那个东西让鞠广大一下子敏感起来。鞠广大慢慢抬起头,朝车厢后边看去,朝正把着食品车打瞌睡的乘务员喊:过来——因为五块钱已在手中握了一段路程,它在乘务员手中展开来时,散发着丝丝水汽。鞠广大指着盒饭,说,“来一盒。”鞠广大坐这趟车走过几十回,还从没买过盒饭。 第54章 以往就自己,怎么说都好对付,以往上车前胃里总还有点东西。乘务员把一个挤压得有些扁了的饭盒送到鞠广大面前。鞠广大看了看,推给儿子,说,“吃饭。”听见父亲说话,鞠福生抬起头,他的眼睛已经肿得厉害,像脱核的葡萄皮。他没有直视父亲,他只是把饭盒又推了回去,用低哑的声音说,“你吃。”鞠广大看看饭盒,有些急,把饭盒又推过去,“叫你吃你就吃。”鞠福生吞了口口水,神经质地眨了眨眼睛,摇摇头。父亲没吃,他哪里肯吃呢。这一次,鞠广大不是急,而是恼了,鞠广大恼的不是鞠福生,而是自己,儿子再不懂事,也不至于眼看父亲挨饿自己吃,他凭什么就只买一盒?事态是在一瞬间就呈现出它险恶的面貌的,鞠广大把饭盒捏到手中,想都没想,猛地就朝窗外扔去,由速度生成的风将饭盒嗖一声吹走,随之,米饭饭粒天女散花似的飘向远天。 车厢周围的人被眼前这两个人搞蒙了,不知道他们治的是哪一股气,人们与其说是不解这一对父子,莫不如说是心疼那一盒饭,一个穿着花褂的女人“啧啧啧”咂着嘴,那是五块钱啊,多少人因为不舍得花五块钱而将饥饿坚持到天黑!然而,这时的鞠广大和鞠福生,相反安定下来,平稳下来,鞠福生的眼睛再也不眨巴了。鞠广大长吁一口气之后,将目光再一次转到窗外。许多时候,好事做得不合时机不如不做,反而把事情搞坏。现在,鞠广大识时务地将饭盒扔了出去,心口反倒舒畅了。 四火车到达歇马山庄,已经是下午七点十分。夏日天长,日头还在西天上吊着,一团火似的。小站上下车的人稀稀寥寥,加到一起,也就七八个人的样子。歇马山庄,其实是一个村,一个过去的生产大队,下边有五六个庄子,散落在七沟八谷中间,一如中国乡村所有村庄那样,在凹凸中散聚着一些人家。鞠广大家住在歇马山庄西部,叫下河口,离车站隔着两里地的路。下车之后,鞠广大感到腿一阵发轻发飘,好像不是长在自己身上。这是每一次坐火车下车时都要经历的情景。民工们习惯了站,冷不丁坐下来,又是那么长时间不动,肢体就难免分开家来。但同是分家,进城和回乡又不一样。从乡下坐车到了城里,一下子走上柏油路,腿脚发飘发轻,人有一种往上弹的感觉,好像路不喜欢你,总是被路 民工(12) 弹回来,向上升;而从城里回乡下,一下子走上乡下土路,腿脚发轻发飘,人却有种往下坠的感觉,好像路为了欢迎你,紧紧抓住你的腿,叫你一陷一陷往下掉,越走越不知深浅。这其实是柏油路的平坦和泥土路的坑洼造成的落差。鞠福生第一次感受这样的落差,心情有些紧张,没走几步,额上就渗出虚汗。 田野的感觉简直好极了,庄稼生长的气息灌在风里,香香的,浓浓的,软软的,每走一步,都有被搂抱的感觉。鞠广大和鞠福生走在沟谷边的小道上,十分的陶醉,庄稼的叶子不时地抚擦着他们的胳膊,蚊虫们不时地碰撞着他们的脸庞。乡村的亲切往往就由田野拉开帷幕,即使是冬天,地里没有庄稼和蚊虫,那庄稼的枯秸,冻结在地垄上黑黑的洞穴,也会不时地晃进你的眼睛,向你报告着冬闲的消息。走在一处被苞米叶重围的窄窄的小道上,父与子几乎忘记了发生在他们生活中的不幸,迷失了他们回家来的初衷,他们想,他们走在这里为哪样,他们难道是在外的人衣锦还乡? 在外,在乡下人眼里,一直是那些在城里有正式工作,有官位有公职、为国家做事的乡下人的子孙,他们往往要住着公家分给的房子,上每天八小时的班,得病可以休假,休假还有工资,他们是从乡下走出去的最有运气的那些人。他们不一定优秀,但他们有运气,是祖上积了德,他们在一个庄子里也就三个两个。逢年过节,他们大包小卷从火车上走下来,被人们一波一波围着,看着,议论着:啧啧,看人家脸皮儿白的,真眼气人。近些年,开放搞活,人们出去容易,在外的人也出现了“假冒伪劣”,已不再像从前那样纯粹,他们是二道贩子,是商人,更多的还是民工。他们住着工棚,每天要干十四到十六小时的活儿,他们不敢有病,有病也不舍得花钱治疗,逢年过节,他们也回家,也大包小卷,但那只是行李和脏衣服。他们就因为一年当中有大半年不在家,就混上了“在外”的身份。他们下车后,也被人们一波一波围着,看着,议论着:啧啧,比在家时又黑又瘦了,怎么搞的?家里的人知道他们在外面吃苦,却永远也想像不出他们到底吃了多少苦。他们因为想像不出,语气里就很是轻描淡写。民工们其实最希望他们轻描淡写,他们不管吃了多少苦,都恨不能被家里人认为是作威作福的大老爷,出门有轿车,迈步下饭馆。他们讲他们的老板如何如何有钱,光一块手表就是好几万——建筑工地的甲方老板,他们是见过几回,可都是远远地从车上下来,在工地站一站,他们根本看不见他的手表;他们讲工头如何仁慈,在外边下馆子吃不了,常常打包回来甩给大伙——工头是打过包,可拿回来全给了工长,因为工长不是他的外甥就是他的舅哥。他们尽挑好的讲、大的讲,他们从小处着眼,从大处着手,他们像写书人编故事一样,动用想像,注重细节的力量,他们最最忌讳实事求是,他们把身边人讲晕了讲蒙了,眼睛里全露出羡慕的绿光,他们就真的以为自己就是世界上最最让人羡慕的人了。因此,你若问乡下孩子考不上大学,干什么,他们会一拍胸脯,理直气壮地回答:当民工。因为很少有民工将外面的艰苦带回来,当民工在外就成了一茬茬新生男人的向往,而新生男人一旦当了民工,了解了那世界的苦处,了解了苦也得干,就也像老民工一样,只默默承受绝不传播乡下。 在静静的田野上穿行,鞠福生多想告诉庄稼,金盛家园是一个豪华小区,那里有十四栋楼,那大楼是他们一砖一瓦盖起来的。他多想告诉庄稼,702路车通着全城,父亲给他办了暂居证的当天晚上,他花六枚硬币沿线坐了三个来回,美美地看了一顿城里的风光。他还想告诉庄稼,城里人真好,最愿意你去参观他们,你进了他们的门,想看什么就看什么,就是动手摸一摸他们也不会抓你。当然,他最想告诉庄稼的,还是他的暂居证,暂居证相当于什么,相当于城市人的户口,你只要有了它,就可以像城里人那样在大街上大摇大摆地逛了。 是在登上歇马山庄东崖口,看到下河口几十户人家的时候,鞠家父子才又一次清晰自己遭到的厄运的。他们一眼就看到了悬挂在自家门口的纸钱,看到了霞光中围在自家门口动荡不安的人群。这时,鞠广大的腿不再发飘,而是发僵、发沉,走起路绊来绊去。鞠福生大脑好像钻进了蚊虫,嗡嗡地鸣叫起来。 发现岗梁上如期走下两个人,聚在鞠广大家门口的人群开始移动。他们先是顺路往外走,有迎出来的意思,然而走出一段,刚离开鞠家院墙,又不动了,原地停住。当鞠广大和鞠福生下了岗梁走上平地,只听一声尖锐的哭声从人群中飘出来,接着,无数声尖锐的不尖锐的哭声紧随其后。他们仿佛接受了谁的命令,那么整齐,那么声势浩大,浩大的哭声从鞠家门口一寸一寸滚过平地,一时间竟使父与子呆在那里。 民工(13) 在歇马山庄,不管谁家死人,村里的女人们都要赶来哭丧,这是一个礼节一个仪式,也是女人抒发自己的一个机会。尤其,鞠广大是民工,鞠广大的老婆是民工的老婆,在下河口的几十户人家中,就有三十多个女人的男人是民工,她们像鞠广大的老婆一样,大半年忙在家里,累在地里,孤苦伶仃地熬在夜里。她们不舍得吃不舍得穿,她们把一点点好东西都留到男人回来,她们那么苦命,而鞠广大的老婆,等来等去,自己又命丧黄泉,不更是苦命!苦命人怜惜苦命人,苦命人照镜子一样照见了苦命人,她们的哭愈发动情。 尽管早知道有这一幕,但鞠广大还是不知如何是好,鞠福生更是。