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宠无双》 第1节 书香门第凝涉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盛宠无双 作者:若磐 文案 重生后,君无双心想事成,万事如意,生活过得不能再幸福 唯有一件事有点郁闷: 自从郢王楚曜“无意”中救了她之后,就把她当成了所有物 硬说她是他的媳妇,定时投喂,事事干涉…… 简直不能更不自由!!! 君无双:讲不讲道理啊!我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 楚曜:我捡到的,当然就是我的(╯▽╰) 食用须知: 1、本文又名《郢王殿下男友力max》《王妃是王爷亲手养大哒》 2、男女主双重生,1v1,sc,甜宠不虐,he 3、日更,保证不坑 4、架空不考据 内容标签: 甜文 主角:无双,楚曜 ┃ 配角:无瑕,无忧,楚晔等 ┃ 其它:甜宠,盛宠无双,若磐 ================== ☆、第1章 《盛宠无双》 文/若磐 第一章: 熊熊篝火染红了天边新月,也煨暖了夏末微凉的夜。 营地门前广场上,身穿铠甲的士兵们大嚼大饮,满脸喜悦。 西戎犯境,郢王领兵抗敌,如今战胜而归,大军驻扎在上京城西十里处,只等明天皇帝亲领文武百官迎接回城,之后加官封赏自不必说。 酒过三巡,高坐上首的郢王楚曜起身离席。 “去把她请过来。”丢下不明不白的一句话,楚曜转身进了毡帐。 营地东北角一顶小而无奇的毡帐里,君无双正要就寝,听到侍卫传达楚曜的召唤,慌忙跳下床来,蹬起内衬半截棉花的男式皂靴,匆匆走出。 三更半夜去楚曜营帐于礼不合,但她有求于人,不得不乖乖听话。 不知他找她究竟为何事?会不会是上京那边有消息传来? 楚曜说信她,会帮她,可君无双心中总是觉得忐忑。两人说是未婚夫妻,却没从来有见过面。真论起情分来,比陌生人好不了多少。凭什么她三言两语,楚曜便信实了,愿意卖力助她洗脱冤屈? 不过,真也好,假也罢,楚曜都是她如今唯一能够仰仗的人了。 主帅的毡帐到底不同,比君无双住的那顶阔大不止三倍,陈设更是华丽齐全。 只是,没见到有人…… “王爷,您在吗?”君无双疑惑地唤道。 楚曜步态优雅地从沉香木嵌螺钿梅兰竹菊四条屏后面走出来,他身上铠甲已经解去,只穿松江棉布制成的素白里衣,衣襟大敞,露出肌理分明的胸.膛。 地上铺着皮子,脚步无声,一切发生得毫无预兆。 君无双猛地背转身,面孔刷红,耳根发热,羞窘得恨不得立刻拔腿离去。偏偏倔强的天性驱使她不肯软弱认输,强撑问道:“王爷找我过来所为何事?” “回京后你打算去哪儿落脚?” 君无双答不出。 她本有家,如今却归不得。 继续跟着楚曜? 就算他不反对,她却难厚颜开口主动要求。 “汝南侯府那边,你暂时不宜回去。”仿佛知晓她的心思一般,楚曜适时开口,“不如就暂住在郢王府吧。” “多谢王爷。”君无双感激道。 “嘴上感谢,却背对着人说话,天底下可有这种礼仪?”低沉醇厚的男声不紧不慢地问,语调里带了几分似笑非笑,像是怪责,又像是取笑。 君无双又羞又恼,反驳的话语不经思索冲口而出:“王爷衣冠不整……” 只六个字便急急住口,此情此景,若说得不妥当,倒像在嗔怪他,撒娇似的,无端端轻贱了身份。君无双最不愿意的,就是被楚曜看轻了自己。 幸而楚曜并未回话。 毡帐内瞬间安静下来。 呆立几息后,君无双决定告辞:“王爷,如果没有其他事情,我先回去了。” 楚曜依旧没说话。 回应她的只有身后传来的水声。 他他他……去洗澡了? 她还在呢,他就豪迈地洗上澡了? 君无双又惊又疑,试探问道:“王爷,我告退了?” 说罢,不等回答,抬脚便走。 “站住!”楚曜喝止她。 君无双右手已摸上毡帐帘布,只能苦着脸,不情不愿地等在原地。 “我帮你洗脱冤屈,恢复名誉,你打算用什么来报答我?” 沉香木淡雅的香气幽幽地钻进鼻腔,缠丝一般盘绕上旋,染得楚曜的话语也带上几分魅惑。 君无双闭目屏息,摒退杂念,心绪变得清明。 都说施恩不望报,哪有还没帮人就口口声声讨回报的? 就算明知道人家没有义务无条件帮她,被直截了当这样问话,君无双还是难免腹诽。 “怎么不说话?”楚曜追问,“是觉得我施恩求报,不够君子?” “当然不是。”君无双撇清道,“我只是在想王爷需要什么。” 水声连连,伴着楚曜的轻笑:“看不出,你还懂得投其所好。那就说说看,你觉得我需要什么?” 他刻意在需要两字上加了重音,奈何君无双不解风情,完全听不出其中暧昧,只顾埋头苦思。 楚曜是王爷,也是大将军,还是由皇帝直接管辖的陵光卫的指挥使,他会需要什么? 灵光一现,君无双欣喜道:“王爷,我娘留给我的食肆鸿运来,在上京、直隶、山东、江浙等地皆有分店,可以送给王爷做收集消息之用。” “真是难得,你连这些都懂。”楚曜先扬后抑,“不过,你觉得本王会缺少收集消息的途径么?”说到最后,声音冰冷,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 君无双撇嘴,这人还真难伺候。 鸿运来远近驰名,一年纯利足够普通人家一辈子吃穿不愁,他不稀罕要,她还不情愿给呢! 十六岁的少女涉世未深,难免沉不住气,为了快些摆脱令人尴尬的情形,一时不察,自动踩进陷阱里:“王爷不妨直接告诉我你想要什么。” 免得猜来猜去浪费时间。 “嗯,要什么都行?”楚曜轻笑。 君无双连忙补充:“只要我给得起,做得到,一定尽力而为。” 若是他要金山银山、飞龙彩凤,她可变不出来! “其实我想你做的事情很简单。”楚曜不紧不慢道,“正好在沐浴,需要有人帮我擦背。” 擦背? 很简单? 君无双怒火上头,很想揍人。 擦背而已,有一只手就能做,谁都会,真是简单得不得了,一点都不难为人。 可男女有别,就算挂着未婚夫妻的名头,她又怎么能帮他擦背? “怎么?不是说做得到一定做吗?才说完就想反悔?”楚曜偏偏紧盯不放,“小娘子你如此言而无信,我恐怕得重新考量一番那些事究竟是不是真的。” 半月前,有位姓蔺的秀才找上门,宣称与君无双情投意合、私定终身,还拿出她的肚.兜作为物证。君无双根本不认识他,当然不会承认。可蔺秀才言之凿凿,连他们何日私会过都一一列出来,刚好与君无双曾外出的日子对得上。堂哥当机立断,把蔺秀才软禁在府内,为防事情外泄,也为查探他到底所图为何。谁知他能耐不凡,竟然逃了出去,在上京城里四处宣扬此事,闹得沸沸扬扬。二婶怨恨君无双带累家中其他女孩的名声,命人送了一碗药来,打算让君无双“急病身亡”。幸亏堂姐通风报信,她才能及时出逃,保住了性命。 两害相权取其轻,两利相权取其重。 与含冤受屈被逼死相比,擦背算什么事儿。 第2节 想查出真相,洗清名誉,首先得活下去,还得有人肯信她帮她。 既然能在城外巧遇楚曜,说明这是天赐良机。 反正他是未婚夫,两人早晚要成亲。 再说,不就是后背吗,是人都有,飞禽走兽也都有,见一见有什么大不了! 君无双咬牙转身,蹭蹭蹭几步绕过四条屏,抓起浴桶旁矮凳上的丝瓜络,闭眼撇头,用力擦下去。 楚曜是今上的嫡亲侄子,甚得重用,权势滔天,只是时年二十有七,却尚未娶妻,据说王府中也没有妾室。明面上的说法冠冕堂皇,他一直忙于为皇上办差,不曾顾及终身大事。至于实际上,哼,谁知他是不是有什么隐疾。 “再用点力。”楚曜指挥道,“晚饭时不是叫人送了一只烤羊腿过去,难道还没吃饱?” 君无双只好双手一起上。 足足擦了一盏茶功夫,楚曜才叫停。 君无双抖了抖酸疼的双臂,转身睁眼,才迈步要走,忽然被人从背后拦腰拽进浴桶。 楚曜的浴桶与他的毡帐一样,高而阔大。君无双身材娇小,呛了两口水才站起来。 本就不合体的男装全湿透,薄薄的夏用衣料贴在身上,勾勒出少女.优美的曲线。 她反应很快,立刻双手交叉环在身前,遮挡外泄的春.光。 受人冤枉的恼怒,名声被毁的委屈,被亲人索命的伤心,不知未来如何的彷徨无助……积攒多日的压力加上如今无端被人轻薄的难堪,瞬间一起爆发出来,君无双再顾不得恭敬与讨好,恼羞成怒地责问道:“王爷这是做什么?说相信我清白无辜,实际却把我当做不知廉耻的女人一般对待……” 说到一半忽然住口,眼泪上涌,需得死死咬住唇瓣,用力克制。 不能在欺侮她的人面前落泪,绝不! 吹弹可破的肌肤因为愤怒而涨红,星辰一般明亮的双眸蒙起雾气,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晶莹细碎的小水珠。 眼前的少女看起来格外美丽,也格外惹人怜惜。 楚曜凝视她许久,才轻声问:“想哭就哭吧,为什么要忍着?” 君无双依旧咬着唇,默不作声,拧头转身,手脚并用地往外爬。 浴桶边沿与她肩膀齐高,桶壁湿滑,无处借力,君无双试了许多次,每次都以双脚落回桶底为终结。 “其实我对你很满意。”楚曜道。 莫名其妙的话语令君无双停止动作,静静地等待下文。 然而,下面没有了…… 背后的水声还有投在地上的影子,都清晰地告诉她,那个可恶的家伙出了浴桶,正在擦身穿衣。 “我现在去议事大帐与几位将军讨论士兵们论功行赏的事情,今晚不会回来,你可以睡在这儿。” 楚曜说得淡淡的,仿佛只是吩咐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赐婚半年,时间足够他调查清楚君无双所有的事情。 侯府嫡女,出身不低。可惜父母早亡,爵位旁落。没有亲兄弟撑腰,对女子来说未免美中不足。不过他楚曜不是依仗岳家势力的卑劣之人,这一点于他无甚所谓。 她生得很美,男人没有不喜欢美人的,但楚曜最满意的还是君无双的性情。 遭遇不公就抗争,身处逆境不放弃,坚强不屈,正是做他妻子需要的品格。毕竟他常年在外,偌大的王府都得王妃打理,性格决不能软弱好欺。 还有,她喜恶分明,与他母亲那样标准得永远不知道在想什么的大家闺秀明显不同,更是锦上添花。 至于所谓的私.□□件,不是他轻易相信君无双一面之词,而是得多蠢才会相信蔺秀才所言? 相恋两年,从未光明正大地向侯府提亲,也没露过半点行迹。真是如此谨慎,为何偏在君无双被赐婚后将事情闹到人尽皆知,根本是想至她于死地。就算用报复说得通,却完全没想过自己极大可能因此死于非命,这不是一个心思慎密的人的做法。 行为矛盾,前后不一,摆明造假说谎。 再看那依旧倔强地背对他的娇小身影,楚曜脸上添了些许笑意。 “反正身上都湿了,正好顺便洗一洗,箱子里有未穿过的衣服,你可以自己找来换。” 说罢,便离开了。 君无双听到帐帘落下的声音才转过身,原来,叫她过来是为了让她歇在这里。 王爷的毡帐当然比临时搭起的备用帐篷舒适。 不过,谁要用他洗过的水洗澡啊! 君无双哼一声,踩着桶里的木凳爬出来,褪去*的男装,扯过毛巾擦干了身子。 躺到软绵绵的大床上时,君无双享受地叹了一口气。 楚曜这人,似乎不赖。 或许,可以开始期待他查出真相,恢复她名誉,然后两人成亲之后的日子。 那么多天以来,她第一次觉得压在头顶的阴霾不再那样沉重,依稀能够看到未来光明的前景。 君无双美美地睡了一觉,醒来后却没能等来原定的迎接仪式,取而代之的竟是楚曜的死讯。 ☆、第2章 第二章: 苦涩的汤药灌入口中,带来无限的恐惧绝望。 君无双奋力挣扎,终于摆脱了钳制她的人,恢复自由。 她迈步逃跑,不想脚下踩空,咕咚一声摔倒。 无双茫然睁眼,发现自己趴在一张红木脚踏上,旁边是雕花架子床,霞影纱的帷帐未放下,用银钩束着钩在床柱上。 布置有些眼熟,却一时想不起。 记忆的闸门随着她的思索霎时开启—— 楚曜死后,假扮杂务兵留在军营里的无双与楚曜其他亲信一样,被定为失职之罪。无双试图向行刑者解释清楚她真正的身份,那人笑着说相信,转脸却命人按住无双强灌下毒.药…… 她不想死。 诬陷她的人还没得到惩治。 名声尚未恢复清白。 她不甘心…… 那现在是怎么一回事? 她是来到死后的世界,还是没死? 无双犹疑地爬起身,发现自己竟然只比床板高了半个头。 伸出手,那肉乎乎、圆滚滚、藕节似的小短手明显不是她的。 再往下看,上身只穿了件绣鱼戏莲叶的红肚.兜,胸前平坦无波,肚皮还微微有点鼓。 她变成了个小孩子? 正思忖着,听得一阵细碎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无双来不及做出反应,门口帘栊已被挑起,身穿天青色对襟襦裙、头戴翡翠明珠钗的少妇走进来,一见她就蹙眉道:“怎么自己下床来了?” 说话间,人已到近前,把光脚站在地上的无双抱回床上躺好,又拉过薄被盖在她身上,十分仔细地拢好被角。 “你呀,病才好了一点,怎么就顽皮起来,光溜溜的跑下床又着凉可怎么办?”少妇假作生气,纤纤玉指轻点无双额头,忽然手上顿住,奇怪道,“这是怎么回事?”问完又笑,亲昵地捏着无双的脸颊道,“你这小小一团的怎么可能自己下床呢?是睡的不老实跌下来的吧,额头都磕青了,真可怜,疼不疼?” 边说边把无双裹着被子抱进怀里,“娘给你吹吹,吹吹就不疼了。” 无双看着她怔怔发愣。 少妇三十岁上下年纪,生得甚美,容貌与她还有几分相像。 这是……娘? 无双六岁的时候,生母杨氏就过世了,所以她记不清母亲的模样,无法辨认。 少妇发现女儿呆呆的,故意逗弄道:“摔傻了?可别啊!你爹进山给你抓豹猫去了,让娘想想看,要是双双傻了把豹猫给谁玩好呢?” 无双闻言,全身颤抖。 生病,爹爹,豹猫…… 她知道自己在哪儿了。 这里是她家,眼前的人就是她娘。 她竟然回到了小时候? 四岁那年夏末秋初时,无双生了一场病。药苦难咽,身体难受,小小孩童,自制力不佳,免不了发脾气,哭闹着说要养一只豹猫。爹爹君恕答应了,在休沐时进山狩猎,却因为坠马受伤,昏迷不醒。杨氏衣不解带照顾丈夫,不曾发现自己怀有身孕,结果流产伤了身子,不到两年便香消玉殒。君恕苏醒后,双腿不良于行,身体也孱弱不堪,难复当初康健,在妻子去世后没几年也跟着去了,只留下无双与姐姐无瑕相依为命。 无双越想越心惊,尖声问:“爹爹去了多久了?” 杨氏瞥一眼靠墙条桌上的西洋座钟:“有两刻钟了。双双别急,傍晚前你爹肯定回得来,还会带豹猫一起,双双高兴吧?” 不,她一点都不高兴。 她什么都不要,只想父母双全,一家平安。 无双无助极了,不知道该怎么才能说得明白。说她未卜先知?说她死后重生?如此荒谬,又出自于一个四岁幼童之口,怎么可能有人会信。 她尽量让自己冷静下来,一本正经地对杨氏诉苦道:“娘,我刚才做梦,梦到爹爹坠马受伤了。”女童的声音软软濡濡,再严肃认真仍带着几分撒娇似的嗲劲儿,倒是与无双说的话十分相配,而且毕竟是曾经历过的事情,说到后来,焦急混合着伤心,竟然鼻子一酸,眼泪上涌,眼看便要哭出来。 “傻孩子,那是梦,梦都是反的。”杨氏揉着无双的小脑袋安慰她。 如果真是梦就好了。 从小到大,无双不止一次期待过,某天早晨醒来,发现爹娘相继出事只是一个噩梦,她和姐姐依然有父母疼爱、保护,那样姐姐就不会被徐朗那个混蛋欺骗,二婶也不敢在真相未明的情况下自作主张打算药死她。 “夫人,肉糜粥好了。”梳双髻的丫鬟捧着托盘进来。 无双认得她是杨氏的大丫鬟白露。 白露忠心耿耿,主母去后,她像母鸡护小鸡似的护着无双姐妹俩,因此被总想从大房占便宜的二婶当做眼中钉,被寻了错处强硬地打发出府,无双姐妹俩几次派人去找,始终杳无音讯,恐怕凶多吉少。 无双抿唇,有恩报恩,有仇报仇,一样一样来。为了改变娘、姐姐、白露和自己的命运,当务之急首先是爹爹不能出事。 她灵机一动,心中有了主意。 “爹爹不回来,我就不吃饭,什么都不吃。”无双踢腿揉眼,装作哭闹。 小孩子讲道理,大人一般都只觉得好玩好笑,不会认真听,那就唯有用小孩子的方式了。 第3节 不想杨氏一巴掌拍在她屁股上:“一时要宠物,一时要爹爹,一时让去,一时让回,到底想怎么样?谁教的你这么捣蛋?” 无双捂着生疼生疼的小屁股蛋儿,泪眼朦胧地抽搐。 娘怎么不按牌理出牌呢…… “爹爹受伤了,一直睡一直睡,都不理我,我好害怕。”既然闹不管用,唯有装可怜求同情,无双努力地摇动杨氏的手臂,“娘,求求你,求求你。” 女儿小鹿般清澈的大眼蒙着水雾,娇软童音求得杨氏心都化了:“好好好,这就去把你爹追回来。” 说罢,转头对白露道,“让人到二门传话,叫他们把侯爷找回来,越快越好。” 初秋时节,白日里天气仍十分炎热,房间窗户都支了起来通风,能清楚听见白露在院子里吩咐小丫鬟的说话声。 无双并没有因此放下心来。 他们能及时追到爹吗? 出事时无双年纪太小,还不怎么记事,许多细节都不清楚,若不是后来听人说起,甚至都搞不清楚来龙去脉。再加上这连自己下床都有困难、半点不顶事的小身板,她能做的实在有限,只能干着急。 君恕骑着大宛宝马一路疾驰,直到进了汝南侯府的乌头门才勒马放缓速度。 跟随他出门的四名护卫被远远抛在后面。 “老袁,谁要出门?”他不端架子,进了马厩看到管事正在备马,随口招呼询问。 “侯爷回来啦。”老袁连忙问安,“是小的要去找您呢。” 君恕皱眉:“找我干什么?家里有事?” “不,是夫人说三姑娘做噩梦害怕,闹着要让侯爷您赶紧回家。” 一听闺女有找,君恕立刻把缰绳抛给老袁,摘下马鞍上挂着的一只藤篮,转身就走。 君恕一阵风似的飙进正院,速度快得守门的婆子才要福身他已走到房门口。 堂屋里,白露问安问了一半,手上就被塞了一只藤篮。 “你先拿着,一会儿听我说话再拿进来给无双。”君恕吩咐完,自掀了帘栊往里去。 无双一碗肉糜粥还没吃完,就见到一个身材魁伟的男子挑帘进来。他浓眉大眼,神态威猛,虽与她记忆中的模样十分不同,还是能够一眼认出是父亲君恕。 “爹爹!”无双激动得跳起来,差点撞翻了杨氏手中的粥碗,也忘记了自己人在床上,迈开小短腿朝君恕扑过去。 幸亏君恕眼明手快,一把抱住无双,将她举得高高的:“双双想爹爹了?” 无双狠狠地点头,张手搂住君恕脖子,依偎着他泪盈于睫。 原来没受伤时的爹爹高大又强壮,说话中气十足,与印象中枯瘦冷漠,只能坐在木头轮椅上,去哪儿都要人推着,连喝一杯茶都不能自理的病人判若两人。 感觉到有泪珠落在自己脖子上,君恕抱着无双颠了颠,问:“怎么哭了?谁欺负我们双双了?告诉爹,爹帮你打他。” 无双蹭着他不说话。 杨氏没好气地嗔道:“谁敢欺负你的宝贝女儿,她在家里向来都是横着走的,她不欺负人就不错了。” 君恕忙于公务,教导孩子的事情自然多由杨氏承担,两人早习惯了配合着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 他香了香女儿肉乎乎的小脸,笑道:“我们双双又乖巧又懂事,怎么可能欺负人。” 换了平日,这般夸奖早让无双笑逐颜开,谁知今日却不管用。 君恕只好祭出杀手锏:“双双快看,爹爹给你带了什么回来?” 白露立刻将藤篮拎过来。 篮子里铺着厚厚的红绒毯,毯子上侧卧着一只周身长满铜钱花纹的小奶猫,它明显刚出世不久,眼睛都还没睁开,个头只有巴掌大,全身毛茸茸的,像颗小毛球一样可爱。 “豹猫?” 都说她曾经见过,格外喜爱,才会哭闹索要,可无双自己偏偏没有印象,因而不大确定。 君恕点头道:“以后你可得好好照顾它。” 杨氏的关注点与女儿不同:“你出门都不到半个时辰,进山单程都不够,怎么会猎到的?” “在城门外遇到郢王,正好他前日才猎了一大两小三只豹猫,就送了我一只。”君恕道。 杨氏奇道:“我们什么时候和郢王府攀上了交情?” “虽然只是点头之交,但见了面总免不得寒暄几句。”君恕素来豪爽,又是个恩怨分明的性子,今日承了郢王的情,自然少不得美言几句,“陵光卫成立半年多,做出不少惊人之事,让朝中为官者人人自危,生怕被他们盯上全家遭殃。我原也以为他小小年纪,便心狠手辣,定不好相与,不料今日一接触,才觉他十分谦和有礼,待人周到,又博闻强识,难怪陛下看重。” 郢王? 楚曜? 无双抚摸豹猫的小手僵住。 怎么会关他的事? (捉虫) ☆、第3章 第三章: 汝南侯府与郢王府向来没什么交集,但楚曜在上京城风头那样劲,无双总是听说过他的一些事情。 老郢王去世得早,楚曜是在十一岁时继承的爵位。 算算年纪,爹爹口中的郢王确实是他无误。 该不会是她临死前做了个美梦,只为弥补心中最深的遗憾吧?至于楚曜的乱入,大抵是因为没能洗刷冤屈,反被他连累送命的不甘? 无双好歹活了十六年,是梦是真自问还能分清楚。 只是,若真的回到从前,人生重来一次,为何爹爹的事情与前世不同了? 不过,前世她也没有重生啊。 谁说重来一次,所有的事情都能分毫不差。 想明白了,心情也放松下来,无双靠在娘的怀里美美睡了个午觉。醒来后正好赶上姐姐无瑕与表姐许碧秋从家学下课回来。 “双双今天精神好了很多嘛。”无瑕凑到床边,伸手挠了挠无双胀鼓鼓的小肚皮。 无双与无瑕感情最深,见到她比先前见到父亲君恕时还要激动,跳起来甜甜地喊着姐姐就往无瑕怀里扑。 无瑕刚满十三岁,亭亭玉立,好像三月里含苞待放的牡丹一样美丽。不过,既是一朵养在深闺的娇花,自然没多大力气。 她生怕摔着了胖妹妹,双腿顶住床畔,把无双抵在床上抱住,亲亲热热地香了香她肉嘟嘟的小脸蛋,然后问:“你的豹猫呢?你给它起名字了吗?快点让我开开眼界。” 无双答道:“我想叫它铜钱呢。” 藤篮就搁在床脚,无双拉着姐姐的手,小短腿踩着被褥,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到床尾去玩猫。 与亲密又自在的姐妹俩相比,十四岁的唐碧秋明显拘束许多。 她微低着头,规规矩矩地端坐在鼓凳上,唇边抿着一丝笑,羞怯地从袖袋中取出一件小衣服,对杨氏道:“姨母,前日见双表妹退热时发汗湿了衣裳,我想着多些替换的会更好,就做了件肚兜给表妹。” “你可真是细心。”杨氏夸道,接过展开看,咦了一声,“这猫?” 五角红丝布上绣着一只憨态可掬的猫儿,它高举左前爪,身上的花纹呈铜钱状,与君恕带回来的那只豹猫一样。 “上次去西山郊游的时候,偶然遇到这种豹猫,双表妹十分喜欢,回来后也时常提起,就绣了上去。”唐碧秋细声细气地解释道。 “真是有心的好孩子。”杨氏道,“咱们这就给双双换上。” 说罢,伸手将无双拖回怀里,手脚麻利地褪掉她原本穿的那件。 毫无预备地在大伙儿面前袒胸,无双别扭地转身冲墙,用屁股对着床外。 杨氏把她扭回来,捏了捏她嘟噜嘟噜的小圆脸,道:“大家都那么疼你,最幸福就是你了。” 肚兜还没穿上呢! 无双连忙弓腰往杨氏怀里钻,想要试图遮挡不该外露的小鲜肉。 “坐好了,别乱动。”杨氏把她提溜起来,“要不然娘怎么给你穿衣服。你呀,什么时候能学得像秋表姐一样懂事,娘就可以放心了。” 唐碧秋维持着乖巧的笑容不变,心中却有些难过。 如果可以,她也不想那么懂事。 唐碧秋的生母是杨家庶女,婆家门第自然没有汝南侯府这样好。公公是光禄寺少卿,官只五品。夫君中进士后被外放至云南太和县任县令,任期内遇到流民之乱,夫妻两个皆死于非命。 父母双亡后,唐碧秋回到京城与祖父一家生活。谁知她模样生得俊俏,竟让伯父动了心思,打算送去给上官做妾。 唐碧秋唯有写信给外祖家求救。 杨家只一嫡一庶两个女儿,自小感情要好,杨氏便将唐碧秋接到身边抚养。 寄人篱下,哪里有资格不懂事? 杨氏这几日全副心神都放在了生病的女儿身上,家中积下了许多事情等她这个主母做主。此时见无双好了许多,便决定抽时间做些事情。于是叫了无双的奶娘李妈妈过来,把无双抱回西厢她自己的房间去,又让无瑕与唐碧秋一起过去做伴。 无双与姐姐最亲近,一直贴在无瑕身边,看她与唐碧秋动手做送给君恕的中秋节节礼。 唐碧秋准备的是赭色的香囊,她将同色与暗金的绣线两股拧在一起,正在香囊上绣一匹骏马。她绣工极好,虽将将才绣了马头出来,却已能看出马儿长鬃飞扬的美姿。 无瑕做了个扇套,同样也是赭色,显然两姐妹商量过要配成一套,只是她手艺没有唐碧秋好,于是选了本身带祥云暗纹的布料,没再往上绣花。 如此一来,无瑕完工自然比较快。 扇套收进针线篓,她挑挑拣拣地翻着碎布,忽地偏头问无双道:“反正时间还多,不如也给大哥做一个,双双说好不好?” 无双笑着点了点头。 无瑕口中的大哥是君恕弟弟君念的独子君珩。前世直到无双出事时,君珩都是汝南侯府里唯一的男丁。 因此,当杨氏去世,君恕又伤重难愈时,君珩理所当然地被过继到大房,并最终承继了侯府的爵位。 “不如我们还是一人做一个,配成一套吧。”无瑕向唐碧秋提议。 唐碧秋手上一顿,脸孔涨红,神情忸怩地反对道:“我送香囊给他,那像什么话。” 无瑕笑嘻嘻道:“有什么不行的?我大哥不就是你大哥,心正不怕影子斜,还是其心不正,偷偷想着要做我大嫂?” 无双噗嗤一声笑了。 前世唐碧秋后来还真嫁了君珩。 唐碧秋见无瑕姐妹两个一起笑她,又羞又恼,抱了针线篓站起来要走。 第4节 无瑕勾着她手臂将人拖回来,嬉笑道:“说笑几句,还真恼啊?大嫂。” 无双紧跟姐姐脚步,也叫了一声:“大嫂坐,站着累。” 唐碧秋气得丢开针线篓,伸手去呵她们痒,三人在临窗大榻上闹成一团。 直到三人闹够了,气喘吁吁地坐起来,才看到一个十一二岁、穿宝蓝褙子的少女,一手挎着蓝布包袱,一手挽着青黄的竹篮,倚门而立。 “乞巧,你回来了。”无双认得这是自己的丫鬟,却记不得她这幅模样是打哪儿来。 无瑕知道妹妹还不解事,自动代她问:“这么快回来了,难得回去,怎么不在家里多待几天?” 乞巧年纪小,心里藏不住事儿,忍不住诉苦道:“那家里也没什么好待的,当初揭不开锅,就把我这个赔钱货卖了。现如今用我每月送去的钱给哥哥娶了嫂子,成亲的时候我回去住几天,竟然嫌弃我吃得多浪费粮食。气得我今早走的时候把院子里那两棵樱桃树上新结的果子全摘了,一个也不给那群没良心的留,都给疼惜我的大姑娘、三姑娘和夫人带回来尝鲜。” 无双屋里的另一个丫鬟花朝接过竹篮出去,很快就端了一盘子清洗好的樱桃回来。樱桃比平常市面上卖的个头小些,黄中带红,咬一口甜里带酸,十分爽口。 “乞巧不生气,等将来我给你找个有良心的好丈夫。”无双怕酸,眯着眼睛向乞巧许诺,“也给花朝找。” 花朝和乞巧都是七八岁大就买进来跟着无双的,前世无双出事时她们已二十三四年纪,还尚未嫁人。那时无双本打算得好,等自己嫁了,在夫家给她们寻对象,三个人还能在一块儿。 谁想得到,她还没嫁就死了,也不知后来她们的命运如何。 花朝腼腆道谢,乞巧性子活泼,敢于提出要求:“三姑娘,你得把我嫁给离你夫家近些,这样我才能不跟你分开。” 无双满口答应。 无瑕却想起另外一桩事,偏头问唐碧秋:“前些天果儿不是叫家里人接走成亲去了,她什么时候回来,你房里要不要添人手?” 唐碧秋摇头:“不回来了。她的亲事是她爹娘定下的,婆家跟她娘家一样是云南本地人。我念她对我一直尽心竭力,就把身契还了她,又给她五十两当嫁妆,让她好好过日子,别跟夫君两地分离。人手的事情倒是不急,反正我那儿还有妙儿和常妈妈,所以便没提。” 无瑕感慨道:“你倒是心善,回头我叫娘把银子补给你,再给你买两个伶俐的小丫头。” “哪有这样的,我自己要给的,与姨母无关。”唐碧秋反对,“添人的事等府里需要买人时再说吧,别单为了我一个人折腾。” “你总是这样见外,娘都说了,接你过来,我们就像亲姐妹一样相处,你也要当她是亲娘一样。”无瑕不满道。 抱怨归抱怨,第二天小姐俩还是手牵手一起来陪无双打发时间。 不过,唐碧秋手上绣的香囊变成了紫檀色,无瑕则捣鼓着在做同色的扇套。 “秋表姐,你在给大哥哥做香囊吗?”无双发现了,故作一派天真地问,“给我爹爹的那个还没做好呢。” 唐碧秋觑她一眼,道:“别乱说,这就是给姨丈做的。” 无双圆溜溜的小脑袋凑过去,水汪汪的大眼几乎贴到布料上,观察了半晌,鼓着腮帮子嘟囔道:“颜色明明和昨天不一样,秋表姐,别以为我小就不懂嘛。” 无瑕把无双抱在怀里,好声好气地帮忙解释:“颜色是换了,不过还是给爹的没错。先前选赭色,是为了配合爹的那匹汗血宝马,可是今天一早,马倌发现那匹马……暴毙了。你是不知道,爹爹可宝贝它了,连吃饲料都是单独一槽另配,和旁的马大不一样呢。我们怕他睹物伤怀,才决定换个颜色,秋表姐绣的图案也换成了梅竹。” 无双听得脑子里嗡嗡直响。 马儿暴毙了…… 难道说,前世爹爹坠马的事情不是意外,而是因为马出了问题? ☆、第4章 第四章: “姐姐,马儿怎么会死的?爹爹,爹爹……”无双白胖白胖的小手紧紧攥着无瑕的衣襟,因为太用力,指节都泛白了,身体也在不可抑制地发抖。 无瑕以为她吓着了,紧紧搂住妹妹的小圆身子,暗自懊恼一时嘴快说了那么可怕的事情给妹妹听。 “双双不怕,爹爹没事的。”她不停地安慰道。 唐碧秋放下手中的香囊,摸了摸无双的小脑袋,轻声道:“双表妹别怕,既然是早上发现的,表明事发在半夜,姨丈福大命大,半点没受牵连。” 像汝南侯府这样的高门大户向来规矩严谨,但凡家中出了不好的事,都会瞒住未成年的姑娘们,不让乌七八糟的话污了她们的耳朵。 然而事关亲爹,无瑕不可能不派人打探,所以她知道的稍多一些。 “听说马倌检查时发现马肚子里有数支银针,我叫仲秋找二婶身边的良辰姐姐问的,她不是嫁了马房管事老袁的侄子么,不过她也只知道这么多,那针是打哪儿来的还在查,爹爹也不准下人们乱传话。” 二婶的丫鬟是马房管事的侄媳妇,爹爹的马被人喂了银针,爹爹坠马重伤以至早亡…… 几件事串在一起,由不得无双不多想。 前世家中一直流传“塞翁得马,焉知非祸”这个说法。大宛马产自西域,可以日行千里,速度惊人,是千金难求的宝马。因为流出的汗水颜色像血一样,故而得名汗血宝马。君恕偶然得了一匹,万般珍爱自不在话下。可偏偏就是这匹马,将他送上了死亡之路。 每个人都知道侯爷是死在为三姑娘捕猎豹猫的途中,无形中便成了一种暗示——君恕的死是因为无双。 二婶更是话里话外不停提起无双乃克死双亲的讨债鬼、扫把星。 年幼的无双长年生活在自责与委屈的情绪中,长大后性情自不像姐姐无瑕那样温柔平和,她格外倔强,防备心也很重,就像一朵带刺的玫瑰。 现在整件事变得完全不一样。 银针随血脉而走,谁知道什么时候会戳穿肠胃血管致死。不管爹爹去哪儿,只要事发时正好骑在马上,总是逃不掉意外受伤。 是谁做的? 会是二婶吗? 贼喊捉贼,从来不是新鲜事。 何况,大哥哥继承了爹爹的爵位,二婶也是受益人。 一定要好好查一查。 无双挥舞着小拳头立下决心。 然而,摊开手掌,一看到手背骨节处那几个属于孩童的小肉涡,满满的心气儿立刻泄掉一半——就她现在这个样子,能查什么? 乞巧端着新洗的水果进来放到榻桌上,红澄澄的樱桃堆满莹润的龙泉梅子青瓷盘里,无双见了双眼一亮。 不能自己查,可以让旁人疑心主动查,借力也是力。 她端起盘子就要下床,临到床边看到地面,才记起对于现在的自己来说,下床的难度不亚于及笄的淑女爬墙。 无双重重叹气,蹲下来把樱桃盘摆在一旁,然后转身爬着倒退,双脚先探出去,两只小胳膊牢牢扒住床板,双腿用力往下够,可惜怎么也够不着地面…… 无瑕看妹妹实在费劲,好心帮了一把,把她抱起来放在地上,问:“你要去哪儿?想去方便?让李妈妈抱你去好不好?” “我想给祖母送樱桃。”无双撅着小屁股把那盘子樱桃端起来,扭头就跑。 “小祖宗,慢点跑,小心门槛,别摔着……”李妈妈反应最快,第一个喊着追出去。 无双只做听不见,迈着小短腿吧嗒吧嗒跑得欢。 难为李妈妈带着乞巧和花朝,一行人在后面追得气喘吁吁。 来到老夫人叶氏住的福佑居时,正巧君恕与君念兄弟两也都在。 君念五官脸型与兄长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只是人较瘦弱,个子也没君恕高。 无双看看父亲,又看看二叔,转了转乌溜溜地大眼睛,一鼓作气冲到祖母面前,把盘子举过头顶,嗲声嗲气撒娇道:“祖母,无双觉得樱桃好吃,就给祖母送来了。” 老夫人早上起来听说了大宛马的事,头一个想法就是家里出了贼,这是败家之兆,现在凶手没找到,祸根没查清,她连饭都吃不香,更没有心情吃零嘴儿了。 可是无双一对大眼精灵又清澈,湿漉漉地望着她,那恳切的小模样别提多惹人疼了。老夫人不想拒绝孙女的好意,让她伤了心,接过盘子放在桌上,又把无双抱在腿上坐好,和蔼道:“好孩子,好吃你就多吃点。” 无双依偎在祖母怀里,心中五味杂陈。 前世母亲过世后,是祖母把她带在身边照顾,可祖母年纪大了,后来又经历了丧子之痛,身体健康每况愈下,在无双十二岁那年也走了。 失去父母时她还不甚解事,祖母归天时她却已长大,那种伤痛,就像是整个世界都坍塌了,心里永远缺少一块再也拼不起来似的。 无双吸了吸鼻子,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找出想害爹爹的人,保证一家平安,届时祖母也能开开心心地多活几年。 “祖母吃,酸酸甜甜的,可开胃了。”无双举着小胖手把樱桃送到祖母嘴边。 老夫人只好张嘴吃了,味道确实像无双说的那样酸酸甜甜,格外可口。 “无双送来的樱桃,比我从前吃过的都好吃。”老夫人夸奖道。 无双顺杆爬得快,笑眯眯地献宝道:“是乞巧家树上结的果子,下次乞巧回家还叫她给老祖宗摘。” “好,难得无双小小年纪就知道孝顺祖母。”老夫人揉了揉无双头顶的苞苞髻,转头对君恕兄弟两个埋怨道,“不像你们两个,三十几岁人了,还整天让我担惊受怕。” 君恕低头道:“母亲教训得是。” 君念却辩解道:“母亲,大哥被人算计,错怎么也算不到我们自己头上啊。” 老夫人刚要再说话,无双却抢了先,攀住祖母的脖子问:“祖母,你怎么不问我乞巧为什么回家去?” 小孩子嘛,哪有不粘人的,都希望大人的注意力全在自己身上。老夫人养过两个儿子,又有一个孙子四个孙女,再明白不过。 她耐心地顺着无双的话打趣道:“乞巧为什么回家?是你太调皮,她不愿意陪你,才跑回家的?” 无双扭动着小圆身不依道:“我很乖的!乞巧哥哥成亲,她才回家去的。祖母,成亲好玩吗?无双也要成亲。” “真是孩子话,你才几岁就想成亲。”老夫人笑道。 无双故作不解:“可是最近咱们家里好多人都玩成亲,乞巧哥哥成亲,秋表姐的丫鬟成亲,还有二婶婶的丫鬟也成亲。” 其实她根本不记得良辰什么时候嫁的,这样说不过是想引起祖母注意而已。 老夫人果然问君念:“你们房里哪个丫鬟成亲了?没听你媳妇提起啊。” 君念也是一头雾水:“没有啊。” “有的。”无双嘟着嘴,仿佛很生气二叔说谎似的,“良辰姐姐嫁了马房管事,好多人找她打听马房里的事呢!” “那都是几年前的事情了。”君念道,“再说她嫁的是老袁的侄子。” 他没当做一回事,老夫人却不然。 她对二儿媳贺氏素来有些不满。贺氏是忠勇伯嫡次女,与身为嫡次子的君念正正好门当户对。老夫人当初觉得君念性情软弱,贺氏则很有主心骨,两人正好互补,所以选她做儿媳。谁知自从七年前忠勇伯嫡次子,也就是贺氏的二哥尚了大公主后,贺氏就像变了个人似的,开始事事掐尖要强,甚至口口声声地叫嚣大房无子,要把儿子过继过去,摆明想争一争爵位。 这一层,无双自然知道。 前世君恕受伤后,贺氏一直闹腾着要将君珩过继给大房,正正触了家里霉头,惹得老夫人大发雷霆,硬将她送去家庙几年,直到君珩袭了爵位才接回来。 那时无双已经九岁,又常年跟在祖母身边,当然了解得清楚明白。 果见老夫人沉吟片刻,便沉声吩咐两个儿子:“不光要查马房的人,和他们沾亲带故的都得查,府里府外,主子下人,一个都不能放过!” 联系前面说的话,傻子也听得懂她怀疑了贺氏。 君念知道妻子一直惦记着爵位,却并不觉得一个女子能心狠到谋害大伯,试图为她辩解:“母亲……” 话才开了个头,就被老夫人打断:“有什么话,查清楚了,咱们再说。” 桂山居 第5节 贺氏坐在次间桌前翻账册。 最近开销总是很多,入不敷出,她又不愿拿嫁妆来填补,难免有些发愁。 她揉了揉额角,觉得额上的抹额绑得太紧,生生捆得人头疼,索性摘了丢在桌上。 君念大步流星走进来时,贺氏诧异地挑眉看了他一眼,装模作样地看看窗外:“哟,今儿太阳竟然从西边出来了。” 君念没搭理她的嘲讽,径自榻上坐了。 贺氏也没管他,仍旧趴在那儿看账册,手中算盘拨的啪啪响。 君念接过丫鬟递上的茶盏,呷一口,不由自主地打量妻子。 女人到了三十岁,容貌没有不走下坡的,饶是贺氏这样的贵妇,养尊处优,保养极好,也能看出岁月的痕迹来。 不过,若真论起颜色,贺氏倒比姨娘方氏还好些,可惜脾气越来越让人受不了,一点事就横挑鼻子竖挑眼,气鼓鼓的像只癞.蛤.蟆,再美也让人讨厌,更衬得方氏温柔小意,讨人喜欢。 贺氏余光瞥见他坐得四平八稳,没有要走的意思,眼珠子一转,就念叨起来:“总是入不敷出,无悔翻年四岁了,我想给她请个西席开蒙,左算右算也挪不出钱来,你说怎么办好?” “不够钱就去公中支,难不成家里还能有人故意克扣你不成?”君念心里气不顺,说出的话来自然不好听。 “你吃了炮仗了?”贺氏立刻反唇相讥,“我还能不知道去公中支银子么,可是家学里请着西席,我要给无悔单请一个,只怕大嫂不乐意。” 君念向母亲请了命,准备亲自盘问贺氏,此时正在心中酝酿如何开口,并没打算立刻发作,强压怒气道:“大嫂不是那样小气的人。何况你也知道姐妹几个都在家学里上课,为什么无悔偏要特殊。” 贺氏自有道理:“我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我当然要多为她考虑,那一个先生已经教了三个人,而且大的大,小的小,明年双姐儿恐怕也要去读书了,他哪里还顾得上咱们无悔。”跟着又抱怨道,“总之钱都不在自己手上,处处受制肘……” 君念不是个城府深的人,听到这里忍不住爆发出来,拍着桌子大吼道:“就为了把钱都攥在自己手里,你就要害大哥性命?” 贺氏愣了愣才反应过来君念是什么意思,气得一摔账册,与他对吼道:“你胡说八道什么呢!凭什么那宝贝马死了就说是我害的?证据呢?” “全家谁不知道你的丫鬟嫁到马房管事家里去。”君念道。 贺氏气得笑了:“就这样啊,那你的心肝宝贝方如兰也把丫鬟配了马倌呢,你怎么不找她问话去。换了是你,会听侄媳妇的话,还是自己媳妇的?哦,我忘了,你只听方如兰那个小贱皮子的,恐怕巴不得让我担了罪名,好休了我把她扶正。” ☆、第5章 第五章: 方如兰是君家的远房表亲,当年家道中落投靠汝南侯府,谁知在侯府住得久了,竟与君念有了私情,最后还做了姨娘。 贺氏莫名其妙被人分了一半丈夫去,自然不会对方如兰有好脸色。偏她又蠢,本来这时候更应该多用手段拢络丈夫,贺氏却反其道而行之,总是对君念拉脸子发脾气,以至于夫妻感情越来越差,君念一个月里除了初一十五还肯做做样子到贺氏屋里来,其它时候都睡在方如兰那儿。 是人都有私心,君念也不例外。 方如兰温顺体贴,与她在一起君念总是特别开怀,两人自然好得蜜里调油,贺氏却越来越面目可憎。如果只凭喜恶决定谁是凶手,那不用说,当然最好是贺氏。 不过,查证之事,自然不可能如此儿戏。 贺氏话说的虽然不好听,却并非全无道理。 再加上母亲有命,所有与马房有关联的人都要查,于是,君念转身去了方如兰房里询问。 “二爷的意思是我居心不良,要害死侯爷?”方如兰听了君念的话,眼里迅速蒙上了水雾,她拿帕子掩着面孔,哭诉道,“帮人嘛,还有说一时心善,心血来潮的。这害人,可没有无端端的,总得有个理由。二爷您觉得,侯爷死了,能有我什么好处?” 君念还真让她问着了,半晌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方如兰见状,继续道:“看吧,连二爷你这么见多识广、足智多谋的人,都找不出我害侯爷的理由,又怎么可能是我呢?反而是二太太,如果侯爷真的没了,夫人又没有儿子,到时候不管是二爷你还是珩哥儿袭了爵位,二太太那里都跑不掉一个诰命,这等殊荣放眼整个祁国也没有多少女子能得到。二爷,你也知道我和太太从来都……你想想看,我害了一条与我无冤无仇的人命,然后二太太做诰命侯夫人,我自己被秋后问斩,这说得通吗?我是有多蠢,才会这么做?” 一妻一妾都有嫌疑,却没人承认,偏偏两人说的都那么有道理,君念辨不出真伪,越想越烦躁。 既然想不通,他索性不再想,转而采取简单粗暴的方式,将老袁和娶了方如兰丫鬟的陈大海关起来,严刑拷问。 老袁几十岁人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嗫嚅着为自己申辩:“我家几代人都在侯府做事,向来忠心不二,要是让我知道谁想对侯爷不利,我就是豁出去这条老命也绝不饶了他,又怎么可能被人指使去害侯爷。” 陈大海则愤愤然:“二爷,我虽然是个粗人,但也懂得什么叫知恩图报,侯爷看中我的手艺,给我这份能养家活口的活计,那我就不可能背叛侯爷,方姨娘肯把大丫鬟嫁我,也是看中我在侯爷面前有几分体面。若是我受她唆摆去害侯爷,那不是本末倒置,自绝死路么?” 马倌也分三六九等,有些只负责打杂,陈大海则不同,他生在草原,对驯马养马皆有一番本领,自然被爱马成狂的君恕看重,那死了的大宛马刚买回来时,便是由陈大海负责□□。 眼看两人又是各有道理,拒不承认,君念气急,心一横,抓了老袁的孙子和陈大海的儿子威胁他们,结果就是两人抢着认…… 正乱作一团,侯府大总管来报,说有个马倌趁着午休时候意图翻墙溜走,被巡逻的护卫逮个正着。在护卫长的审问下,那人已经承认自己收了方姨娘的银子,趁昨晚值夜的时候把银针混在草料里喂了马。至于方姨娘的动机,他则一概不知,肯铤而走险是因为在外面赌钱欠了高利贷六十两银子。这马倌是个打杂的,月银才三百钱,哪里还的起,眼看利滚利,数目一天大过一天,就是典妻卖女也填不上窟窿。正是一筹莫展之际,恰好方姨娘找上门来,不但允诺事成后筹以重金,还肯先帮他还一半债,简直是雪中送炭的仙女娘娘,那人感恩戴德,怎么可能不答应。 “二爷,跟我去见老夫人吧,侯爷和方姨娘都在那儿等着您呢。”大总管如是说。 君念到了福佑居,见方如兰跪在堂屋地上,已经哭得不成样子。 她见到君念进来,就像见到了救命的稻草,扑过去抱着他的大腿道:“二爷,我真是没想过害侯爷,我就是昨个儿听说双姐儿做梦梦见侯爷坠马,想着若是那马出了事,应了梦,凭太太与马房老袁的关系,能给冤枉她一般,给她添点堵。我真没想过害侯爷,我怕伤了侯爷,还特意嘱咐过一定要让那马在夜里死了去,绝对不能有差错。” 从前君念最喜欢她楚楚可怜的模样,这时却只觉得恶心,一脚踢开她,怒斥道:“我问过你的,那时候你又不认,现在再说什么都没用。” 方如兰转而求助老夫人:“老祖宗,您从前对我最好,您一定明白……” 老夫人厌恶地拨开她攀上膝头的手,沉声道:“从你坚持要给二爷做妾那天开始,我就告诉过你,咱们家不兴贬损亲戚家的姑娘做姨娘那一套,所以到底是做亲戚,还是做姨娘,你只能选一样。既然当时你选了后者,那就得安守一个姨娘的本分。如今你犯了事,自然由你主母发落你。我只是你主母的婆母,她房里的事我不插手。” 贺氏等的就是这句话,立刻伶俐地接过了话茬:“因妒乱家,是七出之罪,连正室犯了都要被休弃,何况方氏只是个姨娘。二爷,咱们不能再把她留在家里,你没意见吧。” 君念不及回话,就听方如兰哭求道:“二爷,就算你不念在我这些年伺候你的份上,至少也要念在我们女儿无忧的份上,她小小年纪就没了娘的话,往后的日子可怎么过?” 她不提无忧还好,一提起反让本有些犹豫的君念下了狠心:“女儿有你这样的娘,迟早要被教坏了,我这就去写放妾书。” 事情的结果传回正院的时候,无双正由杨氏陪着给铜钱喂奶。 楚曜送豹猫时就与君恕说定,每天定时定候送铜钱娘亲的母乳来,所以小家伙吃得好,营养足,长得也快。日下午睁开了眼,摇摇摆摆、慢慢吞吞地在篮子里爬来爬去。无双伸手逗它,它就围着她的手指团团转,搔搔它的下巴,它就舒服得仰头眯眼,喵喵直叫,可爱得让人心都化了。 听了孙妈妈的回禀,杨氏不由唏嘘道:“这可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方姨娘那人平时看着挺机灵的,怎么做起事来这样蠢笨。” 说机灵,还是杨氏不愿造口业,故意说得好听。当年的事情一家人谁不知道,在老夫人院子里住着,竟然住到最后勾搭上了二爷,这可不是一般二般的姑娘家敢干能干的事情。 既然本就是个出格的女子,如今再做出什么不像话的事情来,都不算意外。 杨氏只是庆幸,好在丈夫没被连累,改日应当去庙烧香,感谢菩萨保佑。 “那二姐姐该怎么办?”无双奶声奶气地问。 孙妈妈叹气:“听说要送去白姨娘屋里。” 无双体贴的帮吃饱喝足的铜钱擦了擦嘴,一边给它顺毛一边回忆。方姨娘买通的马倌是昨天夜里动的手,而上辈子那匹马在昨天白天出事后便被护卫射杀了,即是说方姨娘与爹爹坠马的事情并无关系。 至于二婶,虽也怪错了,但无双并不愧疚,就冲着前世那碗准备送她“急病离世”的汤药,她早晚都要同贺氏算算帐。 可是,无忧不一样。 那时候是她通风报信,无双才能逃过那碗药。 这个情分,无双一直记得,也希望能报答。 贺氏心胸不宽,本来就与方姨娘不和睦,再加上今日的事情,她不愿意抚养无忧并不奇怪。 可是,白姨娘本是贺氏的陪嫁丫鬟,肯定与她一条心,无忧岂不是跟羊入虎口差不多。 前世无忧七岁时,方姨娘因为难产一尸两命。 那时老夫人已将无双养在身边有段日子,便把无忧一同接过去,让两个同样早早没了娘亲,年纪又相仿的女孩子彼此做个伴儿。 按照约定俗成的规矩,庶女养在嫡母名下,身份便也随之水涨船高,说亲时亦如是,连出嫁时的嫁妆都与嫡女相同。 因此,养在嫡祖母、老侯夫人身边的无忧顺理成章得了一份好姻缘,未婚夫是平阳侯府的嫡长孙。 无双不曾与准二姐夫接触过,此时也无从判断那位是否良配,而且无忧如今才六岁,考虑此事为时尚早,当务之急是让她的生活尽量靠拢上辈子的轨迹。 这第一步,自然是要想办法让祖母愿意抚养她。 ☆、第6章 第六章: 桂山居。 西跨院从昨天起就没有平静过。 先是方姨娘犯了事被赶出府去,然后又开始忙着收拾二姑娘的东西给她搬家。 丫鬟婆子们进进出出没个停,心里也是七上八下、惶惶不安,不知前程在哪儿。 西厢房次间靠窗的榻上,君无忧抱着双腿,蜷缩在角落。原本秀丽的瓜子脸此时惨白,黑白分明的大眼里泛着红丝。 她昨天哭了一整夜,现在已哭不出来,只勉强睁着肿得核桃似的双眼,看着她的衣裳首饰、书本玩具一样样被收进樟木箱里。 今天要搬去白姨娘住的东跨院。 以后不能再和娘住在一起,因为娘犯了错,被赶出府去,这辈子都不可能再回来。 二太太贺氏昨天把无忧叫到正屋去,告诉她这些话。 “那我还能再见到娘吗?”无忧当时问。 “你听不懂么,你没有娘了,从今往后都没有了。是我好心,才让白姨娘养着你,不然你就是个没人要的东西,连一支针一根线都不如。”贺氏不耐烦地回应,语气恶劣得像暴发户刻薄佃农。 无忧一直很怕贺氏,虽然她是嫡母,可无忧从来没从贺氏身上感受过半点类似于“母亲”的感情。她能记得的所有关于贺氏的事情,都是对她们母女的冷嘲热讽,甚至不乏劈头盖脸的辱骂。 奶娘莫妈妈说贺氏不仁义,像无忧如今的情况,应该养在嫡母名下,才是最好的出路:“反正有丫鬟婆子们照顾着,她什么也不必做,只是担个名义而已,这样都不肯。” 无忧却觉得没什么不好,她一点也不想和贺氏接触。 白姨娘呢? 无忧几乎没有与白姨娘说过话,就算逢年过节,大伙儿聚在一块儿,也没听过她开口。 以至于无忧绞尽脑汁想起来的,只是一张模糊寡淡的面孔。 白姨娘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无忧一点把握也没有。 “二姑娘,老奴先领你去见白姨娘,这些东西稍后让底下人搬过去就是。”贺氏身边管事的白妈妈走进来,招呼无忧道。 无忧拢了拢鬓角的头发,提着裙子,蹑手蹑脚地下了床,生怕动静大一点会让白妈妈不高兴,引来一顿骂。她还记得娘以前说过的话,白妈妈是二太太的心腹,白姨娘又是白妈妈的女儿,她们三个是狼狈为奸,蛇鼠一窝。 白妈妈牵了无忧走出去,莫妈妈小心翼翼地跟在后面。 桂山居不算很大,从西跨院走到东跨院不过百来步,眨眨眼就到了。 白姨娘端坐在堂屋上首的太师椅上,她二十出头年纪,模样清秀标致,身上穿的秋香色对襟琵琶小袄与烟灰色撒花六幅裙却有些老气。 无忧上前几步,正准备照莫妈妈教过的那样跪下给白姨娘磕头,才曲了膝盖,就听白姨娘道:“不必了,你是侯府正经的姑娘,我不过是个姨娘,给我磕头请安像什么样子,谁教你的这种规矩?” 无忧僵在那儿,起也不是,跪也不是,茫然无措地看向莫妈妈。 白姨娘也不管她,径自说道:“其实我和太太一样,并不愿意养你。你得知道这不是我们心不善,是你娘做错了事,寒了人心在前。不过,你年纪小,肯定得有人看顾,我是为了给太太分忧,不得不勉为其难收下你。所以呢,咱们之间也不必讲什么情分,讲规矩就好。只要你循规蹈矩,咱们两就相安无事,我不会故意刻薄你,该有的你都不会少。若你不学好,巴望什么不该有的,出了事,我绝不会帮你求半分情。记住了吗?” 第6节 即是说,只要她乖乖听话不犯错就好。 无忧觉得做到不难,立刻点了点头。 可是,她心里也有困惑,每个人都说娘做错了事,却没人肯告诉她,娘到底犯了什么错。 白姨娘看起来还算讲到理,无忧便大着胆子问:“姨娘,我娘她到底做了什么事?” 白姨娘皱眉纠正道:“第一样,你就不该叫她娘,她和我一样是姨娘,你也只能叫她姨娘,你能称呼为娘或者母亲的,只有太太一个人。” 无忧闷闷地应了一声“是”。 “至于她到底做了什么,不是你该知道的。我说过了,别巴望不该巴望的。”白姨娘话锋一转,干脆利落地结束了话题,转而让莫妈妈带无忧回房去。 堂屋里没了旁人,白妈妈忍不住像女儿道:“这孩子也怪可怜的……” 还没说完就被白姨娘打断了:“娘,这人世间谁不可怜。就像我跟你,外人都说我们是太太跟前最体面最得脸的,可是又如何?她明知道我不求大富大贵,只想好好地嫁个正经丈夫,偏压着我开脸,帮她跟人打擂台分宠爱,却又怕我生儿子,避子汤从来没听过。娘,我这些年也看透了,人的命生成什么样,就是什么样,自己得认命,更犯不着对旁人生出多余的同情来。” 母女俩说话的功夫,无忧已到了西厢。 桂山居是个东西对称的院落,东跨院与西跨院从占地面积到建筑规格都一模一样。无忧从前在西跨院也住西厢,因此,若不刻意想起,甚至根本感觉不到不同。 她驾轻就熟地爬到次间榻上,靠着窗根儿坐下,抱住双腿,脸埋在腿间,再次把自己蜷缩起来。 “二姐姐,二姐姐。”有个奶声奶气的声音一直喊。 无忧不堪其扰地抬起头,就见无双扒着榻边,踮脚仰头看着她。 “三妹妹,你来了?”无忧轻声招呼道。 无双举起右手上抱着的小豹猫,一本正经说谎道:“铜钱跑丢了,我到处找它,刚刚在你房里找到哒。” 无双想亲眼看看无忧的情况,所以打听过她搬到白姨娘处的时间,故意在差不多时候闹着去花园玩。等到了花园,她把铜钱藏在袖子里,硬说它丢了,指挥李妈妈和乞巧到处去找,自己趁机溜进桂山居来。 铜钱可不知道小主人如此辛劳,正捂着双眼呼呼大睡,无忧瞥了它一眼就转开头:“既然找到了,三妹妹就快回去吧。” “二姐姐,我记得你以前好像住那边。”无双挥挥小手,往西边一指,“怎么今天换了个院子呢?” “嗯,我以后都住这儿了。”无忧心事重重,敷衍地答过一句,又把自己蜷得紧了些。 “你不开心吗?你不喜欢住在这儿?”无双又问。 无双刚才躲在外面,看到了无忧与白姨娘见面的情形。如果白姨娘能够说到做到的话,无忧未来的日子应该不会太坏,但也好不到哪里去。无双想问问看无忧的想法,最好能征得她的同意与配合,然后顺理成章想办法把她送到祖母身边去。 无忧沉默了许久,才答:“我想和我娘……姨娘在一起。” 这回轮到无双沉默了。 她也失去过母亲,能体会无忧的心情,可这件事无双自问一点也帮不上忙。 谁叫方姨娘自己想不开,做了那么愚蠢的事情。为了让主母添堵,就对马下手,这样的人,谁知道哪天胃口大起来,会不会为了别的什么原因,对家里哪个人下手? 换了哪一家,也不可能留下她。 “可是,大家都说她不会回来了。”无双脚丫画着圈圈,有些为难地陈述。 这样很残忍,但与其给无忧永远不能实现的期望,倒不如让她面对现实,早点为未来做打算更好。 “那就这样吧。”无忧蔫哒哒的把额头靠在膝盖上,任凭无双怎么问,都不肯再开口说话。 莫妈妈一直陪在旁边,见情形不对,正好粗使婆子们抬着樟木箱进来,便道:“今儿咱们搬家,到处乱糟糟的,双姐儿在这儿恐怕磕了碰了,不如暂且先回去,改日再来玩。” 无双只好离开。 她抱着铜钱,一边走一边心里盘算,该怎么去说,才能劝得祖母答应把无忧养在身边。想得出神了,没留意脚下,忽地一绊,整个人往前扑倒,铜钱也脱手摔了出去。 夏末时分,衣衫仍旧单薄,无双人小身娇,爬起来就见手掌心蹭破了皮,殷红的血珠儿不停往外渗。衣服遮着看不见的地方,手肘膝盖处,也火辣辣地疼,想来肯定受了伤。 几步远处,铜钱歪歪斜斜地摊在地上,有气无力地“喵喵”呻.吟。 无双顾不得自己,跑过去抱起铜钱查看,它身体右半边皮毛几乎全都蹭掉了,露出淡粉的皮肉来,巴掌大的小身子好几处都在流血。 无双心疼坏了,急得眼泪都冒出来,比自己受伤还难过。 才睁眼的小奶猫,这样子也不知道会不会…… 她心里愧疚极了,都怪她走路不看路。 无双愤愤回头,想看看到底是什么突兀地绊倒了自己,却看到堂妹君无悔得意洋洋地从回廊一旁敞着门的角房里走出来,手上倒握着一根红漆鎏金的灯笼杆儿,杆子尽头挂着一只南瓜形状的琉璃灯笼。 “是你绊的我?” “是又怎么样?”无悔歪着头,骄横地回应,“谁知道你鬼鬼祟祟地跑进我们院子来,是不是为了像那个贱人一样陷害我娘?当然得教训你!” “我是来找铜钱的。”无双把铜钱的伤势露给无悔看,“你看,你都把它弄伤了。” 若是无悔肯服软道歉,事情也就到此为止。可偏偏她被贺氏宠得无法无天,加之现在年纪还小,不明事理,更是一味蛮横。 “不就是一只破猫么!死了也没什么大不了!”无悔丢开灯笼,猛地上前一步,顺势推了无双一把。 她比无双小只不到一个月,长得却比无双高还胖,力气自然也更大。 无双毫无防备,一下子就向后仰倒在地,铜钱也因此跌落到她肚子上。 无悔趁无双来不及爬起来的时候,把铜钱抢了去,捏着它后脖子高高举起来:“信不信我现在就摔死它!” 无双气急了,爬起来就扑过去欲抢,无悔反应很快,往后一闪躲开了,不想一脚踩到灯笼杆儿滑倒,头“砰”一声撞在廊柱上。 ☆、第7章 第七章: 福佑居。 老夫人坐在蝙蝠云纹黄花梨罗汉榻上,一壁喝茶,一壁打量两个伤痕累累的孙女儿。 无悔伤在头上,层层纱布裹上还渗出血来,看起来着实吓人。她横卧在贺氏怀里,人还昏睡着,也不知是汤药还是伤势的关系。 无双气鼓鼓地坐在杨氏膝头,表面上看不出来什么,不过刚才进来时老夫人撩过裙子看,两个膝盖全磕破了,手肘也是。论惨烈的程度是不如无悔,但若不小心留下疤来,将来两个一样不好说亲。 “娘,你今天可得好好给我们无悔评评理,双姐儿是姐姐,本来就应该友爱妹妹,哪有悄没声地钻到我们院子去,把妹妹打得头破血流的道理?”贺氏道。 “我没有打她,是她自己摔倒的。”无双辩解道。 贺氏恶狠狠地瞪她一眼:“现在长辈说话呢,哪有你插嘴的份儿?” 杨氏素来护短,见贺氏咄咄逼人,替女儿出头道:“从来都没听说过有受了冤屈不许辩白的规矩。尤其这还是在自家,亲祖母、亲娘、亲婶子面前,若此时都不敢为自己争取,将来长大嫁了人,还不得任婆家搓圆揉扁,受尽欺侮。” 老夫人点头道:“老大媳妇说的对,咱们汝南侯府不兴把女孩儿养得那样懦弱,得能自己立起来,还得遇事灵活,不能叫规矩框死了。” 贺氏听这话头儿,觉得婆婆有心偏袒大房,越发不满意起来,撇嘴道:“娘,您说的都对。不过,咱们无悔现在这个样,总得有人还她一个公道。” 老夫人问:“那你想要什么样的公道?老二媳妇,不是我说你,孩子伤都伤了,就是你争来一句道歉,她伤口也不可能立刻好转,你竟然还为了这个把孩子老远的抱到跟前来,也不怕折腾得她更严重了。” 贺氏叫这话说的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不过她嘴上仍不依不饶:“娘,这公道可不止一句道歉那么容易,无悔受伤了,看大夫抓药和吃药膳调理补血养气的使费,都应该由打伤她的人出。” 杨氏道:“如果无悔真是无双打伤的,从我的私房里出这笔费用也没什么大不了。不过,事情咱们得先弄清楚。无双,娘问你,你四妹妹到底是怎么受伤的?你原原本本,一五一十,照实说。” 一般四岁的孩童,叙事时条理未必十分清楚,可无双身体里面住的是十六岁大姑娘的魂魄,自然将来龙去脉讲得明明白白。 “二弟妹,你听到了,是无悔欺负无双在先,后来又自己不小心跌倒,这才撞了头,我们无双从头到尾碰都没碰过无悔一下。”杨氏道。 杨氏的父亲杨熙是闽浙总督,封疆大吏。论品阶,肯定不如爵位传承了二百年的忠勇伯府。不过,贺家从贺氏祖父那代起便没出过什么能干的男儿,以至于空有爵位,在朝中势力却是平平,换句话说,既是没落了。杨熙则是实权派。浙江自古是富庶之地,福建又与海外各国通商,所以杨家财力也十分雄厚。且杨熙不过五十出头年纪,在官场上正是最好的时候,他政绩风评两者皆佳,升官只不过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贺氏从前一直觉得杨氏处处压自己一头,可自从大公主下降到忠勇伯府,贺氏的劲头儿就不一样了。公主是皇家人,驸马自然也是皇家人,她这个驸马的嫡亲妹妹,便是实打实的皇亲国戚。 于是,贺氏再不把杨氏放在眼里,甚至理所当然认为汝南侯府的爵位应该由二房继承,毕竟与皇家有亲的是他们,不是十几年连儿子都生不出的大房夫妇俩。 因为心中瞧不起,说话便没有顾忌,贺氏冷哼道:“她说的便一定是真的?就不许她害怕受责罚故意说谎?大嫂,你这是偏听偏信,陈妈妈亲眼见到双姐儿推倒了无悔,还能有假?” 杨氏道:“你又怎知你不是偏听偏信?就不许陈妈妈为了逃避没有照顾好无悔的罪责,故意撒谎诬赖无双?” 贺氏噎了一下,仍坚持道:“陈妈妈说的合情合理,自然可信度高。双姐儿说的莫名其妙,什么灯笼杆儿南瓜灯,谁光天化日打着灯笼到处走,明显胡说八道。” 不想她身后站着的小丫鬟端午“咦”了一声,又惊又喜道:“太太,是大公主送给四姑娘的南瓜琉璃灯。我在回廊上捡到时,发现灯座摔破了,连木头杆都被踩弯了,正着急不知道该怎么跟四姑娘交代呢,原来是……” 她本想说,原来是四姑娘自己弄坏的,却因为接触到贺氏凶巴巴的眼神而住了口。 老夫人放下茶盏,目光扫向同样站在贺氏身后的陈妈妈,先前义正辞严指责无双打伤堂妹的人,现在低头缩腰,恨不得让自己不见了似的。 “端午,那盏南瓜灯有多大?”老夫人问。 端午看了一眼贺氏,嗫嗫嚅嚅的不敢出声。 “我叫你说,你就说,要是谁敢为了这个难为你,尽管来告诉我。”老夫人又道。 贺氏觉得这话有指桑骂槐的意思,面色一变,口气不善地冲端午道:“老夫人让你说你就说,别闹得好像谁会为了你说真话就为难你似的!” 端午这才开口道:“那灯笼做成南瓜形状,圆圆的,大概有这么大。”边说边两手曲指相对,比了个约莫小西瓜那样的大小。 老夫人点点头,道:“陈妈妈,你说你寸步不离的守着四姑娘,眼看着三姑娘因为被发现闯进桂山居而动手推打四姑娘,那怎么就没看到这盏灯笼呢?按说那灯笼的个头比姐儿们的脑袋还大,你年纪还轻,也不至于眼花到看不见吧?” 陈妈妈哪里还回得出话来。 出事时,她就坐在角房里,边嗑瓜子边看着两个姐儿争执。 因为她负责照顾的无悔一直占上风,陈妈妈压根儿没打算管。不想后来事情急转直下,无悔竟然跌倒撞得头破血流。 陈妈妈怕贺氏责罚,便故意不提害无悔摔倒的灯笼,把责任都推在无双身上。当时想法不过是无双年纪小一定解释不清楚,谁知道这姐儿天赋异禀,神童似的把事情还原得头头是道,背后还有个目光如炬的老夫人给撑腰。 事情至此,大家自然看得出谁是谁非。 老夫人沉声道:“看来说谎的人不是无双。老二媳妇,不是我说你,姐儿身边伺候的人,可不是只管能照顾吃穿就行的。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天天和孩子在一起,为人不老实,品行不端,岂不是把孩子也带坏了。你呀,也是时候好好管管你们房里的人了。” 婆婆说的是道理,贺氏虽仍有不服气的地方,口中却不得不应是。 老夫人又道:“说起来,老二媳妇也是有功的,你提醒了我一件事。老大和老二都是我生的,自然要一碗水端平,这孙女儿要公道,儿子也不能没有公道,昨儿老大的那匹马,是因为你们二房妻妾不合,才死于非命,这其中的损失,你也得陪给老大才行。老大媳妇,那匹马是多少钱买回来的?” 杨氏掩口笑道:“娘,是两千两。” 老夫人点头道:“老大媳妇,你们做兄嫂的,就大度点,吃点亏,其他零七八碎的使费便不算在内了,就让老二媳妇赔大头,足两千两就好,你觉得怎么样?” 杨氏又不傻,知道婆婆这是在帮大房出气,当然不会说不好。 老夫人便下了结论:“那就这么决定了,老二媳妇,你大哥没了马,上朝、去衙门、和朋友交际应酬都不方便,所以你得抓紧些,我给你三天时间,你赶紧把钱筹足了送过来。” ☆、第8章 第八章: 第7节 什么不方便,马厩里的马有十几匹,随便哪匹不能骑? 贺氏越想越觉得自己冤,不情不愿道:“娘,那马是……是方如兰害死的,和我有什么关系?” 老夫人比儿媳妇多活了几十年,真要不讲理起来,本事断不可能输给贺氏,只听她道:“当然和你有关系,若不是因为你,她怎么会起了这个念头?还是说,你打算让方如兰回来,代表你们二房赔?” 能代表一房的都是正妻,让方如兰代表二房,也就是说把她接回来扶正,那贺氏的下场自不必多说。如此一来,贺氏当然不能同意,只能答应赔足两千两给大房。 被陈妈妈坑了一回,丢尽了脸面,还倒赔两千两银子,贺氏不能更郁闷,臊眉耷眼地抱着无悔走了。 出了气,杨氏当然开心,不过银子她并没真打算要。 “娘,夫君说不会再买那么名贵的马匹了,那么多钱我们也用不到,不如放在公中……” 老夫人摇头道:“损坏了旁人的东西要照价赔偿,这是正道理,有什么可不好意思的。就算老大重新买马花不了那么多钱,不是还有无双的……” 她一时记不起小豹猫的名字,看向无双。 无双前世在老夫人身边多年,立刻明白她的意思,提示道:“它叫铜钱。” 老夫人续道:“铜钱治伤的使费也从里面出。” 杨氏笑了:“一只小猫,能用多少医药费。” “那剩下的就给咱们无双当私房钱好了。”老夫人招招手,把无双叫到身边,问她,“你一下有了那么多私房,高不高兴?” 无双笑道:“我用私房给祖母买血燕,让祖母青春永驻,长命百岁。” 好听话谁都喜欢听,老夫人把无双抱到膝头,揉了揉她的小脸:“那么多孙女里面就属你这个小家伙最会哄我老太婆开心了,也不枉我疼你。” 无双本来笑得很开心,听了这话忽然眼圈一红,明显沮丧起来。 “哟,这是怎么了?”老夫人戳了戳她肉嘟嘟的小脸蛋。 “祖母最疼无双,无双刚刚却对祖母说谎了。”无双嘟着樱桃一样红润润的小嘴巴,瓮声瓮气道。 “无双骗祖母什么了?”老夫人问。 无双仰起头,认真回答,“铜钱其实没有自己跑不见,是我把它藏在袖子里,假装不见的。” “那是为什么要这样做呢?”老夫人又问。 “我想去桂山居看看二姐姐。”无双道,“昨天听娘和孙妈妈说起,二姐姐的姨娘被赶出府了,我怕她过的不好,就想去看看。” “你这孩子,想去看你二姐姐告诉娘不就行了,咱们可以正大光明的去。”杨氏道。 无双其实也有些后悔,她才回来不到三天,思想行为都还习惯着前世的状态,遇事第一个反应就是自己下判断、想办法,并没有想过自己现在有爹有娘,什么都可以与他们商量。 何况,如果她不是自己偷溜进去,或许就不会被无悔挑衅,进而害铜钱伤得那么重。 然而,她也没忘记自己如此做法的初衷,强调道:“我是怕事先知会过再去拜访,就看不到二姐姐真实的处境了。” 老夫人越听越觉得这孩子有趣,道:“难为你小小年纪,既知道顾念姐妹之情,还能想得这么细致周到,那你告诉祖母,你看到什么了吗?” 无双点头,把白姨娘对无忧说的那番话复述了一遍。 老夫人听得直皱眉头,叹气道:“虽然我不待见方姨娘,但无忧一直是个好孩子。这白姨娘……” 她没有说完,无双却听出祖母言语中的惋惜之意,趁势道:“祖母,我绝对白姨娘那番话有些奇怪,却又想不到不妥之处。可刚才听了祖母对二婶婶说的话,忽然明白过来,照顾小孩子,不是只管衣食住行就行的。所以,我觉得,白姨娘对二姐姐……反正不像娘对无双,我病了,娘会照顾,我错了,娘会教导,让无双懂道理,也感受到母亲的慈爱,而不是冷冰冰的警告无双,不犯错才有饭吃有衣穿,其余什么都没有。” 为了让无忧能过上好日子,无双一定得想办法说动祖母。道理要能打动人,还得顾及四岁女童应有的程度,免得让人觉出异样,反而坏事。于是一番话说得磕磕绊绊,格外费劲。 幸好老夫人倒是听懂了其中的意思:“无双是觉得让白姨娘抚养无忧不合适?” 无双点头,随即又有些纠结道:“无双也不知道自己想得对不对。娘教过无双要惜福,有些穷人家吃不饱穿不暖,咱们衣食无忧已经很好了。可是,二姐姐是我的姐姐,我总是希望她能过得更好些。祖母,无双是不是很贪心?” 她对着手指,忸怩地低下头去,显然对未知的答案有些心虚不安。 老夫人爱极了无双聪慧又善良的小心思,十分慈爱地摸着她的小脑袋,柔声道:“这不是贪心,都是一家人,希望对方过得好,再正常不过,无双是个好孩子。” 说罢,心中不由感慨,连四岁孩子都懂的道理,贺氏三十几岁人却想不明白。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贺氏如此,她的陪嫁丫鬟又能好到哪里去,把没了娘、无人教导的无忧留在桂山居,恐怕只能白白毁了她。 想到此处,老夫人便做出了决定。 她吩咐心腹齐妈妈道:“现在去一趟桂山居,告诉老二媳妇把无双接到我这儿来长住,就说我老太婆想找个人做伴。” 无双欢呼一声,搂着老夫人的脖子,吧唧一口就亲在她脸上:“祖母是无双见过最好的人了。” 这话细琢磨起来其实不通,一个四岁的小东西能见过几个人,所谓的“最”字自然要打折扣,不过老夫人一点没介意,笑道:“瞧这小嘴儿抹了蜜似的甜。” 当天下午,无忧便搬进福佑居正屋后面的小楼里。 无双以无忧换了新地方会害怕为理由,征得老夫人和杨氏的同意,带着铜钱去陪无忧睡。 前世里堂姐妹两个也经常同榻而眠,如今那些情分虽只无双一人记得,但眼看二姐姐的生活回归前世轨迹,无双还是格外开心。 可惜,看到铜钱,无双就笑不出来了。 小家伙皮毛被蹭掉大半,上了药,全身都裹上白纱布,只露出可怜兮兮的脸,还有软趴趴耷拉下来的小耳朵。 “它受伤了?怎么弄的?”无忧也看到了,她记得早上它还好好的。 搬过来后,无忧先去见了老夫人,祖母慈祥温暖的对待让小姑娘低落的情绪恢复了一些,也有兴趣关注其他事情了。 无双把铜钱受伤的经过讲了一遍。 “四妹妹从小就爱欺负人,有一次爹给了我一尊汝窑小花瓶,四妹妹就故意绊倒我,结果花瓶摔碎了。”无忧回忆道,“我伤心了好几天。” 女孩子的友谊都是从一起说别人坏话开始的,两个小姑娘因为“同病相怜”瞬间亲热了很多,直到上床睡觉时还一直喋喋不休的聊天,被各自的奶娘劝了几次才乖乖闭嘴。 谁知一觉醒来,发现铜钱连人带篮消失不见,无双急得团团转,该不会已经……简直不敢再往下想。 幸好乞巧及时来传话:“王爷从郢王府请了养豹猫的高手来给铜钱检查伤势,所以把它带到前院去了。侯爷吩咐过,如果三姑娘起来想见铜钱,可以往前院去找他。” 前院是男主人用来会见客人、讨论公事、举办宴会的地方,女眷和小孩本不应该去,不过侯爷爹爹发了话,无双自然奉旨违规,蹦蹦跳跳地溜达了过去。 二门上的小厮受过知会,见三姑娘迈着小短腿过来,麻溜地开了门,放她过去,同时还不忘讨好道:“三姑娘小心门槛,自己走累吗,要不要抱?” “我喜欢自己走。”无双软软濡濡地回答,自己走当然比被抱着累,可她芯子里是十六岁的大姑娘,怎么会愿意被小厮抱。 她卖力地扭动小圆身,十分艰辛地跨过门槛,进入两世为人却从未到达过的地界后,第一眼就看到西北角藤架下背对自己站着一名男子。 他长身玉立,单是背影也看得出身姿美妙、仪态优雅,发顶束了金冠,阳光一照,灿然生辉,仿佛谪仙下凡一般。 如此出挑的人物,自然应是高手。 无双一下子兴奋起来,吧嗒吧嗒跑过去,仰着头,甜甜地打招呼:“请问……” 刚说了两个字,高手便转过头来。 容貌昳丽,眼神凌厉,虽比无双曾见过的青涩许多,却正是楚曜无误。 无双默默地吞了一下口水,将原本准备说的话一起咽了下去。 “你……是无双?”楚曜垂眸打量她后,漫不经心地问。 她额头上凿了名字么,为什么一猜就中? 无双别扭地想,却又不好否认,只能点了点头。再开口时决定当一个名副其实的小孩子,丝毫不掩饰话语中的认生与戒备:“你是谁?为什么在我家?” 楚曜扬眉道:“我是郢王,一般人都称呼我为王爷或者殿下。不过,看你年纪尚小,本王决定特许你称呼我的名字,楚曜。” 真是好大的赏赐啊,她是不是还得跪下谢恩? 无双一点也不稀罕,鼓起小脸,诚恳又礼貌地称呼道:“哦,楚曜叔叔,早上好。” ☆、第9章 第九章: 楚曜神采焕发的面孔瞬间变黑。 “你叫我什么?”他问。 虽然语气是他一贯的波澜不兴,无双却能感觉到他不高兴了。 她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前世无双的性命和未来都压在了楚曜肯点头帮忙的基础上,自然他说东她不敢往西,再不乐意也只有忍气吞声。可她不是伏低做小惯的性子,擦.背之仇,湿.身之辱,自然不能白受。 她念他那时愿意信她的情分,不会为这辈子还没发生过的事大动干戈,不过心中到底愤愤不平,便趁着此时年纪小不懂事,在言语上气他一气,让他不痛快一阵也好。 “楚曜叔叔。”无双抿了抿菱角小嘴,不怕死的重复一遍。 楚曜见她笑得纯真无害,显然不知自己惹恼了他。只好不同她计较,放柔了声音道:“我与你堂哥一样大,你应该叫我哥哥。” “可是……”无双装作十分为难的样子,掰着小短手一样一样数开来,“你是大公主的堂弟,大公主嫁了大驸马,大驸马是二婶婶的亲哥哥,所以大哥哥应该随大公主的孩子们称呼你舅舅。” 无双越说心情越愉快,忍不住扭动了一下小屁股,假装恍然大悟道:“所以,无双也应该随大哥哥叫你做舅舅才对。” 楚曜轻咳一声,用以掩饰无奈抽动的唇角。 还不及他大腿高的小娃娃,已把家族谱系、亲戚关系记得如此清楚,真是难得的聪明伶俐,不愧是他前世能够觉得满意的姑娘。 楚曜向来重视效率,重生后利用前世所知的事情,带着由他统领的陵光卫做了几件大事,震撼朝野不算,也让皇伯父比前世更看重他。 对待无双,楚曜也是一样的态度。既然前世已有一个结果,就不必重新大费周章、浪费时间去寻另一位王妃,只要等无双长大,娶回去就好。 前世赐婚后,楚曜调查过有关无双的一切事情,自然知道她父亲出事的情况与时间。 那日他专程等在城门口送上豹猫,令君恕无需进山狩猎,免去他堕马之苦。保未来泰山平安之余,也让两家有继续交往下去的理由。如此便能正大光明的结识小无双,看她长大的同时,也自有办法讨她欢心,让她愿意嫁给自己。 抱有如此想法,楚曜对无双自是十分耐心,不会为了称呼上小小的不如意变脸,反而弯下腰来,微笑着摸了摸她的小脑袋,道:“我养了两只豹猫,无双也养了一只,我们可以做朋友,平辈论交。” 这回轮到无双嘴角抽搐。 眼前这个人真的是楚曜么? 他明明是个不可一世,冷淡寡言的性子,怎么会有兴趣哄她,还要同四岁的小不点做朋友? 无双真想扯一扯他的脸,看看那面皮底下是不是另有真章。 不过,想归想,她可没有那个胆子。 正纠结着,君恕推门从书房里走了出来,无双立刻抛下楚曜,跑过去围着爹爹不停问:“铜钱呢,爹爹,铜钱呢?” 君恕把女儿抱起来:“铜钱受了伤,需要好好养一养,所以让驯猫人带回去郢王府,跟在它娘身边吃喝随意,才恢复得快。” 道理无双明白,可还是有些舍不得,追问道:“那铜钱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这个……”君恕也不确定,因而答得有些犹豫。 楚曜趁机道:“无双想念铜钱的话,可以到本王府上去探望。正好舍妹婠婠只小你一岁,你们可以结伴玩耍。” 第8节 君恕觉得这是个好办法,不过他从来十分宠爱无双,到底要不要去,还需她自己的意思。 无双一点也不想去,她实在不想与楚曜有什么瓜葛。 上辈子因为给祖母守孝,才会耽搁到十五岁仍未议亲,后来莫名其妙被德庆帝赐婚给楚曜。这辈子无双希望找个情投意合的好郎君。 楚曜大龄未婚,也不知是否身有隐疾,自然不是好人选。 何况,他还早死。 无双知道未来之事,当然可以提醒他避祸。 可是…… 谁知道楚曜为什么送的命。 尤其他死后,那个将领模样的人说是处死失职近卫,却在明知道无双是汝南侯府三姑娘的情况下依然杀了她。 如今回想起来,恐怕处罚为名,灭口是真。 这里面是否有隐秘,又到底是什么隐秘,无双一点都不想沾染。 说她无情也好,自私也罢,重来一次机会那样难得,自然要想办法让自己和家人过得更好,不可能为了只相处过三日的“未婚夫”铤而走险,搭上全家的未来。 最多最多,念在他曾经打算帮助她的份上,将来设法提醒他一句,也足够仁至义尽了。 主意一定,应对起来便得心应手。 无双拿胖胳膊搂紧君恕的脖子,小脸埋在爹爹的颈窝里,装作没听到楚曜说的话,只用后背对着他。 反正她现在是个四岁的小娃娃,可以以小卖小,就算任性赖皮,大人们也不会计较,更不会批评她用后背对着人不礼貌。 被冷待的楚曜果然不以为意,转而向君恕道:“侯爷,其实本王还有一事想求无双妹妹帮忙。” 无双腹诽:谁是他妹妹,少来套近乎! 君恕为人豪爽,楚曜帮过他,他自然乐意帮回去,遂问:“王爷有何事?但说不妨。” 连无双都好奇自己现在这幅模样能帮楚曜什么,因而转过头来。 只听楚曜道:“家母去年带我大妹姵姵去江浙走访故友,预计明年开春回来,我有心重新装潢两人居住的院落,家母那间请教了宫中的姨母,可是姵姵那间……我想无双妹妹与姵姵年纪相若,喜好上或有共通之处,想请她到我府上走一转,提供一些意见。” 楚曜是老郢王独子,没有兄弟,只有两个与他年纪相差甚多的同母妹妹。 玉华郡主楚姵小楚曜八岁,今年七岁。 玉容郡主楚婠是遗腹女,在老郢王去世数月后才出生,整整小了楚曜十二岁。 小孩子的世界里,两三年已是很大的差距。以无双四岁的年纪,与三岁的楚婠一起玩还说的过去,若说她与楚姵年纪相仿,那可真是有点睁眼说瞎话。 无双直觉楚曜有不可告人的目的,撇嘴道:“你刚才还说有个三岁的妹妹,那她也可以提供意见,为什么要我去。” “无双,不许这样和人说话。”君恕道,“爹爹以前是怎么教你的,得人恩果千年记,王爷送了铜钱给你,你应该怎么做?” 无双垂低了头,不情不愿地“哦”一声道:“我知道了,爹爹以后不会了。” 女儿乖乖认错,君恕安慰地拍拍她肩头,哄劝道:“就去帮王爷看一看,又不会很麻烦,还可以结识新朋友,不是很好吗?” 话都说到这份上,无双还能说不好吗?只能鼓着脸点头答应。 君恕便向楚曜道:“王爷哪日方便,只需知会一声,我便命人送无双过去。” “择日不如撞日,我看今日就很好。”楚曜道,“正好无双妹妹去了,也可以看看铜钱的状况,不用枯坐家中担心不已。” “可是我昨天才摔了一跤,膝盖都破了,走路十分不方便。”无双奶声奶气地冲爹爹撒娇道,“今天肯定不能出门。” 不想君恕皱眉道:“你刚才从藤架那边冲过来的时候,跑得那么快,爹爹没看出哪里不方便,不能出门啊。” 无双欲哭无泪:爹爹,到底谁才是你亲生的? ☆、第10章 第十章: 既然要出门做客,当然要好好打扮一番。 因为楚曜的关系,无双兴致不高,杨氏却很开心。正好秋季的新衣送到,她兴致勃勃地从中挑出一身桃红绣百蝶穿花的襦裙给无双换上。 无双遗传了父母的好相貌,本就生得粉雕玉琢,叫鲜嫩的颜色一衬,更显得娇俏可爱。 女儿刚生下来时软软一小团除了哭旁的什么也不会的情景还历历在目,好像昨日才发生过一般清晰。可转眼间,无双已经大得可以暂时离开娘,独自出门结交新朋友。 杨氏心中无限感慨,牵着无双的小手把她送到楚曜马车上,依依不舍地挥手目送马车远去。 眼看马车就要转过街角,杨氏也收回手来,转身欲回家去。不知是否转得急了,蓦地天旋地转,头晕脚软,身子歪倒。 幸好白露和寒露两个丫鬟就在身边,及时扶住没摔到她。 无双因为不愿搭理同车的楚曜,一直跪在车座上掀起窗帘向外看,自然将这一幕尽收眼底。 “停车!我要回去!”她急得大喊,“我娘晕倒了!” 楚曜比她镇定得多,拉住恨不得立刻跳下车自己跑回去,完全没想过两只小短腿根本比不过马儿速度的小家伙,吩咐车夫调头回去。 按照他前世所知,未来岳母应该没有大碍,或许只是有孕在身的反应而已。 经由大夫诊断,杨氏果然有孕已两月。 自从生了无双后,杨氏的月事便不大准,调养几年也不见好,本以为或许不能再生育。君恕几次表示他不介意没有儿子,爵位给侄儿君珩继承也一样,但杨氏身为妻子,始终觉得若不能诞下男丁,总是有愧于丈夫对自己的疼爱。 如今虽不知腹内胎儿性别,至少证明她还能生,事情就有希望。 “夫君,我……”杨氏握着君恕宽厚有力的手掌,喜极而泣。 坐在床里的无双也眼睛湿湿,这辈子爹爹平安无事,娘也可以安心养胎,不会再重复悲剧。 不过,她到底还是受到前世记忆的影响,总忍不住担心杨氏会不会发生意外流产。出于保护母亲的目的,杨氏去到哪儿她都要跟着。 可在旁人眼中看来,只有成年人大腿高的小娃娃,被母亲牵手还得把手臂举过头顶才能达成,不添乱已是格外懂事,谁会想到她是在照顾人呢。 下课回来的无瑕把妹妹抱在一旁,轻声细语地解释给她听:“双双,娘现在肚子里有小宝宝,不方便用力,所以不能抱你,但这不是娘对双双不好了,只是小宝宝特别小,很脆弱,咱们得一起保护它。双双平时走路也要小心,别碰到撞到娘,记住了吗?” 当年杨氏怀无双的时候大人就是这样告诉她的。 无双当然比真正四岁的孩子懂道理,听过之后便自动离杨氏远远的,生怕自己一不小心控制不住小身子,造成什么不能挽回的损失。 她紧张的小模样落在父母眼中,颇有些令他们哭笑不得。 为了让无双放松下来,君恕自作主张安排她第二天去郢王府拜访,完成先前中断的约定。 无双在王府侧门外下了马车,看到有顶蓝绸软轿等在那儿。 “王爷特意吩咐,三姑娘年纪小,走动不便,让我们备轿。”来迎客的管事妈妈笑着学舌,亲自打起半边轿帘请无双上轿。 无双道了谢,走进轿厢,赫然发现座位上已经坐了一个人,鸦青锦袍,发束玉冠,可不正是楚曜。 不是说专门给她预备的,为什么他会坐在里面? 无双本能地不愿与楚曜太多接触,对着手指无辜道:“我……我上错轿了,打扰了舅舅,我这就下去。” 说罢,转身掀起轿帘,便要下去。 不想身后那人长臂一勾,把她抱到腿上,以前胸贴后背——楚曜前胸贴无双后背的姿势坐好。 低沉醇厚的男声从头顶传来:“叫我哥哥就行了,以后你与婠婠是朋友,自然与她算平辈。” 楚曜语气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毫无讨论余地的压迫感。 无双识时务地不与他争辩,自己别扭地动了动,试图调整坐姿,引来一只大掌按住她头顶的苞苞髻:“起轿了,坐好别乱动,当心摔着。” 她也不想动,问题是两人好像两把叠放的椅子一样的坐姿,真的很不舒服。 楚曜一定不是个好哥哥,家里有两个妹妹,抱孩子的技巧还那么拙劣。 无双一边腹诽一边舞动小短腿,蹭啊蹭地把自己转了四分之一圈,这回终于没那么硌了! 还没来得及高兴,余光先瞥见楚曜似笑非笑的脸庞。 笑笑笑,笑什么笑?如果他会抱孩子,她哪里还用自力更生调整位置。 不过,话说回来,楚曜长得真好看。 可惜,性格太冷,又因身为王爷,威严天成,气势迫人,让人不自觉害怕,不愿接近。 无双忆起两人初见时,楚曜闪着寒芒的眼睛如刀锋一般从她身上扫过,在炎炎夏日中让她感受到了寒冬一般的冷冽。 明明早已时过境迁,思及此,手臂竟然瞬间起了一层栗,还伴随打了个小喷嚏。 “觉得冷?”楚曜问。 大掌从苞苞髻上滑落,一直探到后领里,摸上她白生生的小脖子试探温度。 问话就问话,干嘛动手动脚! 无双气愤地扭动小圆身,往楚曜膝盖的方向挪动几下,离得他远远的,然后充满防备地怒目而视。 “冷的话就靠着我,不用客气。” 楚曜说着,手臂一收,便将无双抱了回来,小脸不偏不倚正好贴上他结实的胸膛。 暖暖的体温透过衣料传来,鼻息间全是楚曜的气息,令无双不期然想起曾见过那副胸膛,小麦色的皮肤,肌理分明,像他的面孔一样好看…… 她这是在想什么啊! 无双呻.吟一声,举起小肉手捂住双眼。 只是—— 挡得住视线,却挡不住心中不停发酵的暧昧,随着软轿一路摇晃行进,无双感觉面孔越来越烫,连轿子中的温度似乎都跟着飙高破表。 ☆、第11章 第十一章: 好容易挨到软轿停下,无双立刻从楚曜膝头跳落。 轿内空间狭小,她估算错了落地的位置,一头撞在轿厢侧面的木板上,痛得眼泪汪汪。 “以后坐轿时要乖点,别调皮。” 第9节 楚曜帮无双揉了揉淤青的额头,然后大掌托着她的小屁.股把她抱起来,两人一起下了轿。 无双疼得煞白的小脸瞬间涨得通红。 不要摸她的屁.股啦! 虽然明知旁人眼中她只是个小娃娃,楚曜也只是自然而然的抱法,没有任何邪念,但对于拥有十六岁少女灵魂的无双来说,这样的姿势实在太羞耻。 她不停地扭动身体,试图让可怜的小屁.股逃离魔掌。 “别动来动去,我现在站着,你要是摔下去,可比刚才撞头还疼几倍。”楚曜见小姑娘不老实,出言提醒。 无双哪里会听他的话,仍旧动个不停。 动着动着,忽然觉得屁股下面一空,整个身体迅速下落,吓得她尖叫出声。 眼看地面越来越近,幸亏一双手臂及时将她捞住,一抱一提,无双又回到楚曜怀里,两人依旧维持着手掌托屁.屁的抱姿。 “看看,不听话差点摔着了吧,下次再掉下去我可不一定能及时接住你。”楚曜放轻了声音,捏着无双肉嘟嘟的小脸道。 明明是他故意松手吓唬她的! 无双气鼓鼓的,却真的不敢再乱动,反而主动伸出小胳膊攀上楚曜肩头。谁知道他下次会不会故意松手后不接住她,她可不想摔得屁股开花。 保证了安全,才有心情打量四周。 他们身处一道东西走向的甬道之中。甬道两旁绿杨成荫,树脚下一簇簇蔷薇开得正好,粉白黄红交错斗艳,漂亮非常。几枝金桂从北边墙头跃出,带来沁人心脾的异香,让人闻了精神一振。 楚曜抱着无双快走几步,进入桂树同侧的黑油如意门,门楣上汉隶鎏银,雕着“远香堂”三个大字。 虽只是一瞥眼,无双却注意到字迹银光闪耀晶亮,丝毫没有沾染过风霜雨雪的乌暗痕迹,明显是新题不久的匾额,倒是合了楚曜先前说过的翻修重装之意。 院内上房五间,东西厢房各三间,是上京勋贵人家最通用的格局。不过王府建筑规制高,飞檐斗角,琉璃瓦顶,无处不显示出非凡气派。正房檐廊下鸟笼里挂着画眉,右手边的青瓷大缸里养着锦鲤,又透出闺阁千金的惬意与精致来。 楚曜颠了颠无双,问:“觉得有哪里需要更改?” 其实已经很好了,可他非要她提意见,不说岂不是太没诚意? 无双挥着小手一通乱指:“那边加藤架种葡萄,那边种石榴,那边种柿子,春夏赏花景,秋天吃果子。” 反正她说她的,他那么大人了,总有自己判断,应该不会完全照做。 如此一想,更是半点负担都无,故意挑剔道:“名为远香堂,怎么能只有桂花呢,那岂不是只有秋天才有香气,名不副实。” 楚曜也不着恼,淡淡笑道:“嗯,说的有道理,看不出来你还懂得挺多。”完全是逗小孩的语气。 之后抱着她穿过东边一道月洞门,迎面只见一片湖光水色,沿九曲石桥从满池荷花中穿过,来到湖心水阁。 水阁有两层,登高自然望远。楚曜指着湖泊尽头,船坞岸边,耐心道:“那边是一片梅林,现在可觉得名副其实了?” 梅花花期从寒冬腊月至阳春三月,荷花从暮春开至初秋,之后接续桂花,一年四季还真全涵盖了。 无双心悦诚服地点了点头。 两人说话的功夫,已有下人送上糕点,分别是枣泥山药糕,桂花糖蒸栗粉糕、牛乳红豆菱粉糕、瓜仁油松瓤月饼,白黄红绿四色拼盘,还有豆腐皮包子与蟹肉小饺,全是无双心头好。 她情不自禁吞了吞口水,楚曜其实还是很好客的嘛。 可是,被放到桌旁鼓凳上时,无双就傻了眼——她人小个矮,坐下后脑门正好与桌面齐平,仰头能见到描金粉彩的瓷碟、瓷盅、瓷碗摆了一桌子,至于里面内容统统与她无缘,更别提自己动手大快朵颐了。 楚曜没有照顾小孩子的经验,当然想不到这一出,看着呆呆无奈的无双,忍不住笑出声来。 气得无双捂住小脸假装嚎哭回应。 幸好李妈妈想得周到,带上了无双吃饭时专用的木椅。那木椅四脚长是平常椅凳的两倍,正好弥补了幼童身高不足的问题,上面则采用玫瑰椅造型,有靠背扶手,又在身前加一道栏杆,全面保护不至于令小孩跌落摔伤。 为了弥补嘲笑小客人的失礼之处,楚曜频频出筷往无双碗里夹点心。无双也不与他客气,大吃大嚼一刻不停。 吃完点心,又有丫鬟送上热乎乎的杏仁茶,醇香又解腻,无双一个人就喝了两盅。 她现在这具身子到底是个小孩子,吃饱喝足,习习凉风一吹,竟然控制不住,腆着圆鼓鼓的小肚子靠在椅子里睡着了。 这一觉睡得十分舒服,暖被窝的汤婆子今日温度特别适宜,温而不烫,无双不禁抱得越来越紧。 睡得舒服,心情大好,连梦都做得特别美好。 梦里杨氏来年生了十个大胖小子,一排一模一样的胖弟弟整整齐齐躺在榻上,看得无双心都化了,她抱起这个亲亲,又抱起那个亲亲。 等等,有什么不大对劲儿? 弟弟的小嫩脸为什么亲上去扎扎的,好像亲爹爹有胡茬的脸似的? 无双抱着弟弟们亲了又亲,反复体验。 没错,就是那种感觉! 她困惑地睁开眼,赫然见到自己湿漉漉的小嘴高高嘟起,严丝合缝地贴在楚曜脸上。 ☆、第12章 第十二章: 无双一弹三尺远,幸好身处的大床够宽够阔,才没有跌下去。 不不不,不是幸好,和楚曜同床睡了一觉,还能有什么比这更糟糕? “醒了?”楚曜懒洋洋地睁开眼,声音里带着刚睡醒的慵懒。 无双下意识地抓起夏被挡在衣衫完好的胸.前,质问:“你怎么可以和我一起睡?” 楚曜一边拿帕子擦拭他脸上她的口水,一边反问:“我为什么不可以和你一起睡?” “你难道没听过男女七岁不同席吗?”无双道。 连同席都不行,更何况同床! 楚曜扬眉:“你几岁?” “翻年五岁。”无双故意把自己说大些。 “那就是再翻三年才七岁。”楚曜体贴地帮她总结。 “可是你满七岁很多年了!”无双强调。 楚曜笑道:“所谓男女七岁不同席,是指男人和女人在七岁那年不能同席,不满七岁和超过七岁时,都不受限制。” 无双瞪大双眼。 太无耻了! 竟然一本正经地说谎! 如果她不是重生的,知道那句话真正的意思,肯定被他骗了! 无双鼓了鼓小脸,想到一句必杀语:“不管几岁,反正我没有同意和你一起睡!” 楚曜戳了戳她的小脸,笑道:“明明是你一直抱着我不撒手,怎么拽都拽不开,我才勉为其难陪你躺一会儿。” 想起梦里被她紧抱的汤婆子,无双气势顿时弱下去,不过嘴上仍不服输:“反正我睡着了,什么都不知道,你怎么说都行。” 楚曜也不与她争辩,坐起来,伸手拉了一下床头垂下的丝绦,只听铃音轻响后,李妈妈掀开帘栊走进来。 “她睡醒了,帮她梳洗一下。”楚曜吩咐完,自己站起来往外间去。 李妈妈抱着无双帮她洗了脸,又重新梳头。 无双扭着小手道:“妈妈怎么可以放任我和王爷一起睡呢,要知道男女授受不亲呀。” 李妈妈道:“我们当然不好意思麻烦王爷哄姑娘,可是姑娘一直抱着王爷不撒手,一拽就要哭的样子,所以王爷才说算了,又不是多大事,反正姑娘还小,就依着你,让你高兴便好。” 无双闻言,两只交缠的小手扭得更纠结了。 李妈妈打扮好无双,便出去换了楚曜进来。 楚曜仍是手托屁.股的抱起无双来,带她在屋内几个隔间走动。 “喜欢吗?” 无双现在哪里有兴趣看房子提意见,只蔫蔫的点了点头。 “喜欢可以常来住。” 无双心不在焉地继续点头,完全没听清楚他说的是什么。 楚曜似乎很开心,摸了她的苞苞髻,又捏她的小脸蛋,无双耷拉着耳朵默默闪躲。 她不让摸,楚曜就偏想摸,两人正斗气,一个小丫鬟打起帘栊走进来:“王爷,副指挥使在书房等您,说有要事禀报。” “知道了。”楚曜把无双放在次间榻上,摸着她毛茸茸的小脑袋,轻哄道,“我去处理一下事务,双双在这里等我好吗?” 说罢,见无双无精打采地低着头,又道:“叫人上糕点给你吃,再叫婠婠过来陪你玩一会儿。” 大概刚睡醒的人反应都比较慢,等楚曜人都走远了,汤羹糕点重新摆满一桌,无双才迟钝地从支起的窗缝里看到屋外景色,桂花树的位置,还有檐廊下挂着的画眉鸟、门前的青瓷水缸,都说明她仍在远香堂,刚才睡的是正屋的卧室,按照此处格局,也是正屋唯一的卧室,既是说他们一起睡了楚姵的卧室。 无双忍不住打了一个激灵。 一般家里来客,就算关系要好的,也不可能直接安排睡主人的卧室。 更何况,连楚曜这个当哥哥的也一起睡了…… 就算楚姵不在家,不知道,可还是怎么想怎么古怪。 无双正挠头,就看到帘栊再次掀起,这次进来的是个三四岁的小姑娘。 她一身鹅黄罗衣,外罩柳绿撒花小坎肩,脸蛋圆圆,皮肤雪白,生得格外漂亮讨喜。 “我是楚婠,你就是无双吗?”楚婠不认生,跟来的丫鬟把她抱到榻上,便立刻紧挨着无双坐下,“你排行第几呀?” 一般不会有人这样问,不过楚婠只有三岁,是个真正的小娃娃,无双当然不会和她计较,轻声道:“我行三。” “太好啦!”楚婠欢呼道,晶亮黑眸随着笑容弯成月牙儿,唇边漾出两个小梨涡,“我行二,所以我是你姐姐!” 还能这样算? 无双只有无悔一个堂妹,可无悔的性子实在不讨喜,两人感情自然不好,反观楚婠一派天真懵懂的模样,倒更像个让人疼惜的小妹妹。于是忍着不去笑她,只学着她的腔调,一本正经地纠正道:“可是……我四岁了,你才三岁,我是你的姐姐才对。” 楚婠举起左手,竖起四根手指,又举起右手竖起三根手指,两手反复比对,笑容渐渐淡去,撅嘴失落道:“为什么我永远都是妹妹呢?好想当姐姐啊。” 她扑过去抱住无双要求道:“让我当你姐姐吧,我会疼你的,还会让姨母、三堂哥和七堂哥一起疼你,每天都给你好多好吃的。” 去年老王妃乔氏带着楚姵去江南时,楚婠才将将两岁,远行不便,就被留在家中,可到底年纪小,就算丫鬟奶娘们照料周到,没有女性长辈看顾也难免叫人不放心。于是乔氏的妹妹,静妃娘娘便经常将小外甥女接到宫中住,一来二去,越留越久,楚婠与静妃生的两个皇子反比楚曜这个亲哥哥还亲近起来,说话做事都先想到他们。 无双不知道其中细节,只是逗着楚婠道:“那你哥哥呢?你舍不得让他疼我吗?” 第10节 楚婠蹙起眉毛,歪着小脑袋思考一阵,豁然开朗道:“那你做我嫂嫂吧,这样哥哥一定特别疼你。” 楚曜十五岁了,静妃身为姨母,难免会念叨给楚婠寻嫂嫂的事情,小家伙听得多了,便牢牢记在心里,顺口说了出来。 无双正慢条斯理地吃着一碗糖蒸酥酪,听了这话一惊,事物全走到气管里,猛地咳嗽起来。 李妈妈连忙抱起来给她拍背。 好容易顺过气来,泪眼汪汪地坐回榻上,楚婠又凑过来,十分抱歉又不解地问:“你不想做我嫂嫂吗?可是姨母说远香堂与哥哥的长风堂只一墙之隔,是装修给未来嫂嫂住的,你都已经住在这里了,我还以为……” 后面楚婠说了什么,无双全没听到,只知道楚曜是个彻头彻尾的大骗子,她多一秒都不想留在这里了! ☆、第13章 第十三章: 楚曜很快从书房回来,无双一见着他便想起无意间知道的“真相”,心里有气,面上自然没有好脸色,故意道:“不是说带我看铜钱的,怎么还不去,你骗我!” “现在就带你去。”楚曜笑着安抚,自然而然地伸手抱她。 无双扭身躲开:“我不喜欢抱,我喜欢自己走。” 说罢,张开两臂向李妈妈求抱。 “哥哥,我喜欢你抱。”楚婠觉得哥哥被嫌弃了,立刻甜甜地安慰他。 “婠婠乖,”楚曜把妹妹抱起来颠了颠就放回榻上,“驯兽苑又脏又乱,婠婠不能去。” 楚婠很听话,不哭也不闹,也不质疑为何无双可以去,乖乖坐在榻上眼看着两人出去,依依不舍挥着小手道:“双双快点回来陪我。” 只过了一个晚上,铜钱的伤势当然没什么大变化。无双见到时,它仍是全身缠裹着白纱布,由小厮抱出来放在母豹猫身边,立刻便努起小嘴吮.吸,吧唧吧唧分外香甜。 无双本想找借口把铜钱带回去,从此与楚曜再不来往。可见它卖力的小模样比没受伤时在君家用麦秆儿喝奶明显主动得多,显然留在母豹猫身边不光对它伤势恢复好,对小猫崽的成长也有益处。于是决定还是让铜钱留下,反正将来可以让家中下人来接,又不是非她不可。 打算好后,无双趁没人注意,悄悄伸手捏了自己大腿一把,痛得她眼泪立刻扑簌簌地掉下来。 听到哽咽声,楚曜诧异问道:“这是怎么了?” “看到铜钱伤害没好,好难过。”无双奶声奶气道。 “你看它吃得多香,就跟人一样,只要有胃口就不怕病不好。”楚曜只当小孩子什么都不懂,十分耐心讲道理。 无双却抹着眼泪扭头跑开,扑向跟在后面的李妈妈,哭腔浓重地喊:“我要回家。” 李妈妈连忙把小主子抱起来又拍又哄。 无双疼了一下而已,哪里有那许多眼泪可流,只假装抽泣着把头埋在李妈妈颈侧掩饰,踢腾着小腿,嘴里不停嚷嚷:“要回家……要找娘……” “王爷,姑娘年纪小,第一次独自离家,十分不习惯,才会如此哭闹,还请王爷见谅。”李妈妈替无双解释致歉。 楚曜其实不能明白为什么之前一直好端端的,见了铜钱瞬间就哭闹成这样。不过他也有年幼的妹妹,去年老王妃刚离家时,楚婠也经常闹着找娘亲,情形可比无双惨烈得多。因此倒也不以为忤,点头表示理解:“既是这样,你们就先回去吧。”说着走上前揉了揉无双发顶,亲切道,“无双可以改日再来探望铜钱,婠婠也等着你来找她玩呢。” 无双哼哼唧唧地不理他,心中想得却是:不管楚曜打得什么主意,反正她是再也不会来郢王府了。 马车驶离王府大街不久便巧遇从宫中回家的君珩,无双听到车夫唤人,又惊又喜地打开车窗,就见穿着侍卫盔甲的英俊少年骑在高头大马上冲她微笑。 “大哥哥!”无双探头出去,甜甜唤人。 “双双想不想和我一起骑马?”少年半开玩笑地问。 谁知几个月前看到马儿还会吓得大哭的无双竟点头说好。 君珩挠了挠头,伸臂把无双从车窗抱了出来:“要是害怕就出声,我立刻放你回去。” 无双才不害怕,她的骑术本来就是君珩教的,和他一骑自然更觉安心。 前世君珩一直对她和无瑕十分照顾,为了给无瑕撑腰几次打上门去痛揍徐朗,最凶的一次把徐家能砸的东西全砸光了,贺氏也是因为君珩处处回护,所以只敢对无双耍嘴皮子功夫。 君珩身为守卫皇宫的羽林卫,当值时间与一般官员武将皆不同,旁人白日去衙门晚上就回家,羽林卫却是当值七天后连休三天,早上进了宫,就得等第八天上午才能出来。如此一来,家中发生何事,君珩身在宫中,自不可能当天知晓。 贺氏便是钻了这个空子,趁君珩入宫,君念也去了军营,打算将无双毒死,等父子二人回来,她早一命呜呼,回天乏术。 虽然最后她的死与贺氏并无直接关系,但若不是她逼得无双为保命不得不离家,又何至于被牵扯进楚曜的事情里莫名其妙送了命。 要说完全不恨不怨,那真是骗人的。 “一阵子没见,双双好像重了,是不是吃得太多长胖了?”君珩不知道妹妹换了个芯子,还像从前一样不停逗弄她。 殊不知不论多大年纪的女子,最听不得就是被人说胖,无双激动地回应道:“才不是胖,人家在长个子,个子高了自然会重!” 君珩将无双放在马背上,让她面对他坐,上上下下打量一遍,最后严肃道:“可是我看着你跟以前一样,还是哪儿哪儿都肉多又短小。” 这真是她亲堂哥吗? 前面的回忆都是假的吧? 太气人了! 无双挥起小拳头打他肚.皮,结果碰到盔甲,疼得呲牙咧嘴。 “看看,女孩子家不文静贤淑,和长兄动手手脚,最后吃亏的是自己吧。”君珩还在火上浇油。 无双哼哼着双手环.胸,撇开小脸不理他。 “这就不理人了?亏我还从塞上给你带了礼物。”君珩道。 礼物当然要收的。 无双晶亮亮的眼珠子转了转,不好意思听了这话立刻转变态度,只好继续梗着小脖子。 “真不理我?那我就把你那份送别人了?”君珩又道。 话音才落,就被无双的小短手搂住腰侧。 “大哥哥,马儿太高了,你要扶住我,别让我摔下去啊。” 君珩四月里通过侍卫选拔大比进了羽林卫,刚走马上任,就赶上德庆帝北巡避暑。他随驾同行,一去整个夏天,回来后又为了中秋节能多换休几天陪伴家人,留在皇宫里连班轮值,算起来足有三个多月未着家。 今日一回来,汝南侯府里少不得准备一场宴席为他接风,一家老小围桌共坐,其乐融融。 为了照顾老夫人,席面自是摆在福佑居,饭后大家也留在这儿聊天,君珩便命人将箱子抬来,把给各人准备的礼物一一送上。 老夫人得了一对百年老山参,君恕与君念各一朵琼珍灵芝,杨氏与贺氏得了紫貂皮,包括唐碧秋在内的妹妹们则一人一张白狐裘。 不过,几个妹妹里只有无瑕事先准备了回礼,送了亲手做的扇套给他。 之后见天色晚了,各人陆续散去。君珩又独自留了半个时辰,陪祖母礼佛做晚课,等老夫人准备就寝才离去。 临近中秋,夜晚已见凉,君珩在宴席上喝了酒,此时被冷风一激,酒意发散出来,微觉头痛。他加快步伐,从抄手游廊一处月洞门穿进花园,打算抄近路回鉴雪堂。 花园小道两旁本设有石灯笼,只是不知为何并未燃点,君珩又仗着自己年纪轻武艺高没让福佑居的丫鬟打灯笼来送,只能借着皎皎月光,小心前行。 走到半途,见不远处光影晃动,有名少女提着羊角灯笼从假山后面绕出,一双含情妙目对着君珩似喜又似嗔的望了一眼便迅速低垂了眼帘。 君珩只觉胸腔里一颗心砰砰砰跳得有如擂鼓,大步上前,不由分说握住了她的手。 ☆、第14章 第十四章: “珩表哥,你这是做什么?”唐碧秋娇斥道,可惜语气软绵绵毫无力道,根本不含半分怒意。 君珩靠得更近,双臂围拢将她虚虚环在怀中,看着少女迅速染红的俏丽面孔,轻笑道:“我好像真的喝醉了,还没到八月十五就看见天上月兔下凡来寻夫。” 唐碧秋生在秋天,又属兔,下凡寻夫的月兔自然是说她,可是那位夫…… “喝醉了就快点回房去睡,不要发酒疯乱说话。”唐碧秋捂着面孔跺脚道,“让人听去了我还有脸见人吗?” 君珩敛了笑意,重新拖住她柔弱无骨的纤纤玉手,严肃道:“我们说好的,等我从塞上回来就向爹娘坦白,正式向你提亲。” 他们两个青梅竹马,早就互生情愫,认定了彼此。只是唐碧秋出身低,又寄人篱下,最怕人说三道四,便暗中约定待君珩考上羽林郎,有光明前程后再告诉家人。男人立了业,说话自然比完全仰仗祖荫时有分量,才能护住心上人不被欺侮。 “那不是还没说吗?”唐碧秋抿嘴笑道,“反正一天没说,就不是光明正大,就不能被人看到。” “表妹说的对!我这就去见爹娘。”君珩言罢,迈开步子便往前走。 “哪有人三更半夜说这个!”唐碧秋连忙跟上去拖住他,“而且你这个样子,一身酒气的,谁不当你在说醉话。” “嗯,表妹说的对!”君珩点头道,“我记住了,明日一早沐浴更衣,焚香斋戒,剃须整面,然后再去见爹娘……” 唐碧秋好气又好笑地打断道:“我根本没想过要催你做什么。”她羞怯地低着头,声音又轻又柔,却带着非同一般的诚挚与坚定,“我相信表哥会安排好的。我等在这儿只是想送回礼给你。” 她从袖中摸出一只紫檀色的香囊来,红着脸庞递给君珩。四手相接时目光也有片刻对视,但唐碧秋很快又垂低了头不再看他。 “里面放了丁香、银丹草、八角茴香、菖蒲与香茅,专门用来驱蚊防虫,最适合你在宫里当班时佩戴了。”唐碧秋觑他一眼,长睫轻颤,声音里也带着不安的颤抖,“不过,我缝制时怕人看出来,布料与款式都同送予姨丈的一样。珩表哥,你不会因此便不高兴吧?” 皎月清辉洒在少女光洁秀丽的面庞上,平添几分圣洁,令君珩看得目不转睛。闻言软语如诉如泣,听得他心软成一泓清水,自是什么也不会同她计较。 君珩手指在香囊上轻轻摩挲,“你肯做了送我,又为我想得那么周到,我已经很开心了。” “那我就先回去了。”唐碧秋说完,提着灯笼便往花园外面去。 君珩看着她纤细窈窕的背影越走越远,强忍着心中冲动没有去追,他其实很想同她多说一会儿话,可已近二更了,万一被人撞见必然会有闲话。 唐碧秋走到月洞门前忽然停步转身,小跑回来,气喘吁吁叮嘱道:“珩表哥,你别在家里戴好么,万一被发现是我送你的,那就不好了。” “别害怕,我明天就去禀明爹娘……” 君珩话未说完便被唐碧秋打断:“不要明天好么,后天就是中秋节了,我怕万一有什么风波闹得大家过节都不开心,等过完中秋再说好么?” 热恋中的少年,面对心上人提出的要求,就算不合情理也愿意努力达成,更何况唐碧秋那么善解人意又为大家着想,君珩自然忙不迭应下。 见他点了头,唐碧秋微笑道:“那我真的走了,表哥也快点回房休息吧。” 说罢,便像只小鹿似的迅捷又轻盈地跑开了。 得了心上人亲手做的香囊,哪里舍得不戴,反正天黑了家中少人走动,佩起来也不怕被人看到。 君珩一路翘着嘴角,美滋滋地回到鉴雪堂,不想房中正灯火通明,丫鬟仆妇们正在母亲贺氏指挥下忙进忙出。 贺氏与丈夫感情不好,便把寄托都放在儿子身上,迎接君珩回家,对她来说是比迎接皇帝还重要的事情。明明鉴雪堂每日都有人洒扫,被铺也十天一换,干净得很,可她偏要下人们全重新做过。 此时见君珩回来,贺氏笑容满面的迎上去。 君珩想摘下香囊已来不及,被贺氏看了一个正着:“这不是你大伯父的香囊么?怎么会在你身上?”她嘴巴比脑子快,问完了转念一想,便明白过来,立刻变了脸色,尖声道,“唐碧秋送你的?” 见儿子并不否认,知道自己猜对了,更是恼火,骂道:“这丫头心机倒是厉害,当着人前说没准备回礼,背转身就偷偷送你香囊,还故意做得与你大伯的那只一模一样,生怕人不知道你们两个有苟且吧。” 她说得难听,君珩当然不悦,为心上人辩解道:“母亲,秋表妹不是那样的人,她不过是给大伯父缝制时顺手多做的,当初没想过送我,为了怕别人瞧出来还嘱咐我别在家里戴,是我觉得绣工精巧忍不住戴上了,你别错怪她。” 第11节 贺氏半信半疑,只道:“若是没有歪心,为什么不能光明正大,藏头露尾者多半心里有鬼。” 她因为方如兰之事,对所有寄住在亲戚家中的“表妹”都没有好感,唐碧秋也无辜受到牵累,从来到君家第一天就被贺氏武断地认作想法设法勾引儿子的狐狸精。 君珩向来知道母亲心思,也是因此才愿意听从唐碧秋的建议,将两人之事隐瞒不提。 不过,他本就打算在这次假期里把婚事定下来,反正早晚都要说,也不差这么几天功夫,索性坦白道:“母亲,心里有鬼的不是表妹,是我。我一直心悦她,打算娶她为妻,烦请母亲正式向大伯母提亲。” 为什么好事从来没有如此“心想事成”过? 贺氏气得头顶冒烟,可到底顾忌儿子名誉,不愿在一屋子下人面前把事情闹大,深深吸了一口气把怒火压下去,道:“眼下大伙儿都在忙着过节,哪有功夫管你们小儿女的事情,等过了节再说吧。” 君珩不知母亲根本是口是心非的拖延之计,点头道:“我也如此想。” 贺氏又道:“为了你们两个好,这个香囊你先别戴出来。不行不行,你少年人自制力差,还是放在我这儿替你保管,等亲事定下来再还你,到时候你想怎么戴就怎么戴,再也不会有人管你。” 君珩当然舍不得,可是贺氏说的确有道理,他现在不就是一时没忍住被母亲逮个正着。他叹口气,将香囊摘下,交在贺氏手里。 贺氏捏着那香囊回到桂山居,一进屋就把它丢在地上,狠狠地踩了几脚。 才从嫁妆里抽了两千两赔给大房,儿子又摆出一副非那个庶女生的小丫头不娶的架势来,难不成非得叫他们二房人财两失? 不行! 钱就罢了,她的儿子决不能吃半点亏! (修改) ☆、第15章 第十五章: 中秋傍晚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明月无缘分毫不影响汝南侯府阖家欢宴的兴致。 君恕与弟弟侄儿喝得酩酊大醉,路都走不成,被下人抬回房去。 翌日早晨起床时仍觉得头晕腿软,脚步虚浮。 杨氏害喜正厉害,虽然丈夫早起出门时照例要醒一遭,却不会像往常那样起来服侍他洗漱穿衣。此时听君恕念叨头疼,立刻裹着被子坐起来,吩咐白露准备醒酒茶。 又叮咛丈夫道:“不如告假休息一天,别去上朝了。” 君恕自认是铁打的汉子,摇头笑道:“没事,从前上战场时身上被刺几个窟窿仍能勉力杀敌,这么一点宿醉头疼根本不算什么,你夫君我可没有那么弱不禁风。” 说罢将醒酒茶咕嘟嘟一气儿灌下,对镜打理整齐衣装便要出门。 “别忘了戴上无瑕和秋儿送你的东西。”杨氏提醒道。 自家夫君是个性子粗疏的爷们儿,对穿衣打扮、精致配件不感兴趣,但两个小姑娘亲手缝制,一针一线地做了数日,他若能多佩戴几天,她们见了心里也高兴不是。 君恕果然忘了,闻言回转,从桌上抓起两个小物件,又匆匆离去。 秋雨下了大半夜,气温也随之骤降,出得屋门一股冷风迎面吹来,冻得人冷不丁打了个哆嗦。 君恕看看手里套好扇套的折扇,无奈苦笑。 本来就是装风雅才用的东西,天气适宜时讨女儿欢心用一用也就罢了,如今转冷还拎着到处走,岂不是叫人笑掉大牙。 于是将折扇连同挂在上面的香囊一起胡乱往前襟里一塞。 大步流星地走至外院,从马厩里牵了新买的马出来,刚要上马,就听背后有人唤他。 回头一瞧,是个眼生的小厮。 他一手拎着扫帚,一手攥了个紫檀色的香囊:“侯爷,您刚才走得急,掉了东西,小的给您捡起来了。” 君恕打小跟着父亲在军营里长大,与士兵们勾肩搭背称兄道弟惯了,在家中也甚少对下人摆架子,微笑谢道:“幸亏有你,昨儿过节孩子们送的,要是头一天就弄丢了,小姑娘们还不得哭鼻子。” 边说边接过香囊,仔细挂上腰间玉带,又摸了一把铜板出来赏予小厮。 因为身体不适,君恕并未向往日那般策马狂奔,只慢悠悠地信马由缰,还未走出侯府大街就遇到迎面而来的楚曜。 “王爷,这么早啊。”君恕招呼道,这条街只住君家一户,不用想也只楚曜是来拜访他的,“可惜我赶着去上朝,恐怕不能相陪。” “没关系,侯爷请自便。”楚曜笑笑,扬起手中藤篮道:“铜钱好了些,特地带过来给无双看看,免得她牵肠挂肚。” 原来不是找他,是找他闺女。 君恕表错了情,倒也不以为意,笑着摸摸后脑,调转马头与君恕并驾齐驱往回走:“我安排管家先招待王爷,小女年幼,这个钟点多半未起,恐怕要请王爷稍后片刻。” “无妨,是我莽撞了,并未事先与无双妹妹约定。”楚曜道。 “都是自家人,王爷何必如此见外呢。”君家与贺家是姻亲,贺家的儿媳妇大公主又是楚曜的堂姐,这一句自家人虽然七拐八绕,倒也还算说得通。 不过楚曜希望的可不是如此八竿子才能打到的关系。 “侯爷,府上可请了专门的驯兽师?”楚曜问,“豹猫到底是猛兽,野性未驯,需有专人调.教,方能保证安全。” “这倒没有。”君恕如实道,“不知王爷可有人选介绍?” 楚曜早觅好了人选,可他当然不会转介给君恕。人送到汝南侯府,猫也回来了,他与君家来往的借口岂不是要重新找过。 “我府上雇着一个。回头我问问他是否有相熟的同行或是师兄弟。” 楚曜滑头得很,立刻为下次拜访找到理由。而且问归问,但答案可不一定是肯定的,到时候只要说此行危险,学艺的人少,或者一个师父只传一个弟子,就可以让铜钱到郢王府去一起受训,他自然也可以经常与无双往来。 君恕不修他心通,怎么可能看得出如此九曲回肠一般的心思,只当楚曜热情爽朗,连忙道:“如此便多谢王爷了。” 不想话音还未落,胯.下骏马忽然毫无预兆地高高扬起前蹄。 君恕马术精湛,本来只要应对得快,钳紧了马肚子,未必便会摔下来,但偏偏他宿醉未醒,自然比平日迟钝一拍。 跌下马背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哪里由得他慢慢反应。 幸亏楚曜就在旁边,及时伸手在君恕肩上一提,卸去了下坠的力道,可不知为何,君恕仍是一落地便晕了过去。 至于那匹马儿,则嘶鸣着冲了出去,发狂一般向前奔跑,最后竟一头撞在街尽头的灰砖墙上,头破血流地慢慢倒下。 正院东次间,无双正被李妈妈满屋子追着投喂味道寡淡的香菇油菜包。 “我的小祖宗,你就吃了吧,吃了才有力气到处跑躲我啊。”李妈妈举着包子,无奈至极,从来没见过这么固执不听哄的小孩子。 “人家想吃肉包子,虾饺也行。”无双扭头要求,“一个,一个就行,香香嘴。” 她挑嘴馋肉,可眼下年纪幼小,杨氏怕她消化不良,规定了早晨只许吃素。 “我不说娘不会知道,也就不会责罚你。”无双仰着头,十分有技巧地拉拢李妈妈。 啧啧啧,这是四岁大的娃娃么,都快成人精了。 李妈妈刚要说话,就见寒露急急忙忙地挑了帘子进来,脚不沾地的经过她们身边,连招呼都没打,径直进了里间。 无双与李妈妈一样奇怪,两人目光齐齐落在里间摇摆不定的帘子上,一时忘记之前为什么僵持。 不过眨了眨眼的功夫,那还未平静下来的帘子又被挑起,杨氏脸色煞白地走出来,直冲冲就往外去。 “娘,你去哪儿?”无双追上去,“你要先吃早饭,不然容易头晕,对弟弟不好。” 杨氏停住脚步,摸了摸无双嫩嫩的小脸:“双双乖,你好好吃饭,娘有事出去。” “那我陪你一起去。”无双道,她忽然觉得有些不安。 “双双在这里等娘回来就好。”杨氏道,“李妈妈,你照顾好三姑娘。” 母亲的回答更加坐实了无双的猜测,一定出事了,究竟是什么事? “李妈妈,我想喝粥,你拿粥给我好不好?”杨氏离开后,无双娇声娇气地对奶娘提出要求。 不管是粥也好,素馅包子也好,总之小主子愿意吃就好。 李妈妈当即转身去八仙桌前,从粉彩鱼跃龙门瓷盆里舀了山药白米粥,满满盛了一大碗,再转回来时,却发现无双不见了。 无双倒腾着小短腿,紧赶慢赶终于追上了杨氏。 她怕母亲不让跟,只远远吊在后面,一路来到前院,进了书房。 杨氏一进门便往君恕躺着黄梨木榻扑过去,旁的什么也不顾。 楚曜还没走,就坐在靠窗的圈椅里,于是起身上前,安慰道:“君夫人,侯爷并没摔到,应当没有大碍。” “没有摔着,怎么会晕过去?他平时壮得好像牛一样,一年到头,连伤寒都不得一次,那么多年除了战场上受伤,就没见他瞧过大夫。”杨氏心急如焚,也顾不得对方是亲王之尊,想到什么就说了出来。 屋内众人关注的焦点都在君恕身上,无双悄没声地溜进来,直到走到榻旁才被发现。 “爹爹怎么了?” 明明听到楚曜对杨氏讲述的君恕坠马的过程,无双还是不安心。 她并不记得前世君恕坠马那日的情景,但常年累积在心中的恐惧却从来不曾忘怀。此时看着躺在榻上一动不动的父亲,两辈子的记忆交叠混淆,眼泪立刻落了下来。 难不成真是命中注定? 换了时间地点,换了一匹马,爹爹还是逃不过坠马致死的命运? 无双害怕极了,颤抖着伸出小胳膊去拉爹爹的手,正在为君恕检查伤势的黄大夫不轻不重地伸手挡开她。 黄大夫是汝南侯府惯用的大夫,与每个人都很熟悉,他看小无双眼泪汪汪,明白她担心父亲,轻声道:“三姑娘,我放你到榻上,不过你得听话,再我检查完前别触碰侯爷,免得不小心让他伤上加伤,好不好?” 无双啜泣着点了点头。 黄大夫便依言将她提起,放在榻里侧。 半盏茶功夫后,黄大夫说出诊断结果。 “夫人,王爷,我仔细检查过,侯爷身上无伤,脉象也没有异常,应是宿醉未醒时吹了冷风又受惊吓,才会一时昏阙,想来稍后就会醒来。” 没事就好。 杨氏抚着胸口长舒一口气。 无双却恍若未闻,目光在黄大夫检查时从君恕怀中掏出的物件堆和他腰间反复巡睃。 为什么爹爹会有两个一模一样的香囊? ☆、第16章 第十六章: 同样是紫檀色的锦缎,拿近了看,连针脚大小都毫无差别。 第12节 无双疑惑地拿到鼻前嗅了嗅,发现味道不一样。 “娘,娘,秋表姐送了爹爹两个香囊吗?” 杨氏正在吩咐小厮跟黄大夫去抓药,听到女儿唤她,并未立刻答应,待送走了黄大夫才来到榻前,纳闷道:“只送了一个。” “可是明明有两个。”无双把抓着香囊的两只小肉手举得高高的,尽量凑近杨氏鼻前。 杨氏弯腰细看,和无双一样从外表上看不出任何区别来,不过这味道…… 她抽开封口的绸带,把两只香囊里面装的香料分别倒出来。 “秋儿送你爹爹的是这个。”杨氏指着左边暗色的龙涎香道,然后对着右边一堆碎药材与干花瓣摇头,“至于这个,我也不知道是哪儿来的。” 无双直觉这莫名其妙多出来的香囊一定有问题,可问题到底出在哪儿,她又看不出来。 楚曜目光扫过那堆散乱的干花瓣,皱了一下眉头,问道:“君夫人,可否让我看一看那些花瓣?” “王爷请随意。”杨氏道。 多亏有楚曜一抓卸力,避免了君恕摔伤,面对救夫恩人,别说看看几片花瓣,就是让她君家花园里所有的花都送他,杨氏也不会犹豫。 楚曜探手捻起一片鲜红色的花瓣,举到眼前观察片刻,忽道:“这是罂芋花啊。君夫人,您可知道侯爷的马匹吃什么饲料?” 楚曜话锋突然一转,还真把杨氏问着了。 连觉得他莫名其妙关注花瓣,正暗暗好笑的无双也是一呆。 马儿吃什么,当然由外院马厩里的下人们管,她们内宅里的女子哪里会知道。 “王爷为什么这样问?”杨氏心念如电,一下子就猜到其中关窍。“难不成这花和某种饲料在一起会对马儿不利么?” 楚曜点头道:“正是。罂芋花在云贵一带十分常见,它花朵艳丽,香味浓郁芬芳,十分得人喜爱。只是如果吃了豆料的马匹闻见它的花香,会导致癫狂,非常危险。” 马儿吃豆子吗? 无双心道:她还以为马儿都吃草呢。 不想楚曜就像与她心有灵犀似的,继续解释道:“一般马儿都吃草料,养得精细些的会喂麦麸。不过在军中为了让马匹更有力气,持续作战时间更久,会在军马的饲料里搀进豌豆黄豆等豆类。