当他们被哭声淹没,他们反而与己无关似的冷静起来,好像他们走错了家门,火车上曾经涌起的感情海潮一样消失了,他们内心的海潮不经意间流到了身外——女人们拥有他们,一头一头往他们身上撞,就像海潮撞击礁石。她们撞击一下,声浪升高一下,撞击一下,哭的内容便要加深一层。她们边哭边说,“鞠广大你可回来啦,你怎么才回来啊——”后来就变成,“你这没良心的,你一走就好几个月,一走就不管女人了——”她们再先还喊着鞠广大的名字,哭着哭着就省略了,鞠广大就变成她们家里的男人了。鞠广大一旦变成她们家里的男人,她们的哭就更加野泼更加放纵,她们抓鞠广大的手就没有分寸地加重。但是,她们不管怎样野泼怎样放纵,心里还是有数的,她们知道鞠广大不是她们的男人,她们知道鞠广大是柳金香的男人,而柳金香已经死了,已经看不到她的男人和儿子了。海潮在鞠广大鞠福生身边撞击一会儿,有一个瞬间,突然地就调转了方向。她们调转了方向,又一起向鞠家门口涌去,向躺在门口的柳金香涌去。她们涌到灵堂跟前,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她们孩子似的,争抢着向死了的柳金香报告消息:你个苦命鬼,鞠广大回来啦——鞠福生回来啦——可回来啦——哭声是什么时候停止的? 第55章 海潮是什么时候宁息的?鞠广大毫无所知。他只知道,他被村里专管丧事的三黄叔扶着,安安静静地坐在老婆身边。 老婆直直地躺在那里,身子早已僵硬。三黄叔打开盖在上边的白布,一张蜡黄的小脸露了出来。鞠广大没有伸手去摸,他只是静静地看着老婆。她除了比原来瘦了,模样一点也没有变,尖尖的下颏儿,弯弯的眉毛,略微翘起的鼻尖,都和原来一样。三黄叔害怕鞠广大受不了打击往老婆身上扑,揭布单让他看时,提前挡在他的前边,并一遍一遍说,人死了不能复活,可得想开。一般情况下都是这样,人死了亲人从外边赶回来,见了面,便碰头撒野往上扑,好像也要跟着一块儿去死。鞠广大想扑,可是不知为什么他扑不了,他做不了那样的动作,鞠广大不但没扑,还一开始就很安静。他安静地看着老婆的样子就像老婆在睡觉,用不多久就会醒来。鞠福生也很安静,但鞠福生的安静似乎和父亲不同,父亲的安静是不真实的,梦幻般的,是像睡梦那样可以醒来的。而鞠福生的安静,却是来自于恐惧,是被某种惊骇的力量慑住了,就像害怕打仗的人突然听到一声枪响。他一直躲在父亲后边,不敢真正面对母亲。 父与子与亲人见面的没有反应,反而形成一种力量,慑住了周围的人们。看,傻了,这爷儿俩傻啦,傻得都不会哭啦。院子里静极了,谁家的狗远远地叫了两声,成为此时院子里惟一的声音。这时,三黄叔说话了,三黄叔永远知道在什么时候该说什么话。三黄叔说:昨个头晌还好好的,还有人看见她在园子里摘秋芸豆,谁知下晌三点半钟,吉运家的就呼呼带喘跑来找俺,说广大家的不行了,等俺跑过去,摁她的脉,都走挺远了。三黄叔的声音低沉、粗粝,是被车轱辘挤压了那种,但很清晰。三黄叔要诉说的事实,有许多都不是他眼看见的,但他没将这个权利转让别人。他说,春天你刚走,她就上了一股火,乡上下来宣传退耕还林,说城里的粮仓都满了,种粮不值钱,叫把所有山坡上的地垄都毁了,改栽银杏树。咱山庄人抗上,顶着就不栽,可是不行,乡里下来工作组,都分了任务数,每户五十棵。大伙忙活十几天,花钱买了苗,都栽上了,谁知自从栽上树,天就没下一滴雨,恁家的地在岗梁最尖上,枯得比谁家的都快,金香急得不行,天天往上挑水,有时一挑挑到半夜。 可是该死的银杏树就是不领情,一死就死了一多半,那阵俺在前街看到金香,锁子骨都翘出来了,听举胜家的说,自从树苗死了,金香就掉了魂一样,天天念叨头疼,头疼,叫她去治,她坚决不去。金香这女人太要强,她就这么把自个儿熬枯了,熬成一棵死树了…… 鞠广大从一个梦幻的状态醒来,鞠广大醒了。他听清了三黄叔的话,他已经从三黄叔的描述中弄清了老婆的死因——一股火。许多病,就是从一股火上得的,癌症、高血压、糖尿病、脑溢血。关键是,他的老婆没有给他治疗的时间,治一治,肯定会好,治一治,就是不好,也还让人 民工(14) 有个准备。男人在外面做民工的女人,极少有哪一个肯自个儿花钱治病。有一年,老婆子宫里长了东西,老流血,他年底回来,发现老婆瘦得不成样子,问怎么了,她说得了癌症了,领她上医院去查,是长了囊肿。手术醒后,她握着鞠广大的手,泪眼汪汪说,女人的病,就是要男人在家才治,女人不会自个儿金贵自个儿,只有男人金贵……这时,鞠广大看到了一双企盼的目光,那是老婆的目光,那目光没一会儿,就星星一样布满了山庄的天空。 山庄的天真的黑了,山庄的天真的布满了星星,是那种又大又亮的星星。山庄的天是被三黄叔讲黑的,山庄的天是为柳金香的死才黑的。天黑下来,院子里的灯却亮了。鞠广大的院子原来没有灯,是三黄叔指挥大伙给安上的。灯光下,鞠广大深深地抽搐了一下,他觉得一股暖流正如黑夜一样从天边漫上来,泛滥上来。鞠广大一时间有些欣喜,它们早该到来的,它们在他刚上东崖口时就该到来的,它们只有到来,才对得起老婆,才对得起三黄叔,对得起哭天嚎地的女人们。关键是,他的老婆死了,他太应该大哭一场了。可是,鞠广大终于没有哭出来,鞠广大胸中的暖流在走到胸腔时,水淤进沙漠似的,突然地就被分解了,当人群里再次爆出浩大的哭声,他只有抻着脖子干嚎两嗓子。 五院子里一直在忙。一些人在为亡灵搭棚子,不能让亡灵在露天里过夜。亡灵已经在露天里过了一夜了。那时主人没回来,不知道该借谁家的檩子——檩子是山庄里父母们为儿女结婚盖房备下的,借给亡灵先用,是要主人来求情才行。三黄叔早已把对象找好,专等鞠广大过个话。举胜子家的一再点头,说广大哥求俺是看得起俺,用就用吧。一些人在为亡灵做寿衣——寿衣本是昨天就该做好穿上的,可是主人不回来,大伙不知该给亡灵买什么样的布料,谁也不知鞠广大兜里到底有多少钱,万一没有钱,也要破费一把呢。其实三黄叔早把两种布料拿回家,专等鞠广大抬手一指。鞠广大一眼就区分了棉布和缎子的质地,当然是缎子才配老婆的腰身。一些人在为亡灵赶做十二个盘子八个碗的供品——供给亡灵的酒菜,必须等亡灵亲人回来,因为只有亲人亲自伺候,亡灵才能收到。鞠福生是这一仪式的主角,他跪在灵前,被女人指点着,一样样操作。忙在家外的,多是因家里有特殊情况不能出民工的男人们,比如母亲有病或老婆有病;忙在屋里的,多是四十左右没有孩丫累身的女人们。然而不管男人女人,他们常年在家,他们的日子孤单得不能再孤单,他们早盼着有点什么事让他们聚一聚,虽然天知道,他们一点也不希望死人,但死了人,终归有了理由,死了人,终归需要帮忙的。有一阵,鞠广大被哥长哥短地叫着,竟有些说不出的感动,鞠家宅院什么时候这么热闹过?他鞠广大什么时候这么重要过?人一落难,就赚来了人们的同情,人们在同情人的时候,一点都不怜惜感情,这一点鞠广大再清楚不过。可是,在那个鞠家宅院非同以往热闹的时候,鞠广大怎么也无法排除一个念头的纠缠。这个念头的生出跟哥长哥短地叫他的女人有关,是女人们对他的亲热,使这个念头一股气儿一样,在他的胃里吞下去又顶上来。夜九点整,鞠广大把三黄叔从灵棚边拽过来——进了家门以来,一直都是三黄叔拽鞠广大,鞠广大还是第一次主动拽三黄叔。鞠广大拽出三黄叔,鞠广大异常冷静,他眉骨端正郑重其事,好像一件与他命运倏忽相关的事情就要发生。 “三黄叔,我决定了。”鞠广大嘴唇干涩。 “什么决定了?” “大操大办!”干涩的嘴唇发出了最强音。 “能行?” “行!”鞠广大额头冒汗了,但说话的语气斩钉截铁。 三黄叔主持红白喜事四十多年,最是希望大操大办了,三黄叔一旦进入角色,花钱的事就忘了替主人着想,“好,就知道你广大不是小气人,怎么说还是在外嘛。” 