贵州卫曾经发生过马匹集体发狂的祸事,经由调查才知道罂芋花与豆类会产生反应,令马匹致幻。之后云贵两地的军营便改变了传统的饲养方式。至于咱们北方一带,罂芋花非常罕见,因此少有人知道此事。” 他也是上辈子行军打仗经过贵州,听照料马匹的士兵们提醒才得知。 杨氏立刻招来马房管事老袁问个清楚。 “自从买了大宛马回来,侯爷的马匹便一直单独一槽吃饲料,换了马也还是保持这样。”老袁道,“因为马好,所以养得也精细,用了军中的饲养方式,精草料搀燕麦与豌豆,有时候还放些胡萝卜给它们解馋。” 果然是这样,杨氏与楚曜对视一眼,并未对老袁说破,只客气地请他回去。 马儿吃什么饲料,就跟一个人某顿吃了什么菜似的,压根儿算不得秘密,只要打听都能知晓。那么,那个多出来的香囊里装的罂芋花瓣,是偶然出现,还是刻意为之? “君夫人,想来应查一查做香囊的人。”楚曜好意提醒道。 不想无双与杨氏同时抬头,异口同声反驳他:“做香囊的都是深闺女子,怎么可能知道军中饲养马匹的秘闻。” 楚曜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回想了一番之前母女两个的对话,便明白症结所在。香囊是杨氏外甥女唐碧秋送的,换了是他,若非证据确凿,也不喜旁人对自己亲人说三道四,胡乱怀疑。 他轻咳一声,解释道:“本王的意思并非将她当成凶嫌,只是适才听无双说起,侯爷应该只有一个香囊,那么多出来的从何而来,里面只怕大有玄机。” 无双当然知道楚曜的道理是对的,她鼓起脸孩子气十足地问:“刚刚我看到秋表姐送的和姐姐的扇套一起揣在怀里,这个害人的却佩在腰上,娘,爹爹是不是还不如无双会数数?” 虽然气氛不对,杨氏仍是有些好笑地揉了揉女儿肉嘟嘟的小脸。 三十来岁人,除非心智不全,不然怎么会不识数。 她回忆早上君恕出门时的情形:“我提醒让他带上两个女孩子送的礼物,然后看着他从桌上拿走的,如果那时候就有两个香囊,他不可能没注意到,恐怕是出门后发生了什么事情。” 无双点头,她正是这个意思,只是得等爹爹醒来才能知道到底发生过什么事情。 黄大夫的诊断很准确,等了两盏茶的功夫,君恕便悠悠转醒。 杨氏先仔细问了丈夫是否觉得哪里不适,得到否定答案后,才简洁地将事情转述给他。 “不是我的?”君恕诧异道,“那个小厮追上来说是我掉的,我还庆幸是掉在家里有人捡了,不然真丢了姑娘们该难过了。” 不能怪他警惕性不够,又不是疑心病末期,更没做过亏心事,谁好端端地会见天儿怀疑厨子在饭里下毒、下人仆役连捡个香囊都是为了坑他性命?真这样,别人没害死他时,他到先要自己把自己吓死了。 杨氏立刻吩咐管家老程去把外院洒扫的小厮带过来让侯爷认一认,看是哪个胆大包天竟然敢害他。 趁着等待的间隙,楚曜提出告辞来。 小厮身份低微,按常理不可能是主谋,多半受人指使。能收买君家下人的,肯定是君家家里人。如此一来,查找真凶的事情就算是汝南侯府的家事,说不定还牵扯后院阴私,楚曜不适合留下参与。 楚曜想得到,君恕也想得到,因此并未假惺惺挽留,爽快道:“王爷,我送送你。” “侯爷好好歇着吧。”楚曜笑道,他未来岳父还真是热情。 “我没事,走几步路而已,用不了多大力气。”君恕下了榻,似乎为了证明自己半点事没有,力气多得很,还顺手把无双抱了起来,“双双也一起送送王爷。” 楚曜为了送铜钱来给无双看,才会救了他。若说楚曜是救命恩人,那小女儿就是自己的福星了。 屋外不知何时又飘起小雨,天色澹沉,细密的雨丝在天地间织出一张灰蒙蒙的纱幔。 门一开,冷风迎面吹来,无双不禁打了个小喷嚏。 楚曜站在檐廊下,停步劝道:“侯爷还是请回吧,无双还小,别着凉,而且如今查出真相更紧要。” 无双趴在爹爹肩上,边吸溜小鼻子边认真地点了点头。 楚曜看到她的小动作,笑着摸了摸她的脑袋,道:“无双,我先回去了,改日到我府上去玩,婠婠一直念叨你呢。” 无双撅了撅嘴,非常没良心地答了一句:“王爷再见。” 小姑娘当然使小性儿,楚曜不当一回事,正色对君恕叮咛道:“有几句话,我说了或许逾距。不过侯爷上有高堂,下有妻儿,谁都离不了您,您的性命自然也比无家无累的金贵,这意图害您的人必得查清楚,之后严惩,决不能再有下次。” 楚曜甚至觉得,此次算计君恕的人与前世他坠马的事情也脱不了关系,只是这一层不方便说。 无双虽不愿与楚曜多接近,但因有前世记忆,在这事上倒是与楚曜想法一样。 只是不知西山可有罂芋花?按老袁说法,从买了那匹大宛马后,才开始单独给爹爹的马儿喂豆料,两匹马都是无故惊马发狂,怎么想都难免觉得其中大有关联。 楚曜出得门来,骑到马上,转头吩咐跟随的侍卫卢鹏:“你去一趟西山,找一找山上有没有长罂芋花。” 因为气候关系,这花儿在北方虽然罕见,却也不是绝对不可能出现的。 ☆、第17章 第十七章: 程管家很快带着三个负责外院洒扫的小厮等来到书房。 君恕一一辨认,却并无早上他见过的那人。 “大约这样高,十二三岁年纪,模样生得挺俊,看着也十分机灵。”他回忆着向管家形容,“是根本没有这个人,还是有什么旁的原因所以他没过来?” 程管家急得冒汗。 人当然是有的,那小子叫赵福,前天才买回来,谁知模样看着挺灵醒,做事却完全不靠谱。让他扫地擦灰,结果每天都愣头愣脑地带倒造景盆栽,连砸了三个青花瓷花盆。 君家宽厚仁善,一般如非有证据表明下人是故意损毁东西,大都不要赔偿,程管家也只是按照旧例训斥几句、打了几下板子了事。 今日一早,侯爷刚出门,赵福嫂子就拿了身价银子来赎人。说是远行做生意的哥哥回来,不忍心弟弟卖身为奴,要接回家去。 程管事心想反正赵福做事毛手毛脚,假以时日还不定要毁多少东西,便应允了。 正说话间,听闻侯爷坠马给抬了回来,他哪里还有心情管一个小厮的事情,只嘱咐账房核对好银钱数目,就放他们叔嫂二人离开。 汝南侯府凡事有规有矩,后院女仆去留都由主母杨氏做主,前院男仆如非侯爷身边得力的,向来交给管家决定,他不过是照规矩行事,谁想得到那半大小子心机藏得比海深,竟然连侯爷都敢算计。 “……就是这样,”程管家抹一把额头上的冷汗,“我已经派了人去追,一定把人给追回来。” 事已至此,君恕还能说什么呢,眼下当然是抓人紧要,就算要追究责任,也是查清楚后才说。况且这本来也不能算是管家的错,要不是他自己糊里糊涂的不拘小节,也不至于踩进那个圈套去。 “多派几个护院去,”君恕嘱咐道,“既然是有预谋的,只怕不那么容易逮到人。” 君恕是一家之主,他身上发生的事情,对于汝南侯府来说就没有一样是小事,这边说话的功夫,侯爷坠马之事已经传遍阖家上下。 老夫人吓得赶紧叫人来问。 君恕为了安母亲的心,带同妻子女儿一起去福佑堂让老人家亲眼看看自己毫发无损。 老夫人问明了来龙去脉,难免要念叨几句“阿弥陀佛,老天保佑”。 贺氏每日早起都要来给婆婆请安,自然也在。 听过后,咋咋呼呼地抢了两个香囊来看:“哟,娘,您看,这针脚,这手法,还有这布料,绝对是同一个人缝制的,昨晚儿晚上咱们又都亲眼看着秋姐儿送香囊给大哥……真是想不到,好眉好貌的一个女孩子,心思居然如此歹毒。” 几句话下来,竟是给唐碧秋定了罪状。 老夫人当然心急找出谋害儿子的人,但就是京兆尹断案,也得讲究人证与物证,哪有空口白牙连猜带蒙就下判断的,只命齐妈妈把唐碧秋找来问话。 “确实都是我做的。”唐碧秋拿了香囊对比后,倒也并不否认,“可我没有在里面放罂芋花瓣。”她说了几味药材与花名,“只是放了这些,是趋避蚊虫的常见方子。” “你说没放就没放?咱们谁也没从头到尾盯着你,谁知你撒没撒谎。”贺氏斜睨着眼睛,不咸不淡地戳穿她。 唐碧秋窘迫道:“我没有说谎。” “那你拿出证据来啊。”贺氏打蛇随棍上,“旁的不说,就说你为什么做两个一模一样的香囊?可别说拿来练手打样儿,咱们家里头谁不知道你手巧,连教你们针黹的杨先生,也整天夸奖你比锦绣斋的绣娘手艺不差到哪里去。” 锦绣斋是江南久负盛名的绣庄,连宫中太后都极赞赏她家绣娘的手艺,所以上京里夸谁家姑娘针黹能与锦绣斋绣娘相提并论,那可是极大的荣耀。 唐碧秋此时却没有半点被夸奖的开心,只涨红了面孔,可怜兮兮地攥着两只香囊不说话。 可不说又怎样,谁都能看得出她这是藏了秘密不肯说。 “怎么?心里有鬼不敢说?”贺氏冷笑,“真是想不到啊。你姨母把你接来,锦衣玉食的养着你,你姨丈也把你视作己出,凡是无瑕有的,从来没少了你,结果却养出了个仇人来。” “我没有害姨丈。”唐碧秋哭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香囊里会有罂芋花。” 老夫人不赞同地瞪了贺氏一眼,和气地问唐碧秋:“先别忙哭,那你为什么做两个一样香囊?只要你理由恰当,不会有人胡乱冤枉你的。” “我是……是为了……”唐碧秋嗫嚅道,“是为了……” “是我要她做给我的!”清澈响亮的男声从门外传来。 话音甫落,君珩已迈进们来。 他昨晚家宴上喝醉了,今日起得有些晚。醒后听闻大伯父出了事,立刻赶来福佑居,谁知一到就看到心上人被当做凶嫌逼问,自然帮忙解释:“那香囊她昨天已送了给我,当时里面没有罂芋花,所以就算有人算计大伯父,也不关她的事。” 两个年轻男女,私下赠送香囊的意味再清楚不过。眼下比起小儿女情.事来,更重要的还是找出真凶。 老夫人轻声问:“珩儿,你说得这样笃定,是否拆开来亲眼看过?” 君珩一下子被问住,他只是听唐碧秋念叨了一遍配方,并没看过,可谁得了香囊会特意拆开看呢。 第13节 “没搞清楚就别乱说。”贺氏起身,欲将儿子拉到身后。 君珩一下子摔脱了她的手,道:“母亲,秋表妹送我的香囊昨晚被你拿走了,今日它怎么会出现在小厮那儿?” 贺氏噎了一下,瞪眼骂道:“你的意思是我害你大伯?君珩,你跟你爹可真是父子,都是不识好歹的白眼狼。” “我并非指责母亲。”君珩索性把话敞开来说,“只是母亲当时应承过,待向大伯母提亲后,便将香囊还给我,可如今……” “谁说那小厮捡的是你那个?”贺氏愤怒地打断他,边说边从怀里掏出一个紫檀色香囊丢到君珩手上,“这个才是。我本来打算从福佑居出来直接去找你大伯母,所以带在身上,谁知到会出这么一档子事儿。” 一下子出来三个一模一样的香囊,大家都有些发懵。 唐碧秋感到各种审视的目光从自己身上扫过,只觉得今次真是有嘴也说不清了。 她跌跌撞撞地冲到君珩身旁,拿过香囊,整个反过来检查内里。 各色花瓣药材凌乱散落一地,就像少女彷徨又破碎的芳心。 “这不是我做的,我给姨丈和……和表哥做的香囊里面都用同色的丝线暗绣了他们的名字,这个没有。” 她拿过装了罂芋花的香囊,同样翻过来细看,然后展示给众人:“这个才是我送给表哥的。” 大家果然看到香囊内里绣了个“珩”字。 贺氏一语说破众人心中疑惑:贺氏摇头道:“你说绣就绣了吗?谁看到你绣了?” 偷偷摸摸给心上人绣香囊,怎么会当着人,唐碧秋真是有苦说不出。 不过她够幸运,还是人愿意相信她。 “给爹爹缝制节礼时我和表姐一直在一起,她做香囊,我做扇套,正好配成一套,”无瑕道,“暗绣名字是我们商量好的。” “那是做给你爹的,又不是做给你大哥的。”贺氏满脸怒其不争,“人家算计你爹,你还帮她说话,难怪都说女儿是赔钱货,瞧瞧这吃里扒外也是没谁了。” 无瑕被抢白得满脸通红,蹙眉辩解道:“我只是说我知道的而已,事情又没有定论,为什么非要人人跟二婶一样认定是表姐做的,表姐有什么理由害爹爹呢?” “没听到她要嫁你大哥吗?若是你爹爹没了命,你娘又没儿子,汝南侯府的爵位就是你大哥的,到时候她就是侯夫人。二房不管事的嫡媳和一府大权在握的主母,地位天差地别,理由还不够充足么?”贺氏一连串问题问得无瑕哑口无言。 若按前世轨迹,唐碧秋确实也是爹爹坠马事件的受益人之一。 可事情还是有说不通的地方。 君珩承爵,亲娘贺氏自然是板上钉钉的老夫人,但他与唐碧秋的婚事却连八字都没一撇。唐碧秋又不知未来事,怎么就肯定自己一定会嫁给君珩?若是最后心上人却娶了旁人,岂不是白白费力,鸡飞蛋打。 争来的利益未必落到自己头上,被发现还要背上谋杀之罪,说不定还会被送官问斩,能做出这事来似乎不是一般愚蠢。 无双蹭到老夫人脚边,拽了拽祖母的裙摆,奶声奶气问:“祖母祖母,大哥做了侯爷,二婶婶是不是就像您一样是咱们家里的老祖宗了?” 老夫人其实不大相信唐碧秋是真凶,若按害人后的利益论,那贺氏与君珩的嫌疑还更大呢。 她把孙女儿抱到腿上,顺嘴夸奖道:“无双真聪明。” 经过两千两那事儿后,贺氏对婆婆生出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恐惧来,总觉得她面上和善,内心奸诈,又对大房偏心太过。这会儿闹不清楚祖孙俩打什么算盘,便憋着气儿不肯出声。 程管家在此时一头大汗地跑进来。 他派人去人牙子那里问了赵福的住址,找去城郊平安乡,却只见人去楼空,向乡里打听过才知道赵家只有一个儿子,赵福根本没有兄嫂。 茫茫人海,天大地大,要找出一个人来真是难于上青天。 幸好君恕门路广,画了画像出来四处托人。 三日后,陵光卫在津州码头追堵出逃官员时,将赵福逮了个正着。 ☆、第18章 第十八章: 晌午时分,有下人亲眼看到几个护院推搡着一位鼻青脸肿的少年回来,之后一传十,十传百,汝南侯府上下都知道串谋害君恕的小厮被捉回来关进了柴房里。 可是,等到傍晚摆饭时,也没听到他指证了谁的消息传出来。 福佑居东次间,君家一家大小围坐桌前。 自从坠马事件发生后,老夫人便总是提心吊胆,每顿饭都叫儿子媳妇和孙辈们过来一起吃。 “得经常看到你们我才能安心。”人上了年纪,最悲哀的莫过于白发人送黑发人,老夫人青年丧夫,可不希望再来一次中年丧子,“恕儿,那赵福都说了些什么?” “他嘴硬得很。”君恕满脸不悦,“一口咬定自己什么都不知道,非说那香囊就是从我身上掉下来的。我问他如果他说得是真话,为什么我亲手塞进怀里的香囊还在,他又狡辩说:‘侯爷是富贵人家,当然不可能只有一个香囊。’折腾一下午,各种大刑用了一遍,却半句实在话都没得着。” “莫不是他当真无辜?”贺氏插话道。 “你希望他无辜?我还以为你盼着他早日指证秋姐儿呢?”君念呛了妻子一句。 君念知道贺氏心心念念给儿子寻一门贵妻,最好是公主,再不济也得是个亲王郡主。 可他一点也不看好。 都说高嫁低娶,妻子身份比自己高,过起日子来男儿便不容易挺起腰杆。 他的儿子有能力,汝南侯府自身也不差,不是非得依靠外家才能建功立业。 至于唐碧秋,出身虽然是低了点,但模样挺好,也算乖巧懂事,又精通女红,做儿媳是不差的。 “我不是听着大哥说用了刑,这心里头有点害怕么?”贺氏白他一眼,“不过是个十二三岁的孩子,比珩二还小几岁呢,真是怪可怜的。” 老夫人冷哼道:“其身不正,有什么值得可怜?平日里看着你也是嫉恶如仇的,怎么今日如此拎不清?” 受了婆婆训斥,贺氏终于乖乖闭嘴,不再说话。 与福佑居的热闹相比,清秋院里便冷清许多,唐碧秋正独自一人执筷发呆。 这几日她被禁足,除了奶娘与丫鬟妙儿还留在院子里,旁的人都不许近身。老夫人身边的齐妈妈暂住在清秋院看着她,每天大厨房送饭过来也是齐妈妈亲自接,不准唐碧秋与其他人接触。 “姑娘姑娘,”妙儿咋咋呼呼地跑进来报喜,“齐妈妈走了。” “怎么会走?别是去茅房了吧,你看不到人就乱说。”唐碧秋不信,凶手还没捉到,她仍是头号凶嫌,齐妈妈可是老夫人身边的得力人儿,怎么可能放松下来。 “说是中午吃坏了肚子,要回去自己房里躺一躺。”妙儿道,“齐妈妈人真好,临走前还让我转告姑娘放宽心,说赵福已经捉到了,就关在柴房里,只等老爷审问出结果,姑娘就没事了。” 夜深了,贺氏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未曾入睡过。 隔着一道屏风,外间值夜的丫鬟的呼吸声平稳绵长,显然已经睡熟了。 贺氏掀开被子下床,穿起衣裳,蹑手蹑脚地往外走去。 垂花门上守门的婆子也睡着了,正呼呼地打鼾。 贺氏是主母,自然有院子门的钥匙,也不用叫人,自己开了门出去。 她没打灯笼,就着石灯笼朦胧的光,一路疾行到了柴房。 柴房在大厨房后面,是个独立的小院,贺氏先远远瞧着,见没有护院把守,便静悄悄走近。门上绑着铁锁,贺氏从窗户隔栏里向里看—— 屋里柴枝东一摞西一摞的高高累起,有个瘦弱的小少年背靠柴垛,面向里坐着。夜晚天凉,他身上衣衫单薄,正微微发抖。 “赵福,我是李大婶。”贺氏道,声音虽轻,在寂静的夜里却也能听得一清二楚,“我知道你是个讲义气的,不过用刑时干扛着只苦了你自己,不如随便指证一个人,反正到时候查无证据,也不算害了人。我教你,你就说有个十四五的美貌姑娘指使的,你刚来不认识,不知道是谁。之后李大婶会帮你想办法,让你平安无事。” 随着她话音落下,少年慢悠悠地转过身来,露出一张削瘦却清隽的面孔来。 “徐朗?怎么会是你?”贺氏大骇,惊得往后退了几步,不留神踩到散落的柴枝,一屁股坐到地上。 四周忽然灯光大亮,凌乱的脚步声越靠越近。 贺氏明白过来,自己这是上了当,想逃却已晚了,只见君念怒冲冲地扑过来,一耳刮打到她脸上:“贱人!我君家待你不薄,你竟然歹毒到害我大哥性命!” 护院上前打开门锁,放了徐朗初来。 他看也没看与君念拉扯哭啼的贺氏,径直走到远远站定的君恕跟前,颔首称呼道:“伯父。” 君恕拍了拍少年单薄的肩头,道:“辛苦你了。” 其实他们根本没有找到赵福,不过是请寄住君家、年纪相仿的徐朗合作演了一场戏,目的就是请君入瓮,让幕后谋算的真凶自投罗网。 只是,谁也没想到,半夜偷偷前来的,不是故意放松看守的唐碧秋,而是没人怀疑过的二太太贺氏。 君念向来与大哥兄弟情深,当初方姨娘还是他心上的人物,都能毫不犹豫地赶出去,何况早就貌不合神更离的贺氏。 当夜便写下一纸休书,将她送回了娘家忠勇伯府去。 忠勇伯能力平庸,但道理还是分明的,问清了来龙去脉,既感激君家给他留了面子,没将贺氏送官,又不愿意留下这个丧德败行的女儿再惹是非,于是命人熬了一碗汤药送给她。 贺氏“急病离世”的消息传遍上京,已是半个月后。 外间关于此事风言风语极多,却半点不曾传入无双耳中。 她今日心情大好,因为铜钱已养好伤,要从郢王府回家了。 ☆、第19章 第十九章: 位于汝南侯府西北角的一处院落已改建成驯兽苑,从郢王府借来的驯兽师正忙碌指点君家家丁如何摆设布置。 绿荫廊下,楚曜倚栏而坐,身边藤篮里放着铜钱。 小家伙伤势恢复又长大许多,愈发活碰乱跳,半刻不肯得闲。自己玩够了,又仰头喵喵叫个不停,非要人摸它头顶下巴,就像被宠坏爱撒娇的小娃娃,与它的小主人倒是非常相像。 楚曜好笑地收回手,抬头便见到无双蹦蹦跳跳地沿着游廊跑过来。 小姑娘身娇怕冷,早早换上了秋装。海棠红比甲领口镶白狐裘边,俏皮又富贵。乌黑油亮的头发在头顶盘成两个小揪揪,上面缠着南珠链,每颗南珠都有指节大小,在阳光下散发出柔和优雅的光泽,更显得无双唇红齿白、粉妆玉琢,漂亮得好像观音大士身边的龙女。 看着她可爱无忧的模样,楚曜不自觉轻笑出声。 无双也看到他,不过她可笑不出。 怎么又来了? 驯个猫儿还要劳动日理万机的郢王殿下? 无双腹诽着,远远站定,不肯靠近。 她适才一路奔跑,此刻小脸红扑扑的,看在楚曜眼中成了小姑娘见到他害羞的表现,停步不前自然也有了合理的解释。 “双双,过来。”楚曜微笑招手,逗弄道,“我帮你治好了铜钱,还救了你爹爹一命,你不该过来告诉我,打算怎么报答我吗?” 哼! 又狭恩图报。 第14节 果然楚曜就是楚曜,就算时间倒流十年,还是一样死性不改。 无双鼓了鼓脸,忽然笑起来,迈开小短腿呼哧呼哧冲他跑过去。 楚曜看她笑颜如花地扑向自己,心情大悦,张开双臂预备将人抱起。 不想,无双跑到近处,猛地一弯腰躲开,提起藤篮转身跑走。 小圆身不可思议的灵活,动作快得楚曜反应过来时,她人已跑到转角。 反正铜钱回家了,以后再也不用见他。 无双如是想。 真害羞啊,不过没关系,反正很快就到外祖父寿宴,他们马上又能见面,见多些自然相熟。 楚曜如是想。 十月初五是镇远大将军七十大寿,将军府广邀宾客,大排筵席,汝南侯府也在受邀之列。 往常女眷中交际应酬之事,都是侯夫人杨氏亲力亲为,但目下有孕在身,外出不便,便由老夫人代劳,带同无瑕前往。 “本来不去也无妨,不过无瑕翻年十四了,正是应该多走动,让各家都知道她人美性情好的时候。”老夫人说着笑起来,“咱们也好多看看各家的少年郎,谁英俊潇洒、器宇不凡,配得起咱们无瑕。” 明知祖母打趣她,无瑕还是羞红了脸,躲到母亲身后低头不语。 无双知道楚曜一定会到,本觉得不带她正好,只管窝在榻上专心致志捧着点心吃得香。听了这话却猛地抬头:“祖母祖母,我也要去。” 话说得太急,未咽下的点心一下子呛住了,连连咳嗽。 老夫人连忙捧起茶盏喂无双喝水,待她气顺过来,才笑问:“你去干什么呀?” “选姐夫啊。”无双双眼弯成月牙儿。 “你个小家伙凑什么热闹。”无瑕臊得不行,扑过来咯吱妹妹。 “呦,你知道选什么样的姐夫最好么?”老夫人不管她们姐妹玩闹,喝口茶,继续半逗半真地问。 “当然要真心疼爱姐姐的。”无双在榻上打滚,试图躲避姐姐的袭击,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还是努力回答出来。 杨氏听了却笑起来,老夫人也笑得见牙不见眼。 两个没嫁过人的小姑娘不明白疼爱另有一解。 无瑕纳闷地住了手,虽然她害羞,不愿意让人说,可妹妹说的没错啊,有什么好笑? 无双也觉奇怪,捧着胖脸蛋左看右看,不知自己说了什么笑话。 她完全是对应上辈子姐姐的婚姻,有感而发。 前世无瑕嫁了徐朗。 徐朗其实不算差,少年英俊,才华出众,十四岁中举后到上京西山书院就读,与无瑕也算得上男才女貌。 不过,他家道中落,又无父母在堂,没有任何根基,将来发展未必能如意。 无瑕本可以有更好的选择,但那时杨氏与君恕都病重,生怕选了显赫的夫家给她将来没了父母依靠,受人欺负。徐朗需要人脉根基,就得仰仗君家,那便不愁他对无瑕不好。 可惜,事与愿违。徐朗表面处处以无瑕为重,其实暗地里养了外室。还将外室生的儿子假称为同乡遗腹子,自己念旧情收养,交由无瑕照顾。 无瑕以为丈夫重情义,甚为欣赏,对那个孩子格外上心,与亲生无异。 君恕去世后,徐朗不再隐瞒,把外室纳进门,孩子的身世也随之揭破。 之后外室意外小产,那孩子便恨上了无瑕,认为她阴谋算计自己生母,处处与她作对。 丈夫欺骗多年,视如己出的孩子又把自己当成仇人,无瑕的生活瞬间从天堂跌落地狱,心情抑郁,最终产后血崩而亡。 无双早打定主意,这辈子一定要帮姐姐选个真心真意爱她疼她的好夫婿。 “难得小双双疼姐姐,那就顺你意好了。”老夫人笑够了,便答应下来。 初五这天,君家一行人早早出门,到达将军府时,只见马车排成两条长龙,将东侧门外大街堵得水泄不通,君家马车坠在队尾,远得连侧门的影子都看不到。 无瑕是侯府嫡长女,七八岁后没少随母亲外出交际应酬,也算见过许多世面,今日这般景况却是第一次见,不由感叹:“平日里不觉得上京城人多,怎地今日全聚在这儿了?” “乔老将军有兵权在手,又是皇亲国戚,愿意示好结交、攀附依仗的人何其多。只是他为人向来严正不阿,难以讨好,今日寿宴是个难得的机会,恐怕不止上京人家,就是远在边关的,只要能搭上门路也要来贺一贺,搏几分交情。” 老夫人既是解答,又是教导。 两个孙女儿将来都要嫁人当主母,各种人情世故,不怕她们早知道,只怕她们不知道。 无瑕点头表示明白,放下车帘耐心等候。 三人气定神闲品茶之际,听到车外有人问:“车上可是汝南侯府的女眷?” 得了车夫肯定的回答,又道:“小的姓李,是将军府的管事,奉老夫人之命前来接应,请随我这边走。” 无双好奇地掀开窗帘一角,向外张望。 只见身穿淡青杭绸衣衫的中年男子跃上车头,自家马车调转车头,按其指引,不出一盏茶功夫便来到另一处侧门外。 祖孙三人下得车来,只见此处虽有马车停靠,数量却很少,十只手指便数的过来。 “西侧门只为亲近朋友开放,少有人知。”李管事适时解释道,“老夫人吩咐过,往后您家来做客,都从这边走。” 自家什么时候与将军府成了好友? 无瑕疑惑不解,早些时候还听说父亲与乔老将军为边关战事主战还是主和在朝堂上争执不休,难道是不打不相识? 无双浑然不觉异样,早年间自家与各勋贵府上交往情况,她实在不知情。 只记得父亲母亲相继出事,她与姐姐自然也不能像一般人家的女儿到处拜访交际,而要安心留在家中尽孝,因此姐妹两个与各家女眷都不熟悉,连朋友也很少。 她兴致勃勃地想:这辈子应该会大有不同。 老夫人看着一脸懵懂的无双,好笑地揉了揉她脑顶,轻声道:“小小姑娘,面子倒挺大。” ☆、第20章 第二十章: 时间尚早,却已有许多女客等在内堂,此时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聊天。 过了一个月,上京城里最热的话题仍是贺氏急病去世的事情。君贺两家互有默契,为了汝南侯府二房和忠勇伯府未出嫁的女孩子们名声着想,并未将贺氏犯的错公诸于众。 殊不知,越是不明所以,越容易激起人的兴趣。 君家祖孙三人到达时,知礼的便及时住了口,可也有那等惹人讨厌的走上前去询问君念何时续弦,想找个什么样的继室。 “这不忙,孩子们还在给母亲守孝呢。”老夫人答得含糊。 弦当然是得续,人选却得谨慎,毕竟君念已有三个子女,若是性情不好,可不只是夫妻间的问题。 “要我说还是选原配娘家妹妹最好,亲姨母最疼外甥们,不怕心思不好,故意把孩子们教养歪了。”有人心直口快,直接帮忙出主意。 老夫人与远远坐着的忠勇伯夫人对看一眼,其实她们并非没想过,只是贺氏才去,哪边也不好意思立刻明着主动谈起,这时真是说好不是说不好更不是。 伯夫人到得早,先前已经被围攻过一轮,应对时与老夫人一样打着马虎眼,不愿多说。 她身边跟着两个年轻女孩,身材高挑、打扮华丽的,是忠勇伯的庶女贺采琼,娇娇小小、衣饰朴素的是贺家远亲吴宛儿。 忠勇伯夫妇两个年级都有些大了,贺家三个嫡女早都嫁人生子,君贺两家若再联姻,人选就只能是养在伯夫人名下的六姑娘贺采琼。 不过,她此时规规矩矩坐在桌前喝茶吃点心,一副事不关己、漠不关心的模样。反倒是吴宛儿一直支着耳朵倾听,丝毫不掩饰感兴趣的姿态。 无双顺着祖母的目光看到吴宛儿时,整个人都不好了,苦着小脸转身,紧紧抱住无瑕腿窝微微发抖。 “双双要乖呀。”无瑕感觉到妹妹情绪有变化,怕她哭闹起来,失礼人前,立刻安抚道,“不哭不闹,回家路上带你去百香斋买好吃的。” 无双自从重生后,与前世有关的记忆虽保留着,性情却变得越来越像个真正的小孩子,稍有不满就生气,小小委屈就爱哭,她并不喜欢这样,可是偏偏无法控制,只能自我安慰如此不需怎么假装,也不会怕被人看出破绽来。 所以,无瑕的安抚并不起多大作用,无双还是鼻子酸酸的想哭。 吴宛儿,就是徐朗前世的那个外室。 无双知道吴家与忠勇伯府有亲戚关系,可前世里贺家与吴宛儿根本没有来往,伯爷做寿时都未准她上门道贺,没想到今日竟然会跟在伯夫人身边。 负责出面接待女客的乔少夫人宋氏适时走过来,与老夫人寒暄几句,又轮番夸了无双姐妹两个一遍,便带她们去寿安堂见乔老夫人。 乔老夫人萧氏出身世家,与丈夫乔震一共生下两女一子。 长女刚及笄就嫁给老郢王,成婚不到一年便诞下长子楚曜,小夫妻俩恩爱美满,别提多让人羡慕。可惜丈夫早逝,当时难免被人叹一句福薄。幸好近年楚曜崭露头角,甚得皇伯父德庆帝重用。女子一生,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老郢王妃先后享齐了父、夫、子三人之福,再次成为上京城里人人艳羡的对象。 次女是今上仍在潜邸时便被先皇圣旨赐婚的,虽然只是侧妃,但向来得宠。新皇登基那年,她生下三皇子楚晔,被德庆帝视为吉兆,母子两人一个受封静妃,一个还在襁褓里便封了瑞王,风头一时无两。德庆帝如今最小的儿子,六岁的七皇子楚旭也是静妃所出。两个儿子,一个是福星,一个是老幺,全都最得皇帝疼爱,连先皇后所出的太子都不能相比。 独子乔刚自幼随父亲在军中历练,现今未到四十,已是身经百战、镇守西北的将领,人人尊称一句乔少将军。 今日乔老将军摆寿宴,两个女儿一个远在江南未归,一个身为嫔妃不能出宫,都不能前来祝寿,乔刚却有德庆帝特许,专程携带妻儿从边关回京,为父亲道贺。 宋氏随丈夫驻守西北多年,受当地人感染,性情耿直豪迈,不喜藏私,与老夫人对了脾气,一路相谈甚欢。 四人刚跨进垂花门,就见全身红彤彤的楚婠摇摇摆摆地从檐廊下冲出来,扑到无双身上死死抱着她不撒手:“双双,你怎么不来找我玩,我好想好想你,你不想我吗?” 小姑娘委屈得直掉眼泪,鼻头红红,奶声奶气惹人怜,谁能硬着心肠答一句“不想”。 无双无奈违心安慰她:“我也好想好想你。” 楚婠还小,很容易哄,一听这话立刻眉开眼笑:“那你今天要一直一直和我在一起。”她并非问话,而是直接下了结论。 无双不计较,反正楚婠乖巧讨喜,也十分容易相处。再说,她如今在旁人眼里是个小孩子,自然得和三四岁的“同龄人”玩耍作伴。 大约是怕无双反悔跑掉不见,进堂屋拜见乔老夫人时,楚婠仍是一直紧紧搂着她,两个人贴得好像连体人似的,看得宋氏暗暗好笑。 难怪外甥楚曜特意嘱咐,说君家三姑娘是妹妹的好朋友,需得特别招待。 乔老夫人上了年纪,向来深居简出,很少出门,今天头一回见到君家两个女孩。 无瑕活泼可人,言谈得体。无双虽小,模样气派却都出色。乔老夫人十分喜爱,本想多说会子话,可小外孙女缠在无双身上,急着要她一同去玩,于是送了她们一对水头十足的翡翠镯子做见面礼后,便放小辈们自去玩耍。 楚婠拉着无双去后花园摘花捉蝴蝶。 无瑕本可以去找同龄的少女朋友作伴,可又怕妹妹年纪小,头一次到比人家里做客不习惯,左思右想还是决定跟着无双照顾她。 “双双,双双,我跟你说喔,走过那片小树丛,就是好大一个湖,我们还可以划船吃点心。”楚婠在外祖家熟门熟路,此时充当起小主人,介绍得有模有样,“双双会游水吗?夏天时哥哥们在湖里游过水,我也想游,可是他们不带我玩,呜……” 无双不会,也不想学。 女孩子家游什么水呢,衣衫湿透,身形毕现,若是被男子看了去,为保名节,不管对方高矮胖瘦、王孙还是乞丐,都得下嫁,若是不幸遇到个已婚的,那就只能委屈做妾,一生全都毁掉。 这些楚婠会懂吗? “游水会溺水,很危险,会没命的。”无双配合楚婠的程度,边说边指了指天。 第15节 楚婠出乎意料的乐观:“没命?上天吗?那就能见爹爹了,好好啊!” 无双无奈扶额,她还是高估了小孩子的理解能力。 不过,小孩子的忘性也大,楚婠很快抛开抛开“见”爹爹的兴奋,转回先前的话题:“双双,你看到湖了吗?特别特别大,比哥哥说的大海还要大,可漂亮啦。” 无双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湖没看到,却见到有个模样十分漂亮的小男孩一颠一颠地挨着冬青树丛由西往东走,只是他颠簸的幅度……不是正常人走路应有的姿态。 “七哥哥!”楚婠看到小男孩,兴奋得眼睛都亮了,拉着无双迈腿小跑,很快冲到树丛与石子路交汇的豁口处。 无遮无挡与七皇子楚旭相对,无双便明白过来为什么他颠得那么奇怪——原来他骑在一只獒犬背上。 楚旭见了楚婠,也很兴奋,高昂着小脸,清亮地喊道:“婠婠,我带了外祖父打猎的獒犬来给你玩,是不是特别威风?” 说着得意地拍了拍獒犬头顶,它便乖乖停步,趴卧在地。 那獒犬体型巨大,身长足有四尺,昂起头时比无双和楚婠两个还高,它通体纯黑,没有一丝杂色,两只黄褐色的眼睛在长毛遮挡下闪着精光。 楚婠哪里见过外表如此凶悍的庞然巨犬,害怕得动都不敢动,站在原地嚎啕大哭起来。 楚旭本是来献宝的,可小堂妹的反应显然是不高兴,他困惑地挠了挠头:“婠婠,你别生气,我让他跑给你看,真的特别威风!” 不想獒犬一动,楚婠就拔高嗓门尖叫起来。 獒犬被她一叫,也受了惊吓,猛地站起来,完全不受楚旭控制地向手拉手站在对面的两个小姑娘冲过去。 ☆、第21章 第二十一章: “蹲下!” “双双蹲下!” 无双与无瑕两姐妹几乎同时喊出声来。 汝南侯府也养有猎犬,虽说狗会认主,但畜生都有狂性,所以君恕教过她们,人怕狗,狗也怕人,被追时假装蹲下捡石子,可以将狗吓退。 哭闹中的楚婠根本不知动作,无双压着她肩头将人按下。 可惜那獒犬并非平常狗,凶悍无比,完全不晓得害怕,两个小姑娘蹲下后依然直冲过去,丝毫不减速度。 无瑕本远远跟在后面,此时眼见妹妹陷入险境,顾不得保持淑女仪态,提着裙摆大步跑过去,试图用自己的身体当炮弹将獒犬撞开。 嘹亮的口哨适时响起,獒犬闻声,迅猛回头,向后跑开。 离无双楚婠几步远的地方不知何时来了个约莫十三四岁、绿衣银冠的俊美少年,獒犬跑到少年脚边,呜呜叫着摇头晃脑蹭他大腿,一副驯良模样,半点看不出几息前曾试图攻击两名小女娃儿。 “我……我摔死了!”楚旭在獒犬调头时被甩在地上,唉声叹气地向少年求救。 少年正是与楚旭一母同胞的三皇子楚晔,他没有搭理弟弟,目光全在无瑕身上。 可怜的无瑕适才为救妹妹,几乎是抱着与獒犬同归于尽的心态冲过来。 当楚晔吹响口哨,训练有素的獒犬能够立刻调转方向,养在深闺的无瑕可没有那般本事,其时她已冲过冬青树丛,前面几步远的地方就是一望无际的人工湖。 事出突然,无瑕收不住脚步,眼看便要跌近湖里。 楚晔快步抢上,将她拉住。 无瑕没有防备,猛地被人一拽,失了重心,踉跄着往楚晔怀里倒去。 无双腾地跳起来。 前世君家最初并没将徐朗作为女婿人选,是无瑕一次上山进香时遇到意外,徐朗相救时抱了她,事情才出现变化。 她不能让姐姐重滔前世覆辙! 无双不管不顾地冲过去挤在两人中间,抱住无瑕一条腿,缓解她跌倒之势。 只是…… 她人小个矮,才有少年男女大腿高,楚晔全副注意力都在无瑕身上,完全没看到身前出现一只绊脚冬瓜。 这一绊可不得了,英雄救美瞬间变成英雄受难,直不楞登往湖里栽倒。 幸亏楚晔心地好,及时往旁边推开无瑕,没有连累她。 无双可没有姐姐那般好运,被楚晔无意识地带着滚湖里去。 “救……” 无双不会凫水,“救命”二字都来不及喊完,便沉了下去。 “双双……”无瑕趴在湖边草地上,喊声里已带了哭腔。 她其实也不会凫水,可是眼看着妹妹越沉越低,只露剩头顶露出水面,把心一横,咬牙闭眼就要往湖里跳。 “君姑娘,让我来。”低沉沉稳的男声从身后传来。 无瑕来不及回头看清对方模样,就见一个湛蓝的身影姿态优雅地跃进湖里。 无双手脚不停扑腾,却始终不能露出水面,还好她知道憋气,不曾呛水。 楚曜的面孔突然在水中出现,无双吓了一跳,本就勉强憋住的气息也跟着乱了,连呛几口水。 楚曜水性很好,迅速抱着她浮出水面。 “别怕,有我呢。”他夹着她往岸边游。 楚晔从不远的水面处露出头来,他有些搞不清楚状况,为什么湖里还会有堂兄和一个小女娃? 不过这些不重要。 “子修,子修!”他喊,“还有我,救我啊!” “会凫水的人自己游回来。”楚曜头也不回,冷冷抛下一句,便抱着无双上了岸。 真是重色轻弟! 楚晔腹诽,却不敢说出来,只懒洋洋地挥动手臂划水,缓慢靠近湖边。 十月已是秋末冬初,天气寒凉,无双在冰冷的湖水里泡过一遭,冻得小脸煞白、口唇青紫,偎在楚曜怀里瑟瑟发抖,虚弱得根本顾不上不愿与他保持距离的心愿。 无瑕解下自己新做的狐裘斗篷给无双围上,见到楚曜感激地冲自己点头致谢。 是不是有哪里不对? 他救了她的妹妹,难道不是应该她道谢? 无瑕正摸不着头脑时,已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却没人理的楚婠自己摸了过来。 “哥哥……双双……”三岁的孩子,本来表达能力就不如成人,此时被接连祸事吓破胆,连完整的意思都说不出来。 楚曜腾出一只*的手来揉了揉妹妹发顶,安慰道:“别怕,没事了,双双好好的。婠婠带路去娘的海棠苑好吗?她需要换掉湿衣服。” 海棠苑是老郢王妃少女时居住的院落,她出嫁后也一直保留着,楚曜或楚婠到外祖家中时,若需要更衣休息,便会到那里去。 楚婠抽泣着点头答应。 虽然没人顾得介绍,无瑕也从对话里猜出楚曜身份。 她见自家妹妹安稳地伏在楚曜怀里,便弯腰将楚婠抱起来,道:“我抱着她,走得快些,王爷也要尽快换过湿,免得着凉。” 无双在海棠苑里美美地洗过热水澡,换上楚婠留在外祖家的新衣,坐在暖阁榻上,乖乖靠在姐姐怀里被喂发汗暖身的姜汤。 同样洗漱过、换过干衣的楚曜走进来,身后还跟着两条尾巴。 因为忠勇伯府尚了公主,君家姐妹与皇家也攀得上亲戚关系,楚氏兄弟便不算外男,无瑕又挂着亲自照顾妹妹,于是没有起身回避。 与她年纪相仿的楚曜与楚晔本身也懂得避嫌,远远坐到靠窗的交椅里。倒是六岁的楚旭,自动自觉爬到榻上找楚婠。 “走开走开!大坏蛋,欺负人,我再也不要理你!”楚婠噘着嘴,嫌弃地推搡他。 “婠婠,我错了,你别不理我。”小男孩身份虽然高贵,但却十分讲道理,认错也爽快。 “你害双双掉进湖里,你应该向她道歉。”楚婠娇声娇气地强调道。 楚旭连忙转向无双:“我不是故意的,对不起。”说完又转回去,“婠婠,我只是想给你看看黑将军,我以为你喜欢的,我没想欺负你。” 从前给楚婠讲起黑将军有多威风时,她明明听得很开心,他怎么知道真见了她会害怕呢…… 唉!不是说给她道歉么,怎么一句话就转回楚婠那里? 无双暗自好笑,不过她才不跟小孩子计较,只管专心闷头喝她的姜汤。 一碗姜汤喝清光,无双抬头,眼见对面两位美少年,楚曜关切地目光落在她身上,楚晔有些痴迷的目光也落在她身上…… 什么情况? 无双困惑地扭了扭,钻进无瑕怀里时间茅塞顿开。 楚晔看得不是她,是她靠着的姐姐啊! ☆、第22章 第二十二章: 无双捂嘴偷笑。 才说要帮姐姐选个好夫婿,就有身份不凡的人选自动出现。 这可真是想打瞌睡立刻有人送上枕头。 三皇子楚晔非嫡亦非长,与前面两位兄长年龄相差十余岁,当慧妃生的大皇子随军出征立下赫赫战功、先皇后所生的太子以聪慧贤明、仁善宽和闻名上京时,他不过还是个抱在手上的婴儿。 因此,如今的楚晔在众人眼中不过是个较为得宠的皇子,早年获得的亲王爵位似乎已是他人生的顶点。 不过,世事多无常。 太子后来受巫蛊术士所惑,行为失常,最终被废。 而大皇子,在废太子事件中一心讨好德庆帝,不想反而失却圣心,被看做冷漠残暴、心胸狭窄、对手足无情之人。 两位兄长先后失势,楚晔自然而然被推到人前,成为皇位继承者的最佳人选。 无双出事当年,正是他风头最盛之时。 只可惜她早早送命,并不知晓最终登上帝位的是否是他。 第16节 自古皇家无真情,为争夺大位弑父杀兄、双手染血者比比皆是,楚晔之下、楚旭之上,还有三位皇子,如今远隔十数年,根本无法推测出最终结局来。 还是算了吧。 纵使这“乘龙快婿”再好,姐姐也不该卷入那种不安定的未来。只要选一个与汝南侯府门当户对,又真心对姐姐好的姐夫就好。 先前喝的姜汤里放了安神药材,无双想着心事泛起困来,克制不住地打个小哈欠。 “双双想睡了?”无瑕轻声问。 瞌睡来得太快,无双眼皮好像被浆糊黏住似的,几乎睁不开,晕头涨脑地“嗯”一声。 楚晔眉目含情,除了对说童言童语的楚婠与楚旭,其他人都看得出。 无瑕情窦未开,不明白那目光里饱含的深意,却能感受到与寻常不同,又羞又窘,此时正好借哄妹妹睡觉背转身,再不用苦恼应当该如何应对才能既避免尴尬又不失礼。 楚曜不悦地瞪堂弟一眼,当着一屋子下人,到底要给皇子几分薄面,不好拿出兄长架子来教训他。 “君姑娘,你只管陪着无双在此休息,若是有什么需要便告诉下人,不必客气。”楚曜叮咛一句,便提出离开。 他与楚晔本在前院帮外祖父乔老将军招呼客人,听闻楚旭私自带獒犬离开犬舍,怕出事才赶到后院四处寻找,如今既然事了,自然应当回归原位。 无瑕听说他们要走,立刻松了一口气,起身福道:“今日多得两位王爷仗义相助,我们姐妹不尽感激,改日定请家父自上门致谢。” “君姑娘太客气,无双与舍妹是至交好友,这点小事何足挂齿。”楚曜摇头道。 楚晔却道:“好啊好啊,我等你们。” 楚曜斜睨一眼,恨不得捂住他嘴。 “婠婠,走了,我带你去外祖母那儿。” “我不去。”楚婠娇声娇气道,“我要留下照顾双双。” 边说边爬到无双身边,学奶娘照顾她的样子,把盖在无双身上的小被子向上拉了又拉,还有模有样地掖起被角。 屋里燃着炭盆,无双在姜汤作用下已发出一层薄汗,正全身暖融融的,连心也跟着熨帖起来。眼见楚婠认真的样子,觉得小姑娘甚是可爱,于是伸手把被子一掀,将她裹进被里。 楚婠咯咯笑着躺倒,两个小姑娘头并头,瞬间睡熟。 “我留下照顾婠婠。”楚旭有样学样,结果被楚晔捉住后脖领子一把拎走。 他可不敢再让这个没轻没重的捣蛋鬼离开视线。 出了海棠苑,楚晔放下叫嚷不停的弟弟,转向楚曜道:“婠婠与君家小姑娘如此要好,不如改日我们兄妹几个约上他们一家去西山游猎可好?” 楚曜哼道:“游猎甚好,只怕你醉翁之意不在酒。” 被一语戳穿心思,楚晔倒也不恼,反而笑嘻嘻地揽上楚曜肩头:“知我者莫若子修也。” 楚曜探身去拽意图逃走的楚旭,不着痕迹地避开楚晔魔爪。 楚晔兀自开心,半点未觉不妥,只道:“你刚才来的晚,没有看见,她为了救妹妹奋不顾身的样子特别美。”他脑子里闪过许多溢美之词,却觉得都不足以与无瑕匹配,“真是天宫仙女不如她灵动有生气,地上淑女又不如她自然不虚伪。世间言语形容不出,笔墨亦不能描绘……” 无双一觉醒来,已回到家中。 出门参加寿宴,竟然全程睡过去,什么也没吃着,什么也没玩着,真是不能更郁闷。 第二天,将军府、郢王府和宫里的静妃齐齐派人送来许多礼物给她。名贵药材、宫制首饰、绫罗绸缎,小山似的堆在次间里,叫人看着眼晕。 无双每天尝尝药膳、换换首饰、穿穿新衣,不知不觉秋去冬来,新年已近眼前。 新年前,各家各府忙着筹备节宴、安排节礼。新年间走亲戚拜年,到处赴宴。热热闹闹,忙忙碌碌,转眼又是半月。 每到上元节,上京城必设灯市。前后共三天,终夜观灯,金吾不禁,十里长街人山人海,车马喧嚣。 德庆十四年这年,为感谢天官赐福,保佑国运昌隆,百姓安居乐业,生活富足,除了年年皆有的火树银花,还专门汇集全国能工巧匠,制造出高有十余丈、燃灯十万盏的灯轮竖在灯市正中,引得远近城镇皆有人慕名前来一观。 君恕也打算带妻女出门凑热闹。 杨氏有孕已七月,顶着西瓜大的肚子,去哪儿都不方便,自然不愿同去,无瑕因此决定留下陪伴母亲。至于唐碧秋,如今已得老夫人授意,待秋天生辰后,即可与君珩完婚,早早便躲在房内绣嫁衣,对其他都不感兴趣。 最后,只有无双兴致勃勃,被君恕抱着出门游玩。 无双穿着海棠红团秀牡丹的裙袄,外面罩着狐裘斗篷。斗篷上用的白狐裘是君珩送的,同样一整块裘皮,无瑕只能做一件秋穿的斗篷,无双人小衣料用得少,做成双层冬穿的,还能有余料做一顶风帽。 小小姑娘全身上下都裹在狐裘里,更显得白雪雪、粉糯糯,格外讨喜。走在街上,谁见了都忍不住多瞧两眼。 君恕怕女儿累,也怕她走丢,起初一直抱着不放无双下地。 可是灯市上花样多,走不多远,无双已经满载,右手举着冰糖葫芦吃得香,左手提着摇头摆尾的金玉灯晃悠悠,君恕一手抱着她,一手还提着一副糖画。 又走几步,见到一个卖风车的摊子。 风车又名吉祥轮,以秸秆作支架,左右分枝船期彩纸作的圆轮,色彩斑斓,十分漂亮,一下子就吸引住无双的目光。 “小姑娘,请个吉祥轮回家吧。”摊主深谙卖货门道,一上来便对无双下功夫,“红色寓意天降鸿福,紫色寓意紫气东来,粉色是春满人间,金色是福地生金,还有几种组合在一起的,请回去保证一家大小整年好运无人能敌。” 无双偏头好一阵挑选,最后指着一只绿色的四季平安道:“爹爹,要这个。” 君恕欲伸手掏钱,可惜……没有空手能用,只好把无双放下来。 他付钱的功夫,无双已从摊主手上接过风车,迎风小跑两步,轮下泥鼓“嘎啦嘎啦”作响。 “小姑娘,声音越响,运道越好。”摊主在后面喊。 无双一听更有兴致,举着风车快跑起来,风轮兜满风,十只泥鼓齐齐响,吵得她没有听到父亲叫她站住的说话声。 君恕只能大步去追,怕女儿走丢一双眼紧盯着不放,没有注意到另有一个六七岁大的女孩子从旁边扑过来,一把抱住他腿,“爹爹、爹爹”哭喊个不停。 君恕皱眉低头,试图将那女孩儿拉开,可她喊声凄惨,引得旁观者以为君恕要抛弃孩子,议论纷纷,更有大胆的见义勇为出言指责。 人都是哪儿热闹往哪儿钻,两人周围很快就围得里三层外三层。 君恕不理闲人,拉开了那女孩子要走,却叫好管闲事的扯住,不论他如何解释就是不放人。 无双一人在前跑得欢,根本不曾察觉身后情况,待有一双手臂从后面伸来抱她时,还以为是爹爹追了上来,根本不曾防备,十分乖顺地任由来人将她抱起。 不过,当被抱进怀里时,无双便觉出不对。君恕素来喜洁,身上可没有这种古怪的酸臭味道。 她回头一看,抱着自己的竟然是个形容粗鄙的陌生男子。 “小姐,老奴终于找到你了,咱们快点回家吧。”男子见无双怒目而视,觍脸笑道。 话一说出来,无双便明白自己遇上拐子了。 她也不喊叫,使尽全力一脚踢出,正中男人肚子。 男子不防小女娃机灵狠毒,猛地吃痛松开手。 无双摔在地上,也不顾得疼,爬起来就跑。 她个矮腿短跑得慢,但是胜在小巧灵活,在大人们腿间左钻右钻很快跑开,那男子身高体壮,在人群中穿梭自然不如无双方便,一时间竟也追不上。 无双慌不择路,跑反了方向亦不自知,越跑越远,却始终找不到父亲。 ☆、第23章 第二十三章: 冷风卷起细碎的雪花,潮湿的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硫磺味道。 街上锣鼓喧天,人声鼎沸,嘈杂热闹掩盖住稚子幼嫩细微的呼救。 无双跌跌撞撞地拐进巷子,脚下猛地一绊,淬不及防,直挺挺扑倒在地。她噙着泪花爬起来,崭新的衣裙沾染泥污,右脚踝隐隐作痛。 烟花在天空爆响,耀眼的光芒照亮杂乱无章的暗巷。 无双蹒跚几步,躬身钻进墙边染血的麻袋,蜷缩着靠墙躺倒。 血腥气熏得人作呕,地表寒气上扬,冰冷刺骨,她咬牙强忍,一动不动。 一男一女先后追进来。 烟花不断绽放,夜空明亮如白昼。 男人迟疑地停步回头,问身后气喘吁吁的女人:“怎么不见人?你没看错吗?” “怎么可能看错,她那件狐裘斗篷雪一样白,隔整条街都能一眼认出来。”女人答得斩钉截铁。 男人仍不大相信:“一个三四岁的小不点儿,不可能片刻就跑得不见踪影。” 说话间目光扫过身旁破旧断脚的双门立柜上,他大步上前,恶狠狠拉开木门。 柜里空空如也,除了经年的积尘,什么也没有。 女人有样学样,掀起凹了一个大洞的樟木箱盖。 透过麻布经纬织缝,无双眼看他们将巷子里废弃的物件全部查看一遍——包括她藏身的麻袋。 因浸透着暗褐色的血迹,女人瞥了几眼便嫌恶地走开,男人却狐疑地蹲下打量一阵,无双吓得气也不敢喘。 屏息快达极限的时候,男人终于站起身,背对她粗声粗气地问女人:“非得抓到她不可么?满街都是娃娃,换一个不是一样卖钱?” 女人尖着嗓子,没好气地说:“你没见她那身衣裳首饰么,都是好东西,至少能顶卖十几二十个孩子的钱。” “那还等什么?快点追啊!”男人说罢,拉住女人奔向巷子尽头出口。 脚步声凌乱地远去,最后消失。 无双等了很久,才从麻袋里爬出。 刚想舒展一下僵硬的四肢,就听身后远远一声得意的喊叫:“看,我说她鬼灵精地躲在麻袋里吧!” 是那个拐子男! 原来他们并未走远,只是躲起来等她自动现身。 情急之下,无双忘记脚踝有伤,迈步要逃,不想右脚落地时因为剧痛狠狠地摔倒。 绚烂的烟花归于沉寂,巷子恢复成最初几乎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无双不甘心地抬头,撑着手臂尝试站立,却只换来失败。 两人一轻一重的脚步声缓慢靠近,和着张狂的笑声,毫不掩饰地展露猎人戏弄逃跑失败的猎物时的残忍与快意。 马蹄哒哒伴随车轮辘辘适时响起,优美得宛如天籁。 巷子外的石板地上,先是出现一辆线条优雅的马车剪影。之后亮光渐盛,影子逐渐暗淡。双头并进的黑色骏马悠然地走过,包裹玄稠帷幄的马车不偏不倚,正好停驻在巷口。 “把她抱上来。”低沉醇厚的男声从车内传出。 虽隔着风雪,无双也听得出是楚曜。 第17节 赶车的大汉闻言跳下,落地无声,步履轻捷,与厚重冬衣也掩藏不住肌肉坟起的壮硕身材充满矛盾。 事出突然,巷内两大一小全都愣住。 直到大汉走到君无双身前,男人才反应过来,喝止道:“慢着!是我们先看中的,凡事得讲究先来后到。” 大汉没说话,马车里却响起一声尖利短促的笛音。 笛音甫落,十个持刀的黑衣人立刻从两旁房顶跃下,仿佛从天而降的索命无常,将那对男女围住。 楚曜的声音再次从马车里飘出来:“现在,让我们好好谈谈先来后到的问题。” 他语速不紧不慢,嗓音低沉且澄澈,君无双听来格外悦耳。可对钢刀架在脖子上的拐子男女来说,则完全是另外一种滋味。 “您的,您的。”男人全身发抖,不停地重复两个字,连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 女人镇静些,帮补道:“是啊,您想要多少,我们都给。” 车里却再无声息传出。 赶车的大汉抱起无双走回马车旁,推开车门,把她塞进车厢,放置在侧座。 楚曜坐在与车门相对的正座上。 他身穿靛青鹤氅。靛青色深邃严肃,其上以银线暗绣竹纹,在不断跳动的烛光映衬下,美丽得像是沉浸在无尽静谧中的湖水。 仰头对上英隽的脸庞,不知是否距离车顶悬挂的羊角灯笼太近,如玉的肌肤似乎散发出淡淡光晕,令人不自觉目眩神迷。 楚曜一直闭目不言,此刻似乎感受到无双打量的目光,慢慢睁开双眼,闪着寒芒的眼神如刀一样扫过。 “过来。”他招手,声音不温不火,好像带有些许怒意。 无双不敢靠近,楚曜适才凌厉的眼神仿佛被前世那个二十七岁的他附身一样,令她不自觉便有些害怕。 无双扭着小圆身往车门方向挪动几下,两人离得更远了。 “要回家,”她吸着鼻子,揉揉泪汪汪的眼睛,努力扮演适合如今年纪的模样,“双双要找娘。” 楚曜双眸微眯,将面孔转向与无双相反的方向:“我有急事出城,没那个闲工夫送你回去。” “没关系,随便派一个人送我回去就好。”无双反应很快,自以为聪明地堵住其他选择,为楚曜指出明路。 谁知她面对的是史上最不配合之人。 只听楚曜道:“陵光卫是圣上耳目,专门监察百官动向,不是用来送一个小孩子回家的。” 他语速快且冷硬,似乎非常不耐烦。 不管是前世今生,无双从未被他如此对待过,难免觉得有些委屈。 他话中意思更令她困惑。 不送她回去,所以带她一起走? 那可不行。 “我和爹爹一起出门逛灯市,他找不到我,肯定急坏了。” 无双边说边跳下座位,打算下马车。 楚曜不送她,她就自己回去便好。 不想就故意像跟她作对似的,马车忽地前后一晃,然而平稳地向前行驶起来。 “回去坐好。”楚曜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马车跑得快,小心别被摔下去。” 无双回头怒视。 车顶挂着一盏羊角灯笼,昏暗的烛光下,似乎见到楚曜迎上她目光时眉头微挑。 她现在这副小身子骨,还没有半拉车轮高,真被甩出车外,就算不摔死也得断手断脚。 无双虽不服气,却也不会拿自己的安危来较劲儿,气鼓鼓地手脚并用往座位上爬。 马车适时狠狠地颠簸一下,无双手撑座椅、脚跳在半空,无处借力稳住自己,像被丢出的皮球一样往车里侧飞出。 无双摔得头晕脑胀,为稳定住自己,以免下次真的飞出车外,迅速身后抱住一样事物。 待吓得砰砰乱跳的小心肝儿平稳下来,她才发现,适才抱住的,竟是楚曜的大腿…… ☆、第24章 第二十四章: 无双连忙撒手,扶着座椅边缘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过程里,楚曜目光一直斜视向下,觑得她心里莫名发虚,瓮声瓮气道:“无双失礼,还请王爷见谅。” 话才说完,就被楚曜抄着腋下拎起,脸朝下平放在腿上。 事出突然,不待无双做出反应,已有啪的一掌重重落下,不偏不倚打在她撅起的小屁股上。 无双怔楞,完全不敢相信。 第二掌紧接着落下。 无双“哇”一声哭出来。 隔着厚厚冬衣,巴掌落在屁股上其实不怎么疼。可她内陷儿里是个十六岁的大姑娘,被无亲无故的男人打屁股,哪里还有半分颜面留存,真是羞也羞死人。 无双踢腿扭身,拼命挣扎,奈何人小力微,根本无法摆脱钳制,硬是被按着又吃了两掌。 “知道我为什么要打你吗?” 楚曜把无双翻过来,扶她坐起,依旧冷着脸问。 无双背手捂着小屁股,泪眼朦胧地摇头。 “好好想想,你今天做错了什么?”楚曜道。 无双吸了吸鼻子,仔细回想,半晌恍然大悟道:“无双不应该触碰王爷贵体。” 不然真的想不出他为什么要教训她。 “上次一起午睡时,我也没嫌弃过你。”楚曜无奈扶额,看来完全不能指望小家伙自己想明白,只好明说,“先前在灯市上,为什么甩开你爹自己跑开,不知道热闹的地方坏人多,小孩子出门时应当紧紧牵牢大人的手么?” 上京是国都,治安已是全国最佳,但每年上元灯会都会有幼童被拐走,从此再也找不回来。 若非他今日办差路上临时起意,想着去看她一眼,正好撞见拐子行凶,及时解救,她君无双已经成为失踪的孩童之一。 楚曜越回想越后怕,越后怕就越生气,恨不得再打她一顿。可是小孩子不懂事,重点在教不在罚,刚才罚已罚过,现在还是让她记住道理,长了教训是正经。 思及此,他耐着性子掏出手帕,仔细地擦干净无双哭花的小脸,追问道:“我刚才说的记住了吗?” 有时间教训人,却没空送她回家。 无双心中有些不服气,暗自吐槽,但也知道楚曜说得对,还是配合地点了点头。 “那你说一遍,出门在外时应该怎么做?”楚曜又问。 这人真不好打发,无双鼓着脸,抽噎道:“牵着大人的手不放松。” “这才乖。”楚曜似乎很满意,终于露出笑容,顺手揉了揉无双毛茸茸的小脑袋。 头发都弄乱啦! 无双撅嘴拧头躲开魔掌。 不送她回家,就没人给她梳头,她自己倒是会梳,可惜现在手短够不着…… 炭盆架起铜箅子,其上温着一壶茶,楚曜探身倒一杯,递在无双手里:“喝点热茶暖暖身子。” 无双伸手接,却像被针扎似的咻地抽回来捏住耳朵。 “烫死了!”她奶声奶气抱怨道。 小姑娘真是娇气! 楚曜黑着脸吹凉了茶,重新递过去,亲自端着喂她喝。 无双捧住楚曜大手,小口小口啜饮。 马车忽然停住,车帘一挑,上来一个锦衣少年。 无双小脸被大茶腕挡住,看不清样貌,但是头顶缠着红宝石链的苞苞髻,还有脚上镶明珠的红缎子绣花鞋,都昭示着这是个出身不凡的小女娃。 “子修,出任务还能带孩子?”少年挠头道,“早知道我就把旭儿带上,他为这一整天都不跟我说话了!” 无双听到楚晔的声音,从茶碗后面探出小脑袋:“三殿下。”她甜甜笑着打招呼,总算有救星驾到,回家有望。 “呦,是小无双啊。”楚晔瞪大眼,他看到是个小女娃,还以为是楚婠黏着哥哥不放,怎么竟是君家小姑娘,不由惊奇道,“你姐姐也来了?在旁的马车上?独自一人很寂寞吧,不如我去陪她。” “姐姐……姐姐在家呢。”无双可怜巴巴地抽着小鼻子,“好想姐姐,好想回家啊,三殿下送我回家就能见到姐姐,陪她玩啦。” 楚晔更觉奇怪,先前还以为楚曜带了小女孩做道具有什么用处,眼下看来,人家明显不乐意,到底是怎么回事? 楚曜看出堂弟疑惑,主动解释为何无双会在车上。 楚晔脑筋转得飞快:若是以他名义送小姑娘回家,岂不是能讨好最美最美的无瑕姑娘。 “子修,咱们此去路途遥远,又危机四伏,带着小娃娃多有不便,也不安全,不如……” 楚晔话还没说完,就被楚曜打断:“要送你送,陵光卫人人有任务在身,走不开。” 这又不是多难的事儿! 楚晔刚要答应,就听楚曜追加一句:“我急着赶路,自然不可能为一个小孩子停步耽搁,你送她回侯府后,直接回皇宫便好。” 那岂不是说不带他去了? 好不容易从父皇那里求来这次与陵光卫一同外出办差的机会,楚晔当然不肯就此浪费,连忙改口道:“小无双,你别怕,有我和子修在,保证你一路平安无忧,想吃什么喝什么尽管告诉你晔哥哥我,绝对满足你。” 男人果然都是大骗子! 无双气坏了,“哼”一声扭头冲着楚曜胸膛“面壁”,再不肯理人。 楚曜也不勉强她说话,只道:“天晚了,你是不是该睡觉了?” 印象里妹妹楚婠都是一更二刻就上床安睡,两人年纪差不多,作息应该也相似,现在已是二更天,怎么算也该睡下了。 睡就睡吧,反正家也不让人回,难道还和两个臭男人秉烛夜谈不成,正好眼不见心不烦。 无双如是想,倒是并未反抗,任由楚曜把她放平,枕着他大腿,很快见到周公。 第18节 听到无双打起小呼噜,楚曜才吩咐外面赶车的侍卫:“卢鹏,停车,你去汝南侯府走一趟,让他们别担心。” 卢鹏应声下车,徒步折返。 楚晔纳闷问:“反正也是去侯府,怎么不让他把小家伙带上?” 回答他的是楚曜冷冷的目光。 “我……我是说,卢鹏离开,不就没人赶车了。”楚晔有求与人,笑呵呵讨好堂兄。 谁知楚曜道:“还有你啊。” “开玩笑!”楚晔哈哈大笑,他堂堂皇子,怎么可能当车夫。 “反正车总得有人赶,不是你就是他,你不赶车,就去侯府送信好了。”楚曜语气严肃,摆明不是说笑。 楚晔不可置信般瞪大眼。 楚曜又道:“我记得你向皇伯父保证过:服从我命令,任由我调遣,任劳任怨,绝无二话,否则我随时可以终止你参与此次任务。” 此话一出,楚晔立刻偃旗息鼓,一边念叨着:“我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陵光卫。”一边干脆利落地离开车厢,坐在马车前座,挥起卢鹏留下的马鞭。 马车重又前行起来。 楚曜俯身挑开铜箅子,向炭盆里加几块银丝炭,待车厢内温度上升一些,才抱起无双,解开她身上染污的斗篷,又褪下小鞋子,脱了自己的大氅将她从头到脚裹住,最后温柔滴把小人儿横抱在怀中。 ☆、第25章 第二十五章: 无双再次遇到了那个温度适宜的汤婆子。 它不光温而不烫,且还会保温,不管时间过去多久,始终保持最初的温度,不会越来越凉。 无双欢喜得紧紧抱住不放手,她隐约觉得自己在做梦,但因实在太舒服,所以一直督促自己不要醒,直到“哗啦”一声,跌进湖里。 “救命!救命!” 上次落水的记忆犹新,无双拼命扑腾手脚,大声呼救。 谁知睁开眼,发现只是坐在浅木盆里洗澡,瞬间长舒一口气。 不,不对! 她不是被楚曜捡走上了马车,怎么会在客栈房里? 想谁谁来,念头未转完,就见楚曜只穿内袍慢悠悠走过来,手上拿着一块香胰子。 “醒啦?”见无双大眼圆睁,一眨不眨地望着他,楚曜笑道,“还以为得我给你洗。” 谁要他给洗啊! 无双羞得要躲,奈何水浅,堪堪只到肚皮,她唯有整个人趴下去。 不想遮了前面露了后面…… “姿势不对。”楚曜扬眉,恍然大悟般道,“果然太小,还不会洗。” 说罢,当真动手拿香胰子在无双身上揉搓起来。 “我会洗,我不洗……”无双吓得语无伦次。 “不洗?一个晚上又是被臭拐子抱,又是逃跑出汗,还钻过带血的麻袋,你不嫌脏?”楚曜咋舌,“原来小无双这么不爱干净?” 无双欲哭无泪。 她当然喜洁,可她不喜欢被他洗啊。 人矮手短力气小,无论如何挣不出楚曜的魔掌,无双最终被他洗得香喷喷,裹着布巾抱上床去。 “伸右手……抬左脚,对,就是这样,无双真乖。”楚曜美滋滋地举着小衣裳帮无双穿好。 “乖乖再睡会儿,我洗完就来陪你。”见无双特别听话,楚曜赏她额头一个吻。 无双嫌弃地拿被面擦拭半晌,直到额角沙沙发疼才停手。 屋内水声阵阵,无双从被窝里探出头来,才看一眼,立刻整个人缩回去。 楚曜他……洗澡连屏风都不摆,真是不要脸! 窗外天光大亮,屋内满室馨香。 无双揪着被子,一边画圈圈在心里骂楚曜,一边很快在柔软的床上再次入睡。 一觉睡到天黑,无双迷迷糊糊被楚曜摇醒,换过衣裳,漱过口,抱到桌前。 小炭炉上架着长鼻子铜火锅,五种底汤分别用半月形格挡分隔开,正咕嘟嘟冒着泡泡。 大冬天吃热火锅最是享受,无双高兴得直拍手掌。 可楚曜放她坐下时,无双立刻傻眼——桌子太高啦,她坐在圈椅里只露出个脑门儿,连看都看不到,还吃什么吃。 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小二端着托盘进屋。 牛肉片,羊肉片,山菌,豆腐,大虾……一样样摆上桌,看得无双更着急。 她撑着扶手站起来,可惜手短锅远,还是够不着…… 楚晔跟在小二后面走进来,看到无双怔楞的傻样笑出声来:“哈哈,小无双,别急啊,想什么告诉我,我给你夹。” “三殿下,你真好。”无双感谢道,边说边拉开小短腿就要踩着椅子绕到对面,好站在楚晔身旁。 “汝南侯府的规矩是站着吃饭?”楚曜冷冰冰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无双不想理,刚要跳到第二张椅子上,却被他拽着衣领拎回来放到膝头:“你想吃什么,我给你夹。” 你脸色那么难看,谁能吃得下。 无双腹诽,可看到楚晔碍于堂兄淫威别开脸假装无视她的困境,为吃一口饱饭,无双只能忍了。 “我喜欢吃羊肉,涮一下就捞起,嫩嫩的,要蘸满麻酱,酱里要放香油、蚝油、花生碎和牛肉粒提味。” “我还要吃大虾,大虾不沾酱,不然鲜味就被盖住啦。” “山菌要煮久一点,不然人家咬不动。” …… 无双非常详细地向楚曜提出要求。 本以为郢王殿下定会不耐烦伺候放过她,谁知他竟然一一细心做到,还记得她怕烫,将食物微微吹凉才喂到她嘴里。 无双什么都不用做,只要乖乖仰头,就有食物自动落入口中,活像等待母鸟投喂的雏鸟。 一顿饭吃完,无双小肚子撑得溜圆,正想下地走走消消食,楚曜却不给她机会,重又将人抱起,直接下楼上了马车。 如此夜行昼宿数天,第六日清晨赶在城门刚开时进入墨城。 马车停驻,无双跪在座椅上掀开车帘向外看,不想见到的不是大红灯笼迎风高挂的客栈,而是一座民宅。 青灰砖墙,黑油大门,门上横匾写着“林宅”两字。 无双想起前世听过的关于陵光卫的传言,凡是他们出现的地方,必有官员遭殃,却不知这林家是什么官,又犯了什么事。 她回头瞧一眼气定神闲,不似要下车的楚曜,再回转来时,赫然见到车外刚才还空着的巷子里,竟然已出现上百身穿飞鱼服、腰挎绣春刀的陵光卫。 还真是来无影、去无踪,形若鬼魅。 无双暗叹,难怪越到后来,上京各家各户说起陵光卫,都如临大敌一般。 不过,传言大抵不实,至少无双所见,陵光卫行动十分有礼,并无鲁莽之举。 只见一人跨上石阶,拉起铜环叩响门扉,半晌不见有人应门,也只是再次敲门而已。 如此三次,约莫过了半盏茶时间,依旧无人开门,另有两名陵光卫得到指示,跃进院墙,从内将门打开。 约有半数陵光卫鱼贯而入,另外一半仍在原地待命。 很快有个头目模样的陵光卫从林家走出,快步来到马车前。 楚曜将无双抱到内侧,附耳过去听那人说了几句话,便即起身下车。 楚晔跟在他二人身后一同离开。 无双重又爬到窗口看,等半晌却不见情景再有变化,不免意兴阑珊。 空气中实施飘来豆浆醇香的味道,她摸摸微挺的小肚子,舔舔嘴唇,决定不干等,可以趁机下车吃个早点。 车帘才掀起,就有个皮肤微黑、模样憨厚的陵光卫凑上来:“在下庞远,奉指挥使之命听君姑娘您差遣。” 无双歪歪头,看着有些眼熟的少年,问道:“你姓庞?平阳侯庞千德与你什么关系?” “平阳侯是在下祖父。”庞远笑答。 得到确定回答,无双立刻笑开了,原来真是未来二姐夫啊! “抱我……抱我下车。”无双张开双臂。 不认生的小孩子谁都喜欢,庞远忙伸手把她放下车。 无双一落地,就追着豆浆飘香一路往巷子口跑,吧嗒吧嗒跑几步,忽然想起楚曜的教导,又转回来,牢牢牵住未来二姐夫黝黑的大手:“陪我去吃早点。” 庞远本就领命照顾无双,当然不会不答应。 两人拐出巷口,果见街边有个卖早点的小摊。 说小还真是小,总共只有两张桌台,一张前坐着一对带小孩的老夫妇,一张前坐着个穿短打的中年男子。 庞远松开无双,快走两步,来到那男子身前,道:“大叔,我家妹妹想借您这张桌子用用,不知可方便。” 他这是客气说法,身穿绫罗绸缎,又配着大刀,不管是用钱还是用武力,想叫旁人让一张桌子当然没有不能如愿的,不开眼的人家才会犯倔不让。 那男子果然利落起身,连碗里没喝完的豆浆都不要了。 无双蹦蹦跳跳地跑过来,正与匆忙离开的男子撞在一处。 “别踩我呀!” 无双跳着脚躲开,真是的,就算她个子矮,也没有矮到谁都看不见的地步,怎么一个两个的,不是当她绊脚冬瓜,就是上来便踩。 男子停步,狭长双眼中精光一闪,像猎豹紧盯猎物一样看着无双。 无双蹲着低头揉被踩痛的小脚丫,并未注意到。 第19节 庞远三步并作两步冲过来,那男子忙换上一副笑脸道:“对不住,我眼睛不大好使,刚才踩着人了?”他偏头往与无双相反的方向,对着一棵大树面色诚恳地致歉道,“小姑娘,对不住啊,大叔我眼睛不好用,踩疼你啦?伤着没?” 他模样滑稽,无双噗嗤一声笑出来,自然不再计较,潇洒地挥手让他离开。 庞远抱无双来到摊档前。 摊主是位身姿窈窕的女子,面覆白纱,露出一双灵动的大眼,身边还跟着一个七八岁大的男孩子,她热情招呼道:“小姑娘,我这儿有甜咸两味豆浆,还有云吞包子,你想吃什么。” 无双点了甜豆浆与大肉包,还不忘照顾庞远:“远哥哥你要吃什么,我请客。”她摸摸腰间装满压岁钱的小荷包,全是金豆子金瓜子呢,请未来姐夫吃一顿,先打好关系套套交情,绝对不是难事。 庞远好歹是侯府出身,怎么会让一个小女娃请客,只道:“谢谢你,我在执行任务,不能吃东西。”然后抢着付上五个铜板。 早点还没上桌,楚曜与楚晔先来到。 两人才坐定,就听楚晔道:“子修,事情不能这么巧吧,正好赶在我们前面把林家一家老小都杀干净,一个活口不留?” 楚曜闻言瞪他道:“不要在外面乱说话。” 可惜警告已来不及,秘密还是被人听了去,那个七八岁大的男孩子正好送早点上桌,插嘴道:“刚才林家大爷才在我们这儿吃早点啊,就跟你们前后脚儿。”似乎怕两人不信,又指着无双道,“还踩了小妹妹一脚呢。” ☆、第26章 第二十六章: 全家死光? 踩她的难不成是鬼? 无双小手一抖,才捧到嘴边的热乎乎流油大肉包便掉下去,不偏不倚贴着楚曜衣襟滚落,留下一道清晰的油渍。 无双怕又挨打,仰头偷看楚曜神情,他却根本未曾注意她的举动,只扬眉追问那男孩子:“小兄弟,你确定是林家大爷林松?在京城做过官的那个?” 小男孩挠头道:“大家都叫他林大人,想是做过官吧,至于他的名字……哎呦!” 话说一半,忽然惊呼一声。 原来女摊主上前在他后脑打了一巴掌:“就知道跟人吹牛皮,那边客人走了,还不快去收拾桌子。” 几人顺着她手指之处看去,先前那带小孩的老夫妇已经离去,空出一张桌台。 “我没吹牛!”男孩捂着后脑勺,委屈道,“他老来咱们家吃早点,虽然今天模样不一样,可是身上味道一样!就是林家大爷!我没认错!” “模样不一样还是同一个人么?”女摊主严厉道,“陆安你又不是狗,还靠味道认人?去去去,快去干活!”转脸立刻改为向楚曜等人赔笑,“几位官爷,真对不住我家臭小子从小陪我摆摊,没见过什么世面,又老是被人欺负,最怕人瞧不起他,就好吹牛自己与林家大爷相识。你们千万别信他说的,要是因此耽误办差就糟了。” 母子俩身上的粗布衣都打着补丁,一看便知生活拮据,等于侧面证实女摊主说话属实。 楚曜轻笑改口,不再提先前之事,只问:“老板娘,你这儿什么最好吃,给我们多来几份。” 女摊主还未答话,陆安端着一摞碗凑过来,再次插嘴道:“当然是虾肉云吞,我娘每天娘早起出海捕虾,当天捞当天卖,墨城里哪家也没我们的虾新鲜。” “好,那就来四碗虾肉云吞,再来三笼肉包,豆浆也再来三碗。”楚曜爽快道。 老板娘应声回到灶前,揭开锅盖,将云吞抛入热汤中,过不多时便煮好四碗,送上桌来。 楚曜招呼庞远坐下同吃,三个少年不怕热烫,边吃边赞。 只有无双低着头,一双小手紧紧按在楚曜胸前,可怜兮兮不知在等什么。 “小无双,你怎么不吃呢?平时见了好吃的你那对漂亮的大眼睛立刻亮的星星一样闪闪发光,今日怎么转了性?”楚晔夹起一只肉包戳到无双嘴边,见她张口欲咬,却向后一撤,面孔一板,“你手下面藏了什么宝贝,说实话才给你吃。” 无双咬了个空,又被他话语要挟,“哼”一声扭转头不理人。 楚曜颠了颠腿上的小人儿,笑问:“这是生气了?把手松开,坐正了,我喂你。” 无双撅着小嘴摇头,小脸直接埋在他怀里。 “到底怎么了?哪儿不舒服?”楚曜不知道小家伙闹什么脾气,以为连续几天舟车劳顿害她生病,探手到无双额头,见温度正常,便大力掰开两只小手,见到衣襟上的油渍,瞬间明白无双的心思,不由又是好笑又是好气。 不是都说小孩子最知道谁真心对她好,怎么他的好处她就不记得? 还把自己当成斤斤计较的小气鬼? “好了好了,不就是一件衣服么,脏了换掉就是,别难过了。”楚曜揉揉无双的小嫩脸,既是安慰也是逗弄,“我都给你吹好了。”举着匙更把一只云吞送到她嘴边。 无双“阿呜”一口吞进嘴里,那云吞果然好吃,滋味鲜甜,虾肉弹牙,吃得她眉开眼笑。 楚曜趁隙自己吃一只,又舀起一只来喂她。 无双笑容凝固住,他他他……那是同一碗、同一只匙更! 街上行人渐渐多起来,又有客人坐到另一张桌台前叫早点。 女摊主忙着和面煮食,便让儿子过来送包子。 “官爷,我没有说谎吹牛皮。”陆安放下蒸笼,似乎怕被母亲发觉,压低声音对楚曜道,“我真的认得林大人身上的味道。他有一次教过我,那是产自海南道的降真香,五十年以上才结香,所以格外珍贵,民间少见,就是市场上出现也价格高昂,普通人买不起。他与京城白云观知观交好,才常得对方相赠。” 楚曜眼神一冷。 前任内阁次辅林松喜用降真香,在京城可谓人尽皆知,根本不算秘密,老家墨城有人知悉他的爱好也不出奇。不过,那香如何名贵,林松本人用的降真香又来自何处,却不是市井小民轻易能够知道的,更何况陆安只是七八岁大的孩子,绝不可能有心机和门路打探这些。 “陆小兄弟,你刚才说他模样与平常不一样,怎么个不一样法?”楚曜追问。 “脸长得不一样,穿戴也特别破。林大人丁忧在家,虽然平日都穿素服,但不像今日……”陆安虽小,却也知道一个人不可能任意变化长相,生怕楚曜不信他,边说边打量对方面色,强调道,“降真香味道特别清烈,我从来没再别的人身上闻见过,就是过年时去咱们墨城的青云观也没有,绝对不会搞错的。” 楚曜听得陆安言谈间用词文雅,与生活落魄的情况并不相符,稍觉诧异,但如今并非深究此事的时机,转向庞远道:“你也看到了?” 庞远忙答:“那人头发花白,看起来足有五六十岁,比林大人老,至于容貌,确实与林大人不一样,不然我一早认出来了。” 楚曜沉吟道:“头发、容貌都能作假。卢鹏,你传话去让他们再检查一次林松那具尸体,看面孔上可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吩咐完后,又问庞远,“你可还注意到那人有什么特征?” “他手又大又粗糙,关节也非常粗大,就像家里负责浆洗的婆子那样。”无双奶声奶气地接话道,“他踩到我时,曾伸手来扶,所以看到啦。” 常年做粗活的人,才会关节粗大,林松是文人雅士,自幼家境优越,自然不会有那样一双手。 虽然卢鹏还未带回关于尸身的答案,楚曜已排除那人是林松的可能。 然而,却听无双忽然纳闷道:“咦,庞远哥哥,他不是眼睛看不清,把大树当成我道歉么,那怎么能准确地伸手过来扶我?” ☆、第27章 第二十七章: 庞远也是一怔,道:“或许只是凑巧?” 无双觉得甚有道理,不是有句话叫“瞎猫撞上死耗子”吗? 两人双双解除疑虑。 楚曜可没他们这般乐观。 林松罪犯通敌,不论他确实已死,还是乔装逃跑,何人事先通风报信才是最关键之处。 “……竟然敢踩我们无双,真是讨厌,回头抓了来,让陵光卫排成队从他脚上走过去。”楚晔与楚婠相处得多,讨好三四岁大的小女孩格外熟练,三两句话就逗得无双笑声不断。 楚曜瞥他一眼。 前世并没有今次行动。 前世此时,林松三年丁忧刚满,正在谋划复起。陵光卫则刚成立未满一年,身在高位的官员已足够忙碌,一个守孝在家的人还不足够引起他们重视。 十年后楚曜领兵出征时,才因缘巧合下得知林松从初入内阁时便与西戎有不一般的来往。 他人在边关,不能擅离,经过属下多番查证消息属实。 当时林松已身居首辅之位,楚曜本欲在战胜回朝后亲自处理此事,谁知…… “王爷,”卢鹏适时出现,打断楚曜回忆的思绪,“重新检查过林松尸身,脸颊边缘皮肤并无异样,没有乔装改扮的痕迹,可以肯定是林松本人。” 楚曜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 面孔不做假,未必一定是本人。 前世审问与林松购买祁国机密的西戎人时,曾听对方说起,其实他以前只在虽使节团到上京时见过林松一面,连交谈都没有,时隔多年再接触,记忆中的面孔早已模糊,反倒是降真香的味道令人印象深刻。 成年人见多识广,当然不会像陆安那般只依靠味道认人。 但是,如果世上有人与林松模样相似,再随身佩戴降真香,也足够以假乱真,令与林松不熟悉的人或分不出真伪。 楚曜并未立刻说出心中假设,反不动声色地赞赏一番女摊主手艺,然后如无事一般起身,与几人说笑离去。 直到拐回林家巷,登上马车,才换上严肃面孔,命卢鹏赶车去见林氏族长。 林氏族长果然提供了一件与楚曜猜测相关的消息。 林松有个一胎双生的弟弟,名叫林寒。 兄弟俩模样几乎一模一样,但自幼性情迥异。 林松聪敏好学,在家乡素有神童之称,十七岁中进士,入翰林,不到四十岁便入阁,不论才学能力都难有人出其右。 林寒却是个浑人,读书不见所成,吃喝玩乐倒是精通。兄长金榜题名的下一科,林寒不知中了什么邪,竟然也高中上榜,成为新科进士。 谁知那年闹出春闱试题泄露之事,涉案士子人数极多,先皇一怒之下,不仅照常规革除他们功名永不录用,还为儆效尤,发配相关人员至西北苦寒之地劳役,满十年后才准返回原籍。 林寒便是其中之一。 林家世代书香,自然爱惜名声,林寒科举作弊,辱没全族名誉,由老族长做主从家谱除名,从此再不算林家人。 “事情刚发生时闹得沸沸扬扬,人尽皆知。不过现今二十多年过去,早就没人提起,族中年轻一辈,甚至大多根本不曾听闻过有如此一位叔伯。”老族长捻着银白胡须,边咳边道。 楚曜虽不是林氏族人,但受年龄所限,也属于根本不曾听闻过此事的年轻一辈。 林寒,他将这名字在心中默念一遍。 前世告发林松的人,在信中署名韩麟,只怕就是林寒的化名。 “族长,请问林寒在西北服役结束后,是否回到家中,或是与家人有往来?”楚曜问。 “回是回来过,不过林三,就是他爹,不许他进门,也不许人接济他。至于林松那边,他在京城做官,隔着几百里路程,就是他给胞弟帮忙,我们也不会知道。”老族长眯着眼睛回忆道,“不过,三年前林三去世时,林寒倒是回来拜祭过。想来家中定有人与他有联系,不然他又怎么能知道父亲过世的消息呢。” 无双在马车上等得昏昏欲睡,终于等到楚曜与楚晔回来。庞远没资格聆听楚曜与林氏族长对话,一直陪伴保护无双,见两位王爷回来,便默默退下。 “子修,难不成那林寒才是真正通敌之人?”车内只剩三人时,楚晔迫不及待问起。 楚曜低头抱起无双,将她放置腿间,逗弄几下,才反问楚晔:“何以见得?” “林大人身居高位,又皇祖父与父皇看重,通敌卖国能得到的利益,未必比好好做官强,先前我就一直想不通他如此做的根由。如果换做林寒一切就说得通,他仕途无望,又被驱逐出家族,照老族长的说法,林家甚至不愿周济他。他当惯了世家少爷,只懂吃喝玩乐,又无一技之长,生活无所依凭,自然容易受到引诱,行差踏错。”楚晔仔细分析道,“你看,他在西北生活多年,和平无战事时,西戎与我国通商,两国边境城镇里还设互市,祁人想与西戎人接触十分简单容易。他与林松是双生子,本就生得相似,假扮对方也不难。而且林寒在西北苦役十年,双手关节自然肿大变形,都与我们知道的符合,我看一定是他怕事迹败露,所以行凶杀人。”他说到此处,忽然转向无双,“小双双,你真是福大命大,竟然从杀死一百多条人命的凶手手下逃生。” 无双惊得小嘴微张,不知说什么才好。 第20节 楚曜揉着她毛茸茸的头顶安抚道:“别听他瞎说,只是猜测而已,撞到你那人也许根本不是凶手。”又为转移她的注意力,把人转过来面向他,问,“困了吗?是不是想睡觉了?想睡就睡吧。” 前几日每天早晨到客栈洗漱后,他们都会高床软枕睡上一觉,今天忙着查探案情,耽搁许多时间,眼看红日高升,就快正午,小家伙怕是快支持不住了。 无双无意听进一肚子机密,为掩饰心中惊诧,十分配合地打个小哈欠,把脸埋进楚曜胸前开始装睡。 这日墨城百姓人心惶惶。 先是城门刚开不久又复紧闭,严禁出入的同时,官兵到处搜查,似乎在捉拿非常了不得的要犯。 众人交头接耳,争相打听。 时至中午,真相渐渐传开。 原来出过内阁次辅的林家遭遇灭门,全家百余口人只有一名老管事活命。 那老管事受到救治,清醒过来后,不顾身上伤重,坚持前往青云观为主人全家打醮超度。 青云观道场。 楚晔假扮那莫须有的老管事,顶着满头华发坐在场外交椅上,一身名贵的湖绿贡缎直缀换成粗麻布衣,原本青春光洁的面孔也生出许多褶皱。 道场内打醮的道士只有半数是真,另外半数则有陵光卫假扮。 楚曜远远站在廊下注视一切。 林寒冒充兄长林松通敌,得知事迹败露后又杀人灭口,目的自是为在得到利益的同时,又不让自己沾染是非。 若是知道有个目睹他行凶的人还活着,多半还会再次杀人以掩盖真相。 墨城虽小,但要捉拿一个随时改变形貌之人,却不容易。 楚曜今次带来的两百多名陵光卫已有百人协同官府搜城缉凶,余下的尽数在此,与他一同赌一赌林寒会否上钩。 无双被楚曜安排在后院客房里。 青云观是墨城内唯一间道观,常有香客借宿,无双在此并不显眼。 门外有数名陵光卫看守,他们假扮做小道士轮流出现,打扫庭院,修剪花木,洗晒衣物,既不引人注目,又保证不断守卫。 门内,无双由庞远陪同,两人对着一幅升官图酣战不休。至于战果,无双有十六岁少女的心智,又得庞远刻意相让,自然赢得盆满钵满,连荷包都塞不下了。 月升日落,醮事告一段落,林寒一直未曾出现。 楚曜亲往客房接无双,到得后院,主事的侍卫上前汇报,一切正常,除了事先安排好送饭的道士,没有可疑人物出现。 可是,推开房门,却见庞远昏阙在地,无双不见踪影。 “王爷,您看这儿。”卢鹏指着桌面升官图上一行小字道。 楚曜低头看,只见上书:开放城门,不许盘查,否则郡主头颅不保。 无双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迷迷糊糊醒来时,先闻到一股清烈的香气,冷风呼啸中还带有浓重的腥咸味道。 她眼皮沉重,好半天才睁开眼,正对上一张笑得令人毛骨悚然的面孔。 “呦,醒啦。”那人道,“小郡主,别说我不仁善,你看,我与你兄长说好了,只要他打开城门放我出城,就不会伤你性命。我说到做到,现在就放你离开。” 听声音正是早晨踩过她的那个男人。 他真的是杀死百余口人的林寒! 无双来不及害怕,已被林寒抱起又放下。 入耳水浪声声。 墨城临海,所以她如今是在海上? 借着微弱的星光打量四周,她看清两人在一条渔船上。 不,原先或许是在一条船上,可现在,林寒将她放在另外一条小船上。 “小郡主,船给你,桨也给你,能不能回到岸上,就看你自己了。” 林寒说罢,用木桨在船舷狠狠一撑,无双所在的那艘小船瞬间随着海浪漂开丈许远。 他再用力一掷,木桨便落到船板上。 可惜,只有一只…… “小郡主,再见,一路平安。”林寒大笑挥手。 无双浑身打颤,不知是冷风吹得,还是气得怕得,茫茫大海,别说她才四岁,力气小得根本划不动船,就是力大如牛,只有一只桨,又该怎么划? ☆、第28章 第二十八章: 不管是有办法还是没办法,反正坐以待毙不是好办法。 无双蹙着纤秀的眉头将木桨拾起,也顾不得脏污,直接坐在船板地上,拼着力气试划几下。 独木不成林,单桨难行舟。 小船果然原地打转不肯前行。 无双收起木桨,双手托腮思索一阵,重又将木桨入水。 这次她不再只在一侧划桨,改为左一下右一下,交替划动,小船竟然真的往前漂了漂。 虽然仍是走蛇形,且因划桨者人小力微,前进有限,但以启明星当做标志,能看出它确实是向前进,而不是适才那样打转画圈。 无双欢呼一声,正要奋力继续,忽然记起启明星是在东方。 祁国唯有东岸临海,也就是说,向着启明星的方向只会里墨城海岸越走越远。 无双暗道一声“好险”,颤巍巍扶着两边船舷站起,转身向后。 小船如落叶,在风浪中飘摇着缓缓前进。 划不多远,无双就觉掌心发疼。 她放下木桨,翻过手掌,只见两手虎口各磨出一只水泡来,原本白里透粉娇嫩细腻的掌心皮肤也起了血点,密密麻麻一片,格外吓人,光是看着都令人觉得疼痛。 无双前世虽父母早亡,但侯府生活锦衣玉食。就是那时从家中逃走,也有自己攒的大笔私房与无忧临时塞来的银票傍身,哪怕在外多年也不愁吃穿,无需劳作,更何况离城半日就遇到了楚曜。 她可谓真正娇养两世,从未吃过苦,这时难免有些泄气。 再划下去手都要全破了! 胳膊也用力过度,肌肉酸疼! 真的不想再划了! 可是不划,就只能坐在这里等死。 说不定何时风起,一个大浪掀翻小船,她就要陈尸海底,家中亲人就是想收尸都找不到埋骨地。 就算运气好,一直风平浪静,船上没有水,也没有食物,早晚要饿死渴死。 还是不能放弃啊! 无双手口并用,撕扯下一片内裙裙裾,分开两半,分别包裹在手上。 之后,重又拾起木桨,双眼含着两泡泪,忍痛划船。 在她身后,东方的天空渐渐明亮起来,海天相接的地方绽出金红朝霞,霞光逐渐扩大,像熊熊燃烧的火焰。 霞光穿透薄雾,无双远处林立的深褐色礁岩间隙,隐约看到一片浅黄,那是——海岸! 她不知道自己究竟划了多远,或许还没有剩下的路程十分之一长,但有了目标,整个人都兴奋起来,手下力气也大了几分。 海岸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哐当”一声,船底不知撞上了什么,重重一震。 无双毫无防备,木桨瞬间脱手落到水里,人也被高高抛离船板,又险险落回。 眼看木桨就要顺水漂走,无双顾不得旁的,跪着探身趴在船帮上,伸出小短手去够。 一次,两次,三次,够不着。 脚上为什么湿湿的? 无双回头看,只见船头处漏了一个大洞,海水汹涌地漫进船内。 船要沉了…… 无双不会水。 四周没有人,就算呼救也没用。 再看看海岸,仍是那样遥远…… 完全无计可施之下,她只能随着小船一点点下沉。 西北方远远出现另一艘船。 它庞大如宫殿,黑漆船身在霞光下闪着红光,船板上桅杆林立,白帆撑满,极速前行。 船头猎猎扬风的旗帜下,站着一个湛蓝色的身影。 “楚曜!楚曜!” 性命攸关,无双顾不得会不会被发现不对劲,扯开嗓子大喊他的名字。 小女孩声音柔嫩,即使卯足全力,也穿不透海风呼啸,更传不过几百丈远的距离。 不过几息时间,无双已有半身浸在海中。 她试图模仿当日楚曜在将军府池塘里划水的动作,可未经过训练,只能画虎不成反类犬,胡乱扑腾下,反而越沉越快。 “楚曜!”无双喊得撕心裂肺,“救我啊!” 再抬眼看,船头那个湛蓝色的身影已经不见踪影。 距离那样远,她当然看不到那人样貌,只是凭衣服颜色判断,或许那人根本不是楚曜,又或许只是眼花,甚至产生幻觉,船头原本就没有人。 带着灰心丧气的想法,无双越沉越低。 没入海面那一刻,她忽然动手,解开了身上穿的大红斗篷。 无双并没有看错,大船船头站的人就是楚曜。 第21节 虽然表面上满足林寒提出的条件,打开城门,不对出城之人进行盘查,但他怎么可能完全不管林寒去向,放任他带走无双。 四个城门皆早有斥候潜伏,暗中跟踪。 楚曜得知林寒带无双出海,立刻调动了战船前来追捕。 此时,在他心中,平安救回无双远比捉到林寒更重要。 犯事之人逃走这次,还有下一次可以围捕。无双的小命却只有一条,若有闪失,便不可能重新来过。 是他一时兴起,硬将她带了来,若是她出事了,他赔上命也不能挽回。 楚曜手握千里镜,在甲板上来回走动,试图从一望无际的海面上找出无双小小的身影。 天光渐亮,薄雾越淡,视野跟着开阔起来。 肉眼可见南边海面上漂着一件大红色的事物。 楚曜调整千里镜倍数至最大,清晰地看到那是离京第二日,在投宿的城镇他买给无双的新斗篷。 “吩咐下去,往南开。”楚曜道。 掌舵的海军将领很快传话回来:“那一带暗礁密集,战船不能靠近。” “既然大船不能靠近,就把小船放下去。”楚曜一边说,一边冲下上层甲板,来到放置救生船的下层,“五十个陵光卫,随我来,其余人继续追捕林寒。” 说罢,一马当先跳上小舟。 无双努力憋气,但一个人能憋气的时间到底有限,她渐渐有些支持不住。泡在冰冷海水中的身体也开始麻木至失去知觉,完全感觉不到海水冰冷。 所以,她最后究竟是溺水而亡,还是被冻死? 因为太过绝望,无双已不觉难过,甚至自娱自乐,在心中自嘲起来。 白色的身影忽然从她身后游出。 “楚曜?”无双惊喜下喊出声,腥咸的海水立刻灌进口腔。 纤长的手臂托住无双脖颈,带动她向上游。 那人虽然很有力气,可是肌肉柔软,应该是个女人。 无双不知为何有些失望。 那女子水性极好,两人很快浮上水面。 毫无预兆地,无双对上一张刀疤纵横交错的面孔。 “啊……”她短促地惊叫一声,随即醒悟如此对待救命恩人实在太不礼貌,立刻强制自己住口。 “娘,在这儿!”男孩子清亮的喊声从他们背后传来。 女子返身游到一条渔船旁,先将无双举起送至船上。 一个七八岁大的男童俯身来接,无双认得他是卖早点的陆安。 那个刀疤脸的女子是老板娘? 难怪她会以白纱蒙面。 无双伏在陆安膝头吐出呛入腹中海水的短暂功夫,老板娘已穿回外衫,戴好面纱,将她接过来抱在怀里,柔声问:“刚才吓着你了?”她声音温润宛转,分外动听,与可怖的面孔形成极大差异。 无双顾虑对方心情,尽量表现得自然些,道:“爹爹教过我,观人观其言谈行止,最忌以貌取人。您刚才救我于危难,自是怀德济世的善人,我不怕。” “小小家伙懂得那么多,跟陆安一样人小鬼大。”老板娘眉头轻扬,应是在笑。 无双也想回以微笑,可是她全身衣衫湿透,再被寒风一吹,冰冷直入骨髓,全身发抖,连牙关都咯咯打颤,笑容自然说不出的古怪。 老板娘看着那扭曲的笑脸,歉意道:“我们母子两个多年来就是这样出海,习惯了,船上实在没什么能给你御寒的东西。你且忍一忍,很快就靠岸,届时到我们家里去,给你洗热水澡喝姜汤怯寒。” 陆安十分机灵,听着话音,也不用母亲吩咐,自动自觉开始摇桨。 大家同是孩童,可常年出海人的就是不一样,别看陆安个子小,力气却堪比成年人,划船技术又熟练精巧,原本看着似乎遥不可及的岸边,竟然很快抵达。 老板娘抱起无双上岸。 只听身后号角声声,转身去看,十余艘小船破浪而来,船上人人身穿官服,要配弯刀,威风凛凛,好不吓人。 陆安何曾见过如此阵仗 “楚曜!”无双看到为首那船上身穿湛蓝曳撒的男子,拍着小手欢呼起来,活了两辈子,她没有一次听到、想起或是见到楚曜时如目下这般兴奋。 她从老板娘怀里挣扎下地,不顾陆安的阻拦,踩着浅滩的海水冲上去迎接楚曜。 楚曜俯身抱起无双,也不嫌弃她全身湿漉漉的,扬起大氅便将那打着哆嗦的小圆身严严实实地裹起来。 无双抱着他的脖子,娇声娇气地诉说心声:“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呢!”劫后余生,见到故人自然欣喜,全然不记得当初曾发愿再不想见到他。 这话楚曜非常受用,肃板的面孔露出浅笑,紧蹙的眉头也舒展开来,低首以脸颊与无双小脸相贴,轻轻磨蹭。 小船一直冲上沙滩才停下。 楚曜手中有千里镜,自是将之前情形全看在眼里。 他径直走到老板娘身前,致意道:“老板娘,多谢你救了……她,送上小小谢礼,不成敬意。” 身为侍卫,卢鹏永远不离楚曜身后,闻言适时递上装满银锭的荷包。 “不不不,我不能要。”老板娘摆手道,“我们母子两个天天出海,今日不过碰巧撞见她,当然不能见死不救,没什么大不了,当不起你们大礼。” “天寒地冻,海深浪大,您不顾自身犯难涉险,”楚曜坚持,“得人恩果千年记,不过是一点银两,与性命相比,才真是不值一提。” 谁知老板娘看起来纤柔瘦弱,脾性却比楚曜更固执:“我自幼靠海为生,下海潜水对我来说比常人在地上行走还容易。总之,我救人时没想过要什么报酬,现在自然不能拿你们的银钱,否则不是成了狭恩图报,我不做这种事。” 楚曜见她坚决推拒,便使了个眼色叫卢鹏将荷包收起。 既是欠下人情,自当设法偿还,明面上的银钱谢礼不肯收,他还可以想办法暗中帮助这母子俩。他们生活拮据,又经营小本生意,可以插手的地方很多,不愁不能还报。 “既是如此,我也不勉强你。”楚曜道,“我姓楚,单名一个曜字,家住上京青龙大街,将来如有任何事情需人援助,不论是您亲自前来,还是差人送信,我必然鼎力相助。” 老板娘眼中闪过一丝惊诧,但她很快收敛眼波,并未被人察觉:“多谢楚大人,我会记下的。”又道,“小女子随夫姓陆,小字珍娘。” 楚曜颔首告辞道:“陆娘子,幸会。她急需沐浴更衣,我们先告辞了,改日咱们再见。” “且慢。”陆珍娘出言阻拦,“我家就在前面,虽然简陋逼仄,但洗个热水澡,煮碗姜汤,再烘干衣服还是能够的,总好过如此湿漉漉地一路回城里去。” 她边说边侧身指向不远处房屋错落的渔村示意。 楚曜看看怀中牙关打架的小姑娘,稍一沉吟便答应下来:“如此便叨扰了,烦请陆娘子带路。” 海边渔村,条件艰苦。 众人一路走来,只见一家一间小屋,连院落也无。 陆家茅舍外用树枝做成的篱笆圈出一个三尺见方的鸡舍,里面养着两只芦花鸡,北边靠墙用砖砌成大灶,灶台对面立着石磨,想来无双喝过的甜豆浆便是在此制作。 卢鹏与跟随而至的陵光卫都守在屋外,只有无双与楚曜随陆珍娘进屋。 屋内是一间没有隔断的大敞间。对门摆着榉木方桌,桌前一横一竖两条板凳,桌上堆有碗碟。右手靠墙砌起土炕,左手靠墙则立着木柜,旁边木箱上倒扣着豁口的澡盆。 家具简陋破旧,但收拾得十分整洁,显然陆珍娘勤快又手巧。 陆安快手快脚地烧好热水提进屋来,陆珍娘放下澡盆,在木柜前三步远的地方拉起一道帘子,形成一个虽然狭小却有遮挡的独立空间,使得无双不必当众泡澡那么丢脸。 既有女子在,自然不需要楚曜出面帮忙洗。 他大马金刀的在板凳上坐下,回身看,注意到门边窗下,还有一张竹制边桌,桌上摆着与小小渔家全不相称的文房四宝和数本书册。 楚曜还记得前一日与陆安对话时,小小少年用词文雅,此时回想,显然因为读书识字的缘故。 他招手叫来陆安,问道:“你已经上学堂了?上了多久了?” 陆安道:“五岁上开始到城里私塾读书,今年正好满三年。” “你喜欢读书识字吗?”楚曜又问。 陆安先是点了点头,然后猛地大力摇头,像是下了什么决心似的道:“我不喜欢,束脩特别贵,如果不是为了攒束脩,娘也不用起早贪黑的捕鱼虾磨豆浆,挑着担子进城去卖早点。” 布帘不能隔音,他们对答自然全传入陆珍娘耳中,只听她微有些不悦的声音从帘后传来:“和你说过许多回,做人不能目光短浅。你只看到我们现在辛苦,却不想想你读好了书,考上秀才有功名在身后,咱们家能免苛捐杂税与徭役,做官那么大想头我不提也罢,但那时你还能在城里受雇做私塾左先生,或去富户人家当西席。就算你本事不济,考不到秀才,识字会算数,还能去做账房。总之不管最后达成哪一样,都比如今要强,还能益及妻子儿女,难道不好?是辛苦几年,之后小有所成,生活相对安稳轻松,还是一辈子靠天吃饭,三餐不济,该怎么选,你都八岁了,难道还不明白?” 想不到一个渔家贫女,见识倒是不俗。 楚曜心念转动,投其所好道:“陆娘子,家父与京城西山书院许山长有些渊源,早年曾得对方许诺,书院内永远为我家中子弟留一席位,免去束脩与杂费。我已入仕途,家中又无兄弟,那席位空在那儿也是白白浪费,不如送给陆安小兄弟。” 这番话说得半真半假,免束脩只是对陆家母子而言,楚曜打算替陆安缴纳费用,资助其学业,既是回报陆珍娘今日对无双的救命之恩,亦是助人善事。 陆安听到能读书又不需交束脩,本就生得漂亮的一对凤眼瞬间明亮几分,将信将疑地确认道:“大人,真的……真的一文钱都不用交?” 陆珍娘抱着洗得白白净净、软软绵绵的无双从帘后走出,经过陆安时顺手在他脑后拍了一掌:“男人大丈夫岂能为几文钱折腰?” “束脩可不是几文,是好几两呢!”陆安一边揉着被打疼的后脑,一边撇嘴嘟囔。 陆珍娘不再理他,放无双在榻上,又拉过棉被给她盖好,才对楚曜道:“楚大人,您的一番好意我们娘俩心领了。毕竟咱们非亲非故,不能这样厚着脸皮占您的便宜。况且,就算我们能厚下脸皮来,书院是做大学问的地方,可不是陆安这样的娃娃能去的。” 楚曜等得就是这句话,不由微笑道:“许山长德高望重,京西有间私塾也是他所创建,他许与我家的免费席位,自是包含启蒙的。” 陆珍娘哪算得到他还留着这么一句,一时不知如何往下接,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 无双先前冻坏了,什么都顾不上,热水盆里泡过一遭,恢复了精神,也有心情插话了。 “陆婶婶,不是非亲非故,你是无双的救命恩人。带着陆安哥哥去上京吧,他读书,你……你可以去我娘的嫁妆铺子做大厨。”无双踢蹬着小脚探起半身,小手攀住陆珍娘的肩头,十分亲热道,“那我们大家就可以经常见面啦。” 小没良心的什么时候变得有良心了? 他也救过她命,还不止一次,怎么不见她对他这般亲热,哥哥哥哥的叫个不停。 不是叔叔舅舅气到人吐血,就是直呼大名半点礼貌也无。 楚曜心中酸溜溜地,嘴上不着边际地接道:“咳,对,鸿运来驰名大江南北,在许多地界都有分店,生意极好。”竟是前世无双说过的话语。 “鸿运来……”陆珍娘瞬间失神,喃喃自语般念了两遍食肆名号,忽然醒过味来,“哦,鸿运来,我听说过的,那么高级的食肆,掌勺必定得是能人,我不过会磨个豆浆,煮碗云吞,都是家常小食,上不得台面。” “可是陆婶婶做得味道很好啊,而且鸿运来以后也会卖早点的。”无双歪着小脑袋,努力撒娇道,“来嘛来嘛,回上京以后吃不到陆婶婶的云吞,我会想念的。要不然到我家,掌管我的小厨房也行。”她拍着小手道,“每天专门给我一个人做,想想都流口水呢!” 无双看得出陆家母子对读书的事更动心,可那是楚曜提供的机会,她的救命恩人,她自有办法报答,才不要楚曜越俎代庖。 陆珍娘似乎有些心动,神色不定地沉吟半晌,忽地摇头道:“还是不要了。我一辈子生长在这儿,从来没去过旁的地方,听人说到上京得车马不停地走上小半年,不行不行,我害怕,我不去。” 楚曜面色微沉。 渔家女到底还是渔家女,终究见识有限。陆珍娘想得到督促儿子读书改进将来生活,却想不到陆安随他们进京,或许会有大造化,竟然因为不愿远离故土而拒绝。 “既是如此,我们也不勉强陆娘子,将来若是你们改变主意,随时可以到上京找我。”楚曜道。 无双本想再说点什么,却因为楚曜一番结语而不得不作罢,不由失望地垂下小脑袋,鼻中微微发痒,控制不住地连续打了两个小喷嚏。 “哎呀,别是受凉了。”陆珍娘轻声道,“都怪我,光顾着说话,忘了给你煮姜汤,我这就去。” 第22节 她说罢将无双按躺下去,重新拉好棉被,再仔细地掖好被角。 那床棉被布料粗糙,又打着补丁,但浆洗得非常干净,没有半点异味。 无双笑眯眯地自动往里钻了钻,只露出半张小脸,水晶葡萄似的大眼好奇地看向陆安。 似乎察觉到无双的注视,陆珍娘走不几步便回转来,推着陆安向门外:“过来帮我手,把小小姐的衣服烤干。” 屋内只剩下楚曜与无双两人,无双打着小哈欠翻了个身,粗布被面蹭得她微感不适,于是又拱着小身子从被子里往外钻。 楚曜见状,制止道:“盖好被子别乱动。” “下巴有点疼。”无双委屈道。 楚曜坐到炕边,凑近细看,果见她下巴嫩白的皮肤上有几道红痕,不由好笑道:“还真是娇气,连布都能把你蹭破皮。” 有什么好笑的? 难道他楚曜不是绫罗绸缎穿大的,难道他就很适应粗布麻衣? 无双猛地地拽起被子往楚曜脸上糊去。 蹭你一脸,看你会不会疼! 楚曜可不是养尊处优的二世祖,他自小习武,十岁出头就进过军营历练,沼泽里趟过,泥地里睡过,粗布被面简直不要太舒适。 无双在他脸上磨蹭十几个来回,一点变化也看不出,倒把自己累得气喘吁吁。虽不甘心,还是决定停手,又怕再被他嘲笑,索性示弱道:“楚曜楚曜,人家手掌全都磨破了,特别疼。” 楚曜翻过无双小手细看。 陆珍娘给她洗澡时,已将水泡挑破,挤出浓水,撒上药粉,不过那一片皮下出血的红点看起来确实触目惊心了些。 “怎么弄得?林寒打你了?”楚曜皱眉问,声音里带着毫不掩饰的杀气。 无双听到林寒的名字,恨恨道:“那个大坏蛋,他说放我生路,却把我一个人扔在小船上……楚曜,我从来没划过船,那桨可重了,我都拿不动,可是又不能不划……到处一片黑蒙蒙,我好害怕……” 无双奶声奶气地叙述今日遭遇,听得楚曜一颗心又疼又酸涩。 他的小姑娘,虽然不再是前世那个父母早亡的小可怜,却还是一样的倔强不屈,而且出人意料的格外早慧。 翻年刚五岁的小女娃,被丢在孤舟上,独自面对浓雾深夜与茫茫大海,没被吓破胆不算,竟然还能主动想明白不坐以待毙、要奋力求生的道理,并付诸行动。 可爱可敬又叫人心生怜惜。 楚曜将仰头看他的小姑娘抱进怀里,亲了亲她光洁的小额头,柔声道:“现在没事了,有我在,什么都不用怕。” 无双伸手捂住被亲的那处,小脸红扑扑的,安静许久,才道:“船沉的时候我最害怕了,那时候我想你来着,可是你怎么没来救我呢,楚曜,你骗人。” 明知道他没有义务一定要救她,可无双就是忍不住觉得委屈。 说完后,又觉得难为情,闭上眼,把小脸埋进楚曜怀里,努力装睡。 睡着了就可以假装刚才说的都是梦话了。 楚曜却觉得无双埋怨得极对,这次他确实失信了。 他身体微僵,拢着手臂把小无双搂得更紧,任由她打着小呼噜睡得香甜。直到感觉她身上火热的温度隔着冬衣都能传来,他才发觉不对,探手一摸无双额头,竟然烧得烫手。 又是惊吓又是落水,如此一番不折腾,铁打的都要生病,何况娇滴滴的小无双。 这一病,足足三天才退烧。又因回京路途遥远,楚曜生怕她挨不住,继续将养了三日。 陵光卫至今未能搜捕到林寒,毕竟大海茫茫,可以去的地方太多,祁国海军只是初建,不论战船装备,还是士兵经验,都只适合近海搜寻,不能扬帆跨海远行。 楚曜决定不再空等下去。 反正如今林松已死,林寒再不可能因为兄长的关系得知官府机密。 西戎那边也不可能向一个死人买情报,林寒通敌的路子已彻底断绝。 只需通告各地官府与港口,严加盘查,待人出现,再行缉捕就是。 动身回京那天早上,无双提出想去陆珍娘的早点摊档吃云吞。 小家伙病了好些天,头几日几乎水米不沾,后来又为养病,只吃清粥小菜,小圆脸迅速瘦下去,尖尖下颌衬得一双眼睛大如铜铃,几乎占去小半张脸,可怜兮兮望着人哀求的时候,谁也不忍心拒绝她。 林家巷口离客栈不远,楚曜决定带无双走过去。 无双很少如此在外散步,牵着楚曜的手一路蹦蹦跳跳,看什么都新鲜,要不是楚曜拦着,恐怕走不到陆家摊档,她已经吃得小肚溜圆了。 不过,陆家云吞到底还是没能吃上。 隔着半条街,两人远远看到有几个混混模样的男子踢翻桌台,掀倒摊档。 云吞锅里滚烫的汤水泼洒出来,全冲着蹲在一旁洗碗的陆安而去。 陆珍娘早就被他们推到在地,这时连滚带爬地扑到儿子身前挡住,替他受了大罪。 那些混混又上来对两人拳打脚踢。 幸亏楚曜吩咐卢鹏上前解围,才免受更大伤害。 医馆里,隔着一道屏风,陆珍娘趴在榻上,由陆安给她后背上烫伤药,同时将混混闹事的因由讲来。 街头小摊、店铺开门都免不了被地头蛇收帮贴(保护费)。 这种帮贴与官府定下的税收不同,没有固定数额与时间限制,全看地头蛇们的心情而定。 譬如,正月过年走亲戚赴宴送礼多,花销自然也多,地头蛇来收帮贴的次数便多,数额也比平时大。 “其实他们每次来收,我都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事,能给肯定给,可是这个月他们收了好几次,我实在没有多余的钱了,才问一句能不能缓缓延迟到下个月,他们便动手打砸。”陆珍娘叹息道,“幸亏有楚大人出手相助,不然真是不堪设想。” 无双小碎步溜到屏风后面,在榻前踮起脚尖,拉住陆珍娘的手臂道:“陆婶婶,我们今天就要回上京去啦,下次他们再来捣乱就帮不了你们了,不如你们和我们一起走吧。” 她没有强人所难的意思,只是单纯觉得到了上京后,有她和楚曜照看,陆家母子俩一定能比在墨城生活得更好。 楚曜帮腔道:“是啊,到了上京,不管你们是如何打算,有我们照应,至少不会如此受人欺负。” 这一回,陆珍娘沉吟不语,并未像先前那般立刻回绝。 无双觉得有戏,跑出来摇着楚曜大腿,表示要他再说。 楚曜又道:“而且,今日这样一闹,那班人定会记恨,再找你们寻仇报复,你们孤儿寡母,哪有能力抵抗他们,保护自己?” “我是男子汉,我能保护娘!”陆安愤愤不平道。 楚曜笑言:“你有这番心意自是好的,不过你如今还小,本领不足,若是随我上京去,我还能教你功夫,待你学好了,别说保护你娘,就是考禁军侍卫都易如反掌。陆娘子,是留在这里无依无靠,受人欺侮,还是进京有大好前途,只看你如何决定。我知道你有骨气,不愿仰赖他人帮助,可是你就算不为自己,也要为陆安将来打算,对不对?” 回答他的是久久无声。 就在无双以为陆珍娘又要拒绝时,忽听她道:“楚大人说得对,为了陆安的将来,我们应该去上京。” 不知是否因为隔着屏风,她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异样的果决与坚定。 “君姑娘刚才说你们今天就要动身?都说择日不如撞日,我们也和你们一起走好了。” 想不到陆珍娘是个急性子,作出决定立刻便要启程。 楚曜雇多一辆马车,与他原本那辆前后驶进渔村,一起等待陆珍娘母子打点好行装再上路。 无双病了几日,就在床上躺了几日,这时自然不肯再闷在车内,牵着楚曜的手在渔村里到处走走看看。 泥土路上不时有小鸡小鸭成群结队路过,无双问楚曜要来干粮,碾碎了撒下,看它们撅起屁股争抢夺食。 临街的一间瓦房窗后面探出一张苍白的少女面孔来,无神的双眼在无双身上来回巡睃。 “三姑娘?”她小声道,好像白日见鬼一般不可置信。 这里怎么会有人认识她? 无双纳闷抬头。 “三姑娘,真的是你!”那少女看清她面孔,又惊又喜,大哭喊道,“三姑娘,救救我,救救我!” 无双对她一点印象也无,脚尖原地画着圈圈,警惕地不肯搭话。 楚曜就在无双身后几步远的地方,以为她受了惊吓,抱起来便要把人带回马车里好好安抚。 “三姑娘,别走,我是果儿啊!”那少女喊叫不停,“三姑娘,救救我啊!” 无双听到她的名字,猛然一怔,示意楚曜回转。 走到瓦房近处,可以看清那少女形容十分憔悴,额头一片青紫,眼角与唇角都有开裂瘀伤,一见便知受过虐打。 “你是……哪个果儿?”无双狐疑地问。 少女急切道:“侯府表姑娘……唐碧秋身边的大丫鬟果儿啊!” 无双试图从前世的记忆里翻找那名叫果儿的丫鬟的样貌,可惜一无所获,随即想起,刚重生回来时,曾听秋表姐提起过与她相关的事情。 “你不是被家人接回昆明老家成亲了?”无双诧异道,“怎么会在这儿?你……被谁打成这样的?” ☆、第29章 第二十九章: “没有!我没有回老家成亲!”果儿十指扒住窗格,因为用力极大,指节处明显泛白,“她骗了我!我以为真的是我家人来接我,谁知竟然被卖到这里来。” 谁骗了她? 无双心中不知为何忐忑不安,偏偏咬唇不问。 “三姑娘,你知道我不识字的,姑娘有天拿了一封信给我,说我家哥哥来接我回家,我兴高采烈地收拾了包袱出门上车,见到却是人牙子。” 果儿根本没考虑过四岁的无双能不能听懂她说的,只想把藏在心里几个月的苦楚诉尽。 “他们打我,我不得不听话,最后就被卖到了这里,给一个四十几岁的渔夫当填房。他脾气暴躁,一句话说的不对就打我,白天打,晚上还打。我想逃走他把我抓回来继续打,还锁着我不让我出去……我不识字也不能写信求助……我以为我就要死在这里了,三姑娘,幸好让我见到你!” 说到后来,泣不成声。 唐碧秋为什么要骗她?为什么要害她? “我念她对我一直尽心竭力,就把身契还了她,又给她五十两当嫁妆,让她好好过日子,别跟夫君两地分离。” 无双还记得唐碧秋那些体恤丫鬟的话语。 如果果儿说的才是真话,其中的原因究竟是什么? 无双眯了眯眼,今日的阳光可真刺眼。 她困惑地垂下小脑袋,郁郁地想:好像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事要发生…… 楚曜也听出几分蹊跷,问:“她真的是你表姐的丫鬟吗?” 第23节 “表姐是有个从小近身伺候的丫鬟叫果儿,可她已离开数月,模样我都记不清了。”无双嗫嚅道。 四岁的孩子记性其实并不是那样差,如果曾经在同一屋檐下住着,分开几个月并不见得会忘记对方。 然而无双拥有的不是她真正四岁时的记忆,十六岁的无双对于仅在四岁前出现过,往后十二年人生里再没见过面的人完全没有印象。 她怕楚曜怀疑,又开始示弱,小手攥住楚曜的衣襟,掩饰道:“我一想就头疼呢,楚曜,真的好疼啊,我要回马车里去。” “好端端的怎么头疼起来?”楚曜十分担心,抱着她快步前行。 “三姑娘,你别走……别走啊!”果儿仍不肯放弃,对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大喊。 村中成年男女,白天大多出海捕鱼,唯有老人与孩童留在家中。 上年纪的人经历多,对于别人家的闲事皆持漠视态度。 小孩子却充满好奇心,被果儿的喊声引过来,指指点点看热闹。 无双心里到底不安乐,走过一段路,又着楚曜折回瓦房前。 “我真的记不清你的样子了,你怎么能证明你就是我们家的那个果儿呢?”她问。 果儿闻言,无神的双眼中闪起希冀的光芒,急忙道来:“我知道很多关于侯府的事情,我家姑娘生在秋天,所以取名碧秋,她的生辰在九月初五。” “这又不是什么大事,认识秋表姐的人都知道。”无双表示不满意。 “那……侯夫人在三姑娘和大姑娘中间还有过一个孩子,不过当时胎儿没坐好,所以小产了。” 无双无奈:“既然是在我前面,我怎么知道真假?” 果儿不肯放弃,努力搜索脑海中的记忆,什么事既秘密不为人知,又是在三姑娘记事后发生的? “啊!有了!”眼前灵光一现,她露出一个久违笑容来,“三姑娘你左边腰侧有一块指甲盖大小的粉红色胎记。” 无双呆滞。 有是有,但是为什么光天化日大庭广众说出来! 旁观的楚曜撇开脸,无声轻笑。 “三姑娘,我说的没错吧。”果儿微觉得意。 “就算你证明了你的身份,也不代表你说唐姑娘卖了你就是真话。”楚曜担心无双年纪小易受骗,出言提醒道,“也许是你做错事,才被发卖。你目下处境不好,心有不忿,见了无双才如此编排。” “不是的,”果儿辩解道,“桑姑娘,我没有骗你,我也没做错事。我知道姑娘为什么悄悄把我卖掉。因为我帮她做了一件事,一件见不得人的事。那时候我以为这是她信重我,在这儿很久以后我才想明白,姑娘是怕我把事情泄露出去,所以才这样对我。” 无双想问又不敢,伏在楚曜怀里放软了声音,小手戳着他胸膛道:“楚曜,她是不是做了坏事?” 楚曜揉揉她的小脑袋:“我帮你问。”继而转向果儿道,“你口口声声想要无双救你离开,至少要先把来龙去脉说清楚,你到底帮唐姑娘做了什么事,以至于她要不顾主仆多年的情分发卖你?” 果儿张口欲说,忽然眼珠一转,把到嘴边的话尽数吞回肚里:“你们先放我出来,带我离开这儿,我自然不会隐瞒,全告诉你们。” 楚曜看一眼房门口挂着的铜锁,冷冷道:“我怎么知道你所谓的事情值不值得救你一回?还是你先说吧。” 果儿怒视他,反问道:“那我怎么知道你不是骗我说出来之后就不管我了?” “随便你。”楚曜冷笑,“反正每天挨打又走不脱的人不是我。” 说罢,颠颠怀里的无双,转身抬脚,做足准备离开的姿态。 “别走,我说!”果儿喊住他。 楚曜停步。 只听果儿徐徐道:“那还是去年夏天的事情,当时大少爷陪同皇上远赴塞外,在家书里得知我家姑娘去西山郊游时不小心伤了脚踝,便单独写信来问候。侯府里除了我之外,再没有其他人知道姑娘与大少爷表面上没有来往,其实早已私下定情,所以到门房那里取信送信的任务自然由我承担。姑娘怕走漏风声,每次天蒙蒙亮就叫我去门房等,还经常拿私房钱买酒买菜送给门房大爷吃喝。 不过,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二太太还是听到了风声,专拣了一天中午大家午睡的时候,跑到我们院子外面来指桑骂槐的一顿。她大概为了儿子声誉着想,说得很隐晦,不知道这事儿的听不懂,可是我和姑娘心里明白。姑娘给气得哭了一下午并一整个晚上,后来到底气不过,于是便让我把二太太再引到我们院子外面去,姑娘说回些话给她听,让她也知道厉害。 我依照姑娘安排的把二太太带了过去,可是姑娘却临时改了主意,和妙儿在院子里说了一堆无关紧要的闲话。 这事儿之后没多久,我就被姑娘暗中发卖了。我离开多久,就想了多久,大概姑娘怕我把她对二太太不敬的事情说出去,才会迫我消失远离。” 无双听得大失所望,气呼呼揪着楚曜衣襟抱怨道:“不敬在哪儿了呀,不就在肚子里想了想吗?又没真说给她听,用得着这么大惊小怪吗?” 楚曜也觉得若如果儿推测那般,未免太小题大做。 不过,姑娘家的心思本就千奇百怪,谁也说不准。 就像怀里正抱着的这个,从前他没有一点事儿做得不妥当,她回报得却是不冷不热,没心没肺,这次出了一场事故,她反而对他亲热起来。 “双双觉得能放她出来吗?” 到底是君家的丫鬟,还是让无双做主的好。 “勉勉强强吧,我就是看她实在可怜,放出来也好。”无双鼓着脸颊,装模作样道。 无双原本就打算将果儿放出来,这与她讲述的事情价值无关,只是没有人应该生活在整日被人虐打的环境之中。 楚曜示意卢鹏去马车上取工具来将铜锁打开。 卢鹏回来时,楚晔也跟了来。 他不知头尾,看到卢鹏用板斧砸砍民宅大锁,连忙阻止。 卢鹏是楚曜的近身侍卫,某种程度上相当于将性命出卖的死士,自然只听楚曜一人命令,旁人身份再高也不放在眼中。 楚晔见卢鹏是块踢不动的铁板,转而向楚曜使力:“子修,你快吩咐他停手。咱们虽然是皇族宗室,但是强抢民女还是不妥当!” 哐啷—— 随着楚晔话音落下,那把大锁跌落在地。 果儿一瘸一拐的走出来,伏跪在楚曜脚边,哭着感恩道谢。 “别说没用的了。”楚曜道,“赶紧收拾衣物随我们离开,至于你今后的打算,路上再说。” “没什么可收拾的,我的衣裳首饰,还有姑娘攒下的银钱,全被人牙子抢去了。”果儿讪讪道。 六个人两辆马车,本来三人一辆正正好,奈何果儿心心念念报答无双恩情,一定要跟前跟后服侍她。 至于长远打算,她想回上京去,再想办法与家人联络。 果儿只比唐碧秋大四岁,正是姑娘十八好年华,离开地狱一般的小渔村,身心不再压抑,很快恢复了几分原本的活泼性情。 从墨城到上京,路途遥遥,有时无双愿意与她聊天解闷,偶尔也讲讲汝南侯府各人现状。 要说最让果儿意外的,便是二太太贺氏的死讯。 “好端端的,怎么会急病死了呢?” 无双看出她不大相信这种说法,便挑出真相里最关键的部分说给她听。 果儿听后,面孔变得煞白。 “罂芋花?”她喃喃自语似的念叨,“难道……不,不可能。” “你也知道这种花吗?”无双好奇道。 “好像曾听说过,不大记得了。”果儿侧转面孔,避开无双注视,语焉不详道。 无双有些没趣,便不再说下去,摇摇摆摆地蹭到楚曜身边,抱着他小腿打秋千。 玩得正开心,却听身后“扑通”一声,无双回头看,只见果儿跪在地上,瑟瑟发抖道:“三姑娘,两位王爷,我从前大概是误会姑娘赶我走的原因了,事情只怕不是我想的那般简单。” ☆、第30章 第三十章: 无双想起先前的对话,不知为什么有些心慌。 她怔怔看着果儿,抱住楚曜小腿的手臂越收越紧,活像攀住桉树的无尾熊。 楚曜把她收回来放在膝上坐好,沉着脸对果儿道:“你觉得什么地方想错了?” “之前……之前我一直以为,姑娘心善,最后时刻不忍心教训二太太,所以才随口说一些无关紧要的话。”果儿声音微微发抖,“王爷,三姑娘,我真的没把那些话放在心上……” 楚曜越听越不耐烦,催促道:“她到底说了些什么?” 果儿回忆起那日情形。 按照唐碧秋的计划,她将贺氏引到清荷院外后,先从约好的花窗丢一条手帕进去让坐在院中廊下看书等候的唐碧秋知道她们以到达。 可是果儿做妥当之后,并没有她以为的难听话语出现,反而听到唐碧秋兴味炅然地扬声道:“妙儿,你看这书上说的,有一种罂芋花,颜色红艳绝美,香味浓郁诱人,然而若以为它又香又美便是好的,那就错了。它的香气会令马匹产生幻觉,以致发狂不能自控,就是咱们一般说的惊马。曾有军队因此大受其害,损失惨重。” “啊!”妙儿才十二岁,跟在唐碧秋身边不过半年,主子和善柔软,她少受拘束,性情中难免还带着小女孩的一惊一乍,“姑娘,这也太可怕了,要是好好的骑着马,路边有几朵那种花,不是太倒霉了?哎呀,还有马车,咱们以后坐马车出门可得小心再小心。不行不行,我还是觉得不行,有没有什么办法把各地的罂芋花都铲除了,永绝后患?” 唐碧秋笑起来:“怎么铲?咱们祁国疆域辽阔,光是从东到西就横跨上万里,得铲到哪一年才能断绝。” “那怎么办?难不成就任由那些花儿害得马匹全都发了狂?”妙儿发愁道,“上次姑娘不是教给我一个成语“坐以待毙”嘛,我看只要那倒霉花还存在,爷们骑马出门就要坐马待毙,女眷乘马车出门就要坐车待毙。” 唐碧秋笑声更大:“你倒是灵活,还会自己造词了,真是不枉费我一番教诲,看来假以时日,说不定你还能考个女状元回来。” 妙儿嗔道:“姑娘,你就别笑我了!我识得字还不够一箩筐,还都是你教的,我要是能当女状元,姑娘你不是更不得了,说不定要当女皇帝啦!” “别乱说话,皇帝是谁都能当的吗?要是让多心的人听了去,我跟你都要被制个谋反之罪。”唐碧秋沉声训了她两句,又放柔声音道,“话说回来,其实也不是每匹马儿闻到都会发狂的,只有吃过豆子的马儿才会。你看,这里说,军马为保持战斗时候力量持久,都饲以豆料,就是吃豆子做的饲料,普通人家的马儿不会吃那么精细,也就是吃吃草料,所以不怕的。” “哎呀,姑娘,你怎么不一次说完呢,都快给你吓死了。”妙儿长出一口气,明显轻松下来,“那就不管军队不军队,反正不给马吃豆子不就没事了。” “那可不一定。”唐碧秋又道,“书上说的未必准,它这儿就写着,罂芋花比较罕见,是云贵一带高原上才有的。但是,按照形容的模样,咱们上次去西山时我曾看到过十分相似的,或许就是也说不定,那不就是书上写错了。” 果儿叙述完,又道:“那时我听得莫名其妙,现在想想……侯爷坠马的事情,未必与此事无关。” “你的意思是,你家姑娘故意说那些话给君家二太太听,让她用这个办法去害汝南侯?”楚晔皱眉摇头,一副不能认同的模样,“这也太曲折了,在当时她怎么就能肯定君二太太想汝南侯死呢?” 贺氏惦记爵位那点小心思,楚晔不知情,他认为以“果”推“因”太过武断,虽然贺氏确实使用了罂芋花这个方法,但并不能说明唐碧秋说起此话的当时就算计好了一切:“你是不是被你家相公打坏了脑子,看谁都是坏人,才觉得谁都是坏人?我看她未必是故意的。” 果儿想说什么,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 她也不希望从小一起长大的主子是那样心机深沉又狠心的人,可若心里没鬼,为什么要卖掉她? “现在下结论未免太早,她有心还是无意,等回到上京试一试就知。”楚曜淡淡道。 楚晔好奇道:“你打算怎么试?” 整个过程里,无双一声也没出。 她和楚晔不同,她再清楚不过贺氏平时都是如何表现的,君家每个人都知道她巴望着爵位,从来都不曾隐瞒。 唐碧秋未必肯定贺氏一定敢杀死君恕,但提供一个不那么容易被人发现的办法给她,贺氏用或者不用,都与她唐碧秋没有关系。 就算最后事发,贺氏把她攀扯进来,也没人会信——好端端的,又不是神仙能掐会算,怎么就知道正好说到那句话时贺氏在院子外面?只要唐碧秋不承认,就没人能证明她是故意的,就连从小伺候她的果儿,不都把那当做闲扯,根本没当做一回事么。 可无双知道,楚曜说有办法试唐碧秋,就一定能让她说出真相。 第24节 被楚曜带离上京时,无双无时无刻都在盼望快些到达目的地,那样就能尽管返程。 可如今,真的踏上了回家的路,她又开始希望旅途远些再远些…… 唐碧秋与贺氏不同。 对二婶,无双从记事起就没有一丁点儿好感,那时捉出她是凶手,无双只觉快意,没有半点同情她送了性命。 但秋表姐,对无双来说,是上辈子里除去祖母、无瑕与无忧之外,最最亲近的人。 真的不希望是她。 无双有些害怕知道结果。 因为心事重重,原本活泼泼爱说爱笑的小姑娘,变得闷声不响,一路上不是坐着发呆,就是把脸埋在楚曜怀里用脊背对人。 再不想面对,几日后,还是到了上京。 楚曜亲自送无双回汝南侯府,当面向君恕告罪,表示自己带她同行,实在是任务在身不能回头,且又放心将她交予旁人送回。 君恕军营里长大,当然明白令如山的道理。虽然心疼女儿小小年纪长途奔波受苦受累,不过若不是楚曜,遭遇拐子的无双恐怕早不知流落到何处,那便不是离家十天半月就能回来的。 如此一来,不止君恕一人,整个汝南侯府上下都认定楚曜是无双的救命恩人,自不会有人对他心存不满。 双方互相客气一番,交情又比从前亲近不少。 无双心中有事,不大想说话,从到家后便伏在君恕怀里,抱着爹爹的脖子不放手。黏糊人的小模样,不装也像四岁的娃娃。 最后还是杨氏好一番哄劝,她才答应下来。待洗过澡,重新梳妆妥当,由奶娘抱着送到福佑居去给老夫人过目。 无双离家几日,老夫人就吃了几日斋,求菩萨保佑乖孙女逢凶化吉,一路平安。 如今无双归家,自然少不得要去寺庙还愿。 翌日一大早,君恕、君念和君珩三人各自进宫上衙门当值,女眷们则乘着马车往西山碧云寺出发。 还愿需得连拜三日,所以要留宿寺中。 碧云寺主持大师与君家相熟,听闻老夫人要来,早就专门留下一个单独院落的客房给她们。 老夫人最是年长,自然宿在正房。 无忧自从养在老夫人身边后,对祖母孝顺亲近,除了去家学上课,或老夫人吩咐她去玩,不然总是跟着祖母寸步不离。老夫人对她亦十分怜爱,外宿时便留她同榻而眠。 杨氏带着无双宿在东厢,无瑕原应与唐碧秋同住西厢,但晚饭后小无双闹起别扭,扒着姐姐和母亲,一个都不肯放手,非要两人齐齐陪她睡。无瑕无奈之下,只好也睡到东厢去,让唐碧秋独宿西厢。 山上比城里稍冷,主持体贴地吩咐小沙弥给各人房间送上炭盆。 妙儿一边拿火钳拨弄木炭,试图让它们燃烧得更旺些,一边与唐碧秋搭话:“姑娘,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在寺庙过夜。你说,这山里面,到处黑蒙蒙的,夜里会不会闹鬼呀?” “别瞎想了,你也跟着一路三跪九叩的,没看见那么多神佛都在寺庙里么,鬼哪里敢来。”唐碧秋对着铜镜摘下发髻簪花,慢悠悠道,“你等下记得把窗户留一道缝,这种炭不比咱们家里用的红罗炭,呛死人了。” 妙儿人虽小,手脚却很麻利,放下火钳爬到窗前榻上。 她摆弄两下窗户,发现庙里不光炭和家里用的不一样,窗户开法也与家中不同:“姑娘,这窗户不是支起来的,是像门一样往两边开的,只有全开之后才能用铜钩固定。” “唉,那就算了。”唐碧秋从来都十分好说话,“关起来吧。” 妙儿应声关窗:“啊,果儿姐姐!”她忽然喊了一声,回头冲唐碧秋道,“姑娘,果儿姐姐在院子里。”不想再回头时却“咦”了一声,“怎么一下子就不见人了?” 唐碧秋捡起掉在地上的珊瑚耳环,对着铜镜微微怔了一忽儿,才道:“你肯定是眼花了,果儿人在云南,怎么可能会在这儿。” “怎么不可能,果儿姐姐走的时候不是说,会回来看咱们的。”妙儿一派天真道。 “她……她才回去几个月而已,就算要回来看咱们,也不是现今新婚燕尔的时候。”唐碧秋走到床畔,笑道,“你呀,还小,不懂这些也不奇怪。” 妙儿蹦下榻来,仍旧坚持道:“可是我真的看到了,她就在靠院门那边的角房外,穿的还是走时那件丁香色的襦裙。” “真是越说越不成话了,她走时才刚八月,现在可是三九天,还穿着夏天的襦裙,不是鬼都冻成鬼了,谁那么傻。”唐碧秋数落几句,微觉有些不耐烦,“好了,快点吹灯睡觉了。” 各间房的灯光渐次熄灭,映在窗纸上的亮光也跟着渐渐微弱。 唐碧秋平躺在床上,双眼睁着,半点睡意也无。 对面榻上传来妙儿轻微的鼾声,她掀开被子坐起身,小声喊:“妙儿?” 鼾声停了,妙儿翻个身,静了几息,口中念念有词。 唐碧秋蹙眉又喊一声。 却听妙儿拉高声音,道:“桂花糕!” 原来是说梦话。 唐碧秋摸黑下地,摘下挂在屏风上的斗篷披起,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口,打开门。 一弯新月半遮半掩地藏在云层后面,月光疏淡微弱,几步开外的地方看过去就是黑蒙蒙一片。 她双手低垂握拳,咬着下唇,返身走到炭盆旁,拾起地上的火钳,一步一步地沿着檐廊行走。 西边靠院门的角房前没有人。 她步下石阶,往东边去。 东边角房也没人。 唐碧秋长舒一口气,紧绷的身体放松下来。 她转身急匆匆往回走,不想斗篷被矮树丛勾住,只好返身拉扯。 这一回头,却见勾住斗篷的根本不是树枝,而是一只略显苍白的手。 ☆、第31章 第三十一章: 唐碧秋猛地打了个激灵,闭上眼睛咬紧牙关,举起火钳对着那只手抽下去。 她几乎使劲全身力气,抽打到气喘吁吁才肯停手。 睁眼看,四季常青的矮树丛,精心修建的造型被破坏殆尽。 那只手根本不见踪影,地上倒是有一条白色的手帕…… 原来是眼花,疑心生暗鬼而已。 唐碧秋紧绷的身体放松下来,抱着火钳一路跑回西厢去。 炭盆燃得正好,屋里暖融融的,仿佛春天一样。 妙儿仍旧睡在榻上,小呼噜打得正欢。 唐碧秋走到炭盆前,又往里添了几块木炭,坐在黑暗里用火钳子拨弄了好一阵,直到气息完全平顺下来,才重新上床就寝。 半夜里起了风,屋外风声狂啸,抽打在窗纸上刷刷作响。 唐碧秋惊醒,她好像做了个梦,然而内容是什么已经想不起,迷蒙中听到一阵若有似无的歌声: “…… 山对山来崖对崖 京城万里路迢迢 我唱歌来你绣花 千山万水永相伴 ……” 唐碧秋霍地坐起。 听那曲调是云南的一首山歌,至于歌词,却是当初父母双亡被祖父接回上京的路上,果儿为了哄她开心改过的。 “妙儿!”她大声喊道。 妙儿哼唧着应了一声,唐碧秋立刻问:“你听到有人唱歌吗?” “姑娘想听曲儿?我唱给姑娘听。”妙儿答非所问,说完这句话,当真唱了几句歌,只是困倦中吐字不清,根本听不出唱的是什么,之后很快重又打起呼噜来,任唐碧秋怎么叫也不肯再醒。 如此一打岔,屋外的歌声已停止。 或许本来就是听错也不定。 唐碧秋躺回去,用被子蒙住头,半睡半醒间又听到“……我唱歌来你绣花,千山万水永相伴……” 她用双手捂住耳朵,不想完全不顶用,那歌声魔音一样钻入耳中。 唐碧秋被山歌困扰整夜,几乎没有睡过,第二日自是精神不佳,气色难看。 早饭时杨氏看出她有不妥,主动询问起:“秋儿昨晚睡得不好?是不是在庙里住不惯?不然今天让护院赶回家中,取你平时用惯的东西来,晚上也好睡得舒适些。” “谢谢姨母关心,不过不必为我单跑这一趟。”唐碧秋摇头道,“我只是昨晚被风声吵得睡不好,一直做梦听到有人唱歌。” 上至老夫人,下至四岁的无双,侯府正经的主子没有一个说寺庙简陋睡不惯,偏她一个寄人篱下的多事需要回家取东西来,让人知道会怎么想? 唐碧秋不愿意当那惹人闲话的出头鸟。 无双喝饱拌糖的白粥,手里攥着大白馒头插话道:“我也听到有人唱歌啦,唱得可好听呢,越听睡得越香。” 她模仿着哼了几句。 唐碧秋听到“京城万里路迢迢”时,整个人抖似筛糠。 这……不可能! 她一直告诉自己那歌声只是幻觉而已。 若连无双都听到了,难道…… 这绝对不可能! 那些个人牙子明明答应过,一定把果儿卖去偏远之地,让她一辈子都不可能回到上京。 再说,看其他人的状态,又好似根本不曾听到过歌声一般。 难道,那种说法是真的? 小孩子的眼睛特别干净,所以能看到大人看不到的东西? 杨氏见唐碧秋面孔煞白如金纸,担心她身体不适,便道:“不如白天你就留在房里休息,让妙儿替你跪拜去?” 唐碧秋不肯答应:“说好来还愿,自然要虔诚,若让旁人代劳,菩萨说不定会不高兴。” 第25节 越是有蹊跷,她越不想一个人待着。 杨氏和无瑕分别再劝几句,看唐碧秋一意坚持,只得由她。 待到傍晚,唐碧秋早早连晚饭也没用,早早回房睡下,谁知半夜里仍然惊醒。 悠扬的山歌耳中盘旋不断。 榻上妙儿睡得沉如死猪。 唐碧秋咬牙切齿,拿起火钳再次外出查看。 谁知,一开门就见门外蹲着一名女子,丁香色的夏日衣裙,双手环住膝盖,微微发抖。 听到开门声,她转过头来,仰起的面孔迎着星光,更显得皮肤苍白如鬼魅。 “果儿?”虽然早就预备,唐碧秋仍是骇了一跳,失声道,“你怎么会在这儿?” “姑娘,我走的时候,咱们不是说好了,我一定会回来看你的。”果儿蹲在哪儿没有动,目光发直,幽幽道来。 “你……你……”唐碧秋攥紧火钳,期期艾艾道,“你从上京去云南,路途遥遥,一来一回怎么也要小两月。咱们当初是说好了,可那不是说你真想我,等以后孩子大了再带来给我看,还有……” 那时她们彼此许过对方很多愿望,果儿不愿离开她,惦念着嫁了人还回来伺候,唐碧秋就让她等孩子到读书年纪了再回来,到时候可以把孩子送到私塾里去上学,将来有望出人头地。 只听果儿凄凄哭道:“姑娘,我好害怕,要是我没有以后了,该怎么办?” 唐碧秋大骇:“你……什么叫做没有以后了?果儿,你发生了什么事情?” “姑娘,来接我的人根本不是家里人。”果儿的声音空洞悲凉,在深夜里听来越发令人感觉毛骨悚然,“他们是人牙子,要卖了我。我不从,想逃回来找姑娘你,被发现抓回去就挨打。他们还说,是姑娘你让他们发卖我的……” “胡说八道!含血喷人!”唐碧秋急促呵斥,语调不自觉上扬。 “我也不信的。”果儿道,“姑娘,咱们从小一起长大,我知道你最心软最善良,才不会骗我,也不会那么绝情。可是他们都嘲笑我傻,还拿了卖身契给我看。姑娘,我虽不识字,可也认得那上面印着的我的手印。” 果儿慢悠悠站起来,脸上神情带着些许迷茫:“姑娘,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都说不是我了!定是你家人见钱眼开,又栽赃给我。”唐碧秋别开脸,“您忘了吗?你走得时候我把你的卖身契撕了。” 果儿更困惑了,低头思索半晌,才续道,“我记得,我与他们争执,说那是假造的,可他们说上面有官印,我不服,他们就打我。姑娘,我难过极了,就想着无论如何也一定要回来找你问清楚。没想到,后来我就真的回来了……” 什么是“真的回来了”? 唐碧秋惊疑不定,感觉自己听不懂,便问:“你逃出来了?还是碰到好心人救了你?” “我不知道。”果儿环抱住双肩,蹙眉道,“我忘了好多事情,最后记得的事情就是一群人围着我又踢又打,然后我就回到侯府了。我跟在姑娘身边,一直跟你说话,可是你却看不到我也听不到我。我白天时怕光,夜晚却很精神,从来不吃东西也不饿。姑娘……我怀疑,我已经死了。” 唐碧秋微微退后一步,轻声道:“果儿,人死就应当入轮回,你这样跟着我,只能耽误你自己,反正……反正如今咱们就在寺庙里,倒不如请大师帮你做场法事,超度你的亡魂。” 果儿摇头:“我舍不得姑娘你,我有好多话想和你说。” “那你就说吧,我在这儿听着呢。”唐碧秋眼神闪烁不定。 “姑娘,我不想入轮回,我就想一直陪着你。你小小年纪就吃了那么多苦,我怕没有贴心的人陪着你,开解你,你会想歪了,做歪了,最后就像二太太那样,到死都回不了头。” “我……知道你待我好。”唐碧秋道,“但我也希望你好。” “希望我好为什么要卖了我,让人糟践我?”果儿声音忽然变得尖锐刺耳,“我原先不肯信,是因为我认为姑娘没有理由要这么做。可是这几个月,我跟在姑娘身边,看到了侯爷坠马,看到了二太太被捉住。我就知道,姑娘你是怕我说出去,才赶我走。姑娘,我不傻,我还记得那次你叫我带二太太到咱们院子外面,你在里面说的那些话。为什么姑娘要告诉二太太伤害侯爷的办法?难道姑娘希望侯爷死吗?侯爷对不起姑娘了?姑娘要是受了委屈,怎么不告诉我呢?” “姨丈当然对我很好!”唐碧秋顺着她的问话脱口而出,然后发觉重点不对,又急道,“我……我才没有授意什么伤害姨丈的办法给人,当时你不是就问过,我也答过,只是觉得与她口舌相较没任何意义,不愿那样做,临时改了主意而已。” 果儿侧头看她,动作微微僵硬,像个被牵线的木偶,口中质问声声:“那姑娘为什么要从老袁侄媳妇那里打听侯爷的马是否换了豆料喂养?为什么要几次向三姑娘提起豹猫,引得她闹着……啊!” 话还没说完,唐碧秋手中的火钳已劈头盖脑地抽打过来。 随着果儿凄厉的惨叫呼痛,西厢角房里闪出出几个人影。 “表妹,住手,别打了!”君珩快步当先,劈手去夺她手中凶器。 “珩表哥?”唐碧秋大惊失色,“你怎么会在这儿?” 再看向他身后,君恕扶着杨氏,楚曜抱着无双,还有一位不曾见过的锦衣少年,一脸兴奋地跟在后面。 唐碧秋目光再几人身上来回巡睃,很快做出反应,指向果儿道:“你果然不是鬼!你们……你们一起设局诬陷我!珩表哥,你为什么要这么做?难道我在你心里面就是一个忘恩负义的卑鄙小人?你真是太令我失望了!” ☆、第32章 第三十二章: 唐碧秋很明白,当初能够从差一点被送出去当玩物的命运里逃脱出来,全仰仗姨母杨氏心善。若是杨氏疑心她故意将害人的方法透露给贺氏,并最终被应用在君恕身上,难保不心存芥蒂。 至于君珩,如果起了这方面的疑心,就会怨怪她间接害死他的母亲。 到时候,轻则两人婚约不保,说不定唐碧秋还会被送回祖父家中。 她那些叔伯们个个都想向上钻营,当初就不愿放她离开,但是汝南侯府位高势大,抗衡不得。若是知道她被君家厌弃,说不定还会多踩上一脚,以求讨好君恕,得到青眼,好受提拔。 现在挽救自己劣势的最好办法,就是矢口否认,把错误推到旁人身上。 “我做错了什么?让你这样怀疑我?”被夺了火钳,唐碧秋全身脱力一样软绵绵靠在廊柱上,双手捂住面孔,嘤嘤哭泣道,“珩表哥,难道你改变心意,不愿娶我,所以才用这样刁钻的方法把罪名推在我身上?” 她越说越觉得理直气壮。 本来她就什么都没有做啊! 她是当着贺氏讲述了令人坠马又不易被察觉的办法,她也故意做一样的香囊给君珩与君恕。 可是,那只是等于搭起一架梯子在房前,最终要不要爬上去,决定权在贺氏。 她唐碧秋没有让贺氏想办法给马吃上豆料,也没有逼着贺氏把罂芋花装进香囊里。 这些都是贺氏自己被势力与贪欲蒙住心窍做下的,与她没有半点关系! 再说,现在的结果多好呀。 贺氏一死,君家永远都清静了,君恕又毫发无伤,半点损失都没有。 明明是皆大欢喜,为什么要来找她清算,不是欺负人是什么? 君珩别开面孔,试图解释,却半晌没有适合的措辞。 处处听闻果儿透漏的秘密时,他一点儿也不信。 唐碧秋害羞又胆怯,连说话都不会大声,怎么可能那么恶毒的计谋来。 然而,贺氏纵有千般错,总是他的生母,若不按照楚曜的提议试探一番,证明事情因由,他恐怕一生都难以安心。 更何况,心底存有怀疑,将来与唐碧秋成亲后,只怕也难以真正全心相待。夫妻离心的下场,有他爹娘做例子还不足够令人长教训吗? “不要骂大哥哥,不是大哥哥要查你的。”无双软软的童音响起,“都是他。”她小手戳指楚曜胸膛,毫不客气地拖他出来挡枪。 为帮未来岳家清除祸患,做点小小牺牲也不算什么。 楚曜神情非常配合,左手却暗中捏了捏无双腰上肥肥软软的小肉,看着她扭动着踢腾了两下腿,嘴角微不可见的上翘。 “如果你是无辜的,旁人怎么可能把罪名推到你头上呢?”楚晔抢话道。 他连续两晚跟来看戏,收获实在远远超过期望。 西厢房的炭盆里加了少许寒食散,闻后会让人心跳加速,产生幻觉,再叫果儿出来装神弄鬼,竟然都吓不倒唐碧秋,还被她识破果儿是人非鬼。 她哪里是君珩口中胆小怕事的姑娘,明明强悍又精明,寻常男儿都未必比得上。 不过,饶是唐碧秋心思慎密,却逃不脱犯错之人的通病。 那便是不光为清白辩解,还为了将自己从责任中摘出,迫不及待地将错误推到旁人头上去。 楚晔在皇宫里长大,没少见过宫女太监们之间玩这一手。他身处上位,这些手段伤不到他,自然未必事事追根究底,但不代表糊涂到什么都不明白。 楚曜自然也看得出她的破绽。 为了应和无双临时分派下来的角色,也为了戳穿唐碧秋,他依依不舍地把怀中无双交还给君恕,上前几步,站到唐碧秋近前,借助身高优势,居高临下道:“唐姑娘,我们有人证,是不是冤枉你,让他出来指认一下就知道了。” 楚曜拍拍手,两个身穿飞鱼服的陵光卫压着一名形貌猥琐的男子从角房里走出来。 “是她!”男子一见唐碧秋就道,“就是她让我把果儿姑娘卖掉的,她还暗示我,尽量卖去困身,看管严格的地方,也就是风月之地。不过果儿姑娘都年纪太大,上等销金窝都只买十岁上下的从小□□,十八岁的只能卖去下等窑子,根本赚不来钱,我就没听她的。” “胡说八道!”唐碧秋气得跳脚,这人她从来没见过,根本不是她私下接洽过的人牙子,“我不认识你,我从来没有跟你说过话,你们随便拉来一个人就说是人证,还不是冤枉我!” 她哭着扑到杨氏脚边,哀求道:“姨母,我真的不认识他,你相信我,你对那么好,就像亲生母亲一样疼爱我,我怎么会害你呢?” 杨氏蹙眉捧着肚子,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唐碧秋住进君家虽只一年多,但向来乖巧懂事,从不让人为她操心费神。凭空来问的话,杨氏当然不会相信这样的孩子会存有坏心肠。 但连着两晚,唐碧秋的反应她都看在眼中,再加上如今又有人证,真是叫人不得不信。 唐碧秋见杨氏迟迟不出声,就知道她一定不信自己的。 可唐碧秋不服气,如果是真的人证就罢了,偏偏是个冒牌的,要是这样就被处置了,她怎么也不可能甘心。 于是,趴在地上,哭喊得更大声,希望以伤心凄惨的模样换来杨氏一分心软。 杨氏果然不忍心,可她并没说出相信唐碧秋的话,只是侧转身子,不再看她。 唐碧秋无法,只能匍匐至君珩脚边,哀求道:“珩表哥,救救我,他们……他们真的冤枉我,他们栽赃嫁祸……” “唐姑娘,不得不说,你还真是聪明,这些人里唯一愿意帮你颠倒黑白的,恐怕也只有大公子了。毕竟,要是当初你教授给二太太的法子能成功的话,汝南侯化作一抔黄土,他又没有子嗣,这侯府的爵位就是他的,真是夫凭妻贵啊!” 楚曜咄咄逼人,出言讽刺道。 君珩闻言,如同被蝎子蛰了一般,甩开唐碧秋按住他皂靴的手,厉声道:“害死大伯父得来的爵位,我受之有愧,若是知道真相,就是出家为僧,永诀红尘,也绝对不会接受。” 唐碧秋被君珩嫌弃厌恶的表情和话语深深刺伤。 整件事里,从头到尾,唯有他,是绝对不会被伤害到的。 她对君珩的情谊半点不做假。 他文武双全,相貌堂堂,对她又温柔细心,是唐碧秋人生十四年岁月中见过的最好的男子,少女芳心怎么可能不陷落。 但原来,他待她不过如此…… 她受到打击,神色落寞,楚曜全看在眼中,紧追不放道:“你算计得那么好,若是被发现真相,被追究的也是二太太,除掉她,就没人再反对你与大公子的婚事,你就是名正言顺的侯夫人,一个庶子之女,能登上侯夫人的位置,也算是凤凰飞上枝头,光宗耀祖了吧?” 老实说,唐碧秋没有想过当什么侯夫人,她不过是想搓搓贺氏的锐气,以泄心头之恨。而且握住贺氏把柄,将来在与君珩谈婚论嫁时,她手上也可以多些筹码。 唐碧秋虽然有些心灰意冷,但本能地还是不愿放弃。先前一切顺利,只差最后一步,所有的愿望就都能达成,为什么不再努力一把? 就像那时候得知伯父打算将她送予上官做妾,唐碧秋便试着写信给杨氏,才得到帮助。 如果自己都放弃了,当然更不会有人主动救她。 但是现在,还能求助谁,又该怎么求呢? 第26节 思绪纷乱的同时,听到楚曜一直在耳边斥责她:“为了保证自己不被牵连,你还狠心果儿,只是因为她清楚你说那番话时知道贺氏就在院外听着。你甚至不顾多年主仆情谊,要将她卖进青楼,毁她一生,我执掌陵光卫一年,办过许多欲壑难填的犯官,却也少见如你这般阴狠的!” 他嗡嗡嗡地如念经一般甚是烦人,唐碧秋不及细想,下意识为自己辩驳:“都说我没见过那个人了,我去找的明明是个女人!” 话出口,才惊觉自己说了什么,但再后悔不迭,也难以将之收回。 ☆、第33章 第三十三章: 对于大户人家来说,发卖有身契的下人是再正当不过的事情。 区别仅仅在于,心善的主人,若非奴仆犯下不可饶恕的大错,轻易不会如此做,而蛮横不讲道理的,随便看哪个下人不顺眼也能成为发卖理由。 可无论是哪一种,都无需遮遮掩掩,怕人知道。 唐碧秋如果心里没鬼,只要同杨氏说一声,就会有与汝南侯府用惯的人牙子上门来带走果儿,根本不需要自己与人接洽。 可她不但如此做法,事后还隐瞒真相,所图为何,不言而喻。 向来如同亲生女儿一样看待的外甥女竟然暗藏祸心,为一己之私,差点害死她的丈夫。 杨氏心寒如冰,靠在君恕肩头轻声啜泣。 君恕附耳提醒妻子几句,杨氏才想起大家都在等她表态如何处置唐碧秋。 “送她走,我不想再看到她。”杨氏道。 君恕命人直接将唐碧秋送回了唐家。 虽未明说原因,却当着唐家老爷的面表示她到底是唐家人,如今到了该当婚嫁的年纪,自然应有祖父叔伯为她未来做主。 等于变相告诉唐家,汝南侯府再不会管唐碧秋的事。 唐碧秋一年多前不过十三岁,只是个漂亮的尚未长开的黄毛丫头。在汝南侯府好吃好喝许久,将满十五岁的少女被滋养的亭亭玉立,整个人看起来就像新鲜成熟的蜜桃,鲜嫩饱满又多汁。 虽是耽搁一段时间,但似乎并不亏! 唐家老大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将唐碧秋送去了上官家中。 那位大人今年高寿六十有九,与唐碧秋已过身多年的曾祖父同龄,半只脚几乎已迈进棺材,家中却依旧姬妾环绕。唐碧秋到底是官宦人家出身,一进门就正式成为十七姨娘,至于没名没分的通房歌姬舞姬之类,据说也有不下数十人。 消息传回汝南侯府,却没人为此欢呼雀跃。 无瑕丢开正绣的手帕,抱膝团坐到窗边,一脸忿忿不平。 无双见了,手脚并用爬到无瑕身边,挤着她坐下,给姐姐一个充满爱的拥抱。 “双双,你说她为什么要这样呢?” 无瑕并不同情唐碧秋的遭遇,恶人遭恶报,再正常不过。 她就是想不通,唐碧秋为什么要如此做? 自家人待她不够好?爹娘视她如己出,吃穿用度全都与君家女孩没有半点差别,平日里嘘寒问暖、关怀备至,从没让她受过半点委屈。她也口口声声说当他们是亲生父母一般敬爱孝顺。 无瑕更是日日与她同进同出,做什么都有商有量,旁人家一母同胞的亲姐妹都未必如此要好。 如果这些是真情,那为什么要为了报复二婶牵连爹爹? 马儿发狂,蹶人落地,运气好的断手断脚,运气不好的说不定一命呜呼,难道唐碧秋一点不在意? 如果全都是假意,那么久以来自己竟一点都没看端倪,无瑕觉得自己蠢钝如猪,没有保护好爹娘妹妹,自责又难过。 然而种种情绪不知该与何人诉说,只好对着不懂事的妹妹一股脑道出来。 “……二婶那时,我只觉得生气,她从来都不掩饰对咱们的恶意,谁都知道她是黑脸坏人。可秋表姐……就好像最亲最亲的人,在你心上插了一刀似的。双手,你说,这样之后,咱们还能再相信人吗?” 无双仰头望着泪光盈盈的姐姐,真想把她搂进怀里好好安慰,可惜没有宽广胸膛厚实肩头,人小手短,只能不伦不类地挂在无瑕身上。 呜,有点伤自尊…… 无双默默在心中给未来姐夫加多一条标准,然后轻声道:“为了一个没良心的坏家伙,就放弃全世界,那……受损失的是我们自己,姐姐你说对不对?” 无瑕讶异地打量无双:“你这么小,都懂得这些了?”妹妹突然间心智成长一大截,难道在她不知道时候受了委屈?还是有人利用无双天真无邪伤害了她? “双双和别人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一定要告诉姐姐知道吗?姐姐一定会保护你,帮你出头的。”无瑕疼爱无双,对于她来说,妹妹受到伤害比她自己受伤还要难以忍受。 无双点点头,道:“嗯,我跟楚曜说表姐的事,就像……就像亲姐姐害我一样难过,楚曜就是这样告诉我的。姐姐,他是不是说得不对?你为什么不开心?” 她故意表现得一派天真懵懂,再次拉楚曜出来背锅。 无瑕放松下来,摸着妹妹毛茸茸的头顶道:“王爷说得对,他对双双很好,又几次真心诚意地帮助咱们家,双双要心存感激,好好待人家,知道吗?” 无双大眼机灵地打个转,问:“那三殿下呢?” 虽然这次楚晔更多只是摇旗呐喊,但在乔老将军府时却实打实地救过姐姐一次,无双一直好奇姐姐对他的看法,只是一直找不到机会不漏痕迹地探听。 无瑕想起楚晔看她时热切的模样,微微面红道,“爹爹也给三殿下那里送了一份厚礼,感谢他旅途上对双双你的照顾呢。” 那姐姐你到底怎么看他? 无双急得扭动小身子,不敢问得太明白,生怕无瑕本来并无遐想,却被自己不慎撩动生出不该有的心思来。 杨氏自是比无瑕更难过。 她初初怀孕时虽也害喜,但在孕妇中情况算好的,一直也没有食欲不佳的情况。如今反而接连多日食难下咽,人眼看着瘦了一大圈。 君恕请来上京出名的稳婆,还有宫里擅长调养的嬷嬷,全都不奏效。 陆珍娘听说后,献上一道陈皮蒸鸡蛋的食疗方子。 杨氏连吃几日,果然胃口好了些,她便将陆珍娘请来正院小坐,连当日在墨城救无双一命的事情一起,当面致谢。 陆珍娘随楚曜等人进京后,一直暂居汝南侯府一处空置的小院里,偶尔也外出走动,打听租房价格,做小本生意的门路,还有私塾的情况,忙忙碌碌地打算未来。 因此,见到杨氏后,主动提出搬走。 杨氏微微有些发怔,她先前听无双提过,希望自家帮助陆珍娘母子在上京站稳脚跟,生活无忧。对于女儿的救命恩人,杨氏当然愿意尽力回报,况且救命之恩等同再造,别说助他们一臂之力,就是终身奉养她也觉得无妨。 这时听得陆珍娘似乎另有打算,便细细问起,是否一切已安排妥当。 “我看中城南羊角胡同一间大杂院的角房,原租200钱一个月,我答应包房东一家早点,又降到150钱。胡同外隔两条街就有私塾,而且那附近人来人往,摆起早点摊档来应该赚得不错。我比较过很多地方,觉得那里最合适价格也最公道,便下了定。”陆珍娘坦诚答道,“有三姑娘答应做我靠山,也不怕遇到地头蛇被欺负,当然要早点开档才好。” 最后一句却是半开玩笑。 陆珍娘带着陆安讨生活几年,因是女子,没少受人欺凌,又因为容貌,更屡次被讥讽嘲笑。经历过这些,自然懂得一心要报答她的无双,还有愿意为陆安提供读书习武机会的楚曜,都是难得的好人。 但人家越是好,她也越应该知道分寸。人家敬她,是因为她救了无双。她若因此看中人家富贵,赖着不走,不事生产,不知自立,久了只会让人瞧不起。届时,她有难或陆安需要扶持时,人家未必还愿伸手相助。 难得的好机会,要用在刀刃上,不能因为好吃懒做白白消磨完。 所以,从最开始答应来上京时,她就没打算让君家帮忙安排什么,自己私下里一一打点妥当,便要找时机告辞。 杨氏听她连定金都交了,心中更是犯难。 许多时候,欣赏一个人只需要一个小细节。杨氏对陆珍娘便是如此。 大宅院里多阴私,往往在许多事上都有避忌。 譬如杨氏怀孕,就是老夫人这个素来和睦慈爱的婆母也会避嫌,就算偶尔提起要吃点什么补身子,也只是说个菜名,之后全交给正院小厨房去做,从不会贸贸然送来已做好的吃食。 所以,陈皮蒸鸡蛋这件事,陆珍娘做得特别合杨氏心意。她只是在无双去探望她时,向无双的奶娘李妈妈讲起有这么一个办法,再由李妈妈转述给杨氏,最后由小厨房的管事妈妈过去询问详情,回来下厨。 每一个步骤都做得恰到好处,既表达了善意,真正帮到杨氏,又令人完全放心。 杨氏做了许多年主母,知道有手艺又知规矩的人难得,当然想把陆珍娘留在府里做帮手。可因多了一层救命恩人的情谊,位置便不那么好安排。若让人家做个厨娘、管事之类,到底是下人,难免失了敬意,因而一直未下决定。 谁想只犹豫几日,人家竟然就要离开,真是失策。 无瑕多少知道母亲心意,见杨氏犯难,妹妹又一直皱着小眉头拉扯自己衣袖求援,主动开口道:“陆婶婶的手艺比宫里的嬷嬷还好,去经营摊档岂不是太可惜。娘,我和妹妹们还缺一个厨艺先生呢,不如聘了陆婶婶来教授我们。” 她从去年起已经常跟在杨氏身边学管家,看账本也是其中一项,家中各项支出心中自然有数。 像她们身边的大丫鬟,每月月银一两,在府中已是管事之外薪俸最多的。然而家学里的西席又与下人不同,教她们读书识字的顾先生,还有教刺绣的冯先生,原先月银都是五两,因为今年要多教无双与无悔两人,便提高到八两。如果陆珍娘来教厨艺,赚得肯定比摆早餐档口多,也不必抛头露面,还能受人尊敬。又有实惠,又有身份,一举两得。 女儿提出的建议,仿佛一语惊醒梦中人,杨氏连忙说起待遇。 陆珍娘起先仍推说自己会做的都是家常小菜,当不起人师之责,杨氏却道:“她们这些女孩子一辈子也不出几回门,学了厨艺还不是为将来嫁人后服侍夫婿用,那当然要家常小菜才对味。” 她这说的是实话。 无瑕与无双这些姑娘们,不管是如今在娘家,还是将来出嫁到婆家,生活总是不愁的。既不需要她们做针线活帮补家用,也不需要每天在厨房里亲手操劳一日三餐。 但不需你做和你不会做,则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情况。新娘子送给翁姑亲手缝制,针脚细密的鞋袜,能得全家赞赏。丈夫夜晚归家,妻子偶尔洗手作羹汤,也是增进感情的妙方。因此该学的,她们一样也不能少学。 杨氏诚意相邀,陆珍娘推拒不过,终是应承下来,做了君家几姐妹的厨艺先生。 日子重又回复平淡。 无双开始每日虽姐姐去家学上课。她上辈子学到十六岁,不说是个才女,至少提笔也能成诗,如今从识字开始重学,当然毫不费力。 不过,无双生怕被人发现怪异之处,不管是平日功课,还是课堂上先生提问,总是故意错上几处。反倒是堂妹无悔格外用功,处处得先生赞赏。 二月初十,人工大运河从上京到杭州全线贯通,德庆帝听闻喜讯,决定坐船南巡。 文武百官,京中勋贵,有不少人在随行之列,其中自然包括向来得到看重的君恕。 随行人员根据官职大小,有的可以带眷属。 君恕提出带妻女同行,杨氏大腹便便,怠懒出门,起先不愿。 君恕劝她:“反正坐在船上,不像马车那般颠簸劳累,十分舒适。且最晚明年,无瑕婚事便要定下来,届时她再想出远门也是不能了。咱们到了杭州,还能见到岳父岳母,女儿们也与好与外祖家的表哥表姐们亲近亲近,趁着如今年小,交情自与长大后不同,就如你我一般。” 杨氏听得动心,终于答应下来。 无双坐在爹娘中间,仰起小脸,大眼碌碌,唇角带笑。 原来爹娘是青梅竹马,难怪感情如此好。 她也好像要一个青梅竹马的夫君啊,不知道这次南巡会不会有机会认识适合的人选呢? ☆、第34章 第三十四章: 德庆帝向来雷厉风行,南巡的决定一出,各部全力准备。不过十天后,二月二十日,一切齐备,南巡队伍正式出发。 与往年出巡不同,这次皇上车马不出城,而是往京杭运河终点——通州马车登船。 第27节 是日天没亮,上京九门紧闭,静街封城,御林军严阵以待,仪仗从宫城门口直摆到码头。 皇帝车马先行,之后是太后与随驾嫔妃,再次是皇子宗室,最后才是官员与官眷。 君恕不到三更就离家到皇宫外的广场上等候,杨氏母女三个也是天不亮就上了马车。 无双因为人小,还能抱在手上,所以没被叫醒,幸福地窝在奶娘怀里,一路香甜地睡到码头。 下了车,冷风一吹,她才醒来。 睁眼便看见码头上停着好几艘宝船。庞大的身躯逆着光,就像沉睡的远古巨兽那般威风凛凛。 宝船结构底尖上阔,船头昂船尾高,除御船船艏用龙头,其余皆浮雕虎头,两舷侧彩绘飞龙凤凰,船尾板绘有展翅欲飞的大鹏鸟。 无双仰头仰得快要折过去也只看得到船帮,以及高耸入云的桅杆上端,至于甲板上究竟是怎样一种景象,实在令人期待。 登梯上船,甲板往上一共四层,唯有二三两层住人,房间有限,跟来的仆役都要住到甲板下的船舱去。 君家在二层占了两间套间,屋里摆设精致,大床方桌一水儿红木雕花,屏风帷幔皆是宫制,比侯府中半点不差。船行平稳时,不看窗外景色,并不觉得与在陆地上有何不同。 无双头一回坐这么大的船,兴奋好奇,自然不肯老实待在舱里,吧嗒着小短腿,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把宝船探了个遍。 君恕护女心切,生怕在水上有什么意外,不要奶娘丫鬟,亲自跟着无双出出入入。 宝船起锚,白帆扬起。 无双被爹爹抱着在船头,眼看御船当先驶出,自己所在的这艘随后跟上。 大船南下,顺风顺水,速度快得惊人,两岸风光来不及看清便已远远落在身后。 船头迎风,站得久了,无双忍不住打起小喷嚏。 君恕摸摸女儿被河风吹得冰凉的小脸,柔声哄劝:“乖乖,咱们回屋去吧,别冻病了,吃药多苦,对不对?” 出门在外,无双格外乖巧,软软地说声好,便趴在爹爹肩头,任由他抱回舱房去。 不想君恕一语成谶,回到舱房后,无双当真病了,头晕呕吐,天旋地转。 随行的太医过来把了脉,说无关风寒,应是晕船:“水路看似平稳,实际许多人都不惯。太医院备足了晕船药,喝上一副就能缓解。” 无双每天晕起来就喝一副,喝完当天果然有好转,可到第二天又犯,反反复复折腾了几天也不见断尾。 其间楚曜得了信儿,从御船上过来探病,还带来太后、皇上、静妃分别赐下的药材。 无双躺在被窝里,小脸煞白,有气无力道:“我晕船晕得连太后和皇上都知道了?”她觉得有点没脸见人,“连太医不是说好些人都晕吗?” 为什么就她出名? “婠婠天天惦着找你过去御船上陪她玩,等不到人,就反复念叨。船上地方小,大家每天低头不见抬头见,宗室里几乎没人不知道你是她最要好的小姐妹了。” 御船上除了德庆帝,还住着随行嫔妃皇子,以及与皇帝亲厚的数家宗室。楚曜怕麻烦,本不想带年幼的楚婠同行。可是静妃被钦点伴驾,楚婠留在上京没长辈看顾,最后还是跟了来。 楚曜捏捏无双嘟嘟的小脸,嗯,还真是病得不轻,肉都薄了,手感不好:“明天我再带点肉来给你。” 话题拐得有些奇怪,无双没心思细想,只委屈哒哒抱怨道:“吃了东西就犯恶心……” “那也得吃,小姑娘圆润些才美。”楚曜道。 原来楚曜喜欢胖子。 无双把上京城的姑娘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发现上辈子还真没有哪家的贵女是胖美人。 难怪他老大年纪也不娶妻! 她被指婚给他时,楚曜应该非常不满意吧? 无双摸着自己饿了两顿还圆鼓鼓的小肚子,格外怀念二八年华时堪堪一尺七的小蛮腰。 第七天上,无双终于不再晕船。 恢复活蹦乱跳的状态后,她便不愿闷在船舱,牵着爹爹又去甲板放风。 前面的御船渐渐慢下来,船尾与无双这艘船船头相叠约有一丈长短时,一块船板架起,将两船连通。 无双鼓着小脸目不转睛地看新鲜。 就见楚曜抱着楚婠翩翩而来,水上风大,呼啸着卷起他长袍下摆,仿佛随时要将人掀翻落水似的。 无双瞪大眼睛,举着小手扑过去要接人,不想人小腿短,跑得慢不算,还在半途被帆绳绊了个跟头。 楚曜如履平地般几大步便跨至甲板。 楚婠下地来,蹦蹦跳跳地凑近无双:“双双,你终于好啦,我好想好想你啊!”说罢矮下身子送上一个热烈拥抱。 “婠婠,我也好想好想你。”楚婠热情如斯,无双可不好意思伤一个小孩子的心,顺着她的话道。 不过,身上压着一颗圆润的小姑娘,她更爬不起来了…… 两个小娃娃跪坐在甲板上便聊起天来,楚婠神秘兮兮道:“你知道为什么我不晕船吗?” 无双摇头。 楚婠立刻笑得双眼弯成月牙:“因为我学了游水!双双,你想不想学?” 这真的有关联吗? 不过,游水学起来倒是不赖。 重生回来才半年,她都落水两次了,要是会游水,下次就能自救。 呸呸呸,谁下次还要落水,没有下次了! 楚婠年纪太小,说话没头没尾,楚曜在一旁帮忙补充解释:“婠婠平时多在宫中陪伴静妃,娘娘有次无意听七殿下提起无双曾在将军府落水的事情,便着婠婠学起游水来。” “姨母说,学会了,将来长大不吃亏!”楚婠插嘴道。 无双“噗嗤”一声笑出来,未雨绸缪虽然很必要,但静妃娘娘担心得是不是也太早了? 君恕倒是深以为然,他的宝贝女儿,当然不能被莫名其妙冒出来的臭小子占便宜。自救自助必须从小抓起,静妃娘娘不亏是一代宠妃,果然有先见之明! 于是乎,楚婠和楚曜在甲板上打了个转,很快又回去御船,离开时,楚曜另一个臂弯里还多挂了一只无双。 学游水的地点在静妃舱房的浴池里。 据说,整个御船上总共只有三个浴池,分别在太后、德庆帝与静妃舱里。太后与皇上的,当然不可能让两个小不点折腾,唯有静妃宠爱楚婠,连带无双也跟着沾光。 静妃听说两个小姑娘要练游水,立刻吩咐下去:“把水烧热些,炭盆在浴室四角各放一个,河上风大寒凉,窗户都关严了,再用布条将窗缝封起,别让小孩子着了凉。” 她是个非常温柔漂亮的女子,说话总是轻声细语,唇角带笑。。 无双觉得她与母亲杨氏神情有些相似,那是与丈夫感情好的女子才会有的满足与幸福之态。 宫女们忙碌准备时,静妃招无双到身边说话。 “我常听婠婠说起你,今日见了,果然是个乖巧又可爱的小姑娘,难怪他们兄妹两个都喜欢你。”她和善地开口,“我看着你也合眼缘,往后可要多到我这儿来玩。” 静妃命人取来送给无双的见面礼,那是一对黄金红宝石步摇。宝石细碎地镶嵌成兔子形状,流苏尾端挂着只有半个尾甲大小的金铃,插在发鬓上,走动时铃铃作响。既名贵别致,又有童趣,可见是事先专门准备的,并非临时找来充数。 无双道了谢才接过,爱不释手地把玩起来。 “娘娘慈爱又美丽,就像画里的观音一样,我也好喜欢娘娘。”收了人家的礼,适当恭维几句才有礼貌。 好话人人都爱听,静妃笑着把无双抱到膝上,在她圆圆的脸上亲了一口,道:“瞧这小嘴儿抹了蜜似的,对了,听说你姐姐美貌又勇敢,十分与众不同。汝南侯可真是会教女儿。” 咦,怎么连姐姐也在静妃这里挂了名? 无双心思飞快地转了几转,虽然她不觉得楚晔是最好的姐夫人选,但将来的事谁也说不准,帮姐姐说几句好话当然非常必要。 她大力点头道:“嗯,姐姐是双双见过的,最好的姐姐。” “怎么个好法?”静妃果然很感兴趣,追问道。 无双不清楚静妃的喜恶,只能拣着世人评判女子的大标准来:“姐姐温柔,从来不大声说话,就是无双犯错了,她也耐心的教导,不会责骂。” 她说一句,便停一停,见静妃神情似乎满意的样子,才继续往下说,“不过,若是无双有危险,姐姐就会奋不顾身的保护我。” 倒是与儿子提过的一样。 静妃点点头,把话题带开,毕竟从个四岁的小娃娃嘴里套话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行为,应该适可而止。 浴室很快打点妥当,静妃亲手给楚婠和无双褪下外衫,换过半袖亵衣。 教她们游水的是静妃身边的楚嬷嬷,楚婠学了好几次,已经能自己扑腾得不沉底,今日重点训练的是无双。 楚曜拿了本书,闲闲坐在浴室一角的交椅里看着她们。 光是一个手臂划水的动作,无双就被嬷嬷抱着反复练习几十次,手臂酸软得都抬不起来了。 “楚曜楚曜!”她甜甜喊他,“你怎么不学?一起学嘛!” 他练习动作,她应该可以歇一歇吧? 楚曜放下书册,坐到池畔,手掌伸在水里再一抬,泼了无双一脸水:“好好练习,别把心思用在偷懒上。” 竟然被识破了心思,无双又羞又窘,不自觉地用力大起来,动作不够标准,扑腾起一片水花,溅得几人一头一脸。 楚婠咯咯娇笑,楚曜拧眉瞪视,楚嬷嬷一脸无奈,抱住犯了错一劲儿往她怀里钻的无双。 正式尬尴时刻,却听浴室外有太监尖着嗓子唱道:“陛下驾到。” ☆、第35章 第三十五章: 德庆帝迈着四方步进门时笑容满面,静妃与今上相处多年,便是他眉梢眼角神情稍变也能立刻猜出因由,何况是如此毫不遮掩的开心。 做嫔妃和做臣子其实有一样绝对相同,那就是必须忧君之忧、喜君之喜。退一步讲,哪怕不能发自肺腑地做到这点,面上也一定要表达出来,让帝王知道你贴心。 静妃眉开眼笑地迎上去请安。 “陛下,今天有什么喜事?快告诉我听听,让我陪您一块儿高兴高兴。” 德庆帝拉着静妃一起坐到紫檀木雕牡丹纹罗汉榻上,道:“京城里有书信来,太子将政事处理得头头是道,朕心里着实安慰。” 皇帝出巡,各项政务却不等人,是以太子留京监国,暂代父亲理事。 太子今年二十有二,换在一般人家,男儿十七八岁已能独挑大梁、顶立门户,但储君不分年纪,只要上头皇帝还在,就得有所收敛,可若太无能,不能独当一面又难免遭受非议,甚至连皇帝都会质疑他是否有足够能力继承大统。保持两端平衡之难,比打理政务还要难上百倍。 还好太子心思细密,又有分寸。此次监国,他做决断前大多先将想法写在信上请示德庆帝,但偶有紧急事情,等不及书信往返的时间,太子便毫不犹豫,当机立断。他本就是聪敏之人,七分实力再加三分运气,不但没出过岔子,还很是做了几件得朝臣称道的事情。 既懂得请教皇帝不自作主张,又在情况紧急时应对有方,知进退、有决断,不管是从一位父亲看儿子的角度,还是从一位皇帝看未来继承人的角度,太子都非常令德庆帝满意。 静妃是做母亲的人,当然明白子女表现出色时,为人父母骄傲自豪的心情,便凑趣跟着夸道:“殿下自幼得陛下您亲自教诲,言谈行事都以您为榜样,尽得您真传,做起事来自然不会有不妥当的地方。” 第28节 其实,若遇到那等居心不良的嫔妃,此时在言语中暗暗挑拨,或许就能引起德庆帝对太子的猜忌。毕竟一山不容二虎,皇帝正当壮年,太子却已能独当一面,要让两人产生嫌隙再容易不过。 不过,静妃心地纯善,不屑那等小人行径,反而故意借夸太子去赞赏皇帝,不动声色地去弥合有可能产生裂痕的地方。 皇帝这个位子,不是人精怎么可能做得好,德庆帝当然听得出爱妃话中的小心思。 这么多年来,他厚宠静妃,就是因为喜爱她温柔懂事,虽有城府,却从不用在歪处,对后宫其他嫔妃所出的子女,也能善意相待。 想着静妃的种种好处,德庆帝心中柔情泛起,拖住她纤白的小手便将人往怀中拽。 静妃挣扎几下未能挣脱,只能红着脸害羞道:“陛下,孩子们在呢。” 德庆帝纳闷地扫一眼屋内,扬声道:“臭小子们躲哪儿去了?父皇来了也不出来请安?越来越不像话了!” 从先前太监通报后,无双和楚婠已被宫女嬷嬷们抱出浴池换装,准备面见圣上。 只是,两个小女娃虽才三四岁大,头发却已过肩膀,游水时浸在池中湿透,哪是一时半刻就能干的。 让皇上久等不对,可御前失仪同样是罪过。正手忙脚乱中,忽听得德庆帝吆喝叫人,楚曜连忙打起门帘,快步走出,向皇伯父请安。 德庆帝听他解释过后,笑道:“我还以为是什么大事,瞧你们紧张的。婠婠同她的小友都是小小姑娘,无需如此讲究。从小学会知礼守礼固然重要,但也不能拘得太紧了,失去应该有的天真烂漫。再说,这游水嘛,哪有不湿头发的,并不算失仪,让她们快点出来陪朕说话解闷。” 皇帝有命,谁敢不从。 无双与楚婠立刻被宫女牵着手带出来。 楚婠一年里大半时间养在静妃身边,自有许多机会与德庆帝见面。她本来就不怕生喜欢亲近人,又与皇帝熟识,不用招呼,自己便凑到德庆帝身边张开双手求抱。 德庆帝有七个皇子,却只有大公主一个女儿。物以稀为贵,在他心中,女孩儿比男孩儿更得宠些。偏大公主又是个刁蛮性子,不是很懂得讨人欢心,反倒是楚婠这个侄女,年纪小又乖巧可爱,正是可人疼的时候。德庆帝素来待她与亲生的并无二致,当即将楚婠抱到膝上,听着她童音软软在耳边念叨:“皇伯父,这就是无双,是不是特别好?” 小小楚婠,性情单纯,德庆帝还从未在她口中听过这世界上有任何不好的人或事。 他笑着招手让无双靠近,问她:“你就是君恕家的小女儿?” 无双仰着脑袋点头应是。 她活了两辈子,这还是头一回面见皇帝,心中好奇多过紧张。 德庆帝今年四十整,不过因为保养得当,看起来比实际年轻,脸型五官都与楚曜有六七分相像。 无双未曾见过老郢王,只知道他与德庆帝同是太后所出,如此看来,兄弟二人想来长相应当十分肖似。 无双生得唇红齿白,样貌精致,是个人见人爱的女娃娃。 且她是重臣之女,在德庆帝面前本就比一般人要多得几分脸面。 德庆帝与楚婠玩耍惯了,应付差不多年纪的小姑娘很有一番心得,极为自然轻松地与无双聊起天来,问她多大了,平时喜欢吃什么玩什么,是否开蒙,又读了哪些书。 他见无双对答如流,在天子面前毫不不怯场,极为难得,是个有教养又聪明早慧的孩子,印象更好上几分,便刻意考查,问道:“你为什么想学游水呢?” 无双道:“前些天晕船晕得太难受,今天听婠婠说学会游水就不怕晕船,我便立刻来学啦。” 德庆帝大笑起来:“好,遇到困难就想办法克服,积极进取,是个好样的!朕有赏!” 说罢,将身上佩戴的麒麟玉佩解下来给了无双。 无双连忙跪下磕头谢恩。 游水极耗费体力,两个女娃都还小,说不一会儿话就先后打起哈欠。无双前几天病中睡得饱足,尚能强撑,楚婠却已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如捣蒜。 楚曜适时提出带她们一起告退。 无双自是明白德庆帝到静妃舱室,不可能只是喝喝茶说说话那样简单,但楚婠哪里懂这些,越是困倦越渴望姨母香软的怀抱,见哥哥要把自己带走,委屈得眼圈泛红。最后还是德庆帝开恩,同意让小家伙留下。 楚曜抱着无双走上甲板,河风一吹,无双也随之精神不少。 “要不要下地自己走?”楚曜全副心神都放在无双身上,她小小变化也瞒不住他的双眼。 “不要!”无双答得干脆利落,被抱着多好啊,去哪儿都不费力气,干嘛要自己走? 为了表示爱抱的决心,她把姿势从身体侧贴楚曜调整成正面相贴,整个人呈大字型糊在他胸前。 楚曜好笑地拍拍她撅得高高的小屁股,无双害羞地扭动两下,小短手缠上他脖颈。 这下就算楚曜突然撒手她也不怕摔下去啦! 反正就是赖定他,别想让她下地走。 楚曜嘴角轻抽,无奈地迈步继续前行。 可惜无双得意没多久,忽见他躬身弯腰,将她放下。 无双一落地就敏感地发觉她脚下所踏的地方颤巍巍的,还有冷风从裙底灌入,与站在甲板上时感觉大不相同。 她低头一看,脚下木板悬空,河水滔滔,在几十丈远的船底掀起翻滚白浪,看得人头晕脚软。 “楚曜!”无双尖着嗓儿叫起来,“你好坏!让我上去!” “说我坏?坏就更不能让你上来了。”楚曜扬眉笑道。 说着竟然作势拉开双臂,假装当真要抛下她。 他不过做做样子,手臂仍在护在无双两侧。可无双又急又怕,哪里看得出那许多,只知道那双有力的臂膀与她身体分开,瞬间尖叫哭嚎起来。 “子修,玩笑适可而止,莫吓坏了小孩子。” “王爷,别吓着三姑娘。” 一男一女两个声音几乎同时劝阻出声。 楚曜本就是逗她玩儿,也不多说,重将无双从连通两船的船板上抱起。 可无双动了真气,小手使劲推搡他肩头,小脚也来回踢蹬,不管是否失礼,就想赶快离开这个讨厌鬼的怀抱。 奈何楚曜力气大,她闹腾许久也不见半点成效,只好出声求援:“贺家舅舅,快救我。” 原来适才出声劝阻楚曜的人,乃是无双前二婶的兄长,忠勇伯嫡次子,当朝大公主的驸马贺文彦。 君贺两家曾为姻亲,君珩是贺文彦血脉相连的亲外甥,无双随堂兄称呼对方一声舅舅自是合情合理。 娇女求助,再狠心的人也不忍漠视不理,何况贺文彦本就斯文和善。当即抢上两步,道:“子修,不如由我送双双回去,反正我也许久未曾拜会过汝南侯,正好……” 他话语温和,说到一半却被楚曜沉声打断:“不必!本王的小友,本王自会亲自送还。” 无双仰头,见楚曜冷眉冷眼,不知在生什么气。 可,该生气的人明明就是她! 眼见楚曜是绝对不肯将她交给贺文彦,便转而向旁人求助。 先前出声的女子在船板另一头,也就是无双一家所乘的船上,不是旁人,正是随汝南侯一家出行的陆珍娘。 无双张着手臂,委委屈屈地唤她:“陆先生,我想回家,带我回家吧。” 陆珍娘却不答话,站在那儿愣愣地看着贺文彦发呆,她白纱遮面,看不出神情,只能见到峨眉轻蹙。 贺文彦少年时便以美貌名动京华。如今年近三十,男人成熟起来,虽不像从前那般精致漂亮,却更添几分韵味。又因家中兄弟个个习武,唯有他自幼好读诗书,还得了个才子的名头。 世间男子爱美人,美人也爱美男子,所以上京贵女中,提起贺文彦来无不赞誉满满。可惜他做了驸马,姑娘们再多思慕也只能藏于心中,碍于公主名头不能也不敢表露。 因此,无双对于陆珍娘看着贺文彦出神的行为并不觉得如何,想她前世年幼时,也总觉得这个亲家舅舅格外好看,不自觉便愿意与他多亲近,甚至还因此得罪过大公主与贺文彦的女儿,云景县主贺遥。 可让气氛就这么僵着也实在怪异,无双只能抽动小鼻子,哽咽着向贺文彦介绍道:“贺家舅舅,这是教我们姐妹厨艺的陆先生。” 贺文彦微微颔首致意。 他头束玉冠,一身白色纻纱直缀,衣摆随风轻扬,平添几分仙风道骨的姿态,更加俊逸得让人移不开眼球。 陆珍娘好半晌才回过神来,略显仓皇地福了福,急匆匆转身欲走。 却听身后一声娇斥:“你是什么东西?也敢盯着我爹看个不停!” 话音甫落,就见一个六七岁大的小女孩跑过来,她一身红衣,脚踩牛皮小靴,手中还持着长鞭,英姿勃勃,不像循规蹈矩的县主,倒像将门之女似的。 这个真是白日莫想人,无双暗叹,她不过在心里念叨了一下贺遥的名字,她竟然立刻便出现在眼前。 贺遥模样随爹,五官生得十分精致漂亮,可惜神情骄横刁蛮,白白将美貌折损几分,看起来还非常凶恶不好亲近。 贺遥的行动也充分地将此特点发挥完全。 她快步冲到船边,手中长鞭挥起,落在连通两船的船板上,就见那船板被卷起到半空。之后长鞭一抖,那船板被松开,在空中翻转着跌下,落入河水中,因船实在太高,众人只见到水花溅起,连落水之声都未听到。 “知道本县主的厉害了吧!现在轮到你了!”她趾高气扬道,明明童音娇软,偏放声说狠话,难免有些不协调的滑稽之感,“来人啊,给我把船板重新架起来,本县主要过去狠狠地教训教训这个贱女人!让她再不敢心怀不轨,光天化日之下就明目张胆地觊觎有妇之夫!” ☆、第36章 第三十六章: 贺遥话音一落,立刻有身穿黑衣的侍卫抬着木板上前架起。 贺文彦见状,喝止道:“贺遥,不许胡闹!” 谁知贺遥完全不理父亲,头也不回直接跨上船板。 贺文彦快步过去欲将他拉住,却被一旁的侍卫阻拦,他不过一介书生,根本不可能与孔武有力的侍卫相争,只能眼睁睁看着贺遥大步走至另一艘船上。 无双曾听闻过,大公主出嫁时德庆帝送她一队侍卫,那些人只对大公主忠心耿耿,连驸马都别想指挥得动。 如今看来,传言一半真一半假。真的是他们确实没把贺文彦这个驸马放在眼里,假的是除了大公主,他们也听从云景县主的命令。 陆珍娘又不是傻子,既然听到贺遥说要教训她,当然不可能留在原地等着。可侍卫们脚程远比她快,三两下追上来便将人架回到贺遥身边。 “你为什么戴着面纱?可是知道自己没脸见人么?”贺遥双手叉腰,高昂着下巴,语带讥讽地问道。 陆珍娘垂首答道:“我面容丑陋,为免吓坏旁人,才会如此。” “那我偏要看看你丑到成什么样!”贺遥小手一挥,长鞭活蛇一样游过来卷起陆珍娘面上白纱,露出满脸纵横交错的疤痕来。 贺遥尖叫着后退,不留神踢到甲板上盘起的帆绳,一屁股坐了下去。 她从小金尊玉贵,身边的人都是千挑万选出来的,连洒扫丫鬟都眉清目秀,身材玲珑,声音甜美。适才听陆珍娘说自己容貌丑陋,以为只是长得不漂亮,根本没想过、也不知道有人真能丑得如恶鬼一样。 此时自食恶果,被吓得一颗心砰砰乱跳,险些没从嗓子眼里钻出来。 不过,贺遥性格强硬,并未像一般小女孩那样受惊后便哭啼,坐在那儿平复了一阵,便自己爬起来,仰头不服输地与陆珍娘对视。 陆珍娘只是漠然地看着她,眼神中既没有疤脸暴露人前的难堪羞窘,也没有得罪了王公贵族的胆怯害怕。 贺遥还是第一次遇见这样的人,她兴味炅然地转动眼珠,脑子里琢磨着该用什么办法令陆珍娘臣服讨饶。 “娘!” 陆安的喊叫声打破两人对峙的场面。 第29节 贺遥示意侍卫将前来救助母亲的陆安捉住,用缆绳绑住举在船舷外,得意地觑着陆珍娘,威胁她道:“你跪下认错求饶,不然我就把他丢到河里去。” 陆珍娘看一眼仍被侍卫左右架住的贺文彦片刻,才慢慢屈膝跪下,对着贺遥“砰砰砰”磕了三个响头。 “你不说话是什么意思?”贺遥刁蛮起来不是人,存心挑剔道,“心里不服气?好,我打到你服气为止!” 说罢扬起长鞭,可欲挥下时,却发现鞭尾被人扯住,怎样拽也拽不动。 贺遥气冲冲回头一瞧,见楚曜站在她身后,一手抱无双,一手拉住她鞭稍,沉声道:“够了,别再胡闹了!” “不要你管!”贺遥冲口而出。 大公主向来认为自己是皇帝亲女,比旁的宗室女子都金贵,贺遥久受到母亲影响,并不将身为亲王的楚曜看在眼中。这时受制于他不算,连留在御船上阻挡旁人来救陆珍娘的侍卫都被楚曜的人制伏,格外不甘心。 “要不要管,不是你说了算,是我说了算!”楚曜猛地发力,将整条鞭子夺过来,然后扬手一挥,抛下船去。 “你放肆!那是外祖父送给我的生日礼物!”贺遥气得扑上来踢打楚曜,甚至还试图把他怀里的无双拉扯下来,“我要让他砍了你的头!把你们的头都砍掉!” 她一个小女孩,打起人来没什么章法,楚曜轻松便能闪避,只是为了护住无双,到底有些束手束脚,未能立刻把贺遥制住。 “贺遥!你再胡闹,信不信我先砍了你的头!”大公主闻讯赶来,扯住贺遥便给了她一巴掌。 贺遥被打得晕头转向,待看清楚来人是母亲时,更觉委屈,哭音道:“我都是为了你,她看爹爹……” “谁出门在外不会被人看上几眼?”大公主斥责道,“我不觉得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反倒是你,你才几岁,就会仗势欺人不算,还拿人家孩儿性命要挟折辱。我平时教你知书识礼,你半点不放在心上,倒把纨绔恶霸做派学得十足十!” 她说完贺遥,又转向侍卫:“还有你们,我让你们跟在县主身边是为保护她安全,不是让你们助纣为虐,纵坏了她。” 陆安已在大公主命令下被放开,此时挡在陆珍娘身前,生怕母亲再受伤害。 大公主款款走到他二人身前,放轻语调道:“陆先生是吧,真是对不住,我家女儿年纪小,不懂事,我代她向你赔不是,希望你不要见怪。” 对方是公主之尊,陆珍娘便是见怪又能如何?除了忍气吞声和解,再无它法。 亏得大公主明白道理,及时制止一场风波。 时近傍晚,众人各自散去。 贺遥一路啼哭不止,回到舱房仍不停落泪。 自己的女儿自己心疼,大公主揽过她来,柔声道:“还在怪娘打了你吗?” 贺遥撇开头不作声。 大公主叹口气,道:“平时在家里你怎样任性胡闹,娘可管过你?可如今在外面,宗室、百官,所有人都看着你,你做错了事,丢得是整个皇家的脸面,娘不能不管你。你不是最敬爱外祖父,格外珍惜他送给你的鞭子么,那你忍心因为自己行为不恰当,让外祖父被人非议吗?” “他是皇帝,谁敢非议他?”贺遥辩驳道。 “就算嘴上不说,不代表心里不会想。”大公主见女儿仍是一脸不服,知她性子执拗,不是一时半刻能转过弯来,不愿再多费唇舌,改口道,“你跟奶娘回去洗漱用膳,把说的话好好想一想,明天再来见我。” 贺遥离开后,一直坐在交椅里未曾出声的贺文彦也站起来准备离开。 “你不留下用晚膳吗?”大公主有些失望,“我们已经很久没有一起用膳……” 甚至也没有进行夫妻间应做的事情。 贺文彦皱眉道:“今日是湘萍的忌日,我要斋戒。” “我可以陪你一起。”大公主连忙道。 “殿下身子向来虚弱,应多食补,不必为了我如此委屈自己。”贺文彦委婉拒绝,终是独自离去。 大公主气得掀翻身旁榻桌,上好的描金瓷器碎了一地。 侍女们闷头收拾,谁也不敢发出一点声响,生怕火上浇油,令自己无辜遭殃。 大公主咬牙切齿地生了一阵闷气,容色渐渐恢复正常,沉声吩咐道:“送些补身的药材并一套文房四宝到汝南侯家那位陆先生舱里去,就说是为县主今日失礼道歉的。” 甲板下的舱房里,陆珍娘收下大公主派人送来的礼物,待送礼的人离开,便随手往地上一搁,摆明毫不稀罕。 她去到公用厨房里煮了一碗面并两只红鸡蛋,端回房里,招手唤坐在榻桌前写字的陆安下地:“今日是你生日,娘给你做了长寿面,快趁热吃吧。” ☆、第37章 第三十七章: 又行数日,船队在苏州码头靠岸。 祁国近二十余年来,先后在华亭、杭州、宁波、泉州等地建立港口与海外通商。 德庆帝此次南巡最主要的目的是视察各地市舶司,直接了解海外贸易相关情况。 因此,船停苏州后,他便带着一队官员,改乘马车往华亭去。 德庆帝此行计划往返共三日,船队正好可以进行补给,官眷们则全都留在当地休息。 苏州素来以山水秀丽、园林典雅而知名,不少女眷趁机下船游玩。 无瑕与无双姐妹俩选择留在船上,父亲君恕随今上去了华亭,母亲大腹便便,行动不便,无瑕将满十四岁,已是可以谈婚论嫁的大姑娘,没有亲近的长辈带领,到底不宜外出。 无双独自出门也觉无趣,便和姐姐一起陪伴母亲。不过,最叫她觉得意外的是每日都要过船来的楚婠今日竟然不见动静。 难不成因为楚曜也和爹爹一样跟随皇上离开,所以没人带楚婠过来? 无双猜测得并不正确。 楚曜确实离开御船上岸,但他并没有与德庆帝同行,而是领着妹妹楚婠赶往位于同里镇的莲园。 他们的母亲,老郢王妃乔氏在为亡夫守丧满三年之后,带同大女儿楚姵往南方散心,不外出访友赏景之时便长居莲园。 乔氏离开时楚婠只有两岁,如今一年多过去,她已全不记得乔氏音容,但母女天性,不需教亦懂得思念母亲,一路上兴致勃勃、喋喋不休地询问楚曜: “娘是不是比姨母还美还温柔?” “娘是不是特别想念婠婠?会不会把婠婠留下来?” “娘是不是会像姨母一样哄婠婠睡觉,亲手给婠婠盖被子?” …… 可惜,满心憧憬在踏入莲园后被粉碎得一塌糊涂。 留守园中的老管事告诉他们:“王妃三日前与郡主一同往宁波,坐船出海前往琉球,归期未定。” 待问清楚老郢王妃三日内不可能返回,也就是自己离开苏州前见不到母亲,楚婠小嘴一扁,眼泪吧嗒吧嗒断了线的珠子一般掉下来。 “哥哥,娘不要我了……”她哽咽道。 “胡说,娘最疼你,舍不得你旅途颠簸才不带你离开上京。”楚曜抱着妹妹好声哄道,“是我不好,想着给她一个惊喜,没让人报信,她不知道我们要来,不然一定会在这儿等着。” 楚曜确实没派人送信来,然而他的目的是反的,生怕老郢王妃知道他们会来,而不愿留下来见面。 不过,皇帝南巡并不是秘密,她从别处听闻也不无可能。 大约实在太过失望,回程路上,不管楚曜怎么变着法儿哄劝,楚婠的金豆子就是不肯停。 小孩子受了委屈,第一个念头基本都是要找娘。 对于楚婠来说,一直以来替代母亲位置的人是静妃。她回到船上便往静妃舱房里钻,得知静妃在太后那边,稍事洗漱梳洗就追了去。 小脸上哭花的痕迹能洗得掉,可因不停抹泪,泛红的眼圈根本瞒不住人,太后一见就把可怜兮兮的小孙女搂过来,既是哄劝又不失威严道:“这是怎么了?谁欺负我们的宝贝儿了?告诉祖母,祖母替你教训他!” 楚婠哭道:“祖母把娘找回来好吗?婠婠想见娘……” “不是说,今儿一早两个孩子就奔莲园去了?怎么没见着?”太后轻拍楚婠后背,问题却是问向她的奶娘。 奶娘道:“回太后的话,老王妃不知道王爷与小郡主南下的事情,三日前离开莲园,出海去琉球了。” 太后一听便蹙起眉头:“哟,皇帝南巡,这么大的事儿她还能不知道?她的儿子那么出息,十有*是要随驾的,还能预想不到?我看不是巧合走开了,而是压根儿不想见吧。” 太后一时火遮眼,没顾及怀里的小家伙。 静妃在对面坐着,正好能看到楚婠听到这番话两边嘴角向下拉扯的表情,忙道:“母后,姐姐她当初南下也是为了散心,或许少与外界接触,消息不够灵通。” 太后没能立刻会意,兀自道:“以她那样的身份,哪有什么消息不灵通的,说不知道都是因为不想知道,不愿听,不愿看,不愿理。她是怎么对这两个孩子的,外人不知道,咱们可都有眼看。当初老十去了,她死活不让子修继承爵位,非说老十遗愿让肚子里的孩子继承。我的老十是意外去的,又不是缠绵病榻病坏了脑子,会放着正经八百的长子嫡孙不管,指定一个没出世、连是男是女都不知道的继承王爵?还不全是她的意思?结果孩子生下来是个女娃娃,没能满足她的心愿,她又把她丢给你,自己跑出去游山玩水。你说说,除了她,还有人做母亲做成这样吗?” “哪是丢给我,”静妃替姐姐解释道,“那不是婠婠年纪小,不宜舟车劳顿,怕累着,才没带走。” “你呀。”太后摇头道,“你们姐妹两个是一个娘胎里出来的,怎么半点也不像?她心肠太狠,你就心肠太软,当年要不是她把你推到湖里,你也不会委屈到老三府里做妾室。” 静妃吓了一跳,急促道:“能在潜邸里伺候皇上,是我的福气。” “那时候你又知道他能做皇上?八字都没一撇,连我这个做娘的心里都没谱。”太后对静妃印象极佳,真心为她不平,“唉,不过我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觉得你真是好孩子。我在宫里几十年,谁心口如一,谁心口不一,自然看得出来。你不是只嘴上为她说好话,而是真的没因此不顾姐妹情。我呀,喜欢你这样心地仁厚的孩子,可是也觉得你傻。” 太后几番长篇大论,楚婠听得半懂不懂,不过话中意指她娘不好,总还是体会得出。 她年纪小难免思虑不周,适才只顾伤心,不经意间给亲娘在祖母面前告了一状,这时却又听不得人家说母亲不是,出言袒护道:“我娘……我娘才不坏。” 太后闻言一怔,心中暗自后悔,不该当着楚婠的面议论她娘。且不论乔氏有什么错处,到底是楚婠的生母,若是因此在她心中留下母亲是恶人的印象,将来相处起来难免诸多矛盾,那岂不是乱上添乱。 如今唯有寄望小孩子记性短,很快便能将先前的对话忘掉,不会久记心中。 可眼下—— 楚婠气鼓鼓地从太后怀里钻出来,手脚并用地爬过半张榻,一头扎进坐在榻桌另一边的静妃怀里。 她起先只留个小屁股撅在外面,又因为在静妃怀里一蹭一蹭地试图寻找安慰,所以小屁股随着动作扭来扭去,活像个顾头不顾尾的小狗崽。 “呦,咱们婠婠还会生气呐。” 楚婠是个特别软和乖巧的孩子,大多时候脸上都甜甜带笑,就是婴儿时期也很少哭闹。 太后因此格外偏疼她。 可有时候真心疼爱一个人,难免怕她吃苦受罪。以楚婠的身份,能明着欺负她的人不多,但暗地里使软刀子让人防不胜防,受伤更重。太后就总觉得楚婠应该强横些,若能跟那个刁蛮得令人头疼的外孙女贺遥中和一下就好了。 因而见她发脾气,太后不但不觉得有问题,反而还高兴,耐心地找理由哄楚婠道:“婠婠,祖母说你娘,就像你姨母说你时一样,是为了教你道理,为你好。” 楚婠人小好糊弄,并没有发觉当面教训与背后说人不同,慢悠悠地扭头看向太后。 她圆圆的双眼里满是懵懂,小小的圆脸蛋儿上还挂着泪珠,看着可怜又可爱。 太后拍两下手又张开:“过来,让祖母抱抱,你娘出门在外,见不着不怕,还有祖母和姨母疼你。” 对于单纯不识人心的小孩子来说,旁人的恶意他们未必能觉察到,但是若有人释放善意,他们则接收得最快最直接。 楚婠连想都没有想,几乎立刻张开小手,扑回祖母怀中,还不忘奶声奶气地撒娇:“婠婠也疼祖母。” 说到底,楚婠仍是个小孩子,有亲人疼着哄着,再舒舒服服地睡上一夜,翌日早上起来,早把昨天的事儿忘得一干二净,精力十足地缠楚曜带她下船去玩。 楚曜抱她过船,接上无双,一手牵着一个去了观前街。 所谓观前街,就是玄妙观前一条街,道观里善男信女终日不绝,观前大街自然也人来人往,热闹不凡,许多摊贩、商家都看中这点,在此摆摊开店。 第30节 有楚曜跟着,无双与楚婠自是逛得尽兴,想要什么,只需呶呶小嘴、挥挥小手,立刻有他慷慨付账。 两个小家伙喜好一致,最爱的都是零嘴儿。一个拎着一袋粽子糖,一个抱着一盒鲜肉月饼,眉开眼笑地自己吃一口,十分默契地互相喂一口,再齐齐举高小手让金主楚曜尝一尝。 行至道观前,楚婠被一名跪在广场中央的少女吸引了目光。 少女年约十一二岁,容貌娟秀,身上的衣裳虽打了补丁,但浆洗得十分干净。她身前铺着的宣纸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字。 楚婠未开蒙,不识字,看不懂。她小声问无双:“这位姐姐,是在做什么呢?” 无双解释给她听:“她说,她名叫齐兰,爹爹急病去世,办了丧事后不光再无余钱,还欠了债。家里还有个七岁大的弟弟等着吃饭,所以想卖身为奴,赚钱养弟弟。” “喔,钱就是哥哥刚才用的银子吗?” 楚婠生在王府长在皇宫,想要什么从来只要一开口便有人送到跟前。今天还是第一次知道原来从摊贩手里拿东西吃叫做“买”,需得付上银子。 待得到无双肯定的答复后,她仰起小脸,对楚曜道:“哥哥,付钱!” “你想买她回去?”楚曜问。 来路不明的人当然不能随便往家里带。 楚婠眨巴着大眼睛,困惑道:“我买她回去做什么?” 那是个人,不是糖也不是糕,买回去都不能吃。 “不买还付什么钱?”楚曜好笑道。 “她缺钱。”楚婠顺嘴便答,然后忽地想起一事,嗫嚅问,“哥哥,我们家缺钱吗?” 要是自家也有吃不上饭的问题,大概就不能帮人了吧。 楚曜道:“放心,哥哥还不至于卖了自己来养你。” “那就是不缺啦!”楚婠兴奋地直蹦,“那就给她一点,让她吃饭。” 楚曜无奈地挑眉,这种闲事他根本不想管,不过既然妹妹要求,反正也不是坏事,那便依她就是。 他摸出一个银锭递给楚婠:“去,自己给。” 楚婠双手捧着银锭走到齐兰身前,道:“给你钱。” 齐兰并未立刻接过,而是先俯身磕头,并称呼楚婠做“主人”。 楚婠瞪大眼,道:“我……我真的不想吃你。” 她对钱的用途还没有正确认识,只以为凡是买来的都是吃的…… 楚曜闷笑几声,在无双的拉扯下不得不帮忙解释:“舍妹只是想解你燃眉之急,我们家中不缺奴仆,所以你只管拿着银子回去,买点田地收租也好,做点小生意也好,总之给自己和弟弟找个可以赖以糊口的营生。” 齐兰几次强调自己希望自食其力,而不是白得人家钱财,但楚曜不肯带她走,最后不得不作罢,只是不停磕头致谢。 街对面一辆青绸翠幄的马车上,贺遥挑着窗帘,将这一幕尽收眼中。 她招手唤来跟车的侍卫,吩咐道:“你们跟着那个女的,把她和她弟弟全都给我抓过来。” ☆、38|36.35.34.33.1 第三十八章: 有道是快活不知时日过,无双等三人直逛到日暮黄昏才踏上归途。 马车在码头外停下,楚曜率先跳下,然后依次将无双与楚婠抱出来。 楚婠小孩心性,玩得开心,便不愿与小友分开,抱住无双奶声奶气道:“双双别走,今晚陪我一起睡,好不好?” “嗯,好啊。”无双答应得十分痛快。 她本就觉得楚婠可爱,今日见她主动出手帮助齐兰,更觉她心地善良、为人慷慨,是个可以深交的朋友。 “哥哥,哥哥!”楚婠高兴得蹦跳起来,扑过去搂住楚曜小腿炫耀,“双双今天和我睡。” 楚曜摸摸妹妹摇晃不停的小脑袋,笑着弯腰对无双道:“想不想和我睡?不是说我身上很暖和,比抱着汤婆子还舒服吗?” 呜,哥哥怎么可以和自己抢无双呢! 楚婠抗议道:“人家……人家也暖的!”她小手摸上楚曜掌心,发现哥哥的温度比自己微高,难免有些泄气,害怕无双选楚曜不选她,奈何天性娇憨,没有巧舌如簧,只撅着小嘴满脸期待地看着无双。 无双不愿让她失望,故意道:“我喜欢婠婠香香的。”说着觑一眼楚曜,“才不和臭男人睡。” 楚曜眉头扬起,刚想再说什么,无双立刻机灵地拉着楚婠跑开了。 两个小姑娘跑不多远,就遇到从另一辆马车上下来的陆珍娘母子。 无双手上抱着还剩小半盒的鲜肉月饼,凑上去分给陆安几块,待他咬一口说好吃后,笑着仰头问陆珍娘:“陆先生,教我和姐姐做鲜肉月饼吧,喔,我们刚刚在观前街还吃了蟹壳黄,松子糖和粽子糖,也都好吃。还有中午吃了枫镇大面、叫花鸡、太湖银鱼、碧螺虾仁……”她掰着嫩笋似的手指头,一样一样数:“陆先生都教给我们吧。” 陆珍娘好笑地摸摸无双头顶,这么多这么繁杂,无瑕能不能学全学好且不说,这个没有灶台高的小家伙是肯定学不成的,还不是嘴馋了想吃。 她并不拆穿无双的小心思,淡淡说声“好”,就算是应下来。 再看陆安,一块鲜肉月饼已吃完,正被楚婠举着小手喂粽子糖。 “是不是可甜可甜了?”楚婠笑得眯起眼睛来,她平时与七皇子楚旭朝夕相处惯了,见到差不多年纪的小男孩自然而然就亲近起来。 陆安觉得眼前的笑颜如花的小妹妹比糖还要甜,也跟着笑起来。 气氛正好,却有一声呜咽自两人身后响起。 红日西斜,将人与物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陆安因此看到有人从后面朝楚婠扑过来,他自幼生活艰辛,警觉性高反应也快,转身、伸手将楚婠拉到身后护住,两个动作一气呵成,干脆又漂亮。 然而,来人却不是什么凶神恶煞,那只是一个穿打补丁粗布衣裙的少女。 她扑跪在地,对着楚婠举起手中银锭:“小恩人,可算找到您了,我是来还你银子的。” 小孩子记性本来就不长,游玩一整天,楚婠早把上午萍水相逢的齐兰忘在脑后,咬着手指尖怔怔盯着那锭银子发愣。 无双小碎步跑过去,对她道:“唉,不是说给你了吗?怎么又来还?你弟弟不要吃饭了吗?” 齐兰哽咽道:“我……我得了小恩人帮助,兴高采烈地回家去,谁知弟弟年幼,我外出因无人看管,竟然跌进山塘河里淹死了。” 竟然这样惨?无双心中不由唏嘘,对齐兰也多几分同情。 “既是这样,你拿银子去给他办丧事就是,什么当口了还惦着来还银子?给你了就是给你了,我们不管你用来做什么,你自己拿主意就好。”楚曜离得远些,比无双慢一步到,“站起来说话吧,跪在地上不成样子。” 齐兰抹一把眼泪,依言站起身,续道:“恩公,我已经把弟弟的丧事办完了。这里习俗,小孩子与大人不同,不停灵不吊唁,去世当天便要入土。” 大约是连续两名亲人过身,太过悲痛,她每说一句话总要停滞几息,微微别开脸,轻咬下唇,仿佛在极力克制,让自己忍住眼泪,好将该说的话说完,莫要中断。 “恩公,我希望能给你们为奴为婢……” 楚曜听她又旧事重提,有些不耐烦,打断道:“你看到那几艘大船附近的官兵了吗?实话告诉你,我们都非寻常人家,绝不收来路不明的人做下人,所以你最好绝了这个念头,拿着钱自己去做什么都好,谋生总不是难事。” 况且以常理论断,人若非走投无路,怎么可能愿意卖身为奴。他给的银锭子足有十两,就是坐吃山空,只要不胡乱挥霍,吃饱穿暖过上两三年日子总是不难。那么长的时间什么出路不能谋出来,现在这般做法,要么是伤痛之下脑子发懵,要么就是别有心思。 前者他没有那么多同情心,后者则必须防范,所以人不能留。 齐兰听闻,仿佛受了很大的打击,面色瞬间煞白。 “我……”她嗫嚅着,眼泪不受控制地淌出来,“我孤身一人,不知道如何谋生路……” “那是你的事,与我们无关。”楚曜冷冷道。 说罢蹲下,一手抱起楚婠,一手抱起无双,又向陆珍娘道:“陆先生,天色渐晚,我们回船上去吧。” 陆珍娘牵着陆安跟随在后,快步往宝船停靠的位置走去。 无双伏在楚曜肩头,面孔方向与他相反,正好可以看到站在原地的齐兰。 她彷徨无措的神情,令无双记起上辈子自己逃出家的那天。 当时她比齐兰现今大三四岁,又有大把私房钱和无忧临时塞来的盘川首饰,不管去到哪里,至少能保证一世生活不愁,却也难免产生“天下之大,不知何处是我家”的茫然之感。 于道理上,无双明白楚曜的决定是对的。 可于感情上,她又忍不住同情齐兰。 无双扭动几下,要求楚曜放她下来。 脚一沾地,立刻迈开小短腿,吧嗒吧嗒跑到齐兰身前,摘下腰间的小荷包塞给她。 小荷包里塞满金豆子金瓜子,全是过年时她得的压岁钱,反正她现在这把年纪,几乎没有需要自己用钱的时候,倒不如送给齐兰,让她多些底气。 齐兰看见她来,失神的双眼里立刻闪出希望的光芒,待接过荷包,更是再次跪下,抱住无双的小短腿,不住磕头央求无双收下她。 无双力气不够,抽不开腿,只能鼓着脸回头向楚曜求救。 楚曜摇着头走过来,毫不客气地扒开齐兰手臂,重新将无双抱起。 “我们只能帮你到这里了。”无双挥挥小手,向齐兰告别,“做饭你总会吧,实在不行,摆个小摊子卖吃的也不错。” 说不定也会像陆珍娘一样,开头苦一段时间,后来便有奇遇。 齐兰看着他们越走越远,面上神情也越来越显得绝望。 那个稚嫩却狠毒如恶鬼一般的声音反复在耳边回响:“大船明天启程,若你能顺利让她收留你,那便能再见到你的弟弟。若是不能,就去运河畔,等着给你弟弟收尸吧。” 不能就这样失败地离开…… 齐兰猛地跳起来,毫不犹豫地跑向河岸,扑通一声跳了下去。 事情发生得太快,背对着她跑过的地方的楚婠甚至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无双也知来的及惊讶地张开嘴,还没发出声音,齐兰已经沉了下去。 陆珍娘牵着陆安跑到岸边,张望几眼,嘱咐儿子好好等在原地,便跳进河水里救人。 齐兰可以不管,但陆珍娘却不能不顾,楚曜无奈之下,招呼来几名陵光卫,让他们随陆珍娘一同去救人,并且得保证她的安全。 运河人工开凿,并不像天然河流那样河底有起伏坡度,从岸边起就是几十米的深水。 众人扰攘好一阵,才把齐兰捞出来,她呛水呛得厉害,人已全然昏阙。 楚曜知道人还活着,便抱着两个女娃娃头也不回地登上御船。 郢王府在御船的舵楼上也占两个舱房,由楚曜与楚婠兄妹两人分住。 楚婠从未试过和同龄的女孩子一起睡,因而格外兴奋,用过晚膳,早早唤奶娘给她和无双洗漱,然后一同滚进被子里,盖住脑袋聊天。 白日里到底玩了一整天,多少有些疲惫,说不一会儿功夫,楚婠便睡熟了。 无双打着哈欠掀开被头,把两人的小脑袋都露出来。 被一掀起,就看到楚曜悠悠然坐在床畔。 “啊,”无双嘟嘴抱怨他,“你一直在这里偷听我们说悄悄话吗?” 第31节 楚曜眯眼:“小孩子幼稚话,有什么好偷听?” 无双哼一声,道:“你才幼稚!” “盖好了。”楚曜看她一直撑着小手,被头和身体间露出好大一个缝隙来,禁不住亲自动手盖严实。 无双偏偏要和楚曜作对,见他细心掖好被角,立刻小手一挥,又将被子掀起。 楚曜眉头一皱,还未开口,就听无双软绵绵、甜丝丝地问:“你要和我们一起睡吗?” 楚曜唇角微微上牵:“邀请我?这会儿不嫌我臭了?” 只是一句玩笑话,干嘛记那么久。 无双心里抱怨着,撑起小圆身,扑到楚曜怀里,在他脖颈处闻了闻:“你洗过澡啦,用的是梅香的胰子,香香的不臭。” 楚曜顺势将人抱住,学她的模样,轻轻一嗅,道:“你用的好像和我的一样。”言罢还在她软软的小脸上亲了一下。 无双害羞起来,把脸埋进楚曜怀里不肯抬头。 说话就说话,干嘛亲她啊! “那个齐兰被捞上岸后便开始发热,据医女说全身烫得火烧一样。她亲人刚刚亡故,无人照料,就给抬到船上,在和陆先生一层的舱房里休养。” 楚曜说着话站起身来,无双感觉到自己被竖抱着离开柔软的床榻。 “不过,她这一病来势汹汹,也不知道明天开船前能不能好。” “那就让她先留下吧。”无双小脸仍埋在楚曜胸前,因而声音听起来嗡嗡的,好像隔着个罐子似的,“就当让她搭船到杭州玩一趟。” 她是女孩子,难免比楚曜心软。 况且,齐兰只是个寻常穷苦人家的女孩子,虽说不知根底被算为来路不明,但多派几个侍卫看守着,想来也不会出事。 无双本想再叨念几句这些事,然而转念一想,如今这把年纪,思虑太多反显得怪异,只道:“秋表姐的事情之后,祖母就说让大哥哥外出散散心呢,想来她走这一趟后,心情也会好些。”到时候就听得进人劝,不会再钻牛角尖非得当人奴婢。 两人对话的过程里,楚曜一直抱着无双走动,这时候忽然将她放下来。 无双脚踩在软绵绵的被褥上,以为这是要她躺下睡觉,不待楚曜开声,自己编乖顺地抬起头来。 咦——床上没有楚婠,被褥也不是刚才那套,再看屋里摆设,虽则大体相同,却还是能看出差异来。 无双以为楚曜只是抱她在屋里走来走去,哄她睡觉,就像上次在墨城生病时一样。没想到,他竟然抱着她换了间屋子。 问都不用问,猜也猜得到,此处肯定是楚曜的舱房。 他这个哥哥当得未免有些不靠谱,竟然连“床伴”都要和亲妹妹抢一抢。 ☆、39|第 39 章 第三十九章: 无双暗自腹诽,小嘴忍不住撇了撇。 楚曜看见,皱眉问:“怎么了?” “婠婠醒来不见我,会不会不开心?”无双鼓着脸反问。 他做哥哥的怎么能还没有她担心妹妹呢? “她睡觉很沉,搬走卖掉都不会醒,而且磨牙打呼,吵得你睡不好,还是在我这边睡比较好。”楚曜边说边抬手抄在无双腿窝处,将她打横抱起,轻纺在褥子上,“明天早上我起来再送你回去,反正她从来没比我起早过。至于你,”他捏捏她的小鼻子,“似乎也习惯睡到日上三竿。” 打人不打脸,说人不揭短。 虽然她是不怎么勤快,但直截了当被说懒,还是不能接受! 无双立刻反驳道:“那只是因为生病了,平日里在家,你不知道的时候,我都天不亮就起床,给爹娘请安,和姐姐一起练字,嗯,还给练拳完毕的爹爹递毛巾。” 谁家会安排四岁的小娃娃天不亮就起床请安,给练拳的家主递毛巾?不是那等恶毒到连脸面都不要的家族,便是买来五六岁大的小丫鬟也不会这样苛待。 楚曜一点不信,挑着眉在无双身边躺下,随口问:“你姐姐最近练什么字帖?” 无双讷讷地半天答不出来,最后含糊道:“姐姐练的都是……都是我不认识的字。” 看来连练字都是假的,楚曜暗自好笑,小不点一个,竟然还知道爱面子。他按下无双支起的小脑袋,大掌在后背拍抚,轻声道:“睡吧,乖乖的。” 无双自然而然地往楚曜怀中钻了钻,寻到一个相对更舒适的位置,小手抓着他寝衣的衣襟,乖乖地闭起眼睛。 自从墨城一行之后,她早习惯与楚曜亲近,被他抱着不再害羞,同吃同睡也不觉得什么。 初初发现时,无双还暗自反省自己心态,明明是个十六岁的大姑娘,怎么可以如此没羞没臊? 然而,就因为心理年龄不小,才能看得清楚曜待她是真好。 况且,四岁的小孩子,本来就没有男女之防的必要,她心中有鬼才处处觉得别扭。反观楚曜,行为坦荡,不论是同睡,还是帮她沐浴,从来没有不该有的动作,虽然不甚熟练,但与奶娘照顾她时并没有什么不同,摆明没有居心不良。 倒显得无双一直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打那之后,她便当自己是真的小孩子,再也不抗拒与楚曜亲近。 想着心事,自然没那么快安睡,无双小圆身不经意翻来滚去,楚曜睁开眼,将滚远的小家伙拖回来,重新在怀里摆好姿势,安抚道:“怎么睡不着?要不要喝热羊乳安安神?” 无双睁眼想了想,笑着点点头。 楚曜起身到外间吩咐几句,不多时就有丫鬟端着炖盅进来。 他接过来亲手一勺勺喂给无双。 羊乳温热,还加了糖,无双喝得特别满足,笑得眼睛弯成月牙,捧着小肚子躺下去,这一回很快便进入梦中。 舵楼同一层,贺遥的舱房里依旧灯火通明,丝毫没有准备就寝的意思。 贺遥一身红衣,趴在临窗的榻上打着哈欠。 她对面的一张交椅里,坐着个五花大绑的小男孩。 小男孩只有六七岁大,圆圆的脸上满是恐惧,看着贺遥就像看鬼怪一般。他嘴里塞着一团麻布,说不成话,只能发出呜呜咽咽的音节,谁也不清楚他想表达什么,也没谁关心他想表达什么。 “县主,齐兰还在地字号船甲板下层的船舱里,就在汝南侯家那位西席隔壁。她发着高热,一直不醒,便没人提要赶她下船的事。”黑衣侍卫推门而入,毕恭毕敬地向贺遥禀报。 “既然如此,就先算她暂时完成任务吧。”贺遥坐起来,歪着头道,“你把这个家伙带到下面去,给他几口吃的,别饿死了就好。他要是死了,我就没法继续指挥他姐姐为我做事。” 小男孩不是别人,正是齐兰的弟弟齐竹。 姐姐今日外出归家,带回来一锭银子,说得到贵人赠银,有本钱做点小生意,姐弟两人将来生活不愁。 谁知还没高兴完,就有一群黑衣人闯进来,将他们抓到这个年纪与他差不多,心思却坏透了女孩子面前。 她用齐竹的性命作要挟,要齐兰想办法上船,留在汝南侯君家的小女儿身边,等待下一步命令。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齐竹年纪虽然不大,心智却比富足人家同龄的姑娘少爷们成熟许多。 此时听贺遥提到齐兰,他呜呜叫唤得更加急促,还挣扎着试图脱离黑衣侍卫的掌控。 齐竹明白自己拖累了姐姐,恨不得赶紧死了才好,免得姐姐被人挟制,不知最后会走到什么境地去。 可惜到底人小力微,三两下便被制住,再动弹不得。 贺遥见他目光炯炯地瞪视自己,双眼中满是恨意,幽幽道:“你别恨我呀,又不是我找上你的。要不是楚婠选中你姐姐施舍,要不是君无双巴结楚曜兄妹俩不算,还巧言哄得外祖父欢喜她,又因为她家那个陆珍娘害我被我娘教训,也轮不到你们姐弟倒霉。所以,要恨就去恨他们吧。” 齐竹听得稀里糊涂,但心中却把贺遥提到的三个名字牢牢记在心间。 若是至死都无能便罢了,但凡有一点可能,他将来都要报复那些害了他们姐弟的人,连眼前这个县主一起! 无双对此事毫无所觉,安然睡到自然醒。 睁开眼,同榻而眠的人从楚曜又变成楚婠。 原来楚曜起床后,便将她抱了回来。可惜无双也属于“睡得沉,被搬走都不会醒”的人,竟然真的一点感觉都没有。 她不好意思地在暖和的被窝里拱了两下,忽然身上扑来一个软软的小身体。 “双双,和你一起睡好开心哦。”楚婠打着哈欠,睡眼迷蒙道,“以后天天和我一起睡好不好?” 两个小姑娘自此白天形影不离,夜晚……只有楚婠以为她们确实同睡。 总之,直到四日后大船在杭州码头靠岸,楚婠随兄长往当地乡绅腾出的大宅住宿,而无双随父母往外祖父杨熙的总督府居住,才依依不舍地分开。 皇帝亲临,当地官员与乡绅皆需沿途等候迎驾,随行的官员也不能轻易离开。 是以君恕不能与妻女同行,杨氏带两个女儿到总督府时,到门前来迎她们的也只有杨夫人与杨氏的长嫂赵氏。 杨夫人已有七八年没见过女儿,今日一照面,免不了搂着杨氏落泪,嘴里不停喊着她乳名,久久不肯放开。 “娘,妹妹一路旅途辛劳,又挺着个大肚子,咱们不如进屋里去慢慢说。”赵氏见了也觉心酸,抹了抹眼角,劝道,“爹不是说了,皇上在杭州骑马要待整个月呢,来日方长。” “长?长在哪儿?同我待上一个月,然后又是数年都不一定再见,还不够折磨人的。”杨夫人叹道,但又夸奖儿媳道,“还是你想得周到,走,咱们进去屋里坐下说。” 杨夫人放开杨氏,目光便随着落在她身边的一对女娃身上。 “哟,这是无瑕啊?都长这么大了?”杨夫人比划个高度,“上次见你也就到我大腿高,如今漂亮得走在路上我都认不出来了。” 又弯腰抱起无双,稀罕道:“你就是小无双?外婆还没见过你呢。” “我天天都盼着见到外婆。”无双反抱住杨夫人脖颈,拖长声音撒娇道。 别看短短一句话,却是肺腑之言。 上辈子父母去世后,杨夫人曾经亲自到上京去,和老夫人商量要将无瑕与无双姐妹接到身边抚养。 老夫人也疼孙女,不愿放手,两人几番会面,始终各持己见,没有结果。最后只能依照姐妹俩的意思,让她们留在了汝南侯府。 无双曾经想过,若是那时做出相反决定,她与姐姐上辈子会不会有不同的命运? 离家出走后,她也想过要投靠外祖父母,只是怕被捉到,想先躲一阵,再绕路而行。万没想到,后来便是一命呜呼、天人永隔。 几人一路去到惠安堂堂屋里,杨夫人在当中黄梨木罗汉榻上坐了,一手搂杨氏在左边,另一手搂无瑕在右边,还有一个小无双被放在膝头,哪个都稀罕不过来。 赵氏坐在右首交椅里,眼看婆婆又要落泪,忙问起杨氏身子来。 几个月了?可有什么不适?好吃些什么?家里好做准备。 一连串话说得杨夫人忘记感伤,注意力全换在杨氏肚子上。 “看着尖尖的,应当是个男孩儿。”杨夫人道。 “爹爹说,是男是女都好。”无双怕杨氏难受,仰头学舌道。 杨夫人“啧”一声,道:“真是孩子话。”又转向杨氏,“不是我不信姑爷,只是他越是疼你,越是不在乎这些俗事,咱们也更应该懂得回报。你自己说,做妻子的还有什么比生个儿子给夫君更好的回报?” “娘,这也不是我想生就生的出的。”杨氏为难道。 她倒想头一胎就生个大胖小子,然后三年抱俩、儿孙满堂呢,老天爷不从人愿,又能怎么办? 第32节 何况两个女儿都在场,别再叫她们以为连自家爹娘都嫌弃她们是女孩。 不过,无瑕已大了,特别是经过贺氏那事后,她也懂得子嗣对一个家庭的重要性,本来就盼着母亲这胎生个弟弟,分毫不曾多心。 无双也是一样。 说得一阵话,忽听外面脚步声响,门帘一掀,三个男孩子依序而入。 杨夫人向杨氏母女三人介绍道:“这是老三、老四和老五。” 杨家的长子杨云在蜀中为官,蜀地条件艰苦,便未带妻儿同去,留赵氏在杭州侍奉翁姑。 杨云与赵氏共生五个孩子,全是儿子。适才进来的便是十岁的杨天行、与六岁的双胞胎杨天戈与杨天狄。至于十六岁的老大杨天恩与十四岁的老二杨天浩,已入杭州鹤山书院读书,功课忙,规矩严,每逢休沐日才能返家,不像三个年幼仍在家学读书的弟弟那样随时可以放假。 三个男孩子与杨氏母女三个分别见过礼。 杨夫人见大家其乐融融,更添几分欢喜,笑着招呼双胞胎过来:“去摸摸你们姑姑的肚子,保佑她生个大胖小子。” 杨天戈板着面孔没出声,杨天狄却骨碌碌转动着水洗葡萄似的眼睛,撇嘴道:“一点都不喜欢弟弟!我想要漂亮的小妹妹。” 赵氏吓了一跳,连忙说几句“童言无忌”,同时将杨天狄拉到身边,轻声训斥,不许任性胡说。 “才没有胡说呢,娘不是也想要女儿,嫌我和哥哥们淘气不听话,说妹妹才是你的小棉袄。”杨天狄歪着头学舌,最后忍不住问,“娘,你的衣裳足有十几个樟木箱那么多,为什么就差一件小棉袄?” 一句话把一屋子人都逗笑了。 杨天戈却没笑,他面上表情淡淡,似乎性格有些严肃。不过倒是很听话,依祖母所言上前在杨氏肚子上摸了两下。 杨夫人这才满意地点点头,见儿媳被孙子几句话歪缠得直瞪眼,解围道:“天狄,现在不是就有个妹妹在你眼前吗?怎么不跟妹妹说说话?” 杨天狄摇头晃脑地走近榻前,见无双一瞬不瞬地看他,大眼睛里像有星星闪过一样璀璨,忽然整张脸都涨红了,结结巴巴地问:“祖……祖母,刚才不是说这是无双表妹吗?” “表妹也是妹妹呀。”杨氏笑道,她和君恕本就希望无双与无瑕能与外祖家的表兄弟们多亲近,那么就算将来真的无子,两个女儿也不怕少了娘家人撑腰,自然十分和蔼地主动帮忙拉近距离。 “就和我们自己娘生的妹妹一样吗?”一直没出声的杨天戈忽然问道。 赵氏太了解自己生的孩子,直觉将有大事发生。 杨氏浑然不觉,亲切道:“也可以这么说。” 她话才出口,就见双胞胎彼此对视一眼,然后齐齐上前,手臂抄在无双腋下将她从杨夫人身上架了下来。 他们并未把无双放下地,而是直接架着人往外走。 杨天狄嘴里还兴奋地大喊:“我也有妹妹啦!妹妹好漂亮!” 事情发生得有点突然,几个大人回过味来时,双胞胎已经架着无双走到门口。 赵氏想把儿子们叫回来,杨夫人却道:“让他们表兄妹去玩就是,跟在大人身边听咱们说话多闷。”又扬声嘱咐双胞胎,“小心点,别摔着妹妹,那么漂亮的小脸蛋儿,要是摔坏了,你们当哥哥的还不得心疼死?” 杨天行适时接话道:“祖母放心,我去看着他们,保证不让妹妹磕着碰着。” 说罢,追上去掀开帘子放弟弟们出门。 表哥们这么喜欢无双,杨氏有点惊奇,但也欢喜,与母亲嫂子说起话来,也比刚才更爱笑。 可,被架走的无双一点也不开心。 出了堂屋门口,她还是脚沾不着地,这个姿势不舒服极了,她难受地哼哼了两声,换来三表哥杨天行体贴地帮忙换过新姿势。 不过,也只是在双胞胎架着她手臂的基础上,由杨天行捉住她双脚脚腕,改竖架为横抬。 无双想出声抱怨两句,却听杨天狄开口道:“咱们把妹妹藏哪儿能不让她被带回上京去,永远都在咱们家?” 什么? 藏她? 不许走? 禁锢么? 无双登时惊得目瞪口呆。 ☆、40|第 40 章 第四十章: “我……”无双想表达自己并不愿意被“永远”留下的想法,刚开口说了一个字,就被杨天戈打断。 “现在不能藏!”他斩钉截铁下结论道,“姑父姑丈要在杭州留一个月,现在藏起来不管在哪儿,他们一定有足够的时间把妹妹找出来。现在不能让他们知道我们的打算,要对妹妹好,让大家都没防备,到临走前再藏。” 无双眼睛瞪得更大:四表哥,你真的是个六岁的小毛头吗?腹黑成这样你爹娘知道吗? 杨天狄显然对双胞兄长很信服,连连点头,又问:“那现在带妹妹去哪儿?怎么才能让大家没防备?要是妹妹不愿意留下来怎么办?” 杨天行的声音从无双身后传来:“平时就你话多,结果反而最笨,只要多陪妹妹玩,好好疼她,让她喜欢我们,到时候自然愿意留在我们身边。” “我有……” 无双本想说,她有爹有娘有自己家,若是偶尔来做客,哪怕只有一个人过来,住上一段时间也无妨,可要被逼着长久留下,那可不行。 不过,刚蹦出两个字,便再次被杨天戈的话音截断:“带妹妹去我们院子吧,反正我们只要让大家都知道我们疼她就好了,旁的千万别表现出来。” 无双:…… 说好的冷漠寡言呢?为什么每次都和她抢话? 还有,这些孩子怎么回事? 好歹他们抬着的也是个四岁的女娃娃,不是猫不是狗,难道当她听不懂他们说的话,不会反抗,不会向旁人告状么? 究竟是太聪明还是太蠢? “放我下来!我要下来!”无双不喜欢被忽略,鼓着脸喊叫起来,连声表达不满。 杨家三兄弟恍若未闻,专心致志地抬着小表妹跑得欢。 沿途回廊里偶有丫鬟仆妇经过,皆笑着与三位小少爷打招呼避让。 “救我呀!我要下来!”无双迫不及待地向她们求救,“谁放我下来有重赏!” 不想根本没人理她,或者说,没人把她的求援当真。 无双甚至还听到两个婆子在男孩子跑过去后笑着聊天。 一个道:“人家都盼着生男娃,就咱们总督府盼女娃都盼出魔障来,好容易家里来个表姑娘,看把孙少爷们高兴的,连路都舍不得让妹妹走,表妹都疼成这般,换了亲妹妹还不得宠上天去。” 另一个则道:“说起来也挺奇怪,姑奶奶嫁去上京侯府里后专生姑娘,咱们大奶奶就专生儿子。一个想要儿子要不到,一个盼姑娘盼不到,如果两人能中和一下,岂不皆大欢喜。” 先头说话的又接道:“我看是风水问题吧。你看见姑奶奶那个大肚子没?说不定她这次要在总督府生产了,到时候也许就是个男孩……” 因为跑得远了,后面的话无双便没听到。 不过,要是能借那位婆子吉言,娘真的生个弟弟就好了。 倒不是无双觉得弟弟比妹妹金贵,她也是女孩子,自不会看不起同性。但父亲有爵位在身,必得男孩儿来继承。因为没有儿子,前世今生生出多少事来。要想今后不再旧事重演,最好的办法还是赶快生出继承人来。 想完心事,无双回过神来,继续卖力喊叫求助:“爹,娘,姐姐,救我啊!”顿了顿,心里有点委屈,又不自禁念叨,“楚曜,救命啊!” “楚曜是什么鬼?”杨天狄道。 “谁是楚曜?”杨天戈也沉声问,稚嫩的嗓音与阴郁的腔调搭配在一起,显得十分怪异。 “唔,朋友家的哥哥。”无双被抬着,身不由已,不得不低头,只能乖乖回答,“他可疼我了,你们再不放下我,他会揍你们的。” “别人家的哥哥有什么好,都是狼子野心的坏东西。”杨天戈声音又沉几分,义正言辞道,“只有自己家哥哥才真的疼你,对你好。妹妹要记住,以后只听我们话,有事就找我们帮忙,别人家的哥哥不要理,免得不知不觉送羊入虎口。” 无双眨眨眼,他的话听起来似乎格外有道理,竟然让她无法反驳。 只这么一晃神的功夫,无双已被三位表哥抬进一间屋里。 他们架高她放进一张圈椅里。 无双一坐下,便觉得屁股下面软绵绵的,回神低头看,椅子里铺着波斯织花长毛毯,靠背处还垫着织金洋红引枕。 “妹妹坐的舒服吗?”杨天狄问她。 无双点点头。 只是张椅子,却铺垫出高床软枕的架势来,能不舒服吗? 看来三位表哥行为虽然有点古怪,但疼爱妹妹的心倒是半点不假。 无双瞬间心软下来。 “舒服就好,以后凡是妹妹坐的地方都这么铺着。”杨天戈认真地吩咐丫鬟,“要是妹妹说硌说硬,就打你板子。” 无双心道:这可真是把她捧在手心里怕吹着、含在嘴里怕化了的架势,不宠到无法无天不罢休的架势。不过,她还是要回家的! 几名绿衣丫鬟鱼贯而入,有的手上捧着矮脚条桌,有的手上捧着托盘。 她们来到无双身前,依序在交椅上安置好条桌,再将托盘上的吃食放下。 “妹妹吃。”杨天狄笑着邀请无双用点心。 龙泉青瓷三拼盘里摆着定胜糕、生煎包和灌汤虾球。 绯红色的定胜糕由糯米做皮,里面填着红豆沙馅料,入口软软甜甜,还带有丝丝桂花香气。 生煎包个头小小,米白的面皮上撒着芝麻与葱花,光是外形已惹人垂涎。锅底焦香松脆,咬一口满口生香。 灌汤虾球选新鲜大虾肉磨碎成泥,混以栗粉搓丸,内里注入山鸡、火腿、菌菇熬制的上汤,入油炸至色呈金黄,外脆里嫩,入口滋味咸鲜。 无双每样尝一口,都好吃得让她笑到见牙不见眼。 “妹妹喜欢吃!”杨天狄已懂得察言观色,见状高兴地跳起来。 “我们杭州还有许多美食。”杨天戈比双胞胎弟弟淡定得多,不动声色地向无双介绍道,“西湖醋鱼、东坡肉、龙井虾仁和蜜汁火方都是举国闻名的菜肴,改日我们带妹妹去吃。” “还有西湖泛舟,品尝新摘的鲜莲藕。”杨天狄插嘴道。 无双点头表示对表哥们安排的行程很满意。 杨天狄又急吼吼问:“那妹妹是不是就不走了?” 几样好吃的就想把她收买,无双眯起眼睛,用非常小孩子的口吻答非所问道:“要让陆先生都学起来,将来回到上京也可以做给双双吃,喔,不是,是教给双双和姐姐们做。” “陆先生又是谁?”杨天狄急躁道,“不是说了别人家的男子都不安好心吗?” “可是,陆先生是女人啊。”无双左手捏着生煎包,右手捧着定胜糕,嚼完嘴里的灌汤虾球才继续道,“她是教我们厨艺的先生。” “女人也不行!”杨天狄跺脚道,“妹妹长得漂亮,人见人爱,别人家的女人也会不安好心,万一把你抱走不还怎么办!” 第33节 无双小嘴微张,不知怎么接下去。什么是以己度人,她今日算是领教了。 杨天戈瞪一眼沉不住气的弟弟,找补道:“但是这些菜肴小吃做法十分繁复,你们在杭州停留时间短暂,就算学也学不到家,滋味不正吃起来又有什么意思。还不如一起留下来,假以时日,少则三年五载,多则十年八载,或许能学到一些皮毛。若想做得如名厨一般,说不定得耗上一辈子。就像我们读书做学问,活到老学到老才行。” 无双小嘴张得又大些,四表哥辩才了得,假以时日定非池中物,难怪上辈子早早中了举,还是当年榜首。可惜无双去得早,不能得知杨天戈最后在官场上有何成就。 杨天行到底大些,比两个熊弟弟懂得体谅旁人心情,见无双表情越来越怪,生怕小姑娘哭闹起来,连忙安抚道:“杭州不止美食多,名胜古迹也多,游玩起来一个月时间肯定不够,妹妹难得来一次,不玩得尽兴怎么行,若是听三哥我安排,多留一段时间,保证妹妹乐不思蜀。” 他四岁开蒙,今年已要初次参加童子试,不知不觉便出口成章,用上成语。说完后担心小无双听不懂,解释道:“就是喜欢到不想离开。” 杨氏还有一个多月就要临盆,若按太医说的预产期,保不齐便要在回程路上生产。所以君恕一早打算让妻子留在娘家安心生产,待入秋天微凉后,母子两个都休养好再返回上京去。 无双与无瑕姐妹两个是留下陪伴母亲,还是随父亲伴驾离开,尚未有最后决定。 本来这些事告诉表哥们也没什么不行,可无双看到他们迫切想把她留下的样子,便起了逗弄之心,故意装作为难的样子,嗲声道:“双双……双双不要离开爹娘。” 无双外表只有四岁,又是个女孩子,喜欢粘着父母再正常不过。 杨天行见她耷拉着耳朵,扁着嘴角,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刚要再安抚几句,杨天狄已经冲上去付诸行动:“我对妹妹会比姑姑姑丈还好几百倍!妹妹想吃什么我喂你。” 条桌上有个和三拼盘配套的青瓷炖盅,杨天狄快手掀开盅盖,露出里面淡耦合色的汤羹来:“这是西湖藕羹,用当日新摘的莲藕做成,只在咱们杭州才吃得到。” 他边说边捧起炖盅:“我帮妹妹吹凉。” 雄心壮志固然可嘉,但若生在稚龄小儿身上,通常不可能立时达成。 杨天狄虽有无微不至照顾无双的心意,可他自己还是个需人照料的小孩子,才端起炖盅就被烫得甩手。 只听“哗啦”一声响,炖盅跌在地上,摔得粉身碎骨。 杨天狄看着那一滩再也不可能用来吃的汤羹,又急又气,小脸憋得通红,终是忍不住跳着脚大哭起来。 无双挑高一边眉毛,惨不忍睹地捂住双眼。 她只是和表哥门闹着玩,没想弄哭小孩子啊…… 闽浙总督府里欢乐不断,停靠在码头的宝船却人去船空。 甲板下层的舱房里,因高烧昏睡多日的齐兰缓缓睁开眼睛。 ☆、41|第 41 章 第四十一章: 骤然醒来,齐兰只觉头脑一片空白。 她坐起身,开始回忆之前发生的事情。 跳河前的记忆非常清晰,之后就很混乱。她被救起,搬上船,然后呢? 她知道自己生病了,身体的痛苦即便在昏睡中也有感觉,但是,她究竟病了多久? 从楚曜和无双那里得来的银锭与荷包整齐地摆在枕边,齐兰拿起来,犹豫片刻,还是塞进怀里。 她穿上鞋子,走到舱房门口,推开门,整个走廊里静悄悄的,半个人影都不见。 齐兰挨个敲着其他舱房的门,全都无人应,有间舱门并没有锁,轻轻一推便开了。房间里家具摆设与她睡的那间差不多,只是更凌乱些,带着有人长时间在此生活过的痕迹,但是敞开的衣橱里空空如也,显然曾住在这儿的人已离开。 齐兰踏着旋梯一步步来到甲板上,这回终于看到几个懒洋洋的水手。 从他们口中得知大船靠岸已大半天,现在时间是申时一刻,他们所在的地方是杭州,其他人早下船各奔东西。 “你们知道君家姑娘去哪儿了吗?”齐兰问。 其中一个水手说:“我们只负责开船,船上几百人,谁会知道他们都姓什么,要到哪里去。” 齐兰脑子里有些发懵。 杭州她从没来过,根本不知道到哪儿去找那个君家三姑娘。任务完不成,弟弟会不会…… “齐姑娘,你怎么自己跑上来了。”正焦虑着,忽听身后有个清脆的声音响起。 齐兰回身看,来追她的是位二十岁上下的陌生姑娘。 “你是?” “我是这几天照顾你的医女。”她边说边伸手试探齐兰额头上的温度,“还好已经不发热了,不过我觉得你还是得留在船舱里休息两天,轻易别出来吹风。” “那你知道君家的人都去哪儿了吗?”齐兰问道。 医女只是被安排负责照顾齐兰,并不知道她真正的身份,听她如此问,再加上与曾来探望过齐兰的陆珍娘聊天时听说对方是君家的西席,便以为齐兰也是君家的下人,毫不隐瞒地答道:“侯夫人不是总督大人的爱女吗?他们一家应当是去总督府了。不过你不用着急,既然他们让你留在船上,你便安心休养,等到启程回上京时,他们自会上船来。” “你们……咱们什么时候启程回上京?”齐兰又问。 “这……”医女有些为难,“或许一个月,或许更久,我可说不准,还是要看陛下的意思。” 齐兰听完这句,转身便往下船的地方跑,任医女在后面喊破了嗓子也不肯应声。 她的弟弟,她唯一的亲人,命握在别人手上,她怎么可能在船上枯等一个月甚至更久。 齐兰猜不到那个明明年纪小却心思恶毒的女孩子到底想要自己做什么,但想着也知道肯定不是好事情。齐兰并不想害人,可她现在唯一能做,也是必须做的,就是听对方的安排,保住自己弟弟的命。 其他的,之后再说吧。 德庆帝体恤众臣辛苦,早早放人回去休息。君恕和杨熙翁婿两个回到总督府时,天光仍大亮。 杨熙要看外孙女,杨天戈三兄弟才不情不愿地把无双送回惠安堂去。 “快过来让外公看看。”杨熙平日为人严肃,但看到可爱的小外孙女却不好板起面孔来,和蔼地笑着要求亲近。 无双迈步欲扑近外公怀里,不想才迈出一步,就觉衣裳被勾住,脚步猛地一滞。她回头看,杨天狄正扯着她的衣摆不让走。 杨天戈“啪”一掌打在弟弟手上,严厉道:“不许淘气欺负妹妹。” 边说还边使眼色。 杨天狄不情不愿地松开手,他当然不是欺负无双,只是怕大人察觉他们的心思,把妹妹带走不给他们玩。 他的担心并不多余。 大人们不会读心术,但是无双会告状。 临睡前,她坐在君恕怀里,把表哥们抬着她时的对话学了一遍。 “爹爹,我不要理他们了,想让双双和爹娘分开的都是大坏蛋。”无双嘟嘴抱怨道。 “男孩子当然顽皮,无双没有同龄的兄弟,所以不知道。”君恕可没把几个毛孩子的话当真,听得直笑。 杨氏也道:“表哥们这是稀罕你呢,怎么可能真的把人藏起来,就算我们找不到,日久天长的,你要吃要穿要长大,外公家里难道会没人察觉到多了一个人?” 父母心太大,无双感觉不被重视,委屈哒哒的睡了一觉起来,就听说楚曜递了帖子到总督府,准备带楚婠来拜访。 救星要登门,无双激动地连午觉都没有睡,突破了三个表哥的重重包围,一路迎到府门外。 “楚曜楚曜!”她在刚停下的马车前跳着喊。 楚曜掀开帘子,扬了扬眉。 无双今日见了他似乎特别开心,难道真是小别盛新……嗯,他发现自己用词不当,立刻切断这个想法。 楚曜下得车来,先将楚婠抱出来放在地上,又托着无双的小屁股把她抱起来,笑问:“很想我?” “有人要把我藏起来,不让我回上京去。”无双诉苦道,“你一定要记得救我啊。” “谁如此胆大包天?”楚曜其实也未当真,但还是哄她道,“连我的人都敢藏?不要命了吗?” 无双被他逗得咯咯笑。 与此同时,被哥哥和无双冷落的楚婠受到三兄弟热情接待。 “这个妹妹也很漂亮。”杨天狄从来耿直,藏不住心思,“我们把她也藏起来吧。” 杨天戈瞪他:“不能说得太直接!” 杨天行却已经蹲下去,身体力行地诱哄楚婠道:“听说你和双双是好朋友,那一定愿意和她一起待在我们家作伴吧?” 楚婠一向没有心眼儿,听到是和无双一起,便笑着点头说好。 杨天狄立刻高兴地跳起来大喊:“又多了一个妹妹!” 这一声喊吸引了无双与楚曜的注意力。 无双见到楚婠乖乖站在那儿,大眼懵懂,笑脸甜甜,再看三兄弟虽然表现不一,但都难掩喜色,多少猜到发生了什么,连忙道:“婠婠要回上京的,不能一直留在这儿。” “我们家比上京好几百倍!”杨天狄反驳道。 话出口时,三兄弟也看到无双被楚曜抱着。 “你是谁?”杨天狄最先问,“干嘛抱我妹妹?放下来!放下来!” 他跳着去够人,奈何敌人身高优势太强,半天不能得手。 杨天戈却不动声色地绕过楚曜,来到马车前,从怀里掏出一只匕首,狠狠往拉车的马儿屁股上一扎。 马儿吃痛,嘶鸣着拖着车厢跑了出去。 杨天戈回头得意道:“管他是谁,车都没了,两个妹妹不留也得留!” ☆、42|5 第四十二章: 自家马车忽然跑了,楚婠甜美的笑容凝固住,嘴角渐渐下垂,最后哇一声哭出来。 楚曜只好弯腰把她也抱起来,轻声安抚。 无双也掏出小手帕来帮忙给楚婠擦眼泪:“婠婠不哭,车夫已经去追了。” “马儿都受伤了……”楚婠扁嘴道,“欺负马儿,他是坏人……” 杨天戈再沉着有主意,到底还是个六岁的孩子,听到“新妹妹”对自己的评价,瞬间垮下脸来。 杨天狄看到两个妹妹都被楚曜抱着,对他的敌意更大。拉着两个哥哥把楚曜团团围住,吹眉毛瞪眼睛,活像当场捉住拐带幼童的人贩子一般。 杨家一众大人听闻郢王带着小郡主驾到,出来迎接时看到得正是这热闹非非的一幕。 熊孩子伤了郢王家的马儿,这事儿可大可小。 从楚曜方面来说,是可小。他如今年纪虽也算不得大,不过十六岁而已,但毕竟是亲王之尊,同时又是统领陵光卫的指挥使。一早建功立业,更易让人忽略他实际的年龄。因而也更不宜与稚龄童子认真计较,必得做出宽宏大量的姿态来。 第34节 从君杨两家来说,自家孩子犯了错,不论事大事小,也不论犯事者年纪大小,必须正视,赔礼道歉外加关门再教育。 杨熙亲自从总督府马厩里选了一匹良驹,楚曜再三推辞不过,只得接受未来岳父的岳父安排,命车夫将此马套车回程。 杨氏三兄弟一溜儿跪在正院院子里,眼看着祖父命人请了家法出来,两个小的猴子似的跳起来四处逃窜。 “把他们给我抓回来,按地上,一人十板子!”杨熙气得跺脚。 杨家的男孩子们四岁开始练武,别看人小,腿脚并不比普通大人慢,身手也非常灵活。家丁们追着两只小猴儿满场跑,好几次就差一点便捉到衣角,却还是被躲开。 直累得气喘吁吁,终于将两个小主子围到院落一角。 身后是三丈高的灰砖墙,身前是成扇形围拢过来的祖父爪牙,被逼无奈的双胞胎互相对视一眼,心灵相通般,动作整齐地一扭身,一先一后地爬上近院墙的梧桐树,硕大的叶子立刻将两个小小身影掩藏起来。 “分一半人,去外面等!”杨熙吩咐道。 他的亲孙子,眼看着从手抱的娃娃长起来,又是日日亲自督导功课,当然最了解不过,一眼便看出两个小东西的打算。 百年梧桐枝繁叶茂,枝桠伸展至院墙外,他们是要借此逃走。 不愧是他杨熙的孙子,头脑灵活,应变机智,身手敏捷! 但越是聪明能干,越得知道分寸,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从小规矩不立下,脑子里形成严格界限,年纪越大越不好板正。 杨熙越是忍不住骄傲,教训孙子的心也就越坚定。 杨天戈和杨天狄在树枝上探头探脑向下看,院内院外都有家丁守在树下,从哪边下树都难逃被逮的危机,正犹豫不定时,又见有人搬来长梯,一内一外,各有一名护院爬梯而上,捉着两人领子就将人拎了下去。 “救命!救命!祖母救命!娘救命!妹妹救命!”眼看就要挨板子,杨天狄忍不住哀嚎起来,甚至情急之前,把当哥哥的尊严都忘记,连无双也成了他求救的对象。 杨天戈板着小脸,不闹也不叫,还万分鄙夷地瞥了弟弟一眼,显然对他的做派十分看不上。 护院把兄弟俩按在一直老实跪着的杨天行身旁,杨熙亲自举着家法板子上前来。 “祖父,别打我,我以后不敢了!”杨天狄一点也不倔,最快服软承认错误。 “不打你不长教训!”杨熙半点不为所动,啪一声打下去,转眼三兄弟一人屁股上便挨了一下。 杨天狄委屈得不行,都承认错误了,还要被打,那还不如坚持本意,于是改口道:“祖父,你不讲道理,我们家缺妹妹,妹妹们也答应留下了,为什么还要打我?” 杨熙又好气又好笑,边打边训斥:“人家小女孩才几岁大,什么也不懂,你们花言巧语劝诱她答应留下,这是乘人之危,非君子所为!怕计谋不得,又刺伤人家马匹,志在令其不能归家,强取豪夺,强盗行径!难道还不该打?” 挨过一顿“竹笋炒肉”,三兄弟表面上倒是学了乖,绝口不提收藏小妹妹的事情,每天家学下课,吃过午饭,排成一行进祠堂里面壁思过一个时辰。 杨氏出嫁前居住的映柳居里,无双跪坐在次间靠窗的榻上,自力更生支起一扇窗,两只小短手架在窗棱上撑着小圆下巴,望着祠堂方向,十分忧愁地叹一口气。 躺在她身后的无瑕听见响动,睁眼坐起,将不老实的妹妹拖回来放平,一边轻拍她一边柔声道:“双双乖,快点睡觉了,午睡起来还有点心吃,李妈妈说今天是樱桃酥酪,是你最喜欢的。” “表哥们被罚用午睡时间思过,是不是就没有点心吃了?” 三位表哥固然行为有些不当,但无双知道他们并无恶意,不过是小孩子一根筋儿不懂事罢了。 “姐姐,我们去给他们送吃的好不好?”她提议道。 无瑕偏头想了想,按说在祠堂面壁时当然不应该被打扰,不过反正没有哪位长辈开声说过不许她们姐妹俩去探望表兄弟们,所以去一趟也不是不行。 “双双想给他们送什么?你的樱桃酥酪吗?”无瑕在家里当惯了大姐姐,向来对妹妹格外体贴照顾,这个好习惯自然也延伸到三位表弟身上,试探着问无双,“或者,他们比较喜欢吃什么?”毕竟妹妹单独同他们玩过大半日,也许比较了解也不定。 无双摇头,樱桃酥酪她要吃,不想给,表哥们的口味她也不清楚。 她凑在姐姐耳边嘀咕几句,听得无瑕直笑起来:“双双最近怎么忽然机灵了许多?” 无瑕只是一句无心之语,无双却给吓了一跳。难道她装小孩子不像,表现得太过不合情理,让不知情的姐姐都看出问题来? 她回忆与楚婠相处时对方的神态与语气,噘起嘴巴,对着手指,放缓语速,奶声奶气道:“人家……人家就是怕哥哥们转不过弯来,真的把双双藏起来。”说着小嘴一扁,小手小脚全攀到姐姐身上,“双双才不要和姐姐分开。” 无瑕好笑道:“真是个小孩子,什么都当真。难道他们把你藏起来了,爹娘找不到就不管了吗?怎么可能这样就一家分离。” 无双闻言,状似害羞地往姐姐怀里拱了拱,心中暗自松了一口气。 无瑕照妹妹出的主意,亲自去厨房做好两样点心,用食盒装了提到祠堂去。 轻手轻脚地推开门,就见背对门口盘腿坐在蒲团上的杨天行迅速调整姿势,改坐为跪,那速度快得仿佛闪电似的,要不是姐妹两个都看到了,能够彼此证明,肯定要以为不过是幻影。 杨天戈速度稍慢,但也顺利调整好姿势。 至于杨天狄,翘着二郎腿躺在地上,听到开门声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脑袋一偏便与无双四目相对。 “是妹妹和表姐!”他索性站起来,一边迈步迎上去一边向兄长们宣布道。 “我们给你们带了点心。”无双眯眼笑道。 杨天狄欢呼着从无瑕手里接过食盒,拎到兄长们跟前打开,一起品尝。 食盒内的两样点心皆是上京特有的小吃。豌豆黄色泽浅黄,入口即化,香甜爽口,芸豆卷嫩白柔软,甜而不腻。 三个男孩子吃得津津有味。 “好吃吗?”无瑕柔声问。 见男孩子们点头。 又道:“这是上京才有的,我做得还不够地道,将来你们来上京时,我再带你们去吃正宗的。” “已经很好吃了!”杨天狄直肠直肚道。 杨天戈则问:“我们什么时候去上京?” “去读书,去考试,去做官,去游玩,或者外公升迁任京官了,你们还能去长住呢。”无双掰着手指头一样一样数,浑然忘记有些事她眼下的年纪或者不该懂。 好在三个男孩子本身年纪不大,并不觉她有何不妥。 “我们是表兄弟姐妹,肯定有大把机会经常来往。”无双费心劝道,“就算我不长住在杭州,也不愁见不到面。” 杨天狄听出这是针对“把妹妹藏在家中不让走”的说法,有些闷闷不乐。 无双又道:“你们去上京时,还可以邀婠婠一起玩。” “都不知道哪辈子才能去。”杨天狄性子急躁,不耐烦道,“祖母说她足有八年没见过姑姑了呢!说不定下次见面,我们都七老八十了!还是妹妹留下的好。” “祖父说过了,就算稀罕妹妹,也不能用不正当的方式。”杨天行年纪大些,自然比弟弟受教,见杨天狄有故态复萌的兆头,忍不住出言提醒。 “那怎么做是正当方式?”杨天狄不死心。 “成亲吧?”一直未出声的杨天戈忽然开口道,“姑姑以前是我们家的女儿,嫁给姑丈后就在姑丈家里长住了,祖母那么想念姑姑都不能阻止,所以这肯定是正当方式。” “太好了!”杨天狄拍手道,“那我娶双双妹妹,你娶婠婠妹妹。” “婠婠妹妹说我是坏人,还是你娶她吧。”杨天戈反对道。 两人兀自为了谁娶谁的问题争论不休,好半晌才达成一致,又探讨起怎么可以成亲的问题来。 坐在一旁,完全被忽视,对自己“终身大事”毫无发言权的无双小手一抖,一块芸豆卷跌落在地,骨碌碌滚到门口才停。 ☆、43|42.5 第四十三章: 无瑕听得笑弯腰。 坐在一旁,完全被忽视,对自己的“终身大事”毫无发言权的无双小手一抖,一块芸豆卷跌落在地,骨碌碌滚到门口才停。 南下前,她倒是期盼过来一场青梅竹马的缘分,但对着活蹦乱跳的双胞胎,无双实在生不出别样心思来。 怎么看都是没长大的熊孩子,还是楚曜正常些。 然而转念一想,又觉得做人不能只看眼前,楚曜如今正当年,再过十几年,等她长大了,不就又像前世一样变成娶妻困难户,说不准有什么毛病,还是表哥们与自己年龄相当…… 咦,不对,这到底关楚曜什么事? 