九点三十分,鞠家的院子里又涌来一批帮忙的人,她们全是年轻女人,她们穿着短透的衣衫,从睡梦中刚醒来的样子,动作起来飘飘忽忽。她们不是被三黄叔叫醒的,三黄叔只是将大操大办的消息告诉正忙着的她们的婆婆,于是,一道无声命令就在门缝与门缝之间传开了。 说出那个在心头纠缠已久的念头,鞠广大心里已有了几分轻松。他在院子里找到在他肩上背了大半天的行李,将它带到后屋的里间。进家几个小时,鞠广大还是第一次走进他的屋子。这间屋子,他和老婆在这里一同生活了二十多年,在做民工这十几年里,只要夜晚歇息下来,家里的柜子、钟表、炕席,就走进他狗窝一样零乱的工棚。它们像夏日的柿子一样饱满,金秋的苹果一样鲜艳,它们摇摇晃晃摇动在他记忆的枝头,让他念着,馋着,却怎么都难以够到。现在,他走进了屋子,靠近了枝头,看到了现实的柜子、钟表、炕席,它们却再也不是夏日的柿子秋天 民工(15) 的苹果,而是秋霜后一地的荒凉和荒芜。还要在这荒芜的地盘上舞动出点热闹热络的,是下河口的另外一些女人们。鞠广大拖着行李,穿过女人们,穿过正屋,推门进了里屋。因为一直没有吃饭,鞠广大关上屋门时,已经气喘吁吁。歇息片刻,他打开灯,顺行李踩破的洞口往里摸。 被子里很热,像烧着了一样。他摸了一层又一层,因为卷得紧,费了吃奶的力气,才摸到一只布袋。他打开卷筒一样的布袋,两张硬硬的票子碰到了他的指尖。他抽出来,亮到灯下看着,两张票子一对夫妻似的,贴着身,背靠背。这是鞠广大走时老婆给的零花钱,总共是三百五。老婆给的还多,他没要。这些钱也只是为防万一,如果不发生万一,他是坚决不会花掉的。如果不发生万一,他就用这钱给老婆买一件羽绒服。 民工们年底从外面回来,都把羽绒服当成送给老婆的礼物。可是到底发生了万一,他的儿子撞了警察,他为儿子补办了暂居证;他的老婆死了,又买了回家的路费;他的老婆死了,他要大操大办。二百块钱,办不了几桌,这个万一是需要拿出几年的积攒来对付的。这就叫祸不单行,你死了人你还要花钱。 第56章 可是谁要你大操大办了吗?怎么都是埋人,对付对付把人埋了还有谁会不让吗?这么问来,鞠广大捏票子的手哆嗦了,抵住行李的膝盖也哆嗦了,刚才因释放了一个念头而通顺了的胸口顿时又顶上一股气儿,那情形就像两只此起彼伏的气球,一只压下去,另一只又蹿上来。鞠广大在与胸口那只气球的纠缠中,几经努力,最终还是打开了那只装满了他和老婆几年来所有血汗的老柜,取出仅有的五千块钱。 想好好地打发亡灵,仅仅有钱是不够的。从屋里出来,向三黄叔交钱的时候,三黄叔拽住鞠广大,把他引到门口黑影里。三黄叔神经兮兮凑近鞠广大耳边,口臭都飘过来了,话还没出口。鞠广大有些着急,又有些害怕,鞠广大担心又有什么万一。还好,口臭没有带出什么跟钱有关的事情。三黄叔说,得去拜拜村长刘大头,没看见他都没登门,准是上边又紧了,又要火化,怎么也不能让金香这么年轻的身子化成一股灰。 绊绊磕磕来到刘大头家门口,刘大头家已经关灯,五间屋子漆黑一片。鞠广大硬着头皮,在他的木板门上狠敲了两下。如果不是为了老婆,他说什么也不会半夜来敲刘大头的家门。刘大头的老婆曾经揭过他的伤疤,刘大头的老婆让他一个没有任何根底的庄稼人走进了妄想的歧途。应该承认,刘大头家就是鞠广大的伤疤。可是几年来,他从没断了走进他的伤疤里。每年开春,出民工之前,他都要拎两瓶二锅头两瓶罐头过来串串,山庄人喜欢正月串,他就是要躲过正月,他不愿让庄里人看见,他的伤疤多深多疼只有他自己知道。他走进他的伤疤里,还要满脸赔笑,还要装出无所谓的样子给刘大头点烟。他说村长,一年到头不在家,家里就全靠你照看了。其实大伙都到村长家串,都说让村长照看,村长就是长七十二双眼睛也照看不过来。可是你必须说,你说了,他可能不照看,但没说,可要真的照看你了。刚出民工那年,鞠广大不知道有这礼数,没去串,春上稻田放水,就愣是找种种理由不给开通通向鞠家那个水渠的闸。他要照看你,会在一夜之间出台无数政策,被他照看了,你长一千张嘴也说不出理。然而,你绝不要以为你笑了,你给村长点了烟,村长就领了情。刘大头这样的人,绝就绝在他的冷淡和生分里,他的眼睛,会一直瞅着电视,他的表情告诉你,他没看到你的笑,也没在乎你的烟,更没在乎你的酒。从他家走出,你恨不能扇自己耳光——凭什么这么贱你!可是扇一千次,到头来,你还是不由自主地想去。在鞠广大看来,这世界上,没有天生的贱人,却有天生的老爷,他能在不动声色间就抖尽了威风,他能明目张胆往你伤口撒盐,还叫你笑。 今夜,为了老婆,鞠广大再一次走进自己的伤疤里。许是因为死了老婆的缘故,这一次刘大头与以往不同,他腆着肥胖的肚子下来开门时,冲鞠广大咧了咧嘴,他的老婆则拥着一个布单直给鞠广大让座。深夜里的来访他好像早有精神准备,不待鞠广大开口,刘大头就直奔主题:“是太年轻了,火化叫人心疼。可是俺没法子,上边一直就这么规定。”鞠广大没带烟,就只好哼出一声笑。鞠广大苦笑一下,眉宇间挤满了殷勤,“就知道这事给你添难,还得求你照看照看,俺金香也太苦命。”刘大头手搓着腋窝的灰卷,眼睛盯住一只乱飞的蚊子,慢条斯理道:“你这是让俺犯错误,广大!”鞠广大无语,只有蚊虫在他与刘大头之间叫着。许久,刘大头老婆说,“就帮帮吧,看广大多可怜,花那么多钱供孩子没供成,老婆又爬起来走了,多可怜。”伤疤上又一把盐撒下来,但鞠广大还是感激地看了看被单里的女人。又是好久,刘大头说,“中,你也不容易,留了尸骨,总归要暖暖心,明天俺上乡上打点打点,看能不能睁一眼闭一眼过关。”鞠广大赶紧点头,“谢谢村长,打点俺出 民工(16) 钱,得多少?”刘大头眼珠转了半天,“先出一千吧,俺担个人情。” 从刘大头屋子出来,从刘大头家的院子出来,鞠广大猛地一脚朝空中踢去,一只鞋子穿过夜空,流星似的落到远方的黑暗里,惊起全村的狗叫。 六午夜时分,三黄叔为鞠家一日里的繁忙画上了句号,拉下了帷幕。三黄叔朝大家喊:都回去睡吧,明早早点过来。三黄叔将帷幕暂时拉下了,自己却不得离开,掌管丧事的人,至少两天两夜不能睡觉。他需要陪伴主人度过难眠之夜,他需要指点迷津一样指点主人什么时候该做哪样,他懂得阴间的事情,他能沟通阴阳两界,他正因如此才获得整个山庄人的尊重,才即使不出民工,也可拥有能够打发日常支出的点滴收入。 院子里一片冥昧之气,纸香燃烧的烟雾一团一团升在半空。还在灯光下的时候,恍如柳絮一样,一簇一簇,当越过了灯光,便变成看不见摸不着的巨大黑暗了。院子里忙乱时,烟雾被人流搅动,不觉得多么浓重,人们离开,空气凝滞下来,烟雾就愈加地浓了、重了。宁静壮大了烟雾的气势,宁静凸现了冥昧的气势,有那么个瞬间,鞠福生感到浑身发冷,汗毛一阵阵战栗。 整个一晚,鞠福生都跪在母亲的灵前,给母亲烧香、烧纸、上酒、喂饭。做这一切,他好像置身在另一个世界,那世界跟童年生活紧密相连。 五六岁的时候,他和屯子里的伙伴们,常玩这样的游戏,将一些萝卜片当肉装在碎掉的半边碗里,用草秸当筷子往泥堆上夹。那泥堆可能是粪堆也可能是个土包,他们把它当成坟堆,边夹边说老祖宗你吃吧你吃了好保佑俺平安。他们不知道老祖宗是谁,反正大人们都这么说。然而,与童年不同的是,童年容易进入一种想像,在童年的想像里,那些萝卜片子经他们一夹就变成了一缕烟飞到祖宗的嘴里。而现在,鞠福生无法进入想像,那些大肉、木耳、粉条,怎么也无法变成一缕烟,它们太实在了,太真实了,它们油汪汪、肥光光、香喷喷,它们的香味是致命的,它们的香味一下子就钻进了鞠福生的肺腑,使他整个一晚都在与馋欲搏斗。 鞠福生的馋欲是由饥饿凿开的。馋欲一旦被饥饿凿开,便洪水猛兽般势不可挡。鞠福生先是感到胃里有只巨大的虫子在翻腾,一股股食水不停地冲上来。