无双用力甩甩头,把乱入的楚曜甩出去。 至于双胞胎……谁都知道小孩子记性短,过不了几天他们就会忘记今天的话题吧? 可惜事与愿违,双胞胎偏偏对此事极为认真。 待到是日面壁罚跪时满,他们前脚离开祠堂,后脚便去找母亲赵氏表明态度。 赵氏坐在次间八仙桌前看账本,见生得几乎一模一样的两个小儿子手牵手走进来,活像一对无锡大头泥娃娃,可爱得令人心都化了。 不过,当泥娃娃开口说话暴露出熊孩子的本性后,便一点也不可爱了—— “娘!我要成亲了!”杨天狄手舞足蹈宣布道。 “你要和谁成亲?”赵氏蹙眉问,那种不大美妙的预感再次出现。 “玉容郡主楚婠。”杨天狄答得又爽又脆,话说太快的后果便是一不留神就泄露出自己的小心思,“我们明天就办喜事吧,这样婠婠就能一直留在咱们家了。” 赵氏都不知道是该气还是该笑。 吃过一顿板子,看似长了教训,结果心里的想法半点没变,只不过换了一种形式表达出来。 她这小儿子如此会变通,怎么在家学里读书识字时不怎么机灵呢? “娘,我要和弟弟一天成亲!”杨天戈木着小脸补充道。 “你又和谁成亲?”赵氏微觉有些头疼,轻揉额角道,“该不会是无双表妹吧?” 杨天戈仰着头没说话,不过双眼中写满对母亲神机妙算的吃惊与钦佩。 赵氏食指屈起在账册上轻敲,暗自盘算怎么才能打消儿子们心中的怪念头。 公公亲自打过骂过还罚过,最后只得个换汤不换药的结果,眼下她能用的大概只剩下拖字诀。 赵氏抽出手帕,假意在眼角点两点,幽幽道:“娘真是很感动,你们小小年纪就自己搞定终身大事,半点不需娘操心。” 双胞胎还小,听话只听表面,见娘夸奖他们,天真地眉开眼笑。 “不过,你们大概不知道。”赵氏忽然话锋一转,嗟叹道,“这成亲啊,其实是一件特别艰难的事情。” 杨天狄立刻问:“艰难在哪儿?” “你们有银子吗?”赵氏反问。 “当然有!”杨天狄举起腰间垂挂的宝蓝色鲤鱼荷包,“每个月我都有八两零花钱,当月没花完的也都留存起来了。”他掰着手指头数了数,“怎么也有百来两吧。” 赵氏挑眉道:“百来两能顶什么用?居家过日子,养妻活儿,可不是你们买零嘴杂书那般便宜。来,坐上来,看娘给你们算算帐。” 她边说边拍拍左右两只鼓凳示意,双胞胎迅速地爬上凳子,齐齐仰头等待母亲继续。 赵氏不紧不慢道:“成亲前第一件要准备的就是住处。你们要有家仆,有书房,有主人院落,还得考虑将来的子女、以及亲戚走动时借住的情况,最起码也得是个三进院,若想住的松快舒适些,最好能是四进院。这就至少五百两起价。要是还想地段好些,带个花园什么的,上千辆也未必够用。” “可是,爹和娘成亲后还是跟祖父祖母住在一起,并没有搬走?”杨天戈发现漏洞,提出疑问。 第35节 “你爹是长子也是独子,所以他必须承担起照顾你们祖父祖母的责任,这才没有分开住。你们兄弟人多,虽然每个人都应该孝顺长辈,但要是娶了媳妇后全住在家里,那可不够地方。”赵氏生怕儿子再发现什么不对,问得她圆不回去,先发制人提问道,“知道为什么不够地方住吗?” 双胞胎互相对视一眼。 一个说:“人太多!” 另一个则说:“房子太小。” 赵氏点头道:“都对。比如无双表妹,眼下大丫鬟就有两个,奶娘也是两个,还有二三等的小丫鬟若十几人,这还只是近身伺候的。粗使的婆子丫鬟只会更多,再加上出门时备马赶车,保护安全的,还有打理嫁妆田产铺子的,少说也得有几十口人。你们三个哥哥娶妻,估摸也是和无双差不多身份的姑娘,每个人都得有这么多下人跟过来。至于小郡主,人家身份摆在那儿,下人人数翻倍是最基本的。这要是你们五个成亲后全住在家里面,一下子多几百口人,怎么可能住得下。” 双胞胎在家学里不光学诗词歌赋,也有算学课,这番话自然听得明白,算得过来。 赵氏趁势追击道:“你们分别搬出去后,日子过起来,要养活的可不止妻子儿女,还有这些下人们,衣食住行都不能少,每月还要发月钱给他们。如今咱们家里,下人的月钱从三百钱到二两银不等,几十上百口子一个月光是月钱支出也得有小一百两。这还没算吃和穿呢……” 她说到此处便停下,看双胞胎掰着手指已算不清成亲后一个月到底要花多少钱的尴尬模样,假咳一声,以手掩口,遮去唇边的笑意。 “娘,那我要是赚不来那么多钱,岂不是一辈子不能成亲了?”杨天狄耳朵耷拉下来,一脸发愁道。 “那是啊。”赵氏道,“不过呢,若你们好好读书习字,将来参加科考金榜题名做了官,自然有月俸。学得越好,考得越好,官越大,月俸也就越多。你们看你们祖父还有父亲,不是都把家里从上到下养得肥肥白白的。” 科考杨天狄知道,立刻道:“那我今年也和三哥一起去童子试!” “童子试虽说没有年龄限制,不过你刚读到《幼学琼林》,恐怕考也是白考。”赵氏开始打击儿子,“你们知道么,有些人啊,像你们二哥同窗的蔺如清,读书用功,所以十二岁便成为秀才。可也有的,七老八十,一把白胡子都稀疏了,还年年在童生试里打转悠,半点功名也考不取,那都是他们小时候没用功读书的缘故。” 杨天戈点头:“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先生教过的。” “没错,就是这样!”赵氏道,“所以说,什么时候金榜题名、当官娶媳妇,就看你们现在多用功了。唉,娘虽然很舍不得你们吃苦,可是,如果到几十岁还没考出来,双双和小郡主肯定已经嫁给旁人了……” 她话都没说完,就见双胞胎争前恐后地跑出门去,口中还嚷着:“去找先生多上一堂课。” 为了早日将妹妹迎娶回家,杨天狄和杨天戈兄弟比以往加倍用功起来,从早到晚待在家学里,不是要求先生多教些内容,就是自动自觉提早完成功课。 要不是休沐日到,杨天恩与杨天浩从书院归家,计划带远道而来的两位表妹去楼外楼品尝美食,需要双胞胎一同作陪,只怕两个小家伙还钻在书房里不肯出门见人呢。 杨家五兄弟加君家两姐妹,一共七人,浩浩荡荡从总督府出发。 无双无瑕姐妹俩与三个小男孩子共乘马车,十六岁的杨天恩和十四岁的杨天浩则各骑一匹高头大马,一左一右为马车护航。 三月天虽算不得多热,但赶在饭点,是正午时分,日头当空照,也难免晒出一头薄汗来。 无瑕体贴两位表兄,怕他们渴了饿了,不时想着从窗口递出点心和茶水。她已十四岁,和表兄们年纪相近,一家人相处起来虽无男女大防的规矩,但总归有些害羞,于是她出主意妹妹出力,所有活计都有小小的无双代劳。 “大表哥,擦汗啦!”无双探出小脑袋,高声喊道。 杨天恩策马靠得车厢更近,弯腰侧身,额头凑到无双小手边,任由她拿着丝帕胡乱抹上一通。 起身时透过掀起帘栊的车窗,正好与在无双身后抱着她的无瑕四目相对,两人皆是一怔,无瑕率先反应过来,将妹妹抱回车里,迅速将青绸帘栊放下,将车厢内外阻隔开来。 杨天恩挺直腰背,若有所失地回忆起刚才擦汗时手帕上传来的真真馨香。 不知那是不是表妹之物呢? 马车行至楼外楼前停下。店门口迎客的伙计认得杨家兄弟,不用招呼已快步上前,鞍前马后,殷勤伺候。 杨天浩跳下马,将缰绳往伙计手里一丢,迈步便要往店门东侧的一个书画摊子去,杨天恩抢上几步,伸手将他拦住。 “哥?”杨天浩不解道,“做什么拦着我,那不是蔺如清吗?” “就因为是蔺如清,我才要拦着你。”杨天恩沉声道。 与姐姐牵着手从马车里出来的无双将两兄弟的对话听得一字不漏。 蔺如清? 这名字……不正是前世那个诬陷她与他有私情的蔺秀才? ☆、44|43.42.5 第四十四章: 无双顺着表兄们的目光看过去,就见楼外楼大门东侧不远处的书画摊子前,有位十二三岁模样的青衣少年端坐桌前,手中执笔,正在写画着什么。 在他身后立着一扇屏风,其上悬挂书画若干,可惜马车停下的地方有些远,看不清楚内容如何。 街上人来人往,偶有人在摊子前驻足观赏,似乎对他贩卖的书画有兴趣,少年也不主动抬头招呼,任由他们自来自去。 “哥,平日都知他家贫,但碍于同窗之情,不好直接施以援手。今日既然撞见,过去买他几幅书画,岂不正好既帮得上忙,又不落他面子。”杨天浩兀自不解兄长阻拦之意,仍旧打算上前去,“何况我们人多,一人买上一幅,也尽够他穿用一段时日。” “蔺如清素来清傲,被家境所累不得不摆摊贩卖书画,已令他颜面有损。你呼朋引伴的带着一堆人去光顾他的摊子,人家不会觉得你是好意,反倒会以为你故意羞辱,说不定要结仇的。”杨天恩劝道,“既知他今在此摆摊,稍后我们寻些生面孔之人,代替我们出面购买他作品,彼此都留下余地,来日回到书院再见面也不会尴尬,这才是真正帮到他的好方法。” 杨天浩搔搔后脑勺,觉得兄长说得有道理,不再坚持己见,转而在前引路,带无瑕往楼外楼里走去。 杨天恩看到愣愣站在原地出神的无双,伸手摸着她梳着苞苞髻的小脑袋,笑问:“表哥抱双双上楼好不好?” 无双心不在焉地点点头,杨天恩便弯腰将她抱起,迈开长腿,拾阶而上。 无双伏在大表哥肩头,目光却仍注视着蔺如清与他的书画摊。 被人诬蔑清白,最好的办法不是当面对质,而是由家中男人出面查找那人说谎的证据。所以她前世根本不曾与蔺如清见过面,时光倒转十一年,也不可能认得出他的模样。 那时曾听大堂哥君珩说起调查的结果。蔺如清少年得志,不足十二岁便考中秀才,当时人人都以为他会一路顺遂,早早中举人进士,成为杭州府的传奇人物。 谁知之后十来年,蔺如清屡试屡败,直到无双十六岁时,仍是秀才一名。 君珩在蔺如清当时就读的西山书院打听过,都说他家中已无亲人,但到底是何出身,家底如何,又无人知晓。 因为蔺如清是余杭人士,所以君珩写信给杨熙,请他那边帮忙查证。但外祖父的回信还没到,无双已被贺氏逼得不得不离家出走保命去。 这人真的是前世害她的那个蔺如清吗? 他若真是为人清高骄傲,怎么会无缘无故冤枉她?且他家贫,在户籍所在地的书院读书,学费尚能有少许优惠,仍得外出摆摊谋生,又如何有钱支付上京西山书院昂贵的学费? 无双满腹疑问无人能够解答,因而有些闷闷不乐。 待众人在三楼雅间里坐定,她还低垂着小脑袋,嘟着嘴巴对手指,半晌不见露出笑脸。 杨天恩注意到小表妹不开心,主动将她抱到窗前。 他们预定的雅间正对西湖,窗扇一开,烟波浩渺的湖景便映入眼帘,杨天恩一手托着无双,一手伸在窗外,依序指点西湖十景所在的位置。 “待会儿吃过饭,咱们便去乘船游湖,双双喜不喜欢?” 无双体会到大表哥好意,乖巧地点头道:“喜欢。” 小二忙进忙出,端茶倒水,摆上冷盘蔬果,雅间大门也随之不时开合。 忽地有个锦衣男童钻进屋来,他全副心思都摆在手中提的竹骨绸伞上,临到桌前才抬头道:“我给婠婠……” 话未说完,已发现地方不对。 无瑕认出他是七皇子楚旭,刚要打招呼,就见他返身跑了出去。 谁也没把这个小插曲放在心上,无瑕从杨天恩手上接过已眉开眼笑的无双,把她安置在自己右手边的座位上。 连半盏茶的功夫豆没到,楚旭又回来了。 这一次,不止他一人,还带着楚曜与楚晔。 “看,我说汝南侯家的两位姑娘在这儿吧,你们还不信我。”楚旭仰头得意道。 一句话出口,就算杨天恩尚不知他们是何人,也明白与两位表妹是相识,忙起身寒暄。 无瑕帮忙介绍过三人身份,又道:“郢王殿下几次于无双有救命之恩,三殿下也曾帮助过我们……” 感谢楚曜是真心实意,不过带上楚晔却是客气话,可楚晔像是完全不知道,顺口接道:“君姑娘太客气,咱们两家沾亲带故,你们姐妹的事就是我们兄弟的事,当然要尽心竭力相助。” “相请不如偶遇,不知几位殿下是否愿意与我们一起用饭?”杨天恩心思转得快,对方身份尊贵,若贸然相约,难免有献媚阿谀之嫌,但既然他们自己表达出与君家交情匪浅的意思,身为表兄的他再提出邀约便合情合理得多。 楚曜三人果然立刻应允。 楚晔身份最尊贵,杨天恩起身将主位让与他。 杨天浩也跟着让出主位左手边的位置给楚曜。 至于原本坐在主位右手边的无瑕,自然也欲起身让座。 然而楚晔伸手一拦,道:“君姑娘便在此安坐吧。” 杨家兄弟面色一变,就算两家有交情,无瑕年纪到底摆在那儿,叫她坐在皇子身边用饭,怎么看怎么不尊重。 “三殿下,这恐怕不妥。”杨天浩道,“还是我们兄弟坐在几位殿下身边,也方便一起品尝美酒。” “这有什么不妥?”楚晔不以为意,“老七,你告诉他们,咱们家和汝南侯家的关系。” “哦!”楚旭闻声道,“我们姐姐嫁给汝南侯家二房原配贺氏的兄长,所以论起辈分来,我们三兄弟是君家两位姑娘的舅父,坐在舅父身边用膳理所当然。” 杨家兄弟本也知道这层关系。 但贺氏生的是二房长子君珩,与无瑕姐妹没有半点血缘关系。如今贺氏已死,对方又是皇族,根本没想过楚氏三兄弟会把君家这门亲戚关系放在心上。不过,既然他们主动提起,当然不好反驳,只好笑着应下来。 楚旭人虽小,但在皇宫里长大,也是个人精,一看杨天恩面色就把他想法猜得七七八八,立刻爬上无瑕右手边的圈椅坐稳。 如此一来,杨家兄弟再落座时,也无可能挨着无瑕。 楚旭抿嘴微笑的得意神情出卖了他的心思,杨天恩与杨天浩对视一眼,都觉不好明面上与这位传闻中极受今上宠爱的小皇子计较,不动声色地低头问无双:“双双想挨着谁坐?” 他们眼看着弟弟们出生长大,知道无双这样年纪的小孩子独立用饭多半还有些费劲,若没有奶娘丫鬟跟随伺候,多半要坐在亲近的女性身边,方便照顾。 只要无双说一句要挨着姐姐,想来七皇子也不可能不给在场年纪最小的女孩子让位置。 早在上京时,无双就知道楚晔对姐姐有点小心思,不过之后再没下文,她便当做三皇子殿下不过是一时心动,远未达到非卿不娶的地步。 可今日眼见楚晔、楚旭兄弟两个的行为,很难不让人想偏,觉得三皇子是故意为之。 换句更直白的话来说,既是在吃醋,容不得心上人与旁的适龄男子相处。 无双正捂嘴偷笑,忽听大表哥问到她座位问题,抬头朝圆桌上看去,刚好与楚曜目光相对。 “双双一定是要挨着我的。”楚晔似乎不嫌热闹大,火上浇油般道,“双双最喜欢让我喂,对不对?” 无双在杨家兄弟虎视眈眈的目光下,极为不争气的笑着点了点头。 想当初,上京到墨城那一次往返路途中,楚曜确实把她伺候得极舒适,不管是喂食、洗澡、穿衣,还是哄睡,全都妥妥帖帖,比奶娘李妈妈做得还合小无双心意,就只比亲娘杨氏差一丁点儿而已。 “那就到我这儿来吧。”楚曜张开双臂迎接。 无双踩着凳子,几步便跳到楚曜身边,搂着他脖子,在他怀里坐好,小嘴里念念有词嘱咐他:“听大表哥说,西湖醋鱼味道最鲜美,可是我怕扎刺,你要再认真点挑刺喔。” 楚曜捏捏她圆嘟嘟的小脸,道:“放心吧,我什么时候让无双受过委屈。” 无双笑得眼睛都弯成月牙儿。 眼看无瑕被两位皇子霸占,无双又被什么王爷抱住,杨天狄气得两眼通红,再也坐不住,站起来跑到楚曜身边的空位,跳着道:“妹妹跟我坐!我帮妹妹挑鱼刺!” 第36节 小表哥如此热情,无双还是感激的。 不过,为自身安全,她可不敢真让他给自己挑鱼刺。 别说通过数日相处,无双早就明白杨天狄是个毛躁的性子。就算他能像她一样沉静……上辈子无双直到十岁时,逢吃鱼时还是奶娘帮忙挑刺呢,曾经因为自己挑刺不仔细而被鱼刺卡在嗓子、受罪整夜的记忆犹新,无双坚定地认为六岁的孩子在这件事上绝对不值得信任。 “不要你。”她出言拒绝道,“就喜欢楚曜喂。” 被小表妹不留情面拒绝的杨天狄瞬间萎靡下来,他低头片刻,忽然又想起什么,抬头冲隔着桌子的杨天戈喊道:“就算不用我,也得是四哥。四哥,你的妻子难道不该你来喂吗?” 楚曜讶然挑眉,不过几日没见,无双就被君恕夫妇定给了旁人? 他转而看向无瑕,却见她好笑地朝他摆了摆手,显然是在明示并无此事。 楚曜放下心来,低头就见无双在他怀中耷拉着脑袋,显然一副不想面对的模样。 “双双怎么了?”楚曜凑在她耳边,低声道,“是不是和我相处久了,觉得还是成熟大叔比较好,不愿意嫁给同龄的男孩子,才如此闷闷不乐?” 无双心思虽与楚曜所说的不尽相同,却也相差不多。毫无防备地被戳中心事,小脸便涨得通红。 楚曜本只是开个玩笑,想不到无双人不大,懂得却多,竟然听得懂,还会脸红,不由更觉好笑,又续道:“要不然我帮你跟他们说明白,小双双想嫁的人是我?” 谁想要嫁他啊! 无双气呼呼在心里反驳起来,可又怕嚷出口惹楚曜生气,失去贴心“小厮”伺候,这顿饭吃起来肯定没有那么舒服。 只好装作不懂事的模样,扭捏道:“不嫁不嫁,谁都不嫁,双双一辈子都和爹娘姐姐在一起。” 无双一边说一边揪住楚曜衣襟,使劲把小脸往他怀里蹭,哭腔道:“谁要娶走双双,把双双带离爹娘身边,谁就是坏人!坏人!” 她是小孩子闹脾气,楚曜、楚晔以及杨天恩、杨天浩几位年长些的,都不当一回事,不但不着急,还笑嘻嘻地看着。 不料,同是小孩子的杨天戈竟认真起来,才几天功夫,分别被楚婠和无双骂是坏人,被误解的伤痛不能言说,连带眉清目秀的小脸都灰暗起来。 楚曜没工夫管杨天戈如何,只拍哄着闹情绪的小无双,道:“不怕啊,谁要娶走双双,得先问过我,只要双双不愿意,我绝不答应他。” 按理说,无双嫁谁根本不管他事,自然也轮不到他答应不答应。但大家都明白这是哄孩子的话语,谁也不放在心上。 无双却好像找到靠山,仰起小脸认真道:“说话算话,打勾勾。” 楚曜笑着伸出小指与她勾了一勾。 除了他,谁也别想娶她。 ☆、45|44.43.42.5 第四十五章: 一番扰攘之后,各人终于安稳落座。 色香味美的菜肴依序端上。 杨天恩款待表妹,自是盛情不吝啬,西湖醋鱼、叫花鸡、龙井虾仁、东坡肉、蜜汁火方等等名菜一个不漏,吃得众人几乎连舌头一起吞落。 一桌人里,吃得最舒服的除无双外不做第二人选。雏鸟似的张开小嘴,就有美食从天上掉落,半分不费力气,真是做皇帝也不如她美。 至于最辛苦的,当然便是楚曜,一直忙于受无双指挥,恐怕根本没顾得上吃几口美食,堂堂王爷却分毫未因此而不悦,反而笑容可掬,神情温和,着实令人刮目相看。 楚晔对无瑕也殷勤备至,多番亲自为她备菜。 杨天恩把一切看在眼中。 无双还小,多半只是与楚曜特别投缘。 至于楚晔……对自家表妹居心不良,那可不是只卖弄几句甜言蜜语就行的。 待到酒足饭饱,盘盏撤下,换上果盘与新鲜的明前龙井后,席上话题也自然而然地转到下个月的童子试。 “父皇说,童子试虽然都有地方父母官主持,但他难得到来,时间又赶得巧,正好可以出试题。”楚旭一心向着兄长,对杨家兄弟就有些看不顺眼,得知杨天行将参加童子试后,便说起此事,“杨三哥若有需要,我可以帮你打听试题。” 别说杨天行本就没想过作弊,就算真有这番打算,也不可能当着出题人的儿子承认不是。 他连忙道:“我今年初次下场,志在积累经验,是否考得出来尚在其次。” 杨天浩帮弟弟补充道:“是啊,他年纪还小。咱们杭州府至今通过童子试时年纪最小的人也要十二岁。” 杨天恩摇着折扇,悠悠道:“说起来,这位才华出众的小兄弟是个入世之人,他今日在楼外楼大门东侧摆了个摊子卖字画,不知几位殿下刚才进来时是否注意到?” 楚晔一回想,似乎是看到过那么个摊子,便点了点头。 楚旭却不解问道:“他既然已是秀才,有功名在身,为什么还要摆摊子做生意?读书人不是最讲究风骨,讨厌铜臭吗?” 杨天恩笑道:“七殿下,您长居宫中,衣食无忧,自是不知‘风骨’二字虽重,却也要排在‘肚皮’二字之后。” “肚皮?”楚旭低头摸摸自己吃得凸鼓出来的肚子,纳闷道,“什么意思?” 楚晔已然明白过来,问:“可是这位小兄弟家中贫苦?” 见杨天浩率先点头称是,又追问:“他姓甚名谁?” 杨天恩答道:“他姓蔺,名如清。自幼父母双亡,与年迈的祖母相依为命。旁的读书人不问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他几岁大时已学着在读书之余赚钱养家糊口。” 楚曜听到“蔺如清”三个字时,面色一沉,低头看向怀里的无双。 无双吃得饱饱的,正腆着小肚子打哈欠,她先前听过摆摊子卖书画的人是蔺如清,这时便没什么反应,发现楚曜看自己,朝他甜甜一笑,道:“要枇杷。” 楚曜戳着她鼓鼓的肚皮,虽不说话,却摆明在表达“都这样还吃得下吗”的意思。 直到把无双逗弄得嘟嘴生气,才不紧不慢地从果盘里抓一把枇杷到面前,仔细剥皮去核,喂给她吃。 那边厢,楚晔已在没心没肺地感叹道:“当真是寒门出贵子。” 楚旭脑筋比兄长转得快,问道:“他既然才华出众,又是你们这儿年纪最小的秀才,为什么没有人资助他?” 世家大族养几十上百门客都不当一回事,何况一个未成年的小秀才。 无双闻言,竖起小耳朵来等答案。 蔺如清能到上京西山书院读书,如果不是他忽然发财,便是得到他人资助。 她与蔺如清素不相识,他无缘无故咬住她胡说八道,保不齐是受人指使,资助他的人很可能就是主谋。 不过,无双上辈子很少出门,根本没有仇家,究竟是谁暗中害她,心中没有半点头绪,只好等着听大表哥讲多些关于蔺如清的事情,才好从中再做判断,早些防备起来,免得这辈子再中招。 “蔺如清虽然被生活所迫,不得不抛开读书人的清高,当街做起生意来。但他脊梁很硬,向来自食其力,从不接受任何人帮助。”杨天恩皱眉道,“他与我们兄弟二人同在鹤山书院读书。书院中不乏富贵人家子弟,蔺如清有才华,少不得受到有心人拉拢,当然也有人真心诚意不求回报想帮他。不过,不管究竟是有所图还是无所图,他统统不接受。就连考上秀才后摆起的书画摊子,都不接受同窗或其家人前来购买,从来只卖给陌生人。” 无双心道:这蔺如清是不是傻?他一个小秀才,又不是什么书法大家,说白了毫无名气。这种情况下愿意花钱买下他书画的,本就是熟人为多。认真算下来,杭州府里但凡能有余钱与闲心买不知名书画的人家,总能出一两个子弟在鹤山书院读书吧。不许同窗及其家人购买的规矩一出来,还能有几个人买他的书画?脑子不开窍,做人不变通,没把他饿死也算是奇迹。 可说到底,蔺如清是前世害死她的罪魁祸首,因为这么一个榆木脑袋的家伙而死,真不是一般的令人郁闷。 无双越想越烦,小手无意识地用力拽住楚曜腰间一块玉佩撒气。 也不知是她使得力气大了,还是那串住玉佩的丝绦太不结实,一拽两拽,才拽得第三下,那丝绦竟然被她拽断开。 无双吓得一愣,举起小手想掩饰罪行。 楚曜笑着将落在她裙间的玉佩拾起,问:“双双喜欢这个?那就送你好了。” 说罢,重新将丝绦打结,挂在无双颈上。 看,楚曜的脑筋多灵活。这就是年纪差不太多,蔺如清只能当十几年秀才,而楚曜却是陵光卫指挥使的原因。 关于蔺如清书画销路的问题,长在深闺里见识不多的无双能想到,身为皇子的楚晔自然也想得到。 只听他叹道:“如此一来,他的生意定必不好做吧?” 杨天恩合起折扇,正色道:“我们兄弟也有此疑虑,一直以来我们都希望能帮他一把,但他言明不接受熟人周济,我们也难以出手。今日恰巧撞见他再次摆摊子,又这么巧与三位殿下相遇,便想请三位殿下帮我们出面,买他几幅书画。至于购买书画的银两,自然由我们兄弟来出。” 杨天浩接口道:“三位殿下从上京来,是生面孔,不会让他生疑。且殿下们器宇不凡,一见便知出身富贵,若以重金购买他的书画,想来蔺如清亦会感觉受到赏识,对他来说也是一种鼓励。” 楚晔欣然应允,道:“我们一人购买几幅也行啊,不光替杨兄你们出面,我们自己也出钱,资助一位有真才华的士子,将来受益的是整个祁国,这是身为宗室之人应该做的。” 不愧是无瑕姑娘外祖家的表兄,全和她一样心地善良。 楚晔早忘记最初换到这个雅间来,是听弟弟说无瑕与两位年龄相仿的男子在此用膳,才一时情急赶来刺探敌情,已全然把杨家兄弟当成无双一样,讨好无瑕的同时也必须讨好的人物。 杨天恩复又将折扇打开,以扇面遮住微微翘起的唇角。 他等的就是这一句。 那位三皇子,和无瑕表妹挨着坐了一顿饭的功夫,不从他身上诈出一些真金白银真说不过去。至于那些银钱最后归处,自然是给有需要的人最好。 无双留心听他们对话,忽然茅塞顿开,跟着嚷嚷起来:“双双也要买画,楚曜,去买画。” 既然总要有人资助蔺如清,那么与其让不认识的人出钱命他做坑害她的事情,倒不如她自己把他圈养起来,反正他是个成不了才的,只要看住不让他再有机会伤害自己便好。 “双双,不许向王爷要东西。”无瑕看到无双揪着楚曜衣襟,恨不得立刻便要拉扯他下楼去的模样,误以为妹妹的意思是让楚曜买画给她,板起脸教训道,“乱花别人钱是不礼貌的,知道吗?” 无双委屈道:“我只是要楚曜带我下去,钱我自己有。” 她说着摸向腰间,不想摸了个空。这才记起装满金豆子的小荷包早在扬州时就被送出去助人为乐。 只好不甘心地扁嘴道:“姐姐,我忘记带钱了。” 无瑕掏出自己的荷包来,隔着楚晔递与楚曜:“麻烦王爷照顾无双,这里有些碎银,无双想买些什么,从里面出就好。” 楚曜本不想接,他买东西给未来王妃,那是天经地义。无双越是问他要东要西,不见外,他才越开心。 可当着一桌人,推来让去的实在不好看,只得接过来,又往无双脖子上一挂,和刚才送她的玉佩挨在一起。 楚氏三兄弟带着一个小无双,风风火火地下楼去,可出得门口,发现蔺秀才的书画摊已不见踪影。 时间刚过午,楼外楼生意正是红火的时候,大门口人来人往,几乎不曾停歇,本应是做生意最好的时机,这位秀才爷却不知走去哪里摸鱼。 四人整齐划一地摇了摇头表示无奈,返身回去。 才走进大门,就见蔺如清与另外一名少年坐在一起,两人交头接耳,絮絮不停,看起来似乎在说什么机密之事。 两人坐的那桌位于大厅最内侧,从楼上下来时在众人身后方向,所以未曾注意到。 无双好奇心起,小手一指,轻声道:“那个就是蔺如清,刚才我见过他。” 不是说家贫又清高,不肯受人接济,怎么又肯让人请客到楼外楼大快朵颐? 楚旭撇撇嘴,“嗷呜”一声吼,便迈开腿,在大厅里四处跑蹿。 一般像他这般年纪的男孩子,正是调皮捣蛋的时候,所以包括蔺如清在内的其他客人,根本不以为意,照常该吃吃该喝喝,全当没有这么一回事。 只有小二端着盘盏经过时,会特别留心躲避,以免被他撞到,泼洒汤羹菜肴、摔坏碗碟事小,若是伤着这么个锦衣玉冠的小公子,他们可赔不起。 楚曜抱着无双与楚晔一起上至二楼,等在楼梯口。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就见楚旭“蹬蹬蹬”跑上来。 第37节 他一脸鄙夷,撇着嘴角骂道:“什么自食其力的读书人啊!他清高个屁!他们在说童子试作弊的事情,听起来似乎十分熟悉,摆明不是第一次捣鬼。” ☆、46|45.44.43.42.5 第四十六章: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就见楚旭蹬蹬蹬跑上来。 他一脸鄙夷,撇嘴骂道:“什么自食其力的读书人,他清高个屁!他们在说童子试作弊的事情,听起来似乎十分熟悉,摆明不是第一次捣鬼。” 此话与杨家兄弟描述的情况落差太大,三人心中都有些疑惑,楚旭与楚曜对视一眼,见他不表态,便对弟弟道:“待会儿回雅间去先别声张,免得闹大了打草惊蛇,回头着人去调查一番再说。” 楚旭点头应下,然到底不耻,又道:“真是太虚伪了!小小年纪不学好,沽名钓誉一套套!” 身为皇子,就算尽得宠爱,也不可能是个傻白甜,楚旭早就知晓人心难测的道理。但他自幼没少亲受德庆帝教诲,深知科举乃是选拔良才的途径,从中选出的官员是否有能力、是否清廉正直,都关系着祁国的未来。如今亲耳听闻其中有人意图作弊,行鱼目混珠之实,难免愤愤不平。 无双趴在楚曜肩上,抬头探脑向楼下张望。 蔺如清与那位少年仍密谈不断。 从她的角度看过去,正好见到那少年眉眼舒展,满脸兴致勃勃,不停说话,似乎扮演者劝说者的角色,而蔺如清背对她,因此看不到神色如何。 难道蔺如清的秀才功名是作弊得来的?所以前世才会十余年未再前进一步? 无双身为女子,无需参加科考,但上京侯伯公府里的贵女们,自幼言传身教,对国家大事也要了如指掌,如此出嫁后才能当得起贤内助,甚至是一府主母。所以她明白科举考试时纠察极严,若想作弊,不论是入场替考,还是事先捉刀做文章,皆有十足风险,没有重金,休想得人相助。 蔺如清家境贫寒,根本不可能有足够银钱支付酬金,莫不是有人请他做枪替? 与其道听途说,猜来猜去,不如自己亲自去探查一番。 无双见楚曜与楚旭迈步登楼,欲回雅间去,不依地扭动身体,从楚曜怀里滑下地来,露出不满神情,撅嘴嘟囔道:“人家要买画啦!” 边说边跑下楼梯,倒腾着小短腿在大厅桌台间穿梭,一直来到蔺如清那桌近前。 蔺如清摆摊贩卖的书画全收在书箧里,目下那书箧便放置在他身后。 无双在书箧旁停住脚步,直接动手翻检起来。 蔺如清背对她坐,因而不曾察觉。 无双个子小,站得角度又巧,被蔺如清一挡,那位侧对她的少年也没注意到身旁不远处多了个小丫头。 无双抄起一幅卷轴打开,瞄两眼又卷起塞回书箧。如此反复,手上不停,表面看起来就是个不懂礼貌乱翻旁人东西的小捣蛋鬼,暗中却一直留意倾听两人谈话。 “……你无需担忧点名之事,对方既然志在必得,肯定会先行打点,以保证不会当场拆穿。”少年道,“你只管轻轻松松,如同自己参加考试一般。且先前不是讲过,酬金一共五百两,你答应下来便付一百做定,入场后又有一百,若得录取,放榜当日三百两立时送到。” “同考五人联保,且有廪生坐镇,如此龌龊之事,难不成大家都能接受?”蔺如清一劲儿摇头道,“我觉不妥。” “你读得书多,难不成没听过有钱能使鬼推磨?你帮忙办过此事,与对方已有交情,将来你若能中进士做官,他整个家族都会照顾于你。如此难得的一条人脉,那些考生和廪生自然也会需要。小小放水,又不费吹灰之力,便能于日后大有益处,何乐而不为呢?”少年歪理极多,喋喋不休道。“况他也并非没有真才实学,不然如何通过前面两场考试。眼下到了最后,也是最关键的一关,为求心安,才求助于你。这也是蔺兄里素有才名,得人欣赏啊。” 祁国的科举分为四个阶段,分别是童子试、乡试、会试和殿试。 童子试也是入门试,分为县试、府试和院试三个阶段。 乡试每三年一次,童子试只在没有乡试的年份里举行。当年二月最先进行县试,入选者可在下月参加府试,又入选者则在四月到贡院参加院试。院试入选者,才算真正跨入科举大门,成为读书人,也就是俗称的秀才。 考试时为求公平公正,保证入场者非冒籍或枪替之人,历来做法是考生中每五人互相联保,再有一名廪生做担保人,开具保结。 若其中一名考生违反规定,五人全部连坐,而为之廪保者,将被黜革官职并治罪。 他们声音压得低,但无双站得近,也能听得大概,不多会儿已明白过来。 那少年是个中间牵线搭桥的角色。有家财丰厚不吝钱银者,已通过前面两次考试,在最后的院试里打算重金请人做枪替,且保证上下打点妥当不出纰漏,少年便找上蔺如清。然而蔺如清大概是怕事情万一败露,于己不利,一直犹豫不决,尚未答应。 无双不想继续听他们纠缠下去。 左右蔺如清到底要不要冒名顶替去考试,待到入场那天去看便知。 她不想浪费时间,也没有耐心去关注蔺如清的心路历程。总归只要他不犯错,她也不可能生安白造冤枉他。可若他利欲熏心,行差踏错,就别怪她不放过他。 谁叫他们前世有仇,无双未像唐碧秋对贺氏那般,架梯子给蔺如清,引诱他走上罪恶之路,只在一旁观看,全由他自己做主如何行动,已经足够宽宏大量。 想明白接下来的打算,无双便选定一幅字画,开口道:“我要买这个!” 蔺如清两人一直窃窃私语,谈得都是见不得光的内容,冷不防身后极近处有人发出声响,都被吓得一惊。 齐齐回头看,就见一位衣饰华贵的女童挥动着一幅卷轴又蹦又跳,小嘴里念叨着说要买下。 再看一旁的书箧,早被翻得乱七八糟,显然她在此处时间已不短,不知将两人对话听去多少。 事迹有败露的嫌疑,且女童又吵闹蹦跳不休,少年心烦意乱,拉下脸来一掌推在无双身上,恶声恶气警告道:“滚远点,别妨碍小爷办正事。” 无双被他推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带倒书箧不算,卷轴也从手中跌落。她怔了一怔,便蹬着小短腿大哭起来。 楚曜早在无双翻检画轴时已开始下楼梯,不想还是晚了一步,让她吃了亏,连忙快步抢上把无双抱起来安抚。 楚晔更是冲到少年面前,揪起他衣领斥道:“欺负小女孩算什么好汉,有本事跟爷我打一架,赢了才算你本事。” 他们平时虽然表现得十分谦和,但皇族中人,天生气势不同凡响,再加上自幼习武身姿矫捷。 少年一看便知对方来头不小,不免懊悔一时失察,得罪了人。瞬间变过一张面孔,弯腰低头,不住道歉。 无双装哭装得十分辛苦,小脸憋得通红,眼泪却没有几滴,偏又不想露出破绽,只把一张小脸在楚曜肩头蹭来蹭去,借以掩饰。 “我要我的那幅画。”她哽咽着,还不忘念叨,“楚曜,我要我的画。” 楚旭好心地帮忙去捡画,可是书箧翻到,卷轴滚了一地,从外表看起来几乎没有任何分别,他实在分辨不出,挠头问无双:“你想买的是哪幅?画的什么?” “天道酬勤。”无双抽泣着答道,“爹爹说老天爷喜欢勤奋的人,有付出就有收获。我听说这位哥哥是杭州现今年纪最小的秀才,想买了他的画送给表哥,祝他童子试顺利入选。” 蔺如清虽还未做坏事,但到底心虚,一听对方认得自己,且家中还有人要参加童子试,立刻想要抽身离开,慌忙去帮着翻找,找到后又道:“就送给你们好了,算是代我朋友致歉适才失礼之处。” “不行!”无双断然拒绝,大声喊道,“爹爹说买不东西不花钱就是抢,是强盗行径,我们家是良民,不当强盗!” 从先前无双哭闹起,大厅里其他的客人已不住往这边张望,此时听她小娃娃一个,说话却一套套的格外有趣,都忍不住笑起来。 蔺如清想不到一个小女娃如此难缠,只好全依着她,从楚曜那里收下二两纹银,之后将其他书画一股脑塞回书箧,便与少年一起匆匆离去。 无双心满意足,小脸蛋上还挂着金豆豆,却已笑逐颜开,晃悠着从楚曜手臂处耷拉下来的小短腿,道:“楚曜,我们上楼去,给三表哥送画,然后他就会是杭州年纪最小的秀才啦!快走快走!” 杨天行才十岁,通过前面县试与府试已算奇迹,这最后一关哪有那样容易过,不见许多人七老八十还操童子业,年复一年参加小试,到死都得不到功名。 楚曜好笑地揩去无双脸上的泪珠,顺着她哄道:“好,咱们上楼去。” 言罢,凑在她红扑扑看着特别可爱的小脸上亲了一口。 正兴冲冲不停晃动欢呼的无双瞬间安静下来,抿着小嘴低下头,小脸蛋涨得更红了。 大庭广众,这是干嘛呀! 真真羞死个人! “唔——”她忸怩着把整张脸埋在楚曜肩膀上。 完全没脸见人啊! 楚曜伸手戳戳无双腰间软肉,笑着逗弄道:“怎么害羞了?又不是没亲过。” 无双被戳中痒痒肉,忍不住“咯咯咯”笑出来,心里却在哀嚎,光天化日被轻薄,害羞还不许了,真是不讲道理! 他二人互动亲密,楚晔羡慕得口水直流。 他也想有机会香一香无瑕姑娘的小脸,要是走到哪儿都能像堂哥抱小无双一样,把无瑕姑娘抱在怀里就更好了。 于是,楚曜打头,楚晔一脸梦幻地跟上,楚旭则抱着无双那幅“天道酬勤”收尾,一行四人上楼去也。 他们身后的大厅里,坐在角落里的齐兰站起来,走到适才蔺如清坐的那桌前,蹲下来从桌子下面扒拉出一幅被落下的卷轴来。 她铺开卷轴看了看那幅画,奈何不通文墨,看不出所以然,微有些意兴阑珊地将卷轴重新卷起,又抬头看看楼上,最后将卷轴珍宝一般搂紧,重新回到角落里坐下。 ☆、47|46.45.44.43.42.5 第四十七章: 待到院试当日,无双破天荒起个大早,梳洗打扮妥当,蹦蹦跳跳出了房门。 每日寅时二刻便起床的君恕正在院子里练拳,看到小女儿推门从厢房出来,先是仰头看看天色,又低头揉揉眼。太阳没从西边出来,自己也未眼花,他简直找不到任何可以支持无双早起的理由。 君恕收拳,迎着无双走过去,把她抱起来,问跟在后面的李妈妈道:“双双今日怎么起得这么早?是做噩梦害怕了,还是白日里受过什么委屈有心事?” 李妈妈未及出声,无双已抢先答道:“今天是院试的日子,双双要送三表哥去贡院,给他鼓励。” 无双与表哥们友爱,君恕很高兴。不过,男孩子们与女孩子们不同,自小便要严格要求,出门能独立,肩膀能抗事,将来长大才能担起一大家子的责任。 杨天行到本城贡院考试,虽然长辈们早早嘱咐提点过,却无一人打算要亲自送行,他的母亲赵氏也知识多吩咐厨房几句,让厨娘们把干粮点心做得更合杨天行口味而已。 至于今日出行,有马车有车夫,再有一位老仆跟着照料,和一般大户人家公子出门时无甚分别。 君恕不知年幼的无双能不能明白其中道理,但还是耐心地解释给她听。 无双想了想,掰着手指头道:“可是,那天双双送画给三表哥,他很喜欢呢。要是双双陪他去,他肯定很高兴,一高兴就能考得更好啦!”她笑眼弯弯,搂着君恕肩膀摇晃,“爹爹,让我去,让我去嘛。” 小孩子执拗起来简直能要人命,君恕敌不过小女儿的撒娇*,最终不得不答应,亲自把她抱到马车上,又虎着脸嘱咐无双:“不许捣蛋,要听话,不许影响三表哥的正事,不然回来打屁股。” 无双仰起小脸,吐着舌头扮鬼脸,然后在君恕发火把她抓回来前,一骨碌钻进车厢里,躲到杨天行身后,朝她爹示威道:“三表哥愿意让我去哒!” 杨天行和弟弟们一样爱妹如狂,别说无双只是陪他走一段到贡院的路,要是考官允许,就是无双想跟着他进考场,坐在旁边看他考试,他都会答应。 “姑丈放心,我会照顾好妹妹的!”他拍着小胸脯保证道。 李妈妈也在君恕示意下上了马车,看住无双不让她调皮。 马车沿着青石板路,不紧不慢地到达目的地。 贡院外的考棚前,已集合了许多考生,全都提着长耳竹篮,静静等待卯时一到,由学政点名入场。 童子试是科举入门试,大多数考生年纪很轻,杨天行差不多是其中最小的,还有不少人看起来最多十三四岁大小,所以除去考生本身,也有许多前来护送的家人与奴仆。 这些人不能进考棚,只能等在差役划定的范围外。 下得马车,杨天行去到考生等候的地方,因知道小表妹在看他,特地站在外缘处,与李妈妈牵着的无双遥遥相对。 无双一直维持着笑容,一边看热闹,一边不时朝三表哥挥挥手。 学政很快从贡院里出来,在事先设好的桌案前就坐,开始点名。 认保廪生依序排列在学政两旁,被点名的考生上前时,他们便出列辨认,确系本人后,由廪生亲笔画押。 之后,便由差役翻检装有笔墨和食物的长耳竹篮,搜查是否夹带小抄,甚至连发结衣角都不放过。 第38节 无双亲眼看着一名考生被差役从衣角里找出数片写满小楷的纸张,不过出乎意料的是,学政只是将小抄没收,又训斥过他几句,便放人进场。 难不成试图作弊不算作弊么? 无双惊讶得小脑袋都歪了,对着手指开始反思自己的计划是否能够成功。 作弊的人不止一个,很快又有人被发现将小抄藏于裤裆。 等候的考生们见状忍不住大笑起哄。 学政一眼瞪过去,众人才噤声。 “藏也不知道藏在圣洁的地方,亵渎圣贤书,罪过严重,取消入场资格!”学政开始发落那名考生,“罚跪一日!” 两名差役立刻压着那名考试跪在大门外石阶下。 哇! 无双兴奋地张大小嘴,这可真是大开眼界,他是怎么想到把纸条塞到那处的?若不是还有正事在身,她都想凑过去跟他聊聊心路历程。 连向来老成稳重的李妈妈都禁不住笑出来。 不过,再看看考棚那边好多年逾古稀,头发胡子花白,佝偻着背,还来参加童子试的老人家,又觉得读书人也实在不容易,难怪连如此稀奇古怪的招数都想得出来。 杨天行排名较为靠前,不多时便轮到他被唱名出列。好在他没出什么状况,廪生认人画押后,搜查也顺利通过,临近贡院大门前,杨天行还不忘回头来冲小无双挥手告别,神气活现地就像将要上战场的小英雄似的。 “姑娘,咱们回去吧。”杨天行进了考场,李妈妈便蹲下打算抱无双回马车。 考试要进行一整天,她们不可能一直等着,先前也说好送完表少爷就回总督府的。 “不要回去!”无双颇为激烈地反对道,“那些哥哥们好有趣啊,双双还想看他们。” 看他们作弊出丑吗? 李妈妈看着自家姑娘天真无邪的小脸上浮现出的怪笑,只觉头顶似有乌鸦哀叫飞过。 别人出丑就那么好看? 说好的小孩子纯真善良呢? 她家姑娘向来乖巧可人疼,怎么和野猴子似的小表少爷们相处没多久,便也跟着变成小魔怪了? 无双早就不吃奶了,奶娘之所以还留在身边,一来是因为大户人家有这个规矩,跟在姑娘们身边的丫鬟年纪不会太大,没生养过更没有照顾孩子的经验,而奶娘则不同,日常起居上代行母职,照顾姑娘,减轻主母负担。二来也是因为主母通常还要打理家事,不可能时时刻刻跟在孩子身边,选奶娘时看重身体康健与否,也注重人品性情,如此她们寸步不离的守着姑娘少爷们,发现行为有偏差,可以及时纠正,也会懂得转述主母,让孩子们进一步接受教导。 因为无双素来表现很乖,李妈妈几乎没有机会此项职责,今日见她格外任性,便出口劝诫道:“姑娘听话,贡院虽是圣贤之地,但女儿家大庭广众抛头露面总归不好,反正表少爷也已顺利如此,咱们就先回去吧。” 祁国于男女大防上并不像前朝那样严苛,但世家大族的女孩们还是比一般人家规矩多些,少出门,少见外男,也是贵女们身份贵重的一种体现。 无双年纪虽然小,但有些事,是从她听得懂话,能与大人沟通起便开始教的。 李妈妈满以为如此一说,姑娘就会乖乖听话,与她一起上马车去。谁知无双小嘴一撇,道:“爹爹说只要不影响三表哥考试便好,现在三表哥都入场了,双双就在门外看看,又不会有事。”她小手往旁边一挥,“那么多人都在看呢!”她怎么就不能看? 李妈妈有些无奈。 不过贡院外有差役把守,和他们一起的老仆还带有总督府的腰牌,从哪一方面来说她们都安全无虞。况且此处都是考生,是圣贤之地,不是鱼龙混杂之处,再多待一会儿似乎也没什么不妥当。 她只好牵紧无双小手,免得她跑进人群里走失不见。 谁知怕什么来什么,等到考生已有七八成入场完毕时,无双忽然毫无预兆地甩开她手,跑了出去。 无双啪嗒着小短腿,气喘吁吁地跑到学政坐的方桌前。 蔺如清刚完成廪生认保这一步,正走到差役身边等待搜身,忽然有个漂亮的小姑娘拉住他袍角,甜甜叫道:“秀才哥哥,又遇见你啦,真的好巧啊!” 时隔多日,蔺如清早忘记仅有一面之缘的无双的模样,然而他代人替考,心里本就发虚,此时听这面生的小姑娘竟然一语叫破他有秀才功名在身,吓得双腿微微打颤,立刻反驳道:“小妹妹,你认错人了,我们没有见过面。” 又因当着旁人,还不忘温和地问道:“你是谁家的孩子?跟着你的大人们呢?是不是走丢了?需不需要请衙差叔叔们送你回家?” 他问话时,杨家老仆与李妈妈已走上前来。 老仆亮过总督府的腰牌给学政,差役们知道是总督府的姑娘,自然不敢妄动,况且无双只是拉着一名考生说话,也算不得捣乱,本来最严重的也不过是阻止她而已。 李妈妈则抱起无双来,连声向蔺如清致歉,表示自家姑娘年纪小不懂事,耽误了公子的正事,还望见谅。 “我没有!我没有!我没有认错人!”无双踢蹬着小短腿,不依地喊道,“我真的认识秀才哥哥!我在楼外楼买过一幅秀才哥哥的字画送给表哥呢!秀才哥哥你不记得我了吗?那天你的朋友还把我推了个跟头,然后你说要把画送给我,我还说买东西不给钱就是强盗!秀才哥哥……”她泪眼汪汪,探着小短手死死揪住蔺如清衣袖不停摇晃,“才几天,秀才哥哥你就把我忘记了吗?” 表面上看起来,无双就是一个在闹别扭犯倔的小娃娃,可她口中一连串的“秀才哥哥”格外引人注意。 若当真是秀才,又何须再来参加童子试? 围观者大多当做小姑娘认错人,并不太当一回事。 蔺如清却因为心虚而面色不佳,他虽不记得无双模样,但那日发生过的事情却不可能真的忘记,然而最后一关廪生认保已经通过,若因一个小女孩被怀疑,已不光是前功尽弃,他自己也要身败名裂。 “小妹妹,你真的认错人了,我这几个月来都闭门苦读,除了下场考试再未出过家门,也没有去过楼外楼。”蔺如清解释道。 “没有错,明明就是你!那幅字画上还有你的名字呢!你的姓格外古怪,我不认得那字,还问过爹爹,爹爹说念……念蔺,你的全名叫蔺……”无双故意偏着头,做出冥思苦想的姿态,实则为的是吊起学政的好奇心,让他印象更深刻。 “是蔺如清!”身后一道女声忽然接口道。 无双回头看,竟是齐兰。 她手里捧着一幅画卷上前来,也不看无双,只看着蔺如清,为无双帮腔道:“那天我家姑娘买的就是这幅字画,画上有公子的署名与印章,您的大名是蔺如清,是杭州府年纪最小的秀才,我家姑娘当时看中您的字画也是为了寻个好兆头,保佑表少爷顺利通过院试。” 齐兰边说边展看画卷,蔺如清见是一幅山水图,不由气愤至极,那天卖掉的明明是一幅字,此时她们却拿着一幅画来指证他,根本是胡来!可他又不可能分辩此事,因为一旦开口,就等于认下自己身份,替考一事立刻便要穿帮。 然而不认又如何? 学政专门负责监督,避免发生作弊枪替之事,旁人看的是热闹,他看得可是门道。 何况蔺如清是杭州府年纪最小的秀才,学政虽是新近才到此地上任,未有机会见过对方,但大名总是听闻过的。 而且他面前的点名簿上,详细记录着每名考生的籍贯、年岁与三代履历。眼下被纠缠者,名为李响,年十三,是士绅大族出身。 若说他是被冤枉的…… 学政看看衣着十分普通、甚至略微有些寒酸的齐兰,以及短手短脚嘟嘟脸、还被抱在怀里的无双。如果总督府那边想对付这位李响,怎么也用不着动用几岁大的小豆丁和一看就是下人的小姑娘吧。 学政回头问先前认保的廪生:“你真的确定他就是李响,绝无疑问吗?” 廪生此时根本不可能反口否认,只能咬紧牙关坚持道:“正是此人。” 学政便不再问,只道:“让他出列稍候,派三个人去鹤山书院请山长与先生来,重新辨认后再做发落。至于你们这两位小姑娘,暂时也不能走,还得留下来做个人证。” 无双这会儿笑得特别讨喜,使劲点头应声:“嗯,爹爹说在外面一定要配合官老爷办事。” 学政被她童言童语逗得微扯嘴角,不由思索起她的爹爹到底是何人来。总督杨大人洁身自好,只有一妻一妾,年纪都与他相仿,此事整个浙江无人不知,当然也不可能有四五岁大的女儿。至于孙子,听说总督府只有五位孙少爷,先前进场的杨天行排行第三,应该就是小家伙嘴里说的表哥。那么这个小家伙应该就是总督的外孙女了…… 他正想得出神,身边一名差役附耳轻声提醒道:“大人,现在是继续点名,还是……” 学政大人轻咳一声,掩饰适才走神失态的窘况,沉声道:“当然是继续点名,不能让无耻小人影响正常程序。” 李响买得通同场联保的考生,以及认保的廪生,却不可能买得通天下人。杭州城这么大,总有能认出蔺如清真身之人。 不到半个时辰,唱名接近尾声时,鹤山书院的山长与数名先生便在差役带领下赶来,如此一来,蔺如清替考之事自然穿帮。 按照历来规矩,等待蔺如清与其他四名联保考生的下场,便是革去功名,且终身再不得入仕途,而廪生也将被罢黜官职,并另行治罪。 无双看着蔺如清被人押走,之后点名结束,考生全部入场,贡院大门紧紧关闭起来,才仰头对李妈妈道:“妈妈,咱们回家吧,双双有点饿了。” 她摸着小肚皮,笑得一如平常般天真无邪。 李妈妈只当适才的事情是三姑娘太过热情,才不慎引来的意外,反正冒名替考本就是错事,被揭穿也是应该,算起来也算无双无意中做的一件好事,自然不会深想。 然而,贡院对街白砖灰瓦的小楼上,马头墙下的木窗后,楚曜却眯起眼睛盯住无双,满脸疑惑。 她对蔺如清的关注,为什么看起来那样奇怪? ☆、48|第 48 章 第四十八章: 楚曜今日是为缉拿在院试上作弊的官员而来。 原本一次院试,说起来微不足道,根本不应劳动威名在外、地位超凡的陵光卫。但此次院试德庆帝亲自出题,自然免不了对考试情况多有关注。 凡是皇帝关注的,再小的事情也要当做大事老板,这是为人臣子最首要的原则之一。 再加上那天在楼外楼,楚旭听得只言片语,知道有人私下作怪,雇人作弊。 虽当时他们并不清楚内情,但陵光卫专职便是刺探各种情报,连京官勋贵们的阴私都别想瞒得过他们,更何况一个秀才要作弊。 一番查探后,竟串出一连串试图在院试上作弊的人来,有泄露考题以赚钱者,重金聘请有功名在身者替考的也不止蔺如清一桩。 楚曜掂掂手中一摞名单。 学政的责任是在考试前严查,谨防舞弊事件发生。陵光卫却要在今天考试后将违规下场和买过试题者一网打尽。 无双刚才的行为,多少也算作打乱了楚曜的一部分计划。 然而,目下他的心思并不在那上头。 楚曜明明记得,小无双那天满心执着在一幅字画上,似乎对蔺如清并不上心。且后来他们一行人离开楼外楼去游湖,在船上楚曜还试探去问无双是否听到蔺如清与少年的对话。 那时无双歪着小脑袋,一脸懵懂:“他们说什么了?很重要吗?双双只顾着挑字画了。”她似乎认为自己犯了错,不安地对着手指,委屈道,“你事先也没有告诉人家……”眼看便要哭出来。 楚曜只当她小人儿一个,尚不能理解楚旭所说的作弊究竟是什么,因而并未当做一回事,只道:“好了好了,没事的,我只是没完成你表哥的嘱托,心有不安,改日你再带我来买,好不好?” 无双“喔”一声,咯咯笑道:“要是到时候不记得他长什么样怎么办?人家今天看画比看多呢!” 楚曜看向贡院外的广场,那里人虽多,但无双特别显眼。他眯眼盯着她看,既然没看几眼,何以大半个月过去仍一眼就认出来,还不管对方怎么表示她认错了人,仍然执着不改呢? 以常理推断,就算真的在街上撞上一位只有数面之缘的人,如果对方坚持被认错,就算原本心中再肯定,也会有些疑惑。 无双的坚定因而显得格外奇怪,倒像是为踢爆蔺如清的秀才身份故意为之。 但,若是她不光已能懂得何为作弊,还知道想办法惩治作弊之人,为什么在他问时偏要装作懵懂无知,不上心的模样? 她想瞒着他? 瞒着他什么? 怕他不肯捉出作弊者? 那可真是笑话。 所以一定不是。 那么…… 难道是怕他知道她要对付作弊的人? 不,应该是怕他知道她要对付蔺如清。 第39节 或许,无双盯上蔺如清,并不是因为他要作弊,就只是因为他是蔺如清? 他们两人素未谋面,何来有仇? 难不成是因为那件事? 无双也是重生的? 楚曜被自己的猜测吓得一惊,手指不自觉收紧,那叠名单全被他攥得皱成一团。 贡院外广场上,无双全然不知自己螳螂捕蝉,却被楚曜黄雀在后,正牵着李妈妈的手,一蹦一跳地哼着童谣往总督府的马车走过去。 “请等等!”齐兰抱着卷好的画轴冲到她们前面,挡住去路。 无双眨眨眼睛,恍然大悟般道:“啊!我还没有好好谢过你!” 口头上的感谢,刚刚自然表达过,然而这姑娘冲过来不让走,难道是嫌不够? 带着如此想法,无双仰头看着李妈妈,示意她给齐兰打赏。 李妈妈从荷包里掏出几锭碎银子,递给齐兰,客气道:“这位姑娘,这是我们家小主人的一点心意,你好好收下吧。” 齐兰摇头拒绝:“不用了,君姑娘她给过我很多银两,我不能再拿。” 无双其实早忘记齐兰的模样,听她准确无误地喊出自己姓氏来,不由吃了一惊。 再听下去,才想起来:“你是苏州那个……那个……” 呜,名字她真的记不起来了。 “我叫齐兰。”齐兰提醒道。 “对对,齐兰。”无双问道,“我记得你掉进运河里生病了,现在可大好了?说起来好巧啊,你也买了那位秀才哥哥的画,还正好在这里,要不是你拿出画来,也许那位大人就不会重视这件事呢……” 无双嘴上说好巧,其实心里难免犯嘀咕。 因没打算长久收留齐兰,下船时自然也没带上她,只安排医女留下继续照顾尚在病中的齐兰。 那么,齐兰是怎么找上她的? 想打听她的去处,只要够聪明,自然能从船上的人嘴里问出来。可是,齐兰并没有到总督府敲门找人。 难不成是暗中跟踪? 无双想到此处,小身子不由激灵灵打一个冷战。 所以是知道她买过蔺如清的画,齐兰才跟着买的吗? 那齐兰岂不是跟着她好些时日? 太可怕了! 她不想和心机深沉的人说话。 无双抱紧李妈妈大腿,耷拉着耳朵,噘着嘴巴嘟囔道:“妈妈抱,双双饿了走不动。” 哼,才不要问齐兰跟着她干什么,她要糊弄过去。 李妈妈可没想那么多,她笑着抱起无双,还不忘戳她胖嘟嘟的小脸羞她道:“刚才是谁说什么都要看热闹,不肯回家的,现在知道饿了吧。” 无双在这四岁的小身子里待了大半年,学小孩子撒娇早已驾轻就熟,小脸蹭着李妈妈肩头,叽叽咕咕地笑得羞涩中带着几分得意。 “好了好了,咱们这就上马车回家喽。”李妈妈又不可能真的去计较小主人闹别扭的事,掂了掂无双,便迈步欲走。 不想才跨出去一步,齐兰又拦上来。 “这……齐姑娘,你是什么意思?”李妈妈纳闷道。 严格说起来,无双找上那个冒名考试的秀才只是巧合,所以在李妈妈心中,所谓的齐兰帮忙并不真正成立。只不过看在她帮小无双说话的份上,她们才客气地说是得她相助。 然而谢也谢过,银两又是她自己不肯收的,现在拦着她们不让走算什么? 李妈妈心中不满,面上神情便不那么好看,更将一只手臂横在小无双身前护住她,免得齐兰突然发难伤到她。 此番举动十分明显,齐兰自然看得出,她攥紧手上的卷轴,毅然道:“君姑娘,我已无亲人,无处可去,无人可依,只想请君姑娘收留我,不管做什么都好,洗衣煮饭,打扫看门,挑水砍柴,我全都会,也不怕吃苦。” 这不是胡闹吗? 李妈妈代无双答道:“我家姑娘年纪还小,不懂得看人,所以不可能由她决定留不留你。齐姑娘,我看你还是收下银子,自己想办法谋生更好。” 怎么可能不知道哪里跑出来的人都能进侯府当差,那岂不是要天下大乱了? 齐兰却不肯接受拒绝,她跪下去,行为谦恭,接着说出来的话却有些猖狂:“若是君姑娘不肯收留我,我就告诉大家刚才我们都说谎了,这幅画根本不是姑娘你当日在楼外楼买下的那幅,所以,那位公子是被你冤枉的!” 无双猜测得没错,齐兰从医女那里打听到君家落脚处,下得船来便直奔总督府而去。不过,她也明白,无缘无故地想让人家收留她并不容易。所以她一直守在总督府门外,每逢无双出门时便悄悄跟在后面。她没有恶意,只是想看看无双是否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如果她能帮上,让无双欠她人情,那再求被收留,应当就不那么难了。 可惜,齐兰出身贫寒,不懂得科举里面的规矩,对蔺如清所犯之事的严重性也认识不足,只以为他被捉全是因为无双指认与那幅画,才会情急之下拿来作要挟。 “你这姑娘,生得好眉好貌,怎地不知好歹呢!” 李妈妈忍不住骂起齐兰来。无双是吃她的奶长大的,在李妈妈心里,对无双的情分跟亲生的孩子没什么不一样,当然见不得小无双被人要挟。 无双也气炸了。 她向来最讨厌人家挟恩求报,想当初便是因此对楚曜印象不佳。 这个齐兰凭什么以为自己能要挟到她! 无双连说几句像样的话都怠懒,只卯足了劲儿,踢蹬着小腿哭闹起来:“她欺负人!管家爷爷!赶她走!” 随车来的老仆哪是什么管家,不过是个上了年纪的长随。因为身份低微,又闹不清来龙去脉,先前一直未敢擅作主张。此时听到表姑娘发出号施令,立刻两步抢上来,拎起齐兰后领便要拖走。 齐兰怎么也不想不到多日筹谋最后落得这般结果,又急又怕。 她游荡在总督府外时,还有黑衣人来传话,告诉她弟弟齐竹暂时无恙,但若她不赶快想办法求得无双收留,保不齐哪天小主人失去耐心,便会对他不利。 “君姑娘,求求你,不要赶我走!若是你不肯收留我,我弟弟就要死了!”齐兰滚在地上,哭着哀求道。 她弟弟不是掉进河里淹死了吗? 无双倒是记得这一茬,纳闷地蹙起小眉毛,挥手示意老仆停下动作,问出心里疑惑。 齐兰趴跪着,边哭边断断续续地把姐弟两人的遭遇讲述一番。 “……我不知道那个小女孩是什么人,也不知道她让我到你身边是想做什么,不过,我猜也猜得到,一定是要对你不利的。君姑娘,我无意害你,我只想救我弟弟,他是我在世上唯一的亲人了。君姑娘,求求你……” 既然知道将来有可能受人指使,对自家姑娘不利,那这人就更留不得了。 无双还小,拿不得大主意,李妈妈自动硬起心肠道:“齐姑娘,想救你弟弟,在苏州时你就应该报官,我家姑娘才几岁大,这种事情可真帮不了你。” 无双垂低头,对着食指,默默思索。 黑衣人,六七岁大的红衣小女孩……她知道齐兰说的是谁,这么明显的特征,除了贺遥还会有谁。还有那么阴险狠毒的性子,这世上怕也找不出第二个人选来。 可贺遥到底想干嘛呢? “你说你把所有事情都告诉我了,那如果她下命令让你对我或者我家里人做什么事,你也会告诉我吗?”无双问道。 齐兰忙不迭点头道:“那是自然的!” “姑娘,可不能留下这个祸根。”李妈妈劝道。 “可若有人想害我,不派齐兰,也会派旁人。”无双歪着小脑袋,认真道,“齐兰如今我们知道了,还能有个防范,换了别人,我们根本不知道的,恐怕连防都不知道从何防起。” 几句话说得极有道理,李妈妈就算不想留下齐兰,也想不到可以辩驳的地方,只能道:“那姑娘可不能让她近身。” 无双鼓了鼓脸颊,道:“反正也不用她干活,就让她去外面住好了。” 然则李妈妈觉得并不妥当,反对道:“我看还是带她回去,让侯爷和夫人来发落。” 无双对着手指点了点头,表示同意。她又差点忘记,如今自己有爹娘疼爱,一切麻烦都可以交给他们解决呢! 回到总督府后,君恕亲自盘问过齐兰。从她的话里,君恕多少也猜到打算为难无双的人是谁。 然而对方是大公主的女儿,他不可能只凭着齐兰几句话便坐实贺遥罪名,甚至出手对付她。 若真如此行动,恐怕不光救不了无双,还会给全家招来无妄之灾。 君恕最后的决定和无双一致,既然贺遥动了心思,就算除掉齐家姐弟,难保她不派其他人来,反正齐兰已在他们手上,控制住她,才能知道贺遥下一步打算。 他将齐兰安置在离总督府不远的一座小院里,又派了家丁与婆子内外看守,也不忘吩咐齐兰:“如果对方再和你联络,只管告诉他们君姑娘已收留了你,不过目下我们也是寄居在总督府,便临时把你安置在这里,来日回上京后再另行安排你在侯府的位置。” 齐兰一一应下来,保证会按照交代的去说去做,绝不露出破绽。 入夜后,总督府各个院落的灯火渐次熄灭。 无双躺在黑暗里,翻来覆去总是睡不着。 蔺如清没了功名,且永世不能再入仕途,自然也没机会到上京去读书,更不可能再偷她的肚兜来诬蔑她清白,等于除掉未来的心腹大患。 还有齐兰之事,知道有危险,总比茫然无知好,况且还有爹爹帮她安排打算,无双觉得自己定能不受半点损伤。 一天里发生两件大事,无双着实有些兴奋,她拥着樱粉色金绣牡丹的小被子,在红木拔步床上滚过来又滚过去,完全没有半点困意。 “啪嗒!” 窗户上忽然发出一声轻响。 无双趴着探头看了看,黑蒙蒙的什么越看不到。 她又继续拥着小被子滚起来。 “啪嗒!” 又是一声响。 有点像是有人拿石子敲窗棂。 半夜三更,谁不睡觉来敲窗户啊! 难不成是…… 无双自己把自己吓了一跳,捞着小被子蒙住头。 “啪嗒!” 太讨厌了! 要是这样敲一晚,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人一生气,就会忘记害怕。 无双鼓着小脸溜下床,杭州四月天已热起来,她身上只穿着件大红肚兜也不冷,就那么光着小脚丫吧嗒吧嗒跑到窗前,爬到玫瑰椅上站起来,伸手推开雕花窗。 然而,窗外并没有人…… 无双“啪”一声重重将窗子关起来。 第40节 没有人,不就是有…… “李妈妈……” “乞巧……” “花朝……” 她转过身,尖着嗓子把近身伺候的人都叫了一遍,可惜没人应声。 “啪嗒!” 又是一声响。 无双深吸一口气,鼓足勇气,双手叉腰转回去。 这回窗子上映出一道人影,束发挽冠,似乎是个男人。 不,男鬼! 还是不对,鬼哪里来的影子? 无双霍地推开窗,打算看个究竟。 只见皎皎月光下,楚曜正对着她微笑。 ☆、49|2 第四十九章: 楚曜本就生得俊美,无双两辈子加起来认识的男子都没人能比他更好。 此时朗月清风,少年临窗,好似一幅画般,无双看得小心脏咚咚乱跳,脸儿也跟着泛起红晕。 “你……你这么晚来我家,有什么事吗?” 心乱了,说话也跟着语无伦次,完全忘记三更半夜楚曜一个人站在廊下敲窗,摆明不可能是正经拜访,绝对是翻墙而入。 楚曜勾着唇角,心中好笑,面上却一本正经道:“本王深夜前来,自然是有正事。” 正事? 那肯定与她无关。 无双脑袋里还在捣糨糊,一手扒着窗棂,一手往正屋一指,道:“爹爹……爹爹住那儿。”说完收回小手,想了想,又往相反方向比划,“外公住那边的院子。” 指完路,自觉没什么话可再说,便晕乎乎关起窗扇,捧着耳朵跳下玫瑰椅。 她心慌得实在厉害,连窗栓都不记得插回原位。 这倒方便了楚曜,他推开窗扇,撑着窗棂利落地跃进屋来。 无双刚好跑到八仙桌旁,听到动静回头看,就见楚曜已大马金刀地就近坐在玫瑰椅上。 “你不是来办正事吗?进我屋里来干嘛?”她纳闷道。 楚曜低头轻笑:“办了一天事,累得紧,先到你这儿来歇会儿。” 听他如此说,无双十分自觉地爬上鼓凳,伸长胳膊够着茶盘里的茶壶,摸黑倒出一杯茶来。 谁知一转身,才发现若是捧着茶杯跳下来,那整杯茶一定全都得洒出来。 无双气鼓鼓的,小娃娃不易做,连倒茶都难上加难。她只好把茶杯放得靠近桌沿儿,先跳下地,再转回身,把双手举过头顶,踮着脚尖探着小手,摸索着找到茶杯。 “楚曜,喝茶。”她捧着茶杯,迈开小短腿跑回去。 那茶其实早就冷了,楚曜却觉得格外好喝。 这么小的年纪,就已经懂得体贴照顾别人。 他伸手揉了揉无双头顶。 无双仰着小脑袋,像撒娇的小猫崽般,眯眼笑着爬上楚曜大腿。 可他却没像往常那样把她抱好。 这么小的年纪,真的能懂得体贴照顾别人吗? 揣着满心疑惑一整天,楚曜冷下脸,将无双抱起来放到地上站好。 无双不满地崛起小嘴巴。 这是干什么呀? 为什么不让她坐在他腿上? 喝了她的茶,却把她丢在地上,一点都不懂得礼尚往来! 无双不开心,哼一声扭过小身子,就要跑回床上去。 不想才迈动步伐,就被楚曜勾住她背后的肚兜系带,将人拖了回来。 “放手啦!讨厌鬼!”无双人小力微,挣扎无效,只能逞嘴上威风,“就知道欺负女孩子力气小!” 她嘟嘴闹别扭的样子,分明就是一个小孩子,除了性格比较外向以至行为较激烈,与妹妹楚婠并没其他区别。 楚曜本就无甚把握的疑惑也跟着动摇起来。 然而是或不是,还是应当问个清楚,况且既然一场来到,就不应该白白浪费机会。 做好决定,楚曜便按着无双肩头把她固定在身前一步远的地方,板起面孔道:“咱们聊聊天。” 年纪一把的老头子和她鲜花一般的小姑娘有什么好聊? 何况他还凶巴巴的板着脸! 无双腹诽不断。 她打从回来后,走到哪儿都被大家宠着,小脾气越来越见长,忍不住道:“人家根本不想理你!” 楚曜忍着笑意,继续道:“双双想不想知道我忙了一天都在做什么?” 无双大眼睛骨碌碌转了两转,极度诚实地摇了摇头,道:“不想。” 她一个小女娃,知道来有什么用? 指望她听得懂,对她倾诉的才是脑子有毛病吧? 所以,楚曜脑子坏掉了? 无双被这个想法吓坏了,张着小嘴巴仰起头,仔细查看,可楚曜好端端坐在那里,并没有明显的外伤。她于是拱着小鼻子嗅了嗅,也没闻见酒味。 没伤到头,也没喝醉酒,那干嘛做糊涂事? 楚曜只当听不到无双不给面子的拒绝,也不管她探头探脑到底在看些什么,只接着说他想说的:“今次院试是陛下亲自出题,因而虽然只是一场小试,却也格外受到重视。因为事先已知道有人打算作弊,所以我便带着陵光卫去彻查,并将违犯规则的官员都捉拿归案。” 无双小嘴巴张得更大了,早知道楚曜会亲自出马,她就不会逮着蔺如清不放,反正最后他都会被拆穿,她也没有非得亲自出手收拾他的癖好。 不过,因此从齐兰那儿得到的消息倒是很重要,那便也没什么可后悔的。 无双低下头来,看到身上裹着的小肚兜,虽然整个人都被楚曜洗过好几遍,但只穿个肚兜面对他,还是有些害羞。 她扭着手指,小脚丫忸怩地在地毯上来回划动,好想去穿多几件衣服,可是楚曜偏按着她不放,她的肚兜就那么好看么? 这番情景看在楚曜眼里,却成了无双心虚的证明。 他故作轻松道:“我恰好看到你也在贡院外。” “去送三表哥进考场呀!”无双道,“给他鼓劲儿呢!” “你倒是起得来?”楚曜笑道,“平时哪天不是睡到日上三竿?” 她就那么懒吗? 人人都知道她天天睡到日上三竿? 无双撇嘴,她现在是小孩子,睡得多才长得快不是吗? “前一晚讲好让奶娘叫我的。”无双仰头道,“双双很听话,一叫就起,不过后来在马车里又睡了一觉,险些把口水滴在三表哥衣服上。” 其实她路上一直很兴奋,根本没有睡意,可既然楚曜那么问,顺应他编一段也没什么,反正他又不会去打听这事儿到底是不是真的。 无双有恃无恐,说得活灵活现。 楚曜笑着抬手揉揉她发顶。 无双见他不再按着自己,再次抱住楚曜大腿,爬到他怀里去,寻个最舒适的姿势一靠,小短手虚虚环抱在他腰间,便闭起眼睛准备会周公。 楚曜这回倒是没再把无双放下地去,但还是扶她坐得板板正正,活像一个没装关节,动作僵硬的小木偶。 “说起来,我也没想到你竟然还认得出蔺如清。” 无双觉得这个姿势很不舒服,正委屈地揉眼睛,扭动表达抗议,闻言动作微微一顿。 “看到他,自然就认出来了。”她尽量表现得不知道自己做过的事情到底对蔺如清有多大影响,“楚曜,他为什么不承认是蔺如清啊?还要劳动好多人来才肯认?” 楚曜并未搭理无双后面那个问题,只道:“那你又不认得齐兰?” 陵光卫有人扮成百姓混在贡院广场上,无双与蔺如清和齐兰闹出来的事情动静那么大,全部对话自然被有心人听了去,一字不落汇报给楚曜。 无双有些犯难,齐兰不过萍水相逢,她当然不会一直记着,但蔺如清是仇人,见过一面就不可能忘记。 然而这理由不能对楚曜说。 她耷拉着眼皮,装成困得不行的模样,嗫嚅道:“齐兰长得又不漂亮。” “哦,双双觉得蔺如清长得很好?”楚曜顺着她的话问。 蔺如清长得眉清目秀,模样确实不差。 无双便敷衍道:“嗯,又聪明能干又长得漂亮的秀才哥哥,那幅字画三表哥可喜欢啦!” 楚曜眯眼道:“如此说来,双双对蔺如清印象很好,那我就放心了。” 放什么心?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吊足无双胃口,她困惑地仰起脸来看向楚曜,等待他下文。 只听楚曜继续道:“今日查出的作弊者里,蔺如清罪行最轻,他因家贫而被有心人重金诱惑,才一时糊涂准备替人下场。若因此便革去他功名,且永不再录用,毁去他仕途之路,未免太过残忍。所以,打算放过他。” 他这一番话全是胡诌,作弊之人都有情由,若是因此便不追究,通过科举选拔人才的意义便不再,自然不可能成真。 但无双怎么想得到如此大的事情楚曜也敢乱说,惊愕地瞪大眼睛,满眼都是不服之意。 第41节 凭什么? 上辈子蔺如清诬蔑她清白,没有收到半点惩罚,她反而被带累得死过一回。 这辈子他贪图金钱,替人代考,被当场捉住都还要放水,不予追究。 蔺如清的命就那么好? 她就那么倒霉? 无双还记得,几句话前,她还在假装根本不清楚蔺如清所犯之事,现在自然不能理所当然地表示对此反对。 若要心甘情愿附和楚曜的言论,她又不乐意。 楚曜前世足有十余年功夫都在和老谋深算、心思狡诈的官员打交道,察言观色的本领早练得精纯,无双只是个十六岁的闺阁少女,就算极力隐藏心思,神情到底瞒不过人。 他几乎可以肯定自己猜对了,深吸一口气,按下心情起伏,正欲开口再问,就听窗外忽然喧嚣起来,灯火也跟着瞬间大亮。 楚曜侧耳听,凌乱的脚步声跑过回廊,紧接着角房那边响起敲门声来。 “张大婶,张大婶,夫人要生了,快起来……”一个女声反复喊着。 无双听出是杨氏身边的大丫鬟白露,还没来及表示惊讶,又听到有人在说:“快把三姑娘抱去别的院子,别吓坏了小孩子。” 然后,便有急促地脚步声往她住的厢房这边过来。 ☆、50|49.2 第五十章: 无双慌乱起来,不再打哈欠犯困,手脚利落地从楚曜腿上爬下地,小手使劲拽着他衣摆,催促道:“快,快躲起来。” 人一着急,思虑便很难周详。 无双早忘记自己如今不过是个小女娃,就算被发现有位少年男子在她房中,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她自然而然地代入十六岁时习惯的规矩,只想着决不能让人看到楚曜在这里。 可是楚曜气定神闲,完全不肯动地儿。 他挑眉看她,才到大腿高的小娃娃,和他共处一室有什么不妥?先前从上京到墨城一路往返,汝南侯一家都知道她每晚和谁同睡,又是谁日日给她穿衣洗漱,也没见有人认为因此就得把她嫁给他。 那她到底急个什么劲儿? 就算被发觉,顶多认为他夜闯总督府行为失当,谁也不会怪罪到她头上。 再说了,真是个不做假的小娃娃,哪里又懂得那许多? 楚曜想起去年邀请无双到郢王府去时,她就磨磨唧唧的计较过与他同睡的事情,还强调男女授受不亲、男女七岁不同席等话。对比自家妹妹楚婠,不管谁要抱她,从来不知道分男女,全都乖乖给抱,甚至还会主动与人亲近。宗室里有很多比楚曜年纪小的孩子,他看着他们出生长大,自然知道楚婠那般才是三四岁大的孩童应有的状态。 还有在墨城时,被林寒丢在孤舟上,真正的四岁女娃,怎么可能自己划船靠近岸边。且不论心智毅力能不能达到,光是方向就无法辨清。若不是知道墨城海岸在哪个方向,又懂观星,只靠运气……哼,谁信呢? 他是一疑百疑,原先觉得无双早慧,不同于一般孩童的事迹,全部成为无双也是重生的佐证。 无双看楚曜秤砣似的坐在椅子上,半点没有起来藏身的意思,真是又急又气,直接给他出起主意来:“去衣柜,不,衣箱。你躺好,我在你身上盖衣服,他们就看不到你啦,待会儿大家静下来你再偷偷溜走。” 楚曜经历老郢王妃生孩子,知道整个过程里屋里屋外人就不可能断,保不齐君恕不放心还要亲自在院子里坐镇。 他自认武艺高强,可汝南侯也不差,在对方眼皮子低下偷溜,怎么想怎么不现实。 再说了,谁知道杨氏这一生要生多久。 楚婠出生时,老郢王妃难产,足足在产房里待了一天一夜,才把孩子生下来。 他总不能一直藏到孩子落地吧。 利弊衡量过,楚曜打定主意不想躲,弯腰把拧着他袍角的无双抱起来,放回腿上:“别急。” 不急才有鬼呢! 无双不明白楚曜想什么,扭动着小圆身,又要往下爬:“要被捉住了……”她急得都快哭出来。 只这么一耽误,那脚步声已到门前。 无双住的厢房是三间式,当中堂屋用做起居用膳,东西次间分别为卧室与书房。 她就那样听着堂屋大门被推开,之后是李妈妈的声音响起来:“乞巧,你值夜呢怎么睡那么死,外面吵成这样都不醒?” 乞巧一直没应声,无双又听到李妈妈快步往东次间走过来,双扇木门“吱呀”一声打开,李妈妈迈步进来,正正与楚曜打个照面。 “王……王爷?” 李妈妈简直怀疑自己没睡醒,她瞥一眼墙边条案上的西洋座钟,眼下这么个钟点,就算少年人精神头儿大,睡得晚,也不该出现在她家姑娘房里吧。 幸好君家从上到下向来视楚曜为大恩人,感激又敬重。人的思维有惯性,因为固有印象,就算见到楚曜有不合常理的举动,一时也不会想歪,反而自动帮他找理由。 “王爷这么晚到来,可是有什么事?”李妈妈讷讷地问。 “正是。”楚曜一本正经答,“本王奉皇命处理院试作弊之人,今日你家姑娘在贡院外……所以我来问她几句话。此事涉及机密,不可张扬,因而并未提前递贴子,失礼之处,还望海涵。” 无双有些反应不过来,难道楚曜先前说的正事就是这个?他真的是专程来找她的? 听说是为正事,李妈妈心中一宽,道:“王爷,我家夫人要生产了,姑娘还小,不方便留在此处,我正打算带她去正院总督大人与夫人那边,且待我禀明我家主人,或许可以为王爷寻一处适当的地方继续问话。” 陵光卫在上京威名赫赫,无人不知。李妈妈虽只是个奶娘,但也听说过陵光卫做事与一般官府不同,行动起来更像皇帝专属的密探,神出鬼没,令官员们闻之色变。这么一想,三更半夜出现在无双房里,反倒成了身为陵光卫指挥使尽力办差,不辞劳苦,昼夜苦干的证明。 况且常言道: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李妈妈心道:左右姑娘没犯事,不过是认出来有一面之缘的秀才而已,所谓问话,大抵就是将事情来龙去脉问过清楚,郢王亲自上门来也没什么可怕的。 李妈妈坦荡荡地帮无双穿好小衣裳,与楚曜一起,光明正大的,一人牵着无双一只手走出房门。 杨氏已经被抬进产房里,从上京带来的稳婆也就位了,君恕和无瑕都等在院子里,眼睁睁瞧着从无双房里走出来的楚曜。 楚曜把适才对李妈妈说的话又重复过一遍。 身份不同,君恕自然比李妈妈顾虑得多。不是没听过审案的人言语引导,把相关供词歪曲成另一回事的。郢王虽然与自家有些八竿子勉强打得到的亲戚关系,近一年来又十分交好,但碰到官场上的事,不能不多留个心眼。 简言之,君恕不放心楚曜单独问无双话。 “王爷,不如我陪你们到水阁去,再让下人备些酒菜。”君恕道。 产房里适时传来杨氏撕心裂肺的一声喊叫。 无双未亲临过妇人生产现场,愣是被吓得目瞪口呆。 “娘怎么了?”她扑过去抱住爹爹大腿,小声呜咽起来。 “没事。”君恕总算见过妻子生育过两次,知道生产过程对妇人来说漫长又痛苦,现在产房里没人出来,说明情况还在稳婆掌握中,并没大事发生。因而尚能抱起女儿安慰道,“不怕,生产都是如此。” 无双抿了抿小嘴,蹙眉道:“生双双时也疼成这样吗?” 君恕点头。 无双挥舞起小拳头,认真道:“双双以后要是不孝顺娘,就自己打自己!” 言罢觉得意犹未尽,又道:“弟弟生下来要是不孝顺娘,双双也打他!” 无瑕纳闷插嘴道:“你怎么知道一定是弟弟?” 无双还真不知道。 她不过是盼着杨氏这一胎能生男孩,顺嘴便说了出来。 “不是弟弟,也得是一个弟弟和一个妹妹!”无双嘟嘴道。 他们家真的缺个继承爵位的男孩子嘛,趁着孩子还没落地,性别未知,好兆头还是很重要。 杨氏的喊叫低一声高一声的不时传出来。 君恕根本无心顾及两个女儿抬杠斗嘴这种小事,只拧着眉头看向产房,仿佛目光能穿透那紧闭的门窗,看到妻子情况一般。 楚曜善于察言观色,改口道:“侯爷,问话的事不急在一时,还是看顾夫人顺利生产更重要。我看我今日便先告辞,改日再上门叨扰。” 反正他真正的目的也算达成一大半,若因为问话这么个幌子硬要君恕此时应酬他,未免太不通人情世故。 君恕果然不再多留他,又客气几句,便请管事来送客。 无双虽然很想留在爹爹身边一起陪着娘,可妇人生产,没有小孩子在外面听着等着的规矩,最后还是和无瑕一起被带去外公外婆居住的正院厢房里安置。 她们小姐妹两个躺在一张床上,谁也没有睡意,互相搂抱着,眼睁睁一起等到天光,终于等来杨氏生了个男孩的消息。 ☆、51|50.49.2 第五十一章: 总督府上添了小外孙,递帖子道贺的人那叫一个络绎不绝。 待到会集亲友为婴儿祝福的洗三之日,受邀上门的宾客更是多不胜数,一大早总督府外门与正门间可以进行马球比赛那么大的一块空地被马匹与车辆占得满满当当,连插针的缝儿都寻不到,到来稍晚的人家只能退到乌头门外大街上去停车拴马。 这些人大多冲着杨熙与君恕翁婿俩的面子而来,男人自然由他们亲自招待,女人么,因为杨氏还在坐月,下不得床来,便只能由杨夫人与赵氏婆媳代劳。 其中也有杨氏未出嫁时的手帕交,杭州市舶司提举汪思齐的妻子沈氏。 因为交情不一般,赵氏便将她带到映柳居与杨氏见面。 两人多年未见,少不得一阵互抹眼泪道相思。 “陛下这些日子对市舶司多有提点,我家相公伴着圣驾,必须随叫随到,家里大小事情都甩给我,还要帮忙安排陛下道市舶司衙门来时的一些琐事。我心里一直惦念着你,就是走不开,还好今个儿终于见着了。” 沈氏一脸歉意,虽明知杨氏性格直爽,并不计较细枝末节,但好友回到杭州多时,自己都没能抽身前来探访,心里头自然觉得有愧。 杨氏靠坐在架子床上,头上扎着红抹额,背后垫着大引枕,身上还盖着锦被。她产后调理得好,脸上白里透红的,气色甚好,闻言道:“谁说只能你来看我的,本来我去看你也行,就是挺着大肚子出入不便,我家相公又管得严,这才一直耽搁了。” 赵氏是长嫂,嫁进门时小姑杨氏还未出阁,自是知道两人情谊,听到这番对话不由“噗嗤”一笑,道:“看看你们两个说得什么话,大小儿见了面就不肯分开,一年里有半年恨不得住在对方家里,睡一张床,盖一床被,漂亮衣裳换着穿,如此情分,还用得着说客气话?快让我检查检查,是不是身子里头的馅儿被换了,两个都不是原来的人了?” 她一打趣,沈氏和杨氏两个也跟着笑,尴尬化解掉,气氛便活络起来,再说话也自在许多,彷如回到少女时代一般。 新生儿就躺在杨氏身边,男孩子火力壮,天气又热,他只穿一件绣锦鲤的红肚兜,肚皮上搭着小薄被,闭着眼睛睡得正香,全然没有今日宴会为他而办的自觉。 “瞧瞧这孩子,长得真好看,和你家侯爷一个模子印出来似的。”沈氏赞道,又摸摸露在外面的小肉胳膊小肉腿,“真结实,落地得有七八斤吧?” 杨氏自豪道:“八斤六两,个头恨不得有两个姐姐双倍大,生得我那叫一个累。” “取名了吗?叫什么?”沈氏又问。 “单名一个瑀字,斜玉旁加大禹的那个禹。”杨氏答。 “博哥儿,过来和瑀哥儿打个招呼。”沈氏把独子汪弘博推到床前,“这孩子没有兄弟姐妹,打从听我说起,就眼巴巴盼着来探望小弟弟小妹妹呢,这会儿见了人又害羞起来。” 汪弘博今年三月刚满七岁,生得虎头虎脑,大眼精灵,特别讨人喜欢。 第42节 因为家中只有一个孩子,少人做伴,大都独自玩耍,他性情不像杨家兄弟们那样活泼外向,稍微有些认生。 他站到床边脚踏上,腼腆地冲杨氏微笑,之后低下头来看婴儿。 君瑀水润的小嘴巴微微张开,唇瓣偶尔蠕动两下,汪弘博小心翼翼地在他肉嘟嘟的面颊上戳了一下,回过头来纳闷问:“娘,那天皇上到咱们衙门来时,我见到君伯伯了,他眼睛又大又有神,瑀哥儿的只有一条线,怎么会像?” 坐在桌前鼓凳上的无双晃荡着小脚丫,捂嘴偷笑,她也觉得爹爹眼睛又大又有神,跟弟弟的一道缝半点不像,只不过沈氏是客人,她没好意思去反驳人家的话。 沈氏却觉得自己冤死了,谁家的孩子生下来眼睛不是一条线呢,但大家还不都是说孩子像这个像那个的,况且她说的是整张脸,又不是单指一双眼睛。 杨氏忍着笑,柔声道:“博哥儿没见过小婴儿吧,刚生下来的孩子都是这样,过些时候就张开了,到时候博哥儿再来看看瑀哥儿长得是像你君伯伯还是像我,好不好?” 汪弘博认真地点头道好。 他很稀罕君瑀,问完话,又趴在床边,捏他的小手小脚,不时发出几声惊叹。 “娘,瑀哥儿的手好小啊,握住我一根手指,拳头就塞满了!” “娘,瑀哥儿的脚好软啊,还香香的!” 无双也喜欢婴儿的小手小脚丫,忍不住跳下鼓凳跑到床边,和汪弘博一起玩弟弟。 他们俩这边戳戳,那边捏捏,上面抠抠,下面拍拍,齐心合力之下,君瑀终于被吵醒了。 他还是闭着一道缝的眼睛,嘟噜着小脸,张开嘴巴就哭。 奶娘连忙上前抱起君瑀拍哄。 两个当娘的异口同声把无双和汪弘博轰到临窗的罗汉榻上去说话。 前几天她还是捧在手心里的好宝宝,现在有了弟弟,她就失宠了! 无双鼓着小脸嘟着嘴,气呼呼地撑起胳膊,手脚并用往罗汉榻上爬。汪弘博伸出手来再后面托了她一下,男孩子力气大,有他帮忙,无双几乎没使什么力便上了榻。 “博哥哥,你真好。”无双坐好后第一件事便是甜甜地向汪弘博道谢。 汪弘博也爬上去,紧挨着无双坐好,从袖袋里一个乌木长方小盒子:“双双妹妹,送你的。” 无双接过来,抽开盒盖,见到里面装着黑白两色麻酥糖,立刻眉开眼笑地拣一块送进嘴里。 “好吃吗?”汪弘博抿嘴道,“专门给你带的,只你有。” 无双听了更觉开心,边嚼边点头,又从盒子里拿一块出来,往汪弘博嘴边送:“博哥哥也吃。” 黑酥糖内嵌猪油丁,甜中微咸。白酥糖内嵌白糖玫瑰,清香满口。 两人你一块我一块的喂来喂去,吃得欢快,不时再聊上几句,很快熟悉起来。 汪弘博不淘气不折腾,还特别懂得照顾人,会拿手帕帮无双擦嘴角沾的糖渣,还会在无双端起茶杯前小心触碰杯壁帮她试探温度。 面对如此体贴入微,又生得英俊漂亮的小哥哥,无双一颗心都化开了。 来之前,她不是盼着有个青梅竹马么,表哥们太热情一般人招架不住,汪弘博就不轻不重刚刚好。 杨氏与沈氏也注意到他们相处融洽,不约而同回忆起少女时期的悄悄话。 “还记得咱们说过,将来成亲后,要将两家儿女配成一对么?”沈氏道。 杨氏点头道:“嗯,他们差两岁,不多不少刚刚好。” “那就这样定下来吧。”沈氏开心道,“趁着你们都在杭州。” “你不要回去问问你家老爷的意见?”杨氏提醒她。 儿女婚姻是大事,沈氏确实不可能一个人做主,两人商量好今晚各自与夫君商议,待到下次见面再互通消息。 无双与汪弘博正合力掰开最后白麻酥糖分吃,分毫未曾察觉到两人终身大事即将被敲定,反而因为相处投契,互相约定来日汪弘博要到上京汝南侯府去探望无双。 ☆、52|51.50.49.2 第五十二章: 洗三仪式快开始时,杨夫人亲自到映柳居来接小外孙。 君瑀是个男孩子,杨家的双胞胎对他没什么兴趣,很少惦念着到姑母这边来看弟弟,但无双也在,他们便跟在祖母后面来接妹妹。 无双与汪弘博聊得正欢,两人面对面盘腿坐在罗汉榻上,膝盖碰着膝盖,小手拉着小手,额头抵着额头,说得全是悄悄话,乍一看亲热得不得了。 双胞胎进门来便看到如此情景。 杨天狄气得跳起来,蹭蹭蹭几步蹿到榻旁,小手指向汪弘博,大喊道:“你……你干什么拉着我们家妹妹?是看她可爱就要拐走吗?” 事出突然,汪弘博给吓得一怔,他看看气得快要炸开的杨天狄,又看看娇甜笑的无双,诚实道:“双双妹妹真的很可爱,我很想请她到我家里做客。” 去他家? 那不就等于是拐走? 对妹妹占有欲强的杨天狄当然不肯答应,穿着小靴子跳上榻,将杨天狄扑倒,挥舞着小拳头威胁道:“那是我家妹妹,不给你玩!你说,你以后再也不敢打我妹妹主意,说了我就不打你,否则……哼!” “我们两家是通家之好,闲来无事,互相到对方家中做客,一同玩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你怎么如此不讲道理?”汪弘博脾气有点倔,明明对方拳头就在眼前,都不肯违心服软,非要认真地理论一番,搞明白谁是谁非。 杨天狄不吃这一套,中气十足道:“保护妹妹,讲得不是道理,是看谁拳头硬!” 说罢,小拳头跟着落下来。 汪弘博性子温和,看起来像个循规蹈矩的小书生,却也并不孱弱。从五岁上便有师父带他习武,日日早起扎马步练拳。虽然年限还短没什么大成,但跟同龄的男孩子打起架来也不会轻易吃亏。 他先偏头躲开那飞来一拳,然后抬腿一踢,将杨天狄踢到一旁,再蜷身一滚,滚到窗边,远离了敌人。 杨天狄当然不肯就此罢休,又扑过来还要继续打。 杨夫人刚和奶娘一起给君瑀裹好大红襁褓,一回身就看到自家的五孙儿竟然追着客人打,还有那四孙儿,更不得了,也不知道从哪掏出一把小匕首,鬼头鬼脑地往弟弟手里递。 她保养得宜的一张老脸禁不住抽动两下,也顾不得讲究官夫人的体面仪态,大步上前在两个孙儿的小屁股蛋儿上各打一下,呵斥道:“老四老五,干什么呢?动手动脚动刀子,谁教你们如此待客之道!” “祖母,他要拐带妹妹去他家!”杨天狄捂着生疼的小屁股,不解道,“您都不管吗?妹妹将来可是小五的四嫂嫂呢,怎么能让旁的男子带走!” “真是胡说八道!事先跟你说过了,那算什么拐带,不过是稀罕咱们家双双,请她过去做客而已。” 杨夫人驳完杨天狄头一句话,才反应过来他后面那句说的是什么。 小五的四嫂嫂,那不就是…… 杨夫人目光落在杨天戈身上,什么时候无双和老四有婚约了?外孙女嫁到自家来,她当然没有不欢迎的,问题是……谁出的主意?她怎么一点风声都没听到? 杨夫人揉揉额角,忽然有些头疼。 沈氏适才去了净房解手,错过男孩子们打斗的实况,出来时正好听到这句话,不由惊讶道:“双双不是要定给我们家弘博么?” 杨氏也莫名其妙,纳闷道:“我没给双双定旁人啊。” 侄子们喜欢无双,她当然看得出来,可她一直以为那是兄妹情,从来没想过要亲上加亲和娘家结亲家。 杨天狄见势不妙,为了维护四哥的利益,再次奋不顾身地扑向汪弘博。 可他身后传来杨天戈慢吞吞,显然十分克制的声音:“没……没关系,还是看双双妹妹想嫁谁就好,不用太顾虑我。” 这还像句人话,总算没在外人面前太过丢脸,杨夫人满意地点点头,圆场道:“孩子们都还小呢,有时候说嫁说娶的,都是玩笑话,真等长大了,就全不记得喽。” 可他十分认真啊! 被亲哥和亲祖母双重插刀的杨天狄立刻萎靡下来,力道失准,扑出去的距离便计算失误,肩膀一下子撞在榻桌上,疼得他呲牙咧嘴。 然而,这还不是最不幸的。 最不幸的是,根本没有人要管他。 杨夫人让奶娘抱好君瑀,转身招呼无双与汪弘博下地来,一手牵着一个领头往外去。 “吉时到了,咱们给瑀哥儿洗三去。” 杨天戈迈开腿,头也不回地跟在祖母后面走了。 杨天狄万分失落,低垂着小脑袋,几乎快要落泪。他做错了什么,一心帮四哥,结果闹得里外不是人…… “狄哥儿是吧?”沈氏走过来,伸出手来拉他,“走啦,咱们去看瑀哥儿洗三。” 她也是做母亲的人,自然懂得小孩子顽皮淘气没个准儿,况且汪弘博并没有吃亏,那就更没什么好计较的,见到杨天狄发呆难过,便主动上前来逗他。 “怎么还不动地方?难不成你这么大了还喜欢让人抱?” 说着,真的展开双臂弯下腰来,作势要抱。 沈氏声音十分温柔,靠近时身上还带着阵阵香气,杨天狄正是最伤心的时候,一时不察,竟然被别人家的娘亲俘虏了,乖乖仰着小脸任抱任亲。 宾客多,添盆的人也多,以至于正院堂屋里摆放着的铜盆足有六尺大。各人带来的添盆大多是金银器物,也有直接放金锞子的。 毕竟洗三更多是为祝福,心意到了便好,若太过贵重,反而怕有损婴儿的福气。 铜盆正当中放着一对半臂长的玉如意,乃太后娘娘所赐。 另有一份比较出挑的添盆,来自浙江承宣布政使叶家的姑娘叶明珠,她还有数月就要出嫁,听长辈说起待嫁闺女在添盆时多用心能讨个吉利,便准备了一只半个巴掌大的玉雕麒麟。 叶明珠今年十五岁,生得极美,皮肤皎白如月,双眸漆黑明亮,如盛满璀璨星光,让人见之难忘。 她到来后一直与年纪相仿的无瑕作伴,放下添盆后自又回到无瑕身旁。 依偎着姐姐的无双看她看得都有些痴了,由衷赞美道:“明珠姐姐真好看,双双长大了要是也像你这么好看就好了。” 叶明珠笑着揉揉她的小嫩脸,道:“会的,双双还这么小,已经是个美人胚子,将来长大了只会更好看。” “我也觉得双双妹妹长大后会更美。”汪弘博虽也是由衷之言,但放到目下场景里,难免有些不大和谐。 好在叶明珠好性儿,不同小孩子计较,反而柔声道:“博哥儿也生得好看,将来长大了肯定是个英俊少年。” 汪弘博没想到她会夸赞自己,有些害羞的低下头,刚才……刚才他那样说话是不是不大合适呢? 汪弘博反省自己的时候,收生姥姥已经抱着君瑀放进铜盆里。 所谓洗三,就是在前来祝福的亲友面前,给新生儿用艾叶汤洗澡。 君瑀几乎全程睡着完成人生第一次在宾客面前露脸的仪式,之后便被送回映柳居。 宾客们陆续告辞时,汪弘博拉着无双的小手,依依不舍地邀请道:“双双,你想不想去我家玩?我让厨子再给你做麻酥糖好不好。” 无双很想和亲朋友多相处,但目下,她更像多陪在娘亲和弟弟身边。若是一般小孩子大概会直接拒绝,不过无双到底不是真的孩童,看得出汪弘博不舍得和自己分开,便耐心地解释了自己的想法,又道:“其实你可以在我家里多留些时候。” 汪弘博眨巴眨巴眼睛,立刻接受了这个提议,跑去找他娘沈氏要求留宿在总督府。 沈氏怕给君家添麻烦,起先不肯答应,后来拗不过无双也来帮忙请求,便把儿子留一宿,自个儿回家去也。 汪弘博和无双一直玩耍到亥时二刻,最后两人困得支持不住,歪头倒在榻上呼呼大睡,被各自奶娘抱回房去。 第43节 第二天用过早饭,君恕便按照先前约定的亲自将汪弘博送回去。 汪氏夫妇带着儿子,一家三口就住在市舶司衙门后院里。 马车停在侧门,君恕一下车便发现不对劲儿。 虽说是侧门院,但毕竟还是衙门重地,他前几次来的时候都见到有两名衙差一起守门,今天却半个人影也不见。 “君伯伯,咱们快进去呀!”汪弘博不用大人抱,自己就从马车上跳了下来。 君恕躬身将他抱起来,尽量维持正常的表情,道:“刚才你说,若不是每日需得跟着先生上课,不能间断,还想再在我家多留几天么?不如,你在马车上等我,让我先进去跟你父母商量看看,怎么样?” 汪弘博不大明白为什么君恕与他爹娘商量时,他得等在马车上,但人家的好意他明白,于是乖乖点头同意。 君恕命车夫掀开帘栊,亲自将汪弘博放回车里坐好,又叮嘱他:“千万别下来,等我回来找你。” 汪弘博又乖顺地答应下来。 君恕这才大步走到侧门前,拉动门环敲了三下门。 时间尚早,四周环境又十分安静,君恕能听到院子里有叽叽喳喳的小鸟叫声,只是,等了半晌,也不见有人来应门。 ☆、53|52.51.50.49.2 第五十三章: 君恕回头看,见汪弘博挑起车窗帘子,探出小脑袋来张望。 他满心不安,却还是装作十分稀松平常地模样,笑着冲汪弘博挥挥手。 汪弘博腼腆地回他一笑,放下车帘缩回车厢里。 君恕回转身后,笑容立刻消失不见,他试着大力推门,那门竟然未从内侧栓起,一推便开。 他不禁再次回头,这回马车窗帘低垂,汪弘博未再探头出来。 君恕这才放下心来,迈步跨过门槛,走进院去,随行的两名侍卫紧随其后。 走不几步,远远望见西边梧桐树后露出一双穿皂靴的脚来。 君恕抽出佩剑挡在身前,警惕地靠近,绕过大树,看到的是一名衙差横倒在地。他凑近前去,伸手试探,发现呼吸已无。 市舶司虽是个小衙门,后院也有两进大。君恕在里面转了一圈,每间房都搜查一遍,最后咬牙切齿地出来。 汪弘博坐在马车里,把先生前一日教的诗句反复背诵了许多遍,终于等得不耐烦,犹犹豫豫地掀开车帘,钻出车厢,正好与君恕打了个照面。 他与君恕相见次数虽不多,但每次对方都十分和蔼可亲,汪弘博甚至觉得如果君恕是自己爹爹就好了,那便不用经常被罚跪打板子。不过,此时君恕面上神情可比他爹汪思齐打他板子时恐怖的多,以至于他根本找不出词汇来形容。 该不是他淘气不听话,想偷偷溜下马车被发现,所以君伯伯生气了? 汪弘博又一次掀开车帘,想对君恕说几句软话,哄他开心。 君恕刚好走到车前,见到小家伙略显忐忑不安的神情,想变出个笑脸来哄哄他,却无论如何也笑不出,只尽量放柔声音道:“弘博,我已经和你爹娘说好了,你尽可以在总督府多住些时日。” “那是多久呢?”小孩子爱较真,汪弘博更将这一特点发挥得淋漓尽致,“不读书真的可以吗?”爹爹不是说要日耕不辍,将来才能顺利从科举考试中脱颖而出么? 君恕三十几岁人,糊弄几岁大的娃娃自不是难事:“谁说可以不读书,只不过是让你每天上午跟着天戈、天狄他们一起去家学上课,下午才能尽情玩。”他顿一顿,又道,“你不是说特别喜欢和无双玩么,她今年也开蒙了,正好你做功课时,她可以在旁边描红,是不是很好?” 无双可爱又漂亮的脸庞浮现在汪弘博脑海里,他小脸微红,不好意思地笑起来:“好!” “那弘博和车夫叔叔一起回去,伯伯要到旁的衙门去办点事情。”君恕安排道。 汪弘博只盼快点回去与无双作伴,自是没有不肯答应的。 君恕放下车帘,低声吩咐一名侍卫回去后如何传话,杨氏还在坐月,不能下床,但这事必须得她暂时帮着隐瞒住,所以只能让侍卫传话给杨氏的大丫鬟白露。 “……孩子还不知情,暂时先不要说,等我回去后想个办法,慢慢告诉他,他年纪太小,受不得大刺激。” 侍卫领命,上马随车一同离去。 君恕又命另一名侍卫将侧门从内栓起,然后到市舶司衙门正门去看守着,不准任何人进入。 他则快马往提刑按察司报案去。 德庆帝此次南巡最重视的便是海上贸易,市舶司的大小事自都格外受到关注。杭州市舶司内所有人一夜之间全都死于非命,如此惨剧当然瞒不过他。 德庆帝这几日心情本就不好。 河北发生地震大灾,监国的太子未曾请示便先做出调遣军队救援与施粥饭钱银赈灾的决定。 由上京到杭州,就算快马加急,奏章往返至少也要七八天。若当真先请示再救灾,自然耽误了最好的时机。 从道理上来说,太子不过是更务实,把轻重缓急的“重”与“急”放在受难的百姓身上,这样的选择不能算错,而且更是一个合格的君王应有的觉悟。 可惜,现今祁国的君王是德庆帝。 如果单纯从父子关系出发,看到身为继承人的太子事情办得越好,德庆帝越应该感到欣慰。 但是,他们身在皇家,凌驾于父子关系之上的是君臣关系。 皇帝一路南下,所经之地上至官员下至百姓,都知道德庆帝不在京中,稍一分辨就能知道做出赈灾决定的是留守京中的太子,那么结果便是百姓感激、拥戴太子。身为皇帝,且是尚在壮年的皇帝,若继承人无能,他不会满意,可继承人的声望建立起来,甚至有与他并驾齐驱之势,自然更不乐意。 太子不能离京,深入灾区主持赈灾的是大皇子,他在奏折上写道:“百姓对太子交口称赞,感恩戴德,更有不少热心之人,打算筹集银钱为太子塑造金身,香火供奉,以求得保永世平安。” 德庆帝看到一半就忍不住把奏折扔出去。 塑造金身,接受供奉,成为活菩萨一般的人物,那他这个还活着的皇帝又被放在何处? 市舶司衙门惨案的消息便在此时送达。 德庆帝逮到一件可以光明正大发脾气的事情,偏偏却没有可以发泄的对象。 市舶司的人能死的都死了,只有汪家留下一个七岁大的小孩子,他总不能怪那个奶娃娃昨晚不回家,没和爹娘死在一处! 按察使递来的奏章里又说,凶手先在水井里下毒,于是体质较弱的女子们,以及文质彬彬的师爷们,大多直接毒发身亡,身上并无伤痕。而身有武功的衙役都是毒发后又被利剑刺穿身体,失血过多以至死亡。至于汪思齐,尸身连头颅都不见。 因此推断,谋杀起因属于寻仇。 但并不曾听闻市舶司曾与人结仇。 只能猜测,大概是市舶司成立后,对沿海贸易收税,引起海盗不满,滋事示威。 清缴海盗,属于提刑按察司职责。至于税收相关,又属于市舶司上级的承宣布政司职责。 因而请求将案件转介。 德庆帝又一次摔了奏折。 都、布、按三司是一省内平行的三个最高权力机构,分管军事、民生、刑名。谁知发生大案,按察使的第一个反应竟然不是分工合作,而是推诿责任。 火上浇油之下,德庆帝干脆将查案之事交给陵光卫。 而他自己,因为兴致全部败坏,又惦念着早日回京惩治太子,所以决定提前返程。 皇帝来到时声势浩大,离开时也是全城出动相送。船队启程那天,杭州码头上挤得水泄不通。 杨天戈仗着个子小,行动灵活,摆脱家人,独个儿钻到御船前,凑到随静妃回京的楚婠身边。 “呐,送你的!”他骄傲地仰着小脸,气势非凡地从袖中掏出一块手帕来,“这是杭绸做的,刺绣用的是苏绣,市面上根本买不到。” 那块手帕白绸为底,绣满缠枝牡丹,丁香色为花朵,银线做枝叶,清雅又名贵。 楚婠年纪还小,不能懂得其中价值,只知道十分好看。 但是,面前这位小哥哥是谁啊? 他似乎有点面熟,可是她一路随驾南下,三个月时间里见过的人,比她出生至今三年里见过的还要多上几倍,根本不可能一一记得。 “我其实,只是想让你知道我不是坏人!”小男孩依旧仰着头,努力维持他骄傲的模样,“你记住就行了!然后拿着我的手帕,等我长大考中进士,再到上京去找你,到时候我就能养得起你了!” 楚婠咬着手指尖,满心困惑。 小哥哥说的话,她好多都听不懂。不过,送她这么漂亮的手帕,肯定不会是坏人!虽然不认识他,但礼物还是可以收的吧? 楚婠仰头看看牵着自己的奶娘,奶娘记得那是扎了郢王府马屁股的总督家的孙少爷,一想便猜到他是受过家人教训,知道自己那天做错了,来赔礼道歉的,于是对楚婠点点头,示意她可以收下来。 楚婠高兴地伸出小手,握住手帕另一端,笑眯眯道:“我会等你来找我玩的,咱们上京见。”又怕对方不认得自家门口,添多一句,“我家在郢王府,要是我不在家,那就是进宫陪姨母住,你也可以到宫里来找我。” “好!”杨天戈道,“你放心,我很快就会去的,一定赶在你出嫁前!” 两人说得完全牛头不对马嘴,却也奇异地达成了一致…… ☆、54|53.52.51.50.49.2 第五十四章: 总督府,映柳居。 无双跪坐在榻桌前,执笔练字。 汪弘博与她隔桌相对,正专心致志地写着先生布置的功课。 相较之下,无双便不认真得多。汝南侯府虽是武将世家,但对子女们的功课要求向来严格,前世无双活到十六岁,就算不自夸为才女,琴棋书画也都精通。如今回到才开蒙时,若拿出全副本事,肯定穿帮,真是不敷衍都不行。 不过,旁人并不知道她这番“苦衷”。 汪弘博写好一篇功课,放下毛笔,抬头就见无双坐得摇摇晃晃,左手从桌角的盘子里抓起一块玫瑰酥送到嘴里,右手成拳攥住毛笔,在“白日依山尽”的“依”字上反复描绘。 坐姿不对,握笔姿势不对,写法不对,还心不在焉…… 先生说过的规矩都被她违犯全了。 可是,双双妹妹年纪还那么小,许多事不懂很正常,不能凶她,要耐心教她。 汪弘博挪到无双身边,先掏出帕子来擦擦她沾满点心油渍的左手,然后掰动她右手的手指,道:“食指和中指放在前面,无名指撑在后面,这样握笔会比较省力,写起字来也顺畅。” 又将无双描得一团团黑墨的纸撤掉,换过一张新的,握着她手教她写,“你看这样是不是好看好多?写字不能描喔。” 君恕从外面回来时,正好看到两个小家伙挨坐在榻上,头碰头,手握手,格外亲密友爱的模样。 无双见到爹爹,立刻摔开笔,站起来跳着要抱。 君恕把女儿抱起来颠颠,也不忘摸摸汪弘博的小脑袋,夸他道:“在教妹妹写字?弘博真是好孩子。” 汪弘博却道:“双双自己会写的,不用我教也写得很好。”边说边扬起刚写过两行大字的纸张,让君恕看。 君恕当然知道无双的字没有这般利落漂亮,但看到自家女儿被人护着,做父母的不可能不开心,所以便没有拆穿,笑着夸了无双一句:“好乖乖,字写得越来越好,回头爹爹奖励你。” 无双把红扑扑的小脸贴到爹爹肩膀上蹭蹭,她可是抓作弊者的好娃娃,今天自己作弊了,实在太不好意思。 第44节 “君伯伯,你今天去给皇上送行,有没有见到我爹?他说没说让我什么时候回家去?”汪弘博放下那张纸,仰头问道。 他在君家一住七天,心情也从最开始时的兴奋不已、乐不思蜀,渐渐转变成望眼欲穿盼回家,偏偏爹娘好像忘了还有他这个儿子存在,一直没来看过他,也不发话说让他什么时候回去。 君恕微皱一下眉,他不想对汪弘博说谎,只道:“今日码头上人多,没有碰见。” 汪弘博十分失望,垂低头道:“我还以为陛下返回京城后,爹爹不再那么忙,就会想起我来了。” 君恕眉头皱得更深,揉着汪弘博的脑顶道:“陛下人虽然离开了,却留下很多任务让我们完成,你看,他还不让我回去呢。” “爹爹比之前陛下在时更忙?”汪弘博恍然大悟,“那娘一定也更忙了,所以不是他们不想我。” 君恕没承认亦没否认,由得他自行演绎出一套完美的理由。 “你们继续写字吧,”他柔声对两个孩子道,“我去看看你娘。”后面这句是对无双说的。 汪弘博不觉有异,乖乖应下,牵起无双的小手坐回远处。 无双望着爹爹离去的背影,总觉得有点奇怪,却又说不出到底是为什么。她耐着性子让汪弘博握着手又写了两行字,才道:“博哥哥,我写的真的好看吗?” “当然了!”汪弘博道,“你要相信我。” 无双眯眼笑道:“那我要拿去给娘看。”说罢,便下了榻,拿起纸来径自往外跑,“博哥哥在这儿等我回来。” 汪弘博今年七岁了,不多不少也懂得许多规矩。譬如男女有别,在旁人家做客,女子的房间不能随意出入。因此,不是杨氏招呼,或经过请示同意,他便不会往杨氏房里去,此时听无双这样说,也不觉得有何不妥,答应一声,铺平一张宣纸,开始做另一份功课。 杨氏产后一直住在产房里坐月,尚未搬回正房去。无双吧嗒吧嗒跑过去,却不进门,躲在门帘后面偷听。 杨氏轻柔的声音传出来:“……一直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早晚总得让他知道,今天都头七了……” 她声音压得低,后面的话无双听不清。 头七? 是有人死了吗? 无双握着纸张的小手紧了紧。 谁死了,又不让谁知道? “做什么法事,陛下当天就发过话,没惩治凶手前,全不许下葬,尸体就保存在衙门里,陵光卫看管着,谁也不许动。” 君恕嗓门大,无双听得一清二楚。 原来是发生凶杀案。 她放下心来,却听杨氏问道:“这事儿,真的是海盗做的吗?大海茫茫,怎么查的出是哪一群人?什么时候才能把真凶捉拿归案?” 杨氏少女时在杭州住过很久,倒也知道先皇时代为防海盗滋扰,曾施行海禁政策,严禁船只出海入港。此番举措虽起到一定程度自我保护的作用,但强行中断了正常的海上贸易往来。沿海地区有艺高胆大的民众集结起来,私下走私。 祁国海岸线长,从北到南延伸过大半国境,根本不可能每一寸岸边都驻兵把守。大小港口可以杜绝商船往来,荒野海滩处,走私船从未断绝。 眼见巨额利润都被这些人赚走,朝廷才重开市舶司,恢复海上贸易,拥有公凭(许可证)的商船便可出海,海外来的船只也要申领到入港许可后才能靠岸。 自此后,凡是没有公凭还在坚持进行海上贸易者,都被划归到“海盗”里,一旦被清缴,所判罪刑极重。 然而,依旧有很多人宁愿冒这番风险。 因为领到公凭的商船,货物经市舶司清点后,必须根据商品种类与价值收税,本国货物出港税低,而海外货物入港税高。这税一高,便将利润分薄,严重时甚至会造成亏损。 可是商船往来,从来没有空跑一说,都是出港一批货,入港又一批货。所以现行的税收政策引起极大商人们极大的不满,也给走私“海盗”提供了继续发展的空间。 君恕叹气道:“皇上这不是让我留下来监督都指挥使训练海军,好早日将凶手捉拿归案么。” “你又没打过海战。”打仗的事可大可小,杨氏关心夫君,急道,“怎么不派个有海战经验的人呢?” “哪里有这种人?”君恕反问,“江浙、福建一带的海军,根本未曾真正进行过大战役,最多不过是在近海围剿海盗。”言罢,想起如此说话有贬低岳父的嫌疑,又找补道,“百年来海军抗敌的政策都是重在守住国土,不让外敌入侵,出外海作战,一直不是强项。” 爹爹要出海打仗? 无双听了半天墙角,就听明白这句。 她猛地一掀帘子,刚要张口说“不想爹爹去”,就听君恕已先开口:“你放心,为了你和孩子们,我肯定不会让自己出事。” “现在,我们又多一个孩子了。”杨氏道。 是在说弟弟吗? 无双隔着纱屏,听到君瑀配合地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还隐约见到娘靠在爹爹肩头。她不好意思打搅爹娘亲热,悄悄放下帘子,小步后退,却听爹爹道:“嗯,弘博以后跟在咱们身边,就像咱们自己家的孩子一样,我会好好栽培他成才,汪兄夫妇在天有灵,也能安慰。” 汪思齐是寒门贵子,家乡早无亲人。沈氏娘家是杭州本地士绅,汪弘博交予沈家抚养也可行。 君恕已去沈家走过一趟,表示过希望找机会慢慢告诉孩子,免得让他受到刺激的想法,也将沈氏希望汪弘博与无双缔结姻缘的遗愿告之。 沈家知道汝南侯府尊贵,见君恕谈吐有礼,事事为人着想,没有半点骄矜之态。又看着杨氏长大,了解她性情直爽、心地善良。可想而知两人的女儿不会差,对这门亲事十分看好。再有,女婿是半子,君恕为了自己女儿后半生幸福,也会尽力栽培,让汪弘博留在君恕身边长大,对他只有好没有坏。于是,便答应将汪弘博交由君恕夫妻暂代抚养。 无双乍听噩耗,心中惊诧又难过,一脚踩空,骨碌碌滚下石阶。 君恕听到动静,出来查看,见到小女儿四仰八叉地躺在台阶下,显是摔懵了,张着小嘴,要哭未哭,傻愣愣地特别可爱。 他快步上前把无双抱起来,掀起衣袖裤脚查看她是否受伤。 好在无双人小不怕摔,除去手掌心擦破皮,膝盖磕青一块,并没有旁的伤势。 “双双是来给娘看我写的字,博哥哥说好看……”无双呜咽道。那张纸在她摔倒时,一边捏在手里,一半压在屁股底下,已从中间歪歪斜斜地撕成两半。 “都坏了,呜……”无双耷拉着小脸哭腔道。 “没事,还能看,乖乖不哭。”君恕哄着女儿,将两片纸捡起来,连人带纸一起抱进屋里,放到杨氏床上。 无双在杨氏屋里上过药,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一般哄了一会儿弟弟,才回到西厢去。 汪弘博刚刚好写完第二篇功课,抬头便看到无双噘着小嘴巴走进来。 “双双,你怎么了?出去一趟怎么就不开心了?”汪弘博纳闷道。 无双爬上榻,撸起裤管,举高小手,把伤势展示给汪弘博看:“博哥哥,我刚才从台阶上摔下来,都受伤了,好疼啊。” 真正令她不开心的当然不是因为摔跤受伤,但那件事,爹娘不告诉汪弘博,肯定有他们的道理,她不能在背后捣乱。 “双双不怕,吹吹就不疼了呢。”汪弘博先对着无双两只小手各吹三口气,又趴下来凑在她膝盖处轻轻吹几下,仰头问,“有没有好一点?” 多好的一个孩子,又懂事,又体贴,偏偏命运坎坷,早早父母双亡。 无双想起前世的自己,心情难以平静,含着泪点点头,扑过去一把抱住汪弘博,奶声奶气道:“博哥哥,你对双双好,双双以后也会对你好,保证把你当成亲哥哥一样!” 汪弘博回抱无双,道:“我早就把你当自己妹妹了!” 这晚,刚认了对方为兄妹的两人没分别回房,而是一同睡在无双的拔步床上。 楚曜来到时,看见的便是两个小家伙搂抱在一起,睡得正香。 ☆、55|3 第五十五章: 市舶司提举汪思齐遗孤汪弘博暂与汝南侯居于总督府,这桩事情楚曜自是知道。他很欣赏君恕夫妻两人对故友之子的热情仗义,但……无双热情到让汪弘博睡在她的床上,他无论如何也开心不起来。 楚曜阴沉着面孔,从怀里摸出一块陵光卫的令牌来,用令牌远离手掌的那端挑开汪弘博搭在无双腰上的小短手,之后伸手欲将睡在床内侧的无双抓过来。 谁想,汪弘博睡得并不沉,如此一动,他便醒了来。 房间角落里点着一盏小夜灯,灯光虽微弱,却也足够汪弘博看清床前站着一个陌生男子,那人正将魔爪伸向睡得香甜、毫无知觉的无双。 “你……你是谁?”汪弘博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面向楚曜,两只小胳膊斜向下伸开,仿佛张开羽翼守护小鸡崽的老母鸡一般挡在无双身前,“你想对双双妹妹做什么?” “我是陵光卫指挥使,郢王楚曜。”楚曜扬起一边眉毛,半点不隐瞒地表明身份。 “胡说八道!大名鼎鼎的陵光卫,怎么可能半夜三更潜入女孩子的绣房!”汪弘博却不信他,并且对楚曜的“真实”身份做出大胆又合理的揣测来,“你一定是拐子吧!你是来拐走双双妹妹,然后卖她换钱的大坏蛋!” 看他一身衣饰打扮也该知道不可能是下三滥的拐子佬。 楚曜心里轻哼,又懒得费事同不识货的小屁孩打嘴仗,干脆利落地将才收回怀中的令牌摸出来,往汪弘博眼前一递:“你看好了,这是陵光卫的令牌。” 汪弘博接过来,像做功课一般仔细地把正反两面都查看一番,反问道:“我又没见过陵光卫的令牌,怎么知道是不是假造的?” 想不到小家伙警惕心还挺高。 楚曜眼角微微抽搐,下定决心不再和他多纠缠,右手成刀,悠着力道往汪弘博后颈上敲下去。 无双被两人对话声音吵醒,迷迷糊糊地揉着眼睛坐起来时,正好看到汪弘博软绵绵地倒下去,她半醒不醒地打了个小哈欠,问:“博哥哥他怎么了?” “没事,他刚才梦游,正好我进来看到,顺手把他领回床上来。”楚曜面不改色地说谎道,“别吵他,让他好好睡,我们到那边去说话。” 说罢,便将无双抱起来,绕过屏风,往窗下的红木罗汉榻走去。 无双瞌睡正浓,短短几步路就伏在楚曜肩上打起小呼噜,被摇醒后,坐在榻上,怔怔看着楚曜发呆。 楚曜有一肚子话想问,譬如她为何会重生,在他死后她又发生了什么事,可曾找到办法洗清被蔺如清冤枉的事情…… 不过,看她那天在贡院外不肯放过蔺如清的模样,想来应该并没有。 他还想问,她又活了多久,可知道后来京城的局势如何,是哪位皇子继承大统,等等。 然而,看着那张肉嘟嘟、天真懵懂的娃娃脸,又一个字也问不出来。 无双醒过神来,自己站起来扑到楚曜怀里,贴在他耳边,悄声问:“楚曜,你快点抓到凶手啊,博哥哥他好可怜。” 皇帝派下来的差事,就算没人催,楚曜也会尽心尽力去办。可,无双这么一说,他不知为何心里些别扭。 还以为她扑到他怀里是亲厚的表现,结果只是为了说悄悄话不让汪弘博听见? 又或者干脆出卖一下她尚稚嫩的美色,好让他办事更勤快?说到底还是为了汪弘博。 楚曜推开无双,把她摆正坐好,严肃问道:“你怎么会知道这件事?”他善于察言观色,一看无双做派就知道汪弘博不知道此事,既然连当事人君恕都没说,又怎么可能告诉还不到五岁的小女儿。 无双对着手指,觑着他脸色,故意委屈道:“去找娘时听到的……”怕楚曜不信,又举起小手给他看,白日里跌下石阶擦伤的地方还没痊愈,“你看,我听到之后吓得摔了一跤,可疼可疼了,多亏博哥哥帮忙吹吹,才感觉好些。楚曜,博哥哥对我那么好,你要好好帮他呢。” 楚曜心道:汪弘博对她好,于他又没有任何好处,反而感觉很不开心,那为什么还要好好帮他? 想起先前进屋时看到的情景,姓汪的臭小子敢和他未来的王妃睡在一起,他没打算害他已经十分宽容善良,怎么可能愿意帮他? ☆、56|55.3 第五十六章: 楚曜认为,林寒若真如他推测那般在海上寻找靠山,最佳选择便是任九霄一伙。 不过,他故意装作不屑说的模样,道:“办案的事情没那么简单,你小孩子一个听不懂,还是不说了。我这几日到处查探,累得很,让我歇一歇。” 第45节 累了就回家去睡觉,跑到她房里来做什么? 无双胃口被吊在半天高,抓耳挠腮地想听下文,心中不满却不敢得罪楚曜,只好爬到他身边,给他捶腿捏肩。 小姑娘的拳头,力气不大不小正合适,楚曜被伺候的舒服极了,一高兴,托着无双小屁股让她跨坐在他腰上,吩咐道:“这个距离最好,继续捏。” 无双穿着松江棉布的短款内衫,亵裤堪堪只到大腿处,整条白嫩嫩肉嘟嘟的小胖腿都露在外面。 为什么觉得这个姿势有哪里不对? 她涨红着面孔,手上力气也打了几分,可惜她使出吃奶的力气打下去,对楚曜来说不过是更解乏。 “嗯,就是这样,再用点力!”楚曜舒服得直哼哼。 没力了啦! 无双气得轮圆小拳头一阵猛捶,最后力竭,身子一歪,直接躺倒在楚曜身上。 凭什么他躺着享受,她要当苦力,她也要睡了啦! 一闭眼,再一睁眼,天光已大亮。 李妈妈挑帘子进内室来叫两个小家伙起床,正好看到无双躺平在榻上打哈欠,小胖手小胖脚都露着,只在肚皮上搭了一条毯子。 “我的小祖宗,你怎么睡到榻上来了?”李妈妈快步过去,抱起小无双检查她是否有受凉,“是不是和汪家小公子一起睡不习惯?” 无双迷迷糊糊地揉揉眼睛,一边懊悔没问明白楚曜话就睡着了,一边又要照顾拔步床上已有动静的汪弘博,只道:“天气热,睡榻上可以开窗吹风。” “小姑娘家,从小要保暖,别贪凉。”李妈妈皱眉道。 姑娘家受了寒,那是可大可小,一辈子的事呢! 无双吐了吐舌头,小手扒到李妈妈肩头撒娇道:“还是妈妈抱着双双睡最舒服了,不凉也不热。” 李妈妈刮刮她翘起的小鼻尖,好笑道:“马上就要过五周岁生日了,还要人抱着哄睡,瑀哥儿才落地几天,都不这样了。” “弟弟和双双不一样。”无双皱皱小鼻子,反驳道,“弟弟是男孩子,将来要继承爵位,是整个侯府的顶梁柱,当然要自强自立。双双是女孩子,爹爹说要宠一辈子!” 李妈妈直接笑出声来:“好好好,咱们双双说什么都对,将来找夫君也要找个会疼人的,把小双双宠上天,好不好?” 无双“嘿嘿”怪笑两声,虽然不知道将来到底如何,但眼下做做梦还是可以的。 她与奶娘说话的功夫,汪弘博已彻底醒过来。他一骨碌坐起来,一双清亮的大眼睛转来转去,满屋子找人。 “那个拐子呢!双双,他有没有欺负你?”看了一圈,没见到可疑人物,汪弘博不由问道。 李妈妈诧异道:“什么拐子?” 堂堂总督府,也能进拐子?不过,连市舶司衙门都被杀了个精光,总督府被若真是沦陷,似乎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李妈妈越想越紧张,挨个摸摸无双的小手小脚,一连串问:“可是半夜里有坏人进来?姑娘看见了吗?怎么不叫人呢?伤到哪儿没有?” 无双很是无奈。有过两次经验,她多少明白过来,楚曜也怕经常夜探香闺的事情穿帮,每次都给外间值夜的人下迷药,让她们昏沉沉一觉睡到早上,所以她叫人根本不顶用。 “双双睡得很好,没见到坏人。”她娇声娇气抱怨道,“倒是博哥哥,半夜里起床走来走去,嘴里还念叨着抓坏人,可是我跟你说话,你又不应。最后费好大力气才把你弄回床上去!双双就是这样热出一身汗,才跑到榻上吹凉风的!” 汪弘博纳闷地搔搔后脑勺,有些不信:“真的吗?可是我明明……” “当然是真的!”无双气呼呼地哼一声,踢着小腿委屈道,“博哥哥是怀疑双双说谎吗?说谎的都是坏孩子,既然博哥哥觉得双双是坏孩子,那以后就不要理双双好了!” 为了掩饰楚曜来过的事情,她也是很拼,撒娇撒泼全用一遍。 汪弘博忙溜下床来,小碎步跑到李妈妈身边,举起手来,高度将将够握住无双的小白腿,轻声解释道:“双双不生气,我不是怀疑你说谎,只是以前我不知道自己有梦游之症,所以才多问了几句。” “或许是换了地方睡不习惯,才会……梦游。”李妈妈其实不明白所谓梦游之症到底是什么情形,但她护短,说话时理所当然帮着自己奶大的小无双。 “或许吧。”汪弘博严肃地点点头,忽然又想起什么,皱眉道,“可是我还和那人说话了,他手上还有陵光卫的令牌,也不知是真是假……” 无双心里把楚曜由头到脚骂上一百遍,来就来,没事竟然还亮令牌给人看,是怕旁人都不知道他堂堂陵光卫指挥使最爱夜闯小姑娘卧房,还是怕旁人都不当他是好色之徒? “是做梦吗?”她抢着接话道,“陵光卫大名鼎鼎,连双双都知道,博哥哥一定是盼着将来长大可以加入陵光卫,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是吗?”汪弘博更迷惑了,他爹汪思齐走的是科举之路,他幼承庭训,向来认为自己长大后也要考进士,最好能够进翰林院,从来没想过要去当陵光卫。难道是埋藏在内心深处,连自己也未曾察觉过的想法? “一定是的!”无双生怕他再起疑心,拍着小手,卖力夸奖道,“博哥哥志向远大,双双好佩服呢!” 汪弘博不好意思地笑了,小男孩在小女孩面前也有虚荣心,无双如此夸他,他自然不愿否定这个说法,那岂不是成了自己没有远大志向,当然不行! 好容易将事情糊弄过去,两人在李妈妈的照顾下洗漱换衣服,吃过早饭,手牵手一起到杨家家学里上课。 汪弘博与杨家的双胞胎年纪相仿,功课进度差不多,每日在家学要上足两个时辰课。