后来,给母亲夹肉的筷子就不灵敏了,就由往前伸变成往后缩了奇书-整理-提供下载。如果说跪一晚上是一种刑罚,那么,面对喷香的大肉忍饥挨饿,对鞠福生便是比跪残酷一百倍的折磨。他一遍遍借烧纸的机会睨着在灯影里忙活的人们。他们就在他的身边,离他只有几步之遥,他们每个人都好像长了无数双眼睛,前后左右都能看到他。有一阵,鞠福生很狂躁,想打人的愿望比想吃东西的愿望还强烈。他想身边如果有一支枪,他会毫不犹豫地将身边的人打倒在地,他打倒他们,然后骑在他们背上大吃一顿。鞠福生已经好长时间不怎么注意眼前的供桌了,而是长时间地侧目大家。一个正在打桩的男人发现他东张西望,上前问他,是不是找三黄爷?他在心里狠狠骂道:去你妈的三黄爷,还三黄孙呢!后来,大约十二点左右,鞠福生的情绪得到缓解,因为棚子快搭完,忙活的人们离他越来越远,他只要动作快一点,完全有可能大功告成。于是他再次俯下身子,瞅准一块肥肉,等待时机的如期而至。时机终于来了,三黄爷发了话,三黄爷一句话就将人们从屋子里院子里轰了出去。这是鞠福生想都不敢想的大好时机,鞠福生在心里对三黄爷千恩万谢感激涕零。院子里寂静下来,灵棚四周再也没有人走动,鞠福生操起筷子,在心里大喊一声,妈,就原谅儿子一回,儿子太饿了。可是谁知,正在这时,鞠广大从外边回来了,鞠广大一进院子,直奔老婆灵堂,扑通一声跪到老婆灵前,有气无力地对老婆说:金香,你别害怕,村长去打点乡里了,俺砸锅卖铁,也不能叫你火化,你放心好啦。 鞠福生伸出的胳膊顿时僵在那里,一块黄淋淋的大肉骨碌碌掉到地上。 当宁静像黑暗一样无边地笼罩到鞠家宅院,鞠福生胃里的那只馋虫已经死了。父亲跪下后,再没有起来。父亲要和他一起守灵。鞠福生胃里那只馋虫死掉,便再也打不起精神,困倦仿佛灯前的小咬钻进他的神经,使他没多久浑身就软成一摊烂泥。 鞠广大累极了,乏极了,自从进院,他被三黄叔支来使去快成了一根转轴,红事白事都是一样,累的就是最亲近的人。这世界人与人越是亲近,越是欠着感情债,从正面看,似乎是水涨船高,可是倒过来看,就知道老天爷有多么计较,把什么都给你抵消了,你获得了最多的感情,你就得付出最大的代价。然而,在这个晚上,鞠广大一点都不知道,还有更大的代价在等着他。 鞠广大跪累之后,坐了下来。他把脚盘在腿上,到底是平辈人,不怕老婆怪他。他的一双脚板是赤裸的,从刘大头家出来向天空踢掉一只鞋子 民工(17) ,一双鞋的命运也就昭然若揭了。一双脚板,其实是他走进伤疤的一次写照,就像儿子是他失败的一个写照一样。不过,此时此刻,鞠广大没有有意躲避儿子,如同虱子多了不怕咬,疼多了也就不怕疼一样,他从刘大头家回来再看鞠福生,反倒没了什么感觉。他盘腿坐在那儿,打开一沓沓邻居送来的冥纸,擦火点燃。 第57章 他从进门还没来得及给老婆烧纸,他太应该给老婆烧烧纸了,纸就是钱,干了半年民工,太该挣点钱给老婆花了。 事情就是在这一时刻发生的。这一时刻,鞠广大看到了掉在地上的肥肉。其实,自从饥饿在他胃里爬过那道山岭,他就一直没有见到它,这一块掉在地上的肥肉,让鞠广大清清楚楚看到了饥饿的身影。也许,是发现它掉到地上,太可惜了,半年多来,他还没有吃过这么一块又饱又满的肉呢;也许,是它的样子太诱人了,肥的一面,黄焦焦地透着酱油的颜色,瘦的一面,则是一层黑油油的红,鞠广大没有丝毫犹豫,就从地上捡了起来,弹弹上边的泥土,一个顺劲,就扔进嘴里。 鞠福生一个晚上都想着这块肉,却因怕别人看见没能吃上,而鞠广大根本不怕别人看见,一块肉吃到嘴里时,近在咫尺的儿子和坐在灵棚那头的三黄叔却谁也没有看见。大肉在鞠广大嘴里瞬间融化,化成沁人肺腑的热流,化成了巨大无比的美味。这美味着实太巨大了,鞠广大浑身通了电一般,酥酥的,美味顺着喉管一点点走入食道、肠胃、腹部,然而就在这时,就在美味走进鞠广大腹部时,一只手突然抓住鞠广大腹中的肠子,那只手抓住肠子不是抖,而是扭,转盘一样的疼顿时爬满了鞠广大的神经。鞠广大嗷的一声,两手赶紧捂住肚子。因为猝不及防,他的声音吓坏了身边的人。鞠福生立时从迷瞪中醒来,瞪大眼睛,三黄叔从灵棚旁跑过来,两人一起扶住鞠广大,不迭声地叫道:怎么啦,广大? 怎么啦,爸?鞠福生的声音有些发直,是劈了叉那种。鞠广大顾不上回答,只顾一个劲地在地上滚。他先是觉得肠子被人抓起,扭了个劲,不久,就觉得被人撒了汽油点了火,那种疼是揪心的疼,是活活被烧灼的疼,那种疼没有气的蒸腾没有水的拨离,是彻头彻尾的干疼。三黄叔和鞠福生见此情景,彻底惊呆了,三黄叔震惊片刻,立即认定是亡灵在作怪,他曾遇到过这种情况,大都是媳妇虐待婆婆,婆婆死后就叫媳妇肚子疼。鞠广大怎么会虐待老婆呢。认定是亡灵作怪,三黄叔赶紧站起,走到灵堂边,语气温和地说:金香,看在多年夫妻面子上,你不能折磨广大,广大哪里舍得你走啊。 同样内容的话重复三遍,只见鞠广大滚动的身子停歇下来,球一样缩成一团的身子舒展开来。仿佛经历了一场暴乱,灵棚前一片狼藉,冥纸烧成的烟灰被鞠广大滚得四处飘散,惊飞的鸟似的。见鞠广大不再滚了,三黄叔说,是金香不愿走,不舍离开你,没事儿,这回好啦,俺跟她说好啦。 鞠广大在儿子的搀扶下从地上爬起,劫后余生似的看着灵棚,看着灵棚前的供桌,看着曾经躺着一块大肉的地面,霜打树叶似的低下了头。 是在父亲坐起来之后,鞠福生才发现那块肉不见踪影的。最初,他不敢相信是父亲吃掉了它,他跪下来凑近供桌,借给母亲上香的机会四下偷偷寻找,当他怎么找也没能找到,他知道没错,一切都是真的,父亲偷吃了那块猪肉让母亲见了怪。这个事实被认定后,一种说不清楚是悲悯还是辛酸的情绪夜风一样袭击过来,鞠福生几乎不敢再看父亲。 夜静极了,一点声音都没有,蚊虫好像也疲倦了,它们停在灯泡边的木柱上,不再到处乱撞;夜籁好像受到刚才的惊吓,躲到远处;因为是凌晨两点,爱管闲事的狗也不再叫了,倒是风不知疲倦,不知困,一阵阵从后背吹来,从宅院四周的墙头吹来。八月的夜风,应该是清凉中带一丝潮气的,应该是携了苞米的清香又裹了艾蒿的苦味的,八月的夜风在歇马山庄,从来都是最柔和最酥软最神秘的,你不知道它从山南边来还是从海北边来,你不知道它从天空中来还是从地腹深处来,它想来,不请自到,它看上去是那么小心翼翼,它溜在庄稼的缝隙里,窜在院墙的根角里,它躲避着灾难也抚慰着灾难,它清点着时辰又推动着时辰,它追赶光明时稍纵即逝,它煽动黑暗时却从容不迫,这就是八月的夜风,这是八月的夜风吗?这是在鞠家宅院轻轻掠过的八月的夜风吗? 这一点,在外边做了十几年民工的鞠广大已经无法感知,在外边读了三年高中又做了半年民工的鞠福生也已模糊不清,清楚的,只有一辈子也没离开歇马山庄的三黄叔,他做管事儿的四十年,守过四十年的灵,四十年来,在八月的日子里死去的不下三十人,他太清楚这夜风的风骨和形状了。 后半夜,鞠福生反而觉得比前半夜好过。因为深知了偷吃供品的恶果,鞠福生敢于直面供桌上任何一盘菜和肉了,因为深知偷吃供品的恶果, 民工(18) 鞠福生直面真实的菜和肉时能够进入一种想像了。它们好像再也不是那种可以直接吃掉的食物,那些食物正变成一缕烟雾在夜空飞舞,继而飞到母亲嘴里。母亲不饿,网因为母亲在不停地吃。母亲一再不停地说你吃吧福生,你吃,于是鞠福生就把食物送到自己嘴里。鞠福生其实只把食物夹到另一只碗里,那碗已差不多被他夹满了,但他觉得是夹进自己嘴里,他不住地吞着口水,每一吞都那么有滋有味。他在吞咽的过程中似乎很快乐,是那种做学生时才有的快乐。那时他夜晚蹲火车站,就这么无边无际地遐想着,他跟在遐想的后边满世界飞翔……天快亮时,鞠福生竟有了一丝满意和知足,他点燃一沓纸,静静地朝火光看着,脸上溢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潮红。 七鞠广大从灵堂前醒来,天色已经大亮。鞠广大是被三黄叔叫醒的,那时候需要定下来找谁做棺材和买谁家的木料。既然可以不火化,就必须做个足尺的棺材。这个问题昨天夜里从刘大头家回来时鞠广大就想到了,后来被肚子疼冲了。鞠广大告诉三黄叔,木料家里有,是留给儿子说媳妇用的。攒那些木料时,鞠广大还想,用不上最好,用不上证明儿子已经在外了,儿子在外了就绝不会用你老子做什么箱呀柜呀的。现在,儿子倒是需要这些木料,可是总得先让老子,老子不能辛苦一辈子连个地下安身的地方都没有。木匠可是叫人为难,下河口能做木匠活的都出去了,整个歇马山庄细想起来也不会有谁。三黄叔一支烟吸到根,灭了,又点燃一支。在这个时候,鞠广大只有靠三黄叔想法子。好久,日头都急了,都从墙头东边升出来,三黄叔才说话。 “人倒是有一个。” “谁?” “郭长义。” 鞠广大被火苗点亮似的,“对呀,长义今年不是没出去吗?!” 说到这里,鞠广大忽然想起,自从进家,郭长义就没来过。他的老婆死了,无论如何,他是应该来帮忙来看看的。三黄叔把一支烟抽到根,灭了,对鞠广大说:“不能找他。” “为什么?” 三黄叔脸上闪过一道阴影,但很快,他又驱逐了它。“没……没什么,他老婆病了,俺怕……” 郭长义是鞠广大的酒友,是下河口鞠广大最最信赖的人。和鞠广大一样,他也是一个没根没底却又格外要强的庄稼人,多年来,他暗地里支持着鞠广大供孩子念书,鞠广大从不知道。鞠福生落榜那年,从不串门的郭长义拎两瓶酒来到鞠家,炕头一坐,说,兄弟,我就服你的倔劲,不服输,你是条汉子。经他一说,压抑多年的鞠广大感动得泪流满面。他让老婆下灶做了一桌子菜,两人喝了整整一个下午。从那以后,每逢年节,他们都要凑在一起。可是,郭长义只到鞠广大家去过一次,后来的年节,鞠广大怎么往家叫郭长义就是不来。他说,俺不去。鞠广大说,为什么?郭长义苦笑着说,俺不想照镜子一样照见自个儿苦命,看你老婆那么懂事,俺受不了。郭长义女人是那种又馋又懒又会骂人的女人,在村里算是一个人物。了解到郭长义像自己一样倔犟,鞠广大便主动拎酒到郭长义家喝。他老婆不给做菜,他们就嚼着盐黄豆和炒花生米。他们在一起喝,并不说太多的话,儿子的事和老婆的事分别是他们的心病,他们不能互相揭疼,他们只有默默喝酒,似乎只要喝,彼此的体谅便全有了。去年秋天,郭长义的老婆夜里出门,一不小心掉进菜窖摔成瘫痪,郭长义在家伺候,再也出不去了,正月里在酒桌上,郭长义喝醉,愣是没忍住眼泪,说这日子可怎么过…… 鞠广大寻思片刻,说:“没关系,我亲自去找!” “不,不。”这时,三黄叔的语气突然硬朗起来,好像生怕找了郭长义。“还是叫王二木匠出马吧,他岁数大,干不动活,就让他放放线,力气活大伙搓搓干。” 鞠广大不明白三黄叔为什么会这样,但他没有更多地阻拦。王木匠王二爷是三黄叔亲自赶车请来的,王二爷七十六岁,一窝木匠儿子都在外边做民工,只剩他和老伴儿留在家里。他腰板佝偻,手脚颤颤巍巍,见三黄叔亲自出马,还是答应下来。 有了做棺材的拉锯声、刨木声,白事才像白事的样子。这几年提倡殡葬改革,死人火化,在火葬场买现成骨灰盒,死了人的人家怎么张罗都冷冷清清;一改革又不让请吹鼓手,没有鼓乐声再没有拉锯声。真叫活着的人替死了的人难过,来到世间走一遭,说走,就这么悄没声息地走了,这算什么事呢。鞠广大还算有本事,他请来了木匠。当鞠家门前响起第一声锯木头的声音,整个大院都焕发了生机,帮忙人脚步的抬起落下,手势的伸出缩回,一下子全有了节奏。 第58章 新的一天,鞠广大家再次热闹起来。三黄叔给帮忙的人做了明确分工,女人针线活好的,到炕上做寿衣孝衣和孝帽;刀口好的又手头快的,到灶上忙厨;男人懂一点木匠路数的,给王二爷打下手;笨手笨脚的,就跑跑腿张罗点借盆借碗的事。三黄叔还为每一个行当选了头头,其实这 民工(19) 些头头在日积月累的红白喜事中已经法定,他们是那些能干又有号召力的人,用山庄的话讲,手一分嘴一分。三黄叔将他们发掘出来,组成他每一次短短几天的领导核心,类似战场上的临时指挥部。三黄叔使用权力一点不比指挥官手软,哪一个环节漏了步,他要厉声厉色,“还能不能干!”他那口气,好像一旦罢免,可是不得了的事。于是,他的下属每过半小时,就找三黄叔汇报一次,“三黄叔,寿衣就剩上袖了”,“三黄叔,桌子已经借好了”,三黄叔有了临时的班子,就不再像昨天那么忙了,他只坐定在院子东侧的木椅上,手伸在衣兜里,将鞠广大的钱握在掌心。鞠广大的钱到了他手里,就变成了他的钱,项项支出都得找他,事情做到这个火候,三黄叔的心情,便如一叶扁舟飘在水中,轻盈又自在。 新的一天,鞠广大不比三黄叔那么轻松,但似乎也不像前一天那样沉重,肚子疼的事,刘大头老婆伤人的话,手在钱箱里摸索时的疼,都仿佛一些散放在柜子里的衣服,被夜这个偌大的包袱裹走了,裹得无影无踪。鞠广大坐在灵棚旁边的椅子上——这是新的一天到来之后,三黄叔特意给他安排的座位。这一天,他要在这里接待歇马山庄沾亲带故前来吊唁的人们。鞠广大父母早亡,两个姐姐闹饥荒时被父亲嫁到黑龙江,一去多年没有联系;老婆柳金香娘家在吉林榆树,母亲年前去世,剩下父亲半身瘫痪在弟弟家饱食终日,沾亲的自然不多。带故的倒是要有一些,他们是看着鞠广大长大的山庄里的长辈,他们是出外那些民工们的爹和妈,如果不是大操大办,他们前来帮忙的媳妇就代表了他们。大操大办使他们全体出动,他们其实是极不愿意被代表的,可是没有酒席终归有失长辈人的身份。因为辈分,他们进门既不用上香也不用烧纸,他们径直来到鞠广大身边,他们颤颤巍巍地与鞠广大握手,细眯眼睛打量鞠广大,像打量他们的儿子一样,目光慈祥、温暖,还有一些疼爱。民工举胜子的爷爷,张民子的老妈,福兴子的老爹,他们一个一个的来,他们又一个个被鞠广大送到早已备好的座位上。应该承认,要大操大办,为的就是这一刻,可是,由于不断地站起坐下,由于长时间地笼罩在多年少有的温暖中,有一阵,鞠广大有些迷离了,他走进了一个幻觉的世界,眼前的世界在一片繁忙中变成了一个建筑工地,在这个工地上,他鞠广大再也不是民工,而是管着民工的工长,是欧亮,是管着欧亮的工头,是管着工头的甲方老板。鞠广大由民工晋升为老板,只是一瞬间的事。因为在那个瞬间,他清楚地看到了他的一层层下属机构,他将一个工程承包给了三黄叔,三黄叔又将工程分细承包给工长,民工们便各负其责各把一方。与工地不同的是,作为工地的权力中心,他没有像甲方老板那样,一经把工程包出去,便很少露面,他鞠广大才不是那种人,他要一直坐镇坚守工地,与民工们同呼吸共命运;与工地不同的还有,这里的民工男少女多,这里还实行尊老爱幼政策,老人和小孩子一律在一旁静坐旁观……鞠广大的脸上终于露出笑容,那笑容是真实的、深刻的,弥漫了脸腮和颧骨,他的小眼睛里终于嵌进了一粒葡萄仁,那葡萄仁是灵动的、活泛的,携带了少有的尊严和威风。 太阳升起之后,鞠福生被举胜子家的从院子里搀出来。她给他戴了刚做好的孝帽,穿了十二尺白布缝制的孝衣,然后带鞠福生到西坡山神庙为母亲报到。如果有吹鼓手,有成排结队的亲人,这该是个隆重又壮观的场面,喇叭声声声断断,穿孝衣的队伍走走跪跪……殡葬改革将隆重变成简约,给亡灵报到的路,便成了寂寞的路,鞠福生和举胜子家的一路上耳朵里只有沙踏沙踏的脚步声。 鞠福生离举胜子家的很近,举胜子家的将一只手扶在鞠福生的胳膊上,每走一步,韭菜和草灰混合的喘息的气流都要流到鞠福生的脸上。三黄叔将领鞠福生去山神庙的事交给举胜子家的,许是因为举胜子家的是鞠家的邻居,与鞠家一墙之隔。