无双年纪还小,尚在启蒙阶段,功课自然也轻,只需上一个时辰,先生便会放她回去。 无瑕到了可以谈婚论嫁的年纪,诗书之类的功课便不再是日常重点,因而不曾到家学里去上课。每日早起跟着母亲杨氏或舅妈杨氏学习管家,下午则用来练习厨艺或绣活。无双午睡后,也凑在姐姐身边,她年纪小,大人尚不敢让她拿绣花针,更不可能让她靠近灶台,只不过耳濡目染着女孩子们早晚要学的功课,以便长大后尽快上手。 时光一日复一日,无波无澜,楚曜未再来找过无双,君恕也总是早出晚归。 半月时间一晃而过,众人等来的不是市舶司命案真凶被捉拿归案的喜讯,而是又一次噩耗。 此次遭殃的人是布政使叶家的姑娘叶明珠。 她乘船往上京完婚途中,被有海龙王之称的任九霄劫走。 任九霄更放下话来,给七天时间让朝廷考虑,若是肯将任峰释放,他便将叶明珠完璧归还。若是不,他正好还缺一位压寨夫人。 ☆、57|56.55.3 第五十七章: 叶明珠的父亲,现任浙江布政使叶威,出身山西世家大族。她的夫家,则是上京成国公府。 原本一桩门当户对的美满姻缘,如今惨遭飞来横祸。叶威下定决心,拼着前程与性命不要,也要将女儿救回来。 偏偏事与愿违,当楚曜开始怀疑杭州市舶司凶案与任峰有关时,已奏请德庆帝,秘密将任峰押解进京。叶威最后只能选身形相貌与任峰相似者乔装改扮。 与任九霄的交易进行得十分顺利,没有半点阻滞,只除了……他们送出去的任峰是假,收回来的“叶明珠”也不过是个丫鬟而已。 事关待嫁女子的名节,一切进行得都很隐秘,外人根本无从得知。无双仗着年纪小,大人总觉得她尚不解事,君恕夫妇两个说话很少避讳她,才能有机会在玩弟弟的同时听到其中情形。 不过,因为一直没机会见到楚曜,他那边的进展,无双便毫不知情。 换回假叶明珠当天傍晚,楚曜便收到一封信。信上写明,要求以任峰交换市舶司一案真凶,时间为三日后,地点待定。信笺落款是龙飞凤舞的“任九霄”三字。 三日后一大早,有个七八岁大的男童敲开后门,送上一封信来。看门的侍卫遵循楚曜吩咐,当场把男童捉住问话,谁知他根本什么都不知情,只是贪图陌生人给的几两碎银,所以答应代为跑腿。 这封信上指明交易地点为明霞岛。 明霞岛在杭州西北五十里处,需乘船出海,亦既是说地形对任九霄更为有利,若楚曜不守信用,带海军前往捉拿任九霄,或是又作假不送上任峰真人,任九霄想对付他可谓易如反掌。 楚曜自是不可能交出任峰,但他还是毫不犹豫地依约前往。 大船一路往西北航行,直至晌午后才见到一座郁郁葱葱的小岛。天气晴好,视线毫无遮挡,站在船头甲板上,肉眼便能看到岸边的瞭望塔上站岗放哨的人。 幸亏楚曜未曾打算带海军前来围剿任九霄,不然,如此情况之下,哪有任何可能藏匿行迹,不待登岸恐怕便要开战。 岛上有一艘小船驶出,将楚曜等人所乘的大船引领靠岸。 等在岸边的是位书生模样的人物,自称姓岳,乃是任九霄的师爷。 “九爷等候多时,王爷这边请。”岳师爷伸手引路,楚曜见对方坦荡荡,毫无防范一般,便只带上卢鹏与自己同去,其余人皆留在岸边等候。 明霞岛植被茂密,他们穿梭在绿树成荫的羊肠小路上,足两盏茶的功夫才见到一处房屋。 岳师爷上前推开屋门,角度恰好能让楚曜看到屋内情景——任九霄独自一人坐在上首交椅,身边并无随从。 “王爷,请进。”岳师爷做手势请楚曜进门,自己却立在原地,没有移动的意思。楚曜心知这是任九霄要与自己单独谈话,于是命卢鹏留在屋外等候。 任九霄皮肤黝黑,身材高大健硕,英俊的面孔上神情慵懒,见楚曜进屋来,仍维持着斜靠在椅子里的姿势,摆明没把他王爷的身份当做一回事。 在人家的地盘上,楚曜倒也并不多计较,自己在左首交椅上坐下,率先开口道:“九爷,这就是你信上所说的真凶?” 他进门后才见到屋角蜷缩着一名五花大绑男子,因头罩麻袋,看不清面目,也认不出究竟是何人。 任九霄淡淡道:“正是。我依约将杭州市舶司命案的真凶带来,王爷却失约未将我义父释放,你们官府的人一向不讲信用,看来这次交易又要失败了。”语气里带着似有若无的遗憾。 “九爷,您坦诚相待,我也直言不讳。任峰早被秘密押解至上京,三日时间并不足够返回杭州,先前我没有办法联络九爷,无法将此事告知,所以今日亲自前来,不为交易,只为将实情相告。”楚曜不慌不忙地解释道。 任九霄静默几息,似乎在衡量楚曜所言几分真几分假。 “既是如此,那么王爷请回吧,我反正有的是时间,尽可以等下去,待到王爷将义父从上京带回杭州来,咱们再约过时间地点见面即可。” 来都来了,怎么可能无功而返。 楚曜道:“九爷说得有道理,不过本王怎知这位……就是市舶司命案的真凶?九爷口口声声控诉朝廷不讲信用,不过,据我所知,九爷您在这方面也不遑多让,以丫鬟冒充叶家姑娘,便是出自你的手笔。” “有这种事?”任九霄眯眼隐藏眸中精光,故作惊讶道,“难道那不是叶姑娘本人?可是我亲自登船将人抓来的,当时她穿戴华贵,叶夫人等女人又哭天抢地的。”他笑道,“我先前又没见过叶姑娘,哪里知道她们用丫鬟换了主子,还以为抓来的就是本尊呢。至于真正的叶姑娘的下落,恐怕你们得去问叶夫人了,或许她舍不得女儿远嫁,顺势将人藏起来也不定。” 他言之凿凿,可惜楚曜一句都不信。 若是任九霄糊涂成这般模样,恐怕也坐不稳海龙王这个位置。 “九爷真是会说笑。”楚曜道,“言归正传,还请让我验明这位疑凶真身。”叶明珠的下落本就不关他事,他不过用话激一激任九霄,既然他不上当,揭过不提也罢。 任九霄倒也不多啰嗦,将手中牵着的绳索一抽一抖,便将人拽到近前,大手一伸,拿开他头上罩的麻袋,露出一张沾染风霜的面孔来。 楚曜未见过林寒,但前世与他的双胞胎兄长林松有过数面之缘,如今年纪虽有些差别,依旧能够一眼认出。 他目光向下落在林寒双手上,只见手指关节粗大,正如无双当日所讲那般,更是确认无疑。 林寒口中塞着麻桃,呜呜嗷嗷地叫着,却始终说不清楚。 楚曜见任九霄坐着不动,亲自起身上前,取掉麻桃,只听林寒大喊道:“我都是奉九爷之命……” 话未说完,任九霄已一脚踹在他后腰上,将人踢出老远。 “真是一张口就胡说八道!”任九霄呵斥道,“你来投靠与我,我的兄弟们早打听过岸上通缉你,罪名是谋杀亲兄、卖国通敌,随便哪样都是卑鄙小人所为,令人不齿。我们帮众虽然许多都是穷苦人出身,却讲究一个义字,当然不肯收留你。你千求百求,见我不松口,便自行离去。十日后又行归来,口口声声号称为我们做了一桩大事。我细问之下才知道你又滥杀无辜,当即便将你绑了。我既未明示暗示于你,事先又毫不知情,怎地到你嘴里竟变成奉我之命?真是狗改不了吃屎,一朝作假,永世说谎。” 最后这句,显然说得是早年时林寒科举作弊之事。 楚曜听得暗自诧异,若非查探墨城林家一案,他尚不知林寒早年之事,但任九霄竟然对此了如指掌,可见他消息之灵通,比官府更甚,实在不容小觑。 “王爷,据我所闻,陵光卫早先奉命捉拿林家凶案,想来王爷也知道林松与林寒一胎双生,容貌极似,辨认不难。现在可算验明正身?何时可将我义父带来交换真凶?”任九霄为人极利落,骂过之后,立刻改换话题,追问道。 事情虽与楚曜推测有些微出入,但大体上并无偏差。 至于林寒究竟是受任九霄驱使,还是自作主张,楚曜也更偏向于后者。 毕竟任九霄敢大喇喇将其中一个藏身之所告诉他,摆明半点不怕朝廷用兵来攻,换言之他自信帮众海战实力远在海军之上。浙江以总督衙门权位最高,其下承宣布政司、提刑按察司与都指挥使司三司分管民政、刑事与军队,市舶司不过是承宣布政司下辖的一个小衙门而已。任九霄敢捉布政使家的姑娘,又不怕军队,那么小小市舶司,他更不可能放在眼内。 且任峰建立的海上王国,帮众极多,声威甚广,若任九霄想用蛮力救出任峰,大可以直接靠岸攻击,根本不必偷偷摸摸去市舶司杀人泄愤。 如今任九霄两次试图用人质交换任峰,显然大规模的战事也非他心中所愿。说一名海匪头子喜好和平,未免有些好笑,但见微知著,任九霄并非嗜杀成性,不拿帮众与旁人性命当一回事的人,却是不言自明。 “九爷,我有一句建议,不知你是否肯听。现今朝廷对任船主的控罪是勾结倭寇,坦白说,我是不信他会做此等事。若你也相信他无辜,不妨等待朝廷查明真相……” 第46节 楚曜说的“相信”二字绝非虚言,前世任峰问斩之后,人人都以为任九霄要祸乱浙江沿海地带,朝廷甚至做出暂时封闭港口,中断贸易的计划,用以防御。可是出乎众人意料,任九霄竟然送来血书,表明义父的冤屈,甚至为了洗清这份冤屈,自愿代替尚不成气候的海军去围剿倭寇。如果任峰当真与倭寇有勾结,任九霄自是没有底气,也没有必要如此行事。 可他话未说完,就被任九霄不客气地打断:“王爷,我义父自是清白无辜,但若非朝廷之中有人颠倒黑白,他又怎么可能被捕问罪?” 义父爱惜羽毛,勾结倭寇既是通敌卖国,如此罪名当然不愿白担。前世因此不肯接受他的救援出逃,定要等朝廷还他清白,谁想到死也不能如愿,反而含冤枉死。他为帮义父洗脱污名,才会铤而走险,与倭寇开战。这辈子,仗他不怕打,但无论如何,不能再让义父死一次。 今日约郢王来此,交易为名,实际上是打算另做筹谋。 “说起来,王爷相信我义父的清白,倒是不枉咱们十余年前的一番交情。”任九霄道。 楚曜诧异,难不成他小时候与任九霄相识? 毫无预兆之下,杭州市舶司一案真凶忽然伏法。当地大小官员无不好奇其中过程,却无人敢多嘴去问。毕竟陵光卫直接由皇帝统领,他们没有资格过问。 此间事毕,楚曜便率领陵光卫择日回京。君恕也要一同回京复命,杨氏出了月子,正好能带同新生儿与丈夫一起上路。众人计划同乘一艘大船。 然而,一切顺利之下,汪弘博的去留,却成了最大的问题。 ☆、58|57.56.55.3 第五十八章: 君恕夫妻俩瞒得严,市舶司命案之事未传入汪弘博耳中。然而,一个多月没回家,父母也不曾前来探望,对于从来没有独自离家过的小孩子来说,其实相当别扭。 汪弘博在同龄男孩子中算很乖巧懂事的,也不止一次提出要求想要归家。每次君恕总能找到各种各样听起来道理十足、不能反驳的借口搪塞过去。 光明正大的回家似乎行不通,汪弘博便学着找机会偷溜。虽然和无双在一起,奶娘丫鬟围着转,但终归不是手抱的婴儿,总有身边没人的时候。他照常下榻出屋,表面上不露半点玄机,有两次差点就成功了,多亏无双不是真的幼童,见汪弘博出屋去,知道隔窗张望几眼,发现他嘴上说着去君恕书房借书看,脚下却不停步地往映柳居外面走。她察觉不对,立时唤人把汪弘博领回来,这才避免事情走漏风声。 目下君家即将离开杭州,之前暂住之说再站不住脚。毕竟,任凭谁家孩童之间再要好,做父母的也不可能让孩子跟着旁人到外地去。 宝船启程的日子定下后,杨氏听君恕吩咐,在汪弘博和无双一起来陪君瑀时,状似不经意地探问他想法。 “博哥儿和双双、瑀哥儿相处得这么好,不如跟我们一起回上京去?”她说这话时,汪弘博正趴在床上逗弄君瑀,小婴儿尚未有什么反应,反倒是无双先哈哈笑个不停,气氛正好,便显得杨氏的问话像半个玩笑,不那么突兀。 谁知汪弘博听了,却正色道:“我,自己有家的。”说完,大约是怕杨氏母女误会,又补充道,“我和双双真的很投契,想每天都和她一起,但是古语有云:父母在,不远游。我不能远离爹娘。” 杨氏又道:“我和你娘有约定,等你和无双长大后便配成一对,成亲做夫妻。所以,你如今跟着我们走,并不算不孝,只是遵从你爹娘的心愿。” 汪弘博头一次听到如此说法,惊讶之余也有些兴奋。 七岁的孩子当然知道成亲是怎么一回事,不就是娘住到爹家里,每天睡一个房间,生小宝宝,一辈子在一起么。 无双是他认识的最漂亮可爱的小姑娘,和她一辈子在一起,他没有半点不愿意。 汪弘博小脸涨红,羞涩道:“可……可住到女方家里,不就成了赘婿?” 明明因别有内情而十分严肃的谈话,杨氏还是忍不住被汪弘博认真又迂腐的小模样逗笑了。 “傻孩子,赘婿要以女方父母为父母,所生子女从母姓,承嗣母方宗桃,都是家中无男丁时才不得不行之策。咱们家有瑀哥儿了,回到上京后你君伯伯就要为他请封世子。而且,在京城侯府里,还有一位大堂哥君珩,也是你们平辈,可见咱们家是不需要赘婿的。”杨氏解释道,“而且你家只有你一个男孩子,按律例规定,独子也不能入赘。” 汪弘博听得似懂非懂,抿着嘴偏着头,小脑瓜里盘旋着疑问。 无双坐在一旁,小嘴圆张,几乎可以塞下整个鸡蛋。 爹娘不是要收养汪弘博么? 她满心欢喜,以为自己不光有了亲弟弟,还有了义兄长,从此跟班保镖双齐备。怎么一转眼,义兄变成未婚夫婿? 而且这一“未”未免也“未”得太久! 无双掰着手指头仔细算,她六月里生日,就算已经五岁好了。上京人家,一般在女儿十三四岁时开始相看,正式成亲都在及笄后,十五六岁算早的。家境殷实又疼爱女儿的,大多留到十七八,也不算晚。她前世活到十六岁还未嫁,这辈子有爹娘疼爱,当然要等到十八岁才出嫁。中间还差着十三年,爹娘干嘛这样心急把她定出去。 汪弘博与她相处的是好,可在无双眼中,他还是个小孩子,她完全无法想象将来与他做夫妻的情形。 “双双……双双不要嫁到别人家去!”无双急中生智,爬到杨氏身边,抱住她手臂摇晃道,“双双要留在爹娘身边一辈子,就要住在咱们家的赘婿,就要赘婿!” 前世祖母为无忧相看婚事时,无忧便是如此害羞撒娇,满口嚷着不要嫁人,要陪祖母一辈子。 无双一半学她,一半再加上只有小孩子才能表现出来的懵懂,与杨氏胡搅蛮缠不停口。 杨氏被她闹得头疼,无奈道:“你更傻,有个赘婿对女儿家哪里能算好事。赘婿仰仗外家生活,便失了男子汉顶天立地的气概。女方手握夫婿身契,几乎等同于拿捏下人一般,就算性情好的,不会因此颐指气使,时间久了,也难免事事以己为尊。夫不夫,妻不妻,便难和谐……唉,我和你这么个小不点说这些做什么,你又听不懂。” 杨氏好笑地摇摇头,不再多说。 翌日,君恕亲自带汪弘博去汪家夫妇的墓前祭拜。 汪弘博读书三年,识得许多字,墓碑上篆刻的字句他几乎全都读得懂,只除了一个词。 “君伯伯,什么是卒于?”他茫然地问,“为什么他们要写我爹娘卒于四月?” 君恕道:“卒于,就是说,在四月的时候,你爹和你娘一起启程去了另一个地方。” “所以,立这块碑,是为了记下我爹娘启程的日子?”汪弘博更疑惑,“可是我爹娘去哪儿了?为什么不带我一起去?” 君恕暗暗叹一口气,道:“他们去的地方特别远,你年纪还小,一起上路不抬方便,所以临行前将你交托给我,我会带你去上京,以后就和我们一家人生活在一起,好不好?” 汪弘博有些难过,委屈道:“为什么临走前也不来看看我呢?” “因为怕你舍不得。”君恕弯下腰来,轻揉他脑顶,安慰道,“这是为你着想。” 汪弘博点点头,他的爹娘虽然有时有点凶,但从来都很疼爱他。爱之深,责之切,先生是这样教的。 “君伯伯,那我爹娘什么时候回来啊?” 他已经开始想念他们了呢。 君恕皱眉,面对纯真的小孩子,他很难把残忍的真相说出口,却也不愿彻底撒谎欺骗他。 “路程很远,他们要去很久很久,也许等你长到像我这么老时,他们未必回得来。” 汪弘博不知道君恕到底多大年纪,他掰着手指头数起来,无瑕姐姐的年纪是他两倍,君伯伯是无瑕姐姐的爹,沈家表哥成亲时二十岁,成亲后才能生孩子。也就是说,最快也要到他三十多岁时,才能再见到爹娘。 小家伙算清楚后,眼泪一下子涌了上来。对于七岁的孩童来说,三十岁远得就像一辈子那么长,等待遥遥无期,心中难免委屈。 “他们去那么久都不肯带上我,呜……”汪弘博抹一把泪,哽咽道,“君伯伯,我爹娘是不要我了吗?” “当然不是!”君恕答得急切,“他们是因为太疼爱你,才会将你留在这儿,等你长大了就会明白。” 他如今已是三个孩子的父亲,自然能够感同身受,明白汪家夫妇地下有知,定会庆幸汪弘博平安无恙,把那日留他在总督府过夜当做一辈子最正确的决定。 ☆、59|58.57.56.55.3 第五十九章: 回程路上,坐在马车里,汪弘博仍有些闷闷不乐,君恕怕他多想,总是不停找话与他说。 “原本我想收你做义子,可是你君伯母告诉我,她与你娘有约定,希望你长大成人后能够与无双成亲。我是觉得,你们如今年纪尚小,若说将婚事定下,未免有些言之过早。待到你们长大到谈婚论嫁的年纪,若两人都愿意,再做决定也不迟。不过,因为有这么一层关系,暂时便不能让你们做义兄妹了。”君恕道,“不管是义子还是女婿,总之都是一家人,你到上京后不必有任何不自在的地方,从前在家里如何,到了侯府便如何,好不好?” 汪弘博没有立刻答话,他十分谨慎地把问过杨氏的问题又拿来问一遍君恕:“君伯伯,我……住在你们家,真的不算是赘婿吗?” 君恕是男人,比较能够体会到小小男子汉并不输给大人的自尊心,他爽朗笑道:“当然不算。赘婿去到岳家后,按规矩要与父母断绝关系,从此只认岳父母为父母,只有一个家。可是,你不光有我们,还有爹娘,哪边都不会失去,等于一下子有了两个家,完全不是一回事。” 两个比一个多,这是最简单的算术题目,汪弘博自然会算,如此一想,他似乎占了好大的便宜呢! 而且,长大后,只要无双不反对,他就能和她一辈子在一起,光是想已经很开心。 “好!”他郑重其事地点头应下。 之后,汪弘博拜别外祖父母,便随着君恕一家登船往上京出发。 回京路上逆水行舟,耗时比南下时要多。但与来时伴驾相比,也轻松自在许多。 君瑀才出满月不久,很少上甲板吹风。无双虽然疼爱弟弟,每天都要花费很多时间陪他玩耍,但又不可能像小婴儿一样总是闷在房间里,少不得经常拉着汪弘博到甲板上玩耍。 甲板靠船舷与船舱两侧,每隔几米远,便有一个钉在地上的矮木凳,供水手或是乘客坐下观景休息。 汪弘博牵着无双走到靠船舱那边的其中一个木凳前,扶着她坐好,解下身上背的牛皮水壶——那是君恕出征时曾用过的,现在送给了他,给无双喂水。 “双双,喝点水吧,喝完了我们再玩。” 他自从知道无双长大后有可能嫁与自己为妻,待她更比从前细心,照顾得恨不得比无双的奶娘李妈妈还周道,两人自然相处得更加要好。 “喔。”无双乖乖仰起小脖子,就着壶嘴抿了几口,壶里茶水温度刚好,不冷也不烫。 有这样体贴的小哥哥多幸福啊。 无双心道:她可不舍得把他变成夫婿呢,那就要反过来由她照顾他了! “博哥哥,你也喝。”她把水壶推到汪弘博嘴边,“娘说,天气热,太阳大,要多喝水,多流汗,才不会中暑。” “好,我听双双的。”丈夫听妻子的话那是天经地义,他爹就对他娘言听计从。 汪弘博咕嘟嘟灌下几口茶水,盖好木塞,与无双相视而笑。 两小无猜,青梅竹马,画面美好得让人不忍破坏,偏偏总有不识趣的人横插一脚。 无双笑还未笑完,就忽然一双有力的臂膀抱了起来。她偏头一看,原来是楚曜。 “好多天没见,双双想念我吗?”楚曜无视汪弘博的存在,抱起无双便往一旁走开。 汪弘博张大嘴巴,却吃惊地说不出话来,只伸手猛拽跟在身边的李妈妈的裙裾。 “没事的。”李妈妈轻松道,“郢王爷与咱们家相熟,且他还是三姑娘的救命恩人。” 不,不是啊! 那个人,他见过! 不,不对,是在梦里见过! 就是那个拿着陵光卫令牌自称指挥使的男人! 汪弘博怎么也想不到,竟然真的有这么一个人,高矮、胖瘦、长相都与梦里分毫不差,就连声音都一模一样。 然而,这些都还不算什么,最怪异的是,他从来没见过他,竟也能梦到,难不成是未卜先知? 无双见楚曜抱着自己越走越远,看路线似乎打算回船舱去,不情不愿地挣扎道:“人家要留在外面,和博哥哥玩!” “你每天都和他在一起,今天陪陪我不好么?”楚曜道,“上次说的擦背还没实行,正好今天有空,咱们好好擦一擦。” 擦个鬼咧! 都说擦背不吉利了,还惦着擦,他就活得那么不耐烦么! “双双不会,”她气哼哼地嘟囔,“双双没擦过。” “没关系,凡事总有第一次。”楚曜不紧不慢道,“你生下来也不会说话走路,如今还不是都学得很好。” 楚曜真是讨厌鬼!说的话竟然如此有道理,让她完全找不到可以反驳的地方。 第47节 以后再也不可能和他愉快的聊天了…… 无双力不能拒,硬是被楚曜抱回舱房里。好在他房内并没有布置洗澡的家什,只桌上摆着一盘鲜荔枝。 原来是抱她来吃独食。 无双嘿嘿傻笑,搓着小手舔舔嘴,扬起小脸张开嘴,做出等待投喂的模样。 “我说要给你吃了吗?”楚曜淡淡道,“那是我的。” 说归说,还是抱无双在桌边坐下,动手扒开青红的荔枝壳,又剔除果核,将乳白的果肉喂到她嘴边。 无双“啊呜”一口吞下肚,那荔枝是正宗的妃子笑,脆爽清甜又多汁,好吃得她一双大眼眯成弯月牙。 无双吃完一颗,再次张开小嘴,表示还要。楚曜心领神会,又抓起一颗荔枝开始剥皮。 两人一个喂一个吃,全程配合默契。 待一盘荔枝吃干抹净,不早不晚正好听到敲门声响起。 楚曜一壁拿着巾帕帮无双擦嘴,一壁心不在焉地道一声“进来”。 舱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名男仆背着红木澡桶弯腰走进门,他身后还跟着四名小厮,两两一对,分别抬着热水与冷水。待那男仆将澡桶放置在屏风后,再将水兑入桶中。 无双看着从屏风内侧升腾而起的氤氲水汽,整个人不禁傻眼。她还以为楚曜只是说说而已,原来真的打算洗澡啊…… 她耷拉着耳朵拍拍小肚皮,细声细气道:“双双这就回房去,不打扰王爷沐浴更衣啦。” 说罢从楚曜大腿上滑下,迈开小短腿就往屋外跑。 不料楚曜人高腿长,两步便越过她,哐啷一声将门扉合起,再将门栓插好。 “不着急,”他幽幽道,“吃饱就跑容易肚子疼,你且歇歇,待我沐浴完,再亲自送你回去。” 哼,锁上门就以为她出不去吗?她可以自己开门哒! 无双个子矮,站在地上摸不到门栓,只能跳着去够。不过……跳了半天,脚都酸了,还是没摸到…… 她不甘心地跑到桌子边上去搬鼓凳,打算垫脚,却郁闷地发现船上的家具都是钉牢在地上,根本搬不动…… 原来锁上门她真的出不去。 无双不甘心地转过身,正好见到楚曜褪下外衫。 她尖叫一声捂住双眼,食指与中指却留出一道缝,透过缝隙观摩前世曾撇过一眼的胸膛,角度不偏不倚刚刚好。 嗯,依旧是肌理分明,只是可能因为尚未出征过,看起来白皙不少。 不不不,她什么也没看到,上辈子这辈子都一样! “还不快点过来帮我擦背。”无双发愣的时候,楚曜已绕过屏风,坐进浴桶,此时等得不耐烦,出声催促道。 “人家不会!不会!”无双又跳两跳,尖着嗓子强调道。 “把我的荔枝吃了个精光,却连小小事情都不肯帮我做,双双你还真是没良心。” 楚曜低沉悦耳的声音从屏风后面飘出,带着魔力一般魅惑人心,竟听得无双格外信服。俗话说,吃人嘴软。她好像真的没有立场可以不帮他。 无双迈着小碎步,吧嗒吧嗒跑到屏风后面,自动自觉拿起丝瓜络,小手一举——哎呀!她不够高呢!手举过头顶还没碰着桶边,擦背这个动作完全不能施行。 “双双太矮了,擦不到。”无双顺势抛开丝瓜络,打算名正言顺拒绝他。 “把木桶倒扣过来,站上去,不就高了。”楚曜道,语气里带着浓浓的嫌弃她人笨还不动脑的意味。 无双不受激,气呼呼地捡回丝瓜络,倒扣木桶站上去,还真是像他说的一样,高度刚刚好。 “用点力!不是刚把你喂饱吗,怎么还像没吃饭一样?”楚曜要求多多,不停指挥道。 她还是个幼童,力气小,不能满足他需要的力道有什么奇怪! 无双满心不服气,手上加大力道,不想楚曜依旧嫌弃个没完没了:“双双,做事情要专心,你年纪还小,就养成做事心不在焉的坏习惯,将来长大了还了得?” 再了得又能怎样?反正长大后还不是找个好夫婿嫁了便是,难不成还能当官? 不过,话说回来,楚曜这会儿又知道她年纪还小了,那他还支使她支使得如此带劲儿?放眼祁国大江南北,对待幼童如此残忍的大概除了他也是没谁了,性情这么糟糕,难怪上辈子奔三十岁还没娶到王妃,也就是她心善又宽容,才能同他相处得来。 无双心思全用来发牢骚,力气又都使在手上,脚下一个不慎竟踢翻了木桶,整个人拦腰挂在澡桶边沿上。 “楚曜!”她吓坏了,哭腔道,“快救我!救救我!” 游水她还没学会呢,可不想就这样掉到澡桶里喝他的洗澡水! 谁知楚曜打定心思看热闹,不但不动手救援,还不咸不淡嘲讽道:“这个姿势比站在木桶上更方便用力!” 方便打你的头吗? 无双气坏了,挥动小手打算自己挣扎下地的同时,还不忘浑水摸鱼,故意将小拳头挥到楚曜脑袋上。 她人小力微,自以为卯足全力打得疼,对楚曜来说比挠痒痒的力道尚差着些许火候。 人一有坏心思,立刻便会遭报应,无双不知怎地失了平衡,“咕咚”一声,大头朝下,干脆利落地倒栽进澡桶里…… ☆、60|59.58.57.56.55.3 第六十章: 无双连喝了几口水,才被楚曜捞出水面,她一边咳一边可怜兮兮地扒在他怀里,报仇似的把眼泪鼻涕都蹭在他胸膛上。 “好了,好了,不哭了,不是没事么,真是娇气包。”楚曜宠溺地哄她道。 “差点……差点你就把我淹死了!”无双哼哼唧唧地控诉道。 “唉,讲不讲道理,是你自己掉下来的,我可碰都没碰你。”没做过的事情,楚曜当然不会承认,反而装模作样地追究起无双的责任,“倒是你,如果不是立心不良,一个劲儿拿小拳头打我,又怎么会失去平衡,掉进水里变成落汤鸡。” 小心思被拆除,无双被热水烫成米分红的小脸涨得通红,结结巴巴反驳道:“才……才没有!我那是不小心碰到的!”还不忘强调,“你不能仗着位高权重冤枉人。” 连位高权重都懂,还说自己是小孩? 楚曜懒得和无双多辩论,直接动手解开她的小衣裳。 “你……你干嘛?”无双吓得往后靠,不料一松手,整个人失去依凭,直接便往水下沉。她没得选择,只能再次扒上来。 “你衣服都湿了。”楚曜淡淡道,“穿湿衣服容易生病。” 说得好像很关心她似的,但谁在澡桶里衣服会不湿,除非不穿! 无双一本正经道:“我是女孩子,虽然现在年纪还小,你也不要总是动手动脚,说出去对我们名声都不好。就像叶家姐姐那样,她只是被海盗抓走,爹娘都说她回来后,旁人难免认为她名节有亏,连婚事恐怕都要比一般女子艰难得多。” “不怕。”楚曜气定神闲道,“我娶你,如此一来咱们俩的名节问题都能解决。。” 无双怎么也想不到竟然引出这么一句话来,整个人都呆滞了。 她前世偷看过外面卖的话本子,其中形容无人问津的女子突然遇到多朵桃花时,有一句俗语:瘦田没人耕,耕开有人争。 无双觉得自己两辈子的姻缘用这句话来形容就很贴切。 上辈子因为被说命硬,近十六岁都说不上亲事,还是大哥哥帮忙说情,德庆帝才一时兴起将她赐婚给楚曜。 这辈子,才几岁大,已有从杨家表哥到汪弘博,再加一个楚曜,一共三位主动表示要娶她,真是不能更抢手。 无双摸摸湿漉漉的小脸儿,难不成她这辈子特别美貌招人爱? 楚曜把无双抱出澡桶,扯过白棉布巾将她包裹得像团棉花糖,圆嘟嘟、软绵绵,放在床上东摇西晃坐都坐不稳。 无双皱着小脸,苦兮兮地怒瞪他,口中嘟囔:“不想和你玩了,我要回家,回家!” 楚曜一边穿衣裳一边凉凉道:“你家远着呢,没有十几二十天,还真回不去,所以急不得。” 布巾包得太紧,手臂被束缚住不能动弹,无双连绞手指这般简单的动作都做不到,只能像个不倒翁似的前后摇摆表达怒气:“我说的是我家的舱房。” “舱房还不都长一个样,连格局都大同小异。”楚曜回身微笑道,“在哪间待着有区别吗?” 区别大了! 至少爹娘姐姐,还有汪弘博,都事事顺着她,不会像他这般欺负人。 楚曜这个人,真的特别讨厌! 无双越想越气,扭动身体抗议道:“我就是想回去,干嘛不让我回——阿嚏!”话说一半,竟打了个大打喷嚏。 六月里天气正热,楚曜怎么也想不到她这样也能伤风,当即不再开玩笑,大步走出房门,去找君家的下人带干净衣裳过来接无双回去。 至于伤风的原因,楚曜刻意扭曲,说是无双贪凉玩水,不小心翻倒水桶淋湿衣服所致。 事由传到君恕夫妻耳中,无双少不得被教训几句,偏她又没脸说明真相,只能吃个哑巴亏。 六月底,无双过完生日的第三天,宝船在通州码头靠岸,一行人终于回到阔别多时的上京城。 汝南侯府如今就像个空院子。 老夫人苦夏,才进四月就带着无忧去郊外的庄子上住着避暑。福佑居的下人们自然全都跟随前往,只留下一个齐妈妈在侯府守着。 君珩自从唐碧秋的事情之后心情一直不好,自愿请命到西北边境的军中去历练,至今未归。 于是乎,侯府偌大的院子,只剩二爷君念与其女无悔两个主子。偏他们一个白天去衙门晚上会朋友,几乎不着家,另一个为生母守孝大把规矩需得遵从,更显得家中冷清无比。 君恕回家后,稍作休整,将给弟弟与侄女的礼物分好送出,翌日便带同妻儿一起往庄子上去拜见母亲。 君家的庄子位于西山脚下,前有清泉,背靠高山,浓荫掩映,凉风习习,最是消暑的好去处。 无双前世几乎每年都要陪祖母来,自是熟门熟路,一下马车就迈开小短腿,一溜烟地跑去流云阁。 “祖母,双双好想好想你。”她一头扑进老夫人怀中,又扭又蹭,可劲儿撒娇。 老夫人被小孙女拱得心里乐开花,打趣她道:“哎呦,走的时候就你最兴高采烈,半点没看出舍不得我老太婆。” 这种时候,越是解释越显心虚,无双索性一个字都不说,鼓着腮帮子仰起脸。老夫人顺势用木叉子叉起一块西瓜喂给她。 西瓜用井水冰镇过,清甜多汁,无双吃完一块又要一块,等君恕夫妻俩抱着君瑀走进来时,她已撑得小肚皮都鼓出来。 “妹妹坐到我这边来吧。”坐在榻桌后面的无忧见杨氏欲将婴儿抱给老夫人看,主动招呼无双换位子。 无双在她身边跪坐好后,无忧从紫砂提梁壶中斟出一杯茶来,对她道:“妹妹喝茶,这是今年春天新出的安溪铁观音,清热降火,最适合夏天喝。” 那茶尚冒着丝丝热气,幸好茶杯带把,无双一手捧着,吹上几口气,才小心翼翼地啜一口茶。茶水入口微烫,香气馥郁,甘甜解渴。无双咕嘟嘟灌下一整杯,拍着小肚皮舒畅地仰头叹气。 无忧见她放下茶杯,立刻又斟满:“这是第三泡,正是出味道的时候,妹妹多喝点。” 君恕坐在一旁,将无忧体贴的举动看在眼里,转头示意下人将送她的礼物抬进来。 江南一带向来富庶,特产也丰足。君恕自己有两个女儿,对小女孩的喜好很是了解,搜罗起来毫不费力。满满一箱子礼物,有菱花扇、紫竹骨绸布伞、双面绣屏,件件手工精制、用料名贵,还有南京的云锦、苏州的宋锦,专拣各种鲜亮的颜色装了足有十余匹,其余小物件更是繁多难计。 无忧果然十分喜爱,摸摸这件,看看那样,清秀的瓜子脸上笑意愈发明显。 第48节 不过,她很快克制住自己,轻声问:“大伯父,这些无悔妹妹也都有吗?” “当然。”君恕道,“每一样礼物都是一式两件,你们姐妹俩谁也不多,谁也不少。” 无忧闻言皱了皱眉,低头从箱子里拣出石榴红并水蓝的两匹绸缎来放在榻上,细声细气道:“大伯父,我想把这两匹布留给无悔妹妹。祖母说嫡庶有别,所以我的份例总是要比姐姐妹妹们少一些,这不是家里不疼爱我,而是规矩。我们做人只要不贪心,好好守着规矩,便会少出错,生活也会顺遂许多。” 君恕看看歪倒在榻桌后面的小女儿,再看看眼前小大人似的无忧,不免有些心疼这个侄女,柔声道:“没关系,你且收着。份例是规矩,大伯父送你们礼物是大伯父的心情,两桩事情不一样。” 无忧犹豫着抬头去看老夫人,见老夫人笑着朝她点点头,这才将布匹放回箱子里。 “好孩子,过来祖母这边,来看看你弟弟。”老夫人招呼着无忧。 君家这样的人家,哪里还能当真吝惜几斤蔬果或是几匹绸缎,她教无忧嫡庶之别,不过是家中只有她一个庶出的,若是心态没摆正,将来长大后婚事不如其他姐妹时,难免心生怨怼,那样便不容易过得好。其实,老夫人疼孙女,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想着给无忧,养在祖母身边这段时间,表面上看起来规矩严格许多,其实她过得比从前跟在亲娘身边时还要富足得多。 无忧年纪不大,性情却很好,大概是从前方姨娘太宠女儿,很少教导她什么,所以无忧心思纯净的彷如一张白纸般,易教又听话,老夫人自是一日比一日更爱惜她。 大家围着刚睡醒的君瑀亲热一阵,直把他闹哭了,不得不叫奶娘抱下去喂奶。 老夫人悠然地吃过几块瓜果,又饮几杯茶水,这才不紧不慢地对君恕夫妻俩道:“眼看一年时间就快过去,你们弟弟的事情也该张罗起来了。” 她说的是君念续弦之事。 杨氏接口道:“母亲心中可有适宜的人选?” “我平日几乎不出门,哪里知道上京城里有什么好姑娘。”老夫人叹道,“也就是贺家那边,一直想把那个庶出的女儿嫁过来。” 前面姐姐不在了,把妹妹嫁给姐夫当继室,多半都是不放心姐姐的儿女,怕没有亲缘关系的继母苛待他们。 另一层意思则是将两户人家的姻亲关系保持下去。 这些都是人之常情,老夫人也没有什么不愿意的地方,只道:“就是那个孩子我没什么印象,不知道品貌如何,最好能有机会见一见,其余的之后再说。” 大凡勋贵人家里谈婚论嫁,在正式提亲前总要找机会让男家与女家的父母相看未来的儿媳与女婿,开明的父母多半还会同时安排男女两人互相见上一面,最好能交谈几句。如此一来,容貌是否满意,性情是否相合,也就能看出一二。 当然,这目的都放在双方心地,不能宣诸于口。选择的场合也多是去寺庙拜佛途中巧遇,或是哪家饮宴时不经意碰到之类。 如此一来,见过后就算互相不满意,议婚之事不能继续进行,也不会落人口实。 祁国民风较前朝开放许多,但不管是姑娘家还是小伙子,相看太多次还选不中未来伴侣,若被传出去,难免被议论本人眼高于顶或家长过于挑剔,总归不是什么好名声。 君贺两家互为姻亲多年,姐夫君念与小姨子贺采琼自然之道对方相貌性情如何。只不过,因为贺氏的关系,老夫人对小儿子续弦的事情格外操心,生怕又看走眼,一定得亲自相看,还要大儿子与儿媳陪同把关,才能放心。 老夫人期待的机会很快到来。 君瑀满百日,汝南侯府为小世子大办宴席,少不得将上京各家勋贵全邀请一遍,贺家自然也不会缺席。 主角虽是君瑀,招待客人的活计他可做不来,全部落在君恕夫妻俩头上。无瑕管家学得有模有样,在筹备宴席时帮杨氏打理了不少事情。到真正宴客那日,杨氏便将招待未嫁姑娘家的任务全交给她。 未出嫁的姑娘年龄不一,最大的足有十八岁,最小的不过三四岁,不同年龄段招待的方式也不同。十来岁的可以投壶赏花、作诗作画行酒令,七八岁往下的能做得事情却不多。 无双是讲义气的好妹妹,愿帮姐姐分忧解难,主动请缨带着八岁往下的小小姑娘们听故事、玩升官图。 来客虽多,倒也其乐融融,格外和睦。 “双双,你好棒啊!”楚婠看着姑娘们井然有序的模样,由衷赞叹道,“连招待客人你都会!我从来都没招待过呢!” 郢王府如今没有女主人,就算请客,楚曜也只在前院摆酒席,根本不请女客。楚婠却已开始憧憬自己也能好像无双这般能干的一日。 “将来我家摆宴席,双双要教我怎么做,好不好?” 无双点头答应下来。 这有什么难的,不过就是找些打发时间的玩意儿给女孩子们,免得她们闲聊时因为私怨或派系不同而撩事斗非。 弟弟的大好日子,无双不希望有人吵架影响气氛。 不过,总有那么一些人不论怎样都不肯安宁。 两个小姑娘靠在一起啃点心时,就见一名身穿碧色襦裙的少女从正投壶大姑娘们堆里走出来。 待到走至近前,无双认出她就是前世害死姐姐无瑕的吴宛儿。 “双双,我是宛儿姐姐,咱们在乔老将军府上见过面,你还记得吗?”吴宛儿弯下腰,就着无双的高度,格外亲切地同她打招呼。 无双对她格外警惕,不肯轻易开口,转着大眼睛摇摇头。 吴宛儿倒也不当一回事,轻笑道:“刚才大家聊天,你姐姐夸你又聪明又懂事,我听着就喜欢。” 她可不想被她喜欢呢! 无双腹诽着,低下头假装害羞,表现出一派纯良无害的小模样。 吴宛儿见状,终于步入正题,道:“你也知道就快有新的二婶婶了,对不对?” 无双抿嘴点点头,只听吴宛儿又道:“我受你新二婶婶的嘱托,来求你帮忙,约你二叔到后园湖边见见面。” “他们要见面不能自己约吗?”无双满脸不乐意地举起手中的樱桃酥酪,“人家还要吃点心呢,跑一圈回来都不凉了,很难吃。” 小孩子就是小孩子,只顾着吃,连男女有别的道理都不懂。 吴宛儿拿绢帕掩住嘴角,遮去笑意,轻声道:“新二婶主动去约你二叔,叫人知道要说闲话的。双双心地好,肯定不舍得新二婶被人嘲笑吧,所以得麻烦你去跑一趟。至于点心,等你二婶婶过了门,想吃多少只管找她要,她还能不给你吃么。” 八字还没一撇,这张大饼画得也太远了,半点诚意都没有,绝对是欺负小孩子好糊弄。 不过,话说回来,无双见到吴宛儿游说得如此卖力,也不禁好奇她想要做什么,最终还是亲自跑去前院,将君念领到后园湖边。 “就是这儿,下了小路后往左,湖边第三棵柳树下。”无双松开牵着君念的小手,“二叔你在这里等吧,双双要回去吃酥酪了。” 说完,也不管君念是何反应,自顾自跑回小路去,在转弯处偷偷钻进小树丛,打算看个究竟。 只听哗啦啦一阵水声响起,竟有人从画舫里跌落湖中。 “救命!”呼救声娇柔尖细,显然是位姑娘。 她扑腾得水花四溅,根本看不清样貌。 不过,无双才和吴宛儿说过话,自然听得出她的声音。 所以,吴宛儿看中了汝南侯府二夫人的名头,自导自演一出英雄救美,好顺理成章嫁进来? 心还真大。 不过,把前世的真爱徐朗放到哪里去了? 无双正啧啧称奇,就见身旁枝叶晃动,随着簌簌轻响,有个高挑窈窕的身影来到她身边。 “啧啧。”来人学着无双的腔调,“难怪近来她今日格外热情,还说要帮我约姐夫见面,原来打得是这么一手好算盘,不佩服都不行啊。” ☆、61|9 第六十一章: “采……采琼姨姨。”无双张口结舌地称呼道。 “乖。”贺采琼揉揉她的苞苞髻,继续单手撑着下颌看热闹。 那摆明要看笑话的模样让无双不知如何是好,嗫嚅道:“采琼姨姨,不救二叔吗?” 她问二叔而不问落水的姐姐,显然也明白若是君念救人会酿成什么后果。 贺采琼笑着反问道:“那你怎么不救你二叔呢?” 无双对着手指,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小声道:“二叔不会游水,她离岸边又太远,这边只有柳树,柳枝柔软,显然无法捞人。” “你倒是机灵。”贺采琼捏一捏无双脸上嘟起的肉肉,“据我所知,吴宛儿水性好得很呢。” 无双偏头看她,讷讷问:“那我们走吗?” 贺采琼回视她:“我觉得带上姐夫会更好。” 无双点点头,钻出树丛,一溜烟跑急得转圈圈的君念身边:“二叔,二叔,双双记错了,采琼姨姨在那边。” 边说边拽住君念袖子要将人拖走。 “有人落水了,”君念抹一把汗,“咱们得救人。” 见义勇为本是好事,可若因此落入有心人算计未免不妙。 无双划拉两下小脚丫,要是由她来告诉二叔,吴宛儿落水是个阴谋,好像不大合适。 正纠结着,贺采琼已经提着裙踞小跑过来。 “天呐……那不是宛儿表妹吗?”她惊讶道,“怎么会掉进湖里的,糟了糟了,要不是为了陪我来做客,她也不会遇到危险。姐夫,怎么好呀?” “我去叫人来,你在这儿看着她。”一有帮手,君念脑筋也转得快了。 “嗯,”贺采琼连忙点头答应,又不忘叮嘱,“姐夫要找婆子来啊,表妹是女儿家,诸多忌讳……” 君念猛然被点醒,适才他还懊丧自己不会水,眼下看来幸好不会,不然,救起那位姑娘,自己岂不是要娶她。 他对贺采琼虽说不上有什么特别的好感,却也不愿意莫名其妙地因为好心而被迫娶一个连名字都头一回听说的人。 “麻烦你帮我看一会儿双双。”他本想抱起无双,可又怕耽搁了速度,人命关天,快得一步是一步,于是将她交给贺采琼。 无双此时已被贺采琼唱作俱佳的表演唬得愣住,两眼发直看着她。 这么会演,将来真做了她二婶,二叔会不会很惨…… 君念穿过月洞门,消失在内墙后,贺采琼也牵起无双的小手,慢悠悠地顺着小道儿准备离开。 “采琼姨姨,就这样走了,二叔回来怎么交代啊?”无双好心提醒道。 贺采琼皱眉往湖里看了看,面上分毫不曾掩饰厌恶之情:“你看她扑腾这么久都不曾沉下去,这水性比海边的采珠人都不差,若是岸上没人,她自然会上岸来,哪里用得着咱们交代。”边说边玩笑似的推着无双肩膀,“快走快走,水里面凉,要是待得久了,万一抽筋溺水什么的,就不好了。” 两人倒着小碎步从另一边离开后,湖边小路的矮树丛后窸窸窣窣地钻出一个青衫少年来。 吴宛儿眼看着君念、贺采琼与无双三人先后离去,也不再装作溺水挣扎的模样,双手划水,慢慢游动起来。 她自幼在南方长大,水性极佳,小小一个人工湖根本难不倒她,眼看就快靠岸,忽然一只长竹竿斜斜伸来。 吴宛儿抬头看,岸边站着的竟是旧相识。 ☆、62|61.9 第六十二章: 不料,徐朗并不领情,冷冷道:“我肯帮你,只不过是担心你处境艰难,原在力所能及的地方助你一臂之力,但我对无瑕姑娘从来没有非分之想,你莫要胡说八道,坏人清誉。” 吴宛儿仍不甘心,鼓动道:“以前没有,以后可以有……” 第49节 徐朗打断她:“我出身寒微,仕途又尚未见光明,高攀不起,你不要再说了。总之,如果我这边有消息,自会想办法通知你。” 言罢,便利落地转身离开。 吴宛儿看着他翩然而去的背影,大喊道:“你就没想过,如果当了侯府的女婿,他们自然会栽培你,自此仕途可比康庄大道!” 徐朗脚步微微一滞,侧偏面孔,似乎想回身说什么,然而到底并没有真正转过身来。他很快调整好步伐,快步穿过月洞门。 “假正经!”吴宛儿撇撇嘴,从荷包里掏出巴掌大的手把镜,对镜整理头发衣裙,之后不紧不慢地踏上碎石小路。 齐兰一旁的柳树后面绕出来。 因为关系着无双的安危,君家人从江南回来时当然也将她一起带回。上京不比江南,人多眼杂,君恕不方便再另置院落让齐兰居住,便让她住到侯府来。齐兰也是个明白人,知道若要捉走弟弟的贺遥相信她顺利取得君家人信任,她必须得真真正正在汝南侯府做下人。不过目下这种情况,人家自不会放心她到无双身边伺候。她有眼色,也不会如此要求,主动表示大户人家的规矩她不懂,但是洗衣烧饭从小在家中做惯了,向来得心应手,绝对难不倒她。君恕对她多少仍有戒心,自然不会安排厨房,于是齐兰便去了洗衣房。 今日她依照洗衣房管事的安排,将洗过晾好的衣物分别送去各处。天气炎热,少不得偷懒抄近路,结果正好听到徐朗与吴宛儿的对话。 有人算计二爷与大姑娘,这件事要赶快告诉侯爷知道。 齐兰一心指望君恕救出弟弟,自然不敢生二心,反而格外忠诚,她抱紧怀里叠得整整齐齐的衣裳,低头快步,一路来到挽香居。 守门婆子见她面孔陌生,伸手将人拦住,查问道:“你是哪个院子的?到这儿来做什么?” 齐兰老实答:“我是洗衣房新来的,名叫齐兰。奉管事的命令来送衣服。” “送衣服?”守门婆子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纳闷道,“你走错地方了吧?你衣服送到哪个院子的?” 齐兰认真道:“送给三姑娘的,侯府院子大,我刚才迷了路,打听后有位姐姐告诉我三姑娘今日在这里。” 守门婆子“噗”一声笑出来:“三姑娘今日在这里是招待客人,她的衣物要送到正院去,交给奶娘李妈妈。”她觉得齐兰格外蠢钝,面上便带了三分轻视,“你们管事没教你么?” 齐兰忙道:“是我搞错了,谢谢妈妈指点。” 君恕人在前院,那里都是男客,垂花门上又有人守着,寻常丫鬟婆子若无侯爷命令擅自想要通过,肯定会惹出事端来。所以齐兰才决定到挽香居来找无双,想让她帮忙传话。 可惜她确实不了解大宅门里的规矩,想不到招待年轻女客的挽香居看守得竟和垂花门一样严格,不是在此处伺候的根本别想进去。 齐兰抱着衣服在院子外面转悠了好几圈,生怕耽搁得久了害大姑娘被那个吴宛儿算计了去,却想不出什么理由请守门婆子帮忙传话叫无双出来。 正焦躁得不行,竟看见无双牵着一名高挑的少女,有说有笑地从外面回来。 齐兰顾不得会不会被人看到,急忙小跑着迎上去。 无双牵着的自然是贺采琼,她与这有可能会成为未来二婶的人物性情很是相投,离开湖边后,便拉着贺采琼在后园里到处走走逛逛,是以反而比齐兰到得还晚。 贺采琼津津有味地听无双娇声娇气地讲下江南的见闻,忽见有名丫鬟冒冒失失地直冲着她们跑过来,连忙俯身把无双抱起来,闪身往旁边一躲。 “三姑娘。”齐兰跑到她们面前便停步,并未向贺采琼以为的那样撞到谁,“可算等到你了。” 无双还在感动贺采琼刚才临危保护她的举动,小胳膊挂在“未来二婶”的纤细白皙的脖颈上,奶声奶气地把原先的话题讲完,才转头看向齐兰,爱搭不理道:“有事吗?” “三姑娘,我适才听到一些关于二爷安危的事情,不知道是否可以请三姑娘移步,我单独说给你听,再请你转告侯爷。”齐兰不认得贺采琼,便留了个心眼未提事情与无瑕亦有关。 “二叔?”无双小手戳着脸颊,好奇道,“这位是采琼姨姨,是未来二婶婶的人选呢,有关二叔的事情不必瞒她。” 齐兰想起先前吴宛儿话中提到,因为原本的人选对婚事不满意,才要求吴宛儿设计接近君念,眼下当着贺采琼的面,拿不准分寸,支支吾吾半晌也未说出所以然来。 贺采琼察言观色,明白齐兰在避忌自己,便将无双放下地来,揉着她的苞苞髻轻声道:“我到那边树下等着,你们说完话,咱们再一块儿回去。” 直到她真的走到树荫下,齐兰才一股脑将刚才听来的都同无双学了一遍。她知道无双年纪小,并未指望她能完全明白其中意思,只在最后强调道:“三姑娘,有人要祸害二爷和大姑娘的婚事,这事情很紧急,你要想办法尽快告诉侯爷,让他早想对策呢。” 吴宛儿挑唆徐朗算计到无瑕头上,对无双来说倒也不算意外,前世他们两个就是生生将无瑕算计到没命的。这辈子无双本就打算给姐姐另寻一份好姻缘,至于那两个坏家伙,既然他们自己送上门来,就别怪她不客气要教训人。 “采琼姨姨,不得了了。”无双打发走齐兰,张着小手扑到贺采琼怀里,把吴宛儿与徐朗的打算学给她听,“太坏了,不光说谎冤枉你,还想欺负我姐姐。”她握着小拳头,嘟起小嘴,想要做出深恶痛绝、咬牙切齿的表情来,奈何圆嘟嘟的包子脸太过可爱,看在贺采琼眼中全是撒娇模样。 “我看你二叔就还好,反正他是男子,最多不过是多娶个人回家。”贺采琼道,“不过无瑕的事情就慢待不得,那个吴宛儿现在还在府上做客呢,谁知道她什么时候又出幺蛾子。” 无双也是这般想,连忙拉着贺采琼进到挽香居院中,见姐姐安然无恙的同大家一起投壶,玩得正开心。 吴宛儿比她们两人回来早,此时也与无瑕玩在一处,笑意盈盈的,分毫看不出才经历过一场失败的阴谋。 无双又想立刻通知爹爹,又不放心姐姐。她仰头瞧瞧贺采琼,有那么一瞬间,想将姐姐托付给她照顾一阵,可是因为并未深交,到底还是不足够信任。 她垂下头来,小脚在地上划拉两下,忽然计上心头。 投壶放在藤架下,往东五步远的地方画了个圆,那是大家投掷羽箭时站的地方,姑娘们就在那圆两侧围成半个圈。 无双仗着个子小,在大家裙摆中间钻来钻去,很快来到离陶壶最近的一个姑娘身边。 大家都认得她,不过因为玩得高兴,谁也没如何在意。 游戏采取淘汰制,姑娘们每人每次五支羽箭,全投入壶中者方可参加下一轮,反之则被淘汰。 轮到无瑕时,她前四支羽箭都稳当当投进陶壶里,可惜第五支羽箭离手时,正好见到妹妹探头探脑地朝她做鬼脸。无瑕噗嗤一笑,手臂跟着发抖,那羽箭便投偏了,打在陶壶口上,又弹落在地。 只是游戏而已,无瑕不甚在意,笑着把位置让给排在她后面的吴宛儿,又说了两句鼓励的话,就跑过去想把无双抱起来。 可是无双竟闹起别扭来,无论无瑕怎么哄都没用,哭丧着小脸一直道:“姐姐不能输!” 那边吴宛儿已拿起羽箭开始投掷,却见一个小家伙从人群里冲出来,扑到和她一般高的陶壶上,哭哭唧唧地也听不清嘴里嚷着什么。 投出去的羽箭哪里收得回,直直冲着无□□去,眼看着就要扎到她背上,冷不防一个身穿蓝绸直缀的小小身影跟着扑出来,把她连壶带人齐齐往一侧扑倒。 ☆、63|第 63 章 第六十三章: 两人在地上滚了一圈后便自动分开。 无双摇摇晃晃地爬起来,她摔得晕头涨脑、全身都疼。无瑕跑过来抱起妹妹,仔细检查她手手脚脚,还好没有外伤。 不过,适才扑倒她的人就没那么幸运。 原本投向无双的羽箭划破他的衣衫,连带后背上都破了一层皮,有血珠不停渗出。 “博哥哥……”无双从姐姐怀里挣扎下地,靠在汪弘博身边,哭腔道,“你疼不疼呀?” “没事!”汪弘博看不到伤势轻重,只强撑着不肯喊疼。 无瑕也想像抱妹妹一样把他抱起来送到屋里去包扎伤口,可是七八岁的男孩子比四五岁的小姑娘重得不是一斤半斤,她用足了力气也没把他抱离地面。 幸好贺采琼上前搭了一把手,两人一起把汪弘博架到厢房寝间的床上,查看他背后伤势。 还好姑娘们投壶用的羽箭锋利程度与男子平日打猎用的不能比,且手投力道小、距离又近,汪弘博只是皮肉伤,并不严重。 无瑕身边的大丫鬟谷雨素来机灵,不用主子吩咐便自动打发小丫鬟去取伤药与纱布,适时递上,由无瑕亲手给汪弘博处理伤口。 无双大眼睛里噙着一泡泪,跑前跑后,端茶递水,殷勤得像个急于讨主人家欢心的小丫鬟。 她原本打算得很好,不管是被羽箭划伤还是摔倒碰伤,只要她哭闹起来,姐姐肯定陪着一步也不会走开,爹爹闻讯也会回后院看看她。如此一来,姐姐不会离开视线,又能把事情转告爹爹,可谓一举两得,自己受点伤流点血也值得。 可连累不知情的汪弘博为救她而受伤,无双心里便万分过意不去,只想多帮他做点事来弥补。 汪弘博入住君家,表面看起来似乎与父母双亡前来投靠的徐朗有些类似。不过,徐朗住的只是一个属于侯府范围的小别院,内里有门与侯府西夹道相通,对外则另有大门面对街道,这是寄居亲戚或食客的住法。汪弘博却住在君恕书房院子的厢房里,摆明是打算将他当做君家亲生儿子一般教养。 下人们有眼见,自然懂得汪小公子身份贵重,半分都不敢怠慢,立刻把他受伤的前因后果转告给君恕夫妻俩。 书房内间里,汪弘博乖乖趴在榻上让大夫重新检查伤口。 隔着一扇大理石插屏的八仙桌前,无双坐在君恕怀里,慢条斯理地把今日所见所闻尽数讲给爹爹听。 “侯爷与夫人请放心,小公子没有大碍,先前府上女公子对伤口的处理也很妥当。”老大夫捻着山羊须道,“目下血已止住,只需每日换两次药便好,天气炎热,也无需用一直用纱布包扎着。” 男孩子自小皮实,汪弘博听大夫如此说,便认为自己已经不用休养。他一只耳朵一直留意听着无双对君恕念叨的内容,一骨碌坐起来就要跳下床到他们那边去。 杨氏安排下人随大夫去抓药,无瑕守在床边,连忙拦住他:“博哥儿还是好好在床上养养吧,跑来跑去的难免扯开伤口。” “我只是想去和伯伯无双说话。”汪弘博垂头道。 “让他来,走几步路没什么大不了,没受过伤哪里能算男子汉。”君恕的声音从屏风外传来。 无瑕只好牵着汪弘博绕过屏风,扶着他坐到君恕右边的鼓凳上,自己则在左侧坐下。 “……就是这样了。”无双正好说完,转而嘟着嘴巴承认错误道,“我本来想到前院去找爹爹你,可又怕自己走开了姐姐被坏人欺负,就想着如果我摔一跤受点伤,那爹爹一定会到后面来看我,这样就又能陪着姐姐,又能及时把事情告诉爹爹了。”她对着手指,神情有些低落,“我要是知道博哥哥会冲出来保护我,我就不用这个方法了,双双不想害别人受伤。” “我没有怪你的!”汪弘博道,“是我不想让你受伤才冲出去的,又不是你害我的。” 他边说边拉住无双交缠的小手,两人相视而笑。 两个孩子相处得十分友爱,君恕与杨氏也微笑着交换了一个眼神。 “傻孩子,”君恕捏捏无双的小脸道,“就算你要保护姐姐,也不能随意弄伤自己。在爹娘心里,你、无瑕、弘博和瑀哥儿都一样重要,伤了谁我们都会心疼的,知道吗?” 无双看出爹爹微有不悦,一边点头一边搂住他脖子蹭来蹭去的撒娇。 汪弘博却催促道:“君伯伯,那我们该怎么惩治坏人?” 君家人待汪弘博一如己出,所以他也很快融入,真心实意地当他们是一家人。有人要算计大姐姐无瑕,汪弘博已摩拳擦掌,迫不及待地要教训人了。 ☆、64|第 64 章 第六十四章: 百日宴结束后,贺采琼与君念的婚事也确定下来,两家人商议好,三书六礼一样样走下去,只待来年开春便可成婚。 小儿子续弦有了着落,老夫人便着紧起大孙女的婚事。 “你们对平阳侯府的远哥儿可有印象?我看着那孩子不错,样貌虽算不得顶出色,但胜在为人实在,将来绝对会疼人。而且前程也不差,听说去年就考进了陵光卫。”老夫人呷一口岩茶,提议道,“我与侯夫人约好,等天凉了,大概重阳节前后去碧云寺烧香礼佛,要是你们不反对,到时候让无瑕和庞家公子见上一面,怎样?” 上京城各家勋贵间,逢年过节或是遇到做寿之类的事情时,总免不了互相走动赴宴,谁家的孩子大概什么样彼此多少也知道一些。君恕与杨氏回想着平阳侯府孙少爷的模样,确实如老夫人所言的那般,是个踏实又不乏能力的好孩子。即使如此,也没什么可反对的,笑着表示答允。 坐在梨木榻另一侧,正和无忧、汪弘博吃点心的无双却惊讶得将咬了一口的玫瑰饼失手掉进茶杯里。 平阳侯家,孙子辈的远哥儿,还当了陵光卫,那不就是无忧上辈子的未婚夫吗? 无双做梦都想姐姐无瑕嫁得好,但真是做梦也想不到,姐姐这辈子头一个相看的对象竟然会是庞远。 祖母,您老人家对他也是真爱吧…… 无双为难得不得了。 帮忙促成吧,对不起二姐姐无忧。 立意破坏吧,又好像对不起姐姐无瑕。 真是愁得她茶饭不思。 汪弘博不知道无双一番心事,以为玫瑰饼掉进茶水里,两下坏了味道,她才愁眉苦脸不开心。 “双双,喝我这杯茶吧,刚才烫,我还没有喝过呢。”他把茶盏推到无双跟前,另一只手却把无双掉了玫瑰饼那杯拖到自己这边。 第50节 无双侧头看一眼体贴入微的汪弘博,忽然想起了同样可爱的小朋友楚婠。 “去爬山好呀!”她拍着小手装天真,“那我可不可以邀请婠婠一起来?听说碧云寺后面的樱桃泉,泉水清冽甘甜,我想请她尝尝看。” 用天然泉水请客招待朋友,亏这个宝贝孙女儿想得出来。 老夫人笑道:“也对,我们老太婆烧香拜佛听讲经,你们年轻人哪里闲得住,还是应当结伴四处走走玩玩,九月时天气凉爽,西山风景又好,正是合适的地方。” 祖母笑眯眯的,无双也跟着笑眯眯道:“那我现在就写信给婠婠。” 下人呈上纸笔墨,在榻桌上铺好,她眼珠子一转,又有了新主意:“博哥哥,我说你写,好不好?你的字比我的好看。” 一丁点大的小娃娃,已经知道要面子,盼着写给朋友的信上字迹可以漂亮些,一屋子人都笑了起来。 郢王府上的小郡主还没过四岁生日,只怕还没开蒙识字,信送过去多半是要旁人帮忙念,字好看难看她估计根本看不到。 无双可不管那么多,一本正经地念叨着:“……重阳节,爹娘要带我去碧云寺,那里可以爬山、拜佛,还有红叶清泉,好想和你一起玩吖,让你哥哥带你来,好不好?” 那一句“让你哥哥带你来”,她说得极为自然,旁听众人也听得不觉奇怪。楚婠才三岁,出门叫哥哥带着,就和无双出门要爹娘带着一样理所当然。 不过,无双真正的心机正是落在此处。 她想让楚曜帮帮忙,想办法把不让庞远和姐姐看对眼。 虽然她年纪小,不用顾虑男女大防,但明目张胆地约他出门,尤其是在自家姐姐相看未来夫婿人选的当口儿,还是怎么想怎么别扭。换一种方式,把楚曜变成带妹妹出门的好哥哥,感觉就完全不同。 第二天晌午,信被送到了郢王府。 非常不巧,楚婠打从杭州回来就一直住在宫里,楚曜现在也不在府里。 楚曜去了哪儿? 他在静妃宫里听教训。 “前阵子,我和你娘通了信。”静妃性子温和,说话也总是不紧不慢,“我同她提过,你都十六了,也该是时候寻个贤淑的王妃,要不然在家没人照料不算,王府里也总是冷冷清清的。” 静妃一边说一边打量楚曜神情,生怕他不乐意。 上京勋贵人家的男子大多在十八二十岁上下才成亲,不过宗室男子就要早些。尤其是皇子,到十五六岁定下王妃人选,大婚了,才好出宫开府。楚曜虽不是皇子,但静妃看得出,德庆帝是拿他当亲儿子一般重视的,那么楚曜的婚事,肯定含糊不得。老郢王妃一离京就像断了线的风筝,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楚曜又一心扑在为皇帝办差上,根本没见他对哪家姑娘有过念想。 因此,楚曜的婚事若无人理,恐怕就得一年拖一年,指不定等适龄的好姑娘都嫁没了,他自己这边还没打算呢。 静妃身为人家姨母,总不好眼睁睁看着品貌能力皆是一等一的外甥拖大老大不小,亲事还没找落,便主动张罗起来。 宫里办宴会的时候,静妃与那些诰命夫人们聊天,也听说过有些少年人心高气傲,嫌女儿家麻烦,十□□岁了还不愿娶亲。 她从前没与楚曜谈过这些事儿,不知道他怎么想,是愿意早些还是晚些成亲,又希望娶个什么样的王妃。于是,特地将楚曜叫进宫来,与他详谈。 “姨母说得有道理。”楚曜赞同道,“我的婚事确实应该早日定下来。” 事情顺利得出乎意料,静妃不由有些怔楞,她原本可是打了许多腹稿,准备慢慢劝说,谁知竟全然派不上用场。 她捧起梅子青茶盏,觑眼打量坐在窗下的楚曜。 他半靠在椅背上,姿势有几分随意,平日里凌厉的气势因此微微收敛,看起来温和不少,更显得俊逸潇洒。 如此少年郎,得什么样的姑娘配他,才能登对? 静妃看楚曜面上神情淡淡的,拿不准他说的话是真是假,她不擅长作伪,直言道:“你这般痛快答应下来,可是心里有了合意的姑娘?” 楚曜把手上把玩的折扇一收,抬头道:“正是。” 既然他心中有合意的人选,愿意早日成亲便不奇怪。就像她的三皇子楚晔,也不知什么时候惦记上了汝南侯府的大姑娘,总是磨着她要娶人家,也不看看自己才几岁大。 “是谁家的姑娘?”静妃又问。 楚曜道:“汝南侯家的,三姑娘,无双。” “无双?”静妃惊讶得两只眼睛都瞪圆了,“她不是只大婠婠一岁吗?” 静妃边说边看看坐在榻桌另一边,楚婠正双手捧着豌豆黄吃得像只小松鼠。她的外甥女,她当然觉得哪哪都好,别说像松鼠,就是真松鼠也是天底下最好的松鼠!但是,娶个软绵绵的松鼠团子状的小娃娃给外甥当媳妇,正常人都接受不了……倒不是嫌弃无双,只是年纪差得太多,等松鼠团子长成及笄少女,楚曜都几岁了? “你……你真的不觉得年纪相差太多?”静妃问。 “还好吧,我也不急于立刻成亲。而且她和婠婠要好,将来姑嫂相处起来也和睦。”楚曜说着转向楚婠,“要是让无双住到咱们家来,婠婠是不是特高兴啊?” “好!”楚婠答得干脆,“我要每天和双双一起睡!” 静妃揉揉额角,不知该笑还是该提醒外甥女,等君无双真的住到郢王府做了王妃,楚曜这个哥哥是不可能让她们俩每天睡在一起的…… “哥哥,哥哥!”小孩子不禁逗,楚婠完全把楚曜的话当了真,让宫女抱她下地,吧嗒吧嗒跑到窗下,爬上哥哥大腿,不停追问,“你什么时候接双双去家里?什么时候嘛?” “你想什么时候就什么时候,好不好?”楚曜搔搔妹妹下巴,继续逗她。 “明天?”楚婠兴奋地两眼放光。 静妃听不下去,轻咳一声,制止道:“别乱教她,她还小,你说什么婠婠都当真的。” 楚曜把妹妹抱回榻上,一本正经道:“姨母,我是认真的。其实,如果汝南侯肯同意,现在就把无双娶回王府去也没什么。反正咱们祁国只有女子超过十九岁不嫁人,问其父母罪的律例,又没有限制女孩子年满多少岁才能出嫁。” 静妃相信楚曜真的想娶个能与楚婠和睦相处的王妃,但他后面这串话,她可没有一个字当真。若不是为了不得已的苦衷,谁家会把才五岁的大的女儿嫁人?汝南侯家不缺金银也不缺权势,就算想攀附皇家,君无双上面还有两个姐姐呢,怎么也不需要她出马。 楚曜也无心多说,只道陵光卫还有事待办,便告辞离去。 与他前后脚的功夫,三皇子楚晔带着弟弟楚旭从上书房过来给母亲请安,听到宫人提起郢王才离开,不由问母亲道:“子修平日忙于公务,今日怎么得闲到这里来。” 静妃想起楚曜的主张,存心打趣,道:“还不是和你一样,惦记上了汝南侯家的姑娘。” 汝南侯家的姑娘? 除了无瑕之外还都是小不点。 楚晔眨巴眨巴眼睛,原来堂兄和他看上了同一个姑娘。 ☆、65|第 65 章 第六十五章: 楚晔眨巴眨巴眼,原来堂兄和他看上了同一位姑娘。 难怪不管是去墨城还是去江南,堂兄总是对君家那个小不点无双殷勤倍至,原来走得是小姨子吹耳边风路线。 又难怪近来总听说郢王府与汝南侯府交往日多,原来是在与未来泰山套交情。 心机真重! “他呀,竟然还跟我说,打算……”静妃全然不知儿子生出误会,仍好笑地继续往下说,偏巧太监捧着无双给楚婠的那封信进来,打断了她的话。 “给婠婠的?”静妃捻起信封看看,上面工整地写着‘玉容郡主亲启’六个大字。 她们家婠婠还不识字呢…… 静妃不知道是谁搞这种乌龙,蹙起细眉把楚婠抱过来,手把手教她开启信封、抽出信纸。 头一回收信,楚婠感觉新鲜,很是兴奋。可是,将信纸展开后,笑盈盈的小脸瞬间垮下来。 那上面的字,楚婠一个都不认识,根本不知道是谁给她写了什么。 这可真是欺负人! 她可怜巴巴地仰头找静妃,眼看就要委屈得哭出来。 “不哭哦,婠婠不哭。”静妃连忙把楚婠搂住,轻轻在她背后拍抚安慰,又招呼坐在椅上发愣的楚晔道,“快来帮忙看看信上写了什么。” 楚晔推一推坐在身旁的弟弟楚旭:“去把信拿过来。” “母妃叫你呢,为什么是我拿?”楚旭问。 楚晔答:“没听说过长幼有序吗?我是哥哥,你是弟弟,你就得听我的。” “哦?”别看楚旭年纪不大,脑筋转得一点不比兄长慢,“长兄还如父呢,可你出了指挥我干这干那的,连打赏都没给过我。” 兄弟俩还在斗嘴的功夫,楚婠已经忍不住开始淌眼泪了,她身份在这儿,长这么大,走哪儿都是大家疼宠爱护的,从来被人欺负过,竟然写一堆看不懂的字来刁难她。 楚婠虽不是静妃亲生的,但在静妃宫里的待遇就是小公主一般,没人敢怠慢。她一掉眼泪,立刻有机灵的宫人上前把信拿起来递到楚晔手里。 “好啦好啦,小婠婠,别掉金豆子啦,你的嫁妆已经够多了,再添一盆金豆子祁国境内可就没人敢娶你了。”楚晔并没有立刻读信,而是先哄起楚婠来。 楚婠年纪太小,对嫁娶话题的深意并不理解,因而也不觉害羞。但堂兄笑话她没人要的这个重点她听得懂,噘嘴反驳道:“婠婠可以嫁去琉球。”她不记得自己从哪儿听来的这个地名,却能够脱口而出。 “琉球?”楚晔笑嘻嘻道,“你真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吗?那里住的都是野蛮人,吃生鱼还不穿鞋,你受得了?” 天气热,楚婠在屋子里待着只穿了一身薄棉布的短袖小褂子和半截小裤子,白嫩嫩的小脚露在外面。她伸出脚丫来,探头看了看,脑补一下光脚踩在花园石子路上的情景。嗯,好像比在榻上踩到花生米要疼得多。 至于生鱼……小孩子吃鱼卡到鱼骨可是很危险的事,所以宫里面养皇子皇女时有个不成文的规矩,那就是十岁前都不给吃鱼。楚婠大多时候住在静妃这儿,照顾她的奶娘和厨子便也依足宫里的规矩。反正也不吃,生还是熟,她根本没有概念,半点不在乎。 “我要穿鞋子。”楚婠缩回小脚丫,撒娇地往静妃怀里拱,“婠婠的鞋子都要绣蝴蝶和花花,还要镶珍珠宝石,穿起来才漂亮。” “那是当然,我们婠婠是女孩子,当然怎么漂亮怎么穿。”静妃揉着她的小脸蛋哄道,转而瞪一眼楚晔,“你们这些男孩子,总是看妹妹年纪小就说些乱七八糟的糊弄她,真不像话。”她这是连楚曜一起骂进去了。 楚晔见母亲要发怒,微有些惫懒的咧嘴一笑,执起信纸扫过一遍,道:“这封信是你的小朋友君无双写的。汝南侯一家重阳节时要去登西山,到碧云寺礼佛,于是她邀请你一同前往,还说碧云寺后面的樱桃泉水特别清甜,如果没有你陪她一起尝,总觉得少了什么。” 楚晔自动省略掉无双让楚曜带楚婠去的句子。 他虽然不愿与堂兄争抢什么,但无瑕姑娘的心上人是谁还没有定论,他正好趁这个机会要去问个清楚。若是无瑕与楚曜两情相悦,他便含泪祝福。若不是,那当然要公平竞争美人芳心。 楚婠听到是无双邀她出游,开心地小手小脚齐齐挥舞:“婠婠要去!要去!” 又问:“重阳节还有几天啊?” 静妃道:“还有一个月。” 重阳节在九月九,目下不过才七月末。 楚婠掰着手指头数道:“初一,初二,初三……”数到初十,发现手指头已经用完了,惊觉一个月长得超乎想象,翘起的嘴角又耷拉下去。 “那么久,不想等,呜……”她重新埋头在静妃怀里,扭动撒娇,想寻求帮助。 “一个月眨眼就过。”楚晔劝道,“到时候三哥哥亲自带你去好不好?” 楚婠扭头瞥他一眼,犹豫道:“那哥哥呢?” “他有公务在身,忙啊。”楚晔道,“上书房逢年过节都有假,我重阳节那天不用上课。” 静妃看儿子一力承担带堂妹出游的任务,感觉十分满意。平日里他稍嫌有些不定性,如今总算有了大人模样,或许可以去和皇上说说儿子已经有中意的姑娘这件事了。 ☆、66|第 66 章 第六十六章: 第51节 自此用知道有心人要算计无瑕的婚事,君恕便派了女护院扮成丫鬟陪在她身边,从朝至晚,就是夜里也一个潜伏在正院院子里,一个在卧室外间值夜。 就连无双也非闹着晚晚和姐姐同床才肯安睡。 总之,把守得密不透风,半点空子也不给人钻。 日子平平稳稳地流过,终于到了重阳节这日。 天刚泛白,无双便醒了来。她打着哈欠看看身边睡得安稳的姐姐,决定不叫醒她。 相看的日子,睡得足够饱,才能容光焕发。 无双掀开被子溜下床,蹑手蹑脚的走到梳妆台前。她要帮姐姐配好衣服首饰,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这段日子,她想了很多版本的计划,最后觉得还是要以姐姐为重,若是她与庞远看对了眼,那便不能拆散他们,只能对不起无忧。不过,将来她一定帮忙给无忧找个更好的夫婿做补偿。 无双虽然尽力放轻脚步,守在外间的女护院南苹还是听到了动静。她打起帘栊朝屋里看了一眼,见到三姑娘穿着寝衣跪坐在梳妆台前,打开首饰盒子格外认真地挑挑拣拣。 无双也看到了她,竖起食指在唇边比划了个“嘘”的手势,又指指床上,示意她不要吵醒无瑕。 南苹会意,放下帘栊退了出去。 无双最先选中了一套赤金红宝石头面,正好配无瑕这季新做的鎏金石榴裙。 不过,去寺庙祈福,还要住上一晚,穿得红彤彤的似乎不大合适。 她叹口气,无奈地把头面放回匣子里。 不然还是先看看姐姐都有什么衣裳吧。 无双爬下鼓凳,迈开小腿儿吧嗒吧嗒跑到衣箱前。长方形的樟木衣箱上虚挂着铜锁,她踮着脚尖把锁取下,却发现已自己的高度打开箱盖完全不可行,只好跑回桌前,呼哧呼哧地滚了个鼓凳过来垫脚。 箱盖内侧左右两边均有铜制的撑骨,只要推到与箱底垂直的位置便能自动卡住,不必担心翻找衣物时箱盖不慎合起伤人。 无双到底矮,站在鼓凳上虽能抬起箱盖来,却怎么也推不倒垂直的位置,她踮起脚,伸直了胳膊使劲往前推。 只差一点了。 无双又努力把脚尖竖得高些再高些。 脚下鼓凳忽地被踩翻,她整个人干脆利落地栽倒进衣箱里,箱盖“砰”地一声巨响,在她头顶合拢。 无瑕猛地惊醒。 “怎么了?”她茫然四顾,发现房间里安静如常,什么不该有的都没有,于是轻抚着心口躺回去。 还以为贼人带了火铳来劫她呢,看起来那声巨响是噩梦吧。 无瑕把夏被拉到胸口,打算再眯一会儿,睡个回笼觉。 今天的床铺好像格外宽敞。 她翻个身,面对床外,眼睛眨两眨又合起来。 啊! 不对! 房间里是一切如常,什么不该有的都没有,可是该有的也没有了。 无双不见了! 无瑕急得从床上跳下来,半点淑女仪态也无。 南苹也听到那声巨响,正好在此时掀起帘栊进来。 “你看见双双了吗?她调皮跑出去了?”无瑕问。 南苹纳闷道:“刚才三姑娘还在那儿,”她一指梳妆台,“我没见她出去。” 没出去怎么会不见人? 难道是去了净房? 无瑕趿拉着软底绣鞋跑到净房里,四下空荡荡的,除了常年摆在那儿的马桶、浴桶和衣架,根本不见无双的影子。 南苹走到八仙桌后面,扶起滚倒在地毯上的鼓凳。 难道刚才那声响是因为鼓凳翻到? 可,地上铺着长毛地毯呢。 南苹举起鼓凳悠着劲儿往地上一砸,只有“噗”的一声轻响,和先前听到的根本不同。 无瑕失魂落魄地从净房走出来。 无双年纪虽小,却已格外懂事,还知道保护她,可她竟然只顾着睡觉,连妹妹不见了都不知道。 “快,快发散人手去找。”无瑕吩咐南苹,“别忘了去前院通知爹爹。” “大姑娘,别着急。”南苹安抚道,“现在这个钟点院门还没开呢,三姑娘就算自己跑出屋子,也出不去正院,没准是想起什么,回她自己屋里或者是去找夫人了。” 无瑕觉得南苹说得很对,随手抓过屏风上的衣裙穿起来,就要亲自往屋外去找。 刚走到门口,就听到身后传来“砰砰砰”的闷响。 两人停步,狐疑地顺着声音的来源走到衣箱前。 南苹猛地掀开箱盖,就看到无双可怜兮兮地蹲在一堆色彩缤纷的衣服上,小手不停敲着箱壁。 “双双,你怎么跑到箱子里去了?”无瑕连忙俯身把妹妹抱出来,“姐姐以为你不见了,魂都快吓飞了。” 衣箱里不通风,无双憋得小脸通红,喘了半天才把气息放匀。 她趴在无瑕怀里,哭腔道:“我想帮姐姐选衣裳,结果鼓凳翻了……”好丢脸,她说不下去了。 “难怪刚才我看到桌子旁有个鼓凳横倒在地。”南苹恍然大悟。 无瑕则大笑起来:“你怎么那么可爱。”她捏捏无双的小圆脸,“找衣裳结果把自己关进衣箱……哈哈哈……” 无双睫毛上还挂着泪珠,看着笑得不可抑制的姐姐,彻底呆滞。 无瑕总算知道为妹妹保留小面子,并没有把这件事告诉别人,可是直到一家人上了马车,她还是没能忍住笑。 与她同乘一车的无双坐在车门边,头一次不往姐姐怀里黏糊,反而拉开最大距离。 无瑕偏偏伸长了手臂把她抓进怀里:“别坐在那儿啊,当心路上颠簸摔下去,那可不是掉在衣服上软软的不会受伤。”开头两句话她还能说得一本正经,到最后一句时想起把无双捞出衣箱的情景,忍不住又笑起来。 无双气鼓鼓地挣扎,奈何力气没有姐姐大,只能乖乖被抱着。 身体没有自由,嘴巴还是有的。 “你真的是我姐姐吗?不要再笑话我了。”无双垂头丧气地抗议道。 真是太伤自尊心了! 话音刚落,车门猛地被推开。 无双抬头看,原来是堂妹无悔。 自从母亲贺氏过世后,无悔变得比从前内向许多,且又因身有重孝,终日都关在桂山居里不愿见人。 无双与无悔不合,从江南回来也没去桂山居探望过她,两人这还是头一回照面。 无瑕是大姐姐,当然比无双宽厚大气,倒是去过桂山居几次,就算每次过去无悔都不肯搭理她,也还是每隔些天就固定去探望一次。 这时,她也一样主动招呼道:“无悔过来,坐在姐姐旁边。” 谁知无悔“哼”一声扭过头,道:“才不要跟你们坐在一起,讨厌鬼!” 说罢便张开手臂往马车下面跳,幸亏旁边站着的奶娘眼疾手快接住了才没受伤。 “我不坐这辆,我要换车。”无悔踢腾着腿脚叫嚷道。 君家这次出游可谓举家出动,女眷们乘的马车一共四辆。打头的是老夫人带着无忧,之后是无双与无悔姐妹俩,再后是杨氏抱着君瑀,最后一辆坐的则是丫鬟婆子们。 老夫人听见后面的吵闹声,掀开车帘与齐妈妈说了几句话,齐妈妈便快步走到无悔身边,道:“四姑娘,老夫人叫你去和她一起坐呢。” 无悔停下叫喊,眼珠子转了转,答应下来。 不想一掀车帘看到无忧,她又闹将起来,理由和先前一样,仍是不愿和讨厌的人坐一辆车。 无忧自从搬到老夫人院子里,已很少有机会和无悔见面,也不知自己哪里得罪了她,只低垂着脑袋不吭声。 老夫人上了年纪,素喜清静,最怕吵闹。无悔叫嚷不停,闹得她有些头疼,只得挥挥手,示意奶娘将她抱走。 奶娘也很为难。她试探着问:“四姑娘,最后那辆车是丫鬟们坐的,倒数第二辆是你大伯母和小堂弟坐的,你想坐哪辆?” 无悔纠结了好一阵,虽然她也不怎么喜欢大伯母,但相比之下更不愿意自降身份与下人们坐在一起,便选了杨氏与君瑀那辆车。 无悔刚在车座上坐好,君瑀便大哭起来。他平时是个爱笑好哄的小婴儿,很少哭闹,这会儿也不知怎么的,竟然好半晌都哄不好。 “吵死了!吵死了!”无悔一点耐心都没有,直接站起来冲着君瑀吼道,“再哭我就把你扔下去!” 如果无悔骂得是杨氏,她可能还会顾忌长辈身份不与她一般计较。但身为一个母亲,谁想欺负她的孩子,那绝对不能轻饶。 “四姐儿既然不耐烦弟弟哭闹,那我们这辆车也不敢多留你,还请下去吧。”杨氏用词虽然客气,语气却是气势十足、半点不容反驳。 无悔灰溜溜地被赶下车,扁着嘴要哭不哭地看着最后那辆车,不管奶娘怎么劝就是不愿上去。 君念牵着马过来,蹲低身子哄女儿:“无悔想不想骑大马?爹爹带你骑马好不好?”他说着还顺手指了指不远处,君恕已骑在马上,身前还坐着兴致勃勃的汪弘博,“就像大伯父带博哥儿那样好不好?” 他满以为女儿会同意,谁知无悔原本噙在眼睛里的泪珠断了线似的落下来,毫不客气地冲他吼道:“我最讨厌爹爹了!要不是你娘也不会死!你还要娶旁人!你是大坏蛋!” 她嚷完就迈开腿,头也不回的跑回府门里。 君念从来不知女儿对自己有如此多不满,眼看着她小小的背影楞了许久,才想起回转身来,走到第一辆马车车窗前,低声道:“母亲,不然我今日就不去了,留在家中陪无悔。” 老夫人沉吟一阵,同意道:“我看她这一年没人管教,脾气是越来越差了,你今个儿好好跟她说道说道。”又忍不住叹道,“还好采琼明年就进门了,到时候有了继母,正好趁年纪小还能把这别扭性子扳过来。” 君念连声应和,又说了些路上注意安全的孝顺话,然后目送自家的车队走远了,才回到府里。 因为计划在碧云寺过夜,不赶着一日来回,所以马车跑得不很疾。眼瞅着都过了巳时,刚到半山腰。 山路盘旋而上,君家的车队转过一道弯,便见到前方观景亭处停有车马。 老夫人挑起帘子张望一眼,转头对骑马跟在一旁的君恕道:“那是庞家的人吧?咱们也过去,打个招呼。” 车到观景亭前,平阳侯老夫人已带着儿媳与孙子迎出来:“哟,老姐姐,这么巧今日在这儿撞见你了,快来,咱们一块儿歇会儿。” 她们虽然早就口头约定了,但碰面时还是扮作偶遇,如此不管相看成或不成,对庞远和无瑕来说都自然些。 老夫人下得车来,少不得仔细打量庞远,越看越是满意。 无忧刚在车里睡了一觉,还未全醒,走路时脚步有点浮,跟在老夫人后面准备下车时不小心前脚绊了后脚,直直便往地上载。 老夫人不知身后变故,于她斜对面而立的庞远抢上一步接住了无忧。 第52节 无忧吓得傻了,好半天都说不出一个字来。 老夫人领着她与平阳侯夫人婆媳倆一起走进亭子,在石桌前坐下。 庞远慢了两步,正好与无瑕打过照面。 他为人老实憨厚,见到漂亮姑娘从来不会主动搭话,这时也只是讷讷地点了点头。 倒是无瑕比他大方许多,微笑道:“多谢庞公子刚才救了舍妹。” “举手之劳,不足挂齿。”庞远道。 无瑕也不再客气,牵着无双走上石阶。 无双微不可见地撇了撇嘴。 庞远怎么有点傻? 难道这时候他不应该说点容易让姐姐接话的吗?哪怕像楚曜那样要求答谢回报也行啊,怎么能那么干脆地把话题掐断…… 无瑕向来活泼大方,既然知道今日是来相看的,便半点不扭捏,十分自然地凭栏远眺,欣赏风景。 直到两家重新启程前,庞远都老老实实地坐在对面,并未上前与无瑕聊天。 被爹爹抱上马车后,无双鼓着小脸吐了口气儿。她没有相看过,不清楚相看时男女之间是该聊天还是真的只是看看而已。可是,不聊天怎么能知道到底愿不愿意与对方成婚呢,过日子又不是只靠一张脸。 马车辘辘前行,无双坐累了,便躺下去,枕在姐姐腿上。一直端坐的无瑕捏捏妹妹的小脸,轻声道:“困了就睡一会儿吧,晌午到碧云寺后,咱们还要去吃斋呢。” 无瑕说罢,微微侧身,从一旁的抽屉里取出一本书来,静静地看着。 无双挠挠自己的小脸。看姐姐心情半点没有波动的模样,甚至两家前后脚走在一起,也分毫没有掀起车帘多看看庞远的举动,大概他们两个互相都没有看对眼吧。 看来现在该好好想想,待会儿到了碧云寺见到楚曜后,该如何做了。 无双极认真的计划了一路,待到马车停驻在碧云寺山门外,她自觉打算得已非常周全,兴冲冲地抢先一步下了车。 她一露面,山门里就冲出来一个小小的樱粉色身影。 “双双,双双!”楚婠连跑带颠地扑到无双身边,紧紧抱住她,嗲声道,“人家等了你好久,重阳节到得好慢啊。” 无双也不接她抱怨的话茬,笑道:“婠婠你看,今天我们穿的衣服颜色一样呢,是不是心有灵犀。” “真的耶。”楚婠很好哄,立刻眉开眼笑,冲着无双的小脸吧唧就亲了一口,“我们果然是最要好的。” 无双不动声色地掏出小手帕抹去脸颊上的口水,问道:“你怎么自己站在山门处,你哥哥呢?” “哥哥在那里呀。” 无双顺着楚婠手指的方向看过去,站在山门里的少年竟然不是楚曜,而是楚晔。 ☆、67|第 67 章 第六十七章: 无双不无失望地转头问楚婠道:“你哥哥……楚曜怎么没有来?从江南回来后我还没有见过他呢。” 她才没有想念他,她只是今天想使用他而已。 楚婠道:“哥哥很忙呀,所以三哥哥自告奋勇陪我来,他是不是很好呀。” 无双可不觉得楚晔有什么好。 楚曜到底掌管着陵光卫,不是闲的没事做,无法抽时间出来郊游也很正常。 可她原先打算得好好的,找楚曜帮忙寻找机会让姐姐与庞远互相表明心意,究竟看中没看中,大家先说个清楚。可换做三皇子楚晔——一个明摆着对姐姐有爱慕之心的男子,这个计划肯定行不通。要让楚晔知道姐姐今天是来相看的,他肯定会搞破坏,说不定还会截胡。 不行不行,就算吴宛儿和徐朗没有露面,她也得把姐姐看紧些。 无双小脑瓜里各种想法奔腾不休,那边大人们已先后与三皇子见过礼,君恕更主动邀他一起用斋饭。 楚晔当然不会拒绝。 一行人由小沙弥引路,来到静心苑。 碧云寺的斋菜味道鲜美,被列作上京八大美食之一,许多人慕名前来品尝。 这静心苑便是专为招待食客而设,共分东西南北四个小院。 君家今日预定的便是俗称东小院的梅苑。 正屋里公设两席,男子入座东席,女子则在西席,中间用嵌螺钿的红木屏风隔开,算是应了男女不同席的习俗。 不过,就算两桌彼此见不到面,说话声却能清晰入耳。 男子那一桌上,君恕不时与庞远聊天,问及他平日喜好与对一些时事的看法。女子那桌,平阳侯世子夫人也一样与无瑕聊天。 这也是今日相看的重要一环。 两边交错对答,并不重叠,正好能让庞远与无瑕两个互相听到答案,加深了解。 楚晔没有相看过,皇子选妃也不行这一套,初时不以为意,渐渐却也发现不对。 原来无瑕姑娘今日是来相看的? 原来君无双写信给楚曜是为了通风报信? 他的小姨子路线走得很是到位嘛! 可怜他敢与暗搓搓地隐瞒堂兄,却缺乏在宴席上当着心上人父母胡搅蛮缠、破坏相看的勇气。 为了不破坏汝南侯一家人对自己的良好印象,就算明明百爪挠心,焦虑不安,也得强忍着各种冲动。 除了焦急地盼着快点把这顿饭吃完,其余什么也不能做。 好容易等到饭毕,小沙弥上来撤下碗碟,换上茶盘。 茶水是用碧云寺后山的樱桃泉水烹煮而成,入口清冽,齿颊留香,众人赞不绝口。 大人们品茶消食,生怕小孩子们坐不住,便赶他们去院子里玩耍。 无双几个出的屋来,却发现寺庙里除了屋子就是树,根本也没有什么适合他们玩的。幸好有个机灵的小沙弥不知从哪儿找了个空竹来,总算解决了这个问题。 四个小家伙友爱非常,谦让到最后,还是无双最先拿过空竹。不想她技艺不佳,小手才刚一抖,那空竹便掉在地上,骨碌碌滚出老远。 无双扁了扁嘴,今天是不是起床没看黄历,要不然为什么总是丢脸呢,她都不想见人了。 其余三人轮流玩过一遍后,无双的烦恼也跟着消失了。 原因无他,只因除了汪弘博外,其实谁也不会玩。 最后,就变成汪弘博手把手教三个小伙伴如何玩。 这边玩得正开心,那边有个小沙弥快步走进正屋里,向老夫人禀报道:“忠勇伯夫人与她家表姑娘今日赶巧儿也来还愿,先前听说您施主一家都在,就想过来拜访,又担心打扰了你们用饭,便叫我过来先问一声。” “呦,这还真巧。”平阳侯夫人道,“老姐姐,你们两家不是刚对了亲家,这可真应了那句话: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她有心打趣,老夫人也跟着笑道:“唉,快请她们过来,人多热闹,正好聊天呢。” 无双人在院子里,不曾听到这段对话,不过,待吴宛儿挽着忠勇伯夫人手臂走进来时,她自是看得到。 真是阴魂不散呢。 无双暗地里磨了磨牙。 这一个月里,徐朗和吴宛儿没有任何行动,君恕给无瑕的那两个女护院虽然还是一直贴身保护着,但其实大家都开始觉得他们那天不过说说而已,未必会当真采取行动。 可今天吴宛儿竟然在此出现了。 无双才不相信真的是巧合,他们一家人出行的事情,整个侯府没人不知道,徐朗要打听也不难,极有可能是他通风报信。 天知道他们除了互通消息外,还想出来什么阴谋诡计。 无双把空竹让给无忧,小跑着到上了石阶,扒在门边上准备偷听。 “双双等等我。”楚婠最黏她,跟着跑上来。 汪弘博也跟了上来。 三个孩子按个头儿高矮,叠罗汉似的挤在门口。 忠勇伯夫人与老夫人等人已寒暄过,见一屋子君家人里唯独少了君念与无悔父女两个,便委婉地向老夫人询问起来。 老夫人照顾儿孙脸面,当然不会说出无悔闹脾气的事,只道:“无悔这孩子,年纪虽小,却很是知道孝顺。她说自己仍在守孝,应当闭门不出。老二心疼孩子,不愿女儿一人在家中孤单,便留下陪她。” 伯夫人伤感道:“唉,我的好外孙,没娘的孩子就是懂事早。” 老夫人忙道:“所以我们一家都一心盼着采琼早日过门呢。” 伯夫人听了这话,似乎很满意。 不过,吴宛儿却露出些许失望的神情来。 无双一直盯着她看,自然没错过这一幕。看来吴宛儿原本定是计划在今日做些什么! 可她到底计划怎么做呢? 被算计的人里到底包不包括姐姐? 无双没有他心通,猜不透吴宛儿的心思,又担心姐姐,烦躁地跺了跺脚。 楚婠以为无双在玩什么新游戏,也跟着跺了两跺。 老夫人自然也要问起贺采琼怎地没陪着伯夫人一起来还愿。 “是我没叫她来。”伯夫人道,“婚期都定了,还是该在家里仔仔细细地绣嫁衣,不应当到处走动了。” 老夫人夸了贺采琼几句,又转向无瑕道:“以后我也不带你出来了,把你也留在家里绣嫁衣。” 饶是无瑕素来大方,这样被当众打趣也会害羞,不依道:“祖母,我怎么同未来二婶婶呢,我的婚事八字都没有一撇。” 吴宛儿恭维道:“无瑕姐姐容貌出众,又兰心蕙质,肯定不愁嫁。” 她心思活泛,几句话便听出端倪来。再看看在场的人,便明白今日九成九是为给无瑕相看而来的。至于人选,以无瑕的嫡女身份,配的自然是平阳侯府的嫡孙。 吴宛儿与徐朗约定好了,今日两人各取所需。可惜君念没来,她的事情肯定不能成功。但有徐朗在,庞家孙少爷与君无瑕的事情肯定也要告吹。 她禁不住微微翘起唇角来,君念年纪又大还是续弦,老实说真不是个好选择,侯府正当年的嫡孙可就完全不一样,干脆把原本准备对付君念的方法用在他身上好了。 ☆、68|第 68 章 第53节 第六十八章: 无忧独自玩着空竹,可惜技艺还很生涩,抖不了几下,那空竹便掉在地上,骨碌碌往角落滚去。 她一路追着去捡,谁料才绕过花树,就被一个人猛地抱住了。 那人原先挨着身子蹲在花树后面,隐藏得很好,竟无一人注意到。 无忧吓了一跳,本能地张嘴呼救,可是声音还没发出来嘴巴就被捂住。 “无忧,是娘啊!”那人开口道,声音轻轻柔柔,与记忆里母亲的声音并无二致。 那人说着扯下蒙在脸上的面纱,往昔养尊处优的娇美面孔已经显得有些憔悴,但确实是方如兰无误。 “姨娘。”无忧怯怯地喊了一声。 老夫人虽然疼爱她,但规矩也是极严格的,不过一年功夫,无忧早已不是当初懵懂的模样。 方如兰却感觉不满,蹙眉道:“怎么,如今跟了老祖宗去,就连亲娘也不认了?竟然连娘都不喊一声?” 无忧性子和软,不善与人争辩,何况面前的人是她朝思暮想却以为今生再没有机会相见的亲生母亲。 “娘……”她顺从地小小声的喊了一声,但因为到底违背了心中认知,难免有些不安,悄悄低下头去。 方如兰听得直抹泪,并未察觉无忧的心事,将她紧紧抱在怀里,压低声音道:“好宝贝,娘想死你了,你过得好吗,有没有想娘?” 无忧自是不停点头。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方如兰又道,“待会儿你们要去客房歇午晌对不对,到时候你偷偷溜出来,娘在玉清院等你,咱们娘俩好好说说话。” 她说完便放开无忧,弯腰从地上拾起空竹递在她手里:“快出去吧,别让丫鬟们找过来看到我,要不然一会儿咱们就不能再见面了。” 无忧很听话,立刻小跑着出去,纵使心中百感交集,也为了能够有机会与分别一年的母亲叙话,而故意板着面孔,强作平静。 正屋里,茶过三巡,忠勇伯夫人便起身向老夫人等人告辞。 “也差不多时候歇晌了,我们就不继续打扰你们。下午主持大师开堂讲佛法,到时候咱们再见。” 老夫人讲究礼数,吩咐齐妈妈亲自送了她与吴宛儿离去。 女眷们又闲聊约莫一盏茶的功夫,这才决定各自回房去。 碧云寺香火旺盛,常年有富贵人家前来礼佛小住,因而客房也准备得充足。几家人被安排的院落大小远近都不同,分别有小沙弥过来领路。 君恕同庞远、楚晔分别时,还不忘邀约他们下午一同去后山骑马赏红枫。 庞远心无旁骛,一口应承下来。 楚晔却在暗自打算寻找机会与无瑕独处说话,便寻了借口推辞道:“婠婠年纪小,向来午睡时间都久,我既然带了她出门,总得耐心地陪伴左右,恐怕赶不及与两位同游。” 他琢磨着如此说法,虽然拒绝了君恕的邀约,但疼爱妹妹的兄长总能给汝南侯一家留下良好印象,也算得将功抵过,并不吃亏。 谁想到一向乖乖甜甜的楚婠听了这话,竟然急得跳脚起来:“人家……人家说好和双双一起跟无瑕姐姐睡的,三哥哥不能去无瑕姐姐房里,呜……我不要三哥哥,我要双双……” 小孩子凡事都认真,楚婠说到后来真的开始掉眼泪。 楚晔尴尬地上前欲将她抱起来哄劝,楚婠却鼓着脸气呼呼地往后躲。倒退当然没有正走顺当,脚下拌蒜,一屁股坐在地上。她个子小重心低,摔倒了倒也不疼,不过不满加上惊吓,哭得更加厉害。 楚晔与楚婠年纪相差十多岁,平时再疼爱她,也不过是在堂妹高兴时逗着她玩会儿,哪里真的照顾过小孩子,这时自是手足无措,根本不知道从何哄起。 无双蹲在楚婠旁边,搂着她圆鼓鼓的小肚皮,欲将人挖起来。不过她人小力微,要扶起和自己差不多重的楚婠实在有些困难。 “好了好了,婠婠不哭哦。”无瑕过来把楚婠抱起来,轻声拍哄,见她真的慢慢收了眼泪,气息趋向平稳,才转头向楚晔微微一福,道,“三殿下,不如就让郡主跟着我们姐妹去歇晌吧。她与双双感情要好,今日难得相见,肯定不愿意分开的。而且三殿下也可以放心,我与妹妹朝夕相处许多年,对照顾这般年纪的女娃娃很有经验,定能照顾好郡主殿下。” 无瑕脸上抿着一丝笑意,轻声细语地与楚晔商量着。 心上人的声音比天籁还动听,笑容比春花更灿烂,楚晔整个人听得看得有些发痴,哪里还顾得上分辨无瑕说得到底是什么,只一径点头道:“无瑕姑娘说得有道理,就按你说的做。” 这话乍一听没什么不对,仔细琢磨起来却好像有点儿驴唇不对马嘴。 无瑕稍微想了想,又觉得好像不值得再追问,莞尔一笑道:“那我就带郡主回玉馨院去了。” 楚晔立刻幽魂似的侧身让路。 无双与楚婠到底年纪尚小,赶了一早上路,早就累了,一沾床便立刻睡熟。 无瑕尚坐在窗边,两个丫鬟小满与谷雨一左一右站在身边,一个手执铜镜,一个仔细地为她摘下头面又解开发髻。 她今日为相看而出门,打扮得自然要比平日繁复一些,睡前卸妆耗时也要久些。 好容易将头发理好,又漱口静面过,刚要上床去,就见一个小丫鬟在门外探头探脑。 谷雨走过去,凶巴巴道:“干什么呢?规矩都白教了?谁给你的胆子在姑娘门口瞧来看去的?” 小丫鬟□□杏,今年刚十一岁,人不是很机灵,胆子也有点小,被谷雨这么一教训,再开口时牙齿都打颤,结结巴巴道:“有……有人送信来,说……说是平阳侯……猴子……不是……世子夫人约大姑娘去沧浪亭。” 谷雨向来机灵又利落,实在看不得春杏这幅蠢相,一把抢过她手上的信函:“好了,你可以下去了。下次有人送信来,不管是信函、帖子,还是口信,都直接让她找我说,记住了吗?” 春杏点点头,畏缩着跑开了。 无瑕展开信纸一看,上面只有短短一句话:末时一刻沧浪亭见。 落款则是世子夫人的小印。 无瑕吩咐小满找出怀表看了看时间,现在已过午时三刻,她低头看一眼床上呼呼大睡的妹妹,轻叹一口气,看来她进没有福气午睡了呢。 重新梳妆打扮好,无瑕便领着两位女护院前去赴约。 当然,离开前也不忘到父母那边请示。 君恕正睡着,杨氏因为哄了一阵哭闹的君瑀,现下还醒着。 听女儿说起平阳侯世子夫人的邀约,倒也不觉奇怪:“或许她是想和你多聊几句,相看不外乎就是如此。” “既然母亲也觉得正常,那我就去了。”无瑕起身道。 杨氏却还有些犹豫:“要不然我陪你去?” 话音才落,睡在摇篮里的君瑀便应景似的又哭起来。 “娘还是陪着弟弟吧。”无瑕体贴道,“我有南苹与南笙陪着呢。” 杨氏始终不大放心无瑕单独过去,虽然说徐朗不在,可吴宛儿在,谁知道她有没有暗中谋算什么对女儿不利的事情。 “要不然咱们不去了,让人回了世子夫人就说你身子不舒服,等晚些去听讲经时再见面好了。” 无瑕却有不同看法:“娘,别说世子夫人约我见面很正常吗,没什么可避忌的,就是有蛛丝马迹不对劲,我也不想避开。自从听说徐大哥和吴宛儿两人打算算计我,咱们一家人就提心吊胆的。可是,俗话说,只有千年做贼,没有千年防贼的。我倒是盼着他们早点出手,反正有南苹和南笙保护我,就凭他们两个能奈我何?” 女儿有胆色,不畏惧阴谋诡计,杨氏作为母亲很是欣慰。然而,就因为是母亲,便容不得女儿有一丝半点危险,怎么可能由着她往陷阱里跳。 “谁说他们的计划就只能由他们两个人出手?”杨氏比无瑕多吃十几年米,见识当然也更多,“去市井里雇几个大汉又不用多少钱,他们还是出得起的,南苹南笙固然能打,但碰到人多势众时,难免应付不来,还是小心些的好。” “那不然叫爹爹陪我去?”无瑕并不固执,听母亲如此说,便建议道。 “这私底下,你爹爹与世子夫人见面算什么事啊。”杨氏道,“还是让他在后面偷偷跟着你好了,不叫别人看见,你先走,我这就叫他起来跟上去。” 杨氏说罢,把怀里的君瑀交给奶娘,返身往内室去。 无瑕则在南苹与南笙的簇拥下离去。 另一间院落的厢房里,吴宛儿将狼毫笔放上笔架,笑吟吟地拾起立在印油盒子里的萝卜刻章,盖在写好的一行小字旁。 待印记干后,她懒洋洋地将纸折起,塞进信封,递给侍立一旁的丫鬟月娘:“找个小沙弥送给庞家少爷,记得自称是汝南侯府的人。” 月娘不解道:“姑娘,为什么不像刚才那样找个庞少爷身边的人?” “我又不知道他身边都有什么人,一时半刻哪里去找个蠢的收信。”吴宛儿不耐烦道,“让你去你就去,别问东问西的,回头耽误了我的大事。” 月娘不敢再多话,立刻按吩咐去办事。 吴宛儿从笔架上取下一柄刻刀,将先前用来盖印的萝卜刻章切碎,直到再也看不出上面曾有过的字迹。 然后,抽起一张宣纸把萝卜碎块全包起来,丢进桌下已装了一包宣纸包的字纸篓里。 ☆、69|第 69 章 第六十九章: 无忧蹑手蹑脚地从厢房里溜出来,藏在廊柱后面打量四周,院子里静悄悄的,大家应该都睡了。 她刚要迈步,就听到吱呀声响,原来大伯母住的厢房打开门,堂姐无瑕带着两个丫鬟走出来,后面还跟着大伯母的心腹丫鬟白露。 她们快步来到院门前,守门的婆子原本正打着哈欠,见到无瑕几人,立刻精神起来,毕恭毕敬地询问道:“大姑娘,这是去哪儿?” 白露代无瑕答道:“姑娘去赴平阳侯世子夫人的邀约,咱们夫人准了的。” 婆子不敢怠慢,立刻闪身让开了门口。 她出去也要被盘问么? 可是,没有人准她出去,她是偷偷溜出去的呀。 这可怎么办? 无忧看着无瑕三人的背影,忽然计上心来。 她小跑着冲过去,见婆子要拦,立刻道:“我是和大姐姐一起的,大伯母要我陪着姐姐。” 婆子哪里想得到平日里连话都不大说,乖巧安静得好像木雕娃娃似的二姑娘会说谎,什么也没多问,麻溜地再次让开去。 无忧慌慌张张地往无瑕三人离开的方向跑了一段路,直到转过一道弯,才停下找小沙弥询问玉馨院在哪儿。 玉馨院在碧云寺西边,与君家人住的玉清院隔了一座后园,无忧问了好几次路,才找对地方。 方如兰就抱着食盒坐在院子里的藤架下等着,一见她来,立刻招呼道:“无忧,快过来,娘在这儿呢。” 没有旁人在,无忧也没了顾虑,飞扑过去,紧紧抱住她。 大家都说娘犯了大错,再不能留在家中,可无忧一直觉得,娘就是娘,不管犯了什么错都还是她娘。这些日子来,她嘴上虽然不说,但心里一直想念亲娘,从来没有一天忘记过。 “娘,你去了哪儿?怎么也不来看看我?”无忧哽咽地问。 方如兰啐道:“还不是你那狠心的爹爹,是他把我赶出来的,还不准我见你,连书信都不准送进侯府去。枉我当初为了与他厮守,宁愿脸面不要,委身做妾。他却半点旧情不念,没良心,简直狼心狗肺。”骂够了,又放柔声音道,“还好我的小无忧不随爹,知道想念亲娘。来,看看娘给你带了什么好东西?” 她牵着无忧到回廊下面坐了,打开食盒,取出好几样糕点来。 栗粉糕、豌豆黄、桂花糕、羊乳玫瑰酥,都不是多么稀罕的东西,但件件都是无忧爱吃的。 “快尝尝,是娘亲手给你做的。”方如兰把糕饼塞给女儿。 才用过午膳没多久,无忧肚子还有点撑,不过娘亲手做的糕点,她一点儿也不想浪费,狼吞虎咽地全吃下去。 “瞧瞧你饿的这个样子哦。”方如兰感叹道,“难道老祖宗都不给你饱饭吃吗?我可怜的小无忧。” 第54节 “娘,不是这样的,祖母待我很好。”无忧解释道。 方如兰却不信。 “娘知道无忧懂事,不想娘担心,所以报喜不报忧,对不对?”她把无忧搂进怀里,“无忧要记得,这世间除了咱们母女两个会真心为对方着想,别人都得防着些。” 无忧免不了要解释一番家里人其实并不坏。 然而,方如兰听过似乎并不认同,只道:“无忧做得对,在外面说话是要谨慎些,毕竟隔墙有耳嘛。” 无忧本想再解释,转念一想,歇晌的时间不过一个时辰,她与娘相处的时间这么短暂,便不要为这些事争执了,反正家里人带她究竟如何,自己心里明白就好。 于是,改口问道:“娘,这一年你去了哪里?过得可好?” 两句问话仿佛戳中方如兰的泪穴一般,竟引得她落下泪来,无论无忧怎么劝都不管用。 方如兰哭了足有小一盏茶功夫,眼泪倒是勉强止住了,但抽泣声仍不断,口中也不忘抱怨道:“我这一年过得简直……简直不是人过的日子。你那几个表舅,原先总是巴结咱们,我也是好心,虽说一表三千里,还是让你爹借着侯府的势,一一给他们寻了好差事。可是这些人啊,跟你爹一样狼心狗肺!我落难了,去投奔他们,他们一听我被侯府赶了出来,竟然全敷衍起我来。不肯收留就不肯收留呗,还找什么借口,找得还都是可笑的借口。家里地方小,房子不够住,孩子多花销大,没有余钱,表哥表妹瓜田李下,不好惹人误会。哼,过河拆桥,以怨报德,说的就是他们了。无忧你可要记住了,将来若是他们找到你,说让你帮忙给表姐妹找婆家,给表兄弟谋差事,你一概都不要理,记住他们怎么对你娘我的,帮我狠狠地报复回去。” 原先在家里时,方如兰几乎从不与无忧说这些家长里短的事情,无忧也从未听过这般难听的说话,一时间不知如何反应,只呆呆地听她说下去。 “我后来实在没办法,只能去郊外租了一处庄子。郊外租金便宜,我身上的穿戴值不少银子,当了几样,这一年倒是过得还算富裕。不过,坐吃山空,倒如今竟是不剩下什么了。”方如兰叹气道,“当时我被你爹赶着,走得匆忙,什么都没带。无忧,你可知道娘房里那些衣衫首饰都还在吗?” 无忧年纪还小,对穿衣打扮并不十分上心,自己的衣衫首饰都不放在心上,更何况是旁人的,蹙着柳眉回忆了好半晌,才蹦出一句话来:“祖母说,娘留下的东西都给我,她在福佑居给我开了个小库房,说一时半刻用不上的就放在那儿,将来给我当嫁妆。” 没被其他姬妾分了去,那事情便好办得多。 方如兰松了一口气,轻抚心口,不慌不忙地琢磨着接下来的话该怎么说。 “无忧,你今年才七岁,要出嫁至少也得等个十年八载的,可是娘就不同,身上没钱,别说揭不开锅吃不上饭,还得被房东赶出来,露宿街头,像乞丐一样,你说惨不惨?” 她说的浅显,无忧就算没见过乞丐,也明白没饭吃没房子住是特别可怜的事情,忙不迭点头附和着。 方如兰又道:“所以呀,为了不让娘那么悲惨,你得帮娘把那些首饰带出来。” “哦。”无忧答应得很痛快,那些首饰本就是娘的,拿来还给她也是理所当然。 可是女孩子大多心思细腻,无忧难免感觉娘今天到来的目的,并不是因为想念自己,而是为了首饰。 她的心情因而低落下来,一直到与方如兰分开,独自走在回玉清院的路上时仍未改变。 碧云寺招待香客留宿的院子一共有十个,东西各五,分列在后园两侧,方如兰挑的玉馨院是西边离山门最远的。 无忧低垂着小脑袋,无精打采地经过玉馨院南边最近的那座院子。 其实,就算娘是为首饰而来的又怎么样呢,她吃到了娘亲手做的糕点,见到了娘,还知道了她的住处,这些都是值得高兴的事呢。 如此一想,心情变好,无忧笑着抬起头,步伐也跟着轻快起来。 她蹦蹦跳跳地继续往前走,蓦地听到刚经过的院子里传来“哐当”一声巨响。 无忧停下步子,好奇地转身走回去,扒在院子门口向里面看。 院子里空无一人,不,有一个人面朝下趴在石桌旁的地上,看衣饰发型应当是名男子。 他是受伤了,还是生病了? 无忧心肠好,自动自觉地跨过门槛走进去,蹲在那人身边,伸出纤细的小手戳戳他肩膀:“喂,你……你还活着吗?” 那人听到问话,微微抬了一下头,表示自己还活着。 “啊!”无忧看清他眉眼,惊叫道,“庞大哥,怎么是你,你……你怎么了?”她明明记得庞家人住的院子就在玉清院隔壁,两家人适才一起走过去,在院子门口才道别的。 庞远面对着无忧这么一个小女娃,真是有苦说不出。 他年纪轻,血气方刚,精力十足,根本没有午睡的习惯,两家分别后就在自家院子里练拳消磨时间。 正练得满身大汗,酣畅淋漓之时,有个小沙弥进来送信,说是君家姑娘给他的。 庞远纳闷地拆开信看,竟是无瑕约他见面。 他心眼实诚,不虞有诈,便按照信上说的地点准时来到,谁知却未见到人。 姑娘家出门需得梳妆打扮,迟上一时三刻倒也不算什么,庞远如是想着,便拐进角房去,打算寻个水壶烧点水,待无瑕来后,两人可以边饮茶边说话。 沏好茶后,他端着茶盘再次回到约定的水阁里。 那水阁里也不知放了什么,他不过等了半盏茶的功夫,就觉得头昏脑涨,还伴有某种怪异的燥热,他的身体也跟着起了变化。 庞远尚未婚配,对男女之事没有经验,可他有已成亲的同僚好友,自是明白这种变化意味着什么。 他虽老实憨厚,却绝不蠢钝,一想便明白过来自己中了旁人算计,当然不肯坐以待毙,强撑着走出水阁。 只是那药性格外强,他才走到院子里,就觉得头昏腿软,几欲晕倒。 可若当真晕在此处,岂不是只有任人宰割的份,庞远强撑着往外走,最后支持不住,绊倒在石桌旁。 这些话,他一个字都不好对无忧讲起,只能有气无力道:“无忧,我中了毒,你去找人来抬我回去。” 平白无故怎么会在无人的院子里中毒,无忧一听就抓住其中关窍,问道:“庞大哥,你是被人害了吗?” “对,”庞远倒是直认不诲,“所以你赶快去找人来救我,快去。” “可是你现在不能动,我把你一个人放在这儿,要是坏人来了你都不反抗。”无忧心很细,且庞远今日刚救过她一次,此时自然事事为他考虑周全。 庞远道:“你还是小孩子,就算留在这儿陪我,坏人来了你也帮不上任何忙。无忧你听我的话,快去找人来。” “好吧。”无忧觉得庞远说得有道理,乖乖地站起来往院外跑。 她跑到院门口又停住了,返身回来,建议道:“那边有假山,我把你扶过去藏起来,好不好?那样万一坏人来了也看不到你。” 许多事情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 无忧扶庞远藏身的心意十分诚恳,可惜他是个武夫,生得五大三粗的,身高近她两倍,体重么,反正无忧一辈子也没碰过那么沉重的东西。 她小小一个人,使劲了全身的力气,连拖带拽的扶着庞远来到假山旁。 或许庞远今日运道好,那假山侧面有个小山洞,他便拄着无忧走进去,靠着凹凸不平的山洞壁慢慢滑坐在地上。 无忧见他安全了,这才放心离去。 比无忧先一步离开玉清院的无瑕,此时却碰到了大难题。 沧浪亭位于东西院落中间的后园山坡上,地势高,是一处观景的好地方。 无瑕一路行来并无半点不妥,遥遥望见沧浪亭碧色的八角屋顶时,她原本微微紧绷着的心情也逐渐放松下来。 沿石子路转过树丛,再通过石桥,便可拾级而上,达到亭子。 谁知就在她转过树丛后,竟看到坐在凉亭里的人是名男子。 无瑕一惊,停步细看,那男子手执书卷,本在低头看书,此时似乎感觉到无瑕的目光,抬头看过来。 两人目光一对,无瑕便想逃跑。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她避之不及的徐朗。 无瑕脑子里瞬间转过无数念头,最坏的就是那封信是徐朗假冒平阳侯世子夫人送来的。 不过不管到底如何,只要不理他便是,反正她身边跟着两名保镖,徐朗一介书生,又能做得什么。 主意既然打定,无瑕转身就要离开。 然而,原本跟在身后的南苹与南笙却不见踪影。 无瑕又是一惊,慌忙转过树丛,回到小路上,就见到两人躺倒在地,毫无动静。 她们身边则各有一个黑衣蒙面人。 那两人也看到了无瑕。 其中一人由头到脚将无瑕打量一遍,开口道:“想不到这破庙里还有如此貌美的姑娘,今日可真是发财了。” 另一人附和道:“丽春院的头牌姿色也比不过她,抓了去卖给老鸨少说能赚几百两。” 纵使无瑕养在深闺,不懂得什么头牌老鸨,却也知道绝对不是好话。 她转身欲逃,不想那两人动作更快,抢上来便要将她捉走。 汝南侯府祖辈以军功封侯,子孙数代都是武将,无瑕是女儿家,不曾习武,但看多了父亲与堂兄练拳,危机关头照猫画虎总是会的。 黑衣人没想到这姑娘能有一手,竟然被她避了开去。 可惜无瑕到底没有真功夫,手上躲开了那一下擒拿,脚下却绊在石头上,一下子扑倒在地。 徐朗坐得高,看得远,将无瑕遇险的情形全然看在眼里,不待她呼救已起身前来救援。 他与两名黑衣人拆解了数十招,挨了好几拳,连嘴角都撕裂了,才将人彻底打晕过去。 无瑕听堂兄君珩说过,西山书院里不止教诗词歌赋,也学马术与武功,所以对于徐朗一介书生能使三招两氏并不觉得稀奇。 只是,南苹与南笙是爹爹专门找来的高手,如果那两名黑衣人能无声无息地制服她们,又怎么可能输在徐朗手上。 无瑕想到这一层,只觉得眼下恐怕是才出狼窝又入虎穴,心里又慌又怕,只想赶紧逃走,奈何适才摔倒时扭了脚踝,无法依靠自己力量站起来。 她焦急不已时,徐朗已走过来,关心道:“无瑕妹妹,你可有受伤?” “我没事。”无瑕生怕说出自己不能行走的事,让徐朗没坏心也起了坏心,一边想办法拖延,一边道,“徐大哥,你怎么会在这儿?” “哦,听闻主持大师开坛讲经,我与几名同窗便相约前来,没想到这么巧会碰到你。” 无瑕才不信事情会如此凑巧,可爹爹没到,她孤立无援,不敢说破,暗自咬着牙关,憋足了力气试图站立起身。 可惜伤脚不给力,站到一半又倒下去。 “你伤到脚了?”徐朗上前一步,“我帮你看看伤处。” 说着已朝她裙摆伸出手来。 若让他褪去她鞋袜查看伤势,将来不嫁给他都不行了。 无瑕反应极快,猛地将双腿往后曲起,双手牢牢压住裙摆,严词拒绝道:“万万不可,徐大哥,男女授受不亲,还是麻烦你帮忙通知我家人吧。” “你怎么这般迂腐,没听过事急从权吗?何况此处只有你我二人,只要我们不说出去,便不会有人知道。”徐朗摇头叹气,却不肯收手,摆明不与她肌肤相亲不肯罢休。 无瑕当然不肯让他得逞,厉声道:“徐大哥,你若……你若定要轻薄与我,毁我名节,那我便一头撞死给你看。” 徐朗手指已摸上她裙摆,听到这话,手上一顿,到底没有用强掀开。 “可是我不放心你一个人在这里,万一那两人醒过来怎么办,万一又有歹人出没怎么办?”他连举两个例子,倒是全都说到无瑕心里去,“你住哪个院子,不如让我抱你回去。” 于无瑕心中,徐朗与那个黑衣人着实没有什么差别,何况若让他抱回去,怎么可能不被人见到,她的名节就全毁了。 “徐大哥,求求你,你先帮我个忙,去看看我的丫鬟醒了没,也可以让她们去通知我家人。”无瑕虽惊慌,倒也能很快想到主意拖延徐朗行动,“你再帮我看看她们受伤没,我怕……怕刚才那两个人伤了她们。” 不想徐朗并不上钩,一意坚持要先送无瑕回去,且不理她的拒绝,俯身就要将人抱起。 “不行的!”无瑕往旁边滚了一圈,却也只是暂时脱离魔掌。 第55节 徐朗虽挨了几拳,但行动还很利索,几步便追上了她,又俯身欲抱。 眼看就要碰到无瑕时,竟然忽地脑袋一歪,直愣愣往草地上摔倒,就此昏阙过去。 “三殿下。” 无瑕望着及时将徐朗打晕的楚晔,满眼尽是感激之意。 ☆、70|第 70 章 第七十章: “三殿下。” 无忧望着及时将徐朗打晕的楚晔,满眼尽是感激之情。 她原先对楚晔的印象不过尔尔,甚至在某种程度上还因为对方是皇子更比一般男子令她敬而远之,不愿多有来往。 但认真算起来,这已不是楚晔第一次救她了。 无瑕对他发自内心的感激:,“多亏有你……” “无瑕姑娘,不必客气,见义勇为,扶危就难,本就是热血男儿当做的。”楚晔道。 他出现在这里,当然不是偶然。 楚晔一心想寻找机会与心上人见面,从梅苑分开后,就暗中守在君家歇息的玉清院外面。他的计划很简单,总而言之有两日时间,只要一直跟着无瑕行动,总有机会见她落单,届时便冲上去与她说上几句话。 是以见到无瑕出门来,楚晔便依照计划跟随在后。他自幼习武,自然看得出陪伴无瑕的两名丫鬟皆身负武功,担心行踪被发现,一直保持着较远的距离,所以未能及时制止南苹与南笙被袭击,直到徐朗欲行不轨时才赶到。 “可否请三殿下帮忙通知我家人前来?”无瑕听得楚晔的豪言壮语,立刻询问道。 虽说没有收到什么实际上的伤害,但若被人看到她与三名受伤晕倒的男子同在此处,还不一定会被传成什么样,需得赶快离开。楚晔是幌子,身边一定有侍卫,只要帮忙跑一趟腿就行,并不是什么难事。 无瑕万万想不到,那位见义勇为的三皇子却一口拒绝道:“不!” 他说完这句话就大步上前,干脆利落地蹲在无瑕身前,一双眼睛盯着她一瞬不瞬,就像准备跃出捕猎的猎犬一般。 无瑕:“……” 这是才出狼窝又入虎穴吗? 她禁不住以手支撑,小心翼翼地往后挪动,试图离开楚晔远一些。 这一举动当然逃不出楚晔双眼,他再次向前,一步便追上无瑕挪动好几下的距离。 “三殿下?”无瑕又急又怕,“你别过来。” 楚晔发现自己吓到了她,连忙解释道:“我……我不是想要轻薄你,你……无瑕姑娘,你是要与庞远成婚吗?” 话题转换得太快,无瑕楞了楞才回答:“不是的,我没有打算嫁给他。” 她说的是真心话,夫君是要共度一生的人,总要有些不一样吧? 无瑕虽然不知道她心中所想的不一样到底是什么,但她与庞远相处得并不投契,就算一般朋友间的感觉都未曾达到,夫妻间不该如此相敬如冰。 她说完才反应过来,自己竟然向名男子讲起婚事来,饶是平日里再大方,到底还是未出阁的姑娘,立刻涨红了脸庞。 楚晔却未因此而放过她,追问道:“那你可有打算嫁的人了?” 无瑕没说话,只是红着脸摇了摇头。 “那你可不可以打算一下嫁给我?”楚晔道。 无瑕这回整个惊得呆住,瞪大双眼,讷讷半晌也说不出话来。 楚晔怕被拒绝,不待无瑕开口,又道:“在外祖父府上我便对你一见倾心,无瑕姑娘,既然你还没有心上人,不如……不如……”说到激动处,楚晔一把抓住无瑕纤白的小手捞到胸前,一鼓作气道,“不如就选我吧,我会对你好的。” 无瑕活了十五年,头一次被男子表白,对方年少英俊,身份尊贵,又热情如火,她完全不知如何是好。 若答应下来,私定终身是女儿家的大忌,何况一时之间她也想不清楚到底想不想与楚晔共度一生。 若一口回绝,看着少年真挚又饱含感情的双眼,似乎又不忍心。 无瑕又羞又窘,试图将手从楚晔手里抽出来,可是楚晔牢牢地握住不肯松。 半晌后,无瑕终于认清男女力气的差距,不再做无望的挣扎。 君恕便是在这时到来。 他被杨氏叫醒后,匆匆洗了把脸,就来追无瑕,谁知半路上被一个小沙弥指错路,兜了一大圈才感到目的地,白白浪费大把时间。 丫鬟,黑衣人,再加白眼狼徐朗,稀稀拉拉地躺倒一地,君恕来不及判断情势,就看到三皇子楚晔拉着女儿无瑕的小手。 “殿下!请自重!”君恕嘴上说得客气,腰间悬着的宝剑却已拔出半截来,摆明不管身份地位,定要教训轻薄女儿的登徒子。 “爹爹,”无瑕不自觉地为楚晔说话,“女儿刚才遇到歹人,”她往徐朗身上一指,“是三殿下见义勇为救了我。而且我脚上受了伤,殿下……他是想扶我起来。” 话音刚落,君恕还来不及反应,就被一个软软的小身子抱上大腿。 “大伯父,庞家哥哥中毒了,你快去救他。”无忧可怜兮兮道,“不然大姐姐就没有夫婿了。” 君恕一个头两个大,看看坐在地上的女儿,再看看抱住大腿的无忧,转向楚晔道:“殿下,我看不如这样,小女的脚伤要医治,我先背她回去,顺便把我的小侄女也带回去。庞公子那边就劳烦殿下您先去看看,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想来殿下不会不愿意吧?” 楚晔便是不愿意救假想中的情敌,也不可能在无瑕刚夸过他见义勇为后就推翻美好的英雄形象,当即应下。 “庞家哥哥在玉馨院前面那个院子里,我把他藏在假山洞里了。”无忧把知道的一股脑说出来,又不忘催促道,“三殿下你快去,庞家哥哥伤得很重,他自己都走不动路了……” 君恕把无瑕和无忧送回玉清院,全交在杨氏手上,也顾不得多问为什么无忧会跑去旁的院落,便急匆匆赶去看庞远。 对着君恕与楚晔两个男人,庞远总算能把事情说个清楚明白。 君恕一听便明白过来,庞远与无瑕一样肯定是被人算计的。 适才带无瑕回去的路上,他已听过事情的来龙去脉。 平阳侯世子夫人约无瑕去沧浪亭,出现的人却是徐朗。 庞远这边,假冒无瑕名义相约,并放置迷.情香。若非庞远警觉,又正好碰到无忧相助,那么接下来该出现的人是谁? 真是不用猜都知道。 若说不是吴宛儿,君恕可不信。 两件事九成是徐朗与吴宛儿串通的。 君恕与楚晔将庞远带去旁的院落解毒,却吩咐家丁把适才关起来的徐朗抬进庞远中招的水阁,又给他换上庞远的衣衫。徐朗仍昏迷不醒,君恕便将他放置在罗汉榻上,并命令家丁在暗处守着,不许徐朗离开,顺带看看到底是何人即将前来。 吴宛儿足足等了半个多时辰,等到忠勇伯夫人睡熟了,下人们也都瞌睡起来,她才不紧不慢地往玉容院去。 水阁通透,推开门就能见到罗汉榻上有名男子背对门口躺着,他对门扉吱呀的声音没有反应,显然睡得很沉。 吴宛儿小心翼翼地用绸帕掩住口鼻,走进去将水阁里能开的窗户都打开,拿起熏香用的炉子将炉灰全部从窗口倒入湖中,又从袖中取出一块事先准备好的迷香来,点燃放进炉中,之后再将门窗全部关起。 然后,她来到榻旁,解开外衫,得意洋洋地在男子身边躺下去。 如此,等有人发现她不见了后寻来撞见这般情景,她便可以将所有事情推得一干二净。 无双打着小哈欠睁开眼,见到无瑕还坐在窗前的那张玫瑰椅上,手中倒是多了一卷书,但并没有看,反而注视着窗外的风景发呆。 “姐姐。”无双揉着眼睛喊。 “双双醒了?”无瑕放下书卷,快步走过来。 无双立刻扑到姐姐怀里,撒娇般问:“我才睡了很短时间吗?姐姐还没有睡是吗?” “我……”无瑕只说了一个字便住口,咬着下唇不知道该如何向稚龄的妹妹讲述她刚刚经历过的事情。 然而能够知道徐朗与吴宛儿的阴谋到底还是多亏无双,她有权利知道事情的进展。 “其实你睡了有小两个时辰了呢。”无瑕看看还打着小呼噜的楚婠,放轻声音道,“在你睡着的时候姐姐收到平阳侯世子夫人的邀约,曾经出去过一趟,不过到了约定的地点才知道那是一个阴谋……” 无瑕把如何遇到黑衣人,又如何差点被徐朗乘人之危,最后被楚晔所救的事情详细讲出,唯独漏下楚晔向她表白心迹的事情。事出突然,她摸不准自己的心意,只先前在杨氏身边时因为不知所措向母亲求助过。眼下面对年纪幼小,尚不知男女之事的妹妹,实在不好意思再说一遍。 “混蛋!混蛋!”无双早知徐朗不怀好意,听到姐姐转述当时的情景,还是忍不住气得跳脚,连平日软绵绵娇滴滴的声音都不自觉高昂起来。 “我喜欢蒸水蛋和溏心蛋,不喜欢吃混蛋。”楚婠被惊醒,迷迷糊糊地听到蛋字就以为无双在说食物,接得驴唇不对马嘴。 无瑕看她可爱,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 楚婠打着哈欠坐起来,平日里睡醒时都有姨母静妃或奶娘亲热地抱在怀里哄一阵,可今天静妃没有跟在身边,奶娘也因为她睡在无瑕房里不方便进来,只在外间听候吩咐,她本就有点失落,再看到无双亲亲热热地依偎在无瑕怀里,不免更觉得委屈,嘟起小嘴,对着手指道:“婠婠也想要抱抱。” “那有什么难。”无瑕爽快地张开手臂,“过来,姐姐抱你。” 两个小姑娘的重量无瑕承受不来,当然不可能把无双与楚婠一起抱起来走动,不过她们两个都坐在穿上,依偎在她怀里倒是毫无问题。 楚婠在无瑕怀里磨蹭一阵,感觉她温柔又亲切,便忍不住想让这位大姐姐和自己更亲密些,遂仰起小脸,甜甜道:“无瑕姐姐,我好喜欢你呢,不如你当我三嫂嫂好不好?” 咦? 这个小丫头真不是楚晔安排的探子? 无双无瑕姐妹俩心思一模一样。 “为什么是三嫂嫂?”无双自觉明白楚婠的小心思,便问她,“楚曜不是也没娶亲吗?而且你哥哥的妻子,比你堂哥的妻子,关系更紧密喔。” 说完后她惊慌地捂住嘴巴,不不不,她才没有想把姐姐嫁给楚曜那个短命鬼呢! 可惜说出去的话收不回来,楚婠挠挠耳朵,一本正经地回答她:“因为嫂嫂的位置是双双你的呀!”她掰着手指头,十分认真地数道,“除了娘、姐姐和姨母,我最喜欢的就是双双和无瑕姐姐了,你们一个做嫂嫂,一个做三嫂嫂,那婠婠最喜欢的人就都是一家人了!” 五个人正好数完一只手,楚婠高兴地直接跳起来,欢快地拍着小手表示庆贺。 无瑕心中有秘密,听到楚婠安排她做三嫂嫂时禁不住脸红,但听到妹妹被安排做楚曜的媳妇,便又释怀。到底是个小娃娃,说得全是孩子话,根本不能当真。 无双则仗着与楚婠交情“深厚”,她半点不掩饰地抱怨道:“不要嫁给楚曜,他比我大十多岁,好老……” 亲哥哥到底不同,楚婠立刻反驳道:“哥哥才不老,他是天底下最好的,我是因为和你好才同意你当我嫂嫂呢,别人想当我还不让。” 小孩子情绪本就多变,再加上最爱的哥哥竟然被好朋友嫌弃,楚婠委屈得不行,她叉着腰,顿着小脚丫,为了说服无双,一股脑把能想到的话全说出来:“哥哥……哥哥也好喜欢你哒,还跟姨母说要接你回家呢!” 无双听得一头雾水。 接她回家,难道不应该去问她爹娘?关静妃什么事? 她困惑地皱皱小鼻子,恍然大悟道:“婠婠,你是不是听岔了?楚曜说的是接你回家吧?要是接我的话应该到汝南侯府问我爹娘呢。” 楚婠到底年纪小,被无双这样一说,又觉得她也有道理,一时居然拿不准当初哥哥与姨母说的事情究竟是如何。 屋里小吵一阵,屋外竟也喧哗起来。 无瑕放开两个小妹妹,招呼丫鬟小满进来问出了什么事。 跟着小满进来的是个二十出头的姑娘,无瑕认得她是跟在忠勇伯夫人身边的大丫鬟鹦哥,客气道:“鹦哥姐姐请坐,可是伯夫人有事找我?” 第56节 鹦哥似乎很着急,小满搬了鼓凳来她也不肯坐,只道:“多谢三姑娘,我只是来问一句话便要走的。三姑娘离开梅苑后到目下这段时间里,可见过我家表姑娘?” “宛儿?”无瑕道,“不曾啊。” 她心中有数,那封假造的信多半与吴宛儿脱不开关系,但毕竟事关自己的名声,不愿提起,却还是禁不住追问道:“出了什么事吗?” 鹦哥倒也不隐瞒:“我家夫人午睡起来找表姑娘去听讲经,可表姑娘不在屋里,夫人以为她出去逛逛,便也没在意。表姑娘年纪轻,年轻人大都不喜欢听经讲道的。谁知适才夫人听经回来,表姑娘还是不见人,夫人就差我过来问问看,表姑娘是不是来找三姑娘说话解闷了。” 吴宛儿自动自觉睡在徐朗身边的事,君恕安排的家丁自是禀报了给他。但如此龌龊下作的事情,君恕当然不可能转告未出嫁的女儿,是以无瑕只知道爹爹和楚晔已经救了庞远,对于其中关窍和后续根本一无所知。 她听过鹦哥的解释,明明毫不关心却还是尽量装出诚恳地模样:“真是对不住,我没见她来过。碧云寺占地广阔,院落又多,或许她途中迷路也不定,你们不如多派点人手到处找找看。” “谢谢三姑娘提醒,我这就去回我家夫人话。”鹦哥道谢后便脚不沾地的离开了。 忠勇伯夫人与吴宛儿两人出门,随从的仆役自不会多,不得不向君家借人手。 但一直找不到人。 眼见天色渐渐晚了,伯夫人越来越焦急。她对吴宛儿并没有多少感情,但好端端的一个大姑娘跟着她出门,结果莫名其妙不见人,但凡有些良心的,都难免自责。 伯夫人坐立不安,最后索性带着鹦哥亲自出门寻人。 半途遇到君家的两名婆子,一位她认得,是杨氏身边的孙妈妈,另一位却叫不出姓氏来。 孙妈妈见到忠勇伯夫人,主动上前问好,也不忘禀报寻人的进展:“前面大殿偏殿等处,皆一一寻过,没有见到吴姑娘,我家侯爷另添一队家丁从侧门往后山去找,老身正要往后园各处院落去寻。” “我和你们一道去。”伯夫人扶额叹气。 她本不打算留宿,然而出了这么一件事,不寻到吴宛儿,她不能好独自回府。 “夫人这边请。”孙妈妈让至一旁,请伯夫人先行。 一行四人来到最远的玉馨院。 一进院门,就见廊下聚着十余只雀鸟,争先恐后地抢食地上的点心渣子。 “这院子今日没人住啊。”孙妈妈道,“难不成是吴姑娘曾来过?” 伯夫人一听,忙让鹦哥逐间屋子查看,孙妈妈两人自也不曾闲着。院子只一进,不到一炷香功夫就检查完,根本没有人。 四人便往玉容院去,仍是照例每间屋子都查看一番。 鹦哥年纪轻,主动先去查看位置最远的水阁,不想一推开门,竟“啊”一声捂着脸惊叫起来。 “怎么了?”伯夫人素来好静,不喜欢身边的丫鬟咋咋呼呼,不悦道,“看见什么值得大惊小怪。” 鹦哥满脸通过地转过身,磕磕巴巴道:“夫……夫人,表……表姑娘寻到了。” “那不是很好么,你怕什么?”伯夫人不解道,同时快步穿过石桥,来到水阁门前。 伯夫人个子比鹦哥稍高,越过她肩膀,清楚地看到吴宛儿衣衫不整地仰卧在水阁当中的罗汉榻上。她身后,背对门口还有一人侧卧。虽看不到脸,但身高腿长、宽肩窄腰,明显是名男子。 ☆、71|第 71 章 第七十一章: “真是不知廉耻!”伯夫人一生恪守妇道,对女儿们的教育也格外严苛,眼见未出嫁的吴宛儿衣衫大敞的同一名男子躺在一处,自是十分愤怒,“鹦哥,去把她给我叫醒了,我倒要问问看,在佛门清净地,如何能做出如此丧德败行的事情来。” 鹦哥红着面孔走近罗汉榻。 吴宛儿身上还有肚兜裹身,那男子却干脆裸着上身,鹦哥侧着身转过脸,不愿多看,只伸手轻拍吴宛儿脸颊:“表姑娘,快醒醒。” 不想连唤数声,吴宛儿一直毫无反应。 鹦哥无法,只得转过身去,扶着吴宛儿肩膀摇晃起来:“表姑娘,醒醒啊。” 这回吴宛儿有了稍许反应,眉头微皱着,好半晌才睁开眼,迷迷蒙蒙地问:“鹦哥姐姐,怎么了?” 鹦哥臊得不行,哪里有脸细说,往她身后一指,道:“你自己看吧。”便向后退去。 吴宛儿装成一无所知的迷糊模样,揉着眼睛扭身去看。 只一眼,就惊叫着从榻上滚落下来。 “这……这是怎么回事?他是谁?怎么会在我床上?” 她问了一连串问题,忠勇伯夫人冷着脸,鹦哥和孙妈妈都低着头,谁也不回答她。 吴宛儿慌张地四下张望:“这不是我房间?我怎么会在这儿?” “哼,我还想问你呢?好好的歇晌,怎么就歇成这样?”伯夫人反问。 “我……我换了床铺和枕头,不习惯,睡不着。于是想着,出来散散步,累了兴许沾枕就着也不定。”吴宛儿蹙眉回忆道,“碧云寺景致极佳,我一路观景一路散步,到了后园……”她说到此处,停顿许久,困惑道,“后来的事情我便没有印象了。” “如此说来,都是这人的诡计?” 伯夫人并未怀疑吴宛儿说谎。对于她来说,清清白白的黄花大闺女心甘情愿与男人苟合才是不可想象的奇闻异事。 “鹦哥,去,把他翻过来。我倒要看看是谁这么不知廉耻。” 鹦哥这次说什么都不肯上前去,还是孙妈妈等两名中年妇人主动帮忙解围,去给那名兀自熟睡不醒的男子翻了身。 吴宛儿一看到男子面孔,立刻像见鬼一般瞪大双眼,口中喃喃自语道:“怎么会是他?不可能,不可能……” “他是谁?你认识?”伯夫人问。 “不可能……不可能……”吴宛儿只管摇头自语,根本不理伯夫人的问话。 孙妈妈颇有些难为情地代她答道:“伯夫人,这位公子,他名叫徐朗,是借住在我们侯府的一名秀才。至于与吴姑娘是否相识,老奴便不知情了。” “借住在你们府上?可是远亲?”忠勇伯夫人又问,“平时逢年过节的,没见过他啊。” “徐公子是我们侯爷早年在外办差时曾有过数面之缘的一位朋友的儿子,并非侯府的亲戚。”孙妈妈是杨氏的陪嫁,这些事本就比一般下人清楚。今日又受君恕吩咐,专门前来給伯夫人引路,自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适当时候还被特许可以添油加醋,“徐公子平日大多闭门读书,很少与咱们府中来往,且又言说自己为父母守孝,逢年过节也不该到处走动。” “哼,好一个孝子,有重孝在身不能与恩人走动,倒是能算计旁人家的姑娘,毁人清白。”伯夫人冷哼道。 对于伯夫人的此等评价,孙妈妈聪明地不接话。 伯夫人沉吟一阵,转向吴宛儿道:“事已至此,你也只能委身下嫁与他了。” 她言语中颇有些无奈,吴氏母女到上京来投靠她,说来最主要的就是为了给吴宛儿说一门好亲事。吴宛儿虽然出身不高,但到底是清白人家的女儿,再加上与忠勇伯府有些亲戚关系,勋贵人家的庶子或是再娶的嫡子这样的夫婿,总是能寻得到。眼下这个徐朗,还真是有些委屈了她。 吴宛儿一听这话,果然哭起来:“表姨,不,我不嫁他。”她边说边爬到伯夫人脚边,抱着她小腿,可怜兮兮地哀求道,“表姨,求求你,我不要嫁给一个……一个居心不良的恶人,求求你了,帮我想想办法。” 伯夫人给她哭得有些心软。一个清白已毁的姑娘家,若是不嫁那毁她清白的人,就只剩下出家这条路。可长伴青灯古佛一辈子,怎么看都不是好选择。 吴宛儿折腾了一大圈,只是想给自己谋一个上佳的夫婿,可是徐朗无依无靠,处境还不如她呢,她完全不想嫁给他。此时见伯夫人沉默不语,生怕她命运就此盖棺定论,哭道:“表姨,求求你,反正没有人看到,旁人全不知道……” 她本想引导伯夫人帮她瞒天过海,不想这话正正好提醒了伯夫人——孙妈妈是汝南侯侯夫人杨氏的陪嫁,是在侯爷夫妇跟前能说上话的红人。若是吴宛儿的事情处理不好,再加上先前二女儿贺氏的事情,保不齐君家要对忠勇伯府的姑娘大失所望,那庶女采琼与君念的婚事恐怕也要泡汤,到时候岂不是得眼睁睁看着她的亲亲外孙女无悔多了个毫无关系的后母。 每个人做决定时,优先考虑得一定是与自己关系最亲近的人,忠勇伯夫人也不例外。她板起面孔,呵斥仍哭诉不停的吴宛儿道:“你说的什么话?难道我们这一屋子人全是死的吗?事情发生了就是发生了,你若不嫁他,将来又有什么脸面与旁人谈婚论嫁?” ☆、72|第 72 章 第七十二章: 伯夫人主意既定,任吴宛儿如何哀求都不肯改变。 吴宛儿眼见她这里再没有商量的余地,便又爬回罗汉榻前,推动徐朗试图叫醒他:“你醒醒,你起来告诉表姨不是我的错,你也不愿意娶我……” 年轻男女肢体相触本就不合规矩,吴宛儿言语间更是不像话至极,伯夫人瞥孙妈妈一眼,忙不迭地制止她道:“闭嘴,越说越不成话了,就算他不肯娶你,你就能自欺欺人当自己还是清清白白的姑娘家么?” 吴宛儿仿佛听不到伯夫人说话一般,兀自哭哭啼啼地推动徐朗。 伯夫人实在看不下去,吩咐鹦哥道:“表姑娘受了刺激,眼下行为失常,你去将她带走休息。” 鹦哥听命上前,吴宛儿却不肯顺从地由她扶走,两人年纪都是年轻姑娘,力气差不多,纠缠起来一时间竟难分胜负。 徐朗便在这当口醒来。 他头脑昏沉,后颈作痛,反应也随之减慢,皱眉看着眼前两名姑娘,一个红着脸半蹲着要搀扶对方,一个却哭天喊地挣扎着硬要将对方推开。 好半晌,他才认出哭啼不止的那个是吴宛儿,不由奇道:“这是怎么了?” “徐大哥,你快同表姨说,我们什么事也没有。”吴宛儿见了救星,更是一发不可收拾,“我不想嫁你,你也不想娶我……” 徐朗完全不明白吴宛儿在说什么,不过看到她衣衫不整的模样,在看看陌生的房间,还有房内几人的神情,做出了最坏的猜测。 “我……我怎么会在这儿?”他问。 “这话倒是稀奇。”伯夫人听徐朗如此问话,对他的印象更是不佳,“宛儿哭诉不知如何来到此处,你又不知自己如何来到此处,难不成还有人故意设局陷害你们不成?” “一定是的。”吴宛儿忙道,“表姨,错不在我们……” 伯夫人打断她道:“错在不在你,现在也没有任何意义了,我已说过,除了嫁给他,你就只能出家。鹦哥,快带表姑娘回去,别让她在胡言乱语。” 吴宛儿眼见最后的希望也要破灭,哭声比原先更凄惨。 徐朗知道吴宛儿期望嫁给勋贵人家的子弟,当然不可能故意设计被人看到他们两人有私情。他回忆着失去意识前发生的事情,唯一能想到的解释便是君家人赶来打晕他,救了无瑕,之后故意报复。 就算想明白来龙去脉,他也不可能告诉伯夫人其中缘由。 但徐朗与吴宛儿一样,并无与对方婚嫁的意愿,于是尝试解释道:“我想,我们确实是被人陷害的。” 伯夫人对面前这少年的品行已不抱任何期望,听徐朗如此说,只道:“陷害人总是有目的的,你们两人……对旁人来说有何利益可图?” 话虽难听,却是实情。 两个出身低、寄人篱下的青年男女,旁人毁去他们名节或是设计他们成婚,当真什么也得不到。若想败坏汝南侯府与忠勇伯府的名声,让上京人看笑话,或是从中谋利,那陷害的对象也应当是两府正牌的姑娘与公子,怎么也轮不到徐朗与吴宛儿这种外人。 “也罢,徐公子的主老身是做不得的。”伯夫人道,“孙妈妈,麻烦你请你家侯爷过来,看看这事该如何处理。” 孙妈妈刚躬身施礼欲退下,就听屋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随着脚步声渐近,水阁半敞的大门被推开,君恕、庞远与楚晔三人闯了进来。 吴宛儿慌忙拉好衣衫。 君恕见状解释道:“适才我们从后山回来,经过院外时听到此处哭嚎不断,还以为谁家的姑娘遇袭,便进来查看,并非意图无礼。” “侯爷放心,我们不会错怪于你们的。”伯夫人客气一句,便叹气不止,“不过,有件事,恐怕还得请侯爷您一同来决断。” “哦?何事?”君恕问。 饶是有姻亲关系,此等事伯夫人也不好对君恕直言,还是孙妈妈有眼色,主动上前附在君恕耳边将事情原原本本讲了一遍。 君恕面上原本带着爽朗的笑容,越听那笑容越淡,最后变得眉头深锁。 “贤侄,若当真有人陷害与你,我定会帮你找出真凶。”君恕道,“不过,不论事情真相如何,你也应当像个男子汉的模样负起责任,娶吴家姑娘为妻。你放心,我会帮你置一栋宅院,当年我答应过你,既然你来投靠我,我定会帮你成家立业。” 第57节 君家的爵位承袭几代,最不缺的就是钱,上京城一住两进的小宅院也不过百来两,这点钱打发走一对算计他兄弟与爱女的瘟神,实在太划算。 况且君恕真心认为吴宛儿与徐朗相配,同样狼心狗肺、贪得无厌。 徐朗脸色煞白,若说先前只是揣测,听到这话几乎已可以确定,将他扔到这里与吴宛儿送作堆的人就是君恕。然而,他什么也不能说,谁会相信汝南侯算计他这么一个籍籍无名的小辈? 什么叫有口难言,有冤难伸,徐朗总算明白了。 这日晚间,无双借着看弟弟的名义,赖在爹娘床上,实则竖起两只耳朵来,偷听他们说话。 爹爹对吴宛儿与徐朗的评价她特别赞同,不过,倒是完全没想到,这两人对和对方成亲竟然都那样不愿。 前世他们不是号称真心相爱吗? 吴宛儿还在没有名分的情况下为徐朗生儿育女? 难不成全是因为看中徐朗的身份地位? 呵,这辈子徐朗除了那么个小破院子,可什么都不会再从君家得到了呢,让他们成亲可真是最好的报复。 无双捂着小嘴偷笑得欢快,君瑀躺在床上,仰头看着小姐姐,也跟着“咯咯咯”地笑起来,还手脚并用地踢掉了身上盖着的小被子。 杨氏过来把被子重新给他拉好,再看看无双,道:“回房去睡吧。” “不要。”无双咻地躺倒,钻到君瑀的小被窝里,撒娇道,“人家要和弟弟一起睡,弟弟也喜欢和我睡,对不对?” 君瑀:“呀呀!” 他才五个月大,根本不会说话,发出的音节没人听得懂。 无双道:“娘,你看,弟弟说对!” 杨氏在无双撅在被子外面的小屁股上轻拍一下,笑道:“你听得懂?那下次来帮奶娘听听他是要吃奶,还是要嘘嘘。” 说罢,把无双从小被子里扯出来,铺开大被,把她塞进去:“你个子那么大了,盖弟弟的被子要着凉的。” 安置好无双后,杨氏才绕过屏风回到方桌旁,在君恕身边坐下。 无双与君瑀面对面躺好,看着弟弟水洗葡萄似的大眼睛,开心地在他嫩嫩的小脸上“吧唧”亲一口。君瑀“咯咯咯”笑得很开心,也凑过来在无双脸上亲了一下。 唔,好湿,无双抹着脸上的口水,发觉和弟弟玩亲亲并不那么和谐。 屏风外,杨氏正向君恕讲起无瑕与楚晔的事情。 “三皇子竟然直接向无瑕倾诉衷肠?”君恕道,“难怪我赶到时看到他抓着无瑕的手,当时我还以为他欲行不轨。” 虽说以做父亲的角度看,试图拐走自家闺女的心与行为上不轨,其实也没什么差别。 屏风内,大床上,无双惊愕地张大小嘴。 这桩事情姐姐竟然没有告诉她! 为什么要瞒她? 是觉得她小不懂事,还是姐姐害羞了? 那姐姐到底对楚晔有心不? “三皇子话说得如此直白,万一他哪日前来求娶,我们该如何是好?”杨氏心里的震惊不亚于无瑕,因而拿不出决断,只好找丈夫拿主意。 君恕道:“他是皇子。” 杨氏不解:“皇子如何?” “你可还记得皇上提前结束南巡回京是为何?”君恕问她。 杨氏道:“是因为太子。”话到此处恍然大悟,“你不是觉得太子位置不稳吧?” “难说。”君恕道,“自打皇上回京后,便不再允许太子接触政务。这么明显不给面子的惩罚,满朝文武人人都看在眼里,陛下这是存心让太子威信不再。” “就算太子殿下不能……那不是还有俞妃所出的大皇子?”杨氏又问。 君恕摇头道:“俞家势力是大,但是大皇子只是个粗人。五皇子生母身份又太低,七皇子太年幼看不出将来如何。” 杨氏未出声,无双静静趴在被窝里戳着弟弟,两人都听明白了君恕的话,若是太子那边有什么变故,三皇子楚晔恐怕就要成为继承皇位的第一人选了。 “无瑕是怎么想的?”君恕与无双一样,十分看重无瑕的想法。 “她吞吞吐吐,很不好意思的,尽是说不知道该怎么办。”杨氏笑道,“不过,她平时主意很大,这会儿要不是多少动了心思,也不会有不知如何是好的说法。我问她庞家公子怎样时,她就不是那番模样,而是很果断地表示感觉不投契。” 君恕点点头:“这种事上姑娘家害羞很平常,你找时间多问问看。怎么说三皇子品行不差,若是无瑕自己也中意,促成了也无妨。” “那……”杨氏刚要再问,君恕摆手制止了她:“朝局每日千变万化的,担忧不来那许多,若因此让女儿与中意的人错失良缘,那便没什么意思了。” 无双打着哈欠听完爹爹的决定,抱着明天一定要去问明白姐姐心意的想法睡着了。 杨氏服侍丈夫洗漱过,见两个孩子都睡得十分香甜,便叫来他们的奶娘分别抱回各自房间去安睡。 无双这一夜做了许多梦,都是关于无瑕与楚晔的。 一忽儿两人成了亲,日子过得美美满满的,还生了七八个子女。可楚晔成了皇帝,竟然大肆扩充后宫。无瑕虽然是皇后,却被冷落,日日以泪洗面。 一忽儿楚晔像太子一样失了皇宠,被圈禁起来,无瑕毅然决然地追随丈夫去了圈禁地,把几个孩子交给汝南侯府照顾。这回换做无双日日看着嗷嗷待哺的外甥外甥女们,拉着丈夫楚曜哇哇大哭。 无双哭得实在凄惨,以至于被摇醒时还沉浸在梦里,看到楚曜的脸孔便嘤嘤嘤地哭得可怜兮兮。 “这是怎么了?”楚曜莫名其妙,难不成她的发泄起床气的方法是用哭的? “三殿下好惨啊,楚曜你要救他,也要救姐姐。”无双哽咽道。 什么乱七八糟? “不能让他被圈禁,不然姐姐作为他的妻子也要跟着倒霉了。”无双小手攥着楚曜衣襟,“你肯定有办法的。” 听了头一句,楚曜还以为无双说得是前世后来的事情。 等她说完,他才反应过来,道:“这是做梦了?别胡思乱想,梦都是反的。” 无双扭动小身子,反驳道:“才不是反的,爹爹都说只要姐姐愿意,她就可以嫁给楚晔啦!” 楚曜面色一变,他就晚了一日来,怎地那两人竟然就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 “无双,你记住,不能让他们成亲,知道吗?”楚晔板着面孔嘱咐道。 无双止了啼哭,仰着小脸问:“为什么呀?” ☆、73|第73章 第七十三章: 无双一觉睡得又长又累,累到奶娘李妈妈来叫她起床时,她闭着眼睛,无论怎么说就是不肯睁开眼睛。 李妈妈抱着无双在房间里来回走动。从前三姑娘更小些的时候,就懒洋洋娇滴滴的,每天早上起床都很是要费一番功夫。那时李妈妈就是这样抱着她走来走去,又哼童谣又讲故事,慢慢把小无双哄开心了,便不会为起床这件事闹小脾气了。 好像自从去年夏末秋初那时起,三姑娘很少再闹起床气,还以为小姑娘长大了,没想到今天老毛病又犯了,李妈妈好笑地想,小孩子就是小孩子。 无双软绵绵地趴在李妈妈怀里,小脑袋枕在肩膀上,努力回忆昨天夜里的事情。 她做了好多好多梦,这大概就是为什么会觉得睡得好累的原因吧。 而且无双还记得有些梦的内容,大多都与姐姐无瑕与三皇子楚晔的婚事有关,全是他们后来遭遇不好的事! 无双扁着小嘴,委屈地哼哼道:“妈妈,人家做了噩梦。” “不怕的。”李妈妈温柔地拍抚她的后背,“梦都是反的。” 说得很对! 无双瞬间释然,其实不管梦到底是反是正,反正都不过是个梦而已,根本当不得真。 不过,她好像还梦到楚曜了。 楚曜跟她说了好久的话呢。 可惜,到底说了些什么,无双现在一点儿也想不起来。 她晃晃小脑袋,算了,反正是梦啊,说什么不重要,她今天还有正经事要忙呢。 用过早饭后,无双主动地跑去找楚婠玩耍。 两人手牵手坐在檐廊底下的鼓凳上,看楚晔在院子里练拳。 秋日早晨的阳光细碎地洒在他面孔上,令原本就十分精致的容貌更添俊美。少年身高腿长,拳招招招狠厉,尽显男子威武本色。 无双捧着小脸儿,越看越觉得满意。 姐姐是个大美人,楚晔是个美少年,两人若是成亲了,将来生下来的孩子一定也很漂亮。 她扯扯楚婠的小手,悄声同她咬耳朵:“我昨天在爹娘那里听说,三殿下……他向我姐姐表明心迹了。” 楚婠听不懂:“什么是表明心迹?” “呃……”无双顿了顿,换一种特别直白的说法,“就是,他告诉姐姐说,他要娶姐姐当妻子。” 这回楚婠听懂了,她晃悠着两只够不到地的小短腿,兴奋地拍手道:“太好啦,无瑕姐姐就要成为我三嫂嫂了!无双你什么时候才真的做我嫂嫂呀?” 无双忽略后面那句有关自身的问题,掰着手指,假作为难道:“可是,三殿下是皇子啊,据说皇子都会有好多好多妻子,大家容貌性情都不一样,有的陶德殿下欢心,受尽宠爱,有的就被闲置在一旁,几年都未必见得到夫婿,孤独凄冷地过日子。” 楚婠未见过旁的皇子后院情形,但她长住在皇宫里,皇帝对后宫的态度倒是见过,听无双一说立刻联系起来。 前些天她玩耍时躲在花丛后面,两名宦官经过时没看见她,就说到有名才人一句话不小心令皇上不开心,被贬为末等更衣,还送去了冷宫里,日日哭啼不止,连饭都吃不饱。 唔,绝对不能让温柔可亲的无瑕姐姐落到这种境地去。 楚婠吮着手指头,开动脑筋想出一个提议来:“如果只有一个妻子,是不是就会一直宠爱她。” “我觉得是呢。”无双道。 楚婠闻言,立刻跳下鼓凳,小跑到楚晔面前,奶声奶气道:“三哥哥,我有话要和你说。” 楚晔收了拳,看面前仰着小脑袋的小家伙,笑问:“说吧,你想吃什么玩什么,我没有不答应的。” “才不是那么无聊的事呢!”楚婠道,“是和无瑕姐姐有关的!” “哦?”楚晔接过宦官递来的棉布巾,轻轻印一印额头脖颈上的汗水,道:“与无瑕有关的?是什么?” “我觉得,你若是娶了无瑕姐姐,就不能再娶旁的女人,只能对无瑕姐姐一个人好。”楚婠声音又娇又软,听起来就像撒娇,“我喜欢她,不许你对她不好,不许你欺负她。” 楚晔侧头看看坐在廊下的无双,难不成他昨天说的话无瑕姑娘已经告诉父母,且汝南后夫妇也觉得他是东床快婿的好人选? 如此一想,难免心头甜蜜,笑得露出两排整齐地牙齿来。 “好婠婠,不用担心。”他俯身摸摸堂妹毛茸茸的头顶,故意放大声音,以保证无双也能听到,“我既然主动求娶,当然会对无瑕好。旁的女人,我过去十几年没看上过,往后也未必看得上。” 第58节 无双抿着小嘴挪过来,状似不安地问:“那……那万一你看上了呢?我姐姐岂不是要被夫婿冷落,被妾室陷害,天天以泪洗面。” “怎么会,无瑕姑娘一定是正妻,将来会是王妃,整个后院都是她管着……”楚晔按照各家王府普遍的情形说到一半,忽地恍然大悟——豆芽高的小娃娃懂什么三妻四妾、后宅争斗,这肯定是无瑕姑娘借妹妹的嘴来试探自己,表达她在考虑是否嫁给他时会有的担忧。 “咳,”楚晔立刻改口,“这一点真的不用担心,我一辈子就要无瑕一个人。”他拍着胸脯保证道。 “三哥哥答应了,可以成亲了!”楚婠最是好哄,抱着无双的胳膊又笑又跳。 无双可比她心眼多,噘着小嘴道:“一辈子好几十年,谁知道你今天答应了,明天会不会变卦。” 楚晔低头看着身前难缠的小丫头,心道:听说过有些父母为女儿择婿时,往往要考虑婆婆与小姑子的性情,看是不是好相处。他从前只觉得未免想太多,如今看来,小姨子的关节打不通,他也难抱得美人归啊。 “那你说怎么办?”楚晔反问道。 无双小嘴噘得更高,声音里还带上一丝委屈:“人家年纪小,怎么会懂那么多,三殿下心诚的话,肯定自有办法让姐姐安心。” 再怎么说楚晔也是皇子,无双可不敢直接发号施令,只能用激将法让他自己拿主意。 “就是就是!”楚婠帮腔道,“三哥哥是大人了,办法肯定比我们多。” 楚晔心善,听她们俩一前一后地强调,竟当真生出自己欺负小女孩的感觉来。他一转眼便想出一个主意来,柔声对无双道:“你觉得空口白牙没有保证,那我写个字条给你,好不好?” “怎么写呀?”无双眼见目的即将达成,开始装起懵懂无辜的小白兔。 楚晔也不答,蹲下一手抱起一个小姑娘,抬脚便走。 楚婠“啊”一声抱怨起来:“三哥哥出汗没沐浴,不要抱我,臭气都沾到我身上了呢!”饶是平时在乖巧贴心,小姑娘到底更爱洁净,忍不住推搡挣扎起来。 可怜她那点小力气哪里能是楚晔对手,一路被楚晔夹着来到屋内,放在方桌前的长凳上。 楚婠哭丧着小脸在自己身上左闻右嗅的时候,楚晔已吩咐宦官摆上纸墨,提笔书写了几行大字,最后还不忘印上自己的印鉴。 无双趴在桌沿上,看得清清楚楚,他写的是:本人楚晔,发誓今生只有无瑕一个女人,若生二心,则被贬为庶人。 对于皇子们来说,成为储君继承皇位是至高无上的美梦,而贬为庶人则是最恐怖的噩梦。 楚晔敢如此写,可见决心之大。 无双心满意足地抱着那张盖过印的保证书走在后园的小路上,迎面见到一个熟悉的人快步而来。 “楚曜!”她正开心,招呼他时也分外热情,“你来接婠婠回家吗?”无双边说边小跑过去,抱着楚曜大腿朝他甜甜笑道。 楚曜顺势把无双抱起来,亲亲她滑嫩的小脸:“你刚从婠婠那里出来?” 无双红着双颊点点头。 “这是什么?”楚曜目光落在她手中拿着的纸张上。 无双激动地踢了两下小脚,兴奋地显摆道:“三殿下的保证书喔,他说保证只要姐姐一个女子。” 楚曜原本微笑的面孔瞬间拉了下来:“什么意思?” “就是他们成亲后,王府后院里只有姐姐一个人,不纳妾,也没有侧妃。”无双没察觉到楚曜的情绪,仔细地解释道。 楚曜的面色又沉下几分:“我昨天不是和你说过,他们不能成亲。” 唉? 无双歪歪头,原来昨天夜里见到楚曜不是梦啊。 可他说过吗? 她完全没印象。 “为……为什么?”楚曜面色实在难看,无双提问时不免舌头打结。 他说了那么多,她半点也没放在心上! 楚曜更加不满,口气自然不会多好:“你只要按我说的做就是,将来我再告诉你原因。” “将来是什么时候?”无双追问。 “再过几年吧。”楚曜答。 “你不说原因,我为什么要听你的?”无双怒气上头,犯起倔来也不容小觑。 “总之我不会害你。”楚曜道。 “可是你害了姐姐啊!” 无双气呼呼地反驳他。 无瑕今年十五岁,再过几年,肯定要被耽搁成老姑娘。就算嫁了旁人,谁知道那男子会不会像徐朗狼心狗肺,又会不会愿意像楚晔一辈子只要无瑕一个人。 不行不行,三皇子从身份地位、人品性情来看,都是现如今最好的人选,她才不要听楚曜的呢! “我也是为她好。”楚曜轻声解释。 可是短短一句话,根本不能取得无双信任。 “你才不是呢!”她不满道,“我知道你就是想让我去住你家的那个院子,你怕姐姐做了三皇子妃,你的计划就不能达成了。可是我才不要去住呢!” 无双一边说一边挣扎着从楚曜怀里落地:“我将来会嫁给博哥哥哒!” 哼,将来嫁谁现在下结论太早,但反正就不让楚曜如意! 她喊完这一句便跑开了,丢下气得额头青筋直跳的楚曜。 无双一溜烟跑回玉清院,钻进无瑕住的厢房里。 “姐姐,姐姐。”她扬着手中的纸张,“三殿下托我带封信给你。” 无瑕好奇地接过,一看之下满脸通红。 “他写得都是什么胡话!”她轻斥一声,随即将信纸丢开。 无双蹲下捡起,硬是往无瑕手里塞:“三殿下说句句肺腑之言,要姐姐收好呢。” 妹妹年纪小不懂事,无瑕不好多说,只好囫囵着将信纸接过,随手叠上几叠,放进首饰盒里。 等回府后,是不是该找娘说说这件事? “你呀,以后不许随便去找三殿下,知道吗?”无瑕点点妹妹的小鼻尖,轻声教育道,“人家毕竟是皇子,咱们不能得罪的。” 无双爬到姐姐怀里,撒娇道:“人家是去找婠婠的。” 反正最重要的事情已经办好,她也没有必要再去找楚晔了。 同一时间,大公主府里,君无悔与贺遥这对表姐妹也亲密依偎,悄声谈着心事。 “如此说来,这个君无双也太多管闲事了。”贺遥道,“姑丈娶填房的事情与她有什么相关,她干什么上赶着与贺采琼亲热。” “端午亲眼看到的,两人手牵着手走路,好像相识很久,感情特别好的样子。”无悔又添多一句。 贺遥撇嘴道:“哼,跟个庶女套近乎,根本不知所谓,难怪下江南的路上我就看她不顺眼。” “她还惹你不开心了?”无悔问。 “何止不开心。”贺遥跺脚道,“就是你家的什么先生,说白了还不是个下人,君无双护得跟自己眼珠子似的,不光害我在人前丢尽面子,还连累爹娘吵架。” “那你没有教训她吗?”无悔又问。 外祖母愈妃是宠妃,亲舅舅又是年纪最长且甚得皇帝重用的皇子,再加上愈妃娘家撑腰,贺遥打从落地起在上京城都是横着走,没人敢得罪分毫。 就连无悔自己,也大小被生母贺氏教导着,见了贺遥定要小心翼翼地说话做事,万不可由着性子让她生出不快。 “教训又不急在一时。”贺遥得意洋洋道,“我想了一个长远的办法。” 无悔到底小上两岁,听得半懂不懂,纳闷道:“多长?” “蠢死了!”贺遥一巴掌打在她肩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没听过吗?” 才开蒙不到一年的无悔:她真的没听过…… 贺遥见她呆呆的,颇有些嫌弃地撇撇嘴。若不是自己没有兄弟姐妹,母亲又说人不能没有朋党,她才不屑于这个傻不愣登的表妹玩呢。 “今天你来的巧。”她有心炫耀,“就让你看看我的武器。” “武器?”无悔更迷糊了,“表姐开始习武了吗?” 贺遥不答她话,转向丫鬟吩咐了几句。 无悔眼见丫鬟离开房间,不多时又回转,身后还多了个七八岁大的小男孩。 “郡主万安。”他一进门便恭顺地请安。 “齐竹,听说你最近跟着护院练功夫打根基,十分勤奋努力,这碟点心算作奖励吧。”在贺遥示意下,丫鬟把一碟桂花酥油糕端给齐竹。 齐竹眉眼低垂,毕恭毕敬地谢过,立刻大吃大嚼起来。 贺遥待他吃完,又随意闲扯几句,以示关心,便让丫鬟将他带了出去。 无悔在旁看得一头雾水。 “遥表姐,他是谁啊?” “他就是我的秘密武器。”贺遥得意道。 那小身板看着单薄又稚弱,还没她结实呢,能做些什么? 无悔心中腹诽,却不敢真的把大实话说出来,只问:“那表姐打算让他干什么?” 贺遥在无悔耳边悄声说了几句,最后不忘总结道:“总而言之,此时不宜操之过急。外祖母有一次说过,人爬得越高,便跌得越惨,遇到那等猖狂的,先不急出手,让她得意够了,厌恶她的人多了,一招便能打得她再也抬不起头来。所以我想,人年纪越大,得到的教训就越惨。就像你我现在,再犯什么错,也不过是被打一顿板子或是教训几句,少几日点心午休之类的惩罚,说起来根本不算什么。可若过个十年八载,那就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呢?”无悔追问。 贺遥颇你不耐烦地“啧”声道:“哎呀,你别问那么多,没听说过隔墙有耳吗?万一秘密泄露出去,到时候就办不成事了。反正到时候我自会行动,为了我自己,再加上姑姑与你的仇,肯定整得她身败名裂,哼!” 其实贺遥也没想好到底要怎么做,不过侍卫每月都去见齐兰一次,知道她在汝南侯府顺利扎根落脚,贺遥便觉得一切顺利,只要等她想好了办法,到时候自然能无往不利,当然无需着急。 不过这些,她可不愿意对无悔细说。 碧云寺,讲经殿。 无双明明惹得冒汗,却无端端连打了两个响亮的喷嚏。 饶是一殿人都专心致志地听方丈讲经,根本没人对她侧目,无双自己仍觉得不好意思。 真是好失礼呢。 无瑕余光瞥见妹妹委屈哒哒的小模样,附耳在母亲杨氏那儿小声说道:“双双好像不大舒服,我先带她出去,喂她吃点东西喝点水,免得一会儿闹起来影响大家听经。” 杨氏点点头,无瑕便抱起无双走出去。 小沙弥把她们引到一旁的厢房里,很快便送上茶水点心,还有一壶应无瑕要求专为无双准备的温开水。 无双正渴得紧,咕嘟嘟将整壶水一口气灌下去。不出一盏茶功夫,就跳着小脚跑去净室解手。 第59节 待到通体舒畅地走出来,竟看到姐姐无瑕趴在圆桌上,似乎晕了过去,窗下的圈椅里则坐着似笑非笑的楚曜。 “你……你把姐姐怎么了?”无双怎么也推不醒无瑕,急得快哭出来,“你想把姐姐怎么样?” “只是一点安神散,让她小睡一觉,不会伤到身体。”楚曜道。 只是这样? 无双不大信,楚曜又不是七八岁嫌死狗的顽童,在茶水里下药就为了让无瑕睡一觉,怎么想都不合情理。 她瞪圆眼睛,防贼一样盯着楚曜看,双臂紧紧环在无瑕腰间,好像不这样做下一秒无瑕就会被楚曜偷走一样。 楚曜看她那副神情便觉好笑:“你过来,我有话同你说。” “我没话同你说。”无双顿了顿,又道,“你先让姐姐醒过来。” “我说不会害她,就不会食言。你想想看,自我们相识以来,我可曾欺骗过你?” 无双小脚在青砖地上划拉两下,似乎是没有吧。 可她并没放松警惕,怎么说也不肯离开无瑕半步。 毕竟人小力微,万一楚曜硬抢人她可敌不过。 早上他还说不让姐姐和三殿下成婚,说不定为达成目的就不择手段呢! 磨蹭半晌,楚曜失去耐心,直接走过来把无双抱开。 无双:她就说他会硬抢人吧…… “好了,别闹别扭了。”楚曜抱着无双坐回圈椅里,柔声安抚不停扭动挣扎的她,“早上是我不好。” 无双“哼”一声道:“本来就是你不好,一言不合就凶人家!” “嗯,你说的都对,现在我们好好来说一说。”楚曜道。 “你想说什么?”无双问。 “你们这次来碧云寺,真正的目的是为了帮你姐姐相看,对吧?”楚曜一语道破天机。 他倒是什么都知道,无双抿着小嘴不说话。 楚曜也不等她答话,兀自说道:“平阳侯府在京城勋贵里虽算不得最显赫,但根基牢固,祖训严格,那么多代人从不参与皇室争斗,一心做实事。这样的人家能够走得长久,至少不用担心哪一天亲家出事,连累自家的宝贝女儿。再说庞远那人,他是我的属下,人品性情我非常清楚,他秉性忠厚老实,但不笨拙,将来必能小有成就,作为嫡长孙能撑起平阳侯府门楣,也不失为托付终身的好人选。相反,楚晔他身为皇子,天生便卷在是非中,再加上他性子轻佻散漫,最是容易得罪人,你姐姐若是嫁给他,可就有的苦吃。” 说了半天,还是不想让姐姐和三皇子在一起! 无双偏开头,不愿意搭他的话茬。 楚曜又道:“从江南回来后,太子一直被关在东宫里,表面是养病,其实就是软禁。他的前途堪忧,连带一众皇子的命运也再难预料。你就不怕你姐姐做了三皇子妃后,君家被动卷入皇室斗争里?” 无双掰着小手,回他一脸懵懂:“听不懂呢。” 她只有五岁,他怎么会想到和她说这些?难不成真是被气坏了脑子? 楚曜叹口气,并不戳破无双故意装小孩子的行为,继续苦口婆心道:“总之你听我的准没错。” “姐姐的婚事,是爹娘和祖母做主呢。”无双软软地顶楚曜一句,他真是管得太多。 怀里的小丫头冥顽不灵,楚曜真想戳破她的伪装,然而见无双嘟嘴鼓腮,摆明还在生气,又不想再同她起争执,遂转变话题问:“汪弘博是怎么回事?” 无双眨眨眼:“什么怎么回事?” “怎么会想到要嫁他?”楚曜道。 “双双的婚事,也是爹娘和祖母做主呢。”无双继续扮无辜。 “虽然你年纪还小,谈婚论嫁尚早,但也该有自己的主意。”楚曜教育道,“汪弘博父母不在,将来便少一份依靠。且他年纪幼小,咳,看不出将来是否能有成就,至少二十年内都不是好的夫婿人选。以你的年纪,最多再过十年就要出嫁。所以你们不匹配。” 无双皱眉,楚曜他今日恁地多事,姐姐的婚事他要管,她的婚事他还要管,不知犯了什么病! 这两桩事她一桩都不想和他多谈。 婚姻大事,当然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从来没听说过可以任由不相干的人指手画脚的。 “我就喜欢博哥哥,他对我好,从来不凶我,也不会欺负姐姐!”对付不讲理的楚曜,当然要用不讲理的办法,无双蹬着小腿哭闹道,“为什么要说博哥哥不好,不许说他不好,我讨厌你!” “好了,君无双!”楚曜也动了怒,“你不是小孩子了,能不能好好说话,不要动不动就闹脾气。” 就闹,就闹!有本事你打我呀!无双腹诽着,依旧哭闹不休。 大约是她实在太吵,伏在桌上的无瑕被吵醒,慢悠悠坐起来,迷迷糊糊地问:“双双,你怎么了?” 说罢,看到坐在窗前的楚曜,不由大吃一惊:“王爷,你怎么会在这儿?” 有第三者在场,谈话注定不能继续,楚曜只好撒谎道:“适才行径门外,听到屋里有幼儿啼哭,进来一看,原来是君姑娘你伏案睡着了,无双不知原因被吓哭,便顺手哄她一哄。” 无瑕面孔微红,她也想不到自己竟克制不住困意在此入睡,或许是昨日坐了半天马车太累了所致。 “真是麻烦王爷了。”她说着站起来,走到楚曜身前,伸臂将无双接过来,“双双,别哭了,姐姐没事的。” 无双本就是装哭,自然很快便止住哭闹,又听无瑕催她向楚曜道谢,于是没好气地转过身,口中奶声奶气地说着客气话,小手却扒着眼睛冲楚曜做了个鬼脸。 楚曜被她气得哭笑不得,不过他既然认定了无双,就不会给她机会嫁给别人,当晚回到上京城里后,立刻进宫去面圣。 “你是说,君家三姑娘?”侄子前来求赐婚圣旨,德庆帝很是为他高兴,然而听到这赐婚的对象,不由怀疑自己听错了,“据我所知,她才五岁,这年纪是不是太小了?至少要十年后,才能娶她过门,子修,你不妨再考虑考虑。” 上京城适龄的姑娘多得是,怎么就看中一个小娃娃。 “皇伯父,不用再考虑了。”楚曜道,“我看中她性情纯良,又与婠婠相处得好。况且我也不急于立刻成亲,正好趁着现在年纪轻,又无家累,一心一意为皇伯父做事。” 德庆帝眯眼撸须,心中琢磨着楚曜的话。 不急于成亲,却急于赐婚,娶王妃是为了对方和妹妹相处得好…… 怎么看怎么觉得理由怪异。 “既然你都不急于成婚,那么我看这赐婚的圣旨也不急于颁出。况且将来的事情谁也说不准,等她长大些后,若性情容貌还是入得你眼,再做决定可好?”德庆帝与楚曜商量道。 不想楚曜一口回绝:“皇伯父,早些将名分定下来,我便可以明正言顺与君家多些来往,届时君姑娘遇事我便可以从旁引导,她的性情如何改变都在我掌握之中,而且大家彼此熟悉,将来成婚后夫妻间相处必然和谐。” 楚曜当然没想过真的将无双塑造成什么模样,如此一说只不过是求速战速决而已。 德庆帝听在耳中却有另一番感受。 从小教养引导,将来变成什么样子都由得自己做主,这难道就是话本子里说的“养成”? 想不到楚曜竟然有此种嗜好。 不过,话说回来,看他志在必得的样子,竟勾起德庆帝的兴趣来,或许他也可以找个小娃娃玩玩养成。 十日后,汝南侯府接到两道圣旨。 德庆帝亲自为君家姑娘赐婚,大姑娘无瑕嫁与三皇子楚晔为正妃,三姑娘无双则为郢王楚曜正妃。 因无瑕已将楚晔写的保证信呈给父母看过,头一道圣旨完全在君家意料之中。可后面那一道,实在是令人匪夷所思。 就连奉命前来颁布圣旨的宦官,都忍不住一边念一边偷瞥无双。 无双垂头跪着,肉嘟嘟的包子脸几乎皱成一团。 她不知旁人家小小年纪就定下终身的姑娘心境都是如何,只知道自己现在恨不得冲去郢王府狠狠咬楚曜一口。 就因为自己不肯听他的话,令姐姐与楚晔婚事不成,他就要娶她过府罚她一辈子么? 亏她还想着提醒他西戎战事后要小心谨慎,不要与上辈子一样不明不白送了命。现在看,他还是去死吧! 圣旨打乱了君恕夫妻对无双与汪弘博的计划,但好在他们对楚曜印象向来很好,虽有诧异,却并不会难过。 接下来数月,汝南侯府每个人都在忙忙碌碌中度过。 先是准备十一月中旬君念与贺采琼的婚事,之后便是来年二月无瑕与三皇子楚晔的婚事。 原来一家办喜事最好能相隔半年以上,尤其是嫁女儿,安排得太过密集容易被人笑话,好像女儿家不值钱,上赶着嫁出去似的。 不过,无瑕的婚事比一般人特殊,毕竟是皇子妃,一切要听皇家的安排。 再加上新年伊始,德庆帝封楚晔为逸郡王,放他出宫开府,偌大的郡王府都等着女主人来打理,婚事便更等不得。 当年三月初,无瑕刚当上郡王妃不出半月,又是一道圣旨送到汝南侯府。 德庆帝派君恕往福建,兼任福建与浙江两省都指挥使,肃整海军,月内便要到任。 君恕带着妻子、儿女与养子离京那日,身为未来女婿的楚曜带着妹妹楚婠亲自来送。 “双双,我舍不得你,好想和你一起去。”楚婠最爱粘人,一见无双便抱着她不撒手,好容易得了一个小伙伴,无论如何也不想让她离开自己。 “我们可以通信呢。”无双道,“你也可以来看我。” 楚婠扁嘴:“人家还不识字。” “哥哥可以帮你写信,帮你读信。”楚曜善解人意地安抚妹妹,“双双就要是你嫂子了,不然你求她留下,住在咱们王府里。” 哥哥就是哥哥,永远主意比她多。 楚婠眼睛一亮,拉着无双小手左摇右晃,开始求她留下。 无双没好气地白了楚曜一眼,一句话都不想和他说。 她有自己家的,就算留在上京不走,也是住在侯府里,去郢王府长住算怎么回事? 何况,她一点也不想和爹娘分开。 再依依不舍,终究还得分别。 君家的马车队缓缓前行,无双坐在杨氏怀里,挑开窗帘向后看。 楚曜牵着楚婠,站在官道旁的凉亭前,一直目送他们。 无双心中一动,忽然喊道:“停车,我要下去。” 言罢也顾不得向母亲说明,便在车夫的搀扶下跳下马车,一路小跑回到凉亭前。 “怎么了?”楚曜好笑道,“突然决定住到我家去,不走了?” 无双呼哧呼哧地喘着气,良久才一本正经道:“楚曜,我不知道要去多久,总之你要小心喔,不要去打仗,你不听话我就再也不理你了。” 无双说完,立刻转身小跑回去。 楚曜站在原地,看着她越跑越远的背影,面上的笑容更深了。 ☆、74|第 74 章 第七十四章: 第60节 柳絮漫天,仿佛飘浮不定的雪花。 上京城东官道上,一队马车快速驶过。 车窗帘一角掀起,露出无双带笑的小脸。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空气中有馥郁的花香和淡淡的新叶的味道。 “好怀念啊。”无双道,“上京的味道,有七年都没闻过了。” “真的好怀念啊。”稚嫩又清朗的男声跟着响起,一个圆溜溜的小脑袋出现在无双脸庞,学着她深深吸上一口气,似模似样地感叹道。 “你怀念什么?”无双偏头捏捏弟弟软乎乎的脸蛋儿,问他,“你记得上京什么样吗?我们离开时你才这么大。”她两手分开,比了大约半臂长的距离,“话都不会说,整天只会哭着要吃奶。” “三姐姐此言差矣。”君瑀学着家中西席讲课时摇头晃脑的模样,“若是我连话都不会说,你怎么知道我哭是因为肚子饿,还是因为想方便,又或者只是烦闷。” 无双被他问得张口结舌,但又不愿在弟弟面前示弱,眼珠子一转,顾左右而言他道:“既然你记得,那倒是说来听听看,汝南侯府的大门朝哪边开,一共多少座院落?” “侯府坐北朝南,大门当然向南开。”君瑀不紧不慢答,“原本大小院落共十二座,因为二姐姐、三姐姐、四姐姐都长大了,祖母特地建议新盖了一座院落,让你们姐妹居住,图纸我都在爹爹那儿看过。” “你这是作弊。”无双抓住弟弟的小辫子便不放松。 君瑀反驳道:“我又不是为了回答你的问题才特意去看的,一年前我就看过了呢。” “总而言之不是你离开上京前就记得的。” “记得就记得,还要分哪一年记得吗?将来我去参加科举,难道还要在试卷上标明每道题是何年何月阅于何书?” 杨氏从白露手中接过茶盏,气定神闲地品着茶,不时瞟一眼窗外的春景,丝毫不把一对儿女间每日照三餐准时上演的斗嘴当一回事。 十里亭前,无瑕伸长着脖子,一刻不停地向远处眺望,虽尚看不到爹娘与弟弟妹妹的踪影,但心思早飘去他们身边团聚。 若不是身边的楚晔不时端起茶盏喂水,恐怕她早被太阳晒得口干唇裂了。 无瑕与楚晔成亲第二年便一举得男,生下长子楚恒,第三年则有了次子楚恪,之后两年未生育,直到去年又生下小女儿楚怡。 夫妻两人平日里恩爱缠绵如新婚,楚晔也一直遵守着当初的承诺,后院里只有无瑕这位侧妃,并未再纳侧妃和姬妾。 等啊,盼啊,一上午过去,终于见到远方扬起烟尘。 无瑕猛地站起来。 “是马车,夫君,是马车呢!”她开心地喊起来。 身后被奶娘抱在怀里的楚怡睡得正香,蓦地被喊声惊醒,张开眼,只看到亲亲阿娘越跑越远的背影。 好像被抛弃了呢! 楚怡小嘴一瘪,扯开嗓子嚎哭起来,不论奶娘怎么哄,就是不肯停。 “是姐姐呢!姐姐来接咱们了。”无双一直趴在窗前,最先看到无瑕迎过来的身影。 马车停下,骑马而行的汪弘博上前扶着她跳下马车。 无双连谢也顾不得说,直接冲无瑕扑过去。 君瑀也从车厢出来,汪弘博下马把他抱下车来。 “博哥哥,你真好。”君瑀抓着他的袍角,狗腿道,“可惜回到上京,三姐姐就要当王妃了,我再也不能假装你是我的姐夫。” 说完,也不管汪弘博是何反应,便追着无双离开。 无双一头扎进无瑕怀里,她如今长高了,再不能像小时候那样被姐姐抱起来,只能搂着无瑕的脖颈,又笑又叫:“姐姐,我好想你,你还是和从前一样美,一点都没有变。” “怎么会没变。”无瑕道,“走得时候你才到我大腿高,现在个头都快赶上我了,我要是一点不变,岂不是成了妖怪。” 无瑕将无双从头到脚打量一遍,奇道:“怎么个子长高了,脸还是肉嘟嘟的,算起来你也要十三岁了,不应该呢。” “三姐姐身上也不瘦。”君瑀插话道,“都是三姐夫每个月都一车车的叫人送生果海鲜牛羊肉,还有各地进贡的美食,像喂小猪一样喂法,三姐姐能不胖吗。” “就你话多!”无双探手在弟弟脑门上敲了一下,“什么是喂小猪?你喂过小猪吗?不知所以然就胡乱下结论,顾先生就是这样教你的?” “唉……”无瑕才开口讲了一个字就被杨氏打断。 “别管他们,每天不停吵吵吵,你爹还能骑马避一避,我一路上耳朵都快磨出茧子来。”她边说边拉无瑕往凉亭里走,“咱们进去说话。” “我可羡慕他们呢。”无瑕随着母亲走进凉亭,“双双和瑀哥儿能朝夕相处不算,还一直跟在爹娘身边。不像我,想见爹娘只能在梦里。” “你都是三个孩子的娘了,可不作兴这么粘着爹娘。”杨氏说着从奶娘手里接过楚怡,“哟,这就是我的小外孙女吧,长得跟你娘小时候一模一样呢,真招人喜欢。” 楚怡刚哭完,还在一噎一噎的抽泣。 不过小姑娘天生喜欢被亲亲抱抱,杨氏把她揽在怀里好一顿稀罕,楚怡脸上还挂着泪珠,却已咯咯咯地笑起来。 无双挤在娘和姐姐身边一起逗弄小外甥女。 至于君瑀,别看他与无双斗嘴是日常,但其实与三姐姐感情极好,自然也跟着一起。 站在楚晔身后的楚恒与楚恪一直被忽视,不甘心地齐齐上前,扯一把君瑀的袖子,喊道:“你就是小舅舅吗?” 君瑀回头,见到两个和自己差不多高的小男孩,静默不答,这舅舅他忽然不想当怎么办? 一家人在凉亭里小歇片刻,便启程往汝南侯府赶路。 待到终于到得家中,老夫人早在二儿媳贺采琼和孙女无忧的陪同下等在福佑居,众人久别重逢,少不得一齐感慨落泪。 叙话片刻后,老夫人便着君恕一家回房休息:“你们舟车劳顿一路,今日便早些休息,明日养足了精神咱们再吃团圆饭。” “那我去订一桌席面来,大哥大嫂选绿柳居还是八宝斋?”贺采琼立刻接话道。 杨氏不在侯府这些年,管家的责任便交在贺采琼手上。老夫人起初还担心她做不来,少不得要自己从旁监督指点。 贺采琼虽是庶出,但跟着由嫡母抚养长大,高门主妇该会的一样不差,把侯府上下管得井井有条,半点不比杨氏管得差。 老夫人这才放手,让她全权打理。 “正院这些年每日都有人洒扫,从不间断,随时住得人去。无双今日就先随你爹娘住到正院去,赶明儿让无忧带你到百芳园走上一趟,选一处你中意的院落,然后再搬进去也不迟。”贺采琼又道。 百芳园就是君瑀提过的,侯府里新建的院落,老夫人眼看着孙辈一个个长大了,便想着专门给他们安排到一处住。让小辈们多亲近,将来各自嫁娶后,仍能保持感情深厚,彼此扶持。如此汝南侯府才能走得长久。 “我想挨着二姐姐住呢。”无双道。 老夫人“啧”一声,打趣道:“你们姐妹情深倒是好,不过无忧入秋便要出嫁,你若太黏她,只怕到时有得伤心难过了。” 无忧两年前在老夫人主持下,与庞远定下婚约。原本她年纪尚轻,不急出嫁,可架不住庞远已二十出头,庞家人一面急着抱曾孙,且他下面还有几个弟弟排队等着娶媳妇,一直催着无忧早些过门。 上赶着的姑娘不得人看重,老夫人活了几十岁,深知其中人情世故,于是一直拖着不肯答应,直到无忧及笄礼过后,才状似勉强地松了口。 “我舍不得祖母和母亲呢。”无忧红着脸,温柔滴开口。 “再舍不得,迟早也得走这一遭。”老夫人取笑她,“你后面还有两个妹妹呢,要是你不嫁,她们也不能嫁,咱们汝南侯府的姑娘岂不是全砸在家里。” “祖母当我们是核桃么?”无双道。 老夫人被她逗得笑起来:“几年不见,还是小无双嘴巧最懂得逗我开心。”她说着捏捏无双的脸颊,“哟,这小肉怎么这么结实,看着你也抽条了,怎么不见瘦?” “三姐夫就喜欢三姐姐肉肉的,怕她在泉州饿瘦了,所以每月都送好多肉给我们去。” 君瑀一知半解,张口就答,惹来哄堂大笑。 无双又羞又窘,跺着脚不依道:“你就会胡说!” “哪有胡说?”君瑀辩驳道,“明明每次押车的人都说是请君家三姑娘查收。” 无双涨红面孔,打岔道:“怎地不见无悔?” 老夫人闻言,敛去笑容,板着面孔道:“整日里不着家,就知道往公主府去,亲疏远近拎不清,当真是个扶不起来的阿斗。” “都是儿媳教导无方。”贺采琼立刻起身请罪。 “不怪你。”老夫人叹气,“谁的孩子像谁。” 无双眼见自己无心的一句话,竟把其乐融融的气氛弄得变了腔调,连忙找补道:“所以我像祖母呢!” 老夫人正气着无悔,她不好直接与她顶撞,只有先都祖母开心。 “你又不是我生的。”老夫人道。 “祖母生了爹爹,爹爹生了我,爹爹像祖母,我又像爹爹。” “哟,原来在这儿等着我呢。”老夫人笑道,“瞧这话一套一套的,听着就叫人喜欢,难怪郢王殿下宠得你没了边,好吃的好玩的好穿的,一车一车拉到南边去。” 怎地今日一个两个全拿她和楚曜当笑话? 无双没有待嫁芳心,自比不得无忧娇羞,可姑娘家到底脸皮薄,连番被打趣终归不开心,扁了小嘴背过身去表示不满。 大家见她爱娇的模样,又是好一阵嬉笑。 翌日,无双直睡到日上三竿,懒洋洋起来梳洗打扮,用过早饭,不紧不慢地到百芳园寻无忧。 百芳园是个大院子,里面套着数个小院子,房舍、花木、亭台楼阁一应仿照江南风格。 无忧住的云海间是个二层小楼,院子内外种满梨树,春天梨花开时,从二楼的窗户向外看,彷如站在云层之上一般,因而得名。 此时梨花正当季,无双有幸一览美景。 “从这里看下去好像仙境似的。”她撑在窗前感叹道,“二姐姐你这儿还有空房间吗?我就住在这儿好了。” “多个人同我作伴当然好,不过祖母和母亲花了许多心思建这园子呢,你还是先逛过一圈再做结论的好。”无忧道。 两人说笑着下了楼,沿碎石小径走出院门,一路往南边逛过去。 距云海间最近的是芙蓉里,院前院内大片种植着合欢树与地芙蓉。 “眼下花期未到,看不出效果。”无忧轻声细语地解释道,“秋天时天上地上火红一片,美得热烈,简直叫人目不转睛。” “绿树成荫的倒也不错。”无双点点头。 老夫人起兴建这园子时,想着孙女儿与将来的孙媳妇们都是小姑娘,因而格外迎合着女孩儿家的喜好,每个院落至少种有一种花,各个院落花季不同,一年四季花开不断,最适合年轻一辈们赏花相聚。 因而百芳园占地很大,无双与无忧两人慢悠悠逛了两刻钟功夫,才走过一小半。 “过了那座桥就是四妹妹的天涯海角。” 无双顺着无忧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只见远处大树枝桠掩映间似乎露出飞檐一角。 “无悔怎么住的这样远?”无双奇道,“现今园子里不就你们两个吗,她也不嫌闷。” “唉,天涯海角里有个小湖,湖里种了夏荷。”无忧似乎不愿多谈人是非,答非所问,“原本祖母取名叫荷风小筑,后来四妹妹自己改了名字。不过她住的远些也没什么,反正我们两个本来就几乎不说话,祖母也说了,她总是去公主府上住,很少在家里,院子选在哪儿还不都是一样。”但是最后还是忍不住讲起姐妹间相处的情况。 无双本想说些什么,还未开口,就见一个小丫鬟急匆匆地跑上前来:“二姑娘、三姑娘。”她很有规矩地福了福,道,“老夫人那边有要紧事请二姑娘过去一趟。” “什么事这么急?”无忧问。 小丫鬟摇摇头:“奴婢是奉命传话的,具体因由并不清楚。” 无忧于是不再问。 第61节 “三妹妹不如先回去,等祖母那边事情忙完,我再差人请你过来。” 无双想了想:“我还是和你一起去吧。” 无忧并不拒绝,小姐妹俩手牵手走出园子。 一进福佑居堂屋,无双便发现事情不寻常。 老夫人、贺采琼和她娘杨氏都在,然而这并不奇怪。奇怪的是三人面色都极严肃。 还有老夫人的心腹齐妈妈,向来带笑的脸庞也板着,面色也不好。 整个堂屋气氛都不对,站在门口等吩咐端茶递水的小丫鬟们连大气都不敢出。 “你来了。”老夫人见无忧进门,淡淡开口道,“今日你大伯母和母亲去库房里为你选了几件首饰做嫁妆,你自己过来看看喜欢不喜欢。” 姑娘出嫁,长辈们选了嫁妆让她看,这本应是喜气洋洋、兴高采烈的一桩事。 无双自己没有出过嫁,但她上辈子加这辈子,一共嫁了两次姐姐。 上辈子不谈,且说七年前无瑕备嫁时,一家人从上到下,镇日里笑得嘴都合不拢,那种开心是装不出也掩饰不了的。 今日祖母几人完全没有这种神气。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无双来不及细想,就见无忧松开她的手,上前几步,待到罗汉榻前,目光从榻桌上摆放的首饰盒子上一扫,小脸立刻变得惨白,扑通一声跪在了脚踏上。 ☆、75|第75章 第七十五章: 原来,这日早晨贺采琼前来向老夫人问安时主动提出将管家权交还给杨氏。 杨氏身有诰命,又是嫡长媳,无论从哪方面来说,由她管家都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但杨氏知道贺采琼七年来一直把府中诸事打理的井井有条,显是尽心尽力了的,如今她一回来就把管家权拿回来,倒显得不信任妯娌似的。 两人一个急着还,一个不忙受,你推我让,半天也每个定论。 老夫人看得出两位儿媳皆是真心实意地不喜揽权,乐得见她们如此谦让,便出了个主意。 如今侯府上下最大的事就是无忧的婚事,老夫人命两个儿媳合力管家、合力筹备嫁女,一齐共事的同时各项细务也逐一交接,待到无忧出嫁后,杨氏也正好可以将侯府的事情全部接管过来。 这共同打理家务的第一桩任务,便是去福佑居的库房里给无忧选嫁妆。 当年方如兰净身出府,除去身上穿的戴的,其余家当一样没能带走。君家是大富之家,当然不会为一个姨娘房里那点值钱的物件起争端,君念做主把所有东西都给了无忧。 其时无忧年纪尚小,老夫人便在福佑居开了个小库房给她,把当时用不上的一一造册入库。表面上由老夫人的心腹齐妈妈管着,其实也说明白真正做主的是无忧,只要她觉着有需要、用得上,便可取出来用。 且小库房里所有的东西,不管是现银也好,珠宝首饰也好,亦或精巧摆设之类,将来全都拿给无忧做嫁妆。 不过,真到该给无忧准备嫁妆时,事情难免又有所不同。 无忧这门婚事好得出人意料。 当初她误打误撞救了当时平阳侯府的嫡长孙、现今的世子——庞远。 吴宛儿的算计庞远也是亲眼见了的,自然明白小无忧帮了自己的大忙,他宅心仁厚,知恩图报,认为小姑娘救了他终身,那他也唯有用终身来回报。 于是,次年便主动上门求婚。 老夫人本就极看好庞远,眼见他做不成长孙女婿,能做二孙女婿也很满意。况且无忧出身不同无瑕,二房庶女,父兄都没有爵位,一般来说就算能嫁给侯伯府上的嫡子为正妻,那也难是嫡长,序齿定是靠后的。 既然无忧福星高照,能嫁去平阳侯府做冢妇,那这嫁妆就得比一般庶女丰足得多。不然将来庞远的兄弟、堂兄弟娶妻,嫁妆上压过了无忧去,她这冢妇的位置虽说不至于动摇,但一堆妯娌难免小瞧了她去。 无忧跟在老夫人身边长大,老夫人疼她不比另外三个嫡出的孙女少,绝对不能让她在婆家受这种委屈。 如此一来,方如兰当初留下的那些东西就难免不够看。 老夫人早就有了打算,现银有多少算多少,至于珠宝首饰、摆件之类,便要两位儿媳亲自去挑挑,选出大气、上得台面又确实值钱的来,先罗列个单子。其余不足的,再由当爹的君念和她这个祖母补足。 杨氏和贺采琼携手去到小库房,由齐妈妈带着账册,一一拣选。 齐妈妈是老夫人做姑娘时就跟在身边当大丫鬟的人物,向来做事井井有条,一个小小的库房自也打理得清清楚楚。 杨氏妯娌两个看着账册选出几套头面来,齐妈妈转身就从箱笼里找了出来,没有半点磕绊。 可装头面的锦盒一打开,三个人就全都傻了眼。 按照锦盒上的标记,这是一套赤金红宝攒南珠头面,也是方如兰的家当里最名贵的一套首饰。 现如今么,大面上看着还是“赤金红宝南珠”,但三人里两个是大家闺秀,一个是贵夫人身边情同姐妹的心腹,全是多年来看惯了金银珠宝的。有道是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她们仨一眼就能看出来,那赤金被换了红铜,红宝么根本是西洋那边的染色玻璃球,南珠倒还是南珠,可光泽暗淡,比原本的差了不知多少,折价算的话估计也就是个零头。 杨氏问:“妈妈,这首饰一直都在库房,没有取出去用过吗?” 齐妈妈是婆母的心腹,从道理上来说杨氏与贺采琼敬她就得如同尊敬老夫人一样,遇到这种事就算心有怀疑,也不能直接了当地像质问普通下人那般,仍得客客气气地说话。 齐妈妈惨白着脸,指着账册后面的附录道:“这里记着的,去年老夫人寿辰,二姑娘曾经领出去佩戴过一日,宴席结束后当天便还了回来。” “那,无忧派何人来取,又派何人来还?”贺采琼追问,“出库与入库时,妈妈都打开核查过吗?” 这话真真问在齐妈妈心坎儿上:“是二姑娘亲自来取,也是她亲自还的,还回来时我便没有查……” 这一屋子的东西都是二姑娘的家当,谁想的到她会弄鬼,又谁想得到那么一个乖乖巧巧,连话都不多说一句的小姑娘,会有胆子偷天换日。 “我真是没想过,二姑娘平日规行矩步的,老夫人从来不亏待她,她手上现银充裕,没有半点征兆……” 齐妈妈还想多解释几句,却被杨氏开口制止:“妈妈慎言,无忧到底是主子,没有证据之前编排主子,终究不妥当。” 齐妈妈惨白的面孔瞬间爆红。 贺采琼则道:“再看看其他的,劳烦妈妈把无忧这些年曾取走又送回来的都拿来出来给我们瞧瞧。” 身为继母,她看着无忧长大,对她的性情也算了如指掌,并不觉得那孩子会做出如此不堪的事情来。 然而齐妈妈能得老夫人多年的信任,也不大可能是个监守自盗的人。 这其中的问题到底出在哪儿? 齐妈妈重又入库,重新抱了几只锦盒出来。 三人打开一看,尽是如那赤金红宝攒珠头面一般,被换了外形相似的西贝货。 心中草草一算,被偷换了的首饰价值得有上千两不止。 无忧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小姑娘,没有不良嗜好,吃穿用度都有老夫人和贺采琼亲自照顾着,根本没地方用这么多钱。 齐妈妈也一样,她丈夫儿子都在侯府里当差,若家里出了什么大事需要那许多钱来填补,根本瞒不住人,早就能有风声传到侯府主子们耳朵里。 所以事情到底真相如何,少不得禀到老夫人面前去,还得找无忧来好好问上一问。 且说老夫人看无忧跪倒在地,即便不问,也明白此事与她脱不了干系。 “你且说说看,这些年来我和你母亲待你可有不周到的地方,又或者是你有什么迫切需要的东西,我们断然不肯买与你,以至于你连商量都不肯和我们商量一声,就私自做出此等事来?” “这世上再没有比祖母与母亲对我更好的人了。”无忧哽咽道,“是无忧错了。” 无双一头雾水地站在堂屋中间,微微踮着脚尖,含蓄地往榻桌上的锦盒处张望,偏生那几只锦盒根本就没有打开过,闹得她怎么也参不透老夫人与无忧打得什么哑谜。 杨氏见状,狠狠瞪了女儿一眼,又悄悄招手把无双叫到身边,按着她老老实实坐下,不许再逾距。 老夫人把不相干的丫鬟全撵了出去,这才再开口问无忧:“错倒是说不上错,那些本就是你的东西,你愿意怎么处置都由你,若是你觉得不喜欢,想卖掉,融掉重做,甚至送给旁人,也都是你说了算。这库房虽然设在了福佑居,但从一开始我便同你说过,只不过是因为你年纪尚小,怕你被心术不正的人哄了去,才由长辈代为保管,对不对?” 无忧呜咽着点点头。 老夫人又续道:“这些年,但凡你想从库房取东西,到我这里请示时,我可有阻止过你,让你觉得你祖母不通情理不能商量,所以才要偷偷摸摸偷梁换柱?” 无忧抹着眼泪摇摇头。 “你别只顾哭。” 自己亲自带大的孩子,怎么可能不心疼不宠爱,老夫人看无忧默不作声掉眼泪的模样,心已软了大半。然而女子不同男儿,君珩少年时识人不清,错爱了唐碧秋,并不耽误他建功立业、光耀门楣,无忧若是行差踏错一步,轻则耽误了与庞家这门好婚事,重则毁去一辈子,不能不问个清楚明白。 “你甚少出门,那些仿造的头面是出自何人之手?原本的头面你可是变卖了?卖得的银钱呢?你都花到哪里去了?”老夫人一连声追问着,“可是送予何人使费?你……你若是另有心上人,为何不早说,若对方人品可靠,祖母定会帮你打算,可看他哄你变卖首饰,行为鬼祟,毫不光明正大,想来不可能是个踏实上进的人,你还是与他断绝了来往吧。” 无忧仰着脸,怔怔地听祖母问话,待到反应过来老夫人言辞意指她与外间男子有了私情,原本惨白的小脸瞬间涨得通红。 “祖母,我不是。”她急忙辩解道,“我从来没有违背过祖母和母亲的教导,矜持自重,不见外男,又怎么会……” 老夫人打断她:“那你倒是说说看,你换了那些首饰到底是用来做什么?” 无忧掩面泣道:“当年无忧生母方姨娘犯错被赶出府去,多亏祖母您收留我教养我,这份恩情如同再造,无忧感念至深,永不敢忘。可是……方姨娘到底是我生母,没有她,我便不会来到人世,她生活无以为继,穷困潦倒,我既然知道,便没有理由坐视不理……” “你全拿去给了她?”老夫人问。 无忧点头道:“是。我想着那些物件本就是姨娘的,我有祖母和母亲照顾,生活无忧,不需要那些。她一人在外,无亲无故,无人帮扶,便是都归还与她也无妨。” 老夫人翻翻齐妈妈送来的账册,被偷龙转凤的首饰上都勾了红圈,倒确实如无忧所说那般,皆是当年方姨娘还在府中时的物件。 “如你所说,既然是物归原主,那就应当光明正大,为何要遮遮掩掩,用假货来冒充?” 无忧蹙眉纠结半晌,支支吾吾道:“我本意并不想隐瞒,可是,姨娘说,担心祖母与母亲不喜欢我这种做法,怕我……怕我因此失去祖母的疼爱,将来吃亏,所以每次都是她先找人做好赝品给我,等到有需要佩戴的场合时,我从库房取来真品,用过后再送出去给她。” 老夫人上了年纪,近年腿脚微有些不便,需得拄着拐杖助行。此时,那精雕细琢的红木蝙蝠纹拐杖尾端在木地板上敲了又敲,怒道:“真是蠢材,一个真心为你好的人会教你从自家库房偷东西,还用计谋瞒骗长辈?事情若败露被传扬出去,一个品性败坏、吃里扒外的,能不能嫁出去都是问题,就能比不受人疼的庶女终身好?” 无忧难堪地低头不语,眼泪依旧扑簌簌地落下。 “你呀!”老夫人叹气道,“这两年你母亲不是在教你管家吗?你总不能还和小时候一样不知柴米贵,咱们一大家子多少人一年基本的吃穿开销你心里应当有数。你就没算过,你姨娘这些年换出去的头面首饰,平均下来每年的开销比咱们一大家子都多。她一个人吃得几多,穿得几多?若是生活艰难来求你,为何明明有余钱还要不断鼓动你做此等事?这些你都从来没想过?” “我……”无忧并非全无怀疑,可对方倒地是她的亲生母亲,母女天性,她自然更愿意相信方如兰,“我只以为,姨娘一个女子,孤身生活,需要多些钱财傍身。” 老夫人恨铁不成钢道,“心善、孝顺,这些本都是好事,可当你的心善与孝顺被人利用了来做坏事,最终害的人只能是你自己啊!” 无忧六岁起就在老夫人身边长大,因为自身乖巧,向来备受疼爱,从未像今天一样连番受到厉声训斥。再加上老夫人字字句句,无不把她长久以来心中不确定的种种事情明朗化,让她明白自己确实做得不对,更感到愧疚不安。 “祖母,我知道错了,你罚我吧。”无忧脸上犹自挂着泪珠,声音软绵绵的,决心下得倒是毫不拖泥带水,“都怪我是非不分,就算姨娘需要帮助,我也应该走正途与祖母和母亲商量,不应该私下里换掉库房的物件。” “倒算你还有些良心,”老夫人哼道,“没有再次隐瞒,没把齐妈妈推出来顶罪。至于惩罚么……”她一时想不到适合的惩罚举措,不免沉吟起来。 无双趁机快步上前,来到老夫人榻前,与无忧并排跪下,小手撤着老夫人的衣袖娇声道:“祖母,二姐姐就是太有良心了,才会想方设法帮助方姨娘,那毕竟是她的亲生母亲呢。一个人若是知道亲生母亲有灾有难,都不闻不问,岂不是成了狼心狗肺的畜生。二姐姐只是好心办了错事。这做事的方法么,谁都不是一生下来就会的,大家都是边成长边犯错边积累经验……” 她话尚未说完,就被老夫人打断道:“我说可以求情了么?谁再求情就连谁一起罚。” 无双尚有一肚子求情的话已到嘴边,闻言扁着小嘴,不情不愿地嘟囔道:“一起罚就一起罚,姐妹俩一起犯错,总好过二姐姐独个儿被罚,之后被传得不堪入耳好。” 老夫人本琢磨着罚无忧跪祠堂,或是送到庵堂里静思已过,然听得无双一句话便改了主意。这种罚法传扬开去确实对无忧不利,到底是她身边长大的孩子,老夫人虽是祖母,很多时候替无忧考虑起事情来,思路更像个母亲。 贺采琼见状,也来帮腔:“母亲,我可不是求情,无忧犯了错当然得受罚。不过,‘养不教,母之过’,今次的事我也脱不了责任。若是我平日里再多留心些,或许一早能够发现呢。” “你也看了账册,她最早一次偷换首饰,还是在你过门前。”老夫人道,“不过我听懂了,你的意思是要连你一起罚,我便成全了你。这备嫁的姑娘总是要绣嫁衣的,咱们家里养着绣娘,原本不用无忧动手,不过既然她自己把嫁妆败掉了,那这针线活儿么就得当做到婆家傍身的本领,从明日起就得好好练习,每日至少三个时辰,在绣娘教导下亲自绣嫁衣。无双与无忧姐妹情深,那就一起去,还有你,”她指着贺采琼道,“既然你主动领罚,便也一同前往呗。” “母亲,大家都去绣房练针线活计,可别把我丢下。”杨氏也凑上来,“回头一大家子女人,就剩我一个手艺不精,被人笑话,这种亏我可不吃。” 老夫人啧声道:“让你们管家,有实权有钱银的,你们就推来让去,这会子受罚倒争先恐后了,让我说什么好?” 第62节 无双掩着小嘴“噗嗤”一声笑出来,见老妇人瞪她也半点不怕,自己站起来依偎到祖母身边,道:“这都是祖母平日教导得好,咱们一家和睦,彼此信任,有好处时自然不争不抢,遇坏事时才能团结一心。” 老夫人捏捏她圆嘟嘟的小脸:“哼,你嘴再甜也没用。你二姐姐出嫁之后就该轮到你了,所以这嫁衣么,你们两个一人绣一件。” “嗳……”无双傻眼。 绣嫁衣的是无忧时,她就算去到绣房更多也是为陪伴打气,绣多绣少不是重点。 可换成她也得完成一件嫁衣时,情况就完全不一样了。 “祖母,”无双抱住老夫人手臂摇晃撒娇,“婚期都没定呢,我这么早绣嫁衣,人家还以为我迫不及待要嫁人呢,我不要!” “你那门亲事,是皇上御赐的,就算让全京城人都知道你迫不及待完婚,也没什么,总好过人家传言你不想嫁好。”老夫人道。 无双将来贵为亲王妃,成亲时所穿嫁衣应有宫中尚服局按照品阶缝制,就是她真想亲手缝制也没那个福气。老妇人那般说法不过是想她去绣房磨磨性子。 无忧与无双性情迥异。 无忧看着绵软老实,但她开始在方如兰的教唆下偷换首饰时,才不过□□岁大,已能装得毫无异状,瞒过了那么多人去,可见心中颇有些城府。老夫人原还担心她嫁人后被性情强势的妯娌欺负,如今看来她遇事既有主意,又能沉得住气,想来能够独立处理后宅中的种种琐事。 无双则不然,看起来被她爹娘宠爱的娇气任性,其实心思情绪全摆在脸上,不说话都被人看个通透。这样的性子遇到那等心机深沉的,最容易被人拿捏在手里揉搓。而且娇气任性外露,还容易不占理,让算计她的人轻而易举得到旁人同情与赞许。 郢王楚曜这些年没少到汝南侯府里来走动,他的人品性情老夫人看在眼里很是满意,而且无双从小就很得楚曜疼爱,小夫妻两个相处老夫人不发愁。楚婠也常随着哥哥来拜访,那是个连小脾气都没有,乖巧单纯到让人不能不疼的小姑娘,又是自小与无双交好的,将来姑嫂间也定会和睦。 可是郢王府的主子并不是只有此两人,老郢王妃虽然在外游历多年,可人总是要落叶归根,她迟早还是得回来。还有楚曜的大妹楚姵也到了应当谈婚论嫁的年纪,老郢王在世时曾给她定下过婚约,宗亲女出嫁比普通勋贵人家出嫁要晚些,可再晚也不会超过二十岁,最多不出两三年她们肯定要归家的,那正是无双刚刚嫁过去的时候。 老郢王妃性情颇有些古怪,当年的种种事情,上京城里不是没有流言蜚语,老夫人也听说过不少。身为局外人时,老夫人能够冷静地不信谣言,客观看待,但涉及到自家宝贝孙女儿时,怎么可能半点不担心。老郢王妃是不是对楚曜和楚婠这对儿女心有不满不可能知道,但丢下未成年的独子和襁褓里的小女儿一走就是许多年,对他们冷漠得不近人情是人都看得出。对亲生的孩子尚且如此,何况根本不是她选的儿媳妇。无双若不能学得乖巧圆滑些,将来难免在婆婆跟前不受待见。 事情就此决定,翌日两对母亲便依照老夫人的安排去绣房领罚。 不过,所谓领罚只是她们自己心中清楚,为了无忧的名声着想,当然不可能让事情的缘由流传出去,所以别说对外,对汝南侯府内的说法都仅仅是大家陪无忧一起绣嫁衣而已。 可惜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事情不知怎地传到无悔耳中,她到大公主府去时自少不得说与贺遥。 “你不是一直都说,你祖母心偏得没边儿,君无忧明明是个庶出的,硬扯着她有恩于人,给她说了一门上好的亲事,对你却不闻不问。”贺遥斜着眼睛盘算道,“你想不想报复?想不想毁了她那门亲事?” “怎么毁?”无悔问。 贺遥道:“皇上今年打算北巡呢,你那个大伯少不得要跟随前往,你只要想办法让你们家姐妹几个都跟着去,到时候我自有办法。”她说着笑笑,“不止君无忧,还有那个君无双呢,当年我怎么跟你说的来着,她如今也大了,也是时候算算账了。” 当年无悔才几岁大,哪里记得那么许多,贺遥具体说过什么早忘记了,不过她打算对付无双倒是还有印象。此时听贺遥如此说,自然忙不迭点头应下。 待到无悔一走,贺遥便叫来侍卫长,吩咐他道:“你寻一些人手,分成两队,一队去寻一个名为方如兰的女子的踪迹,若是寻到了,且不忙行动,只管盯梢,再想办法不露身份的送信给汝南侯府的二爷君念。另一队么,则跟着君念和君家的家丁,若是他们寻到了方如兰,你就杀了她,且记得将这件事能闹得多大便多大。” 侍卫长领命离开。 贺遥的丫鬟上前给她添茶,不解问道:“郡主,刚刚你不是同君四姑娘说等北巡时才动手么,怎么一忽儿便改了主意。” 贺遥道:“陛下动身怎么还得两个月,谁耐烦等那么久。我瞒着她也不是为了骗她,只不过不想消息外泄。等杀了方如兰,事情闹大了,再放出风声去,说君家二姑娘多年来为了接济被赶出门的姨娘,把家里的库房都倒腾空了,汝南侯知道以后就派人杀了那位姨娘。如此一来,君无忧的名声便毁定了。一家子的姑娘们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一个声名尽毁,其他的也跑不掉,到时候再去陛下跟前说些话,君无双与楚曜的婚事肯定也不能成。届时我想怎么对付她,那个楚曜也就管不着了。” “那……四姑娘她的名声……” “哼,谁让她自己蠢,一家子姐妹,不晓得互相帮衬,一天到晚嫌这个骂那个,谁都看不顺眼,一天到晚想攀高枝让别人帮她对付自家姐妹。一家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都不懂,活该她吃亏。”贺遥满不在乎道。 寻找方如兰十分容易,她压根儿没想过藏起来,从无忧那里得了首饰变卖后,早就买好了一间三进的宅子,雇了婆子丫头伺候着。手里有钱,头上没人,日子过得悠哉悠哉,别提多滋润。 君念带着家丁闯进来时,方如兰正斜卧在黄梨木双翘头的贵妃榻上,吃着由丫鬟用细竹签插着的新鲜生果。 几个大男人横冲直撞的闯进来,她吓得花容失色,还当自己平日里使钱太豪爽招来贼人,待看清领头的是君念,立刻没好气地讽刺道:“哟,不是说我谋害你兄长,所以恩断义绝,再无瓜葛么,怎么今日你厚着脸皮不请自来?” 君念哼道:“你以为我想来,要不是你厚着脸皮从我女儿那里骗钱,我真是都想不起事上还有你这号人物。” 方如兰脸色一白,嘴上仍在逞强:“什么叫骗,我不过是让我女儿拿我的东西给我。” “那你怎地不敢光明正大的讨要?”君念半点情面都不留,也不耐烦与方如兰多说,戳破了她的谎言后便命家丁上前将她押走。他来前已安排好,方如兰将被送去城外的一处庄子,由专人看管,一辈子也别想再离开庄子半步。 方如兰身为女子,拼力气当然拼不过那些家丁,只能扯开嗓子叫嚷呼救,偏生家中那些仆役个顶个没良心,没有半个人愿意上前来帮忙,全眼睁睁看着她被拖出屋子去。 君念最后一个走出来,与院子里站着的一个总角小童打了个照面,对方精灵地大眼睛打量了他一番,便主动上前来问:“请问,您是汝南侯府的人吗?” “正是,你找汝南侯府的人有事?”君念反问,他不知道这孩子的来历,只当他是方如兰家中的下人。 “我找汝南侯府的君二爷。”小童道,“可是你们人太多了,我分不出来。” “我就是君二,你有什么事?”君念道。 不想那小小孩童警惕心很高,竟不信他的话:“你说你是君家二爷你便是了吗?我还说我是玉皇大帝前的金童玉女呢。” 君念见他十分有趣,话也跟着多起来:“观音大士坐前才有金童玉女,不过你是男娃娃,这辈子肯定当不成玉女。” 男童不理他的取笑,只道:“你说你是君二爷,可有什么信物吗?我手上有一件要紧的东西要给他,断不能送错了人。” 君念出门来抓人,当然不可能带上什么证明身份的物件,一时间倒是有些犯难。正巧被家丁拖拽着走在前头的方如兰回头怒骂他:“君念你这个狼心狗肺的家伙,你心里就只有兄长娘亲,半点不念夫妻恩情……”话未说完就被一个家丁用布帕堵住了嘴,什么都说不出来,只能“呜呜呜”的哼哼。 这一骂刚好帮上君念,他对那小童道:“你看见了吧,她转头来骂,显然是冲着这边,可是此处除了我和你是男人,就只有几个丫鬟,那么,既然你不是君念,我自然就是了,你说对不对?” 小童偏头思考片刻,极其认真地点点头,从衣襟的内袋里取出一封信来递给君念:“这是一位大哥哥让我交给君家二爷的,他说事关人命,绝对不能出错,所以我就才一直追问,你不要嫌我烦啊。” “怎么会。”君念摸摸他毛茸茸的小脑袋,微笑道,“既然事关重大,你谨慎是应当的,我夸奖你还来不及。” 男童到底年纪小,一听好话便笑得见牙不见眼。 君念拆开牛皮信封,取出信函展开,只见纸上一行大字:有人欲害方如兰性命,借此毁掉府上三位姑娘终身。 不管是信封还是信纸上,都没有落款。 君念低头问那小童:“是何人让你送信来的?” “就是大哥哥啊。”他不耐烦道,“刚才都和你说过了!” “我的意思是,他姓甚名谁,家住何处?” “我怎么知道。”小童跳脚道,“人家在巷子里和小伙伴们捉迷藏,正藏在二狗子家门前的空瓦缸里,大哥哥就把我拎出来,给了我银子说让我送信,之后他就走了。” 君念默默衡量着他的话是否可信,有一瞬间甚至想过这孩子会不会专为救方如兰才有此一举,不过一眼撇在信纸上,那字迹苍劲有力,没有三年五载的功夫根本练不出来,完全不可能是个幼童书写的,于是打消了怀疑。 何况君念本也没打算要方如兰性命,不管那信上内容真假,此时顺手救她一命,又能保证女儿与侄女不受伤害,如此想来,便是信了也无妨。 “你说什么?君念抓了那女人后,马车一路回到汝南侯府,再没有出来过?”贺遥一心以为胜券在握,听到侍卫长的回报后不免脸色大变,“你可看清楚了?” “郡主有命,属下自然尽心竭力,半点不敢疏漏。” “真是想不到,君念这人脑子有病吧!”贺遥气愤道,“那女人又害人又偷钱,他竟然还把她带回家里去,难不成是旧情难忘,打算重新纳为妾室?贺采琼那女人不是很得他欢心吗,还生了个儿子?真是不知所谓。” 骂还骂,贺遥脑子里一刻未停地思索着接下来该当如何做。 派侍卫夜探汝南侯府不是不行,可若被发现了……勋贵人家轻易不会与皇室宗亲计较,她暗地里坑人算计也没有证据,但要是被逮个正着,那可真是太丢脸。汝南侯君恕又是皇上重用的人物,自己家里被宗室无缘无故地踩点,多半也不会善罢甘休。 “你去把派人通知齐兰,她在汝南侯府做事,刺探消息比外人方便许多,就让她看看那个方如兰被藏在哪儿了,我们再伺机行事。” 齐兰很快传了消息回来。 她表示自己只是洗衣房里一个普通丫鬟,因为人粗苯,这么多年来都没得到上头青睐,既没提升过份位,也没结交到各个院子里的人物。汝南侯府规矩又大,丫鬟们没事不能到处乱走,洗衣房的人外出给给院子送干净衣服时都得两两结伴,很难有机会去打听什么私密的事情。不过她会尽力做,只是需得请郡主有点耐心。 贺遥老大不情愿,却也只能等。 殊不知,齐兰给的答案根本是一早与君恕商量好的。 君念虽不知透漏消息给君恕的是谁,但听闻大公主府欲打探方如兰的下落,猜也猜得出就是他们欲陷害自家的三位姑娘,当即怒冲冲地欲找无悔来问话,看是不是她莽莽撞撞地在公主府上得罪了人,还连累姐妹。 君恕不愿打草惊蛇,将他拦住好生劝说。 “你若如此问话,就等于告诉大公主府那边,他们的阴谋诡计咱们全知道了,也等于暴露了那人心向着咱们。如此一来,将来他们再有什么动作,咱们便不能预先防备,这可是极为不利的。” 君念为人有些冲动,到不是不明道理,听得兄长分析,终于冷静下来,只派人暗地里对关着方如兰的小院子严加看管,不光不准方如兰出来,也不能让任何人进去见她。 无辜被牵涉在其中的无忧与无双则对这些事半点不知情。 无忧以为生母就如父亲说过的那样,被送到郊外的庄子上看管起来,虽没有自由,却也衣食不愁。这还是她求了很久,父亲才应承下来的,她已经不能再要求更多。 无双么,她这些年跟着父亲在福建野惯了,经常外出游山玩水不在话下,甚至还在君恕的带领下上过战船,虽海军一起启航巡视。现如今每天规规矩矩地坐在绣房里绣花,真真闷坏了她。 亏得无双在上京还有朋友,闷到第五天上便受到楚婠的帖子,邀约她到郢王府做客。这可真是才想睡觉,就有人送来枕头。无双忙不迭回了帖子,答应翌日便去郢王府拜访。 ☆、76|第 76 章 第七十六章: 翌日,无双起了个大早,梳妆打扮妥当,便兴冲冲地离家赴约去。 老夫人那边收到消息,想都不用想就知道她是前些天在绣房里困怕了、 “这丫头性子都叫她爹娘惯野了。”老夫人边喝茶边无奈道,“还没听过谁家姑娘为了不进绣房,出门出的逃难似的。” 这些话无双当然听不到,她乘着马车愉快地一路奔驰到郢王府侧门。 “双双!”楚婠亲自到门口迎接,见无双下了马车,连郡主应有的淑女形象也不顾,提着裙踞小碎步跑着迎上来。清晨的阳光洒在她与襦裙同色的淡粉色的脸颊上,让人怎么看都觉得格外甜美可爱。 可刚来到无双身前,楚婠便“咦”了一声:“双双,原来我们明明一样高的,现在你怎么比我高了这么多?”边说边用小手从自己头顶平推到无双耳边。 无双今年十三岁,年初初潮前很是猛蹿了一阵个子。楚婠小她一岁,如今尚未来潮,小身板尚未抽条,当然比不过已发育起来的无双。 都说女大十八变,一天一个样,指的就是此时了。 无双见楚婠十分纠结,好像身高不一样两人就要生嫌隙,不再是亲密无间的好朋友似的,附耳过去轻声对她说了几句话,大意便是少女生长发育的小秘密,顺便告诉楚婠她很快身高就会赶上来的。 楚婠仍像小时候一样单纯好哄,一听便眉开眼笑,亲昵地挽着无双手臂领她进门。 两人分隔两地多年,但一直有书信来往,见了面也不觉得生疏。而且这些年大家生活的环境不同,光是彼此交换见闻,已能一刻不停地说上整个时辰。 楚婠听无双说到曾上战船随军队巡逻,更到过近海的岛屿,不由羡慕道:“我问过曹先生,他说琉球也是一个岛呢,娘她近年来很少有书信来,也不知道她与姐姐是否还在琉球,我一直很想坐船去找她们,可惜姨母说出海十分危险,不准我去。” 母女天性,血浓于水,就算楚婠早不记得生母的模样,总归还是时时惦念着她。 无双见她提起老郢王妃便蹙起眉头,落落寡欢,轻声劝道:“你姐姐不是大你有四五岁的样子,也到了该出嫁的年纪,说不定很快她们就会回来呢。” “是呢!”楚婠一听,立刻开心起来,“那我要和哥哥说,把娘和姐姐的院子都重新修葺装潢一遍,等她们回来住得就更舒服了。” 这种事情当然是楚家人自己说了算,无双只陪她笑着点头,心中也难免替楚婠不平。如此可爱又贴心的女儿,当娘得多狠心,才能丢在一旁,多年不闻不问。 她出神时,楚婠已自己转换了话题:“本来哥哥答应我一起陪你去逛街,上京近年来开了不少新铺子,吃的用的全都有。可惜今个儿天刚亮宫里就来人传话,叫他进宫去见姨丈。” 无双倒是不怎么觉得可惜,现如今她长大了,再不好像从前那样装小孩子撒娇胡闹,且与楚曜又多一层未婚夫妻的关系,见了面多少有些别扭,还不如不要见。 “他不陪我们也可以去嘛。”无双道,“没有他管着,我们女孩子家自己玩还更开心呢。” 如今上京城的姑娘们喜欢吃什么,流行什么穿戴,无双确实需要多了解,将来出门做客时才不至于成为被人嘲笑的“乡巴佬”。 楚婠看看角落里的西洋大座钟:“都巳时三刻了,想来街上铺子也该开门了,咱们去逛上一圈正好差不多时间用午膳,今日我请你去全聚德吃烤鸭。” 两个小姑娘都是爽快人,言罢便动身出门,直到末时初(中午1点)才提着大包小包腆着肚子满载而归。 用过午膳后本应歇晌,可好不容易和无双聚在一起,楚婠自然舍不得浪费时间,于是着人安排去远香堂水阁里赏花吃茶。 第63节 无双听到“远香堂”三个字时觉得有些耳熟,一时间却想不起到底是什么,只当做是郢王府里随便一处地方。 可当楚婠领着无双穿过黑油如意门,见到门楣上汉隶鎏银的“远香堂”匾额时,多年前的记忆忽然涌上心头。这不就是传说中楚曜为未来王妃准备的院子么,他曾抱着无双参观,两人还一起在这儿睡过午觉。 “双双,哥哥真的好疼你呢。”楚婠轻声道,“小时候你来的时候说要加种葡萄和石榴,哥哥都照做了呢。” 她小手一扬,向着院子东西两角指了指。 无双顺着楚婠的手势看过去,果然见到院子里加了葡萄架,还有一棵高出院墙的石榴树。 “你吃过哥哥送到福建去的葡萄和石榴吗?”楚婠又道,“那就是这里结的果子呢,不过现在时令不对,咱们今天是吃不上了。” “不要紧,反正将来有的是机会吃。”无双随口接道。 她本意是说反正自己留在上京不走了,想吃个果子当然不怕没机会。 可楚婠听了却促狭地笑道:“嗯,可不是,等你过门以后,自是有得是机会吃。那你什么时候才过门?我哥哥老大不小了,和他年纪差不多的男子,大多孩子都开蒙读书了呢。” 说着神秘兮兮地凑到无双耳边:“早些年时,姨丈曾打算在选秀时赐两名侧妃给哥哥,可是哥哥拒绝了,就一心等着你长大,他对你多好呀。” 明明上辈子没有她时,楚曜也不曾纳过侧妃。无双心里想得通透,可不知为何,一颗心仍旧突突直跳,人也跟着忸怩起来:“那……那说不准是他……他是想专心为皇上办事呢。” 楚婠却道:“没听说哪个男子后院有了人后就不能专心为姨丈办事的,嘻嘻嘻。” 无双恼道:“你再笑我,我就要回去了。” “好嘛,不说就不说。”楚婠扁扁嘴,“反正你早晚要过门,不说也逃不掉。” 无双气得跺跺脚,加快步子穿过月洞门,来到水阁所在的大湖前。 楚婠跟上来,两人牵手通过九曲石桥,登上水阁二层。 湖边的梅花已谢,湖里的荷花未开。不过初春时节,到处都少不了迎春花与桃花,金灿灿桃粉粉的一片,看着就赏心悦目。 两人边赏花边吃点心,不大会儿功夫楚婠便捂着肚子站起来,涨红小脸道:“我……吃得太多了,要去方便一下。” “那我陪你一起去。”无双道。 “不用了。”楚婠摆手道,“在自己家呢,干嘛还要人陪,你且多吃点,我去去就回。” 反正早晚都是自己的地盘,就算独自一人,无双也待得十分自在。 她悠哉悠哉地吃着点心,等了约莫一刻钟,身后有脚步声渐近。 无双以为是楚婠回来了,然而响起的却是一道男声:“婠婠这小丫头跑到哪里去了?怎么把你一个人丢在这儿?真是太不周到了。” ☆、77|第 77 章 第七十七章: 话音才落,一道靛蓝身影已来到身旁。 无双抬眼看去,楚曜这些年来变化不少,身形更高大挺拔,面孔也比少年时更接近她前世记忆里威严的模样。 “你不是进宫去了吗?”楚曜毫无征兆地出现,无双没有半点心理准备,不知怎地竟有些词不达意,放下手中吃了一半的鲜花饼,问他,“怎么会在这儿?” “我自己家里,难不成出去回来还要受限制?”楚曜挑高眉毛反问道。 无双给他激得既羞且恼,撅嘴拧头不肯理人。 楚曜仿佛没看到似的,大马金刀地往离无双最近的鼓凳上坐下,笑问:“见了你家夫君竟然爱答不理,真是叫人心冷啊。” 无双撇嘴道:“什么夫君,我还没……” 最后那个“嫁”字还没来得及说出口,便硬生生卡在嗓子里说不出。因为楚曜在无双说话时抬起手来,直不楞登地往她脸上摸过来。 刚见面就要轻薄她? 无双惊得瞪大双眼,一时间竟不知作何反应是好。 楚曜手指落在无双唇角,轻轻一抹便抬起。 无双纳闷地一觑,见他指尖上沾着玫红色的一片,赫然便是她适才吃的鲜花饼里的蔷薇花瓣。 那么久没见,这一见着,不光说话讨人嫌,还失仪出了丑,无双小脸涨得通红,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嗯?脸怎么这么红?该不会是发热了吧?”楚曜也不知真不懂还是装糊涂,殷殷询问道,“换季时天气忽冷忽热,最容易感染风寒。” 边说还边将收回一半的手又伸了过来,大掌毫不客气地在无双绵软滑弹的小脸上左左右右、上上下下地摸了个遍,末了还不忘覆上她额头、脖颈处试试体温。 无双整个人都不好了。 到底也是名门淑女,活了两辈子从来没机会遇见登徒子,再加上这登徒子还是她的御赐未婚夫,真真不知是该反抗到底还是娇羞就好。 她纠结片刻,竟然萌生出赶快逃离的念头,当即轻声道:“我……婠婠好像不大舒服,我去看看她。” 言罢起身欲走,谁知慌乱转身时脚踢在鼓凳上,一时不防,整个人直往前载倒。 幸亏楚曜眼明手快,揽住她盈盈一握的纤腰,将人扶住,并顺势带进怀里。 无双惊魂未定,抚着心口喘.息半晌,才赫然发觉自己竟坐在楚曜大腿上。 ☆、78|第 78 章 第七十八章: 婚期? 无双一惊,自然而然道:“我才几岁呀,那么遥远的事还是将来再说吧。” “不算小了。”楚曜把玩着她垂在胸前的一缕发辫,道,“宫里选秀女年纪都在十二到十六岁之间,你今年都十三了,嫁人一点都不算早。” 哪里不早? 无双愤愤然,她明明还是含苞待放的花骨朵,他就迫不及待地想辣手摧花,真是丧心病狂。 “可……可是,上京城好人家的女儿很少有及笄前就嫁人的。”她主动向楚曜摆出证明,“旁人家的就不说了,就说你们家吧。楚姵今年都该十七了,老王妃不是还带着她在外云游,暂时没有打算办婚事吗?” 楚曜听了这话,原本微挑的唇角竟板直起来,面上的笑容也消失不见。 无双讷讷地看着他板起面孔,摆明心情不佳,开动脑筋思考刚才的话到底哪里说得不对。 难道是因为她不想太快嫁人吗? 婚事的事情本来不都是两家人商量着来,就算楚曜是皇亲国戚,她们的婚事又是皇上御赐的……啊,对了,当初姐姐无瑕与楚晔成婚时,是钦天监挑的日子。 “而且,婚期不都是应该由长辈决定吗?哪有我们自己私下商定,好像私定终身一样。”无双越说越觉得自己有道理,声音也随之越来越大,“况且我家里还有一个姐姐没出嫁,我总不能抢在她前头,那样于礼不合。” “你是说无忧?”楚曜道,“她的婚期不是定在秋天么,也就半年时间了。” “那之后至少还要等个一两年吧。”无双道,“接二连三的嫁女儿,时间间隔太短,会被旁人家看轻,好像我们家女儿迫不及待要出阁,半点不自重似的。” 理由再冠冕堂皇也没用,说来说去不就是不想嫁。 楚曜平日里掌管着陵光卫,对付的都是老奸巨猾的大官员,与他们相比,无双整个人就像透明一般,那点口是心非的小伎俩根本瞒不了他。 “你不是还有一个堂妹,只小你几个月。”他不咸不淡地问。 无双一时没理清无悔与她年纪的差距和适才讨论的事情有什么关系,十分痛快地点头道是。 “她也一样不能抢在你前头成亲,若你任性地拖到十□□岁再嫁,岂不是把她也拖成了老姑娘。” 什么老姑娘! 无双瞪圆眼睛:“不是都说姑娘十八一朵花吗?” 明明是最美丽动人的年纪,怎地到他嘴里就成了老姑娘。 “别傻了!”楚曜道,“那种话你也信,都是说好听的哄你们这些不晓世的小姑娘。我是男人我清楚,姑娘家当然是越年轻越得人喜欢。” 楚曜倒不是那种只喜欢年轻姑娘的色胚子,不过若不如此说,无双顽固的小脑筋不肯转弯,真等到十□□才出阁,届时他都三十岁了。 上辈子晚成亲一来是母亲不在身边,没人主动替他操持婚事,而来他也没看得上哪家姑娘。 这辈子既然有适合的人选,且无双也长大了,还有什么理由一直拖着不成亲? 楚曜做事素来讲究效率,最喜欢速战速决,于是斩钉截铁道:“你说得很对,婚期不该我们两个来定,明天我进宫时去同皇伯父讲,请他让钦天监选个好日子。” 让楚曜找皇上定日子,那岂不是都依照他的心意来,无双小脑袋摇得好像拨浪鼓一样。 “不不不,”她道,“我觉得这样真的不好,无忧出嫁前家里都在忙着她的事,也顾不上给无悔相看。若是我的婚期也定下来,又该忙我的事,到时候无悔的婚事就该耽搁了。做人堂姐的,总不能只考虑自己,不为妹妹着想,这样自私自利的王妃你应该也不喜欢吧?” 还做人堂姐要为妹妹着想呢,上辈子她与无悔就势同水火,这辈子也没见两人要好过。他带楚婠去君家拜访时,无悔朝楚婠翻白眼刚巧让他看个正着,相处得好的堂姐妹能这样对待对方未来的小姑子? 楚曜眯起眼睛,强忍住戳穿无双小心思的*。 “既然你担心她的婚事,要我说其实也好办,明日我顺带也请皇伯父帮她指个婚,你回去问问她是喜欢宗室、皇亲国戚,或是勋贵人家就好,喜欢长子嫡孙还是旁支也无妨。” 还可以这样? 那当初怎么不问她喜好? 她才不想挑楚曜这个老头子! 无双不开心地撇嘴,她能想到的早日成亲的障碍都被楚曜轻松化解了,可她就是不想那么快成亲啊! 虽然这么多年过去,她早就接受了这辈子真的要嫁给楚曜的事实,但心里总是觉得有些遗憾。 无双见过爹娘情深恩爱,见过楚晔为无瑕神魂颠倒,可她与楚曜之间根本没有这种感觉,她上辈子没体验过情之一字,这辈子重来一遍,总希望能把缺憾都补全,嫁个心心相印的丈夫。 然而,这种心思却不好宣诸于口,好人家的姑娘不作兴想着情情爱爱,那是轻浮不庄重的表现。 楚曜眼见无双小脸皱成一团,故意逗弄道:“怎么?障碍都清除了,你还不开心?还有什么为难的,你只要告诉我,我保证全力帮你出谋划策,迅速解决掉。” 还出谋划策呢,最让她为难的不就是他! 无双一肚子不满,再加上这样一番话,整个人就好像炮仗一样,一点就着,口不择言嚷嚷道:“婠婠也只比无悔小几个月呢,你这么喜欢帮人做媒指婚,怎么不先给自己妹妹找个如意郎君!” “我年纪还很小很小呢!”楚婠软软濡濡的声音自无双背后响起,“我不要嫁人,等双双你嫁到我家来,我们还要朝夕相处呢!”她说到后面显然有些伤心,“所以双双你不愿意与我作伴吗?我还以为我们很要好……” 无双吓得从楚曜腿上跳起来,一时间也不知是应当找借口解释先前与楚曜亲昵的姿势,还是先安慰楚婠让她不要误会。 楚曜到底见惯大场面,轻轻抚平衣摆上的褶皱,不紧不慢地站起来走到楚婠身前,拍了拍她肩膀,道:“双双她不是那个意思。她将来是你嫂子,自然关心你的婚事,生怕替你相看的晚了,好男儿都被旁人抢了去。你看,我说先替她堂妹无悔相看,她都要冲我发脾气,嫌我这个做哥哥的没把你的婚姻大事优先考虑,这是同你要好,所以替你不平呢。” 楚婠立刻笑逐颜开:“原来是我多心了,双双你真的对我好好呢!”她边说边把楚曜往楼梯口的方向推,“哥哥,你为什么要上来啦,我和双双两个姑娘家在一起,有好多悄悄话要说,你是男人不能听,你也不能和我抢双双!” 唉! 到底是谁抢啊! 第64节 那可是他未来的王妃! 楚曜嘴上没说话,心里却已盘算开,要如何才能让妹妹开窍,早日明白娶无双进门是为了陪他,而不是陪她。 ☆、79|第 79 章 第七十九章: 郢王府远香居里,无双与楚婠言笑晏晏,好不快活。 同一时间,汝南侯府天涯海角正房次间里,无悔却烦躁地踱来踱去。 几日前她听从贺遥的劝说,将整治两位姐姐的心思暂且压下,然而连日无事,日子过得枯燥无味,皇帝北巡启程的日子又迟迟未定,等得无悔全然失去耐心。 “姑娘,来吃个果子吧。”丫鬟元宵将果盘放在八仙桌上,“顶新鲜的雪梨呢。” 无悔瞥一眼,闷声道:“人家吃的都是南海香芒,岭南荔枝,到我这里就是寻常集市上几文钱的破梨子。” 元宵一时间想不到无悔口中的“人家”倒地是谁,只好打马虎眼道:“荔枝不是还没到季节,旧年老夫人得了荔枝,分了整筐给姑娘你呢。” “哼,”无悔更不乐意了,“那一整筐又不是只给我一个的,还有爹娘和弟弟呢,不像人家在祖母那住着,什么都随便吃,根本没限制。” 贺采琼嫁到君家七年,只生了一个儿子,名叫君玮,今年刚满四岁,无悔口中的弟弟就是指他。 这回元宵听懂了,无悔说的“人家”是指她同父异母的姐姐无忧。 元宵从小在无悔身边伺候,当然明白主子的心思。 无悔从小与家中其他几位女孩子相处的都不怎样。除去大姑娘无瑕因为年纪比无悔大许多,对她更宽容,还勉强像正常的姐妹,二姑娘和三姑娘一个见到无悔就走避,一个见到就要起争执。 做姐妹的,感情若是要好,自然凡是少计较。可若是本就不和睦,自然容易事事互相比较。 无瑕多年前已当了皇子妃,无双也被赐婚给郢王,连庶出的无忧都与平阳侯府的世子庞远定下亲事,将来三位姐姐都是板上钉钉的命妇,只有无悔一人婚事半点没有着落,心中自然不悦。 元宵做下人的,不敢轻易说主子的不是,但早前她就不止一次规劝过,认为无悔不应当总是与二夫人贺采琼作对。 当时无悔根本不将此事放在心上,还为元宵多嘴而惩罚过她。 如今却又总是抱怨继母偏心庶女,甚至有些偏执地认为贺采琼故意在婚事上刁难她,所以才会迟迟不提为她相看的事情。 别说无悔认为的事情未必是真的,就算是,元宵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亲生母亲尚且更疼爱乖巧孝顺的儿女,何况是继母。 “姑娘,荔枝那么甜,吃多了会胖。”元宵心中虽有不同想法,但先前被无悔罚怕了,不愿多讲真心话,只顺着无悔的心意道,“听说嫁衣都做好了,若是发胖太多,到成亲那日不合身,可就有的笑话看了。” 无悔脑补一番无忧胖得撑爆嫁衣的滑稽模样,噗嗤一声笑出来。 不过,她还是更希望无忧嫁不出去。 如此阴暗的念头无悔当然不会讲给人听,就算是从小一起长大的近身侍婢也一样。 她将元宵赶出屋去,且讲明若无吩咐,不准任何人进来打扰,一个人坐在桌前,安安静静地写了两封信,分别装进信封封好,又写了一张字条,连同那两封信一起用大信封装起来。 “我这儿有封信,你去找门房安排小厮送去给沉香阁张掌柜。”无悔拿着信走到门口,吩咐元宵道。 沉香阁是间笔墨铺子,本是她生母贺氏的嫁妆,贺氏被休弃时,嫁妆自然跟着回到忠勇伯府。但是随后贺氏身亡,君珩又赴外地任职,忠勇伯夫人担心外孙女在君家势单力孤,被人欺负,便将铺子送给无悔,以保障她银钱充裕,吃穿用度能够随心所欲。 张掌柜接到信函,拆开一看,内里只是短短一句话,命他将两封信分别送给在陵光卫当值的平阳侯世子庞远与平阳侯老夫人白氏。 张掌柜便让店里伙计送货时顺便跑上一趟腿。 傍晚时分,夕阳余晖穿过院落洒进半敞的窗扇,为屋内一切人与物都蒙上一层淡金色。 庞远合上手中簿册,慢悠悠站起来,准备收拾好桌台便离开回家。 就在这当口,一名杂役小跑着进来,毕恭毕敬地递上一封信函给他。 “庞大人,这是您的信件,幸好赶得及,应当没耽误事吧。” “辛苦你了。”庞远温和又礼貌地回应,还不忘掏出一把铜钱来打赏对方。 信封上没有落款,庞远以为是公务来往的信函,当即拆开来看。 谁知娟秀字迹写出来的内容却令他大吃一惊: 庞大哥: 近日家中发生一件出人意料的大事,祖母与母亲为了无忧姐姐的利益,商定尽力对你隐瞒此事。 我与你虽然只有数面之缘,但向来敬佩你的为人,实在看不得你被人算计,吃此大亏,仔细思量之后,决定详细告知。 事情说来有些难以启齿。 无忧姐姐有间小私库,其中放置的皆是她姨娘当年的财物,还有这些年祖母与母亲送给她的贵重礼物。就在几天前,祖母为帮无忧姐姐备嫁妆,派人去那库房点算物件,谁知竟发现整个库房值钱的物品都变作赝品。 追查之下,无忧姐姐承认是她所为,一切都是为了接济她心仪的男子。 信尾同样没有落款,但从心中表达的意思以及对他的称呼,能够推测到写信之人是无忧的弟妹。定亲多年,庞远当然了解君家各个人员。比无忧年幼的一共四人,其中两个男孩子年纪都还小,不可能关注此事,那写信告密的就只有无双与无悔两名与无忧年纪相仿的女孩子了。 庞远看过信后心情起伏很大,不过他在陵光卫办案日久,非常了解告密者未必皆如本人所言那般“善良”,十之□□都是为一己之私,希望打击或伤害被告密之人,甚至揭露的事情也未必是真。 他应当好好调查一番。 ☆、80|第 80 章 第八十章: 陵光卫衙门到平阳侯府的路程不算短,足够庞远有条不紊地将接下来的计划想清楚。 然而世间有一种意外叫做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他万万想不到有封一模一样的信送到了自家祖母手上。 庞远才从路口拐进平阳侯府正门前的巷子里,远远就看到管家庞三顺站在大门口,踮着脚伸长了脖子望向巷口这边,满脸焦急,也不知道是在等谁。 “三顺叔。”他策马靠前,与庞三顺打招呼道,“家中可是出了什么事?” “世子爷,你可算回来了。”庞三顺是庞远祖父的奶兄弟,如今六十几岁人,身体仍健壮,但声音里已藏不住老年人的沙哑。 庞三顺作势扶庞远下马,一壁领着他往府里走,一壁把老夫人收了信大发雷霆的事情叙述一遍。 “那信老夫人只给大夫人看过,到底内容是什么老奴不知情,家中旁的人也都不清楚。不过老奴打从生下来就在庞家伺候着,算起来跟着老夫人也有四五十年,总之没看过她发那么大火。世子爷,老夫人指名叫你一回家就去见他,事情九成九与你有关,等下你可得小心应对。” “三顺叔请放心,我在外面一向循规蹈矩,不曾行差踏错,也没做过有损咱们庞家声誉的事情。若说书信上的内容引得祖母恼了我,多半是有人居心不良,诬蔑于我,待我见了祖母细细解释过,应当便无事。” 庞远听得几句,根据那封信收信的时间,以及祖母白老夫人的态度,对那信上的内容已猜出七八成,极有可能与他收到的一样,揭露的是无忧那不知真假的所谓“真相”。 不管出于当年对当年恩情的回报,还是现今身为未婚夫必当保护未婚妻,庞远都愿为无忧遮掩,毫不犹豫便顺着庞三顺的话把一切揽到自己身上。 两人说话间来到白老夫人独居的院落。 庞远一进堂屋,就见祖母端坐在红木罗汉榻上,面孔涨红,显示怒气微笑,连永远梳得一丝不苟的银发都气得几乎炸了毛。 他的母亲罗氏坐在左手交椅上,同样板着面孔,一副少有的严肃模样。 庞远依序给二人请过安,就听白老夫人吩咐下人们尽数退下,偌大的堂屋里最后只剩下他们祖孙、母子三人。 “这里有封信,其中言辞……”老夫人气呼呼地说到一半,又觉用词不雅有*份,急匆匆打住,改口道,“总之你自己先看看吧。” 庞远恭敬地接过信纸,展开一看,果然与他猜想的一样,除去称谓变化,两封信内容大体一致。 他抬头问:“祖母,您可相信信上所写的内容?” “没有查实前我当然不可能信到十成十。”白老夫人说得铿锵有力,“但看信上的口气,写信人不是君家三姑娘无双,就是四姑娘无悔。这一家姐妹,声誉相关,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若完全没有这种事,她的妹妹怎么可能生安白造。信上的事情若流传出去,毁得可不只是无忧一人,君家的姑娘婚事都要受挫,就连那三个没娶亲的男娃娃搞不好都要受影响,得是多蠢才能如此?” “祖母说的有道理。”庞远点头称是,然后从袖袋里取出先前收到的那封信一并递上,“祖母请看,这是孙儿今日在衙门里收到的。” 老夫人显是没料到那义正辞严的告密者告密的对象竟然不止一人,不禁“呦”了一声,道:“什么意思?难不成害怕你或我也偏袒无忧,所以一封信两边送,非得毁了她姐姐的婚事不成?” “祖母明察秋毫。”庞远道,“我如祖母一样,相信‘空缺来风,未必无因’,但此人做事的手法,根本不像打抱不平,反而更像欲置无忧于死地一般。” 白老夫人与侯夫人罗氏都轻轻点了点头。 庞远与无忧定下婚约已有五六年,成婚的日子选在今年秋天,上京城里的富贵人家可说得上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若庞家提出悔婚,整个汝南侯府都颜面无存,无忧未来也很难说的上像样的婚事。要是信上的因由再泄露出去,让人知道她在定有婚约的情况下偷盗家中财物接济外男多年,这不守妇道的罪名便是妥妥的。 不守妇道于女子来说是最严重的罪名,杀人尚有被逼自卫令人同情一说,可不守妇道在百姓眼中就是天性淫.荡,担了这罪名的女子,最惨的下场就是被抬去浸猪笼。娘家有些势力能护住女儿性命的,也不可能让她再留在家中影响旁的姐妹,必定要被送去尼姑庵里长伴青灯古佛,终身再不可能走出山门一步。 不过,人有亲疏远近。 白老夫人与罗氏虽然明白事理,不会因为一封信就彻底定了无忧的罪,立时三刻逼着庞远往汝南侯府退婚,但对于他们来说,自家儿孙娶到的是不是贤淑的妇人,肯定比无忧未来的结局更重要。 换言之,她们永远不会因为无忧或许会遭遇惨事,就睁一眼闭一眼,不查明真相便将她娶进门。 如此说来似乎有些冷酷,其实也是人之常情。 尤其是白老夫人,她对长孙的婚事本就有些不满意。 当年她愿意与汝南侯府相看,那时因为对象是无瑕。无瑕不但是嫡出长女,父亲还是身有爵位的汝南侯君恕。 而无忧是二房庶女,身份上差得不是一星半点。 庞远是平阳侯府的世子,未来的平阳侯,且年纪轻轻就在最得皇帝看重的陵光卫里小有作为,无论凭出身还是凭本事,别说一般侯爵家的嫡女,就是往高娶国公府的嫡出姑娘也没有半点问题。 白老夫人不光对无忧的身份不满意,也深深觉得娶她太过委屈孙儿。 但无忧有恩于庞远,当初若不是年幼的无忧碰巧遇见中了迷药的庞远,并主动相助,说不定如今平阳侯府里就多了一位出身低又满腹心机的世子夫人。 此举几乎等于救了庞远后半生,这份情平阳侯府不能不领。 因此,当庞远提出向无忧求亲时,白老夫人虽对她的出身有些微词,考虑后却也答应下来。 看出身只是一般人家选媳妇时的初步做法,并非一锤定音的根据。白老夫人又久经世事,深知出身与家庭对一个人的品行有影响,但并不是绝对。 君不见百年世家也有纨绔败家,寒门也能出宰相。 况且无忧说是庶出,却从小养在汝南侯府老夫人身边,言传身教之下,规矩性情比一般人家看起来分毫不差。 “你去向衙门里递个信儿,就说明日家中有要事请假一日,然后上君家去一趟。”白老夫人吩咐道,“念在她当年对你的恩情,这事情不管真假咱们家都可以不张扬出去,为她保存颜面。但心里存了疙瘩,不解开是不行的,咱们必须得把事情原原本本的弄个清楚。” “祖母,这样直接上门去问,若当真冤枉了人,岂不是要令君家不悦。”庞远原先打算是暗地里查探,若根本没有这桩事,也就无需让无忧知道有这么一封信。 “我倒觉得上门去问挺好的。”有婆婆在,罗氏一直未曾出声,这会儿倒是说出自己的想法来,“自从你们定亲后,咱们两家人向来走动得十分勤快,不论是你祖母与君家老夫人,还是我与君家二夫人,都十分相熟,能够直言相待。有了这份交情,遇事自然无需躲躲闪闪,还是当面谈的好。谁家的孩子谁家疼,若那无忧真的做错了事,君家老夫人等人帮她遮掩也算得人之常情,不过我看老夫人也是磊落人,咱们当真上门去问,她未必不会吐实。而且大家打开天窗说亮话,要真是如阿远你说的,有人意欲诬陷无忧,咱们也得让君家人知道。这敌在暗,她在明,今天只是一封信,尚能有机会挽回,改日出了大事救不及,岂不是让你们两个孩子都抱憾终身。” 庞远认为母亲的话很有道理,便应允下来。 况且除去厘清事实,他也希望能够帮无忧找出那个出卖她的人来。 君家两个小姑娘,无双年幼时与他见过几面,小丫头一派天真娇憨,且早定下婚约,又多年在外,听说近日刚回上京来,能与无忧多大仇。 另一个便是无忧的异母妹妹无悔。这么多年,无忧不曾说,庞远也没明着问,可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两人不合。无忧性子和软,无悔则十分任性,大多时候无忧都要受气,不可能去得罪无悔。 所以告密的到底是谁? 第65节 这日无双兴冲冲起了个大早。 她在百芳园里的居所早已选定,就是离无忧的云海间最近的院落芙蓉里。 老夫人叫人从黄历上选了宜搬家的好日子,也就是今天,无双终于可以正式搬过去住。 箱笼昨晚已收拾妥当,而且自有丫鬟仆妇担担抬抬,根本无需无双操心动手,她只要把自己梳妆打扮好,慢悠悠用过早饭,再晃荡过去即可。 无忧一早等在芙蓉里,待无双来了,两人便手牵手在一处说话,顺便还分心帮眼无双看看东西安置得是否妥当。 约莫巳时前后,老夫人那边的一个小丫鬟青杏蹦蹦跳跳地过来传话。 “二姑娘,庞家老夫人、夫人,还有未来二姑爷都来了,咱们老夫人请二姑娘过去见礼呢。” 无忧涨红脸道:“他们探访祖母,我去见什么,不去。你去同祖母说,我在陪三妹妹搬家呢,不得空儿。” 无忧素来和顺亲切,老夫人那边的小丫鬟也惯于经常同她说笑,哪想得到今日无忧竟然就恼了。 青杏才十一二岁年纪,多少懂得一些未婚夫妻间的小尴尬,人却不是太机灵,眼见无忧发火,一时怔怔地不知如何是好。 幸亏无双帮她解围劝说:“二姐姐,庞家哥哥也就罢了,不见就不见,可是庞家老夫人和夫人你不能不见。你想想看,将来你嫁过去,庞家哥哥在陵光卫当差,早出晚归的,也就天黑后就寝前能陪你一个多时辰。那漫漫长日你都得和庞家老夫人还有夫人一起过,若是还没过门就让她们误解你,认为你傲慢无礼,连她们上门来都不肯见一面,那将来岂不是要白白受很多委屈。至于我这里么,咱们两个在这里待着也只是睁眼看,又帮不上忙,在或不在其实没什么差别。” 说罢便动手拉扯无忧起身,拽着她往屋外去。 无忧扭着衣带低着头,虽仍害羞着,却也觉得无双讲得在理,任由她将自己拉了出去。 ☆、81|第 81 章 第八十一章: 福佑居堂屋里气氛正好。 白老夫人是个明白人,心知今次前来只为搞清楚事情真相,而不是兴师问罪,自然不会盛气凌人,开口便质问,仍像往常拜访时一般与老夫人热络地问候聊天。 两家人这些年来往频繁,老夫人自不会有什么疑心,只当庞家一时心血来潮过来串门,于是照常招待,没有半分不自在。 白老夫人察言观色,见君家老夫人一派气定神闲,根本不像是有要紧事隐瞒亲家的亏心模样,不由对庞远推测的“写信人目的是为陷害无忧”更信实了几分。 无忧与无双小姐妹两个恰在此时牵手走进来。 白老夫人招手将两人叫到跟前,挨个细看。 无忧等于是她看着长大,说起来没什么新鲜的,然而今日的目的不是闲话家常,少不得也要观察她眉梢眼角可有什么不对劲儿,便是当年庞家提亲前来相看时,打量得也不像此时这般仔细。 无忧素来柔顺害羞,对方又是未来夫家祖母,小脸上才褪下去的红晕又迅速浮现出来。 “瞧你这小脸红的。”白老夫人笑道,“原本白净净、水嫩嫩,就像剥了壳的荔枝,现在荔枝壳重新长出来了?” 一句话逗得一屋子人哄堂大笑。 无忧的脸自然涨得更红。 “祖母,”庞远忍不住道,“您明知道无忧怕羞,就别笑她了。” “好好好。”白老夫人应道,“我这孙子啊,媳妇还没娶过门,就已经护得好像眼珠子似的。”她转向君家老夫人,“老姐姐,你可真是会挑孙女婿,我不服气都不行。” 老夫人掩口笑道:“当年满上京城里我欣赏的少年郎就是他,现如今正好证明我人虽老,眼还没花。” 无双跟着凑趣道:“庞大哥同二姐姐定亲早,也算得上青梅竹马,感情当然比一般未婚夫妻好。” 庞远和无忧年纪差着□□岁,说青梅竹马其实有些牵强。 不过好听话人人都爱听,白老夫人面上再添几分笑,道:“要是他们两个的婚事一切顺利,一直都和和美美的,我也就放心了。” 这话听起来没什么,就是老人家都爱念叨的一种心愿而已,可无双总是觉得哪里有些不大对劲。 可惜到底是哪儿不对劲,她又说不上来。 正微微偏着小脑袋发呆思考,冷不防白老夫人拉起她的小手来。 “你就是无双?上次见你的时候你还是小娃娃呢,一眨眼也长成大姑娘了。瞧这小手白嫩又顺滑,瞧这小脸么,虽比你二姐姐还差着些,但也算是难得一见的标致姑娘了。老姐姐,你们汝南侯府的水土特别养人还是怎地,专出美人胚子。” 她这话自不只是夸奖无双那么简单。 庞家祖孙三个皆疑心写信告状的人不是无双便是无悔,此时见了人少不得暗中敲打一番。 若想扰乱一个人的心神,让他情绪失控,那便要拿他最在意的事情来说事儿。 姑娘家最在意的当然是自己的容貌,如果无双是个口蜜腹剑,待人虚伪的,就算他在人前,悠悠亲密无间,深知姐妹俩手牵手进屋来,听到别人评说无忧比她美貌,恐怕也要变了脸色。 因为这根本不是事实。 这堂姐妹两个单论五官那是各有千秋,但神态气质迥异。 无忧太柔顺,说话做事都小心翼翼的,比起无双,神采飞扬,自信满满的模样,就显得无趣,也小家子气了一些。 白老夫人双眼一瞬不瞬的就等着看无双神情的变化,谁想到无双非但没有半点不满,还笑嘻嘻道:“亲家祖母,我们家最漂亮的姑娘都被您娶回去当孙媳妇了,可见你的眼光只是无双呢!” 她说完这话,憨态可掬的偏了偏头,小声嘟囔道:“咦,我怎么把自己的名字也说进去了?” 一屋子人又大笑起来。 白老夫人见无双非但没有因为自己说无忧比她漂亮而生气,还主动帮着不那么善言辞的无忧讨好自己,这小姐妹俩的感情如何且不说,无双真心为无忧好绝对是板上钉钉跑不了的。 看来告密的人不是她。 君家剩下的姑娘就只有一个无悔了,至于到底是不是她,且不忙,让他们先把事情本身问清楚。 离家前,白老夫人答应过庞远的要求:念在无忧对旁边有恩,那件事无论真假,两家人都不能撕破脸,也不能毁了无忧的名声。 如此一来,行事就更得谨慎小心,譬如说,眼下这般情况,一屋子夫人姑娘丫鬟仆妇,根本不宜开口问话。 白老夫人很快想出一个主意来,她把话题引到君家新修的百芳园上,待得君家老夫人讲过园中景致多么好,便道:“哎哟,这倒是我不对了。” 老夫人纳闷道:“哪里不对?” 白老夫人道:“园子那么美,春光那么好,我却把他们小姐俩叫到了屋子里来,陪咱们两个老太婆说闲话,这不是大大的错了吗?” 无双与无忧连忙表示陪长辈说话是十分有趣的事情,一点不闷。 白老夫人却道:“嗯,我老太婆也是年轻过的,小姑娘的心思我知道,你们小姐俩心地好,觉得陪着我们不闷,不过,还是去园子里赏花游玩更有趣,对不对?” 这倒是真话,无忧与无双不好否认。 “老姐姐,我看就别拘着她们在这儿了。”白老夫人建议道,“我们老姐俩说说体己话,让她们小姐俩回去玩去,至于咱们的儿媳妇,她们三个也交好,便也放她们自由可好?” 一大堆人在一起,虽然热闹,却也拘束,分开来则要自在得多。 君家老夫人觉得这安排甚好,没什么理由反对,于是答应下来。 “你好像落下一个人没安排呢,”她指指坐在罗氏下首的庞远,“你的宝贝孙子,我的未来孙女婿,他要怎么办?君恕君念他们都去衙门了,不到傍晚不会回来,家里几个大点的男孩子都去书院上课了,只有两个小不点还在。” “呦,这倒是我思虑不周了。”白老夫人道。 其实她最好的打算是让庞远单独与无忧相处一阵,为孙子制造机会直接向无忧问话,可这想法绝对不能明着说出来。 庞远与无忧是未婚夫妻,既是未婚,便不是夫妻,以他们现在的年纪,是应当遵守男女之防的。君家与庞家都是武将出身,对于未婚夫妻间见不见面的事情,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人多时就算让他们见到了,也不过嘻嘻哈哈就混过去,没有人特地防备。若换了那读书人出身的迂腐家庭,两人别说见面了,就连隔着帘子说话都算不守规矩。 “我看倒不如这样,就让阿远去看看两个未来小舅子,陪着他们玩耍一会儿,这也是做姐夫的本分。” 白老夫人脑筋活络,很快便想出主意来。 庞远今日来就是要找无忧问话的,只要然他们两人都出了这间屋子,他自然会想办法找机会,不愁达不成目的。 “我知道弟弟们在哪儿,我和二姐姐给未来姐夫引路。”无双主动道。 杨氏闻言蹙了蹙眉头,刚要开口说女儿几句,让她庄重些,却被老夫人抢先道:“嗯,也好,你们接上弟弟们,还可以顺道带阿远去百芳园逛一逛。” 小辈们先后离去,白老夫人也不再故作轻松,直言请老夫人屏退左右,说有要事相商。 老夫人心存疑惑,倒也按照白老夫人的意思命下人退下。 一转头,就见白老夫人从荷包里掏出一封信来。 “老姐姐,昨日我们家里收到这样一封信,这信上的内容看得我心惊胆颤。”她说着将信递过炕桌,交在君家老夫人手里。 无双像只快活的小鹿似的,蹦蹦跳跳地走在碎石小路上,她身后几步远的地方跟着一直试图追赶上她脚步的无忧,更远的地方则是不紧不慢吊车尾的庞远。 “哎,你们快一点呀,百芳园就在前面了!”无双忽然停下来,催促道。 无忧小跑着追上她,问:“不是说去找弟弟们吗?他们这会不是应该在西苑,跟着先生念书,怎么可能在百芳园?“ “哎呀,我的好姐姐,谁说我们要去找弟弟了?”无双反问。 “不是你说的吗?是你主动向祖母提议的。”无忧莫名其妙道。 无双嘻嘻嘻地笑了几声,才道:“那只是个幌子,二姐姐你怎么当真了。” “什么幌子?为什么要打幌子?”无忧顿足道。 “二姐姐,你冰雪聪明,怎么会想不到。”无双道,“我和祖母都那么体贴你,但要想办法帮你安排和未来姐夫单独相处,说说体己话的机会。” “什么体己话,我没有话和他说,我不要和他单独相处。” 