多年来的比邻而居,鞠福生对这个女人确不陌生,他常能在上学和放学的时候看到她在院里忙活的身影。但长这么大,鞠福生还是第一次这么近地挨近母亲之外的别的女人走路,这使他有种别样的感觉,类似那种被母亲亲了的感觉。其实自从上初中那年,母亲最后一次亲他,就再也没有亲过他。那是他刚上初中的第一天,那一天他放学回来,刚走进下河口的路口,就看见母亲在菜地边上冲他望。当他进了家里推门进了西屋,母亲竟风也似的刮了进来。母亲进来,从后边扳过他的脸,狠狠地就是一顿亲吻。母亲边亲边说,心肝,你从坡上下来,可真像个大学生,真像!妈就知道你不会错。鞠福生永远不会忘记母亲当时的笑容,母亲的笑容灿烂极了,是那种菊花盛开般的灿烂。可是,一个月后,一个星期天,他头痛学不进去,将自己关进西 民工(20) 屋,用废纸叠恐龙、叠机器人叠了一炕,母亲推开门,看到堆满半边炕席的纸制品,发现地雷炸弹似的倒退一步,眼睛里顿时闪出骇人的恐惧。从那以后,从来不逼儿子学习的母亲,动辄就站在堂屋与西屋之间的门缝里,小心翼翼说:可得好好学,不好好学你对得起谁,你爹他容易吗?从那儿以后,母亲再也没有想亲近他的表示,她开始像父亲那样疏远他,与他保持距离,很少进他的房间,吃饭时饭菜拾掇到桌子上,也不看他。但是鞠福生能够看出,母亲的疏远与父亲的疏远不同。父亲的疏远是山里男人天性的心粗,是山庄男人在儿子面前故意摆出的尊严,而母亲却在疏远中隐含了担忧,鞠福生常能在偶尔转头的什么时候,看见母亲从玻璃窗外面或门缝里溜进的目光。那目光扁扁的,幽幽的,散发着一股驱之不散的郁闷之气。鞠福生的贪玩吓回了母亲的亲近,母亲的担忧反让鞠福生心里有了负担,到后来,即使母亲不躲,他也要有意躲开母亲;再后来,鞠福生打碎了一家人的希望,他和母亲反而坦然起来,她可以大大方方看他,她可以高音大嗓说话。她说:告诉你吧,当老的尽了力,剩下的道自个儿走。当老的就这么大本事。这个时候,鞠福生真正看到,他和母亲之间,有了一个东西,是什么,他也说不清,反正它横亘在那儿,像沙滩上的礁石一样,让他的小船再也进不了母亲的港湾…… 一路上,举胜子家的给了鞠福生陌生多年的母亲般的感觉,在这份感觉里,鞠福生有些沉醉,还有些贪婪,他希望通向山神庙的路再长一些,再曲折一些。然而,建庙人无法预料来访者的心态,不多一会儿,鞠福生和举胜子家的就来到西坡山神庙前。人死了,要报户口,就像人生下来,要到民政部门报户口一样,只是登记活人的民政部门是一个正式的办事机构,要有工作人员,而收留死人的报到处只是活人用砖垒砌的一座小庙,那里只放一只木制香炉,一个写着“山神之位”的牌位。在举胜子家的指挥下,鞠福生跪下来,点燃备好的纸和香。面对这样滑稽的地方,鞠福生没法虔诚,他怎么也说不出举胜子家的教他说的那句话。最后,举胜子家的一急,替鞠福生说了出来。她说:山神老人,鞠福生替他妈向你报到来了,她死在阴历八月初一日落酉时,你记下来,别让她成了无名鬼魂。 好像替鞠福生给母亲报了到,举胜子家的与鞠福生又亲了一层,她把他的胳膊握得更紧了。因为饿,鞠福生走起路来一晃一晃,他不得不紧紧地靠住举胜子家的。靠得太近,鞠福生感到了体温,有一瞬,走着走着,举胜子家的竟用手抚摸鞠福生穿着孝衣的肩膀,让鞠福生真的以为他的母亲没死,他的母亲报了到又跟他走了回来。然而,抚着抚着,举胜子家的开始说话。举胜子家的一开始说话,就证明了她不是他的母亲而是举胜子家的。她细声细语,生怕被外人听见的样子,充满了对鞠福生关心的样子,她一直不停地说,快到鞠家的院子时,还示意鞠福生放慢脚步,直把鞠福生的脸说红了、紫了、黄了、白了,直到鞠福生走到院里,老远的就冲灵棚跪下。 八对于鞠广大,这是一个非同凡响的日子。这个日子在没有到来之前,他从来不知道会是这个样子。在这个日子里,鞠广大经历了由清醒到梦幻、由梦幻到清醒这样一个过程。最初,他清醒地知道,是因为老婆死了才来了这么多人。后来,他一点点置换了场景,他把自己看成了不发一句话就让手下人忙得团团转的老板。再后来,也就是现在,他又清醒过来,他再次明白是自己老婆死了才招来这么多人这一事实。然而,这丝毫也没有使鞠广大沮丧,死人的事是经常都会发生的,大操大办的事却不是谁都能做到的。他如果不大操大办,下河口的男女老少怎么会聚到鞠家宅院呢,如果不是大操大办,村长刘大头和村委头头怎能屈尊到他家来呢。他们不光人来了,还以村委的名义,送来了花圈。他鞠广大打心底不感冒什么领导不领导,他只是从中觉得,作为一个山庄的男人,作为一个常年在外的民工,他还是经得起的,还是有能力有力量的。 第59章 鞠广大的心情在村领导到来之后,推向了一个高峰。那时节,他清醒地意识到钱花得是多么值得,他因为意识到钱花得值得而精神倍增,他通知三黄叔,今天明天,下河口有一户算一户,都不要做饭了,都过来吃,像郭长义那样来不了的,要安排人去送。他跟三黄叔说话的口气,再也不是以前那种商量那种无助,俨然就是一个大老板。 任何事情,有高峰就会有低谷,心情也是一样。对于潜伏在鞠广大命运中的那个低谷,他没有丝毫准备。事情其实是跟村领导一起来到鞠家的,事情来到鞠家,先是走到三黄叔的耳朵里。刘大头把三黄叔叫到一边嘁喳了一阵,三黄叔听后,慢慢回转身,看着鞠广大。鞠广大的情绪确实比昨天好,比夜里好,三黄叔真的不忍心将这样一个消息告诉他,可是,这个消息不告诉鞠广大确实枉为了消息,也是完全没有可能的。三 民工(21) 黄叔不得不在跟身边几个人说了之后,果断地走到鞠广大面前,没有这样的果断,他三黄叔也枉为了三黄叔的身份。三黄叔点了一下鞠广大的后背:“广大,出来一下。”鞠广大从座位上站起来,跟过去。鞠广大以为是刚才发布的命令得到实施,三黄叔要向他汇报。可是三黄叔的表情不对,三黄叔看他的眼神有些散,表情也过于严肃。三黄叔说:“广大。”口臭飘然进入鞠广大的鼻孔。“火化的事出岔了,村长上去打点了,可是不行,前儿个腰岭村死了个人都化了,有比的,乡上不敢,眼下太紧。”鞠广大心紧了一下,“你是说,必须火化?”三黄叔说,“村长是这么说的。”“妈的,这……”鞠广大回想刘大头夜里的话,本是说得很死的。三黄叔说:“你给他多少钱?”鞠广大愣了一下,“没,没给呀,俺寻思等办成再说。”三黄叔噗地吐了一下舌头,口臭更浓,“这不行,眼下什么时候,不动真的还能办成事儿?” 如果事情只是到这儿,也没有什么,顶多鞠广大呆一会儿,在心里给刘大头系一个更大的疙瘩,或在老婆送去火化之前,真正地难过一阵,再多,就是一气之下,把做好的棺材给劈了发泄发泄。可偏偏事情不这么简单,事情在向鞠广大命运的沟谷滑行时有板有眼从容不迫。 鞠广大呆了一会儿,并没像人们想像的那样有什么反应,他只是冲三黄叔点了点头,意思是说,化就化吧,这有什么法子。然而就在这时,举胜子家的凑到鞠广大跟前。她从三黄叔那得知消息,立即苍蝇盯住血泊一样盯住鞠广大的表情,她说:“广大哥,别难过,化就化吧。”鞠广大冲她苦笑了一下,说:“俺知道。”举胜子家的又说:“俺看这事儿是好事儿。坏事总能变成好事儿。”举胜子家的就火化的事讲起了辩证法,鞠广大有些不解,抬眼看了一下。其实鞠广大的不解只是一种顺理成章的反应,并不是系了什么扣子,然而这时,举胜子家的把鞠广大拖到院墙边,扫了一眼灵棚,小声说:“要不是怕你化了金香嫂尸体难过,打死俺也不能说……金香嫂子的身子已经不干净了,化就化了吧。” 鞠广大这次是真正地抬眼看她,并且看得很专注。举胜子家的说:“俺亲眼看见,那人半夜从你家出来,他怕弄出动静,不走门,踩咱两家的墙。” 举胜子家的用意,也许真是为了让鞠广大减少悲痛,接受火化这一事实,可是,鞠广大不但没有减轻悲痛,且看见了捅向心口的刀子。它雪亮雪亮,它深深地扎进了他的心口,之后,一串殷红殷红的血喷溅出来,溅在他的眼前,溅在院子上空,遮挡了、淹没了一切。他满眼都是血淋淋一片,心是由刺疼转为钝疼的,心在钝疼的过程中一点点麻木了他的感觉、知觉,麻木了他的神经。后来,他差一点大笑起来,他嘴使劲咧了咧,他说:“是吗?谢谢你,大嫂,谢谢你。” 是在午饭之后,疼痛才一点点从鞠广大的知觉里复苏。疼痛在鞠广大知觉里的复苏,是从一块肉开始的。那时帮忙的女人们吃饱喝足,过来逼他吃饭。女人们说人死了,你不吃饭也没有用,你怎么样她都活不过来了,还是保自个儿身体要紧。鞠广大从女人们的提醒中得知自己一直没有吃饭,鞠广大从女人们的提醒中忆起了夜里吃到嘴里的那块肉。现在,他一点都不知道饿了,曾经,他知道饿,他因为饿,他捡了掉到地上的那块肉,他吃了那块肉,他的肚子就没命地疼起来,他的肠子被人用手抓断似的。忆起夜晚的肚子疼,鞠广大突然醒悟,他的老婆柳金香这么往死里折磨他,原来是因为变了心,三黄叔念叨几句不疼了,他一直就想不开这是为什么,他哪一点对不住老婆,她原来在这半年里变了心,变了心!疼在复苏时是从记忆开始的,而疼一旦开始,向心窝走去,鞠广大便看到了一个真实的自己——人总是这样,只有疼才会使感觉真实起来,鞠广大看到,自从走进歇马山庄,他鞠广大的感觉一直是错误的,女人们捅他抓他,一浪高过一浪地哭,他还以为她们是因为见到他想起自己在外的男人,她们其实是在哭他的可怜;刘大头两口子其实早知道没有不火化的可能,只是为了讽刺他的自作多情,才特意给他一点希望;乡亲们其实早就急盼盼地等着看他,看一个被老婆戴了绿帽子的男人是个什么货色,他自投罗网地顺应民意,毁掉家底大操大办把他们请来,他还以为他在接受大家的慰问,享受了大老板的快乐,他其实就是一个自己往自己头上抹狗屎的大傻瓜啊! 疼再一次在身体里鲜活起来时,鞠广大做出了一个重要决定:立马将尸体火化,下晌就出殡。歇马山庄规矩,人死了要放三个晚上才能出殡,可是鞠广大绝不想把这天大的耻辱张扬在院子里再留到明天。鞠广大把三黄叔找来,鞠广大故意将嗓门提得很高,他说:“三黄叔,要化今儿个就化,晚饭前出殡,就这么定了。” 三黄叔瞪了瞪眼,呆立片刻,说,“也中!” 民工(22) 这一决定来得太突然,刚吃饱了饭有些犯困犯懒的人们再度忙碌起来。这一回鞠广大真的要做一回大老板了,他亲自派人上村部去给殡仪馆打电话,亲自催促寿衣快一点做,赶在火化之前穿上,重新安排晚上的酒席——因为等不到明天,今晚就是最后一顿酒宴了,要多买酒。鞠广大再也不坐在灵棚旁边,他高声大嗓在院内喊着,比划着,因为长时间没有进水进食,他的声音沙哑而枯燥,仿佛从竹筒里倒出来的沙子。看着鞠广大同上午判若两人,人们个个交头接耳,这人怎么啦?死了人怎么反而……只有举胜子家的不敢抬头,三黄叔正在人缝里一脸怒气瞪着她。 是在人们聚在灵棚里,给早已硬尸的母亲穿衣戴帽的时候,鞠福生才溜出家门的。自从上午跟举胜子家的从外面回来,他就觉得他该做点什么,饭后,看到父亲的异常,做点什么的念头更是撒到湿土里的豆粒,一下子发出芽来。他从院里溜出来,直奔后街的岗梁。他虚脱了似的,浑身是汗,他的腿软得不行,每走一步,都像踩到海绵里。但他还是带着小跑,没用五分钟的工夫,他拐过后街,来到西沟他的目的地。鞠福生的目的地是父亲的朋友郭长义家。鞠福生站在院子里,朝屋里看了几秒钟,他其实并不清晰他要来干什么,他只清晰他要来,他还感到冥冥之中有股力量在推动他。推开郭长义的屋门,鞠福生在堂屋里迈了几步之后突然停住,他看到一个人正如期从屋子里出来。 鞠福生来不及去看郭长义的表情,猛地就是一拳打在对方胸脯上,接着,两拳三拳四拳五拳,他不停地出击。可是,对方的胸部红了,紫了,却没有一点反应。?穴见插图263页?雪对方的没有反应让鞠福生顿时有些不知所措。后来,他停止拳头,拽住对方衣领,用力地推着、搡着,结果,鞠福生却像一只被老鹰叼住的小鸡一样被对方叼出门去,直奔西边的偏厦。郭长义把鞠福生叼到偏厦,扔进草糠,直直地盯着他,仍不还手。这时,鞠福生看清了郭长义的脸、眼、下颏儿,他的脸仿佛被困了一个冬天的地瓜,灰灰的,眼皮像在酱缸里酱过的萝卜,皱皱巴巴,下颏儿上的那片参差不齐的胡须仿佛一个久离家园的逃犯。鞠福生等待他的反抗,只有反抗才能证明一切都是传说,是诬蔑,是陷害,可是郭长义没有半点反抗的意思,他不但不想反抗,缩着手的样子好像一个认罪的人任你惩罚。鞠福生猛一用力,从草糠中爬起来,站稳,再一次朝郭长义扑去。这一次,他用的不是拳,而是手掌,他打的不是胸,而是脸。鞠福生自己都不清楚他哪来那么大的力气,两掌上去,地瓜一样的脸立时变成紫茄子。郭长义的脸变成了紫茄子,还不还手。鞠福生彻底蒙了,他大叫起来:“郭长义是你害死俺妈——”这一喊确实好使,郭长义不再无动于衷,他伸出手来,然而,他伸出手来不是反抗,而是一把将鞠福生搂进怀里。他搂得很紧、很死,入了铁扣一般,任鞠福生怎么挣都挣脱不出。郭长义把鞠福生箍进怀里,开始说话。郭长义说,“俺对不起你妈,俺对不起她啊!”因为贴在郭长义胸上,鞠福生感到他说话时,胸口一掀一掀。“你真的和俺妈有事?”鞠福生的声音像被撕裂的纸一样,丝丝响。 好像鞠福生的话是一把石子,而郭长义是一只遭了石子的鸟,他渐渐失去力气,松开鞠福生,扑到地上的草糠里,无声地抽泣起来。 第60章 他边哭边说:“春上你家银杏树干死,你妈白天晚上挑水,俺去帮她……俺早就知道俺不该去,早就知道,可是……”郭长义的话语一顿一顿,好像村子压井里的水,必须压一次用一下力气。“那块地浇完,俺到你家去过两回,俺第二回就下决心断了……俺用镢头砸断脚趾再也没去,好几个月了,可是她,她却走啦……” 如一个孩童在野地里遇到一个临产的产妇不知该作何反应,当事实真的被确认,鞠福生大脑一片空白。他没有经历过男女之事,但他从书本上知道那是最最不好把持的事,是像鬼魂附体一样难以挣脱的事。许久,鞠福生警醒过来,死死地盯住郭长义:“不管怎么样,就是你害死了俺妈,你小心你的脑袋,你最好到外面躲一躲,俺爸不能饶了你。”说到这里,鞠福生看见了他的初衷,那股冥冥之中推动他不顾一切跑出去的力量,是要他奔向这样一个初衷的,他太了解他的父亲!只是他想不到进了郭家的门,一种说不清楚的东西让他迷失了初衷。 然而,就在鞠福生说出这句话,欲离开郭家时,一个人闪进院内——他的父亲。 看见父亲,鞠福生大脑嗡的一声,心立时慌了起来。他不知道父亲能做什么,但他知道父亲绝不会不做什么。他下意识挪了一下脚步,站到郭长义一边——郭长义这时已经从草糠中爬了起来,突如其来的恐惧使他整个人都萎缩了,变形了。这样的时刻,他知道早晚会到来,他有着充足的精神准备,可是临了,他还是不能自制。 民工(23) 鞠广大不但没有冲进偏厦揪住郭长义,目光里的愤怒也没有想像的那样丰足。他站在离偏厦只有一米远的院子里,近于平静地看着郭长义、鞠福生,他看着,上下打量着,那目光好像在说,呵,你爷儿俩凑在一块儿。有一个瞬间,鞠福生想,也许是父亲不设防地发现自己,愤怒的情绪被遏制住了,就像在金盛家园办公室里那样,他必高喊一嗓子你给我滚——可是他的父亲没喊,他的父亲目光在半空转了一下,最后落在郭长义脸上。 这是一个千钧一发的时刻,寂静的院子、寂静的天地、寂静的世间万物都在等待着这一时刻。鞠广大终于把握了这一时刻打开了这一时刻。然而,鞠福生和郭长义怎么也不能想到,这一时刻会是这个样子。鞠广大说,“郭长义你是个草包、水蛋,你越不出门,人们越认定那事是真的,你要是敢跟俺走,去看着把俺老婆埋了,你就是条汉子!” 