哪个女孩子没点小脾气,无双左一句“未来姐夫”,右一句“单独体己”,全都是暧昧的字眼,无忧听得又羞又恼,丢下一串气话,提着裙踞便要跑开。 无双眼明手快地拽住她手臂:“二姐姐,你就这样走了,留下我和未来肌肤相处算什么事儿?” 无忧的小脸更红,挣扎着欲将手臂抽出,完成逃跑大计。 她们姐妹说话玩笑并非刻意放低声音,庞远又是习武之人,耳力较常人更好,自然将那些话听得一清二楚。 他适时走上前来,微低着头直视无忧,诚恳道:“无忧,你别走,我有话同你说。”他看无双一眼,又补充道,“是单独同你说。” 百芳园一棵靠墙的大柳树下,无忧与庞远对坐在石桌两侧。 三丈外的小路上,无双背对着他们把风站岗,就连依规矩送来茶点的丫鬟们都逃不过她的魔爪,放下点心茶水后便被赶得远远的。 庞远手持粉彩提梁壶,为无忧斟一杯茶,之后轻声道:“无忧妹妹,当初定亲的时候你年纪尚小,有些话当时不方便同你说。但现在你已长大,再过半年咱们就要做夫妻了,所以我想也是时候告诉你了。” 无忧抬起几乎埋进茶杯里的小脸,自然而然地问:“是什么话?” 庞远道:“那时祖母说我到了可以娶妻生子的年纪,要为开始为我相看。我便一直琢磨着,妻子娶回家来,我该怎样对她。是相敬如宾,还是两情婵娟?后来我又想,那些不重要,重要的是既然娶了她回来,我就应当对她好,打从心眼里疼她,疼一辈子。你应该还记得吧,最开始我是要和你大堂姐相看的。那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想看。因为那一天我遇到了你,当时我被歹人设计,是你救了我。后来我便想,若有一名女子需要我疼一辈子,那为什么是别人,不是于我有大恩的你呢?于是,我便来向你求亲。” 无忧默默地听着,小脸红了又红,心底一片温柔。 再温柔内向,到底也是妙龄,少女该有的心思她一样也不少。 定亲的时候无忧年纪是小,可那么多年过来,庞远的好,她心中有数。 每次见面,他话都不多,总是温柔的看着她,注意着她的举动,照顾着她的需求。 无忧没有和旁的外男相处过,自然没有比较的对象,可她压根儿也没想过比较。她对庞远没有哪怕一丁点儿不满意。 第66节 期待早日嫁给他的心思她从来不敢对人说,但全随着五彩丝线一针一针缠绵地绣进嫁衣里。 无忧本以为那就是最甜蜜的期待了,万万想不到今日庞远竟会对她倾诉衷肠,还那样大胆地说要疼爱她一辈子。 接下来的半年要她怎么过?度日如年恐怕都不足以形容她的心情了。 无忧满心沉浸在对未来的美好期待中,却听庞远话锋一转,道:“我本以为只要我好好待你,你定会非常开心的。然而我大概是想错了,我钟情于你,便以为你也钟情于我。我忘了定亲时你只是个小孩子,根本不懂男女之情,我也不是你的选择。现在你长大了,若遇到其他男子并钟情于对方,也是人之常情。” 无忧茫然地抬头看他。 什么叫做不是她的选择? 谁是其他男子? 除了他,她还钟情谁了? “庞……庞大哥,你在说什么?我……我听不懂呢。”无忧红扑扑的小脸瞬间变白,其实她听懂了,庞远的意思是认为她与旁人有私情。 他是嫌弃她,想退婚了吗? “你别着急。”庞远看得出她情绪的变化,安抚道,“我不是来责怪你的,我只是希望同你好好谈一谈,若你不想嫁给我,我绝对不勉强你,若是你还愿意嫁给我,我也不会计较从前的事。” 他们定亲那么多年,不嫁他,她还能嫁谁? 无忧慌忙追问道:“庞大哥,你说的从前的事,到底是什么事?” 庞远轻咳一声,正色道:“昨日我收到一封信,信上讲了一些关于你的事情。”他说着将信取出来递给无忧,放手前还不忘强调,“我信你,只要你说事情不像信上写的那样,我就信。” 无忧展开信纸一看,本就苍白的脸上此时连血色也没有了。 “我……我……”她不知从哪里解释起。 那封信最恶毒的地方就在于,前半截是真的。 因为庞远说会无条件信任无忧,所以她不愿意对他说一句谎。可若承认了小库房的事情,钱财去了哪里必然会成疑问,接济外男固然毁掉名声,可有一个贪得无厌、唆使她偷盗的亲生母亲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祖母说让庞家人知道这件事会毁了她的婚事,她真的很想嫁给庞大哥呢,然而这件事现在他已经知道了,是不是不管她怎么解释,最后结果都是一样的? 无忧这些年跟在老夫人身边,日子过得平稳安逸,没经过什么风浪,说是温室里的小花儿也不为过,紧要关头竟然没了主意,急得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 无双一直远远地偷看他们,初时两人你侬我侬,让人好不羡慕。之后庞远拿出一封信来,无双以为那是情书,正在窃笑,不想无忧竟哭了起来。她不知发生何事,又实在担忧二姐姐被人欺负,便不管不顾地跑近前,抢过那信一看,也跟着傻眼。 “这是谁,竟然造谣!”无双愤怒道,“太过分了,是见不得人好吗?” “二姐夫,你不要信信上的话,这事情根本不是这样的。二姐姐她最循规蹈矩,平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怎么可能认识什么外男。二姐姐就是太过心软,听说方姨娘生活困难,便想着将方姨娘留下来的首饰拿给她变卖过日子。” 无忧生母姓方,曾是君念的妾室,后来犯了过错被赶出府去,这些事庞远十分清楚。听无双一说立刻明白过来,果然如他怀疑过得那般,写信人居心不良,颠倒黑白,目的就是为了毁掉无忧的婚事。 至于写信的人…… 庞远见无双急得直跳脚,一句接一句不停地帮无忧解释,那模样就跟说错一句话被退婚就是她自己一般,显然不可能是她在陷害无忧。 那么到底是谁,答案已昭然若揭。 ☆、82|第 82 章 第八十二章: “老夫人,老夫人,大事不好啦!” 青杏一路咋咋呼呼地冲进堂屋里,话音还没落先被站在老夫人身侧的齐妈妈狠狠的瞪了一眼:“还有没有规矩了,谁加的你这般大呼小叫?” 青杏倒也乖觉,听了齐妈妈的训斥,立刻跪下请罪:“老夫人,青杏知道错了,青杏下次不敢了。” 她年纪小,说话还带着软软嚅嚅的童音,请罪的几句话听起来更像撒娇。 老夫人微笑道:“好了好了,起来吧,我不怪你。” 又转向其妈妈:“她还小,别那么严厉,我年纪大了,就喜欢小姑娘们活活泼泼的,要是都跟我这老太婆似的整日不出一句声,那这屋子里岂不是死气沉沉的,没半点生气,多没趣。” 齐妈妈连忙应声是,也不忘说几句老夫人一点不显老之类的恭维话,这页就算揭过了。 老夫人抿一口新沏的茶水,问:“青杏,说说看,你都看到什么大事不好的事情了?” 虽然老夫人说过不在意,青杏还是比刚才规矩了许多,乖乖巧巧地站在原地回禀道:“我依照老夫人您的吩咐去找二姑娘和未来姑爷,他们正坐在百芳园西边靠墙的一棵大树下说话。我远远看着的时候,他们有说有笑,很要好的样子。可等我快走过去的时候,二姑娘不知为什么突然哭起来。原本远远站在小路上的三姑娘还跑过去劝,可是二姑娘哭得很厉害,怎么都不停。我一着急就跑回来找老夫人您了。” 老夫人与坐在榻桌对面的白老夫人对视一眼,两人都能猜得出大概经过,无非就是庞远问起那封信的事情,无忧受了冤枉,难免委屈,哭上一场也不意外。 既然她们两个老太婆都把话说明白了,那两个小的想来很快也会没事。 果不其然,才一盏茶的功夫,庞远与无忧便回到堂屋来。 老夫人眼尖,注意到帘栊挑起来那一刻,无忧的小手还是被庞远握在手里的,但她害羞,很快挣脱开去。 老夫人与白老夫人又互相对视一眼,彼此都能见到对方眼中明显的笑意。 事情看似圆满解决,但还有个尾巴。 那写诬告信,几个人一致认为是无悔。 老夫人也不问她本人,直接把天涯海角的下人全捉了来,一溜在福佑居的院子里按趴下,由齐妈妈挨个问昨天谁帮四姑娘送过信出门。 一开始当然没人承认,那也没关系,没人认就大家一起挨板子,挨到有人承认为止。 姑娘们屋里伺候的丫鬟,除去粗使的,也都算得娇生惯养,根本吃不得苦,没打几下就听有人叫唤道:“老夫人,昨天四姑娘写了一封信,让我交给门房送去沉香阁的张掌柜。” 齐妈妈低头一看,认出那是无悔身边的大丫鬟元宵。 “一封信?”她心有疑问,明明有两封内容相似的信分别送到庞世子与白老夫人手上。 元宵哭着点头:“奴婢断然不敢说谎。” 张掌柜是贺氏陪嫁铺子里的雇用的,不是汝南侯府的家仆,当然不能像对待元宵等人这般拷打逼供。老夫人命人守住府门,不许进出,之后才差人给君念送了口信,要求他立刻去沉香阁找张掌柜问话。 君念在午时前赶回家来,把张掌柜告诉他的话一转述,事情便真相大白。 无悔被老夫人关进祠堂里罚跪,她身边伺候的丫鬟仆妇也全部换过。 汝南侯府里不安宁,朝廷上也正值多事之秋。 河南从去年入秋后一直无雨也无雪,足足七八个月一滴水都没从天上落下来过,大旱之年,土地干裂,连春耕都不能正常进行。 布政使的折子送上来,德庆帝便打算着要从皇子中派一个人去赈灾。 不知道是否是天祐祁国,自从那年河北地震后,一连数年,国境内都风调雨顺,未曾出过天灾。 这一回赈灾本是出风头、搏资历的好差事,可是就因为那次地震时,太子不慎惹怒德庆帝,多年来一直被半软禁着。朝政之事再不能插手,就连离开东宫都必须得到皇帝同意。然而德庆帝轻易不愿让他离开,所以堂堂太子殿下竟成了只有逢年过节时宴会上才露面的吉祥物。 前车之鉴摆在眼前,几位皇子们对这赈灾的差事,便不可能如何热情。 承贤宫里,俞妃娘娘悠闲地半靠在贵妃榻上,两个绿衣宫人分别蹲在她左右,一人捧着盛了凤仙花泥的玉钵,一人用细羊毛笔沾着花泥为她染指甲。 “你们且记着,千万别一时心急淌了浑水,回头不明不白地毁去大好前程。” 俞妃说话的对象是并肩坐在她对面窗前的梨木交椅上的大皇子楚昉与五皇子楚昀。 “母妃教训得是,孩儿谨记于心,必定步步小心谨慎,绝不犯错。”五皇子楚昀立刻应道。 他并非俞妃亲生,生母身份低微,是个连份位都没有的宫人。后宫的规矩是嫔位以上才有资格抚养皇子,恰好他出生前俞妃所出的二公主刚殇了,当时正是俞妃最得宠的时候,德庆帝为了慰藉爱妃失女之痛,便命人将刚落地的楚昀就被抱进承贤宫,交给俞妃抚养。 后宫里的嫔妃,儿子生得越多,未来母凭子贵的可能也就越大。 不过,儿子是不是亲生的,差别也很大。大皇子楚昉生在潜邸,年纪比楚昀大了十多岁,早早建功立业,俞妃当然不担心楚昀这个养子会和她的亲儿子争什么。 况且,楚昀生母地位低,又早逝,他完全没有外祖家可以依靠,别说奢望储位,就是想表现一番,不输于其他皇子,也得指望俞家帮他铺路。 俞妃一早便将他定位成辅佐大皇子的人,楚昀对此心知肚明,也绝对顺从,毫无怨言。 “母妃怕什么,当年若不是我写信时在措辞上费了一番功夫,东边那位未必是如今这个下场,若是我今次去了,难道还会自己绊自己么?” 大皇子翘着二郎腿,得意地把玩着大拇指上的翡翠扳指。 俞妃微微皱眉,挥退了殿里的宫人,怒斥道:“不知道隔墙有耳么,这是什么地方,也敢这般信口胡说!” “母妃紧张什么,不就是两个小丫头么,你若怕泄露秘密,就把她们送给我,等被我收用过,她们的心自然也就向着我了。” 俞妃气得纤眉都快飞起来:“那么多皇子里,就数你府里姬妾多,再一次送两个,你是怕在你父皇那里不打眼,非得闹个出挑的事情不是?” 大皇子还是一副惫懒的模样:“您要是觉得一次送两个太多,那就我和五弟一人一个好了,这样您在父皇那儿还能搏个慈爱的好名声。” 几乎在他话音落下的同时,楚昀便接口道:“若大哥认为需要,我必然义不容辞。” 大皇子拍拍他肩膀,笑着道一声“好兄弟”。 俞妃却半点没笑,瞪了他们一眼:“你们俩,能不能不只是分担坏事,偶尔也一起做点好事行不行,别整天让我操心。”她说着叹口气,“眼看着陛下就要北巡了,你们好好留在上京,到时候是伴驾还是留下监国,不管哪一样不比跑到天边去赈灾有利?这寻常人家,子女多了,不经常见到的,父亲都不一定记得有那号人,何况你们是皇家。我话就说到这里了,剩下的你们自己琢磨去吧。” “母妃,这点计较我们岂能没有,打从一开始我与五弟便商量好,费力不讨好的差事绝对能躲就躲。”大皇子道。 “你又不早说。”俞妃恼道,却又不忘叮嘱,“也别做得太过分,让人看出来就不好了。” 见两个儿子都满口应下,才又转换话题道:“对了,你们外祖父本来打算办寿宴,但皇上在金銮殿上直言适逢灾荒,国家艰难,他便改了主意,不愿铺张浪费,决定将寿宴取消,待后年七十整时再庆祝。” “我的礼物都备好了。”大皇子嘟囔道,“早知道……” “你是他的亲外孙,难道不吃寿酒便不送寿礼么?”俞妃打断他不算,还抓起贵妃榻上一支竹制的不求人丢过去。 大皇子一躲,那不求人不偏不倚,正好砸在楚昀额角。 大皇子好笑道:“五弟,平素里骑马射箭打拳,你哪样都比我灵敏,今日怎地迟钝得好似一块木头。” “我刚才正在想,外祖父不办寿宴,我是不是应该送一份更大的寿礼给他。”楚昀道。 “还是阿五好,不像你没良心。”俞妃扭脸又数落大皇子一句。 楚昀心中苦笑,他出宫建府已有四年,一直未娶王妃。有人问起,他只说一事无成,不好娶妻。但其实,他是希望与俞家的关系更密切些。可惜俞家孙辈的姑娘年纪不是太小就是太老,好容易等到俞家七姑娘俞湘湘长到十四岁,他本想借着今次寿宴亲近一番,最终抱得美人归。谁想到一场旱灾而已,就让他的筹谋多时的计划完全泡汤。 承贤宫里一派热闹,东宫里却冷清得针落可闻。 太子身穿一袭白色常服,坐在红木矮几上,手执书卷看得专注。 一名微微佝偻着背的小太监在一旁伺候,眼见太子手边的茶盏快空了,便上前为他添茶。 太子放下手边的书,冲他笑笑,问:“小李子,一整个早上你都坐立不安的,是赌钱输了要借钱,还是没到夏天身上就起了痱子痒入心扉?” “殿下,”小李子道,“您就别笑我了,两样都不是。” “那到底有什么事,让你抓耳挠腮?”太子又问,说完连自己都发笑,莫不是真的太闲了,连一点小事都要打破砂锅问到底。 小李子凑到太子耳边,低声道:“殿下,我听司礼监那边说,河南有灾荒,圣上打算派人去赈灾,要是殿下您自告奋勇……万岁爷会不会就不……生气了?” 最后三个字他说得声若蚊蝇,太子其实听得不大清楚,但联系上文,多少也猜得出意思。 “小李子,乐观是好,”太子笑道,“可盲目乐观会害死自己。” 第67节 他没有说出口的是,当年父皇不是生气他做错事,而是猜疑自己与他争权,争百姓的拥戴。从那之后,他们便不是父子,只是君臣,一个不得不防,一个无力反抗。想改变这种情况,不是他做什么就可以的,只能等到那一天。然而皇帝还在壮年,那一天还长久得很,太子也不知道在那之前还会不会发生什么变故,自己又会落入什么样的境地。 宫里诸般事,刚搬进芙蓉里的无双一概不知。 入了夜,她舒舒服服地泡过热水澡,美滋滋地往红木雕花的架子床上一躺,开始享受这辈子离开父母的第一个夜晚。 “哐当。” 镶着西洋玻璃的窗子被敲响。 无双跳下床,光着白嫩的小脚跑到窗边,转动手柄推开窗,就见楚曜静静地站在廊下,银色的月光披洒在他暗绣金丝的白袍上,颇有些仙风道骨的味道。 “你怎么来了?”无双问。 “听说你今日搬家,过来看看你。” “你怎么知道我搬家?” “你忘了我是做什么的?别说小小一个汝南侯府,就是上京城,甚至整个祁国,都没有我不知道的事情。”楚曜道。 “哼,牛皮吹得好大。”无双毫不客气地嘲笑他,若真是无所不知,上辈子怎么会死。 “不管吹牛皮,还是吹冷风,你确定我们要这样说话?你虽与你爹娘分开住了,可这院子里丫鬟婆子还是不少吧,你就不怕让人看见我?”楚曜淡淡道,“如今你长大了,半夜三更,叫人知道我与你见面,那可就……” 无双更是没有好气:“知道我长大了,你还非得半夜三更来找我,真是讨厌。” 她说罢,跺脚扭身往回跑,身后那扇窗却还大敞着。 ☆、83|第 83 章 第八十三章: 无双光着脚小碎步跑回床上,用锦被把自己严严实实地裹起来。 她现在可是大姑娘了,身形发育得很好,不像小时候没有看头,就算穿着寝衣见楚曜也没有关系。 楚曜跃进屋来,先把窗子仔细关好,然后才不紧不慢地踱步到无双床边。 “你这是做什么?”他见无双包得好像一条毛毛虫,笑问道,“你有哪里我没看过?用不用怕成这样?” “看什么看,你看过什么?”无双气呼呼地反驳他。 “真不记得了?”楚曜道,“我帮你洗过澡,穿过衣服。” 如果那时无双真的只是一个小孩子,他还能相信她会忘,可她壳子里面装得明明是重生的大姑娘,怎么可能记不得。 “没有,没有这种事呢!”无双一口咬定,“反正我不记得就是没有。” 楚曜也不和她多辩驳,只问:“那我们同睡一床很多次,你总记得了吧?” 说着,为了逗她,故意往后一靠,眼看就要躺下去。 无双连忙伸出手臂来推,不让他真的躺下去。 寝衣的袖子直到手肘,白生生、粉嫩嫩的一段藕臂露在外面,正入了楚曜的眼。 他情不自禁地伸手去摸,那轻轻的触感,令得无双一阵微颤,手臂上立刻起了一层栗。 “你这是干什么,不要动手动脚的。”她嗔道。 “早晚你都是我的王妃,怎么不能动?”楚曜一本正经地讲道理。 “早晚……早晚反正不是现在。”无双道。 她撅着嘴把手臂收回被子里,再次裹成一条毛毛虫。 “我今天来是想和你商量一件事情,”楚曜问,“你知道河南旱灾的事情吗?” 无双沉吟一阵,才点了点头、 严格说起来,这辈子她还不知道,可上辈子三皇子楚烨因为去河南赈灾的事情办得极漂亮,一下子从数位皇子中脱颖而出,不但成为最受德庆帝重视的,也赢得了各位大臣的支持。 于是整个上京城里,河南旱灾的事情变无人不知了。 “那你觉得我主动向皇伯父亲请缨前往好不好?” 无双下意识地讲了一个“不好”。 楚晔是皇子,他赈灾,有历练,聚声望,得皇帝看重,那便有希望坐上储君宝座,这么好的机会,怎么能错过。再说,楚晔是无双的姐夫,她当然要绝对支持他。 毕竟楚也好了,姐姐才能好。 至于楚曜么,反正他也不是皇子,就算在这事上立了功,最多也不过就是加官进爵,难道还能当皇帝吗? 如此一想五双便不觉得亏心,反而更加理直气壮起来。 “为什么不好?”楚曜不肯放过他,追问起来。 “嗯,又危险又劳累又不讨好。而且前车可鉴,你看看太子殿下,那年地震的时候,他其实没有做错,却落得了那么一个下场。” 无双不愿意让楚曜觉得她偏心楚烨,匆忙之中随便扯了一个理由,不想竟再次暴露了自己的小秘密。 楚耀并不戳破她,只闲闲地问:“你不是说不记得我帮你洗澡,也不记得我与你同床?怎么太子的事情你就记得,这些事明明都是差不多时候。” 更别说还分析得头头是道,不知道得还以为她是哪个衙门里的官爷呢。 无双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这可应该怎么解释? 总不能说事隔多年,她爹娘还闲来无事,谈起皇帝与太子谁是谁非,然后被她不小心听了去。 妄论一国之君是死罪,无双可不想把爹娘推到坑里去。 她实在没得可说,只能赌气道:“你真的想去就去吧!我虽然帮不上什么忙但是,可以帮你做双耐穿的鞋子。” 楚曜笑问:“你做一双鞋子要多久?我若是明日进宫,说与皇伯父听,也许即日便要启程。” 一日不到的功夫怎么可能赶得及,这不是难为她么。 无双一骨碌滚进床里去,瓮声瓮气道:“可以做好了托人给你送过去。” 楚曜听了笑得更开心,用手指戳着无双的被子,追问问:“那时候你去福建时,为什么特意告诉我不要去打仗?” “没有这种事,”无双又是一口否认。 那时候她担心自己久去不归,楚曜不知未来事,去西域打仗,回来时又如上辈子那般死得莫名其妙。 她可不是关心他,她只是不想守望门寡。 无双自觉把自己的心思想得清楚明白,于是开开心心的把被子蒙住头,对楚曜道:“你该走啦!都这么晚了,我要睡觉了。” “你明天有什么事儿?”楚曜又问,“需要赶早?” “我是没有,”无双的声音从被子里刚出来,“可是你有啊!不是要一早进宫面圣,主动请缨去河南赈灾吗?千万别晚了,那是抢手的活计,晚了可就要被别人抢去了。” “好,我听我家王妃的。”楚曜连声音里都含着丝丝笑意,“我这就走了。陛下北巡前我未必回得来,再见面可能就得等入秋了,别忘了做好鞋子捎给我,我伸长了脖子等着。” 无双随口应两声,听着楚曜的脚步声渐渐走远,窗户吱呀一声打开,再吱呀一声关上,房间里又恢复了最初安静的状态。 她从被子里探出头来,怔怔地看着那扇紧闭的窗户。 真的要等到秋天才能再见了吗? 这趟回来,他们可才刚见了两面,每次见面她还不知道为了什么总是和楚耀闹脾气,正经话根本没说上几句。 就像楚曜说的那样,他们早晚要成亲,是要过一辈子的人。 无双算明白,一直这样肯定不行,总得要好好相处。像爹娘,像姐姐姐夫那样,总归是要恩恩爱爱、和睦相处才好。 这些事她上辈子就明白,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每次见到楚呀,她整个人就不自在,道理什么的,也全都抛到脑后去了。 要不然为了表示她知错能改,除去鞋子,干脆再做一套夏衣给楚曜。 他去赈灾,肯定经常要在户外做事,眼看入夏了,天旱的地方肯定更炎热,楚曜走的又急,郢王府那边的夏衫肯定赶不出来。不如她亲自选些轻薄透气的面料给他裁新衣。 无双主意既定,第二天一早起来,便张罗着叫绣房送男子夏装的衣料来,供她挑选。 谁知选了大半日,竟没有一样合心意的,正打算去求杨氏,答应明天让她出门亲自到布庄去买,却听到了一桩想不到的消息。 原来无双一语成谶,请缨赈灾的事情楚曜还是晚了,抢先他一步的人正是三皇子楚晔。 这回,依依不舍的人变做无瑕。 ========小剧场======== 《物以稀为贵》 自从郢王府的小世子学会了爬,家里大人便没有一刻能够安宁。 原因无他,皆因小世子太活跃,没有一刻肯闲着。 放在床上,他满床爬来爬去不满足,经常大人一不注意,就自己往床下爬。 奈何半岁多的小家伙实在是人小腿短,根本不可能自己够着地面,于是,乳母乞巧每次给小世子换尿布时,都发现他的小屁股上青一块紫一块的。 皇家血脉是金疙瘩,伤着碰着乞巧赔不起,她心惊胆战地去向王妃无双请罪。 说明了情况之后,无双感觉十分纳闷,乞巧从小伺候她长大,人品当然信得过,且做事也从来麻利负责,那儿子是怎么受伤的? 无双刻意留心观察,终于发现了小世子“下床”的秘密,他手臂力气挺大,扒着床沿,脚都不到地,便干脆松开手,直接从“高处”坠下,跌坐在床边的脚踏上,之后自己揉揉摔疼的小屁股,便四肢并用愉快地屋子里爬行起来。 为了不让儿子将来比旁人多两瓣屁.股,无双想了一个好主意。 小家伙嫌床不够大,那就给他足够大的地方,她让人把屋子里的门槛都拆掉,地面也都扑起棕垫,家具该挪得也得挪开,有直角的直接换成圆角。 于是乎,正房七间屋子,能留下的只有八个鼓凳、一张八仙桌和净房里的马桶与澡桶。 收拾楚曜衣柜的时候,无双发现一个神秘的包袱,淡粉金绣牡丹花的包袱皮,打开一看,里面竟然是一双新鞋,针脚细密,鞋垫五层厚,一看就是用尽了心思做得要让穿得人舒服。 无双很不开心。 当晚楚曜回来时,她撅着嘴把鞋子丢到他怀里,委屈道:“这是谁做的,竟然对你这样用心,你们……你们……你是不是还想把她接进府里,给个份位什么的?” 楚曜抱着那双鞋,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是你做的。” “我什么时候做鞋给你了?”无双不信,她做过的时,自己还能不知道。 “就是那年,我去黄河治水,你做给我的,你信上还说,鞋底垫高些,就算地上有积水污泥,也不怕渗到鞋子里湿了脚。” “那你信上还说,你穿了,非常合脚,又实用。”无双还是怀疑,“既然穿过了,怎么可能还是新的。” 欺负她出门少,不知道水灾地区是什么样?没见过也猜得出,就是穿着新鞋跟一尘不染的房间里走一圈,鞋底都得黑呢。 “我真穿了。”楚曜道,“穿上之后,在驿馆的榻上面走了两圈,真的特合脚。不过就是舍不得穿着他去受灾的地方,怕弄脏了。” 第68节 他说着说着,竟然显出微微窘迫的模样。 无双这时倒信了,有点小撒娇又有点小嗔怪:“鞋子就是做来穿的,你把它藏在箱子里,那它多难过啊。” “这不是你就给我做了一双么。”楚曜环着无双肩膀,把她搂进怀里,“物依稀为贵,我怕穿坏了这双以后再没有你亲手做的鞋子了,所以才舍不得。” “那以后我每年都给你做一双?”无双试探着问。 “才一双?”楚曜试图讨价还价。 无双炸毛:“一双还不够吗?你知道纳鞋底的针有多粗,扎进手里有多疼吗?你一点都不知道心疼人。” “好好好,一双就一双。”楚曜连忙安抚道,“都听你的。” 两人说话间,有小厮进来抬清理干净的衣柜出去。 “都清理干净了?”其中一个问无双屋里的小丫鬟。 小丫鬟道:“当然了,王妃可是亲自检查过的。” “好像有点沉。”另一个小厮道。 “得了吧你们,”小丫鬟撇撇嘴,“哪里是衣柜沉,明明是你们两个天生懒骨吧。” 她话音还没落,就听得“咕咚”一声,衣柜里竟跌出个东西,大家凝神一看,原来是小世子。 他跌在地上,大头朝下的滚了一圈,显是头有点晕,摇摇摆摆地坐在那儿发呆,额头上还磕出一个大包来。 小家伙却没哭,摸着大包傻笑,还前后左右地张望,见到人就往对方身上撞,摆明想试一试到底是什么把他撞疼的。 这样的状态一直持续到睡觉前还没停止。 无双特别忧心,对楚曜说:“怎么办,咱们就一个儿子,他要是摔傻了可怎么办?” 楚曜不紧不慢道:“没关系,咱们多生几个,就不怕有一个两个摔傻了,反正王府里银子多,咱们养得起。” 无双更生气了,生孩子又不是做鞋子,怎么还讲究起物以稀为贵了呢! ☆、84|第 84 章 第八十四章: 夫君将远行,身为妻子的无瑕少不得要帮忙打理行装。 楚晔翌日天不亮就要启程,只一晚功夫,时间有限,无瑕事事亲力亲为,又事事都不放心。 不放心的内容不光是自家夫婿到灾区后的衣食住行,还有此次救灾的后果。 男人出门做大事,为妻者自当全心全意支持,可太子如今的境况众人皆知,无瑕最害怕的就是楚晔不慎触怒天威,届时不知会是如何下场。 她有心事,人比往常沉默许多,面色也不大好。逸郡王府正院能进屋伺候的丫鬟们都看出王妃今日不开心,说话做事都格外小心。 楚晔从皇宫回府后便与幕僚们在书房里讨论赈灾相关之事,直到近亥时才离开。 一踏进正院,他就发现今日气氛不对,算算时间,虽说有些晚,但还没到孩子们就寝的时候,自家那两个男孩子精力无穷,玩起来疯得谁也管不住,怎么可能安静得半点声音都没有。 难不成今夜月出西方,所以两个孩子转了性? 楚晔抬头看,阴天有雾,天空里无星也无月,他微微一笑,加快脚步走进房里。 堂屋的博古架后面,楚恒和楚怡一人拿着一柄木头刀对砍,然而没有伴随平日拆招时的呼呼喝喝,两人都小嘴紧闭,不出一声,连木头刀相碰时都尽量放轻力气,以免发出声音。 看起来简直就像天桥底下演默剧的杂耍艺人。 楚晔摇摇头,没管他们,继续往里走。 次间里,无瑕坐在梨木雕花的罗汉榻上,脚边是一大口樟木箱。 见他进来,无瑕立刻招呼道:“王爷,你快过来看看,还缺什么不?”边说边递给楚晔一张清单,“装箱的东西都列在这上面了,方便翻找,回头我写一份给跟着你去的下人。” “看起来挺齐全的。” 楚晔的心思不在这些琐事上,粗粗看过一眼便丢开手,继而在无瑕身边坐下。 “你脸色怎么不大好?”他探手在无瑕额头上试试温度,又用自己额头与她的碰碰,“没发热就好。” 楚晔无瑕夫妻感情好,时不时情不自禁在人前秀一秀恩爱,逸郡王府里的下人们早已习惯,此时见怪不怪,手上有活的继续闷头干活,没活的也站得面不改色,仿佛什么都没见到一般。 反而是无瑕有些不好意思,发话让丫鬟们全退下,连平日近身伺候的也不留。 “我没生病。”见人都出去了,无瑕才开口道,“我就是有点担心你。” 楚晔道:“没事的,左右不是我一个人去,衣食住行有人打点,父皇还指派了两个太医一起。” “灾区出现瘟疫了?” 楚晔年轻力壮,一年到头连风寒都未必得一次,自然用不着走到哪儿都带着太医,是以他那么一说,无瑕立刻想到此处。 “不是不是,”楚晔连连摆手,“你别那么紧张,那边现今最需要的是引水灌田,好让土地早日可以开始耕种。且旱灾么,不像那些突如其来的天灾*,只要治理及时,很少有灾民会因此送命,自然也不会有疫情。” “那父皇派太医去是为了?”因为关系到楚晔,救灾的事情无瑕总想多听些。 “就是一般预备着,你别多想。”楚晔安抚道。 然而无瑕并不因此便放下心事,又轻声细语地叮嘱他道:“你到了那边,做事可得小心些,就算为了我和孩子们,也千万别……” 她说道此处顿了顿,半晌才续道:“或许我这话不对,自幼爹娘教导我,虽然趋利避害为人之常情,但至少要无愧于心。可因为你是我夫君,我宁肯你在那边事事慢一步,也不想你像二哥……” 话说得有些隐晦,不过楚晔听懂了。 他叹口气,声音压得比无瑕更低:“别多虑,他到底是储君,与我不同。” 无瑕摇摇头:“我知道妇道人家不该妄议朝政,可我是你的王妃,为了你和孩子们,有些事不能不多想。二哥这些年……父皇不肯再用他,却又不正经发落他。他的将来直接关系到你们几位皇子的景况,所以我才不能安心。” “那又怎样呢?”楚晔问,“总不能因噎废食。若因为二哥的旧事,人人都不肯前去救灾,让灾民怎么办?你放心,为了你和孩子们,我肯定会事事小心谨慎,不会让自己栽到坑里去。你好好在家等着我,要是闷了,回汝南侯府去住几天,或是请岳母和无双她们来住上一段日子都行。” 道理谁都懂,但事关亲近之人时,难免乱了方寸。 无瑕还想再说些什么,楚晔已招手叫在堂屋里玩耍的两个孩子过来,她只得作罢,转而掏出手帕给两人擦去额头上的薄汗。 “为父明日一早要启程前往河南,这一趟出门,少则一两月,多则三五个月才能回来。所以这段日子里,你们两个除了像平常一样读书练武,还得多做一样事。”楚晔板着脸,格外严肃地嘱咐道。 “是什么?” “什么事?” 两个孩子异口同声地问。 “像真正的男子汉一样好好照顾你们娘和妹妹。”楚晔道。 楚恒是长子,当初一落地楚晔便给他请封了世子,这些年也格外注意对他的教导。是以楚恒虽只有六岁,说起话来已有小大人模样,一本正经地作揖应道:“孩儿记住了,父王放心,娘和妹妹就交给我了,我肯定不让人欺负她们。” 四岁的楚恪则天真活泼得多,丢开木头刀,抱着楚晔的腿,一径问他:“河南在哪儿啊?有什么好玩的?父王不带我们去吗?” 楚晔拿起榻桌上的纸,寥寥几笔勾勒出一张地图来,然后让两个儿子爬上榻坐好,把河南的位置指给他们看,并道:“为父此次是奉你们皇祖父的旨意前去办正经事,所以不能带你们。” 言罢看到楚恪明显失望的小脸,又许愿道:“将来有机会,带你们兄妹一起去。” “还有娘!娘也要去!”楚恪补充道。 楚晔微笑,他从来也没想过外出游玩时不带无瑕,是以理所当然不认为需要特意强调。 “父王一个人去那么远,”楚恪伸出小手在纸上比划着,“大哥留下照顾娘和妹妹,我跟去照顾父王好不好?” 榻边摆着樟木箱,箱盖大开,他一骨碌滚出罗汉榻外沿儿,不偏不倚滚进箱子里。 “藏在箱子里,没人看得到,就没人知道父王带着我了。” “你的鬼主意倒是多!”楚晔大笑道,“玩了一身汗,还在我衣箱里滚来滚去,干净衣裳都让你弄脏了,不罚你就算好,还想我带你出门?” 他半真半假地呵斥楚恪,别看他人小,淘气起来连房顶都上过,不严厉些根本不听话。 楚恪越被说越来劲,小身子陷在柔软的衣服堆里爬来爬去,四处躲避楚晔伸来捉他的“魔爪”。 楚晔离京的第三日,无瑕看府中无事,便依他走前所说,抽空回了一趟娘家。 先前无悔因写信诬陷无忧,被老夫人罚跪在祠堂,今日天数已满,守门的婆子便请示过后,开门将她放了出来,并转达老夫人的意思:“老夫人说四姑娘这几日身子劳累,没什么事就自回房休息去,大姑娘今日回来,到晚间全家一起用膳。” 大姐姐回来? 他们大家总是一处说笑,只把她赶去别处。 无悔心中不满,故意犟道:“谁说我没事,我有事找祖母!” 言罢也不再去理那婆子,脚下快步往福佑居去。 其时无瑕人尚未到,一大清早无双、无忧还有家里的男孩子们都去了上学,福佑居里只有老夫人并两个儿媳。 家中只有无悔一个姑娘尚未谈婚论嫁,三人聊着聊着话题不知不觉便转到这上面。 这些年杨氏跟着君恕在福建,君家在上京勋贵女眷间交际的事情自然由贺采琼承担,老夫人问起她可看中什么适当的人选。 贺采琼照直说道:“人选倒是有几个,少年人本身有出息,母亲与姐妹们性情也好,家世也满足‘嫁女犹胜吾家门’的条件。” 所谓“嫁女犹胜吾家门”,就是说嫁女儿时选门第比自家高的,也是上京城人家给女儿选婆家时一个不成为的习俗。 无双与无瑕的婚事都绝对符合,无忧么,未来夫家虽同君家一样是侯爵,但无忧是庶出,庞远是将来要承袭爵位的长子嫡孙,严格说起来也算符合。 贺采琼想法中要对几个女孩一视同仁,像无双和无瑕那样嫁到皇家得靠运气,自家人做不得主,但至少得让无悔的婚事与无忧不相上下。 没想到老夫人摆手表示不赞成。 “若去了高门,那就等于是我们求着人家,无悔那性子……”她摇摇头,“我看要让人家家里忍得了她那不明事理、不知轻重的脾气,就得找一家需要依仗我们的,当菩萨似的供着她,这才行。所以还是得给无悔选一家门第低些的婆家。” 无悔走到窗前时,正听到最后那一句,登时脸色全变。 平日里她总是疑心祖母偏心不疼她,万万没想到在婚事上都要如此拿捏她,几个姐妹都嫁得那般好,偏要给她选个门第不如娘家的,将来她岂不是要成了娘家人眼中的笑柄。 无悔恨得直咬牙,也不再想着进屋去同大家在一处,扭头转身,抬脚就跑。 谁知冲得急了,不曾看路,竟与进院来的无瑕迎面撞在一处。 两人一个小步慢走,一个大步奔跑,结果自然是无瑕整个人被撞得跌倒在地,捂着肚子哀哀呼痛。 ☆、85|第 85 章 第八十五章: 跟在无瑕身后的,有她从逸郡王府里带来的丫鬟仆妇,也有汝南侯府的婆子,众人纷纷上前搀扶。 第69节 其中有经验的见她捂着小腹冷汗直流,连忙吩咐小丫鬟去请大夫。 半岁大的楚怡伏在奶娘怀里,虽不明白发生什么事,但大概出于母女连心的天性,“哇哇哇”地大哭起来,怎么也哄不住。 屋外如此吵闹喧哗,屋内自然听得到,老夫人刚要命人出来看个究竟,就见无瑕的丫鬟谷雨掀了帘子慌慌张张地跑进来。 “老夫人,”她匆匆行过礼,嘴里一轮不停道,“大姑娘刚刚在院子里摔了一跤,引起腹痛如绞,看着似乎是动了胎气,现下奴婢想求老夫人让大姑娘先到您房里歇一歇,大夫马上就来。” 事先没人知道无瑕有孕,就算此时也不能完全确定,然而事关皇家子嗣,谁都不敢大意,老夫人自然没有不应允的。 几个身高力壮的婆子平平稳稳地将无瑕抬进房去,君家常用的郑大夫也很快到来。 大家忙着为意外善后,一时间没人顾得上追究责任,身为肇事者的无悔一个人站在院子里怔怔发呆。 要说姐妹里同她感情最好的,那必是无瑕无疑。 无瑕年纪比几个妹妹大上不少,自小便体贴照顾,就算偶尔有摩擦,她也不会和妹妹们计较。无悔性情不讨喜,无忧和无双都同她闹过不少别扭,只有无瑕向来宽宏大量,只当小妹妹不懂事。 当然,那都是早年间无瑕还未嫁人时候的事,自打她出嫁后,很少有机会回来娘家,更不可能与无悔生出不快来。 无悔扭着手指,家中唯一一个令她能够感受到姐妹温情的人,刚刚被她害了呢。 她将将十二岁,没嫁人,未经人事。但见过弟弟和外甥们的出世,对女子多少有些了解,刚听婆子们议论,无瑕似乎动了胎气,换句话说也就是有可能小产。 无悔心里十分愧疚,悄没声地进屋去。 一屋子人心思都系在无瑕肚子上,压根儿没人注意到她。 她顺利地走到次间里,隔着帘子试图去听诊断。 郑大夫声音略低沉,隔着一间屋子有些听不清,老夫人、杨氏和贺采琼关心询问的话语却清清楚楚地传出来。 无悔知道她也应当关心无瑕,然而适才听到婚事安排时那种被亲人孤立、抛弃的酸涩感觉尚在,随之引发出的逆反情绪令她越是明知应当如何做,便越不愿意如何做。 大姐姐好或不好,都有那么多人陪着疼着,众星捧月一般,哪里用得着她这个被嫌弃的人关心。 无悔苦着脸,跺跺脚,头也不回地离开。 人可以走,心到底难安。 她回了天涯海角,却让元宵一趟趟地跑到福佑居去探消息。 “大姑娘是动了胎气,不过郑大夫说大姑娘身子骨康健,胎儿原本坐得很稳,所以虽有些小产的迹象,但只要好好休养些时日,或许便能好转。”元宵将打听回来的话转述一遍,见无悔面色仍不好,又道,“姑娘你就别担心了,大姑娘吉人天相,肯定没事的。老夫人还发愿说孩子平平安安出世前她都要吃素,大夫人和二夫人也要如此。大家齐心协力相求,菩萨肯定会保佑大姑娘,来年你就又多了一个软乎乎的小外甥了。” “不然我也吃素吧。”无悔喃喃道。 这与写信破坏无忧婚事不同。当时她只是见不得无忧快乐,至于被悔婚后无忧会如何,她根本未想得那么深远。 可今日一个小生命差点被她害死了。 无悔一夜难安。 莽撞闯祸,却有幸未造成恶果。不过,旁人可不会因此便不追究。 翌日一大早,无悔便被老夫人派人叫到福佑居,耳提面命地教训一番后,又命她去向无瑕道歉。 因为不易移动,无瑕昨晚便睡在老夫人房里,此时仍半卧在床上静养。她面色有些苍白,仍强打精神笑着招呼无悔到身边,亲切地问:“昨天是不是吓着你了?” 这与无悔想象得大为不同,她满以为会被痛骂,然而无瑕不但一句重话没说,还先关心起她来。 有时候人心就是那么奇怪,做错了事,一味被埋怨被责怪,反而容易逆反不认错,可得到旁人的理解与体贴,自然而然便将道歉的话语说出口:“大姐姐,对不住,我昨天一时莽撞,差点害了你。” 无暇笑道:“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并没有怪你的意思,别愁眉苦脸了。”她拍拍床侧,示意无悔坐下,“况且我也没什么事,只要休养几天便好了,你也别太自责。” 无瑕声音温和柔软,不由得令无悔记起小时候,她母亲贺氏还在生时,也总是这样温柔与她说话。 她虽然蛮横任性,钻起牛角尖来又容易不分好歹,但终究不过还是个小姑娘,心底的柔软一旦被人触及,便禁不住想要一吐心声:“大姐姐,这个家里面,也只有你还肯对我好了。” “怎么会?”无暇道,“咱们这一家人都是骨肉至亲,怎么可能对你不好呢?” “他们……他们都讨厌我。”无悔见无瑕好像不信她,有些着急,“真的,你要相信我。” “好好好,我信你,不过,你也要告诉我,大家为什么讨厌你。”无暇问。 “他们都记恨我娘。当年我娘差点害了大伯父,娘过世后这笔账就被记在我头上。就连采琼姨也是,她为了讨好祖母,便也顺着祖母的心意冷淡我,更疼爱无忧。” 说起来这是无悔最最介意的事情,贺采琼嫁给君念做继室,人人都知道是因为她与无悔有血缘关系,贺家人怕君念再娶后慢待无悔,才作此安排。可偏偏贺采琼与庶出的无忧相处得更好,无悔性子倔,不大听得进旁人的话,也不曾反省自己,于是越想越偏,只当继母心思不纯。 无瑕问:“何以见得,祖母他更疼爱无忧呢?” 无悔哼道:“这还用说吗?你看看祖母为无瑕说的那门好婚事,可是对于我……我亲耳听到她说,要给我寻一个门第低微,得依靠咱们家才能生存的婆家。” 无瑕虽出嫁多年,却并非对娘家的事一无所知,她忽略无悔话中偏激的部分,捉住她最在意的一点追问道:“那你觉得,祖母为什么更喜爱无忧呢?” “还不都是因为她心机重,会假装乖巧讨人欢心!”无悔撇嘴。 “傻孩子,”无瑕笑出声来,“祖母回来那么一大把年纪,难道还分不出谁对她是真心谁对她是假意吗?” 一句话问得无悔无言以对。 无瑕又道:“你若是想让大家都疼你、待你好,我有办法,可以给你支个招儿。” “什么办法?”无悔满眼期待。 “你也看得出乖巧的孩子讨人喜欢,对不对?这乖巧么,自然包括听话、孝顺长辈、与姐妹们和睦相处。只要这几点你做到了,我保证大家待你会和从前不同。届时你担忧的婚姻之事,说不定也会有所转机。” “真的吗?”无悔有点不相信,尤其是姐妹相处这一点,岂不是要她对无忧和无双服软拉拢,但她们交恶已久,特别是无忧,上次写信的事情等于彻底撕破面皮,真的还能和好如初? “大姐姐,万一,我改变态度,对她们友善些,可她们还待我像从前那样,我该怎么办?” “这个嘛,”无瑕想了想,“就像你说的,你待别人好,别人都未必肯同样待你好。以此推论,你待别人差,别人肯定只会待你更差。所以嘛,如果你想让别人待你好,除了一直努力待别人好之外,也就没有旁的选择了。” 两人年龄差的足有十岁之多,无瑕就像个小母亲,循循善诱,终于说服了无悔。 不仅如此,无悔在当天便将无暇教她的道理派上用场。 那是她下午向无暇告辞,正要离开福佑居的时候,走在院子里,迎面碰到了前来探视姐姐的无双。 无双生气无悔昨日差点害无瑕小产的事,一见到她就没好气儿地质问:“你来干什么?还嫌昨天害的我姐姐不够吗?” 无悔本能地想争执,然而想起无瑕劝她的话,硬是咽下即将出口的恶言恶语,放轻声音道:“我……只是来给大姐姐道歉的,没有恶意。” 满以为见到无悔就要吵架,谁想到她能平心静气地来致歉。 无双准备好的话都说不出口,好半天才憋出一句:“那……姐姐她没什么事,我们和祖母为求她们母子平安,都决定吃素,那你呢?” “我也要!”无悔忙道,好像慢一步就抢不到珠宝的大盗,“我这就去让元宵告诉厨房。” 说完便提着裙摆跑开。 无双站在檐廊底下的石阶上,看着无悔远去的背影,半晌莫名其妙地抬头看看天空。 真是奇怪,太阳是从东边升起的呢,怎么无悔竟好像转了性? ☆、86|第 86 章 第八十六章: 不等无双从无悔骤然转变的错愕中回过味儿来,就传来德庆帝北巡行程确定的消息。 君恕与君念两兄弟都在随行名单中,他们的家眷自然可以同行。 无忧、无双与无悔三位姑娘,因近适婚之龄,谁也说不清将来她们嫁人后还有没有机会出远门,所以老夫人主张让她们趁着在娘家时自由自在地出去玩上这么一趟。 又因杨氏不放心无瑕,决定留在家中照顾她,贺采琼虽然随丈夫同行,但她已有无忧与无悔两个女孩需要照料,实在很难兼顾无双,老夫人为了让三个女孩子谁也不被落下,索性决定同去。 启程的那日下着小雨,天蒙蒙亮时无双便收拾妥当坐入马车,可等到她与同车的无忧无悔两人睡过一轮回笼觉,掀开车帘一看,马车还在自家侧门停着,半步也没动过。 “早知道咱们在房里睡够了再出来也来得及。”无悔打着哈欠,有些不耐烦。 无双曾经随御驾南下过,多少知道其中门道儿,随口解释起来:“上回南巡时也是这样,御驾先行,嫔妃随后,再来是大臣们,最后才轮到家眷呢。我记得那时候等得没有这般久,说不定因为天气才耽搁了。” 话音刚落,就听车外有人敲窗。 无双挑起窗帘一看,来人是楚曜的侍卫卢鹏。 “三姑娘,这是王爷命我送来的。”卢鹏骑在马上,扬手递进来一个剔红食盒。 无双接过,打开最上层的盒盖,只见青花瓷盘上整整齐齐地码着十只形如螃蟹背壳、色如蟹黄的小点心。 “蟹壳黄?”无忧道。 无悔于吃食一事上懂得更多些,接口道:“是明苑的蟹壳黄。”她转向卢鹏,“据我所知,明苑早晨不供应蟹壳黄,这不会是过夜不新鲜的吧?” 卢鹏敛目道:“四姑娘有所不知,王爷前一日用了三倍价钱,让明苑的点心师父答应今天天亮前新做好一批蟹壳黄。所以这都是新鲜出炉的,四姑娘不信,可以摸摸看,管保还热乎着。” 无悔当真伸出手指在其中一只边缘上碰了碰,点心果然还温热着。 她拿起手帕掩住半张脸,凑在无双耳边轻声道:“你家王爷也太会讨好人,知道你喜欢吃酥皮小点心,宁肯花几倍价钱也要给你送来。” 无双红着脸把她推开,对卢鹏道:“麻烦你跑这一趟,帮我跟你们王爷道声谢。” 卢鹏应道:“王爷一片心意,只要三姑娘明白就好。这食盒一共两层,上层十只蟹壳黄是猪肉丁做馅的咸口烧饼,下层十只则是甜味的玫瑰枣泥馅。王爷说了,车上坐着三姑娘一家子姐妹,大家口味不见得一致,所以甜咸两味各备一些,想来大家都能满意。” 乞巧跟在这辆马车上,她见有了吃食,立刻忙着给三位姑娘斟茶倒水,还顺手递了一碗给车外的卢鹏。 无双喝一口水润润喉咙,然后咬一口香酥又脆的蟹壳黄,蓦地想起一事,与两位姐妹商量道:“我们分一半送去给祖母和二婶婶吧,她们和我们一样等了这许久,想来也该饿了呢。” 不等无忧与无悔应声,卢鹏抢先道:“三姑娘放心,老夫人那边王爷也安排了吃食,是老夫人最喜欢的八宝饭。” 无双怎样也想不到楚曜竟连祖母也照顾得这般周到,除了再次连声道谢,真不知还能说些什么好。 卢鹏前脚策马离开,车里立刻热闹开。 无忧咬着蟹壳黄,细声细气道:“好羡慕三妹妹呢,王爷待你细心又体贴,将来成亲了肯定对你百依百顺。” 无双撅噘嘴,傲娇道:“我才不要嫁给他。” “你不嫁,我就嫁了喔!”无悔凑趣,“不管门第、人品、能力、相貌,郢王爷都是打着灯笼也难找的那一等,而且还有心,不用说就主动把岳家一家都照顾好,谁不愿嫁,谁是傻瓜。” “你说谁傻瓜?”无双放下茶杯,气呼呼地问,“大家才和好几天而已,你就要骂人,二姐姐,我们不能就这样放过她。” 她一边说一边拉着无忧去挠无悔痒痒,三人在车里闹成一团,险些踢翻了仍半满的食盒。 正折腾得欢,马车忽悠一下动起来。 乞巧到底年长她们几岁,这时便充当起大姐姐的角色来,依次将三个女孩子拉开推到座位上坐好,高声道:“我的好姑娘们,马车跑起来了,你们就乖乖地坐好,免得磕了碰了哪里,留下疤痕,将来的夫婿可会不喜欢呢。” 无忧与无悔听后,果然格外添了小心。 唯有无双不当一回事,裹着斗篷歪靠着引枕,随着马车晃晃悠悠地节奏,怡然地去会周公。 这一睡昏天暗地的不知究竟睡了多久,末了被人大力推醒。 第70节 无双睁眼一看,无悔蹲在她身旁,一脸意味不明地笑意,指着她身后的车窗道:“醒醒了,你家王爷又送吃的来了。” 无双揉着眼睛转过去,随口问:“卢鹏,这次又是什么?陵光卫路上不是要随侍在陛下车驾之后么,他怎么老是不务……” 她本想说不务正业,可随着面孔对上车窗,最后两个字卡在喉咙里说不出来。 车外之人,一骑乌骓,黑衣玉冠,正是楚曜。 ☆、87|第 87 章 第八十七章: 说人闲话被正主儿逮个正着,无双不能更尴尬,偏偏楚曜还故意逗她:“嫌我不务正业,那我可就走了。” 言毕作势催马欲行,却故意抬高手臂,把食盒暴露在窗口。 走就走么,有什么了不起,当她们堂堂汝南侯府出来的姑娘会为一口美食摧眉折腰? 无双刚想顶他一句,话还没出口,先感觉到膝盖处覆上一只温软的小手。回头一看,原来是无悔,她摇头示意,眼中全是对无双的警告。 真是没有骨气! 无双暗自吐槽。 然而她随爹娘在上京与福建之间往返过,最是知道坐马车远行的辛苦——不光路上颠簸,食物上也难如意。虽不至于吃了上顿没下顿,但车行到荒山野岭,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就算不计较银钱,也买不到新鲜食物,大多时候只能将就着吃些淡而无味的干粮果腹,那滋味确实不好受。 “唉!”为了口腹之欲,无双违心道,“王爷,请留步!” 她平时与楚曜说话没大没小惯了,一时间很不习惯,就连勒马回头的楚曜都一脸疑惑:“你……跟我说话?” 虽未言明,无双却能感觉到他话里的打趣之意。 好女不吃眼前亏,她厚起脸皮,把心一横,道:“王爷来都来了,话也没说上两句,怎么就那么急着走?” 几句话才说完,就听身后传来窃笑,一回头,就见不止两位姐妹,连丫鬟乞巧都捂着嘴,摆明忍都忍不住。 腹背受敌,无双再也装不下去,索性恢复本性,小手往车窗外一伸:“你都拿来了,干嘛不给我们吃。” 楚曜不与她争执,听话地递上食盒。 车内笑声顿时更大。 无双撅着小嘴转过来:“你们那么爱笑,笑都笑饱了,显然不用进食,这一整盒都是我的!” 无悔哪里肯依,毫不客气地伸手过来,比无双快一步掀开盒盖,抓起盘中的包子送往嘴边:“姐夫送吃食给妻妹,那是理所当然的,大姐夫也时常送好些东西到家里呢。”说完一口咬下,品品滋味,道,“是烤鸭包。” “沿途经过的庆县有一间天王烤鸭包店铺,我以前外出办案时曾在那儿打过尖儿,那店铺不大,但食物格外美味,所以便想给你们也尝一尝。”楚曜道。 “三姐夫见多识广,真是好样的。”吃人嘴短,无悔自然要送上几句好话。 一句“三姐夫”却把无双惹恼,她“砰”地一声盖上食盒盖子,冲口道:“吃就吃,哪儿那么多话,见谁都叫姐夫,乱认亲戚,好意思么。” 无悔倒是不怕骂,对无双挤挤眼睛:“早晚都是三姐夫,早叫几天有什么大不了,对不对,三姐夫?” 最后那句却是找楚曜拉同盟去了。 楚曜笑道:“这话说得极是明白,总比有人见了未来夫婿还不肯认强百倍。” 无双又羞又恼,把个食盒抱起来,就想丢还给楚曜。 楚曜却抢先一步开口道:“咱们家里虽只是个王府,但让你吃饱还是不愁的,二十九个包子你独个儿一顿解决,我这里倒是无妨,就怕你吃得太多,肠胃有恙,等会儿要找太医来诊症。到时候传出去,人人都知道是吃太多所致,恐怕你面子上不好看。” 无悔把食盒抢过去,挨个数过,果然如楚曜所说的,一盒三层,除了第一层她吃掉一个只剩九个,剩下两层每层都是十个,一共二十九个。 这一来,她笑得更起劲儿了。 无双见两人一弹一唱,搭配得让她简直没得还嘴,干脆不再理他们,转而向无忧寻求支援,却见无忧苍白着小脸儿坐在角落里,面上神情恹恹的,显是身体不大舒服。 “二姐姐,你怎么了?”适才说笑时无忧静静的一句话都没说,她竟然没有注意到,真是粗心大意。 “没什么。”无忧声音轻飘飘的,听着便觉得无力,“坐车坐久了,有些头晕作呕,乞巧冲了梅子茶给我,已经好多了。” 无双随爹爹走南闯北,小身子骨健康得很,连生病都很少,实在不能体会无忧的感觉,可见她整个人萎靡不振的模样,也着实心疼。 无悔见她皱着小脸,宽慰道:“没事的,她就是出门少,不习惯坐那么远的车,早前我陪贺遥去郊外时坐车也常觉得晕,后来去得次数多了就好了。” 无双还是不放心,扭头问:“楚曜,二姐姐这样真的没事吗?要不要请太医过来看看?” “照说是没有大碍。”楚曜道,“不过若一直头晕作呕,也当真难受。我这就赶到前面去,让庞远带个太医过来给无忧姑娘诊治一番。” “别麻烦他了。”无忧忙道,“陵光卫人人都有任务在身,不好擅离职守。” 楚曜笑道:“未婚妻身体不适,他来探望是应当的,无忧姑娘不必多虑。我先告辞了。”之后略一点头,便策马远去。 庞远听说无忧生病,一颗心七上八下,再听楚曜说准他一个时辰假,让他带着太医去探视无忧,匆匆忙忙道过一声谢,便马不停蹄地离开。 御驾出巡,算上随行的官员与家眷,车队足有几里地那么长,一眼看去不见头也不见尾。 庞远武将出身,马术娴熟,如履平地。太医是个老文士,虽会骑马,跑起来却摇摇晃晃,不比走路快多少。 庞远心急如焚,几次回头去等,最后实在不耐烦,干脆让太医到他马背上,两人同骑,绝尘而去。 这一番折腾自然没逃过有心人的眼睛。 贺遥将车帘挑起一道缝,看着庞远来来又回回好几趟,最后干脆驼上一位太医,不由奇道:“这是怎么了?后面是谁生病了,竟需要陵光卫带着太医赶去诊症?” 贺遥身旁坐着一位圆圆脸的小姑娘,她右手执卷,轻声漫语地应道:“管他是谁呢,又不关咱们事。” 说话间仍目不转睛地阅读书册,分毫不受外间事影响。 ☆、88|第 88 章 第八十八章: 贺遥满脸不屑,转头面向少女时却及时变脸,再看不出半点不满:“你说得对,旁人的事与我们无关,不应该多管闲事。表姨,你今日看得是什么书,不如讲给我听听。” 被她称作表姨的少女乃是俞妃长兄的女儿,大名叫做俞湘湘,今年十四岁。年纪比贺遥小,辈分却比贺遥大。 若是换了旁人,贺遥肯定要摆郡主的架子,管你什么年纪辈分,都得听她指手画脚,按她心意行事。 可俞家非同寻常。 这要从今上还未登基时说起。 德庆帝在先帝儿子中排行第四,非长也非嫡,在一众皇子里,不论是容貌、才能,还是外祖家的声望,都平平无奇。全靠俞妃的父亲俞晋顶力支持,最后才得到皇位。 俞晋为人极精明,并不以从龙之功自重,待德庆帝皇位坐稳,便以身有重疾为由,提出提早致仕。德庆帝拖足三年才准了俞晋的奏章,同时加封他为安国公。 自此之后,俞晋果然不再过问朝中事,享受着国公爷的俸禄,安心在家中养花遛鸟,好不悠闲。 但俞家并不因此而衰落,反而更强盛起来。 德庆帝先是破格提拔俞晋的长子俞诚为九门提督,后又钦点俞家幼子俞证掌管新成立不久的火器营,对俞家人的信任与器重可见一斑。 还有俞妃,除已逝的皇后外,她是后宫中嫔妃里跟随德庆帝最久的,又生有皇长子,再加上俞家这些年恩宠不断,早就有人猜测今上若再立皇后,人选定是俞妃无疑。 是以,贺遥从小就被大公主耳提面命,若碰到俞家人,不论是长辈,还是表兄弟姐妹,都必须得客气些,以保证关系融洽。这样做不但对俞妃与大皇子有说不尽的好处,她们公主府的人也会受益无穷。 贺遥心里其实不大乐意,但若外祖母能做皇后,甚至大舅舅能成为未来的皇帝,那她这个郡主自然也有荣宠无限,因而才肯委屈自己。 当然,这所谓委屈不过是她自己认为。 俞湘湘在家中姐妹里排行第七,下面比她小的,都是几位叔叔的女儿。她呢,是他父亲俞诚,也就是安国公府世子最小的一个女儿,且还是嫡出。 身为幺女,俞湘湘受到的宠爱绝非家中任何一位姐妹可比。从小到大,永远被照顾得细致周到,不论大小事皆有人先一步替她打算安排好,从来无需自己费心费力。因而养得她性情单纯,几乎没有过任何烦心事,笑口常开,再配上那张圆圆可爱的小面孔,格外讨人喜欢,也格外好相处。 俞湘湘听贺遥问话,据实以答:“是话本子。” 贺遥不是娴静的性子,除了家里西席教授功课之外几乎从不碰书本,只随口应付着询问:“讲的什么故事?” “宰相千金与寒门士子之间的故事。”俞湘湘微微红着脸,声若蚊蝇。 听得这一句,贺遥便了然于心。然而她受母亲与外祖母影响极大,早早认定将来婚配对象就算地位比不上自家,也得是个大有根基之人。换言之,既是有能力帮助俞家、公主府与大皇子更上一层楼的家族。那等需得公主府提拔,京中半点人脉也无的寒门士子她根本不感兴趣,对这样内容的话本子自然不屑一顾。 贺遥不愿再听俞湘湘往下说,假装守规矩似的,蹙眉道:“表姨,你怎么看这种书?叫人知道了多*份。” “我……我平时不看的,”俞湘湘连忙解释,“只是坐车太闷,才看着解闷儿,我这就不看了,你千万别说出去。” 言罢果真将书收进座位下方的抽屉里,再不翻阅。 临近黄昏时,一行人到达营地。 早有侍卫们先一步赶到,将营帐一一搭起。 坐了一整天马车,贺遥与俞湘湘都觉全身僵硬,下了马车后并不急于进入各自帐篷,一前一后地在附件散步,活动腿脚。 “呦,这不是阿瑶和七妹妹吗?”有人从后面唤她们。 贺遥回头看,原来是五皇子楚昀。 “五舅舅,倒是巧,你怎么没在外祖父身边?”贺遥笑着讽刺他。 这次御驾北巡,留下大皇子在京监国,俞妃原想让楚昀也留下协助,可偏偏皇帝点名让他随行。 对于此等结果,俞妃那边儿倒是不觉得如何,毕竟皇命难违。 然而大公主的看法与母亲不同。 她认为楚昀两面讨好,心机深且多,将来根本不可能真心辅佐大皇子,早晚会与兄长一争长短。 这话大公主尚未同母亲讲过,不过贺遥却知道,因此难免受影响对他印象不好。 “父皇派了任务,让我负责营地北面的保卫,我这就过去与将士们会和。”楚昀答得不卑不亢,似乎完全没听出贺遥话里的讥讽之意,还不忘关心两人,“对了,你们坐了一天车,一定很累了吧?” 贺遥撇过脸去不答话。 俞湘湘甚是娇气,一听问话便忙不迭喊累:“可不是,虽说一直坐着没花什么力气,可车里空间那么小,手手脚脚伸展不开,现在身上僵硬得好像石头一样。” “我府里有个精通推拿的丫鬟,等会儿让人把她送到七妹妹帐子里去,给你好好松松筋骨,要不然明天疼起来才要命。”楚昀笑道,听语气就是一个关心又疼爱妹妹,毫不藏私的好兄长。 “太好了。”俞湘湘对旁人没有防备之心,自然对楚昀的好意全盘接收。 “呵,叫你的姬妾给表姨推拿?天底下哪有这种规矩?”贺遥哼道。 楚昀面不改色道:“阿瑶,你误会了,她只是个丫鬟,我尚未娶王妃,怎么可能先纳姬妾。” “就是啊。”俞湘湘帮楚昀说话,“五表兄洁身自好,咱们都知道的,可别冤枉了他。” 贺遥翻了个白眼不再说话。 第71节 楚昀则笑着与两人道别:“那就说好了,我还有事在身,先走一步。” 贺遥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念念有词道:“黄鼠狼给鸡拜年,摆明没按好心。” 俞湘湘摇头道:“怎么说都是一家人,你干嘛要这样说他。” “什么一家人,他又不是外祖母亲生的。”贺遥反驳道。 “你这算法可不对,难不成庶子与嫡子嫡女就不是一家了?” 贺遥才不耐烦争执这个,转换话题问:“刚才不是有侍卫说,营地后面是片树林,过了树林有个大湖,不但风景好,还能看落日,咱们过去瞧瞧吧,还能骑马转上一圈。” “哎呦,饶了我吧。”俞湘湘道,“累了一天,我可骑不动马,我要回帐子里去等着五表兄送人来给我推拿。” 不听她话,还不同她玩,贺遥对着俞湘湘生了一肚子气,也不愿再去提醒她关于楚昀的事情。 两人就此分开。 贺遥牵了马出来,扬鞭飞跑进树林,不想半路遇见君家几位姑娘。 她见楚曜与汪弘博一左一右护着无双在前,无悔独自一人在后,便追上去问:“你怎么会同她一起出来?” 无悔明白她的意思,但在马上,身边又有人,不是细说的时候,只含糊道:“大家一起出来看风景而已。” 贺遥本来气儿就不顺,再听无悔的话又不合心意,怒火更盛,眼珠子一转,坏主意便涌了出来。 “你不是还没有夫家么,我帮你找一个可好?” 言罢也不待无悔应答,挥起马鞭狠狠地抽在无悔那匹马的屁股上。 马儿吃痛受惊,登时不受控制,疯跑起来。 ☆、89|第 89 章 第八十九章: 无悔的马术仅仅只是会骑而已,还得是有人陪同且路途不远又平坦的情况下,才能掌控好身下坐骑。 此时马儿突然受惊,除了惊声尖叫呼救,她再没有半点办法能够应对。 此处湖边日落的美景格外出名,林间小路上有不少和贺遥等人一样打算前去赏景游玩的年轻人,无悔呼救之声引得众人纷纷勒马驻足。 姑娘遇险,少年英雄出手相救,本应是一段佳话。 可是,救也不能随便救。 众目睽睽之下,若因救人而与女子肌肤相亲,那九成九就得把人娶回家,否则只能眼睁睁看着姑娘家为保清白主动寻死。 是以,在没看清楚遇险的是谁家姑娘,相貌如何时,没人愿意轻易出手。 当然也有热血冲动、不计较那么多的少年,但他们行动前往往便被深思熟虑的同伴阻止。 无双眼看着那匹马儿朝着他们狂奔而来,不知是因为速度太快还是路面不平,无悔被颠簸得几乎要被从马背上抛下来。 她与无悔早年虽有些不合,但说起来不过是姑娘间的小过节,根本不是什么深仇大恨,再怎样也到不了想要对方性命的程度。更何况最近这段日子,无悔转了性情,与家人相处越来越和睦,无双自然更不会冷眼旁观,让无悔步上爹爹君恕前世的后尘,坠马瘫痪甚至送命。 “博哥哥,楚曜!你们快想办法救救她。”无双骑术倒是娴熟些,可远不到能够救人的程度,只能向身边护着她的两人求救。 眨眼间,那匹惊马已冲到三人近前。 汪弘博策马回头,向着无悔迎过去。 奈何惊马速度太快,他手掌刚从脖颈处的缰绳套里穿过去,还未来得及握紧,马儿便已从他身边跑过。 还是楚曜出手更恨,直接挥起长剑,干脆利落地将马头斩落。 因有惯性,马儿还在向前冲。 缰绳随着马头落地,紧紧抓着缰绳的无悔也被带得往前滑落。 眼看无悔要命丧蹄下,无双吓得面色大变,惊呼不停。 就在电光火石之间,只见楚曜挥动马鞭,卷上无悔腰间,之后再次挥鞭,将无悔高高抛起,最后稳稳当当落在无双马背上。 “啊——” 堂姐妹两人叫声重叠着,分不出究竟是惊吓更多,还是喜悦更多。 无悔从后面紧紧搂住无双脖颈,附在她肩上大哭起来:“我差一点,差一点就死了,呜……” 林间小路上看到这一幕的人都禁不住鼓起掌来,遥遥还有喝彩声传来。 虽只是虚惊一场,但无悔受了极大惊吓,哭泣不止,自然不可能再去湖边游玩,无双便在汪弘博与楚曜陪同下送无悔回去营地。 路途上一切从简,君家三位姑娘挤在一间帐篷里。 无忧头晕不适大半日,晚上草草喝了些粥水便早早睡下。 无双坐了一整天马车,又骑了马,多少有些疲累,一沾床就迅速睡熟。 无悔回到帐子里后,未曾进食,只请随行的太医来诊过脉,喝过一碗定惊茶后便昏睡着。 原本药力应能令她安睡至天明,谁知半夜里竟饿醒过来。 两位姐姐睡得正熟,无悔也不好意思吵醒她们,静悄悄地爬起来,到门边的矮柜里翻找点心。 不想点心没找到,却不小心踢倒了柜子旁的食盒,滚出几只烤鸭包来。 原来是她们午间吃剩的。 无悔轻手轻脚地扶正食盒,滚出来沾了灰的包子都是摆在上层的,下层盘子里的还好端端安然无恙。 她伸手抓了个包子塞进嘴里。 仲春时节,天气不凉不热,包子放在车里半日倒也不曾变质,只是鸭肉凉后微有些油腻。 可无悔却觉得这是她一生里吃过最好吃的东西。 每咬一口,楚曜出手救她的情景便在脑中重现一次。 每多回忆一次当时的情景,无悔便想再多吃一只烤鸭包。 不知不觉间,下层剩下的七只烤鸭包竟被她吃得一干二净。 要是将来的夫婿也能像郢王一样该多好,无悔就着凉茶咽下最后一口包子,之后,忍不住轻声叹了一口气。 从前她虽有些眼红无双婚配的对象是位实权在握的亲王,但因楚曜与她们年纪相差太多,她还能嘲笑无双嫁的是老头子,以此开解自己。 可今日发生的事情,令无悔真真切切地感受到楚曜最出色的一面。 他不仅身份高贵,有实权有能力,得皇帝重用,还相貌英俊,身手矫捷,更难得的是当机立断的魄力。 这样的男子,整个上京城里还能找出第二个吗? 就算有第二个又怎样? 具备了以上所有条件的,就能够像楚曜一样对未来妻子处处关心疼爱,甚至不吝惠及她的家人吗? 之后的旅途中,无悔总是不自觉地将目光放在楚曜身上。 她说不清自己到底在想什么,羡慕无双有个好归宿,或是根本只是嫉妒,各种纠结如乱麻一般的心思令她坐立不安,整个人都消瘦下去。 好在经过近一个月的赶路,御驾终于到达最终的目的地。 ☆、90|第90章 第九十章: 君家三个女孩子刚从马车上下来,还没来得及走进营帐,就见一位宦官迎上来。 “四姑娘,杂家奉大公主之命前来请您过去小坐。” 无悔认得他是大公主身边的管事宁公公,但她并不愿意去。 自从上次惊马事件后,无悔生怕贺遥再生出什么鬼主意来陷害自己,每每见到她就如同见到鬼一般,总是躲得远远的。 她的马儿被楚曜斩杀,当时又有许多勋贵家的年轻人目睹事情经过,自然瞒不住君贺两家。大公主还为此带着厚礼找君家人致歉,贺遥也几次强调并非有意,全因酒意上头,一时控制不住行为。 无悔只是受了一番惊吓,并没有受伤吃亏,大公主又亲自出面,老夫人只能给对方一个面子。表面看起来此页揭过,从此与有姻亲关系的大公主府仍旧和睦。 不过,贺遥骄纵的毛病大家有目共睹,君家人一致认为与之交往越少越好。 “宁公公,麻烦您跟大公主说,这一路上我实在是累得不行,今日怕是没有精神过去,改日我一定去拜访她。”无悔婉拒道。 “这……”宁公公有些犹疑,轻声道,“可大公主那边不是请四姑娘闲话家常,是有好处益四姑娘你呢。” 贺采琼走过来时正好听到这句,自然而然接口道:“难得大公主殿下总是惦念着我们无悔,真是令我们一家人感激不尽。只是,不知公公是否方便透露是何益处?小姑娘家都娇气不懂事,又没有毅力,若这前面的胡萝卜不够美味,怕是都要闹一闹小性子,轻易不肯多吃一份苦。” 宁公公常年跟在大公主身边,自然没少与贺采琼这位小姑子见面,但没出嫁时的贺采琼从来只是跟在伯夫人身边,虽帮忙偶有帮忙理事,但多数时候不声不响,大家都以为她是个呆板无趣的闷葫芦。 可刚刚一番话,先道谢,后试探提问,末了又帮继女推辞邀约。一气呵成,行云流水。既不失礼,又不落痕迹地把无悔不去归于“小女孩撒娇”。若大公主有不满,反而成了与不懂事使小性的孩子斤斤计较。不管是为面子还是里子,大公主肯定都不会愿落此话柄,贺采琼此举,不仅帮无悔解围,还为她免去后患。 不光心思敏捷,口才出众,还把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可惜是个女儿身,若生成男儿去做官,早晚能成为忠勇伯府光耀门楣的中流砥柱。 宁公公抹一把脑门上的汗水,他三四岁大便进了皇宫,在那吃人的地方活下来,挤到大公主身边伺候,还成功受到重用,根本是人精里的人精,察言观色的功夫自认一绝,几乎从不走眼,想不到竟然能被贺采琼“骗”了那么多年。活了一大把年纪,才真正领略到什么叫人不可貌相,刺激平素反应极快的他竟讷讷半晌才接话:“说起来也不是什么秘密,大长公主要与陛下会面的事大家都知道。” 他故意说一半留一半,微微抬眼,盯着贺采琼,观察她神情变化。 贺采琼心思转得极快,大长公主是德庆帝同母姐姐,早年嫁与北疆国王拓跋戟,今上今次北巡,其中一个目的便是满足太后的愿望,令年迈的她在有生之年能再见远嫁女儿一面。 此事确实如宁公公所说,人尽皆知。 然而,这与无悔有什么关系?无悔又能从其中得到什么益处? 联想贺遥先前的行为,贺采琼直觉对方未必按什么好心。她在嫡母身边长大,小小年纪已比同龄人想得更多、看得更远,且为给自己争取到最大利益,最是擅长不动声色地主动出击,因而遇事从不是坐以待毙的风格,越心存疑虑的事情越要搞得清楚明白。 此时亦然,与其摸不着头脑,不知道大公主葫芦里到底卖得什么药,倒不如前去一探究竟,也好做出适当应对。 “既然如此,无悔不去也确实不大好。”贺采琼应道。 无悔一听便拉了拉她衣袖。 贺采琼反手握住无悔的手,继续道:“不过她一路奔波,确实有些疲累,我担心她失礼于人,还是由我陪她同去好了。” 母亲陪未成年的女儿赴邀约,实在是大户人家不成文的规矩,没人能说出半点不妥当,宁公公自然没理由表示反对。 贺采琼安置好无忧与无双后,便领着无悔到了大公主的营帐里。 大公主到底是她嫂子,两人虽然平时不见得多亲厚,但见了面还是少不得一番亲切问候。 第72节 两盏茶功夫后,大家才从闲话家常转入正题,说起大长公主的事情来。 “父皇说,大皇姑在信上说想见见宗室的小辈们,他们今日午后会面,让我带上家里的孩子去。无悔说到底也是驸马嫡亲的外甥女,我便想着带她一同过去给大长公主过过眼。” 大公主斜倚引枕,懒洋洋地发话。 换做一意攀附权贵的,只怕满心感恩戴德,恨不得立刻把女儿打包送上。但贺采琼为人踏实,又多少知道大公主与兄长婚姻并不幸福,对于皇室关系密切并不感兴趣。 “嫂嫂您待无悔真是好,我想姐姐在天有灵也会感激您。”贺采琼尽量让语气和表情都更诚恳些,“可是无悔并没有皇家血缘,这样贸贸然去了,未免太过唐突。” “这有什么。”大公主不以为意,“驸马家中的晚辈我都当自己的孩子一般看待,谁敢说他们的不是。我看这事还是让无悔自己拿主意的好,无悔,你想不想去,自己选。” 换做从前,无悔自然愿意随她同去,可现如今她躲贺遥都来不及,怎么还可能和大公主母女一起去面圣。 “我……我还是不去了。”无悔道,“母亲说得对,我身份不够,去了只会让人笑话攀龙附凤。” 贺遥坐在大公主脚边,见无悔与贺采琼一唱一和地推辞,忍不住道:“傻瓜,我们都是为你好。宗室少年齐聚一堂,说不定便有人看中了你,到时候就算不是亲王妃,也是郡王妃,多难得的机会,你还推三阻四,是不是心里还在怪我?” 无悔确实对她心存芥蒂,只是不愿说出,只道:“你如此为我着想,我当然感激不尽,可若不自重,叫人看轻了,别说宗室,就算一般侯伯府里出身的少年郎,都未必愿意娶我。” 大公主与贺遥母女几番劝说,无悔只咬死这一点,就是不改口。眼见大长公主与德庆帝会面的时间临近,大公主与贺遥还未梳洗打扮,只得无奈放她们离去。 说起大长公主,就不能不说北疆国。 北疆国本是游牧部落,国民逐水草而生。每到隆冬之时,草枯水竭,生活便没了着落,苦不堪言,只能由部落里强壮的男人结队越过边境,到祁国边城附近打秋风。 说白了,就是打劫祁国百姓,掠夺粮食。 边城百姓因此一到入秋就提心吊胆,饱受困扰。 边城军队的官兵当然不会坐视不理,偏偏那些牧民都是马上好手,神出鬼没,十分难以对付。 这还不算,三十多年前,出现一位名叫拓跋戟的部落首领,他格外骁勇善战,不但将草原上零零散散的大小部落全收归旗下,建国北疆,还带兵南下,一口气攻占祁国边境三座城池。 先帝派兵抵抗,也不过打个平手而已,最后为求拓跋戢不再进攻,不得已提出和亲,并将两座城池当做嫁妆送出。 拓跋戢侵略祁国,为的不过是让北疆人过上安稳日子,野心有限,欣然接受了和亲的提议,将大长公主迎娶回国。 可惜他虽以祁国公主为妻,却不知道祁国有句话叫做“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先帝行得是拖延之策。 拓跋戢与族人再无近忧,生活安稳,十余年下来斗志早已消磨。祁国却暗中练兵,从未懈怠。 二十年后祁国发兵,一个月内将当年失去的城池收回三座,拓跋戢怒极暴毙,大长公主为他所生的儿子拓跋砾继位。 这位有着一半祁国血统的北疆国王主动求和,表示为两国百姓安居乐业,不受战争之苦,自愿退回草原。 这时德庆帝早已登基为帝,曾提出草原生活艰苦,欲将大长公主接回上京养老,但大长公主一口拒绝,打算留在儿女身边。明面上是舍不得与子女分离,实际却是尽可能影响拓跋砾,以免战事再起。 当年大长公主和亲时,德庆帝尚且年幼,无力阻止。及至二十年后,拓跋戢暴毙其实是大长公主暗中下杀手,这真相只有他们姐弟二人知晓。 德庆帝因此一直觉得亏欠长姐,此次会面自是极尽隆重之能,给足大长公主面子,不但亲自率领一众宗室子弟出营地迎接,还计划盛宴款待,不料也因此发生一件一想不到的意外。 ☆、91|第 91 章 第九十一章: 俗话说得好,事出反常必有妖。 无悔因幼年时受生母影响,难免觉得与大公主府上较为亲厚。然而贺遥那日的举动已令她明白过来,事实或许与自己以为的完全不符。 害她惊马遇险,且不论是否会受伤丧命,在人来人往的路上,若谁家少年救她时不慎肌肤相亲,那她在婚事上就再没有选择的权利。万一对方已成亲或早有婚约,她还不得不委身做妾。 对于贺遥所说的“酒后失控”,无悔半点也不信,到底也是从小一同长大,难道还不知道贺遥酒量么。 从前与自家姐妹们再有嫌隙,最多不过嘴上争执几句,哪里有人随随便便拿她性命甚至一生来撒气。 无悔还懂得好歹,如此一比便晓得到底谁对她更好。 然而今日大公主与贺遥的举动又摆明是为拉拢她,这就让她看不懂了。 “采琼姨,”回自家营帐的路上,无悔忍不住问,“你觉得她们叫我去见大长公主会不会打着什么坏主意?” 贺采琼反问:“你为何会觉得她们打坏主意?” “我只是那么觉得,”无悔有些犹豫,“但是没有凭据。” “据我所知,大长公主在北疆前任国王过世后诞下一对龙凤胎,如今也到了该谈婚论嫁的年纪,听说大长公主对这对遗腹子格外宠爱,或许想给他们在上京找伴侣也不定。” 无悔听得膛目结舌:“难道她们想把我推给那个北疆王子?” 这结论虽然只是猜测,但和着前不久贺遥的所作所为,倒显得十分合情理。 贺采琼只是笑笑,压低声音道:“谁知道呢,对于她们来说,不管谁嫁也比贺遥嫁过,不是么?” 无悔当然听得懂继母话中意思,北疆地处偏僻,生活比中原艰苦得多,谁家也不会舍得女儿嫁过去。然而这话却不能明示,毕竟连先皇所出的公主都能去和亲,勋贵家的女儿谁又比得过公主尊贵。是以,大公主与贺遥才会想拉她同去见长公主,若有什么意外便推她出来挡灾。 贺采琼见无悔蹙着眉头,一脸怒意,便知她想明白其中利害,于是宽解道:“别担心了,反正不管她们打什么主意,咱们不上钩,她们便不能达成目的。” 无悔点点头,道:“采琼姨,那你可要多帮帮我,万一哪次我一时脑筋转不过来,上当了呢。” “那还用说吗?”近来一段时间,无悔与家人相处得越来越融洽,与继母感情也比从前好,贺采琼自然笑答,“你可是我的女儿呢,我不帮你帮谁?” 无悔闻言,默默挽住贺采琼的手臂,就像寻常人家的亲母女那般,亲亲密密,有说有笑地走进自家营帐。 为表示对大长公主的尊敬,德庆帝亲自带领宗室子弟至距驻营地五里之处迎接。 众人等待良久,远远见到另一车队浩浩荡荡地从草天相接处而来,漫天扬尘之下,迅速来到近前。 大长公主从马车下来时,德庆帝几乎不敢相认。多年未见,他心中的长姐一直是妙龄少女的模样。然而眼前的老夫人,满头银发,面带风霜,早不复当年的美丽模样,唯有举止间依稀还能看出皇室公主尊贵至极的姿态。 德庆帝一时间竟热泪盈眶,可身为皇帝,当众落泪实在失仪,他只能强忍。 倒是大长公主不以为意,见过礼后,率先开口道:“当年离开上京时,陛下还是个孩子,个头儿都没我高,若不是头戴皇冠,我真认不出哪个是您。” 言罢,向后招手,叫上来一对年轻男女。 “来,见过陛下。”她道,“陛下,这是我信上同你提过的那对龙凤胎,格桑与芙雅。” 德庆帝依言打量两位外甥。 格桑高大威猛,皮肤略黑,容貌与已故的拓跋戢有几分相似。芙雅却娇小玲珑,看模样与年轻时的大长公主如出一撤。 德庆帝一看便对芙雅心生亲近喜爱之意,连问了她许多话后,才记起让随他同来的五皇子楚昀与七皇子楚旭与二人互相见礼,又引见一直候在身边的楚曜给大长公主:“这位便是七弟的独子,单名一个曜字。” 大长公主拉着楚曜好一顿打量,连连夸赞之后,不免唏嘘:“真是想不到,当年一走,竟从此与七弟阴阳相隔,再无见面之日。” 芙雅心细,见母亲有难过落泪之意,忙道:“可七舅舅有长得这么好看的儿子,这不是谁都能有的福气,陛下的两位皇子就没有这位楚曜表哥长得好。” “芙雅!”大长公主面色一变,斥道,“别胡说八道,男儿可不是只看容貌便行的。” 德庆帝倒是不以为忤,笑道:“芙雅说得没错,楚曜确实是他们这一辈男儿中生得最英俊的。不过,他也不是只有面孔生得好看,论能力绝对不在任何一位皇子之下,朕最重视的陵光卫在十年前就交给他掌管,至今从未出过任何岔子。有时候真恨不得他就是朕亲生的。” 德庆帝为楚曜自豪的心思毫不作伪,但旁边有两位皇子在,楚曜必须得顾忌他们的心情,忙道:“皇伯父过奖了,对帝王尽忠是子修应尽之责。” 即使他如此说,楚昀面上仍是有不易为人察觉的不悦闪过。倒是楚旭不以为意,笑呵呵道:“堂兄确实当得起父皇这番夸奖,当年三皇兄还是跟着堂兄锻炼几年后,,父皇才放心他单独办差呢。” 芙雅听了,歪头再次打量楚曜几眼,之后挽住大长公主的手臂,凑在她耳边说了几句话。 大长公主却摇头道:“不急,咱们先去看看你外婆。” 太后带着一众宗室女眷等在专为举办宴会的营帐里,大长公主一行到来时,母女相见少不得抱头哭泣一番,之后又是没完没了的与众人见礼。 因宴会设在晚上,见礼之后,宗室命妇与子弟们便离开,只留太后、德庆帝、大长公主及其子女闲话家常。 茶过三巡,大长公主便开门见山,提出希望为芙雅在上京择婿的要求。 “其实我本意,是希望能娶一位宗室女来,可再一想,北地苦寒,连我自己都受不了,何必把人家的闺女弄来受罪。不过,我自己的闺女,就希望她能到上京去享享福。” 德庆帝一直希望补偿长姐,一口答应下来,甚至豪言道:“上京城的男子随芙雅挑。” “我不用随便挑,”芙雅道,“我刚刚已经挑好了。” 太后奇道:“你不过与他们打了个照面,就挑好了,这也太草率了吧?” “一点都不草率,那个人容貌、人才皆出众,连陛下都说恨不得他是自己亲生的,我选他一定不会错。” 德庆帝忙道:“这可不行,楚曜已有王妃人选。” “只是人选而已嘛。”芙雅不服,她是北疆国公主,自幼养尊处优,从来没试过想要的东西得不到手,“又不是已经成婚,只要陛下您发话就行了。” “这……”德庆帝被将了一军,暗自懊悔起先前失言,“他的婚事本来就是朕下旨赐婚的,朕是天子,金口玉言,怎么可以出尔反尔。” 何况君恕正得他重用,更不可能让楚曜悔婚去害了君家的女儿。 “先前又是陛下您自己说任我挑选,还不是一样出尔反尔。”芙雅极为不满。 出言埋怨皇帝,可是大不敬,大长公主怕她惹恼了德庆帝,圆场道:“陛下本来的意思就是让你在没有婚配的男子里随便选。咱们祁国有句老话,‘宁拆十座庙,不毁一门婚’,你任性拆散旁人姻缘,将来要遭报应的。” 太后也把芙雅搂在身边,柔声劝她:“你母亲说的极是,且阿曜与你并不相配。他今年二十有四,比你大了近十岁,将来必定有许多不和谐。咱们还是选一个与你年纪相仿的好。” 因芙雅长得像大长公主,太后恨不得把多年来对女儿的亏欠都弥补给她,可楚曜也是她非常疼爱的嫡亲孙子,手心手背都是肉,哪个她都不忍心见他们难过。 不过这一路上,太后没少听贺遥提起,楚曜什么时候又送了什么东西去君家马车上。贺遥是为告状,希望借太后之口,让德庆帝知道楚曜擅离职守。太后还没老糊涂,自然不可能向儿子告孙子的状,但也因此知道楚曜对君家那个小姑娘十分在意。 他们两个订婚多年,论起感情来,楚曜对君无双,肯定比芙雅对楚曜更深,所以太后只能劝外孙女改变主意。 “你也看到了,光是宗室里就有那么多年轻又英俊的男儿,何况还有那许多勋贵人家,能挑选的范围大得很,咱们全看过,再做决定可好?” 好在芙雅并不死心眼,听太后一劝,便跟着改口道:“也好。可是我的夫婿,不光模样要好看,能力也要出众。马术要精湛,射箭要精准,还要有一身好武艺。” 她说得都是草原人对男子的要求。 “那有什么难,”太后道,“咱们安排一场比试就是,让适龄的男子都来参加。” ☆、92|第 92 章 第九十二章: 与此同时,差一点成为北疆驸马的楚曜仍毫不知情,他正优哉游哉地骑在乌骓马上,手里还牵着两匹小马驹儿。一匹通体雪白,一匹全身皮毛油黑发亮,只额头上有一撮倒三角形的白毛。一人三马慢悠悠前往君家的营帐。 奔波一路,到了驻地后,无双最先做的事情就是钻进帐篷蒙头大睡。 一觉醒来,睁开眼,就见楚婠一身骑装,捧着脸颊,笑眯眯地趴在她床头。 “双双,你可算醒了,快点梳洗换衣,哥哥说带我们去骑马呢!”楚婠兴冲冲地摇晃着睡眼迷离的无双。 “骑马?”无双打了个哈欠,“你会骑马吗?” 第73节 “我不会,哥哥说教我呢。”楚婠见无双懒洋洋地躺着,似乎没有起床的意思,直接动手拉她,“快点啦,哥哥还说给我们俩准备了难得一见的好马。” 无双洗过脸,总算精神了些,换上骑马装与楚婠挽着手走出帐篷时,楚曜已等在外面。 两匹小马驹儿英姿飒爽,楚婠一见就喜欢,连声问:“哥哥,哪匹是我的呀?” 楚曜握着马鞭,点点那匹白马,笑道:“它是漫天雪,是匹刚四岁的小母马,脾气温顺,最适合新手。”之后又点点那匹黑马,对无双道,“这是云墨,也是母马,不过它已经七岁了,脾气也比漫天雪烈。上次咱们一起出去,我见你骑术不错,应当能驾驭得了。” 无双十岁时跟着君恕学会了骑马,父亲送她马儿时与楚曜选马给楚婠时思路相同,都是选则年幼温驯的小母马。好驾驭,更安全,可随着无双骑术日益精湛,那马儿就显得不够看,所以楚曜今日送来的云墨可谓恰到好处。 无双恹恹欲睡的小脸一下子容光焕发起来,道声谢便上前,拍掉楚曜的手,把缰绳握进自己手里,踩着马镫利落一跃,翻身上马,双腿一夹,云墨已离弦箭似的冲了出去。 “无双,你慢点!” 楚曜想不到她兴奋得谁也不等,无奈地喊了一声,可无双好像没听见一样,越跑越快。 楚曜只得回头对无双帐篷外守着的君家护院道:“麻烦你们去通知一声侯爷,就说三姑娘由我陪着去试马。” 然后将漫天雪的缰绳往楚婠手里一丢:“婠婠你先和它熟悉一下,等我把双双追回来再教你。” 漫天雪年纪小,个头却不小,楚婠站在离它四五步远的地方,牵着缰绳,呆呆看着比自己高的大家伙。 哥哥说让她和它熟悉一下,可是人和马怎么熟悉,楚婠半点头绪也无。 大概靠近一点会比较好吧? 楚婠怯生生地往前一步,小站一会儿,又迈一步。 如此往复,眼看走到马前,漫天雪忽地嘶鸣一声,还尥了一下蹶子。 楚婠吓了一跳,尖叫着往后退,胆怯与着急相互作用下,甚至自己绊倒了自己,缰绳都不自觉脱手。 她坐在地上,委屈地扁着小嘴,以为和哥哥一起外出骑马,她丫鬟都没带一个,现如今连扶她安慰她的人都没有。 忽然一道阴影遮过来,头顶响起温和的声音:“婠婠,需要我扶你起来吗?” 楚婠抬头看,见汪弘博站在身侧,一脸关切。 她毫不犹豫地伸出手去,汪弘博却没有握住她白皙的小手,而是学着那日楚曜相救无悔时的模样,用马鞭在楚婠腰间一卷,借力将她带起。 楚婠从未看过有人如此“拉”人,忍不住“咯咯”笑道:“博哥哥,你真别出心裁。” 她学着无双对汪弘博的称呼,也不吝送上夸奖。 君家家丁照楚曜吩咐去找君恕报信儿时,汪弘博也在场,君恕便让他过来随无双等人一起外出。毕竟从身份上来说,楚曜只是无双的未婚夫,君家人虽不反对两人多见面,培养感情,但若让他们单独相处,还是不大合规矩,有汪弘博这位义兄在场,于礼数上不会被人挑剔,又能为无双的安全多一重保障。 谁知汪弘博牵了马过来,没看到无双与楚曜,便问落单的楚婠:“怎么只有你一个人在这儿,无双与王爷呢?” “他们把我丢在这儿,自己跑掉了!”楚婠从小养尊处优,性格单纯乖巧,却不代表没有小脾气,“哥哥还说教人家骑马,结果只丢下一句话,叫我自己和漫天雪熟悉,又不说怎么才能熟悉。”她躲着脚抱怨完,顺口问,“博哥哥,你知道怎么和马熟悉吗?” 按汪弘博本意,从小一起长大的无双当然比楚婠重要得多,可眼见楚婠身边一个人都没有,就这样把她丢下去找无双与楚曜,也实在有点不近人情。 汪弘博待人向来温和,做不出那等冷漠的事情,便耐心道:“方法很简单,你可以喂它点吃的,抚摸抚摸它,再同它说说话。” “吃的?”楚婠歪头想了想,“马儿爱吃什么,胡萝卜吗?” 汪弘博忍住笑意,从荷包里掏出一颗糖球:“它爱吃糖,你拿过去喂给它试试。” 楚婠开心地接过来,可转头看到漫天雪,便记起先前被它吓得摔倒在地的事情,又害怕起来。 “我……我不敢靠近它。”她嗫嚅道,“我怕它咬我。” 汪弘博实在板不住脸孔,笑了出来:“马儿不咬人的。” “那为什么我们坐马车的时候,拉车的马儿都要带着嚼子?” 观察得还真仔细,汪弘博看着楚婠认真的小脸儿,觉得她格外可爱:“那不是用来防止马儿咬人的,是为了好驾驭,还能防止它们在路边乱吃东西。马儿吃错了东西,可是不得了的,轻则闹肚子乏力,重了搞不好要发狂连累人,我听无双讲过,当年君伯伯差点便深受其害。” 听起来真的很严重,楚婠严肃地点点头,不再怀疑汪弘博的话,拿着糖球走近漫天雪。 刚站到它身侧时,楚婠还是有点胆怯,忍不住回头看汪弘博,得到他的鼓励后,才闭着一只眼睛把握着糖球的小手摊开伸到漫天雪嘴边。 ☆、93|第 93 章 第九十三章: 云墨确实是匹好马,无双骑着它在营地里小跑半圈,已乐得见牙不见眼。 不过营地里人多帐篷也多,需得小心避让,跑起马来总是不够畅快,便生出到外面草原上去跑个痛快的心思。 楚曜本来一直跟在后面,并未干涉,后来眼见无双朝营地大门冲去,连忙催马追上,拉住云墨的缰绳,楞将马儿停住。 “你这是做什么?”无双正在兴头上,无端端被人打断,当然满脸不悦。 楚曜哄她:“外面危险,别去。” 无双转头看一看,草原平坦,一眼无际,哼声道:“连山包包都不见一个,危险在哪儿?” “到处都是大坑小坑。”楚曜一本正经地瞎掰,“都被草丛掩盖着,你看不见,马儿若一脚踩下去,摔到你事小,伤着云墨事大。” 无双刚得了云墨,自是对它极为爱惜,听楚曜如此一说,倒也不再反驳,任由他牵着云墨的缰绳,将她连人带马往回拉。 直到快到君家帐篷群前时,无双才回过味来,皱着小脸喊道:“楚曜!为什么我摔着了就事小?” 云墨是好马,她还是好姑娘呢,难道不是一样应该被疼爱? 何况她是楚曜未来的王妃,难不成他爱马超过爱妻子? 越想越过分! 无双闹起小情绪,别别扭扭地不肯理人,然而她的小心思全被表情出卖。 楚曜好笑道:“好好的为什么吃云墨的醋?” 谁吃醋了? 吃醋也不吃马的醋! 不对,总而言之就不是吃醋! 无双气呼呼地:“你不要乱说,我为什么要吃醋?我才没有吃醋!” “嗯?”楚曜挑了挑眉毛,刚想再逗她一句,目光却刚好落在不远处的楚婠身上。 楚婠手掌心里拢着糖球,笑呵呵地喂给漫天雪吃,这本来十分正常。 不正常的是她身边背对他们站立的那名男子。 他才走开一会儿,妹妹就被别有居心的男人盯上了? 本来女孩子大了,总要谈婚论嫁,但楚婠才只有十二岁,根本还是小孩子,现在还不是让臭男人靠近她的时候。 楚曜加快速度靠近前去。 楚婠已喂了好一阵马儿。 她按照汪弘博教导的,喂一颗糖球,便顺着马儿的鬃毛抚摸它,同时还对马儿说话。 初时胆怯害怕的感觉随着与马儿的亲近渐渐消失不见,漫天雪还不时亲昵地蹭蹭她的手心。 “博哥哥,你看,它舔我,它喜欢我呢!”楚婠转身,兴高采烈地大喊。 她很少有机会见到外人,除了无双之外也没有旁的女伴。平日里接触最多的同辈人便是兄长楚曜与楚晔、楚旭两位堂兄,因而虽已十二岁,却对男女大防这种事不大上心,激动起来就伸出小手去抓汪弘博的手臂。 不想还未触碰到对方,手腕就被从天而降的马鞭缠住,之后更是身不由已,被拉着往与汪弘博相反的方向捣腾几步。 “哥哥!”楚婠看清挥鞭拉她的人竟是楚曜,跺着脚,不满道,“你吓着我了!” 楚曜板着脸回应:“平日里都是怎么教你的,男女授受不亲。” “可是博哥哥又不是外人。”楚婠难得与兄长顶嘴,此时却也说得十分利落,“双双是嫂嫂,她的哥哥就是我的哥哥嘛。” “一个姓汪,一个姓君,怎么会是兄妹?”楚曜爱妹心切,生怕楚婠吃亏上当,教训得非常严厉,更不可能顾及汪弘博的感受。 汪弘博如今已满十五岁,不再是当年懵懂无知的孩童,早已明白父母并非远行,而是不幸离世,今生再无相聚可能。 初初明白此事时,难免会伤心抑郁,但君恕夫妇俩视他如己出,关心照顾,教导陪伴,从来不比对无双、君瑀少,无双姐弟也待他亲厚,与真正的亲人并无二致。 失去血脉相连的亲人固然不幸,但有一家毫无血缘关系的人如此相待,又何其有幸。 汪弘博自认想得开,可听到楚曜摆明车马指出他与君家不是一家人时,满上神情还是禁不住暗淡几分。 无双与汪弘博青梅竹马长大,感情向来很好,再轻微的神情变化也逃不过彼此的眼睛。 “楚曜!你不要乱说!”她为护着汪弘博,向楚曜提出抗议,“博哥哥就是我哥哥,我们从来都是一家人,比旁人家亲兄妹还亲,和爹娘姐姐弟弟一样亲,再也没人比我们六个更亲近。” 楚曜可没忘记若干年前,无双便杨言长大后要嫁给汪弘博的事情,此时听她言语中最亲近的人有汪弘博却没有他,当然不乐意。 可惜他还未发作,就听楚婠也开了腔:“哥哥,你看,双双都说了,博哥哥就是她哥哥,所以我可以和他一起玩。而且博哥哥对我很好呢,一直很耐心教我怎么和漫天雪亲近。才不像你,说要教我骑马,结果把我丢下不理,哼!” 真是反了! 一个两个,都帮着那胡子都还没长的小鬼! 楚曜火气更盛,但也听懂了妹妹的埋怨之意,忍住怒意解释道:“那不是双双一个人骑马跑远了,我怕她出事才跟去,你同她那么要好,总不希望她出危险,对不对?” “说的也是呢。”楚婠点点头,算是认同了哥哥的说法,不再生气。 楚曜以为事情就此摆平,万万没想到无双不领情,上赶着来拆他台:“别拿我当借口,我骑术好得很,在营地里跑一圈儿根本不会出事。你就承认自己不是好哥哥吧,反正博哥哥从来不会把我丢在一旁,跟别的女孩子跑掉。” 什么别的女孩子,她是他未来的王妃,三媒六聘正经八百的结发妻子! 楚曜还不真不信,等汪弘博有了未婚妻,在无双半点危险也没,而未婚妻可能遇险时,他会放着未婚妻不管,只陪着无双。 明明合情合理的事情,让两个小姑娘一说竟好像他做了什么亏心事? 楚曜认真不服。 “双双,你不要添油加醋……” 楚曜话才说到一半,就被楚婠打断:“哥哥,你干嘛凶双双,双双都没有错。” 她不光嘴上向着无双,还身体力行,张开双臂挡在无双身前,看那架势好像楚曜随时会打人一般。 楚曜真是无奈至极。 对,无双没有错,错的是他,就不应该想着同时带她们两个一起去骑马。本是一片好心,万没想到一个人顾不来两个人,竟然同时得罪了妹妹和未婚妻。 只是楚婠的不开心的理由他明白,无双的…… 唉,算了,且不说好男不与女斗,妹妹与未婚妻也不是讲道理的对象,只能好好哄上一哄。 “我没有凶她,我只是……” 第74节 不想楚婠再一次打断他:“你还说没有凶,哥哥你的脸黑得好像包公一样,光看到都吓坏人了!”她从荷包里掏出镶金嵌玉的手把镜,递给楚曜,“你自己看嘛!” 楚曜接过去照了一照,并不觉得与平时有什么不同,只好当做妹妹仍再计较被独自丢下的事情。 楚婠则不依不饶地嘟囔着:“哥哥,你不可以这样,你要疼双双,她比你小那么多。” “就是,就是。”无双附和道。 先前楚曜笑话无双与马儿争风吃醋,这口气儿她还没顺过来,看到楚婠一直捉着楚曜的小辫子不肯放,当然要拍手助威。 最后还是汪弘博主动帮忙解围,提议四人一同出营地骑马,才算把这篇揭过。 ☆、94|第 94 章 第九十四章: 三日后,为芙雅公主选驸马的比试正式开幕。 随御驾前来的青少年男子们,从十五岁到二十五岁,出身宗室或公侯伯家族,凡是未婚配者皆需参加。 楚曜年纪虽然刚刚好,但婚事早定,自然不在参赛人选之中。 五皇子楚昀、七皇子楚旭和汪弘博三人,不论年纪,还是背景,都正好符合要求,尽数列进德庆帝手中掌握的驸马候选人名单。 比试共两项,骑马与射箭。 骑马比试前,无双将楚曜送的云墨借给汪弘博,开玩笑祝他项项胜出,顺利被选为驸马。 汪弘博却连连摆手:“别闹,我可没打算赢。” “芙雅长得很漂亮。”无双道,“又是公主,听说陛下答应大长公主,将来芙雅婚后长居上京,公主府比照皇室公主规格建造……” 无双话还没说完,汪弘博已再次摆手道:“她再荣耀,再得圣宠也与我无关,齐大非偶,我不高攀。我年纪尚轻,既无功名又无差事在身,就算平常人家都未必愿意把女儿嫁给我,何况是一国公主。夫妻两人地位天差地别,日后必不和谐。先前我与义父商量过,明年去考侍卫,若能成功,再考虑婚姻大事不迟。” “那博哥哥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子?”无双追问,“告诉我,我可以帮你留意。” 汪弘博看着无双诚恳的小模样,露出微笑,刚要回答,就听到场上吹起号角,示意比赛即将开始,参赛者各就各位。 他将到嘴边的话咽回去,改为与无双告别,之后便策马离开。 这比试嘛,摆在台面上的口号当然是公平公正公开,然而因有皇子在场,有许多人便多了心眼。 赛马时,有人不慎落马,有人后继不力,总而言之,最终结果是楚昀略胜楚旭一筹。 观众席上,德庆帝笑眯眯地呷一口茶,皇子们表现得比一众王公大臣的二代们都好,皇帝面上有光,自然十分开心。 贺遥与芙雅年纪相近,这几天都陪着芙雅四处游玩,此时也坐在她身边。 “其实,我觉得论性情讨喜,还是楚旭好些。”贺遥道,“而且楚昀的出身不好,他生母只是个宫女。” 贺遥比皇子们小了一辈儿,应当称他们一声舅舅,可她心高气傲,对谁都不大看得上眼,当面还能维持基本礼貌,背后里与人谈起皇子们时,从来都是直呼其名。 好在芙雅生长在草原上,对中原人的礼教不大上心,便没有觉得不妥。 她“喔”一声算是应答。 贺遥感觉芙雅似乎对他们两人不感兴趣,不由奇怪地撇了她一眼。 选驸马大赛明明是芙雅折腾出来的,怎么事到临头,她反而不上心? 芙雅穿着草原姑娘们惯穿的羊皮靴,脚尖一踢一踢的蹬着身前矮几的弯腿,看起来有些心不在焉。 好半晌她才开口:“唉,你们那个楚曜比他们两个如何?” 贺遥心思转得极快,几乎立刻猜出芙雅心意。 她侧头往一旁的看台上望去,无双与无悔穿着一式一样的樱粉色襦裙,连发式与配饰都没有差别,不仅如此,两人还有说有笑,十分亲密。 贺遥在心里暗暗“哼”一声,扭回头来对芙雅道:“楚曜么,说起来,论外表、学识、骑射种种能力,别说上京,就是整个祁国的年轻男子,恐怕都没人比得上。” “当真?何以见得?”芙雅又问。 贺遥嘴角噙着一丝笑:“你肯定不知道陵光卫吧?他们直接听命于陛下,可以逮捕包括皇亲国戚在内的任何人,还可以私下进行审讯。统领陵光卫的人就是楚曜,说他是陛下的耳目,陛下最信任的人也不为过。试想,若他不是整个祁国最出色的人,陛下为什么要对他如此看重?” “那在他之前,是谁统领陵光卫?” “没有,陵光卫从建立之日便是楚曜统领,那时候他也不过十五岁。”贺遥道。 芙雅沉吟片刻,又问:“可这些事儿,你也只是听人说,怎么就做得准?” “我当然亲眼见过。远了不说,就说这次路途上,汝南侯家的姑娘惊了马,当时万分危险,旁的人都没有半点办法,唯有楚曜当机立断,一剑斩下马头,又用长鞭缠住那位姑娘腰身,施力保证她平安落地。”贺遥绘声绘色道,“你可不知道,这不光是本领高强的事儿。在咱们祁国,讲究男女授受不亲,他救人的时候若是碰到那位姑娘身体一点儿,就等于毁了人家清誉,必须得把人娶回家去,否则那位姑娘一辈子也不可能嫁给旁人了。你看,他不光救人性命,还保全了姑娘家的名声,本事大,人品好,这真是万里挑一,打着灯笼也难见,对不对?” 芙雅眼珠转了转:“汝南侯家的姑娘,那不就是他的未婚妻吗?” “当然不是了,汝南侯家有好几个姑娘,他的未婚妻叫君无双,被救的那位是君无双的堂妹。”贺遥添油加醋,“说起来,汝南侯家攀龙附凤到不要脸的地步。他们家的长女已经嫁了三皇子,也就是逸郡王楚晔做王妃,这都不知足,还想把君无双嫁给楚曜做郢王妃。半点也不管两人年纪相差太多。”她边说边指着无双让芙雅看,“你看呢,那个就是君无双,她年纪比你还要小呢。” 两人说话间,射箭比试已开始。 因为芙雅要选精通骑射的优秀男儿,所以只有赛马比试中的前十人可以参与此项比试。 而且规矩十分刁钻。 箭靶设在十丈远之处,所有人先连射三箭,按成绩淘汰最后一名。之后没射一箭便淘汰一人,最后留下者为胜。 如此一来,不管参与者平时准头儿再好,临场发挥稍有失误就可能被淘汰,不光比本领,还要比运气。 不过,同赛马一样,皇子的“运气”总是特别好。 眼看着参赛者一一被淘汰,最后只剩下楚昀与楚旭。 楚昀率先射出,长箭射中红心左边缘处。 因为两人先前成绩不分伯仲,楚旭只有射中红心才能赢。 他稳稳当当地拉开弓箭,却不知怎地,竟然脱靶。 看台上,坐在无双身边的楚婠皱着小脸,奇怪道:“双双,你有没有看到有亮光,刚刚博哥哥射的时候我就被晃了一下,七哥哥射的时候又是。” 无双与她紧挨着,视角几乎一致,自然也注意到了这件怪事。 前世她没机会随御驾北巡,但北巡之后五皇子成为北疆驸马迎娶芙雅公主的事情却还记得清楚。 如今看来,楚昀这个驸马赢得真是一点不光彩。 大多数人都在为楚昀胜出喝彩,没人理会两个小姑娘的窃窃私语。 德庆帝更是直接向芙雅宣布楚曜成为驸马。 不料,芙雅面上没有半分笑容。 “皇帝舅舅,我没有看上他。”芙雅直言不讳,一点也没顾忌对方是一国之主。她抬手往坐在皇家席位后排一指:“我还是觉得他更适合做我的驸马。” 德庆帝等人回身去看,那里坐着的人正是楚曜。 ☆、95|第 95 章 第九十五章: 比试场上的观众席位一分为三,正中看台为皇家专用,两侧则则是随行宗室、勋贵、官员与家眷们,按照身份高低依次入座。 芙雅是草原儿女,不像中原的姑娘讲究贞静二字,说话时声音清脆响亮,连两侧靠近皇家看台的许多人也听得一清二楚。众人交头接耳,议论纷纷,谁也说不清这姑娘究竟是豪爽不拘小节,还是厚脸皮不知羞耻。 德庆帝微有不悦,但看在长姐的面子上还是耐着性子劝道:“芙雅,先前不是同你说好了,楚曜婚事早定,不能更改,你必须得选别人。” 他特意加重“必须”两字的音量,以提醒芙雅遵从。 换做旁人早就下跪谢罪,再没眼色的也知道不能跟皇帝顶着来。偏偏芙雅永远不按牌理出牌,竟然小嘴一掘,撒娇道:“皇帝舅舅,可是旁的人都没有他好,芙雅想要最好的。” 德庆帝是皇帝,也是个男人,小姑娘家家说了软话,他总不好意思发脾气,再开口时声音比先前更放轻几分:“女孩子不能如此任性,天底下的好东西多得是,哪里能尽叫你得了去?” “皇帝舅舅,我知道你为难,你那天说过的,皇帝金口玉牙,说出去的话不能更改。”芙雅嫣然一笑,“你放心,我不会叫你为难的,这件事我自己来解决。” 芙雅说完便轻盈地跃下看台,一路小跑来到无双面前。 “喂!君无双!你下来,咱们比试比试,谁赢了就嫁给楚曜做王妃!” 刚刚在皇家看台上发生的事情尚未传到无双所在的位置,忽然被人点名要求比高下抢夫君,完全超出她想象能力的极限,因而一时有点反应不过来。 倒是楚婠率先气冲冲地站起来,朝芙雅发难道:“你凭什么和双双挣我哥哥!我不要你做我嫂嫂!” 大长公主带着一对儿女到营地那天,作为宗室一员,楚婠与芙雅曾照过面。 芙雅认出她来,却并不在意,随口道:“你们不是讲究长兄如父吗?意思不就是你凡事都应当听你哥哥的,但他娶谁做老婆可由不得你发表意见,所以你就别在这儿添乱了。” 楚婠不擅长与人争执,被芙雅奚落后,半晌想不出有力的话来反击,气得小脸憋得通红。 坐在无双另一侧的无悔站起来帮腔:“三姐姐与郢王爷的婚事是皇上亲自下旨,谁也不能更改。” 谁知芙雅根本不理她,扬起下巴,挑衅道:“君无双,你为什么不吭声,全靠姊妹朋友给你出头,如此胆小怕事,将来怎么做王妃?怎么打理整个王府?我看你还是乖乖把楚曜让给我吧!” 无双清楚芙雅用的是激将法,她若是回应了,话语稍有不当便当众被看笑话,可若是不应,又中了芙雅那句“胆小怕事,不配做王妃”。 她正左右为难,脑中忽地灵光一现。 “我们祁国的姑娘重视承诺,”无双抚平裙踞上的褶皱,轻轻起身,气定神闲,不紧不慢道,“我与郢王殿下早已过了文定,缔结婚约,若按你所说的去比试,岂不是等于背信弃义。这种事我万万不能做,不信你也可以问问王爷,看他怎么说。” 芙雅性情泼辣,敢作敢为,听无双如此一说,果然返身往皇家看台走去。 楚婠连忙拉着无双跟上去:“我们一起去,找皇伯父帮我们。” 三人前后脚登上看台,芙雅还未走到楚曜身前时,楚婠已抢到德庆帝桌前:“皇伯父,婠婠要求你一件事,双双那么好,别把她换掉,让别人当哥哥的王妃。” 德庆帝扶额,说好的自己解决,不会让他为难呢?楚婠委屈得眼看就快哭出来,还不够他为难么? 静妃知道楚婠与无双自幼要好,怕她激动起来不分轻重惹怒德庆帝,忙将楚婠拉过来,小声训斥道:“事情要先问清楚然后再下定论,别听人三两句就信以为真,不分青红皂白乱下定论。” 德庆帝对小姑娘比较宽容,倒是不以为意,轻声对楚婠道:“你姨母说得对,现在不管是朕还是你哥哥,都没答应。” “那一会儿你们就要答应了吗?”楚婠更加伤心,泪珠儿吧嗒吧嗒落下来。 楚曜见妹妹落泪,连忙过来摸头哄劝,途中完全无视与他擦身而过的芙雅。 芙雅是北疆的小公主,自幼被众人捧在手掌心里长大,从来没有如此被人忽视过,自是极不服气,倔劲儿上来,更不愿意妥协。 “我是不懂你们祁国的规矩,但在草原上,不管是姑娘家择婿,还是男儿们娶妻,都要与对手比试,赢的人才有资格拥有心上人。” “可我哥哥和双双又不是北疆人,他们都是祁国人,当然按照祁国规矩来。”楚婠从楚曜手掌下伸出小脑袋,鼓着脸颊反驳道。 眼看着自己最疼爱的小孙女与头一回见面的外孙女就要吵起来,太后再也坐不住,出来打圆场:“好了好了,你们不要吵,吵得哀家头都疼了。咱们都是一家人,不分这个国那个国的,芙雅想比试那就比一比,没什么大不了。” 第75节 “好,那我们就来比骑射,不是赛马之后再射箭,而是一边骑马一边投壶,骑马是草原人的强项,投壶是你们上京人的游戏,这样公平,谁也不吃亏。”芙雅兴奋道。 “哟,这比法倒是有趣。比刚才那两场还难,正好让哀家看看你的本领。”太后拍拍芙雅肩头,目光落在无双身上,又道,“汝南侯在福建这些年,为咱们祁国立了大功,哀家也想看看是不是真像老话里讲的,虎父无犬女。” “那比完以后呢?”楚婠不依,拉住太后衣袖摇晃起来,“皇祖母,赢的人真的就做哥哥的王妃吗?” “好了好了,婠婠别哭,你哥哥可是咱们祁国的亲王,又不是一个物件,哪里有旁人比试输赢来挑拣他的道理。”太后道,“到时候让他自己选。” 太后这一球踢得太好,无双差一点笑出来,她微微侧偏面孔掩饰,不料正对上站在人群后面的五皇子楚昀,被他咬牙切齿的模样吓了一跳。 既然说定,芙雅与无双便各自去做准备。 芙雅回到帐篷里,刚接过侍女递上来的骑马装,门帘就被掀开。 “哥哥,你怎么来了?” 格桑手上把弄着一个银光闪闪的小物件:“你看这是什么?” 芙雅接过一看,原来是个女用的手把镜,只有巴掌大小,背面雕着缠枝莲花,工艺精制。 “送我的?”她一看就喜欢,简直爱不释手。 “刚才侍卫长交给我的。”格桑地上铺的羊皮毡子上一趟,“说是见到有人鬼鬼祟祟的在小树林里,跟上去后发现他用这面镜子向看台反光。用了点刑那人才交代说是五皇子身边的宦官。” “五皇子?”芙雅恍然大悟,“哥哥,那他肯定不是向看台反光,他是对七皇子楚旭反光,目的是晃得他看不清靶子,输掉比试。难怪他最后一箭莫名其妙脱靶。他们兄弟之间居然如此勾心斗角,真是没有意思。” 格桑朗声笑道:“不愧是我妹妹,一语中的。更难得的是先前你不知道这事儿时也未看中楚昀,有识人之能,如此一来我就能少为你担心,不怕你被祁国诡计多端的混小子骗了。” 芙雅骄傲地扬起下巴,妙目一转,忽然计上心头:“哥哥,你让侍卫长派人拿着这面镜子到小树林去,就在先前那个太监待的地方等着。” “你这是打算照搬五皇子诡计?”格桑盘腿坐起,“你就那么看重那个楚曜?他到底有哪里好,我看不过平平无奇而已,身份又不够高,倒是七皇子跟你更相衬些。” “谁说他平平无奇。”芙雅根本不理关于楚旭的话题,只管为楚曜辩护,“他是比皇子们更得皇帝信任的人。” “那又怎么样,再信任也不是舅父亲生的,将来不可能登上储君之位。”格桑哼道,“你可别忘了,咱们这次来的目的是什么,给你选夫婿只是第一步,后面还有……” 芙雅不耐烦地打断他:“我不管,我就是喜欢他,我要么不嫁,要么就嫁最出色的男人。” 妹妹自小任性,倔起来十匹马都拉不回,格桑只能无奈投降:“好好好,我这就去安排,保证让你称心如意。” 有银镜神器助阵,结果不必说,无双就算骑术再好,投壶再准,还是像楚旭一样莫名其妙败下阵来。 身为胜利者,芙雅再没多看无双一眼,她策马来到看台前,一跃而下,又轻松跳上台,雄赳赳气昂昂地站到楚曜面前。 “楚曜,之前你不了解我,所以只肯选她,我一点也不怪你。这也说明你是个重信义、守承诺的男子汉。不过现在情况不一样了,你刚才也看到,相貌、出身、骑射本领,我全都比她出色,你是不是应该改变主意,选择我?” “呵……”楚曜笑道,“公主殿下,有句话叫做‘人外有人,山外有山’,我若因你出色便与定亲多年的未婚妻解除婚约,那将来我再遇到更出色的女人时,你岂不是要变成下堂妻。” “你咬文嚼字一大堆,到底什么意思?”芙雅不悦道。 楚曜站起来,叹了一口气:“意思就是说,不管你们谁赢谁输,我未来的王妃只能是君无双。” ☆、96|第 96 章 第九十六章: 芙雅到底是女儿家,平日里再不拘小节,听了这番话难免下不来台,面孔上青红交错,一时说不出话来。 太后年纪大了,最是心软,看她如此模样忙把人拉过来哄劝:“罢了罢了,姑娘家选夫婿,还是选个待自己上心的好,你看老五为了比试那么努力,如此挣来的媳妇,将来他才会珍惜。” 芙雅完全不领情,嘴角一撇,道:“他品行不好,刚才那场比赛胜者应是七表哥。” “此话怎讲?”德庆帝纳闷道。 “格桑哥哥的侍卫在小树林里抓到帮楚昀作弊的太监了。”芙雅人在气头儿上,不管不顾地揭了五皇子的底。 德庆帝闻言,挑眉看了一眼楚昀,却并未就此发表意见,只对芙雅道:“既然如此,那就让老七做你的驸马,可好?” 芙雅蹙眉摇头:“我不要,不管刚才他是不是被人陷害,总之大庭广众下输了,我不要失败者做驸马。”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德庆帝被这个外甥女闹得完全没了脾气。 轰轰烈烈的选驸马大赛,以没有结果黯然落幕。 芙雅被楚曜拒绝的事更成了随行勋贵之间的笑话,只是碍于皇帝的面子,没人敢拿在台面上说,只敢暗地里窃窃私语。 无双本对输赢并不当一回事,可这次输却输得丝毫不服。若真是技不如人也就罢了,偏偏每每轮到她投壶时,就有白光从小树林射来,联系先前两位皇子射箭时发生的事情,再笨也知道有人暗中搞鬼。 偏偏楚曜那一番宣言,让她成了实际的赢家,再没有立场去揭发芙雅为赢比赛不择手段。 无双闷闷不乐地回到营帐,没有心思去参加晚间的篝火大会,早早蒙头大睡。 这一觉睡得不大踏实,梦一个接着一个,后来竟然梦到楚曜接受芙雅抛去的橄榄枝,答应与她一刀两断。 无双气得骑着云墨冲上看台,挥手便给他一拳。 楚曜自是疼得“哎呦哎呦”惨叫不停。 无双乐得哈哈大笑,最后把自己笑得醒过来。 帐篷里一片黑暗,只有门帘缝隙处透进一道光来。 借着这道光线,无双隐隐约约看到床边立着个高大的身影。 她吓得一激灵,猛地坐了起来,却听那人慢悠悠地问:“你做了什么美梦,笑得那么开心?” 听声音原来是楚曜。 把你打得特别惨,当然不能告诉你! 无双悬到嗓子眼的一颗心落回肚子里不到一秒,忽地又发觉不妥。 北巡路上,每到需要住营帐时,为了安全起见,君家三个姑娘都住在一个帐篷里,方便互相照应。 此时楚曜站在她床边,那无悔与无忧岂不是都知道了? 无双连忙回头看,两人床上空荡荡的,帐篷里除了她与楚曜再没有旁人。 真是心力弱一些就要被活活吓死的节奏。 “你干嘛偷偷摸摸进来?”无双不满道,“万一让别人看见怎么办?” “偷偷摸摸,好像特别有趣呢。”楚曜吊儿郎当地回了一句。 无双噎了一下,微微有些气结。 “你出去啦!”她上手去推楚曜。 可惜力气太小,没把人推走不算,楚曜甚至还一屁股坐到她床上,整个后背隔着夏被懒洋洋地靠在无双腿上。 “你快出去,说不定一会儿她们就回来了呢。”无双急得直接挥起小拳头在他背上捶打。 “嗯,真舒服,再用点力,往下点。”楚曜竟然当成无双给他捶背,丝毫不客气地指点起江山来。 无双气呼呼地收回手,扯着被子蒙住头倒回床上去。 楚曜偏不肯放过她,跟过来同她抢被子。 “我不来看你,难道任你一个人生闷气?” “谁生气了,我才没生气。”无双蜷在被子里,瓮声瓮气道。 她倒是不算说谎,虽然输了比试,但是面子里子都有了,有什么好生气。 “那黑着脸牵着云墨走开的小姑娘是谁?怎么长得那么像我们家双双?”楚曜笑道。 “谁是你家的,我是我家的!” 无双反驳,她还没过门呢!没正式成亲前,她就是汝南侯府的人,才不是郢王府的。 “不承认也没用,早晚都是。”楚曜哼了一句。 无双猛地坐起来,一手攥着被子,一手在楚曜身上一推:“不许再说了,你快走。” 谁知刚才好推歹推,楚曜都像座大山似的巍然不动,这时随便一下,他竟然整个人向后仰着往地上跌去。 楚曜手上还抓着被子,这一倒,连带无双也被拖着一起掉下地。 幸好地上铺着羊毛毡,楚曜摔得不疼。 更幸好,无双摔在楚曜身上,有肉垫垫着,不光不疼,还挺舒服。 唯一不幸的是,不大好起来。 因为有被子包着,无双小手触不到地,只能在楚曜身上摸来摸去。可要压着他的身体当支点,她多少有点狠不下心。一来二去,总是借不到力,倒是把楚曜上半身几乎都摸过一遍。 “还满意你摸到的吗?”楚曜朗声笑道。 无双楞了楞才反应过来,恼羞成怒,撤开两只小手,不想没了支撑,两人间连先前那点夹角都没有了,半身紧贴在一起。 黑暗中,她的唇距他的不到半指远。 楚曜腰腹用力,渐渐将上身抬起,眼看就要触上无双唇瓣时,忽听帐外响起女子的轻声细语。 怔楞着的无双当即回魂,再不管楚曜是否疼痛,按着他胸膛爬起来,跳回床上去。 “你你你……快躲进衣箱去。”她指着三步外的雕花樟木箱道。 “哎呦!怎么这么多老鼠!”帐篷外响起卢鹏的惊呼声。 “老鼠?在哪儿?”这是无悔。 跟着是无忧:“啊……我怕……” 只听卢鹏又道:“两位姑娘别怕,不如先去老夫人帐篷里小坐,在下带着侍卫把老鼠捉干净了就去请姑娘们回来。” 她们都认得卢鹏是楚曜的侍卫,理所当然地对他非常信任。 “那我们先走了,你认真一点,别漏下了。”无悔胆子大一些,还能把话说得明白,“你看,二姐姐都快吓晕了,要是漏下了,晚上钻到我们帐篷里,把她吓出个好歹,三姐姐肯定不让王爷放过你。” “你想怎么不放过我?” 帐篷里,楚曜点燃一支蜡烛,微笑地看着无双红晕未褪的脸颊。 翌日午后,楚昀带着两个侍卫,抬了一只全羊到俞湘湘帐篷外。 俞湘湘听了丫鬟禀报,打起门帘出来看。 “这是我今天早上去草原上猎来的。”楚昀道,“我记得路上说起塞外的烤全羊,你很是向往,所以第一时间送来给你。” “五表哥有心了。”俞湘湘客气道。 她看看那全身雪白的小羊羔,它正四蹄朝天被绑在一根竹竿上。 第76节 “这羊该怎么烤?”俞湘湘头一次到草原,许多事都不懂。 “这个你不用操心,全都交给我。我现在带他们下去把羊宰了,再架炉火烤起来,你若是有兴趣可以过来看烤羊。”楚昀不放过任何讨好的机会。 两名侍卫重新抬起竹竿,刚要走,那只小羊羔忽然“咩咩”地叫起来,声音听着可怜巴巴的,仿佛知道自己的命运,在努力求救似的。 俞湘湘心软,不忍道:“它还那么小,就这么死了,真是怪可怜的……” “湘湘你真是心善,那不如咱们把它养起来,平日里看着有趣,等它再大点还能挤羊奶。”楚昀立刻打蛇随棍上。 把羊宰了吃,不过一顿饭而已。 两个人一起养羊,可是天长地久,见面的机会不要太多。 那笔账更有利,谁都会算。 得到俞湘湘同意后,楚昀便带着人在她帐篷后面搭起羊圈来。 前来找俞湘湘解闷的贺遥把这一幕看在眼中,忍不住提醒道:“你别理他了好不好?他那天出诡计,就为了赢得比试当驸马的事情,整个营地里都传遍了。现在芙雅看不上他,他又来讨好你,你可千万别上当。” 俞湘湘往挽着袖子垒羊圈的楚昀那里看上一眼,犹豫道:“空口无凭,或许芙雅公主只是不想嫁给他,所以故意找借口。何况,大家沾亲带故,他对我好一些,未必就是居心不良。” “这么明显的事情你看不出来就罢了,别人告诉你,你还不信。” 贺遥觉得俞湘湘太蠢笨,不愿意再与她多说,气呼呼地走开,决定去找芙雅。 与此同时,芙雅的帐篷里,她与格桑兄妹两个,正围坐在矮桌前。 “你呀,从小就任性妄为,咱们这一趟来前与母亲说好的,现在你这么一闹,头一步就没走成,接下来该怎么办?”格桑不是当真与妹妹讨论计划,纯粹是在埋怨她。 芙雅从来不肯受气,梗着脖子道:“烦死了,谁说第一步走不成,第二步就不能走的,不就是要找个身份地位都尊贵些的女孩子,让她嫁到草原来嘛。到时候就像母亲那样,生养带着祁国血统的孩子,让北疆的继承者世世代代都与祁国相亲,好避免再掀战火之苦。” “原来你还知道啊。”格桑讽刺道,“我以为你见了小白脸就忘乎所以呢。” “哼,你管我做什么,你倒是说说这么些天来,你看上哪个姑娘了?”芙雅反击道,“要是你磨磨蹭蹭,我怕到时候来不及想办法让人家心甘情愿嫁过来吃苦受罪。” 兄妹俩你一句我一句,斗嘴斗得欢,完全没有留意到掀开一角的门帘下,露出贺遥若有所思的面孔来。 ☆、97|第 97 章 第九十七章: 贺遥默默放下门帘,躲到营帐后面,直到格桑离开,只剩芙雅一人后,才再次进入。 得不到中意之人,芙雅心情自然不好,懒洋洋地摊开四肢躺在羊毛毡上,见到贺遥也不过淡淡打声招呼,丝毫没有起身待客的自觉。 贺遥不以为意,跪坐到她身边,轻声道:“我刚才听到你和格桑的对话……” 话没说完,芙雅便霍地坐起身来,警惕道:“你听到什么了?你想干什么?” 贺遥道:“别着急,你们意在维护北疆与祁国之间和平稳定的现状,对祁国来说没有任何坏处,我也没有理由和你们对着干。” 大长公主在上京出生长大,身上背负着帮助祁国战胜北疆,收复失地的责任。 芙雅和格桑却不同,他们是地道的北疆人,身上那一半来自祁国的血统,并不足够支持他们像母亲一样遇事先为祁国着想。 所谓维持两国之间和平,是因为明知北疆现今战力不比当初,与祁国对阵几乎没有胜利的可能,便索性认清现实,与其再掀战事,不如安安稳稳接受祁国每年秋冬时节的接济。 芙雅虽任性,人却不蠢,心知没有向贺遥解释清楚的必要,只是问她:“所以,你不但不会告密,还会帮我们?” “那是自然。”贺遥点头。 “怎么帮?”芙雅不大相信,“北疆苦寒,你们上京的姑娘一个赛一个的娇气,怎么可能心甘情愿的嫁过来。” “话可不是这么说。”贺遥打起官腔来,“姑婆是先帝长女,何等尊贵,上京的姑娘们有谁身份上比得过她?连她都能嫁入北疆,她们又有什么不可以?” 芙雅道:“时移世易,当初北疆强盛,外祖父为求和才忍痛让母亲和亲,如今局势相反,怎能相提并论。” “想不到你看得这般明白。”贺遥笑道,“不过,让姑娘愿意嫁过去,除了心甘情愿点头认可,还有一种是情势所迫,不得不嫁。” “可是哥哥都没选好人,现在谈怎么逼迫人,是不是言之过早?” “格桑没选好,我却想向你们推荐一个人。”贺遥道。 “是谁?” “就是君无双啊。” “她?”芙雅摇摇头,“别开玩笑了,有楚曜那么出色,又一心向她的未婚夫,她怎么可能会愿意嫁给我哥哥。” “不是说了情势所迫,不得不嫁么?”贺遥嫌弃芙雅牛皮灯笼点不透,不由不耐烦起来,不愿再兜圈子,直接道,“如果她与楚曜的婚事告吹,你岂不是又有机会成为楚曜的王妃,届时你与格桑两人各得其所,皆大欢喜,难道不好?” 芙雅喜上眉梢,连声道:“你说得极对,那到底应该如何做,你快说,快说。” 贺遥附耳过去,轻声细语讲了一遍。 芙雅越听越觉开心:“此计甚妙,你只管去安排,事成之后,我让母亲给你重赏。” 