鞠广大刚刚说完就转身离去,看着鞠广大消失在门口的背影,郭长义和鞠福生统统呆在那里。 九出殡的时间定在了下晌五点三十分,因为两点五十分,柳金香的尸体才被县殡仪馆的车拉走。从歇马山庄到县城,少说也得四十分钟,两个四十分钟路程再加一个小时,一场改革后的火化事项便将鞠家的丧事推到了又一个进程。柳金香的尸体被人们抬上车后,鞠家的院子里一下子空落下来,办丧事灵棚里没有尸体,就像一台戏没有主角,有好长时间,人们进进出出,眼睛不知冲哪儿看,冲哪儿看都觉得少了什么。 郭长义是在柳金香尸体火化拉回来之后来到鞠家大院的。他进门后在人们的目光中直奔鞠广大,与鞠广大握手,说在孙家沟亲戚家干木匠活才回来就听说了金香的事。靠近骨灰盒细看柳金香的尸骨时,眼仁还长时间地停了下来,皱着眉头,叹息着说人真是瓜秧一样脆,说断就断了,好端端一个人,说死就变成了一堆骨灰。郭长义刮了胡子,穿着洗得发白的白汗衫,脚上的凉鞋也是干干净净,确有刚从外边才回来的感觉。 鞠广大见到郭长义,完全是老朋友相见的样子,跟他讲本不想火化,都因为刘大头没得钱不办事。两人说着,感慨着世道、人生。郭长义开始还有些拘谨,不怎么看鞠广大的眼睛,后来,见鞠广大确实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似的坦坦荡荡,眼睛也就肯在鞠广大的眼睛里落户了,眼睛一旦在鞠广大的眼睛里落户,多日来早已颓废下去的郭长义又站了起来。鞠广大让他站了起来。后来,当出殡仪式开始,郭长义几乎就变成了又一个三黄叔。他一会儿走在抬杠队伍前边,指挥大家步调一致,一会儿又落到送殡队伍后边,叫抬花圈的快一点走,紧紧跟上。倒是鞠广大寂寞下来,有了主心骨似的。给老婆送葬,当男人的,就该是寂寞的,失魂落魄的,但鞠广大的寂寞里没有落魄,他的眼神一直瞅着一个什么地方,那地方不是指向实物,但能够看出他集中了精力,很专注。他一专注,一集中精力,举手投足就有了架势,有了姿态,就有些像演戏,这一点鞠广大自己不知,下河口前来观看的男女老少却无一不看在眼里,记在心上。 柳金香由几尺身子变成了几根白骨,最后又变成了地上的一堆泥土。泥土是金黄的,这是歇马山庄土地的特殊颜色,它不管历经多少年多少代,不管压多少碱泥压多少沙子,总不变色。金黄色的泥土一经从地平线上堆出,便有了从金黄中往外跳的感觉,晚霞又恰在这时给这跳跃使了一把劲加了一下油,使一个新起的坟堆接近于灿烂接近于辉煌了。一阵鞭炮响起之后,哭声在金黄的土地上荡然而起,恍如山洪在突然之间暴发。女人们的哭声招之即来挥之不去。女人在哭殡的许多时候是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可是这一次却不同以往,任三黄叔和郭长义怎么拖也拖不起来,有的女人郭长义去拖一把,反而哭声更大,好像郭长义是一只巨大的蜂子,他一拖就蜇疼了她们。 饥饿是什么时候再一次从鞠广大知觉中涌出的?是老婆骨灰落地,鞭炮响起那一刻吗?是告别坟堆,往家返回的那一刻吗?不得而知。反正是回来的路上,鞠广大有一个真实而强烈的感觉,饿了——这是自昨晚肚子疼之后一直没有过的感觉。但鞠广大没随大家一起入席。“革命尚未成功,斗争还将继续。”这是哪一部电影里的话他已经忘了,但这句话一时间来在鞠广大的脑子里,它在鞠广大的脑子里与他的胃作着英勇不屈的斗争。鞠广大还将这斗争的信号暗示给鞠福生。在鞠家葬礼的最后晚宴上,所有帮忙的人都成了客人,只有鞠广大和鞠福生在席间动。他们挨桌给大家添菜,一遍遍重复吃好,一定吃好,太辛苦大伙了。他们还象征性地端起酒杯,给一些葬礼上的主要角色敬酒,三黄叔、王二木匠、举胜子家的、郭长义,他们在与举胜子家的和郭长义相对时,没有表现丝毫异样。他们父子相随,一点也不怕大家看出谁是谁的影子,他 民工(24) 们因为太饿、太着急大家散去后大吃一场,现场之外的任何事情——什么没考上大学,什么白干了半年,什么谣言……全丢在脑后了。 终于,该撤的撤了,该走的走了。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这是一句颠扑不破的真理,只是检验这个真理标准的实践太长了,太折磨人了,耗去了鞠广大和鞠福生太多的等待。帮忙的人刚刚散尽,鞠广大和鞠福生就拿起筷子,在炕桌前坐了下来。这是帮忙人给父子留好的饭菜。他们坐下来,相互看了看,儿子等着父亲先动筷,父亲往桌前凑凑,伸出筷子。开头两口,鞠广大没敢多吃,吞时也慢慢试验着,生怕再被见了怪肚子疼,当两口吞下没什么不适的感觉,狼吞虎咽便开始了。鞠福生毕竟年轻,每吞一口,嗓子眼都冒出咕噜一声,好像石子掉进水里。而做父亲的,总要把脖筋抻得挺长,好像嗓子眼里的某个地方被纱布堵塞,非用力不行。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夜晚啊,饭食一点点将鞠广大和鞠福生的胃填满,他们的胃填满,身子里于是有了热流的涌动,热流从他们的胃开始,向四周漫开,热流在最初的时候,还是迟缓的、小心翼翼的,仿佛怀疑它们前方的道路,后来,当他们的身子越来越沉下来,热流便活跃起来,欢畅起来,它们由下至上,由上至下,它们先是漫向大腿、小腿、脚,后又漫到胳膊、脖子、脸、眼睛,鞠广大感到脸呼呼发热,热流在涌到他的眼眶时,突地跳到皮肤之外,在眼眶四周汇聚起来,形成一个巨大的气体的外壳,罩住眼睛罩住额头,使他感到萎靡,打不起精神;鞠福生不光是感到脸热,他的整个身子都呼呼地热起来,到后来,他竟有一种被棉被包裹了的感觉。不久,他们便歪在炕角,不动了。 早上九点,鞠广大从酣睡中醒了过来。鞠广大醒来,还以为自己在建筑工地,心想怎么能睡到这么晚。渐渐地,他看到了棚上的花纸,看到了柜上的镜子,还有墙杆上的毛巾,鞠广大想起,这是家,这是他住了四十多年的家,他回家了。他怎么就回了家呢?后来,看到趴在炕上依然昏睡的儿子,鞠广大彻底清醒了,他想起了,他的老婆死了,他是因为老婆死了才离开工地回到家里来的,他的老婆得了脑溢血,他的老婆化成了一堆白骨……这时,想到这里,鞠广大觉得有什么东西堵在心窝,使他不敢往下想。鞠广大不敢往下想,呆呆地盯着天棚,不久,鞠广大就感到那个堵在心口的东西蹿了出来,它仿佛平地而起的惊雷,仿佛突然而降的暴雨,它一经蹿出,就变成滔滔洪水,顿时弥漫了炕沿,弥漫了屋子,弥漫了整个鞠家大院。鞠广大翻过身,趴在炕上,手抓住炕席,一个迷路的孩子似的号啕着。他的声音惊动了儿子,鞠福生慢慢睁开眼睛,看着父亲。看着看着,鞠福生扑到父亲身上,一声声地喊着爸——爸——号啕声立时在屋子里重叠、汇合,像苞米秸被一截截铡断,像石墙被一截截砸开,像波涛滚过无边的泥沙……早在郭长义家看到父亲的背影时,鞠福生就想大哭一场,终于……他终于哭了出来。 第61章 不知道过了几年,几十年,几百年,咆哮的声音被窗外的日光裹了去,嘶哑的声音被窗外凉凉的秋风裹了去,燕子在树上喳喳叫着,鸡鸭在窗外叽叽咕咕叫着,鞠广大和鞠福生平静下来,他们听到了外边的声音,那声音很近,很亲切,可是在他们听来,却像梦。父与子静静地听着这梦幻般的声音,一点点的,脸上有了色彩,日光的色彩,他们的脸被日光映红,仿佛两片秋天的瓜叶,在丝丝的血红中灿烂无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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