无悔打着哈欠从帐篷里钻出来,站在太阳底下,趁着四下无人,大咧咧伸了个懒腰。 无双与汪弘博结伴外出打猎,连向来胆小的无忧也因为有庞远作陪,愿意冒险尝试学习骑马。她却因为上次惊马仍有余悸,暂时再不想碰马儿,便独自留在帐篷里睡了个回笼觉。 “一早上时间那么长,做点什么好?” 一路上三姐妹彼此作伴,热闹惯了,忽然独个儿起来,无悔觉得有些无聊,自言自语念叨着。 “四姑娘,吃点西瓜吧。”元宵端了果盘出来。 无悔用木叉子扎了一块,草原天气偏干旱,西瓜又沙又甜,她边吃边赞:“比上京的西瓜好吃呢,有没有给无双她们留些?”想一想,又道,“记得提醒我告诉爹爹,等咱们走时多带些。” 话音才落,不待元宵应声,贺遥已从帐篷后面转出来,接话道:“呦,怎么就你一个人在这儿?你那些亲亲热热的姐姐妹妹呢?亏得你还惦着给她们留瓜果,结果人家出去玩都不带你,我都替你委屈。” 她表面似为无悔打抱不平,其实暗中挑拨离间。 好在无悔心中清楚,是自己不想去,而不是大家伙儿不带她,挑拨不在点子上,自然毫无效果。 “没什么大不了么。”无悔道,她如今对贺遥有防心,不像从前那样愿意把心里话全掏出来对她讲,是以并不去解释事情因由,只避重就轻道,“你怎么有空来,要不要吃点西瓜?” “外面晒得要死,不如进帐篷去坐着。” 贺遥说罢,也不管那是谁的帐篷,自顾自掀开帘子钻进去。 无悔与元宵对了个眼神,无奈地跟了进去。 “我今日来,是有个秘密要告诉你。”贺遥坐定后,开门见山道,“原来大长公主这次来,不光是为了给芙雅招驸马,还打算挑个身份尊贵的姑娘给格桑王子做王妃。”她说完,又故作神秘道,“唉,你可别说出去,现在这事儿除了他们自己,就只有我知道,你要说出去了,人家就知道是我泄密,以后有事都不会告诉我了。” 因为与贺采琼早几日时的猜测相符,无悔对这事并不觉得意外,只漫不经心应几声,保证不会告诉旁人。 本以为话题就此告一段落,没想到贺遥又道:“你可知道格桑王子看上了谁?” 无悔摇头,她只在芙雅选婿大赛那日,隔着遥遥几丈远的距离瞥过一眼看台上的格桑,可以说连模样都未看清,又怎么可能知道他心悦谁家姑娘。 贺遥倒也不卖关子,直言不讳道:“就是你们家的三姑娘,君无双。” 无悔讶然地张嘴,足足楞了半晌才发出声音:“可……可是无双她早定亲了呀。” 贺遥道:“芙雅不是也看中了楚曜么,正好他们两兄妹一人分一个。” “那怎么行!”无悔急道,“郢王爷品貌无双,在整个上京城的男子里可谓是一等一的出色,为什么要让他去娶不愿意娶的人?” 贺遥挑眉看她一眼,不咸不淡地问:“最近你和那些姐姐妹妹们不是好得一个人似的。要论姐妹情深,难道不是应该先担忧君无双被迫嫁给不愿嫁的人,怎么竟然一开口就为未来姐夫打抱不平起来?” “我……”无悔想解释,却想不出特别有力的话来,“我只是……” 贺遥打断她:“你不是对楚曜动了什么不该动的心思吧?女孩子家只有维护心上人时才会比维护自家姐妹更用心用力。” 无悔被戳中心事,登时面红耳赤:“你不要胡说八道!” 贺遥看她反应,便明白自己猜得半点不错。她向芙雅献计时便已打算好,设计无双身不由已,不得不答应做格桑王妃。前来找无悔,则是为了利诱她配合行动,万没想到不经意间竟知道了无悔的秘密。 “若是让人知道堂堂汝南侯府四姑娘,未及笄就春心大动,暗中觊觎自家姐夫,你说,你们整个君家可还有颜面可言?”贺遥笑嘻嘻道。 “你不要胡说八道!”无悔惊慌失措,重复着先前的话语,气势上却弱了许多。 “天底下没有白吃的午餐,你不想让我说出去,就得拿足够有价值的事物来交还。”贺遥越说越得意,叉起一块剔仔西瓜,慢悠悠吃起来。 无悔长到十三岁,头一次尝到姐妹和睦的甜头。若是被贺遥将她暗中思慕楚曜的事情传出去,面子不好看便罢了,只怕与无双才修复不到两月的感情也要再次破裂,她实在不想面对如此结果。 “求求你,别说出去,你要交换什么我都答应。” 她到底年纪尚小,阅历不多,被贺遥吓唬三言两语便缴械投降。 “好,这可是你自愿的。”贺遥道,“今日傍晚,你把君无双带到营地西边的小树林外,哦,对了,得让她骑马,记住了吗?” ☆、98|98a 第九十八章: 贺遥离去后,无悔抱着引枕缩在帐篷一角,心思久久不能平息。 好容易与姐妹们相处得好些,她自是不愿主动去破坏。然而,不论从前她多任性,到底也是侯爵家里教养长大,自然明白女孩子的名声比性命还重要这条准则。 小姨子恋上姐夫,不光涉及了男女私情,更可以说是*之事,当真传扬开去,别说她脸面全无,整个汝南侯府乃至郢王府都得受到牵连。郢王爷楚曜是今上嫡亲的侄子,令他丢了颜面,就是令整个皇族丢了颜面,届时就算自家护短,也抵抗不了皇帝的惩戒。 无悔越想越怕,全身上下都在发抖,连牙关也咯咯作响起来。 当年母亲贺氏的下场就是她的前车之鉴,明明婆家将她休弃,回到娘家却还是免不了一死。连亲生父母尚且如此,何况是皇帝。 “姑娘,你觉得冷?” 一旁收拾桌台的元宵停下手,莫名其妙地看看无悔,又抬头看看帐篷顶。 尚未入夏,北地又比中原冷,但有大帐篷罩在头顶,密不透风的,再加上生了火盆,感觉上比在上京的大宅子里没什么差别。不仅如此,她还有点见热,微微冒汗呢,姑娘竟然会冷得发起抖来,该不会是生病了吧? 出门在外,到底诸多不便,若生起病来也比在家中严重得多,元宵当即丢下手中茶盘,凑到无悔身边,伸手到她额上探一探温度。 无悔全神贯注想着心事,忽地被元宵触碰,思绪便转了弯。 就算今次听从贺遥指挥,助她一臂之力,将来就能安枕无忧吗? 这件事会不会永远成为她的把柄,一有风吹草动就被贺遥拿来要挟,让她做更多更坏的事情? 那岂不是一生一世都受制于人,再也不能翻身。 无悔未满十三岁,往后岁月流流长,实在不愿过这种日子。 可就算她不去,无双就会平安无事么? 无悔太了解贺遥,那是个不达目的不罢休的人,她不同流合污,贺遥也会想出别的办法来。 第77节 不行,她得想办法救救无双。 郢王爷那么好的一个人,无双能嫁给他,是几世修来的福气。她羡慕,偶尔也会觉得嫉妒,但若因此就让无双遭人陷害远嫁到荒凉的草原,或许今生今世再也不能与家人相聚,往后她又怎么面对一直对自己温柔体贴的大姐姐无瑕呢。 想得明白了,无悔毫不犹豫地抛开引枕,站起来撒开腿就往帐篷外面跑。 元宵给她吓得跳起来,缓过神来便急急忙忙去追。 “姑娘,你去哪儿?让我陪着,免得有什么事你没帮手……” 她边说边掀开帐篷门帘,后面的话全噎在嗓子里说不出来——放眼看去,哪里还有无悔的影子。 无悔提着裙裾,顾不得淑女姿态,一路询问,一路奔跑,半点不敢耽搁地来到陵光卫驻扎的地盘。 陵光卫肩负为御驾护航的责任,营地管束自然比官眷们严格得多,围着帐篷群画圆,每三丈便有一名侍卫把守,就算当职的陵光卫进营地都得严查腰牌,闲杂人等根本没可能入内。 无悔没头苍蝇一样冲过来,还没到营地范围已被站岗的侍卫盯上。 陵光卫的侍卫们大多是勋贵出身,虽然不认识无悔,但看她身上穿的头上戴的,便能猜到是随行官员的家眷,且家世绝对低不了。 不过,身份并不能等于通行证。 陵光卫直接受皇帝领导,就是皇子们没有御令也不得擅入,何况是不知道谁家的大姑娘。 与无悔相距最近的两名侍卫交换一下眼色,迅速向彼此靠近。 只听“铮”一声响,眼看便要跑到目的地的无悔被梁柄交错成十字的大刀拦住去路。 她从生下来就养尊处优,身上被蚊子叮一个包都有三五七个丫鬟婆子围着伺候,何曾见过真刀真枪的阵仗,自然吓得不轻,震惊地刹住脚步不算,还往后连退数步,差一点绊倒跌坐在地。 “我……”无悔一路奔跑,累得面红耳赤,上气不接下气,此时更是连话都说不清,断断续续道,“我是来……来找你们指挥使,郢王……郢王殿下。” “大人不在,请回。”左边那名侍卫道。 无悔以为对方不肯通报,上前一步,鼓足勇气道:“我是汝南侯家四姑娘,有要事找郢王殿下,还请两位通报一声。” “就算你是君家三姑娘也没用,大人有任务在身,随驾出营去了。”另一名侍卫半调侃半认真道。 那可怎么办? 无悔再鲁莽,也知道皇帝的行踪不能随便打听,毫无办法之下,急得几乎快要哭出来。 泪眼朦胧中,眼看着一顶帐篷里走出一名身穿铠甲的侍卫,红缨盔下的那张脸孔有些面熟。 “陆……陆安!”无悔高声喊。 陆安闻声回头,远远见是无悔,便迈步走过来。 到得近处,看得仔细了,发现无悔神情有异。 他心思敏捷,一转念间已猜得□□不离十,压低声音问:“四姑娘,可是三姑娘有事?” 无悔抽着鼻子点点头:“陆安,你能出来吗,我想求你帮忙。” 陆安从小随母亲陆珍娘来到君家,陆珍娘教君家几位姑娘厨艺,他便和汪弘博一起读书、练武。因为是男孩子,很少到后院与姑娘们相处,但这么多年下来,对几位姑娘的性情也有所了解。 无悔是君家女孩子们里脾气最差,性情最骄傲的,今日她竟对他用了“求”字,可见事情非常严重。 陆安干脆利落地依从要求,与她一同走到避人之处。 无悔将贺遥的计划说给他听,只是隐去自己被要挟的经过,谎称贺遥利用她与姐妹不合。 如此说法倒也能够取信于人,尤其是像陆安这种对君家内务多少有些了解的,听在耳中更觉合情合理。 “四姑娘,你别急,这事我打算做两手安排。”陆安稍稍思索后,道,“其一么,就是如你设想那般,找指挥使大人去营救三姑娘。不过,御驾出行,为了安全保障,行踪不能轻易透漏,除了少数最得陛下信任,又确实在旅程里起指挥作用的人,就算随驾的护卫都不可能知道当日的具体路线与目的地。因此,我也不能保证指挥使大人能够及时回到营地。若真是如此,就只能走第二个方案,由我想办法来安排人帮三姑娘。” 前来救助,却事事不顺,无悔心中自然不愉快,但她此时总比先前冷静些,明白陆安说得都是大实话。 “那好吧。”她答应道,“毕竟你是跟在王爷身边的,到时候贺遥发作起来,王爷在陛下面前还能帮你撑腰。” 换做自家爹爹与大伯就不同,再受重用,臣子与外孙女还是不同,楚曜却是德庆帝自家子侄,这也是无悔一开始便来找楚曜的原因。 陆安进陵光卫尚不够一年,论官职自是不高。但官场里有一样事,不论文官武官,甚至皇帝自己,凡是有权在手,必会培养亲信。陆安的母亲救过无双性命,又是楚曜主张将他母子二人带进上京,有此渊源,只要品性能力不出大错,进了陵光卫,成为楚曜心腹是必然结果。 陆安与无悔对此皆心知肚明。 临走前,无悔一步三回头,不停叮咛道:“不管有什么消息,一定要第一时间派人来通知我,如果你实在应付不来,还可以找我爹爹和大伯暗中相助,反正无双平安无事最紧要。” 得了陆安再三保证允诺后,她终于放心离开。 夕阳微斜,无双等人满载而归。 “博哥哥,你快一点啊!”无双策马奔驰一阵,忽地勒住缰绳回头,金红的晚霞铺满她身后的天空,看起来如西洋油画一般美丽异常,“你看呀,连婠婠都比你快了那么多。” 一人带着两个小姑娘出门,汪弘博不光要负责打点各种琐事,保护她们安全,坐骑上还驮着三人打来的全部猎物,怎么可能快的了。 但他在无双面前素来扮演着温柔体贴的大哥哥,从不与小妹妹拌嘴,只憨厚一笑,并不多话。 反倒是走在中间的楚婠开口帮他辩解:“博哥哥他马上东西重,一匹马驼三个人肯定跑不过驼一个人。” “那我们先去树林里摘果子?”无双道,“博哥哥你慢慢来,一会儿我们摘完了就回来找你,如此可以节省不少时间。” 猎物可以烧烤,但全是肉类未免会腻,他们三人本就计划回营地的路上去摘些野生果子尝尝鲜。 “双双的主意好呢,”楚婠附和道,“我们快去快回,回营地时说不定天还亮着。” 草原上人烟稀少,天黑以后可渗人,就算有无双和汪弘博陪着,楚婠还是一想起来就害怕。 “那我们走。”无双也不等汪弘博说好或是不好,直接带着楚婠离开。 汪弘博无奈地喊道:“你们别跑远了,就在大路旁的林子边上,免得迷路。” 他们此时离营地已经不远,明面大路上都有侍卫把守,出不了大事,但要是两个小姑娘不知深浅钻到树林里,万一迷路了,天一黑,再遇上野兽,可真不是闹着玩的。 “知道啦!”无双和楚婠齐齐应声,但她们的行为可不像嘴巴那般乖巧,转眼间马儿就跑得无影无踪。 时节太早,没什么像样的果子,靠路边的树上只结着青杏,无双与楚婠拿竹竿捅了些下来,数一数,大约足够两家人分享,便打算返回。 她们下马拣杏的时候,芙雅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搭话道:“哟,你们来摘果子啊。” 那日她抢楚曜的事,楚婠还记着仇,小脸一转,根本不肯理人。 无双也只随意“嗯”一声,不愿多话。 偏偏芙雅好似不懂看人脸色,仍上赶着追在她们后面,道:“路边哪有什么好果子,什么人都从这里过,像样的早就被摘光捡净。我知道穿过这片树林后有个果园,里面种的全是蜜桃,要不要我带你们去?” 无双多少有些心动,不过她也不傻,她与芙雅没有交情,严格说起来还有些过节,人家凭什么这么好心要帮她? “不了,谢谢你。”无双拒绝道,“我们在外面一天,很累了,恐怕没力气跑那么远,现在要回去了。” “哼,还未来的郢王妃呢,骑个马打个猎,就喊累,娇气成这样,你也配得上郢王?” 芙雅根本是故意来堵无双的。 贺遥心眼儿多,早就防着无悔不肯就范,让芙雅兄妹两个派人在各处大路小路上盯梢儿。 这会儿好容易堵到了人,芙雅当然不可能轻易放弃,只管拿话激无双,想趁她生气失去理智时挖陷阱。 无双还未答话,楚婠率先开腔反驳:“配不配得上关你什么事,我和哥哥喜欢就行了!” 她打从记事起就惦着无双做自己嫂嫂,绝不容许任何人搞破坏! “又是这样,每次都让别人出头,自己装可怜?”芙雅无视楚婠,继续向无双挑衅,“该说你是软弱无能,还是心机深沉?坏事都让别人做,自己当好人?” 无双起初还想反驳,但见芙雅一句一句丢过来,摆明在找茬,若是当真跟她吵起来,岂不是没完没了。与其花时间同她干耗,还不如早些回去烤野味吃野果。 “婠婠,我们走吧。”无双干脆只当听不见,提着青杏,拉起楚婠上马。 不想才跨坐上马,芙雅驱马近前,无双以为又是来斗嘴的,不防她一鞭狠狠挥下,抽在云墨屁股上。 云墨吃痛,嘶鸣着迈开四蹄,狂奔着冲进树林。 “我们比一比谁骑术好,若是你赢了我,我才能心甘情愿不同你争。” 芙雅高喊着追上去,两人两马瞬间消失在密林里。 楚婠目瞪口呆地坐在漫天雪上,好半晌缓过神来,催马走进树林,欲寻找两人踪迹,谁知放眼望去根本见不到人影。林间土地上铺满经年落叶,连寻找马蹄印子都不能。 她才学骑马不久,骑术本就不佳,完全不敢快跑,要追上两人根本是不可能的任务。若要不管无双,就此离开,她又怕无双被芙雅欺负无人相帮。 “双双,你在哪儿?”楚婠扬声喊,却也只是徒劳。 天色越来越暗,她越往树林里走越害怕,这样下去别说找不到人,恐怕还会迷路。 要是博哥哥在身边就好了,那她就不会不知道该怎么办,也不会那么害怕。 这个念头适时冒出来,提醒了她。汪弘博就在后面不远,完全可以去找他求救。 楚婠调转马头,趁着天还没黑透,尚能看清来时路,用尽最大的能力策马奔跑起来。 无双根本没有兴致与芙雅赛马,也不觉得有如此必要。婚约的事早就说得清楚明白,芙雅非要歪缠,蛮不讲理,她完全不想理,只想快快控制住受惊的马儿,打道回府。 偏偏不知芙雅那一鞭有什么古怪,云墨格外难以安抚。待无双好容易制住它,能分心注意周围时,才发现芙雅早就不见人影,一眼望不到尽头的树林里,只剩下她一个人。 无双试图原路返回,然而适才云墨跑得太快,她根本来不及记路,只能尽量靠着不靠谱的回忆走。 太阳落下,月亮却没出门,树林里漆黑一片,双目不能视物,找路的希望彻底落空。 风吹树叶扑扑簌簌,偶尔听到一两声虫鸟啼鸣。 无双叹口气,记起那年被独自丢在大海孤舟的遭遇。 现如今的情形与那时何其相似。 不,应该说更糟吧。 毕竟那时天气晴朗,她能依靠月亮辨明方向,努力划向岸边,现在却什么都没有。 无双灰心丧气地抱住云墨的脖子,轻声细语道:“云墨,现在怎么办啊?你还记得路吗,要不然我不动,你带我出去?” 云墨便从鼻子里喷出一口气,无双以为它通人性听懂了,谁知它根本不迈步。 “云墨,动一动嘛,求你了。”无双软语道,“现在就我们两个,大家一起想办法才能出去,要是你懒惰不肯动,我们就得在树林里过夜。嗯,我是不怕黑的,可是你就没胡萝卜吃了!” 话音才落,就能到铁掌踩踏枯叶的声响。 无双刚露出笑脸,却发现云墨根本没有动,伴着那有规矩的,不疾不徐的跑马声,不远处的树木间,亮起一道光。 大概是博哥哥吧? 肯定是楚婠跑去求救了。 无双赶紧催马迎上去,靠近了才发现骑着马儿、提着灯笼而来的人,竟然是格桑。 ☆、99|98b 第78节 无双赶紧催马迎上去,靠近了才发现骑着马儿、提着灯笼而来的人,竟然是格桑。 她直觉感到事情有点不对劲,便警惕着未先开口求助。 格桑见到她,并未露出惊讶的表情,淡淡笑道:“这不是汝南侯家的三姑娘吗,那天比试时我见过你。怎么这个时候你还一个人待在树林里,同伙伴们走散了?” “王子殿下,你是回营地吗?”无双答非所问,“我也是呢,不如我们一起走。” 结伴总比示弱少些危险吧。 “真抱歉,我不回营地。”格桑笑得别有深意,“我是专程来找你的。” 无双再天真无邪,也不可能认为他是为救人而来,心中不免警钟大作,面上仍强装镇定,道:“殿下你也太会说笑。” “这是真话。”格桑收敛笑容,严肃道,“我倾慕三姑娘,早就希望一亲芳泽,幸有阿拉真主庇佑,今日终于得到机会。” 换做真正十三岁的小姑娘,或许会因那一句倾慕飘飘然。可无双是重生的,她再清楚不过,如今的自己只是个黄毛丫头,就算再美,也比不得及笄后发育成熟的大姑娘们撩人心动——除了楚曜,天底下竟然还有眼瞎至此的,放着活色生香的大美人不要,专爱涩涩青杏。 她才不信呢! 芙雅前脚把她拐进树林里,格桑后脚便出现,前后一联想,轻易就能推出结论:这兄妹两人肯定串通好了,只要她出点意外,嫁不成楚曜,芙雅就有机会一偿心愿。 什么意外能令她嫁不成楚曜? 不是死,就是失节…… 哪一样无双都不喜欢。 再待下去,无异于砧板上的肥肉,任人宰割。 她想也不想,双腿一夹马腹,离弦箭似的从格桑身边冲了过去。 格桑不是先知,没办法预先知道她会跑到树林哪处,不可能事先等在那儿,只能是尾随她而来,所以当时他过来的方向就是通往树林外的方向。 抱着如此想法,无双策马狂奔,可是跑了许久,绝对久过她进林子时用的时间后,仍是见不到树林边界。 她勒住缰绳,让云墨慢下脚步。 在黑暗中待得久了,双眼渐渐适应,但也只能朦朦胧胧分出树影。 林间没有现成的路径,只能摸索着走,树木种得又不齐,非常容易偏离方向——她大概又迷路了。 无双有点害怕,怕最后也走不出树林,怕被格桑追上,怕真的被他玩弄于股掌之上…… 眼泪有些发涩,她皱皱鼻子,不让泪水落下来。 现在不是哭的时候,等她出去了,再尽情哭不迟,到时候可以抱着祖母、抱着爹爹、抱着婠婠、抱着楚曜、抱着博哥哥、抱着二婶婶,向每个人撒娇耍赖,各哭一遍! 身后又传来不轻不重、不疾不徐的铁蹄踩踏落叶的声音。 不用回头也能看到火光渐亮。 光明本应是希望,此时却令无双毛骨悚然。 格桑追上来了,她还有机会安全地离开吗? “三姑娘真是有趣。”格桑呵呵笑道,“你竟然知道我们草原上的规矩。凡是小伙子欲向姑娘家求爱,就得接受她的挑战,譬如独自射杀头狼,譬如两人赛马等等。我正想请你开列条件,你就催马跑起来,我们可真是心有灵犀。” 去你的心有灵犀! 她明明是逃命,才不是赛马! 无双腹诽着,却不敢说出来,生怕示了弱,让格桑更加有恃无恐。 “你比我晚到此处,说明赢的人是我。”她急中生智,“不管是草原还是中原,没有哪个姑娘愿意嫁给技不如己的男子。” “三姑娘说得对。”格桑仍是笑模笑样的,“可是刚才你抢跑了,这场输赢不能算,咱们得重新比过,按照草原的规矩,三局两胜。” 她是中原人,凭什么要守草原规矩! 那么还要不要跑? 当然跑! 无双有自知之明,她一个小姑娘,若是比力气,就连一般手无缚鸡之力的呆头书生都比不过,何况是能骑善射的草原王子。 再说格桑有备而来,为了达成目的,保不齐有多少阴招等在后头。 她除了跑,根本没有别的选择。 两世为人,太多经历都告诉她,别管是跑还是逃,再狼狈再没有淑女仪态都无所谓,只要不放弃,总能找到一线求生的希望。 “好,王子殿下,那我们现在就开始比赛,我喊口令。”无双道,为了给自己鼓劲,声音格外响亮,活像斗志昂扬的小战士,“一……二……三,开始!” 话音一落,她便一马当先地冲了出去。 格桑并没有追上去,待在原地笑吟吟地望着无双渐渐远去的背影。 说仰慕无双当然是鬼话,他自诩胸怀大志,不像妹妹芙雅那样儿女情长,之所以愿意依照妹妹与贺遥的计策,全是因为看中无双一母同胞的姐姐无瑕是三皇子楚晔的王妃。众所周知,太子早年失宠,且随着德庆帝年纪越长便对他越加防范,就如这次北巡,太子虽然也随御驾出行,却一直未被准许外出,连他们母子三人来面圣都未能见到太子一面。对于一国储君来说,这是非常屈辱的事情,对满朝文武来说,如此被对待过的太子早已威信全无,将来就算登基也难服众。格桑认为太子名存实亡,只差一道圣旨,或者说一个小差错,就会被废掉。他愿意赌一赌,选未来有可能继承大统的皇子家的小姨子做妻子。就算选错了,将来还能再选,反正草原与中原婚俗不同,妻子们不分大小,个个都是大妃,也不算亏待了谁。 不过,此时看着无双明知是绝境还硬要反击求胜的倔强性子,倒真是激起他一丝兴趣,有些期待将她掳回草原做王妃后的日子。 无双一路狂奔,起初就像被狼群追赶似的,可以说是慌不择路,半点不敢耽搁。但是渐渐的,她发现事情有些不对头。树林里除了云墨的脚步声外,再没有旁的马儿的动静——至少她没有听到。 带着疑惑,她勒住马,四下打量,侧耳倾听。 初时真是一片寂静,她正要催促云墨再动起来,便有马蹄声由远及近,那道令人绝望窒息的光亮也随之到来。 “我在这儿等你很久了。”格桑道,“三姑娘,这局你输了。” 他当然不会说,这片树林有蹊跷,树木种植的位置仿佛布阵一般,若不事先做好记号,任意乱跑,最后总是回到原地。是以他几乎没有动过地方,只等着无双自己回来便是。 “不是还有两局么。”无双心里打鼓,不大明白为什么他会超到前面去,但仍仰着小下巴,半点不肯露出怯意,“比过再说!” 谁知这次运气极背,刚跑出不多远,云墨竟然失蹄跌倒,无双也被从马背上掀下来。 她的马术在贵女里算好的,可贵女们平日骑马,不过是在父兄或家丁的陪同下,偶尔打猎游玩而已,落马时如何保护自己,根本不是她们的功课。 是以无双这一摔摔得特别实在。 先是腾在空中时,她以为自己马上要命丧黄泉,不等这个念头闪玩,便狠狠地砸在地上。 痛么? 无双感觉不到,她似乎全身已经散了架,大脑感觉不到手臂,胸腹感觉不到腿脚,整个人头晕目眩,有一瞬间连自己是谁都想不起。 马蹄声复又响起,不轻不重的,将她的魂魄叫回。 澄黄的光晕中露出格桑皮笑肉不笑的面孔:“三姑娘,小心啊,树林里到处都是陷阱,你伤着了,我会心疼的。” 力气一点点回到身体里,无双强撑着想要站起来,右脚刚一使力,便觉钻心的疼,“扑通”一声又跌坐回去。 “真是伤着了?我来帮你看看伤势。”格桑边说边跃下马,朝着无双走过来。 无双以手撑地,向后挪动,试图将两人的距离拉大些,可惜速度比不过格桑,几下就被他追了上来。 无双微微有些气馁,恨恨地偏头,恰好借着火光看到适才云墨跌倒的地方,两棵大树间竟然拉着约莫两尺高的绳索。 “你使诈!”她愤愤不平,“这局不能算!” “怎么不能算?”格桑反问,“你们中原的兵书上不是讲‘兵不厌诈’么,只要能赢,用些手段算什么?” 无双是个姑娘家,兵书不曾读过,但这四字成语倒是实实在在地听过许多次,一时间竟有些无言以对。 格桑乘胜追击:“既是我赢了,那么接下来……” 他故意顿一顿,像是吊胃口,又像是在炫耀。 无双心里明白,若说先前的赛马是猫捉老鼠逗着玩,现在就是图穷匕见,要将她拆吞入腹。可怜她伤了脚踝,逃也不能逃,适才落马时马鞭也不知道丢到哪里去,连可以用来防身的武器都没有一件。 好在她天生带点急智,平日看似懒洋洋娇生惯养,每到危机时刻心思总是快如闪电:“接下来……接下来当然是得回到营地去,你要娶我,得先向我父母求亲,征得他们同意后,再请求陛下收回早前的赐婚。” 这是一招拖字诀,只要能平安无恙的回到营地,不管是爹爹还是楚曜,总有一个能想出办法来救她。 “这是你们中原人谈婚论嫁的方式,我还是更喜欢我们草原人的方式。”格桑并不上当,笑嘻嘻道,“你知道我们草原上的男女怎么定情吗?” 无双欲哭无泪,她完全不想知道,用耳朵也能猜出肯定不是什么好事。 只听格桑继续道:“咱们草原上的男女,若是两情相悦,互诉衷肠后,便可到敖包前许下终身,此等誓言以神明为证,不论是父母还是王上,都不能反对。若是一时寻不见敖包,还有一种办法,就是再无人之处私定终身,既成事实后,也无人再能阻止。” 先一种是实话,后一种则是胡扯,但也是格桑今日真正的目的。草原人在女子贞洁之事上看得并不如祁国人那般重要,当年各个部落未曾统一时,互相抢夺牛羊与女人之事屡见不鲜,常常出现部落族长的妻子生育过其他部落人子女的情况。就算这般,也没人觉得不正常。所谓与男人有过夫妻之实后就只能嫁给对方,对草原上的姑娘们来说根本是无稽之谈。但是格桑的母亲来自祁国,他自然听说过祁国的姑娘们必须恪守妇道,被男人摸摸小手都得下嫁之类的故事,这时便张冠李戴,用来对付无双。 无双果然小脸煞白,在她所受的教育里,姑娘家婚前*,是比丢了性命还严重的大事。她不知道北疆人的贞洁观念,但若格桑以此理由去找德庆帝要求娶她,整个汝南侯府都会成为上京的笑话,不仅是她自己,还有出嫁和未出嫁的姐姐妹妹们,都会被人看不起。 有那一瞬间,她甚至想到求死。 自从重生回来,无双便下过决心,无论如何也要好好活着,努力去改变上辈子的命运,这才对得起老天爷给她的机会。事实上她做得很好,不管是爹娘还是姐姐,大家都过得比上辈子好,无双一直很开心,只除了对自己的婚事微微有那么一丁点儿不满意。 现在这一关真的闯不过去了么? 无双感到绝望。 她一直是个美人儿,但因为经历不同,两辈子的美也有些许不同。 上辈子爹娘早逝,她又总与前二婶不对付,倔强便显露在眉眼间,能看出凌厉来。 这一世事事顺风顺水,有爹娘捧在手心里,那点戾气早在日积月累里化作无形,现今十三岁的无双姑娘,长成让人一看就知道是蜜罐里长大,软软萌萌,仿佛随意一戳就会破个洞的瓷娃娃。 换言之,也就是外表看起来挺好欺负。 格桑见无双泪眼汪汪的样子,觉得她就算再心不甘情不愿,也不可能有能力反抗,只能任他宰割,于是完全放松下来。他此时手上还提着灯笼,这提着灯笼嘛,总有许多事不方便做,于是便转身走回坐骑前,打算将灯笼挂到马鞍上。 无双趁他回身的功夫,把手伸到了发髻上。 今日外出打猎,为了行动方便,她身上穿了骑装,满头青丝也梳成类似男子的模样,一顶金冠在头顶束起部分发丝,再用配套的发钗固定住。 格桑挂好灯笼,一回头,就见无双手握金钗,把尖尖的那一头顶在脖颈间,厉声喝道:“你别过来,你敢动一步,我就……我就自尽。” 格桑浑不在意,张狂道:“三姑娘,你戳的地方不对头,就算把脖子上戳出几个洞来,也未必死得了。” 他边说边伸出手来在自己脖子上一指:“得往这儿戳,这里的血管比较粗,一扎破了血就喷泉似的喷出来,你才能死得足够快足够狠,不然还是得乖乖给我做王妃。” 无双不曾习过武,想一戳致命本就不大靠谱,再如此被嘲笑一番,又害怕又羞愤,连手都抖起来。金钗到底经过打磨,不像真正的武器那样锋利,就算有格桑“教”她正确位置,仍旧接连几下都找不对位置。 “对,就是这儿,你得使点劲儿。”格桑漫不经心地逗弄道,他从心眼里认为无双只是说说而已,根本没有足够的勇气自尽。 无双却是真的下了决心,眼一闭,牙一咬,小手抬高,加力,一鼓作气往下戳。 …… 咦,手腕被什么缠住了戳不下去。 她不服气,再加把劲儿,非要戳下去。 可缠着她手腕的东西力气更大,这回不但没戳下去,手还被抬高了几分。 第79节 难道连死的自由都没有了吗? 无双气鼓鼓地睁开眼,见到手腕上缠绕着一条马鞭。 小手白嫩嫩吹弹可破,马鞭乌黑黑油光可鉴,两相对比,煞是好看。 无双无心欣赏,顺着马鞭往上看——楚曜站在几步外,一身戎装,黑色的斗篷在晚风里飒飒飞扬。 ☆、100|0.99 第九十九章: 怎么可能呢。 哪有这般巧。 无双半点也不相信这是真的。 其实她已经死了吧。 要不也是临死前的迷离状态。 不然怎么会有幻象产生。 无双魂游天外时,“幻象”幽幽开口道:“格桑,风大,本王刚才听得不是很清楚,你想让本王的王妃做什么,再说一遍来听听。” 格桑受到的惊吓一点不比无双少。 他适才志得意满,一心只想着把无双搞定,竟然没有听到有人靠近。对于从小习练武艺,耳力比常人好得多的他来说,这种失误足以致命。 一想到这点,格桑就觉得腿软,几乎想直接向楚曜认输逃走,哪里敢重复先前说过的话。 可事已至此,逃走也没用,只要楚曜和无双能活着走出树林,他阴谋设计企图侮辱郢王未婚妻的事情就得败露,届时一切打算都成空。 格桑四下看看,到处黑漆漆一片,也听不到动静,不像有楚曜的帮手潜伏等待的模样。 再看看眼前,无双的战力等于零,楚曜么,传说中十分了不起,祁国男人比北疆文弱是公认的事实,他们只是诡计多端而已,单枪匹马打斗起来胜负还真不一定。 如此一想,信心倍增,人也跟着发了狠。 “王爷,我看上了你的未婚妻,按照习俗,你我一决胜负,赢的人抱得美人归。” 豪言壮语说完,他便抽出挂在马鞍上的长刀,闪电似的向楚曜袭来。 楚曜比他更快,从腰间抽出长剑相迎。 一刀一剑在空中相交,铮铮作响,碰撞间更激出火星闪耀。 格桑刀法狠绝凌厉,但受草原人几百年来生活习惯影响,大多直来直去,靠拼力气为主。 楚曜的剑法却精妙至极,说得不好听了就是格桑所谓的“诡计多端”,说好听了那叫“四两拨千斤”。 人身肉造,体力总有极限,格桑一味使蛮力,只能一而衰、再而竭,越到后来越不支。反观楚曜,轻轻巧巧,仿佛没用力似的便用薄软的长剑将大刀隔开,随着格桑的颓势出现,他则越来越悠然自得。 不但如此,还能腾出空来安抚无双。 “别怕,万事有我呢。” “他吓着你了,看我给你报仇。” “先别忙哭,等一会儿赢了到我怀里哭。” …… 一连串温言软语听得无双醒过神来,不再怀疑眼前英姿勃发的楚曜是幻象,确信自己真的被英雄救美。楚曜的能力她有信心,不管是真刀真枪还是“阴谋诡计”,她一点都不怀疑他会输,因而安心自在地抱膝坐着,看两人打斗。 格桑则出离愤怒。 楚曜如此做法,摆明没放他在眼里。轻视对手,输时叫自大,占上风时却是蔑视。他堂堂北疆王子,从来高高在上,哪里受得了这种气,瞬时被激得更狠上三分。 上阵队敌,最忌便是怒火上头。人不冷静,就易出错,也就是破绽变多。 这一狠不但没帮格桑反败为胜,反令他落败得更快,三两下功夫便被楚曜打倒在地,紧接着长剑剑尖直指至他脖颈处。 “你不是说,这处血管最粗,一戳下去,就血流如注,立刻身死么。我就让你尝尝这美妙的滋味,如何?” 冰冷的剑尖紧贴在肌肤上,格桑吓得眼珠都不敢转,生怕一不小心被长剑刺破,那就真的神仙难救。 然而身为小王子,到底还是有些傲气,他并未痛哭流涕,哀声求饶,尚强打精神虚张声势道:“楚曜,你别忘了,我的母亲是你们祁国的大长公主,是你们皇帝最尊敬的长姐,若你为私怨杀死了我,你们的皇帝定不会放过你!” 楚曜本来也未真的打算杀他。谈起报复,将人杀死,一了百了,什么忧愁苦难都再感受不到,那可真是最轻也最美妙的刑罚,当然不能如此便宜格桑。 他抬脚踩在格桑胸膛,力道不大不小,恰好令他感觉到胸闷疼痛,难以用力,不能挣扎。 长剑则顺势滑下,经过格桑胸膛,再偏至右臂,之后毫不留情地刺进皮肉,一划一挑。 格桑一时未曾忍住,痛号出声:“你卑鄙!” 士可杀,不可辱,断了手筋,等于往后岁月中成为废人,那可真是比死更令人难受。 楚曜哼笑一声,道:“你不是十分推崇‘兵不厌诈’么,那么卑鄙又有什么不可以?” 旁观的无双“噗嗤”一声笑出来,楚曜偏头冲她一扬眉,手下长剑却没半分停顿,迅速滑至格桑左臂,手法娴熟地切断他左手手筋。 毁去一名女子的一生,最卑劣的做法便是令她失贞。 毁去一名男子的一生,最卑劣的做法则是摧毁他建功立业的美好愿景。 格桑处心积虑要娶祁国勋贵之女,摆明是为了将来与长兄争夺王位做准备。如今他双手手筋被废,再不能用刀枪、拉弓箭,连骑马握缰绳都不能使力,与废人无异。就算将来把所有邻国的公主都娶来,悍勇的北疆人也不可能臣服于他。熠熠生辉的王座于他而言,曾经近在咫尺,此后便远在天边,一世也不可能得到。 只要还活着,会思会想,那份不甘便会一直折磨着他,这可比一剑要了他性命有趣多了。 这次格桑疼得失声,张开嘴喊叫却根本发不出声音。 楚曜目的已达成,再没耐心理他,一脚将人踢晕,便丢开长剑,来到无双身边。 “见了那么多血,你还笑得出?”他蹲下,轻轻擦去无双面颊上挂着的泪珠,促狭道,“你都不怕么?还是不是小姑娘了?” 若是把上辈子的岁数也加上,还真不是小姑娘。 无双撇撇嘴,她死都死过了,一点血未免太小意思。 可这些话都不能对楚曜说。 “他那么坏,”无双吸吸鼻子,“他活该!” 处心积虑害人的坏蛋,遭到什么样的惩罚都不过分! 楚曜大笑起来,手顺势捏了一把她圆嘟嘟的脸颊:“你倒是真的很有趣,不然我们也私定终身,既成事实。” “你……你和他一样坏!”无双恼道。 私定终身倒没什么,反正他们是皇帝指婚,终身早定。可既成事实……就算无双没成过亲,不清楚所谓的事实内涵到底是什么,天生的直觉也能感受到一定是极其羞人的事情,她才不要呢! 无双面孔红红,伸出小手在楚曜胸膛上一推。 要把这个讨厌鬼推远点,哼! 她如是想,小小的一双手却抓住楚曜衣襟不肯放,在他顺着推力坐在地上时,她也被带着扑进他的怀里。 “楚曜,谢谢你来了。”无双哽咽道,小脸埋在楚曜怀里蹭啊蹭的,就是不肯抬头。 不大会儿,小声呜咽就变成嚎啕大哭。 无双觉得很丢脸,可从陷入绝境差一点丢了命的紧张中彻底松懈下来,她控制不住情绪,只能把脸一个劲儿往楚曜怀里埋得更深。 “好了好了,没事了,不哭了啊。”楚曜抚拍着她单薄的背脊,轻声安抚道。 “你刚才说,等你赢了,让我在你怀里哭的。”无双娇声娇气道,那软绵绵的嗓音就像一把小刷子,一下子便把楚曜的心搔得化开了。 “好好好,那你哭,慢慢哭。”楚曜道,“不过你哭归哭,别把鼻涕眼泪往我身上蹭,这件衣服全新的,今天头一次穿上身,糟蹋了多可惜。” “到底是你未来的王妃重要,还是一件破衣服重要?”无双抗议道。 “呵,”楚曜笑了,“我的王妃也太小看自己,竟然和一件破衣服争风吃醋,斤斤计较。” 无双哭声一滞,霍地仰起脸来怒瞪他:“讨厌鬼!讨厌你!我才不吃醋呢,你去娶你的破衣服当王妃吧,我心胸宽大,会放手成全你们的!” “嗯?”楚曜摇头道,“我不信,刚才谁因为差点被人抢走嫁不成我嚎啕大哭的,一转眼竟说自己肯放手让我娶旁的,也太言不由衷。” “我才不是因为嫁不成你哭的!”无双迅速反驳道,不想一脚踩进陷阱里。 “我说是你了吗?为什么自动自觉对号入座?”楚曜得意道。 就算活了两辈子,无双也只是个深闺女子,当然比不得楚曜心思诡谲,斗嘴斗不赢,索性耍赖道:“我冷,我要回去睡觉。” 冷不防楚曜伸手进她怀中摸了摸。 无双瞪圆了双眼,又羞又恼:“你干嘛?出去出去!” 楚曜倒是从善如流,很快便将手抽了出来,只是出来时手里多了条手帕。 “擦擦我们王妃娘娘的小花脸。”他一边打趣一边把无双额头上的汗渍和脸颊上的泪渍都认认真真地擦干擦净,末了停留在她鼻子下面,道,“擤擤鼻子。” 在未来夫婿面前擤鼻子已经足够失仪,更何况直接就着他的手来擤。可无双今天在楚曜面前丢了很多脸,丢得她都麻木了,竟言听计从地按照楚曜说得做了。 “乖。”楚曜摸摸她的小脑袋,随手将脏污的手帕一丢,然后从枯叶间拾起跌落的发冠与发钗,轻手轻脚地将无双散落的长发重新束好,最后把她打横抱起,柔声道,“我们回家了。” 无双温顺地笑了笑,两条手臂自动攀上楚曜肩头搂住他。 然后…… 不远处的大树后面走出一个人来。 借着灯笼忽明忽暗的光线,无双看出来人是陆安。 他是什么时候来的? 难道刚才楚曜收拾格桑时他就在? 难道后来她趴在楚曜怀里撒娇耍赖时他就在? 反正现在她这样被抱着他全看到了! 无双“嗷呜”一声把头埋在楚曜肩膀上,原来没有最丢脸,只有更丢脸啊! “别害羞了。”楚曜好笑地颠了她一下,“陆安是自己人。” 就是熟人才糟糕。 陌生人萍水相逢永世不再见,怎么样也不怕,相熟的人经常见,见了就会想起丢脸时刻,岂不是一辈子都忘不掉黑历史。 无双有气无力地晃晃小脑袋,坚决地表示无论如何也不见人的意愿。 第80节 楚曜便由得她,转而对陆安吩咐道:“接下来的事情就交给你了。” 陆安点点头,干脆利落地把晕在一旁的格桑丢上马背,牵马离开。 马蹄声渐渐远去,无双还趴在楚曜肩头不肯动。 楚曜再次颠颠她:“他都走了,我们也走吧。” 无双忽然想起一事,抬头道:“云墨……” 刚才云墨跌倒了,也不知是否受伤。 楚曜心领神会,放下无双,让她靠着大树站好,然后走到趴俯在地的云墨身旁,仔仔细细地检查一番。 “没事。”他道,“骨头都没事,就是擦破了皮,没有大碍。” 说罢掏出糖块来喂给云墨,又在它身上拍了拍,云墨便乖乖地站起来。 无双放下心来,乖乖张开手臂等楚曜过来抱她。 楚曜对这一反应非常满意,满意得直接低下头来去亲她的小嘴。 无双自然要躲,可惜行动不便,反应太慢,不偏不倚被亲了个正着。 她只觉脑子里“轰”地一声像炸了锅,昏昏沉沉什么也感觉不到,待到回神时,发现自己已坐在侧坐在楚曜的马背上,被那顶黑斗篷严严实实地裹在他怀里。 无双别扭地动了动,头顶立刻传来警告:“别乱动,当心掉下去。” 她根本不敢于楚曜目光相触,小脸儿埋得低低的,把视线落在他从马鞍前面伸出去,牵着云墨的缰绳上。 然而楚曜并不因此放过她,他轻笑着低下头,在她耳垂上亲了一下。 无双紧张得仿佛拉满的弓弦一样,觉得自己马上就要断掉了。 楚曜却好似得了趣味,又低了一些,凑过来亲她滚烫滚烫的小脸儿。 “太子!”为了摆脱困境,无双口不择言喊了一声,话出口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 “什么?”楚曜皱眉问。 “我……我是说……” 无双结结巴巴地,她也不知刚才怎么了,忽然想起前世太子被废的事情。因为当时事不关己,记得并不那么确切,只模模糊糊的有一个印象,好像是皇帝北巡之后发生的。 “太子他上次赈灾犯了错,大姐夫他会不会……” “不会。”楚曜斩钉截铁打断她,上辈子楚晔把事情办得极漂亮,并没有什么需要担心的,“有前车之鉴摆在那儿,他是要多蠢才重蹈覆辙。” 话说回来,她不是和他一样么,难道会不知道? 无双当然知道,她刚才不过是随口乱扯补漏呢。 “那……那太子殿下,他会不会一直像现在这样?” 无双想提醒楚曜,可她也不清楚自己到底想他怎么做。 是帮助太子摆脱困境,不要被废,还是就让太子照前世一样被废掉。 太子地位的变动,直接关系到所有皇子们的未来,也就是说,会影响到姐姐无瑕,再不是事不关己。 而且她隐隐约约有过猜测,前世楚曜的死会不会与皇位争夺有关系?他那么能干,生母又与静妃是亲姐妹,不用做什么也会直接被视为三皇子楚晔的助力,当时储君未定,杀了楚曜等于斩断三皇子一臂,还是整个朝廷最粗最壮的麒麟臂…… “要是他的事情有什么变动……”无双说得犹犹豫豫,揣测圣意是大不敬,更何况这猜测有关皇储。 “别想那么多。”楚曜拍拍她毛茸茸的发髻,“小姑娘家就开开心心的过日子,别东想西想想坏了脑袋。就算天塌下来,还有我顶着呢。” 她的好意他明白,可身为男人,哪有让自己的女人整日担惊受怕的道理。 况且,他和她一样,知道未来的事情,自然会早作准备。 无双略有不满,她怎么就不能想呢? 她是担心他! 偏偏又不能把话说明白。 重生这种事,太过匪夷所思,根本不会有人信吧? 就算信了,会不会把她当做妖怪? 现在她是楚曜眼里的小姑娘,要好好疼着哄着,若是他当她是妖魔鬼怪,是不是就要找道士来捉妖,甚至把她埋在宝塔下镇压? 一想到失去楚曜的温柔,被他穷凶极恶地对待,无双就觉得委屈想哭。 可她实在太累了。 奔波了一整日,又受惊又坠马,天色也晚了,整个人困倦得不行,根本没有力气去分辨这种感觉之下隐藏的心思。 反正楚曜保证了,一切有他。 其实他真的很靠得住,每次她有难的时候,他都来救她呢! 不不不,但是上辈子他死了呀! 可上辈子是上辈子,这辈子是这辈子。这辈子已经有很多事情都一样了,太子、姐夫、楚曜,他们的事情也会不一样吧? 嗯,一定会的! 激烈的思想斗争完毕,无双不自觉地打了个哈欠,眼皮沉甸甸地耷拉下来,瞬间入梦。 怀抱里叽叽喳喳的小麻雀忽然安静下来,楚曜诧异地低头一瞄,无双闭着眼噘着嘴,显然睡得正香。他将斗篷拉紧些,把她裹得更严。 睡梦里的无双似有所觉,嘴里念念有词地嘟囔道:“唔,楚曜,你最好了。” 楚曜以为惊醒了她,再一看,她轻轻地竟打起小呼噜来。原来是梦话,可梦里也念念不忘说他好,楚曜简直不能更满足。 他温柔的亲亲无双发顶:“你也是最好的。” 他们还会一起过上最好的日子。 一切有他呢。 ☆、101|0.100 第一百章: 马蹄声声,最终停在君家三位姑娘住宿的帐篷前。 楚曜轻巧地跃下马背,小心翼翼地抱起无双,守在门外的乞巧忙打起门帘,为他放行。 无悔忧心大半日,见他们归来,忙从矮几前起身。 无双一动不动地蜷在楚曜怀里,面孔身子都被他的斗篷裹得严严实实,看不出是否平安无恙。 “她还好吗?”无悔轻声问。 楚曜点点头,示意她放心,然后依照乞巧的指示,步伐稳健地走到无双榻前,将她放下。 他顺势起身,不想上身遭遇阻力,低头一看,无双小手紧紧攥着他胸前衣襟,半点不曾放松。 楚曜嘴角噙着一丝笑,轻手轻脚地去掰开那只莹白水嫩的小手。 可是刚才他起身时的力道已惊醒了无双,她睡得迷迷糊糊,一时未记起先前发生过何事,看到楚曜近在咫尺的俊脸,便娇声埋怨道:“你怎么又来了?不是说过,现在不比在家里,二姐姐和无悔都睡这里,被她们见到多不好。” 一个“又”字泄露太多秘密。 无悔与尚坐在矮几前的无忧彼此对视一眼,皆忍不住笑起来。 无双顺着声音来源看过去,才发现帐篷里根本不止她与楚曜两人。 两位姐妹,还有她们三人各自的丫鬟都在。 再一回忆她刚才说过的话…… 真是跳十次黄河也洗不清的节奏。 无双又羞又恼,抱着被子跳起来,在强辩和转移话题之间迅速选择了后者:“肚子好饿,今天打了好多野味,咱们快点去吃烧肉,还有新鲜蜂蜜可以抹,因为博哥哥从树上摘了蜂巢……” 说到汪弘博便想起楚婠。 那时云墨不受控制跑进树林,之后她又遇到格桑纠缠,差点清白不保,险象环生之下自然没能分心顾及楚婠,不知她现在情况如何,有没有平安回到营地? “楚曜……”无双不再跳脚,抱着被子无助又内疚地看向楚曜,“婠婠她……” 楚曜应当是相信她,才放心让楚婠不带随从同她和博哥哥一起去打猎。不管与楚婠走散的原因是什么,她到底还是把人弄丢了,辜负了他的信任。 “没事的。”楚曜揉揉无双发顶,“我从无悔那里知道贺瑶与格桑兄妹串通了要害你,便在树林外安排了不少眼线盯梢,他们看到婠婠和汪弘博会合在一起。” 说起来也是无双幸运。 原本德庆帝今次打算外出三日,但是他年纪到底有些大了,半途中身体不适,于是临时改变日程,返回营地。 因此楚曜下午时便从陆安得知贺瑶等人的阴谋。 他当然可以先发制人,直接帮无双避过此次灾祸。不过,只是这样并不能教训始作俑者们,往后还得时常防备对方再次出招。都说只有千年做贼,没有千年防贼,所以他便安排了周密的眼线盯梢无双、贺瑶与格桑兄妹,等对方出手后再应变。如此既保证无双安全无虞,也断绝他们再次害人的可能。 至于妹妹楚婠,不是对方的目标,只要保证有人陪她回营地就好。 虽然楚曜一直看汪弘博不怎么顺眼,但君恕亲自教养出来的义子,不论品行和能力都是信得过的。所以楚曜事先吩咐过,如果楚婠能自己找到汪弘博,之后盯梢的人便不必再管。若太过招摇,把事情闹大了,万一惊动贺瑶等人,令他们行动起了变化,下次就未必能顺利占尽先机,可保万无一失。 无双听他一说,便安了心,有博哥哥照顾,楚婠一定平安无事。 “那他们回来了吗?”无双拍拍小肚皮,刚才是为了岔开话题,这会儿却真的感觉到肚子饿得咕噜咕噜叫,“我们打的野味都在博哥哥……” 话还没说完,就见门帘掀起来,一位年约十七八岁、鹅蛋脸的姑娘在元宵的带领下走进来。 无双认得她是楚婠的丫鬟柳儿,还以为是楚婠派了她过来叫人,然而柳儿修眉紧皱,一脸焦急不安,连向无双姐妹请安都忘了,直接快步来到楚曜面前,道:“王爷,不得了了,小郡主到现在还没回来。” 打从天擦黑起柳儿便派小丫鬟到君家来问,看楚婠是不是已回到营地,只是因为要和无双一起才没回自家帐篷去。然而小丫鬟每次带回的消息都是小郡主和君家三姑娘都没回来。柳儿越来越担心,干脆让小丫鬟守在君家帐篷外面等消息。 柳儿是静妃亲自替楚婠选的,她聪明机敏,一听说君家三姑娘被自家王爷亲自抱回来,而一同出游的小郡主楚婠和君家义子汪弘博都不见踪影,便猜到一定出过什么事。虽然楚婠不一定有什么大危险,但小小姑娘三更半夜不回家,传出去可不好听。柳儿心知耽搁不得,于是立刻跑来找楚曜求救。 无双一听这话便跳下床,手忙脚乱地套上小皮靴,就要往外跑:“我们快去找婠婠。” 我们当然指的是她与楚曜。 妹妹这么晚还没回来,楚曜也着急,不过他见惯了世面,急也不慌乱,拉住无双道:“我去就行了,你好好休息一会儿。她和汪弘博在一起,不会有什么大事儿,顶多就是走错路。” 无双却不安乐,不顾楚曜的反对,一路小跑跟着他一起出了营帐。 楚曜的马还停在营帐前,但云墨已被君家的护院牵回马厩。无双刚要吩咐护院备马,就见楚曜板着脸道:“你跟着来非但帮不上忙,还要添乱,我得分神照顾你,找人的速度肯定要耽搁。” 无双十分委屈,嘴角耷拉下去,眉头也蹙起:“我骑马很好的,不要你照顾。” 第81节 “但万一出什么意外呢?今早出门时你也没料到后来的事情吧。” 楚曜不肯松口。 对付贺瑶等人,他还留有后手,成败就看今晚。所以也要防备对方反击。这种时候带着无双出营地,荒郊野地的到处乱晃,无异于给对手行方便。这种蠢事他楚曜可不做。 “你听话,我担心格桑那边报复。你回去帐篷里,和无悔他们一起,我从陵光卫调了一队人过来守着。”楚曜干脆把话说明白。 无双还是懂道理的,听楚曜如此说,便也不再坚持,只是叮咛他:“那你也要小心呢,我听说营地外面还驻扎着大长公主带来的北疆士兵。” “嗯,放心,我会带着侍卫。”楚曜道。 无双这才稍稍放心,目送楚曜骑马离开,便乖乖回到帐篷里。 冷风阵阵的树林里,楚婠毫无预兆地从马背上跌下来。 地上扑满枯叶,倒是不太疼,不过她自己把自己吓了一跳,禁不住“嗳哟”惨叫。 汪弘博正专心致志地分辨道路,闻声立刻回头,左手举着火把向前微探,看到楚婠可怜兮兮地蜷缩在枯叶上,一动不动的,活像失去生气的小奶猫。 他跳下马背,甩开右手中两匹马的缰绳,快步上前:“婠婠?” 楚婠有气无力地哼了一声,表示自己听到。 “你伤到哪儿了?”汪弘博问。 楚婠年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正是最尴尬的时候,他不方便帮忙检查伤势,只能让她自己来。 “我没事。”楚婠道,“我就是腿没有力气,夹不住马,然后就掉下来了。” 其实,股缝那处与马鞍一直摩擦,也觉得沙沙的疼,可是那么私密的地方,她不好意思告诉身为男子的汪弘博。 汪弘博轻咳一声,掩饰住未忍住的笑声。今日在马上待了一整天,对于刚学骑马的楚婠来说,确实十分艰苦,她能坚持到现在才出状况,已是非常难得。 不过这位小郡主实在太有趣,连撒娇都撒得比旁人可爱,汪弘博笑问:“那不然我们就在这儿歇会儿?” “唔。”楚婠声音软绵绵的,先是应下来,然而瞬间改口道,“不行,我们还得找双双呢,我就再躺一下下,就能恢复力气了。” 说完自己低声数数,数到十后,果然撑着小手爬起来站好,抓住马鞍准备上马。 就见她左脚踩进马镫,右脚刚一离地,左脚便支撑不住,膝盖一弯,人又跌了下来。 幸好汪弘博就站在旁边,从背后推扶了一把,楚婠才没像刚才那样摔到地上。 “我们还是多休息一会儿吧,顺便吃点东西。”汪弘博道。 楚婠扭着挂荷包的缎带,内疚道:“都是我太没用了。” “不是你的错。”汪弘博边说边走动,捡拾若干枯枝堆在一处,用火把点燃后,示意楚婠坐到火堆旁去。 他们白天打到的野味仍驮在汪弘博的马上,他挑拣了一只最肥的山鸡,用箭穿起,架在火上烤。 香味逐渐弥漫开来,饥肠辘辘的楚婠捧着饿扁的小肚皮,眼巴巴地一直等。 “不知道双双吃过东西没?”她有点担心。 汪弘博也很担心,然而先前他在一棵大树上发现自己做的标记,明白两人已经迷路。若一味莽撞前行,找不到无双不算,恐怕两人也难平安,倒不如静下心来稍事休息,之后再上路。 “别担心,你不是说她马上带了一袋青杏,若是饿了用来果腹足够。” 汪弘博轻声安抚楚婠,绝口不提迷路的事情。 “对哦!”楚婠笑起来,“幸好青杏全放在双双那儿了。” 这样无双就能多吃些。 “嗯,你们两个都很聪明。”汪弘博随口夸奖道。 一声尖锐的啼鸣蓦然响起,楚婠吓得缩成一团,颠着小屁股往汪弘博身边挪了又挪。 “别怕,是鸟而已。”汪弘博道,“咱们跟着御驾,驻扎的地方都是千挑万选过的,不会有野兽。” 野兽? 若是汪弘博不提,楚婠根本没想过树林里会有野兽这一茬。 “你是说哪一种野兽?”她声音克制不住地发颤,“是绿眼睛的野狼,还是手掌比人头都大的狗熊?” 汪弘博皱眉反问:“你见过?” “七哥哥……七哥哥说的!”楚婠几乎快要哭出来,“婠婠不想变成狼群的食物,就算死也要美美的,不要被熊掌拍得不成样子……呜……” 汪弘博满头黑线。 因为无暇的关系,他与楚晔、楚旭两兄弟也算相熟。平日里看他们倒是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想不到私下里吓唬起小堂妹来如此丧心病狂。 “不要担心,这里没有狼和熊。”汪弘博道。 “真的吗?”楚婠半信半疑,“七哥哥说,每次去打猎都能见到……” 对付胡诌吓人的,汪弘博也只能另辟蹊径:“熊掌是美味,要是这附近真有熊,咱们来了这么多人,又住了这么久,肯定早都被捕猎光了,哪里还会有剩下。至于狼,他们怕火,咱们不是点了火堆嘛,他们不会靠近的。” 他说得有根有据,楚婠信了十足十,镇静下来,掏出手帕垫在手里,接过汪弘博递来的烤鸡腿,一小口一小口细嚼慢咽起来。烤肉上涂抹着新鲜蜂蜜,满口香甜,滋味好得她几乎连舌头一起吞下去。 “博哥哥,蜂蜜熊掌也这么好吃么?”楚婠专心致志啃完整只鸡腿,抬头问道。 “上京有个馆子专做熊掌,回头我带你和双双一起去吃。”汪弘博又递了一只鸡腿给她。 他把肉嫩的鸡腿与鸡翅都给她留着,自己从柴而干的鸡胸吃起。 楚婠食量很小,虽饿得极了,两只鸡腿下肚也见饱。汪弘博怕再有变故,哄着她多吃一些,楚婠又啃过大半根鸡翅,撑得小肚子都凸了出来,撅着嘴把剩下的鸡翅一丢,懒洋洋打起哈欠来。 “困就睡一会儿吧。”汪弘博道,“养养精神咱们再走。”若再次迷路,鬼打墙般原地画圈,没有足够的体力,恐怕撑不到找到出路。 “嗯,好。”楚婠柔柔应声,迅速躺倒,梳着苞苞髻的小脑瓜毫不客气地枕上汪弘博大腿。 男女授受不亲,十二岁的“大”姑娘楚婠本应与汪弘博避嫌,奈何她从小被亲哥哥、堂哥哥们宠大,同他们亲密惯了,再加上心无城府,真正把无双的哥哥也当做自己哥哥,因而半点未觉不妥。 汪弘博心中却有些尴尬,刚想劝阻,低头见到楚婠双眸紧闭,唇角带笑,睡得香甜的无邪模样,又觉不忍心惊扰她,只得作罢。 约莫一个时辰后,楚曜亲率陵光卫在树林中找到他们的时候,入眼的便是这幅情景——汪弘博半身仰靠身后树干,楚婠枕着他大腿,亲昵过头不算,还一齐呼呼大睡。 ☆、102|0.100.101 第一百零一章: 楚曜离开时让无双安心休息,可楚婠和汪弘博没回来,她根本不可能全然安心,草草用过晚膳,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总是睡不着。 无悔与无忧先后就寝,帐篷里吹灭了蜡烛,处在黑蒙蒙的环境里,无双的困意终于上头,才疲倦地合上眼,就被帐篷外的嘈杂声吵醒。 她揉着发涩的双眼坐起来,晃悠悠往帐篷外走,想去看个究竟。 不想刚绕过屏风,就见帐帘一掀,楚婠身上背着一个小包袱,噘着嘴巴跑进来。 “双双,你要收留我呢。”她声音里带点哭腔。 借着月光,无双看到跟在楚婠身后的柳儿一脸无奈。 旁的且不管,至少楚婠安全返回营地,她便无需再担忧。 无双姐妹三个住的帐篷用丈许宽的红木大理石插屏分为两半。靠近帐门的前一半,占地较大,摆着矮几矮凳与书案,用于三位姑娘起居用饭,不外出时也可用来读书写字。离帐门远的后一半,则齐头摆着三张床榻,用作卧室。 乞巧轻手轻脚地在起居间点起一盏小灯,火苗光芒微弱,不至于影响屏风后睡觉的无悔与无忧,但也能给无双与楚婠照亮,不至于摸黑说话。 无双打着哈欠,拉楚婠在矮几前坐下,才问她:“你这是怎么了?” “我讨厌哥哥,离家出走,再不要理他!”楚婠握着小拳头,极力做出义正辞严的模样,奈何本人模样太软太萌,反倒生出画虎不成反类犬的滑稽感来。 无双想笑,却只能忍住,因而表情有些古怪:“是楚曜把你找回来的吗?博哥哥是和你一起吗?” “嗯,博哥哥是我一起。”楚婠答,“可是哥哥他蛮不讲理!” 未来小姑子皱着小脸,不满之情溢于言表。 无双捧着茶盏,侧耳倾听,终于把来龙去脉搞了清楚。 原来楚曜带人找到楚婠时,她枕在汪弘博大腿上睡得正香。人家毕竟保护了自家妹妹,楚曜当时并未发作,可回到营地后却要求楚婠以后与汪弘博保持距离,不要说肢体接触,就连说话都得有他在旁才行。 “博哥哥对我那么好,哥哥却把他当成洪水猛兽,是不是特别过分?”楚婠依旧愤愤不平,“我就是喜欢博哥哥呢,偏要和他亲近,哼!” 喜欢? 无双抬眼,认真地审视楚婠面孔。她一脸天真,丝毫不觉得自己说错了什么。显然,她口中的“喜欢”不是一般男女之间的那种“喜欢”。 然而楚婠毕竟十二岁了,楚曜作为长兄,需要操心的肯定不仅是妹妹的日常起居,男女大防这种事就没听过谁家的哥哥不介意。 无双暗中决定站在楚曜一边,但眼下却不能与楚婠说白,不然一言不合,气得前来投奔的小姑娘离“她”出走,后果真真不堪设想。 “博哥哥当然好了,”无双本来也不觉得汪弘博有哪里不好,说起来便格外顺畅,“而且人也有志气。他说将来不高娶,不仰仗妻子娘家,要自己闯一番事业。” 对于婚嫁以及男儿前程之类的事情,楚婠心中完全没有概念,不过仗着岳父势力什么的,一听便知不是好事,于是道:“支持博哥哥呢!” “我也支持他,还支持你!”无双屈起手肘,在楚婠手臂上轻轻一撞,附耳过去,道,“你喜欢博哥哥,等我……将来……是你嫂嫂,帮你说亲事,好不好?” 即使灯光昏暗,也能看到楚婠一张小脸迅速涨红,她分辩道:“人家……人家不是那个意思,你的哥哥,我就当哥哥一样看。” “那要是我为了你哥哥,和博哥哥一刀两断,你怎么想?”无双趁势追问。 “那……那我要劝你的。”楚婠想也不想,“除非博哥哥做了大坏事,对不起你,不过就算那样我也会想办法让他补偿你……” 她说到一半,便醒悟过来:自己和哥哥楚曜也不过就是意见不合,拌几句嘴,根本没有什么大不了,完全不至于闹到“再不理他”的程度。 可小姑娘面皮薄,才轰轰烈烈的离家出走,现在让她灰溜溜的自己回去,那是万万不可能。 “博哥哥疼你,我哥哥都不疼我。”她噘起小嘴,神情里带着几分委屈,“我当着他面收拾包袱,说要离家出走来找你,他都不拦人家……哥哥不要我了啦!” 背着包袱来找未来嫂嫂,和串门没什么两样,有什么好拦? 无双越发觉得好笑,哄她道:“因为你是来找我嘛,他知道我会照顾好你的。要是你去找别人,嗯,比如博哥哥,他肯定不会答应。” 楚婠想了想,觉得确实如无双所说。哥哥连她与博哥哥说话都要管,若是投奔对方,吃住都要在一起,他当然更不可能同意。 小情绪一一被抚平,灿烂的笑容重回面孔,只是仍然要不愿先低头,娇声娇气道:“反正……哥哥不来接我,我就不回去。” 这有何难,无双招招手,吩咐朝华与乞巧,一个去煮宵夜,一个到楚曜那里报信儿。 不大会儿功夫,热乎乎的鸡汤笋丝面端上桌来,无双与楚婠分吃了,又等她洗漱过,两人便挤在一张榻上大被同眠至天光。 女孩子们这边再无担忧之事,楚曜那边却还要继续善后。 重伤格桑的事情不可能无声无息,如不先发制人就会被动。 是以楚婠“出走”后,楚曜便来到御帐前。其实已近子时,德庆帝早已上床休息,守夜的御前总管梁三省以为是公务上有要事,连磕巴都不打一个就要进去禀报,却被楚曜拦住,说不是急事,等今上醒来再说不迟,然而他人也不肯走,一直干站在御帐外等。 第82节 德庆帝醒来后照例要叫人进去服侍,梁三省见机把郢王爷在外面候了一夜的事情说了。德庆帝立刻唤楚曜进去,听他把前因后果一说,气得摔了茶盏。 论起感情亲厚,别说头一回见面的外甥,就是早年远嫁和亲的长姐,也比不过从小在身边长大、亲自栽培的侄子。且楚曜与无双的婚事本就是他亲自下旨,芙雅小女孩任性,当着亲舅父的面说说心愿,甚至要求比试以期更改婚约,都不算什么大事。但比试后,德庆帝再次发话,等于给楚曜的婚事再一次保证。芙雅和格桑兄妹俩暗中谋划,施诡计试图拆散他们,已经不是简单的品行问题,而是故意抗旨,直接打德庆帝的脸。 “阴谋算计一个尚未及笄的小女娃,换做任何一名男儿好汉,都会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这动起手来,难免失了轻重,别说伤了他手筋,就是不小心取他性命也不过是误伤。”德庆帝一句话将此事定调,也等于宣布楚曜无需负任何责任。 他留楚曜在御帐里用了早膳,然后一起前往格桑住处。 御驾才在格桑帐篷外停住,御前侍卫还没来得及通报,就见帐帘掀起,一名身材窈窕的姑娘低着头跑出来。 其时天色尚未打量,朦朦胧胧间看不清她样貌,众人只当她是服侍格桑的婢女。 可她慌慌忙忙地,似乎心神不属,连前面有人也未注意,愣头愣脑地直往銮驾上冲。 两名侍卫往前一拦,梁三省也跟上去准备训斥,谁想一靠近,他人先愣住:这女子根本不是婢女,她……她是如假包换的县主娘娘贺瑶。 隔着纱帘,德庆帝把整个过程看得清楚明白,当然也包括梁三省深吸一口气准备教训人,却突然间好像被戳漏的皮球,一下子瘪下去的倒霉模样。 他漫不经心地问:“梁三省,怎么了?” 御前侍卫人人都认得贺瑶,可旁人认得是一回事,他当众叫破则是另一回事。梁三省能混到御前总管,这点子算盘还打得明白,悄没声地凑到銮驾前,贴着纱帘,低声细气,用只有他和德庆帝两人能听到的音量道;“万岁爷,是县主。” 德庆帝闻言,皱着眉头下了轿,三两步走到贺瑶跟前,见她发髻微微蓬乱,身上穿的对襟琵琶袄左边第二个扣袢系到了右边第一个扣子上,因此影响到下面所有的盘扣都扣歪了,显然是匆忙出门连衣服都没顾得上打理整齐。 贺瑶贵为县主,打小就有十几个丫鬟奶娘围着伺候,若是早起从她自己帐篷里过来,根本不可能发生这种情况。 德庆帝当得了皇帝,脑筋当然转得快,一瞥眼便把上述种种想得明白透彻。 格桑兄妹挑起来的那口气还没顺下,又碰上贺瑶这档子莫名其妙的事,他也顾不得给外孙女留面子,直接问道:“阿瑶,你怎么回事?” 贺瑶早吓得发抖,颤着音答:“我……我不知道,我在自己帐篷里睡得好好的,醒来……醒来就在这儿了。” “真是胡说八道!”德庆帝斥道,“难道你睡着了还会走动不成?” “我说的都是真的。”贺瑶道,“或许是谁陷害我……” 她说得都是真话,德庆帝却想岔了。 他今日一睁眼就听着后辈们为了婚事闹腾来闹腾去,于是觉得贺瑶也为儿女私情。九成九是听说格桑受伤,半夜过来探视,亦既是说贺瑶对格桑动了心思。 德庆帝板起脸——格桑是外甥,贺瑶是外孙女,两人差着辈儿,才子佳人的美事变成**,身为大家长,面子上肯定不好看。 “自己做事没有分寸,却胡赖旁人,推卸责任,谁教得你这般没有担当?”他吹胡子瞪眼,训斥道。 楚曜抱臂站在一旁,饶有趣味地欣赏着眼前情形。 贺瑶昨晚与芙雅通过气,知道一切按计划进行得非常顺利,这才安心就寝,谁知一睁眼就被乾坤大挪移到格桑床上…… 她冲出帐篷时还有些头脑昏沉,连番受惊之下想不彻底清醒也难。此刻回想醒来时见到的情景:格桑手臂上包裹得白纱渗着鲜血,显然受伤不轻。 重创他的人是谁? 君无双一个小姑娘,被困在树林里想逃出格桑魔抓都难,更别提反转强弱,伤害格桑——她定是被人救了! 贺瑶抬头,正好对上楚曜似笑非笑的面孔。 除了楚曜,还有谁必定要救君无双,还有谁不担心重创格桑后被惩罚? 她莫名其妙被丢到格桑帐篷里,想来也跟楚曜脱不了干系! 指责对方的话几乎冲口而出,还是硬生生咽了回去。 越是喜欢暗地里算计的人,当着越希望维持善良单纯的形象,贺瑶也不例外。若要说服德庆帝相信楚曜算计她,必须有充分的理由,贺瑶不敢也不愿把她算计君无双在先的事情公开,一时之间又编不出更好的理由,等于吃了哑巴亏。 她恨得咬牙切齿,面上还要对德庆帝保持恭顺,五官几乎扭得变了形:“外祖父,我不是,我就是听说格桑表舅舅受了伤,过来探视。” “嗯。”德庆帝点点头,这番话和他的想法相合,自然容易取信,他也不再追问贺瑶为何衣衫不整,勉强算给她留了面子,“既然如此,若是探视完了,就回去吧。”言罢又吩咐随行的宫女去为贺瑶整理衣饰。 君家帐篷里,四位姑娘正在用早膳,楚婠有些心不在焉,黑白分明的大眼总是不自觉往门口瞥。 同桌的无忧无悔不知因由,以为她睡得不好影响胃口,比往日待客还要热情上几分,不停劝她多吃些。 无双却猜到楚婠在盼着楚曜来接,到底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妹,当然没有隔夜仇。 直等到饭毕,四人排排坐着喝茶消食时,一直低垂的帐帘忽然被挑起。 “哥哥!”楚婠兴奋地几乎打翻茶盏。 然而从帐篷外走进来的人并不是楚曜,只是去找陆珍娘为几位姑娘拿点心的乞巧。 楚婠失望地坐回原位,看着剔红圆盘里的四色点心,半点胃口也无。 无双发现乞巧面上神情有些古怪,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不由好奇追问:“你在外面听到看到什么了?” “看是没看到。”乞巧道,“就是听到有人说,陛下为云景县主和格桑王子赐婚。” “这不可能吧。”君家三位姑娘几乎异口同声道。 好容易回神的楚婠则慢一拍道:“阿瑶是晚辈呢!” 众人交换过眼神,虽未言明,却一致认为此乃谣言。 然而整个白天,营地里都在传说这番话,不但没人辟谣,反而有人拍胸脯保证看到大内总管梁三省亲自到两位公主处传旨。 事关皇帝,没人敢碎嘴发表议论,但一个眼神便不言自明,外甥女嫁给表舅舅,有违伦常,其中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隐秘。 凡人天性好奇,越不可告人,越引人遐想,越令人感兴趣,可惜这波传言还未来得及淡去,便被更严重的事件盖过——翌日一早,从睡梦中醒来的众人赫然发现,天未亮时,御驾已先启程,且只带走了嫔妃、两位皇子与随行护驾的侍卫,大半与卫所没有关联的官员、所有的官眷,甚至连太子在内,都被丢弃在营地,只能自行整装,返回上京。 ☆、103|0.100.101.102 第一百零二章: “双双,哥哥和姨母怎么都不带上我,呜……” 回程路上,楚婠又一次闹起小情绪。 与她同乘一车的无双随口安慰道:“大约是陛下走得太急,或者不准向官眷这边通消息吧。”她捏捏楚婠嘟起的小脸,“谁叫你离家出走,楚曜不接就不回去呢,嘻嘻嘻。” “也对。”楚婠向来好哄,体谅道,“哥哥还要负责保护皇伯父安全。” 她放下心事,开心地掀起窗帘一角,欣赏沿途风景。 无双并没有表现得那么轻松。贺瑶与格桑的婚事已传得人尽皆知,心知贺瑶曾做过什么的无双疑心这是楚曜故意报复的结果,因而担心德庆帝突然启程回京与此事有关。 身为皇帝,却因为某种原因不得不给外甥与外孙女赐婚,在群臣面前丢尽老脸,可以想象他的怒气有多大。 而若真是楚曜在背后设计,他会不会被德庆帝迁怒? 汝南侯府一家比德庆帝晚一日出发,至今启程也有三日,无双一直没有收到过楚曜那边传来的消息,连类似麻烦君家暂时照顾楚婠,不好意思之类的客套话都不曾有,实在不像楚曜手眼通天的行事风格。 马车悠悠然停下,车外马蹄声由远而近,君念的声音随之响起:“前面就是大同驿站,刚派人去问过,还有空院,今晚我们就歇在这儿。” 君恕也随御驾离开,所以一路上跑前跑后,管事加照顾一家妇孺们的责任便落在君念一人身上。幸好还有汪弘博在一旁帮手,减轻了不少负担。 下了马车,四个小姑娘便挤在一处,叽叽喳喳地互相问话。 “双双,未来三姐夫还没派人来问我们吗?”无悔与无双一样,疑心贺瑶的事情乃楚曜手笔,但两人都怕隔墙有耳,不敢交流。 “二姐姐,庞远哥哥也没找过你吗?”这是无双在问无忧,得了否定答案后,她又跑去追问二叔君念,是否收到过爹爹送来的消息。 老夫人见她们乱作一团的模样,摇头道:“好了好了,如今我们连他们到了哪儿都不清楚,就算真有什么事,也帮不上忙,还是安心休息,照顾好自己,别节外生枝,平安返回上京最重要。” “就是说啊。”贺采琼也过来安抚她们,“每到一处你们就慌慌张张的,这人啊,心一慌,就易出意外,所以遇事要沉稳。” 四个小姑娘都算受教,点头应是后,手拉着手,一起往走进驿站去。 驿丞给君家安排了一个两进的院子,女眷们两两一房,住在后院,汪弘博和君念则与不值夜的护院挤在前院。 连日奔波,众人都觉疲倦,用过晚膳后早早便就寝。 无双满腔心事,睡得十分不踏实,好几次梦到楚曜出现床前,每每兴奋地睁开眼,却只能见到窗前明月光,以及身边打着小呼噜酣睡的楚婠。 彼时天气逐渐炎热,路上沾染了不少暑气,再加上折腾一夜没睡好,翌日无双便生了病。 这一病来势汹汹,全身发热,昏睡不醒。 老夫人年纪大了,身子骨不行,贺采琼带着无忧与无悔亲身上阵,轮班照顾无双。 旁人不知道那么多事情,再担心也不过是担心她身体,而这有君念亲自到大同城里请来的全城最好的大夫把关调理。 无悔却怕无双是心病所至,原本打死也不愿透露的秘密,在一天夜里终是忍不住尽数倒给继母听。 种种惊心动魄,连事实带猜测彷如一场大戏,听得向来遇事淡定、主意多多的贺采琼也怔楞半晌。 “不至于的,若陛下打定主意要制郢王爷的罪,就不会给贺瑶和格桑指婚。”她到底年纪大,想事情更透彻,沉吟一阵便找到重点,“你想啊,公开承认郢王爷这位亲侄子办事不力出了错,与给外孙女和外甥指婚,哪个更丢脸?” 无悔道:“办事不力也分大小,做事出了错,训过罚过,只要改过,尚可再接再厉。但后者……” 少不得被人闲话,且说不定会闲话若干代人。 贺采琼点点头,刚要再说什么,就见趴在床头打瞌睡的楚婠蓦地坐起:“哥哥来了!” 她睡梦中听到“郢王爷”三字,误以为是楚曜到来时的通传声,谁知睁开眼见到一室平静,屋里的人不管是站还是坐,就连位置都与她睡着前没有任何差别,显然“哥哥来了”根本只是她的一场美梦。 楚婠失望地坐回去,还不忘顺手整理一下盖在无双头上的热毛巾。 贺采琼对无悔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她莫要再提刚才的话题,然后上前坐到楚婠身旁的鼓凳上,轻声问:“婠婠要不要去无忧那边睡一会儿?” 对于君家来说,即便有无双未来小姑子这一层关系,楚婠依旧是客。所以无双生病,贺采琼身为二婶不眠不休照顾,无忧与无悔这对堂姐妹轮班上阵服侍,却不可能安排楚婠干活儿。 但楚婠不愿意离开无双身边,不管众人怎么劝,她就是不走。从来不会照顾人,也不知道该做什么,却有样学样,贺采琼给无双喂药时她端茶倒水,贺采琼给无双擦身时她提着裙踞上床帮忙解衣。几日下来,事事熟练,俨然成了最佳“小母亲”。 照顾病人十分耗费精力,楚婠没吃过苦,又连续熬夜休息不好,原本神采飞扬的小脸很快变得憔悴,任谁都看得出她疲倦不堪。贺采琼看在眼里,疼在心上,每每劝她离开去别的房间睡个好觉时,楚婠却翻过来倒过去只答两句话。 一是:双双是我的好朋友,她病在这儿我不能不管她。 二是:双双是我嫂嫂,哥哥不在我有责任帮忙照顾她。 今次楚婠依旧摇头不走。 稚气未脱的小脸配上坚决的神色,可爱又招人疼。 贺采琼真是对她喜欢得不得了。一时欣慰无双福气好,有如此体贴人的小姑子,将来嫁过去不怕姑嫂不合。一时又操心起无悔的婚事,有楚婠作为比照,她给无悔挑夫家时也要多看看男方家中姐妹性情人品。偶尔也会感叹,可惜君玮年纪太小,君珩年纪又太大,不然定要把楚婠娶回来做儿媳妇。 说起君珩,又是君家一桩烦心事。 他当年因为生母和唐碧秋的事情,连受两番打击,终至自请前往西北参军,一去就是近十年。简中全然不曾返家,只靠书信来往,婚姻自然也耽搁下来。 老夫人惦记长孙,主动替他相看,每次选中性情、容貌、出身都好的姑娘,等个两三年,人家到了年纪,便定亲出嫁。如此往复,足有三五回。老夫人在家书中念叨,君珩字面上恭顺安慰,人却从不露面,真真气煞人也。 到得第四日清晨,无双终于退烧醒来。她年纪轻,底子好,将养得两三日已恢复元气,可以和姐妹们牵手到院子里赏花乘凉。 君念怕她病情反复,又拖延数日才准备启程。贺采琼也趁两人独处时,把自己的推论说与无双,劝她放宽心,不要太过担忧。 第83节 这日午后连下两场阵雨,傍晚天气凉爽,无双小姐妹四个在贺采琼的陪同下,到驿站门外的湖边游玩。 湖里种满荷花,此时当季盛开,放眼望去,荷叶青翠欲滴,荷花娇艳粉嫩,衬着天晴后火烧似的晚霞,正合了那首古诗: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 无悔活泼好动,想租船到湖里去采花摘藕。 但无双病刚痊愈,贺采琼怕她招风受凉,不愿答应。无悔又磨了半晌,最后贺采琼只得松口,让汪弘博过来陪无悔与无忧登船去玩,她带着无双与楚婠在湖边凉亭里乘凉喝茶。 天将黑未黑时,远远看到有队车队靠近。 队伍打头的看穿戴是两名男子,各骑一匹马。后面跟着三辆平板双轮车,都是两匹马拉着,左右与后面皆有人骑马护卫。 总共不过十来人,因没有篷车,想来没有女眷。但整个队伍井然有序,没有匪气,又往官驿来,大概是运送财物的官兵。 既然没有危险,便可安心,贺采琼重又低下头来品茶。 两盏茶尽后,那队人马已走到近前。 贺采琼正等着侍女煮水添新茶,右手握着团扇悠闲地摇着,忽地“啊”了一声站起来。 并肩趴在凉亭围栏上的无双与楚婠转过头来,见贺采琼快步走下石阶,而运货队伍打头的其中一名男子竟跳下马来,大步迎上来。 难不成是二婶婶少年时的情郎? 无双知道这想法太过无聊,然而两人热切又激动的身体姿态,除了早已相识且感情匪浅,实在无法另做它解。 要知道她见到楚曜时都不愿当众表露思念的情绪呢。 “姨母!”那男子一开口,无双便惊得跳起来。 “大哥哥!”这下她跑得比贺采琼还快。 来人正是离家多年的君珩,天色暗,无双离得远,看不清他容貌,但一听声音就认了出来。 “哟,这是小双双?”君珩打量道,“我离家的时候你才到我大腿高,现在都成大姑娘啦。” 无双兴奋地抱着君珩手臂又叫又跳:“大哥哥,大哥哥,我们好想你,你怎么变黑了……” “哈哈!西北风沙大,阳光强,军营里日日操练,不晒黑才怪。”君珩不但皮肤黑了,身形也健壮不少,好好的俊逸少年变成了标准西北壮汉,就连说话时的语气都似足西北人的豪爽。 楚婠从前没见过君珩,但听他们对话也猜得出对方身份,好奇地站在无双身后,探头探脑地看过来。 “你是无忧?还是无悔?怎么几年不见,模样变了这么多,当哥哥的都认不出来了。”君珩当然不会认不得自家妹妹,纯粹是看到模样可爱的小姑娘随口逗弄。 楚婠便站出来规规矩矩地见礼问候,自报身份。 两人寒暄间,适才与君珩齐头并进的男子也走过来,他一身天青色纻纱直缀,头发挽高,露出轮廓清晰的鹅蛋脸,唇红齿白,乍一看有些雌雄莫辨,再一看十足清隽少年。 可他一开口就把众人吓了一跳。 “你就是无双吗?我听你大哥讲了好多你的事,他说你又聪明又机灵,小小年纪遇事有决断。我越听越喜欢你,早就想见你一面,今日终于如愿以偿了。”他不光当众表白心意,还冲过来拢住无双肩膀,仗着高她一头的优势,把娇小的无双揽进怀里。 事出突然,连贺采琼都没反应过来,更别提无双了。 倒是楚婠最先出声:“你……你放开,双双是我哥哥的,不许你碰,放手,放手!”她连声娇斥,甚至直接伸手去掰搭在无双肩头的手掌。 凉亭前挂着的大红灯笼随风轻摇,火光一明一暗间,楚婠似乎看到那人十指纤纤,指甲上染着淡淡红色。 小姑娘傻了眼,好好的大男人染什么蔻丹…… 就是如此一愣神的瞬间,那人已转换目标,凑到楚婠跟前:“小婠婠,你也太没良心,我们曾经同床共枕,鸳鸯共浴,你在信上总说思念我,结果见了人却不认得,嗳,真是太令人寒心……”他边说边扬起手中羽扇,扇尖羽毛轻佻地搔过楚婠尖尖的小下巴。 楚婠简直不知所措,别看她平时亲近汪弘博,好似不介意男女授受不亲的习俗,但男女不能同床共浴之类的常识总不可能违犯。 这人真是胡说八道,莫名其妙! “大骗子!”楚婠喊了一声,躲开那人伸来的魔抓,直接躲到贺采琼身后。贺采琼是君珩的继母和姨母,那人又是君珩带来的,找贺采琼撑腰远比她自己开口更有用,这点道理楚婠还是理得清。 “乔笙,你别胡闹了。”君珩接触到贺采琼不满的目光后,立刻吼了一声。 乔笙? 楚婠梳着苞苞髻的小脑袋又探出来。 这名字好像有点耳熟。 她常与舅父乔刚的女儿通信,表姐的名字……啊,就是乔笙! 然而她们只在她三岁时见过,时隔太久,楚婠根本记不清表姐的容貌。 她对着男装的乔笙看过来又看过去,心中半信半疑。 乔笙听君珩叫破她名字,才收起嬉皮笑脸,改为女子姿态,麻利地向贺采琼见礼。 不过,她端庄的模样维持不到半柱香,便又露出“本性”,隔着贺采琼去够楚婠:“太不够意思了,听到我名字,都不出来打声招呼。” 楚婠不会拐弯,直来直去道:“人家表姐是叫乔笙没错,可表姐是女子,怎么可能单枪匹马跟着数十名男子千里迢迢从宁夏来到大同。” 这番话亦是无双与贺采琼心中疑惑。 她们都见过乔家少夫人宋氏,知道那位性情里也带着西北的豪爽劲头,然而再豪爽,也不可能答应正值妙龄的女儿参与执行军务、独身与男子同行。 那么,他们这一行人到底所为何事,乔笙又为什么与君珩同行? ☆、104|0.100.101.102.103 第一百零三章: 驿站设在城郊,附近并无住家,天色全黑后,四野一片寂静,几盏灯笼也才不过照亮十几步远的范围,实在不是说话的好地方。 贺采琼差人去将无悔等人找回来,便领着大家回去,好让君珩拜见祖母与父亲。 老夫人多年不见长孙,少不得激动落泪。 君念身为男子,情绪不那么外露,看到儿子变得格外成熟稳重,自然欣慰,却只简单地询问君珩此番回京目的。 原来他果然如贺采琼猜想那般,押运物品进京。 “原本不是非我亲自来,但家书上说无忧入秋成亲,我想着时机正好,可以参加妹妹的婚礼。”君珩如是说。 至于他们押运的物件到底是什么,事关军务,不便追问。 说话间,无悔提着裙踞,小跑进屋,一头扎进君珩怀里。 她从前自觉受委屈时,总在心中埋怨长兄,若他留在家中,便可以替自己撑腰。如今她与姐妹和好如初,没有了此种需要,但一母同胞,想念之情绝对真切,扑在哥哥胸前哇哇大哭,泣不成声。 若她还是小娃娃,君珩或许可以像从前那样抱起来又摇又哄,然而她已长成大姑娘,他只能拍拍肩膀、揉揉头顶,好生安慰。 谁知不安慰还好,越是安慰无悔便哭得越大声,看得众人又是好笑又是难过。 是日夜间,君珩与同行的押车的军士一齐在事先订好的院落落脚,乔笙则被安排在君家后院,与无双楚婠同睡一间厢房。 无双最后一个沐浴出来时,楚婠已躺在床里睡着,乔笙还坐在窗边,手里悠然地摇着那把调戏过楚婠的白羽扇。她换了襦裙,长发披在脑后,比扮男装时添了几分柔美。不过,一对远山眉远较一般女子浓密,斜飞入鬓,尽显英气。 无双爬上榻,与乔笙对坐。 “笙姐姐还不歇息吗?从宁夏一路骑马到大同,一定很辛苦吧?” “嗳,这不算什么。”乔笙摆摆手,“我从小在军营里长大的!” 无双歪头道:“所以,笙姐姐你也从军了?”她不是没见过世面的正统闺秀,但女子执行军务,简直闻所未闻。就算历史上威名远扬的花木兰,也得女扮男装,才能代父从军,乔笙她……显然人人都知道她是女子。 乔笙嘻嘻一笑:“嗳,不是你想得那样。我爹才不知道我跟着来,我跟家里说去游览月牙泉,然后等在君珩他们必经的路上等着。那里离宁夏卫足有百里路远,我孤身一人,他们由不能擅自调开人手,于是只能带上我了。” 她十分爽快地将秘密合盘端出,听得无双膛目结舌。 这这这,又是一个离家出走的姑娘,乔家血统还真是强悍。 “笙姐姐想回上京探视乔老将军?”无双心里并不如此认为,若只为探视祖父母,大可以光明正大的禀告父母,根本不用闹这么多花样偷跑出来,不过两人才见过,不大熟悉,她不好问得那么明显。 乔笙这回答得却没有刚才利索,稍稍沉吟了一下,才道:“嗯,就是呢。我早就想回上京一趟,可爹爹不能擅离驻地,娘又要照顾弟弟,他们又不肯让我自己回来,说路途长,危险多,只靠家里护院或雇镖师保护怕不周到。不过他们都觉得君珩本事好,连……都放心由他押运,那我跟着他肯定也没问题,对不对?” 无双不无失望,还以为未来嫂嫂的人选有望。原来只是把大哥哥当保镖,人尽其用。 因为目的地相同,翌日启程时君家大小便与君珩的车队一路同行。 君珩到底在外历练多年,见多识广,处事沉稳果决,不几日就取代父亲君念,成为君家女眷们的主心骨。在他安排之下,连行程都比原先计划的快了许多,一路顺利无阻到达上京。 杨氏与无暇到二门上来迎接,众人正奇怪不见君恕踪影,就听杨氏问:“侯爷呢?没和你们在一起?” 君家众人进城时听说,德庆帝比他们早半个月到,随御驾同行的君恕自然应该也回到家中,不料事情与他们想得全不一样。 大家伙面面相觑,老夫人瞥一眼无暇已挺起的肚子,道:“侯爷有事在身,没同我们一道。”这不算说谎,却避重就轻,免得吓坏人,牵累无暇动了胎气。 入夜后,无双辗转难眠。 以楚曜的神通,她们一家回京了,他定能第一时间知晓。 那他会不会来看她? 无双害羞地扯着被头蒙住脸,真是不害臊,三更半夜盼着男子到闺房里来私会。 一时盼人来,一时又觉得不应盼人来,揣着纠结无比的心思,似睡似醒间猛地被梆子声惊醒。 天气炎热,为了让降温用的冰山效果更好,床帏并未放下,微微侧偏头就能将整间卧室一览无余,借着窗外清冷的月光,无双赫然见到床前有个人影。她猛地坐起来,抱着被子张开嘴,刚要尖声呼救,那人影已迅速上前,宽大的手掌一张便捂住她嘴。 “是我。” 楚曜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无双悬挂在嗓子眼里的那颗心砰地一声落回腹中。她几乎是跳起来的,小手攀着楚曜手臂,毫不避嫌地扑进他怀里。 “楚曜,楚曜!”无双小脸在楚曜胸前一蹭一蹭的,声音又软又甜,“你没事真是太好了,我还以为你因为贺瑶和格桑的事情惹皇上不高兴了。” 楚曜被无双扑得直向后仰,他好笑地抽出一只手来揉揉她毛茸茸的脑顶,问:“格桑也就罢了,贺瑶的事情与我有什么相关?” 无双仰头看他:“不是你吗?难道不是因为所有事情都由贺瑶开头,所以才报复她的?” “傻姑娘,话可不能乱说。她好歹也是个县主,又有整队侍卫保护,我就算想,也不可能办得到啊。”楚曜摇头不认,“明明是她自己倾慕格桑,听说他受伤了就跑去人家帐篷里探视,两人一起过夜不算,还被陛下撞了个正着。” 无双讶然,小嘴张得比鸡蛋还大,半晌后才找回声音,不可思议道:“贺瑶倾慕格桑,却还给他出谋划策,让他抢别的女人当王子妃?换做是我,才不会肯帮你这种忙!” 不但不帮,还要拿马鞭来抽打楚曜出气! “你拿自己跟贺瑶比?”楚曜抓住无双话里漏斗,扬眉问,“所以,她倾慕格桑,你倾慕我?” 无双“啊”的一声从他怀里跳下来,小脚凌乱地踩着床铺往里退:“你……你不要多想,我就是随便一说,我才没有倾慕你,明明是你一直倾慕我!” 楚曜手长,一把将人抓回来搂住:“你说的对,是我倾慕你。” 无双准备了一箩筐话要与他斗嘴,谁知对方竟然出奇招,毫无预兆地弃甲投降,还顺带直言表白心迹。她羞得小脸发热,完全不知如何招架,只能乖乖地任楚曜抱着,小手也自然而然地攀住他脖颈,小声撒娇道:“你都不知道,我真的特别担心,还病了一场,发烧几天,差点烧傻了。大夫说我是暑热,劳累,惊吓,加忧思。病因里有一半都是因为你,可是你都没来看我。” 当时她并不觉得如何,眼下说着说着竟然真的委屈起来,“你快点补偿我。” 夜里宵禁,街上不能走动,店铺全不开门,要他怎么立刻补偿?楚曜的思绪因而歪到不可言说之处,他轻咳几声,驱除脑海中不合时宜的遐思,认真看了看无双未擦脂粉的小脸,道:“难怪我觉得你脸都变尖了。”又把她抱起来颠了颠,“嗯,还轻了不少,原来是病的。” 第84节 无双“噗嗤”一声笑出来:“我刚和你分开没几天就病了,那时瘦再多也补回来了。” “我觉得还可以再补补,肉多些手感好。” 天气热,无双睡觉时穿的亵衣薄且短,楚曜说话时大手从衣襟下摆处伸进,在她腰间摸了一把。 无双又一次猛地后退,可惜这次退的太急,脚后跟绊在团成一团的夏被上,摔了一个倒栽葱。 楚曜笑着扶起她:“别闹这么大动静,当心惊醒外面值夜的丫鬟。” 亏他有脸说,到底是谁在闹? 无双又羞又恼,举手往楚曜手背上拍去。“啪”一声响,清脆解气,就是手心疼得很,凑到眼前一看,白皙的手掌泛了红。 “帮我挠痒痒?”楚曜有心逗弄,“那也别打疼了自己啊。” 无双“哼”一声,扯过夏被把自己从脖子到脚跟包得严严实实:“那你明天就带我下馆子补补,我要吃烤鸭和螃蟹,还有火锅和碳烤鹿肉。”她一口气把想吃的东西都报出来,“你要是担心娘不让我单独和你出去,可以让婠婠下帖子约我。” 楚曜只淡淡“嗯”一声,神情不自觉地比先前严肃起来:“明天不行,我还有事。” “和陛下突然启程回京有关系吗?”无双问。 “算是,但也不全是。” 楚曜侧身坐在床畔,顺手把无双连人带被子捞到身边搂住,然后一本正经地讲起前因后果。 原来在给贺瑶格桑指婚的那天,德庆帝半夜醒来,竟看到靠近龙床的那边帐篷裂开一道缝,缝隙里钻着个脑袋,他蓦地惊起,暗中窥视他的人却已不见踪影。德庆帝喊人去追,然而侍卫并未捉到任何可疑之人。 德庆帝怒不可遏,却也别无他法,为了保证自己的安全,便传令立即拔营启程,并且不许向无关人员走漏风声。 “会不会是陛下把梦境当真了?”无双好奇追问,御帐外面几十个侍卫把守,一般人想靠近都不可能,怎么会有人割开帐篷钻进去,“不然怎么会找不到人。” “不过帐篷确实被豁开一道口子,长度与高度都足以让人钻进去,我亲眼见过了。”楚曜道,“若是皇伯父当时没醒,谁知道那人下一步会做什么。” 这倒是,无双点点头,表示同意。 “那……陛下怀疑……”她想起前世废太子的时间,便犹犹豫豫地竖起食指与中指,对着楚曜比了个“二”字,“所以没有带上他一起走吗?” “皇伯父本以为如此安排便安全无虞,谁想到半路上又出了一桩事。”楚曜答非所问。 御驾一行人启程后连日赶路,因怕行踪泄露,不走官道,不宿驿站,沿途只在河畔林间扎营休息。起初一切顺利,可第十日上营地里却出现刺客。 或许德庆帝事先顾虑得周到,回京路上他的御帐从外表上看去,与其他随行人员并无不同,每日扎营时放置的位置也不一样。那几名刺客夜闯营地后,一时找不到正确的地方,惊动了值夜的侍卫,最终被五皇子楚昀带兵活捉。 然而那些刺客并未招供受何人指使,在审问中先后咬破事先藏在牙齿中的毒丸自尽。 “那岂不是找不到谋逆的人?”无双插嘴道。 楚曜轻轻摇头:“后来抛尸时,见到其中一人身上有残缺不全的东宫纹印。皇伯父当日便命岳父大人带兵返回,护送太子殿下回京。” 说护送不过是口头上好听,实际是监视与押送。 无双听到“岳父”二字,脸颊不自觉发热,然而当下气氛凝重,不适宜与他争辩,且比起不恰当的称谓,她更关心父亲的安危:“楚曜,爹爹会不会有危险?” “不必担忧,岳父大人带过去的士兵人数足有东宫侍卫五倍之多。”楚曜道,“光是人数上已有绝对优势,而且他每日都派人送信来,事情进展一直很顺利,今日傍晚最新的消息,他们已到达河北境内,再多不过三日,便能进京了。” 楚曜不停安慰无双,让她放心别担忧,但心中并非如表现出来的那般轻松。 他在太子那边添加了不少人手,既是保护又算监视。然而事情的发展却与他料想的不尽相同。前世德庆帝夜半乍醒与“刺客”照面的日子比这次晚了足有月余,侍卫又在御帐外捡到太子随身物品,等于人赃并获。当时便出了圣旨废去太子储君之位,由他亲自押送回京,自然也没有第二次行刺事件。 楚曜能够依循的不过是前世记忆,若因某些因素造成事情发展与前世不同,他也就不可能预测到准确的时间与行为。楚曜偏头看看身边的小姑娘,前世此时他们根本连面都没见过,一个微小的改变连带整件大事都变得截然不同,实在也不稀奇。 出于对楚曜的信任,无双真正安心下来。 太子的未来究竟如何她并不那么关心,只要爹爹能平安回家就好。她困劲上来,懒洋洋地打个哈欠,靠在楚曜怀里睡着了。 河北,宣化界外。 三名貌不起眼的炊事兵手捧竹盘,等待守卫太子营帐的士兵一一检查。 盘子里装得是太子的早膳,虽则他如今处境堪忧,但身份到底摆在那里,吃穿用度并未苛减,只一顿早饭也有三粥两饭、四样面点。 待到检查后,确认饭食并无不妥之处,守门的士兵挑起帐帘放人进去。 炊事兵们鱼贯而入,依序将盘碗端出,在太子面前的矮几上摆好。其中一人放下蒸笼时,眼神微挑,看了太子一下,之后迅速收回目光,落在蒸笼里盛的金银包子上。 因为背对着帐外,挑帘监视的士兵没有发觉这一举动,当炊事兵们推出后,他便放下门帘,只留太子与近侍小李子在营帐内。 太子不紧不慢地用着膳,好像适才发生的事情与他无关一样。他尝过两样粥,舀了几口虾仁炒饭,这才把目光落在金银包子上,上手拿起一只掰开,见无异常,便细嚼慢咽地吃下去。之后吃完整屉小笼包,才有捡起一只金银包子掰开。 参差不齐的裂口里露出一点纸头,太子眯着眼抽出纸条,展开一看,上面写着一行小字: 杀君恕,夺兵权,直闯京师,万事齐备,只待号令。 ☆、105|1.103 第一百零四章: 寅时五刻,沉重的城门数百年如一日准时打开。 黑暗却没有按时离开,初升的太阳躲在滚滚乌云之后,宽阔的街道上不见人影。 胡老头佝偻着背从一条巷子里走出来,身上穿的衣衫旧了,手肘处打着补丁,不过浆洗得十分干净。他手里拖着一把柳条编的大扫帚,慢悠悠地走到城门口。 “老胡头,你还真准时啊!”守城的士兵朝他吆喝一声。 “当年老家地震,家里儿子媳妇都没了,生计无靠,要不是太子殿下点头让上京收留咱们这些逃难的,还给安排营生,我和老太婆小孙子早就饿死了。咱老头子没什么能报答的,只能好好干活了!”胡老头笑呵呵地回答。 这些话他说了好些年,守城的士兵换过好几轮,几乎个个都会背。既然不新鲜,便没什么兴趣,不再理他,转头与同僚说起话来。 胡老头依旧笑呵呵地,弓着腰背,开始轻扫街道。 天空里落下雨滴来,起初淅淅沥沥,慢慢变得急而密。 胡老头没带雨具,扫几下地,就得抬手抹一把脸上的雨水,他上了年纪,本来行动就迟缓,如此一来,扫地扫得更慢了。 然而老天爷并不打算照料他,雨越来越大,胡老头只能停下活计,钻到沿街店铺的屋檐下避雨。 一队车马从城门外进入,雨声太大,竟连马蹄踢踏之声也被掩盖。 胡老头拄着扫帚,眼看着那队车马悄无声息一般,整齐又快速地从他身前不到一丈远的地方通过。 “啧啧,那么华丽的马车,那么多镖师护驾,得是多富贵的人家。”胡老头感叹道,“唉,那么富贵,还不是得起早贪黑赶路。” 生活真是不容易。 天色似乎亮了些,雨好像也变小了,胡老头从屋檐下走出,重新开始干活。 他并不知道,那辆华丽的马车里坐的就是自己感激不尽的东宫太子。 车马一路来到皇宫外的空地上,君恕下马,走到马车前,低声道:“殿下,到了,请下车吧。” 小李子挑起车帘,太子优雅地走出来,他神情里带着几分显而易见的疲倦,但还是礼貌周到的对君恕道:“这一路辛苦侯爷了。” “末将职责所在。”君恕道,“谢殿下不杀之恩。” 后面那句其实可以不说,他很清楚,太子前途堪忧,别说与之交好,哪怕只是泛泛相识,都应迅速远离,难免惹祸上身。然而君恕向来恩怨分明,从来不是落井下石之辈。 太子闻言露出一丝苦笑。 从前他自诩心慈仁善,如今却只觉得是懦弱无能。 若他心狠手辣些,敢下令杀死君恕,之后带兵直闯京城,杀个措手不及,未必不能成功。 可他不敢,也不愿。 不杀君恕,或许还有机会解释清楚,先前两次所谓的刺客事件并非他授意。杀了君恕,谋逆的罪名便坐实,再无翻身之日。 太子明白,德庆帝对他的疑心由来已久,然而那到底是他的亲生父亲,曾经手把手教他读书写字的父亲,他心中至今仍抱有希望——父亲并不会那么狠心绝情。 五日后,废太子储君之位的圣旨震惊京城上下,汝南侯府亦不例外。 太子被废后,德庆帝必然得选择新继承人,最终谁会登上帝位成为最受关注的事情。从龙之功魅力无边,一时间匆忙站队者有之,闻风观望待做选择者亦有之。 君家对此事并不热衷,汝南侯府靠军功起家,百余年来都讲究以真本事说话,不走钻营结党的路子。然而君家长女无暇嫁与三皇子楚晔为妃,注定汝南侯府一门不论怎么做,在旁人眼中,他们就是与逸郡王府一伙,不可能脱开干系。 既然不能改变,愁也没有用,倒不如继续放开心胸,继续好好过日子。 如今,对于君家人来说,最迫在眉睫的便是君珩的婚事。 老夫人早为君珩选好了相看的人选,那位姑娘名叫姚芷薇。姚家三代前出过封疆大吏,后来虽再无如此显赫的人物,但子孙还算争气,每代都有人中进士入朝为官,声威不如从前,但也不曾没落。 因为早年二儿媳贺氏的事情,老夫人在选孙媳妇时格外慎重。君珩虽是汝南侯府嫡长孙,却不可能承袭爵位,而已请封世子的君瑀年纪又比他小太多,将来的妻子身份性情如何尚不能有定论。若君珩的妻子比君瑀的妻子出身高得太多,将来难免不生嫌隙,再次重滔覆辙。可若出身太低,忽然间跃入高门,又怕生出野心,强求过多,更添祸患。 老夫人因此早就打算好,未来长孙媳要求有三:出身不高不低,家教严格、懂事守礼,性情淡泊。 姚芷薇正好符合这些特点。 她是姚家三房嫡女,在家中女孩中排行最小,前面姐姐们都已出嫁,婆家里并没有家世超过汝南侯府的,也就是说将来不会因为不如人造成心态失衡。 而且老夫人与姚芷薇的祖母自幼相识,也算看着姚芷薇从小长大,了解她自幼嗜书如命,对身外物并不看重,因此不必担心她贪恋名利与权势。 连日大雨后,七月初七前一天,天光放晴。 老夫人以无忧即将出嫁、在娘家度过最后一个乞巧节为名,邀请姚芷薇来与孙女们一同过节。 君家的女孩子们事先得了消息,知道老夫人醉翁之意不在酒,皆要乖乖配合,令兄长顺利相看,早日抱得嫂嫂归。 无双还十分体贴地邀来楚婠,以免姚芷薇见到只有她一个外人,心中起疑。 因天气不好,楚婠在家中闭门多日,早就烦闷不已,七夕那天,早早来到汝南侯府,与无双一起晒衣晒书。 当然,她们只负责指挥,真正动手卖力气搬东西的是丫鬟们。无双因而十分空闲,不时翻检书册,顺带向楚婠说起心爱的书籍来源。 “在泉州那些年我还小,爹娘虽不怎么拘着,但也不放心我经常出门,想读什么书都是写信给人在书院的博哥哥,让他帮我买。我不喜欢差小厮去,他们只会按着书单采购,有时还会搞错版本。博哥哥就不一样,他逛书店时还会挑选其他书籍给我。” “博哥哥很喜欢读书吗?”楚婠问。 “嗯,他小时候打算考进士做官呢。”无双道,“不过后来家里出了事,就改了想法。” 楚婠点点头。当年汪家出事时她还小,早不记得。不过汪弘博是君恕的义子,在上京的青年才俊里也算招人注目,她自然听过旁人议论他的身世。如此一想,汪弘博还真是可怜,小小年纪便父母双亡。不过幸好有无双和她爹娘关心照顾,汪弘博没因为失去亲人而变得偏激冷漠,反而比一般男子更热心体贴。 嗯,她其实也没接触过多少男子。 但比起一眼不合就丢下她,独个儿跟着皇伯父跑回京城的亲大哥,还有从小就热衷吓唬她的堂七哥,都好太多太多! 她以后也要像双双一家一样对博哥哥好。 楚婠默默地下定决心。 姚芷薇到时已近傍晚,三姐妹一起将她迎到天涯海角,巧果宴设在此院湖畔。 五人落座后,丫鬟们依次送上菜肴。 第85节 为了让小姑娘们吃得高兴,这一顿的菜肴都是无双央求陆珍娘亲手烹制,餐后的巧果也是。应节的巧果以面粉、芝麻、糖蜜为主原料,听起来平平无奇,经过陆珍娘的巧手,竟捏出许多花样,从织女到小兽、花朵,件件不重样,味道香甜不腻,外表新鲜有趣。 女孩子们年纪相若,成长环境也相似,无需刻意寻找话题,随心所欲也聊得十分开心。 茶点撤下,换上瓜果。 乞巧时吃的瓜果也别出心裁,尽皆雕成奇花异鸟,最后端上来的平湖西瓜,整个雕成一朵盛开的牡丹,远远看着已让五个从小没少见过好东西的小姑娘惊奇不已。 最惊奇的不是这朵牡丹瓜,而是送瓜上桌的人。 她穿着汝南侯府大厨房丫鬟们统一的秋香色裙袄,规规矩矩地梳着双垂髻,看起来没什么异样。可走到石桌前一抬头,竟引得楚婠“呀”一声惊呼。 “笙……笙表姐,怎么会是你?” ☆、106|105 第一百零五章: “听说你们聚在这儿乞巧过节,我特地来送点应节的礼物。”乔笙笑颜如花,不疾不徐地述说来意。 除了姚芷薇,其余四女都知道她不得长辈允许就女扮男装骑马远行的事迹。与之相比,装成丫鬟送瓜果根本是不值一提的小事,大家嬉笑着不再多问。 乔笙拍拍手,回廊下的暗影里走出一名与她差不多年纪的姑娘。 楚婠认得是外祖母萧氏送给乔笙的丫鬟春江。 春江快步走到乔笙身边,低头将手臂上挽着的藤篮递与她。可是乔笙并未立刻从篮子里取出礼物,反而一边不时瞄一眼从湖对面通过来的石桥,一边埋怨起楚婠:“小婠婠,我邀你你不来,还回帖子说你要来找无双,真是厚此薄彼,令人伤心。” 比起一辈子统共没见过几次面的表姐,楚婠当然更喜欢和无双一起玩耍,但叫人这样当面说了出来,她到底还是有些不好意思,讷讷解释:“双双的帖子先到的,我已经答应了她,不能反悔。”她一壁说一壁挽住无双手臂轻轻摇晃,“不然双双要生我气了,是吧双双?” 如此举动显然是在求助,无双忙不迭点头道:“就是就是,我最讨厌人家答应我的事情不兑现,碰到了是要绝交的!” 两人默契甚佳,互相搭配,唱作俱佳。 然而乔笙对自己挑起的话题反应却慢足一拍:“算啦算啦,我是姐姐,为了让你们姑嫂和睦相处,牺牲一点也无妨。”她边说边收回远望的目光,从藤篮里捧出巴掌大的锦盒,首先递与姚芷薇。 姚芷薇是客人,又与乔笙头一次见面,自然要做足礼数,收了礼物也不忙打开,十分客气地连声道谢。 君家的女孩子们与乔笙一路同行,彼此熟悉了,礼数上便没那么讲究,年纪最小的无悔比姚芷薇晚一步收到礼物,反而抢在她前面打开。 掀开精致的嵌螺钿盒盖,竟有一只棕红色八腿蜘蛛稳当当趴卧在内衬的大红丝绒垫上。 无悔愕然,与之对视数息,猛地反应过来,丢开锦盒,哀叫道:“蜘蛛!蜘蛛!” 无忧坐在她身边,刚接过礼物,还没来得及打开看,肩膀就被无悔攀住,被动地陪她一起发抖不算,连锦盒都被打翻在地。 姑娘们斜后方的石桥上一阵脚步疾响,按约定时间前来的君珩正好远远目睹妹妹鬼哭狼嚎的失态模样,抢上来捡起被无悔丢弃在地的蜘蛛,刚要作势丢进湖水里,忽地一愣。 一声清脆悦耳的笑声几乎同时在他身侧响起:“是蜘蛛没错,不过是蜜糖做的蜘蛛,不用害怕。” 说话的人是姚芷薇,众人看向过来时,她正面不改色地掰下“蜘蛛”的一条腿送进嘴里,咀嚼咽下后,还不忘品评:“红糖、蜂蜜,还加了桂花,味道不错。” 经过无悔一声吼,受了惊吓的无双与楚婠手臂碰手臂挤在一处,两人将信将疑地对视一眼,互相点头致意,手上同步打开盒盖。 “甜甜的,不腻。”楚婠学着姚芷薇的模样,掰下一条蜘蛛腿,小心翼翼地添了一口。 无双却把锦盒举到眼前,仔细观察。那糖蜘蛛约有她四分之一个巴掌大,造型精巧,栩栩如生,难怪冷不丁吓坏了无悔。 “嗯,是假的。”君珩把捡起来的糖蜘蛛托在掌心,送到无悔面前,“你好好看看,它不会动。”言罢,为了证明自己所言不虚,还动手戳了几戳糖蜘蛛后背。 无悔见状,止了哭声,情绪渐渐平复。 君珩见无悔哭花了小脸,便招呼元宵陪她回房重新梳洗。两人离开后,他板起脸,严肃地目光落在乔笙身上。 乔笙笑着与他对视,又从藤篮里摸出一只锦盒:“哎呀,喜蛛应巧,都是为了应节嘛。不过也怪我思虑不周,没想到有人会把糖蜘蛛当成真的,没有事先提醒,呵呵。幸好我准备的多,这里还有。”她边说边把锦盒塞给无忧,“大家都说好吃呢,你也尝尝。”之后又取出一只锦盒,欲递给君珩。 喜蛛应巧确实是乞巧节的一项习俗。 晚上将活蜘蛛装入锦盒,待天亮后打开查看,谁的蜘蛛结网大且密,就算胜出,是为最巧之女。 不过姑娘家胆子小,敢玩蜘蛛的人实在不多,大部分人家便不进行此项活动。 道理上说得通,君珩也不好责怪她,只淡淡说一句:“我不喜甜。”便转身走开。 所谓相看,许多时候不过让男女双方远远望上一眼,大概知道对方相貌如何即可。君珩与姚芷薇此番不光见了面,还间接说了话,可谓十分顺利。 是日晚间,两家家长少不得旁敲侧击一番彼此印象如何。 姚芷薇道:“看起来很稳重,也爱护妹妹。” 君珩则道:“遇事沉着冷静,是个好姑娘。” 既然互相第一印象良好,有什么理由不继续? 两家的老夫人互相通过消息,一致决定趁热打铁,很快约定了第二次相看的时间与地点。 同一时间,镇远大将军府里,乔笙正在受罚。 她被关在屋子里,哪儿也不准去。 乔笙从小跟着爹娘在军营里长大,不受拘束惯了,几日不出门,闷得自觉身子快要发霉。几次哀求放人不成,甚至试图翻窗偷溜,不料被祖母萧氏撞个正着。 自此之后,原本看管她的下人全部撤走,取而代之的是沉甸甸的铜锁与铁链,把房门窗户紧紧锁住。 “祖母,求求您了,放我出去吧。”乔笙有气无力地拍打着窗扇。 萧氏怡然自得地坐在葡萄藤架下的石桌旁,桌上摆着冰镇酸梅汤备饮,身后两个小丫鬟手持团扇轮流扇风。 “别急,我已经写信让你爹派人来接你,到时候你就能出来了。”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乔笙更难受。上京宁夏走一个来回得有小仨月,她上一次看到太阳时还是夏天,下一次……大概就是寒冬了吧。 “祖母,您不能这样,我是想念您跟祖父才回来的,就算要送我回去……我肯定都听话,你不用关着我,我保证不再偷跑。”乔笙心思活络,尽量把话说得软和些。 “嗯,我没担心你偷跑。”萧氏喝几口酸梅汤润过嗓子,声调也高了起来,“我是怕你又跑到谁家去,给人家姑娘送蜘蛛蟒蛇。咱们是将军府,不是五毒教,你女扮男装也罢,舞刀弄枪也罢,打小谁说过你一句不是,可满处送毒物给人,那是没规矩,你可以没规矩,咱们将军府不能没规矩,现如今你父母不在身边,只能由我这个祖母出面做恶人。” “那不是真的蜘蛛!”乔笙拍窗拍得没了力气,索性收手转身,靠在墙上,“是糖做的!我也没想吓唬谁,是为了应节,应节!” “哼,你是我孙女,我还不知道你想什么。春江都说了,七月七那天,你在南城逛了一整天,把所有做糖人的都找了一遍,最后找出一个糖蜘蛛做得惟妙惟肖的。就为应节?你说破天也没人信。” “那人家不是没事做,也没人陪嘛,无聊得紧,自然在无关紧要的小事上多花功夫。”乔笙委屈道。 萧氏根本不接她的话茬,又饮几口酸梅汤,放下碗,叹息道:“你要是看上君家大倌,那咱们就名正言顺的和他们议亲,可你不请自来,跑到汝南侯府去破坏人家相看,那算怎么回事?人家一家人厚道,没对你起疑心。可你自己良心上过得去吗?俗话说,宁拆十座庙,不毁一门婚。你这么做是造孽呢。” 屋子里安静了许久,久到萧氏以为乔笙睡着了。她慢悠悠地喝尽酸梅汤,正欲离开,忽听到乔笙的声音传出来:“在宁夏时,爹爹问过他。当时他说他不想娶妻,是一辈子都不想娶。可回到上京,他竟然开始相看,不娶妻为什么要相看,他骗人,我不服气……” 萧氏顿住脚步,原来还有这一出。说起来孩子是受了委屈,她也觉得心疼,口气不由变软:“好孩子,他看不上你,那是他的损失。咱们可不能因为他拒绝的方式不好,就让自己难受。就凭我孙女这般品貌,要找比他强百倍千倍的还不是易如反掌,咱们不稀罕他。” 强百倍千倍,也不是君珩。 乔笙滑坐在地,双臂抱膝,把头埋在膝盖上。 起初她并没有多在意君珩,是爹爹乔刚特别欣赏他,打算招他做女婿。她听得多了君珩的各种事迹,不知不觉便对他上了心。 只是万万想不到,君珩竟一口拒绝了婚事。乔刚镇守西北十多年,乔笙身为长女,从小便是被人巴结奉承的对象,何曾吃过瘪。君珩的拒绝并未令她心冷,反而激起她的骄傲来。 谁会一辈子不娶妻?乔笙根本不信这话。 君珩一定是不了解她,若他与她熟悉些,一定会改变主意。 于是,乔笙冒险离家,威逼加利诱,好容易说服君珩带她一路同行,又不忘处处表现,他却像块不开窍的顽石,由头到尾半点没有回应。 要真是块石头便罢了,偏偏一回家就要相看。 乔笙无意从楚婠送来的回帖里知道这件事,气得完全失去理智,才会故意找糖蜘蛛来吓唬与他相看的姚芷薇。 事后冷静下来,她也认为自己不对,可又不知该如何弥补。 “祖母,我知道我不对。你放我出去,我向他道歉,不,我去帮忙撮合他们俩。”乔笙哀求道,君珩总是要娶妻的,既然他不喜欢她,那就帮忙让他早日娶到他喜欢的姑娘。 乔笙态度转变得太快,萧氏有点反应不过来,半信半疑问:“你说真的?你真的不捣乱了?还能帮忙撮合?” 不确定好孙女的想法,她可不敢轻易放她出去。 乔笙倒是十分坚决:“你不信我,总信得过大表哥和婠婠吧,他们肯定能管好我。” 萧氏眯眼,这话说得有道理。那对兄妹俩,一个明察秋毫,心黑手辣,搞得举国上下对他闻风丧胆;另一个则天真无邪,完全不知藏话,糖蜘蛛事件就是她当趣事说给自己听的。让他们跟着乔笙,不怕没人看穿她,也不怕没人回来报信儿。 “好吧,姑且信你一回。”萧氏答应下来,转脸招来管事婆子,给乔笙开了门。 ☆、107|105.106 第一百零六章: 一场秋雨过后,君姚两家的第二次相看活动正式开启。 虽然如今大家都心知肚明,但仍需要找个因由,以免当事人见面时太过尴尬。 于是,婚期在即的无忧便被推上台面。 依照上京习俗,大姑娘出嫁前总要拜一拜花神庙,祈求花神保佑自己,夫妻和顺,早生贵子。君家老夫人安排无双与无悔陪同,君珩则负责护送妹妹们。姚家老夫人顺水推舟,表示自家孙女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也想请求花神帮忙觅一桩好姻缘,只是长辈兄弟各有各忙,抽不出时间相陪,此次正好让姚芷薇与无忧等人搭伴。 花神庙位于南郊,坐马车有小一个时辰的路程,两家人按约定在城门会合,还有最喜欢同无双凑热闹的楚婠不甘寂寞,带着哥哥与表姐追了来。 三辆马车六位姑娘,两两分坐,楚婠挽住无双不松手,无忧无悔一对姐妹没理由分开,乔笙便大方表示愿与姚芷薇同乘。 姚芷薇爱书,出游也带着书册,奈何山路颠簸,阅读一盏茶的功夫就得放下书,远眺苍山绿树歇歇眼。 乔笙是个活泼好动的性子,又存了一肚子话欲与她说,出城不到两刻钟就再憋不住,瞅准时机主动开腔:“姚姑娘,说起来我还欠你一声抱歉。” 姚芷薇不明所以,纳闷道:“我们没有过节,何来抱歉一说?” “就是上次乞巧节的事,那些个糖蜘蛛把你们吓着了,是我的不是。” “那糖蜘蛛味道很好。”姚芷薇啜一口清茶,笑道,“我还一直想着要问问你,是出自哪家师傅之手,回头也好买几个送给家里的姐姐们。” 乔笙见她神态自若,并无勉强之意,显然真心不介意,于是松了一口气:“是天桥包大爷的手艺,祖传的,一家子四代人专做糖画儿,他摊子就摆在吉祥茶楼对面。” “天桥吉祥茶楼,包大爷。”姚芷薇重复一遍,“我记住了,明个儿就差人去买。对了,你还要吗,用不用帮你带几个?” “不用了不用了,我家里还有。”乔笙哪里还敢在要什么糖蜘蛛,她身上还有任务没完成呢。 姚芷薇看似斯文淡漠,言谈间却露出俏皮的一面。 两人距离不知不觉拉近,乔笙再开口时便不那么拘束。 “我想你或许知道的,君大哥在家父麾下多年,我这儿有很多关于他的秘密,你想不想听?” 涉及相看对象的事情,姑娘家再想听,也不好当着一个只见过两次面的人表示。 第86节 姚芷薇微笑着不置可否,举起书本挡住面孔。 这到底是想听还是不想听? 乔笙手指卷动腰间垂下的丝绦,心里直嘀咕。 罢了罢了,反正今天就是来帮忙撮合的,不管人家想不想听,她都得把君珩的优点都说出来。 “君珩这个人有志气。他不像一般公侯伯家的子孙仰仗家族荫佑,反而独自一人到西北从军。听我爹爹说,打从第一天进了军营大门,他就看不出和普通士兵有什么区别,哦,不对,是他表现得一点不像都不像锦衣玉食长大的公子哥儿,反而比乡下投军的士兵还能吃苦。操练时比谁都认真,读兵书时比谁都仔细,什么任务又苦又累,他就抢着去做。头一两年时,爹爹甚至怀疑过他不是真正的君家大公子,是别人冒名顶替的。” “君珩他还特别聪明能干。不管多刁钻艰难的任务,不管敌人多凶悍狡诈,只要他出马,没有搞不定的!那年咱们祁国活捉了西戎部落首领,就是那个野心极大,闹得边境几十年大小战事不断的苏迦落,就全靠他出谋划策,亲自上阵。现如今我爹爹麾下四员大将,他就是其中之一,论起军中资历,四人中他最浅,可论起功绩,那三位叔伯没有一个不举着大拇指赞他赞到不停口。” “君珩他心地仁厚。有一年打仗的时候,他替身边的士兵挡箭,差点送了命。事后有人问他:‘你是将领,一人谋划,能抵千百士兵出力,若因救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兵而丧命,岂不是因小失大?’君珩则道:‘话不是这样说,谁的命都是命,谁死了都有亲人伤心难过,当时我若未看到救不及便算,我就在他身边,难道能眼睁睁看着同僚身陷险境却置之不理?’” 随着乔笙的叙述,姚芷薇逐渐移开手中书册,道:“听起来,确实是位难得的好男儿。” “可不是!”得到认同,乔笙激动地握住姚芷薇双腕,“光是各种英明神武的事迹,说个三天三夜也说不完。不过,他打仗时受伤了未必能及时得到休养,身体上也落了不少毛病。比如刚刚说的那处箭伤,就在他左肩上,每逢刮风下雨,总是会见酸痛。他腿上还有一处刀伤,症状也是一样,平时没有影响,到变天时便有不适。这些事,他自己虽知道,但因为平日里忙,往往顾及不上,需得有细心人多加照顾。” 乔笙做事很有计划,先抛出君珩的英雄事迹,让姚芷薇欣赏他,再提起他身体上不大不小的弱势之处,激发出好心地的姑娘的关怀之意。 “他常年离家在外,军营里生活又苦,吃住条件都比不上家里。我爹爹体恤下属,见他身边没有贴心人,便经常招呼他到我们家里用饭。不过这不是长久之计,我看你斯文又贤淑,将来肯定能把君大哥照顾得妥妥帖帖。” “嗳……说什么呢!”姚芷薇俏脸一红,挣脱双手,重又举起书本挡住面孔。 虽然大家伙儿心知肚明,她与君珩今日全为相看,但如此直白地说到将来成婚后的事情,姑娘家脸上还是挂不住的。 乔笙自觉失言,连忙转动心思,试图找补:“西北荒凉干燥,风沙又大,姑娘家大多不愿去。不过爹爹说,他有意安排君大哥回上京历练一段时间,做将领的人,不能只会打仗,还得……”她微微有些犯难,“其实官场上的事情我不大懂,总之爹爹的意思是为他前途着想,但若换了学问好的姑娘,胸中有丘壑,不光能做贤内助打理家务,说不定还能帮君大哥出谋划策。” 如此想来,姚芷薇还真是相当适合的人选。 乔笙扯住姚芷薇衣袖,无比真诚地恳求道:“所以,你们真的彼此适合,你要好好考虑考虑,千万别错过了。” 姚芷薇没有答话,只是再次挪开书册,露出面孔,若有所思地打量乔笙。 花神庙名声虽大,占地却小,算上庙祝与主持居住的厢房,统共不过两进院落。姑娘们把偏殿正殿全拜过,才花了两刻钟功夫。 出到庙外,无双几个照事先约好的,借口要去后山摘野果,手牵手一股脑跑开。连楚曜都被无双吆喝着去猎野味加菜,只留下姚芷薇与君珩面面相觑。 时近午时,红日当空,昨日夜雨带来的凉意早被阳光冲散,火辣辣的暑热丝毫不输仲夏。 山门外的空地上没有遮挡,不大会儿便晒得人口干舌燥,君珩皱眉提议道:“姚姑娘,不如我们到那边树下去坐。” 姚芷薇抬高右臂,将团扇边沿抵在眉上,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约莫十来丈远的地方修着石栏杆,栏杆拐角处种着古松,树下摆着一方石桌。 好歹有树荫,总好过咸鱼似的直接晒烤。 她点头表示同意,跟随在君珩身后,走到树下落座。 两人有一搭无一搭地聊天,谁也没注意到背后树篱外有群人蹑手蹑脚靠近。 楚曜比五个小姑娘慢上几步,眼看着她们蹲在树篱后挤作一团,翘首张望,半点淑女仪态也无,不由得摇头:连高门出来的姑娘们都不知道矜持为何物,光想着听壁脚看人谈情,真是世风日下。 叹息完毕,他也正好猫着腰走到几人身边,大喇喇往草地上盘腿一坐,双眼不高不低正对上一处枝叶没那么茂密的孔洞。 树荫下的两人言笑晏晏,看起来格外投机。 树篱后,小姑娘们压低声音交头接耳,好不欢快。 当话赶话说到君珩何时离京回宁夏时,姚芷薇道:“再回宁夏时,君大哥就要带眷属同行了吧?” 无双等人闻言,尽皆捂嘴偷笑。 谁知君珩竟道:“从当年离家投军时,我便不再打算娶妻。” 他说得斩钉截铁,听得姚芷薇秀眉轻蹙:“你……”她本想追问原因,又觉得过于刨根问底不太合适,转而改口道,“难道身边有适合的好姑娘你也不动心?” 君珩深深看她一眼,尽量措辞婉转,却不留余地道:“此番若有什么令姚姑娘误会,我先讲一声抱歉,只因家中祖母年事已高,我不想做的太决绝令她伤心难过,本打算今日回去便寻借口婉拒。” 姚芷薇深吸一口气,道:“你误会了,我说得是乔家姑娘。” 树篱后,众人目光齐齐落在乔笙身上。 只听姚芷薇继续道:“刚才来的一路上,她说了许多关于你的事情。我听得出,她是希望帮你撮合姻缘,然则她对你的了解与关心,真不是一般相看几次便成婚的姑娘能比得了的。君大哥,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发愿不娶妻,但人生一世,错过那么好的一位姑娘,恐怕真的会十分遗憾呢。” ☆、108|105.106.107 第一百零七章: 事情两番急转直下,无双一众人全部目瞪口呆。 还是乔笙反应最快,从树篱后钻出来,跑到两人身边,连声道:“我……我不是……我没有……我真没想搞破坏……我今天真的和那天不一样……”她慌不择言,说话完全没有了章法。 这是怎么回事? 想搞破坏时,姚芷薇半点没被吓着。诚心诚意撮合他们,竟然令姚芷薇得出结论,说她才是最适合君珩的女子。 当然,如果真如姚芷薇所言,她也很开心。 但这不是她今日行事的初衷,也没法子向祖母交代…… 乔笙慌乱不堪,在两人间左右来回,活像只小螃蟹似的横向移动,试图解释清楚,扭转局面,然而收效甚微,急得她额头上冒出豆大的汗珠。 “好了,没有人责怪你。”君珩站起来,右掌虚虚往乔笙肩头一压,表示安抚,“我去车上把食盒提来,大家用过午膳就回去吧。”他目光扫向树篱,“反正野味和野果今日是不必想了。” 汝南侯府旁的不多,长辈们的贴心小棉袄最多。 三位姑娘一回家便直冲福佑居,七嘴八舌地将相看实况汇报给祖母。 “乔家姑娘也不错。”老夫人道,“如此就不必担心阿珩回宁夏时,人家姑娘不愿意跟去受苦了。” “我也觉得不错。”无双摇头晃脑,引来无忧与无悔连声附和。 乔笙表面上看起来不像上京长大的姑娘那么守规矩,但她心思不深,做事都摆在明面上。 不像当年的唐碧秋,害得人家破人亡,却还滴水不漏,依旧被当做好人,真是想起来就不寒而栗。 可是,大哥哥貌似被伤得很深,不然也不会说不打算娶妻。 无双有些发愁,揭穿唐碧秋是为了找出害父亲的真凶,不让大家被黑心人蒙蔽,可没想害得大哥哥孤独终老。 “祖母,”她娇娇地拉拉老夫人衣袖,“大哥哥他跟姚家姐姐说,自从往西北投军起,他就没打算娶妻,终身的。” 老夫人一转念便明白过来孙儿这古怪念头因何而起。人不能因噎废食,不过说道理时大家都聪明得紧,但发生在自己身上,往往就是另一回事。 “心病总得心药医。既然你们都觉得乔姑娘好,那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时都想着叫上人家,顺带帮你们大哥撮合撮合。”老夫人下了命令,“不过也别太心急,当心把你们大哥吓跑了。” 反正君珩说过,他最快也得过完年才会回宁夏,还有好几个月,时间大把,暂且走着看吧。 之后的日子里,姑娘们果然依照祖母吩咐办事,三不五时邀约楚婠与乔笙这对表姐妹前来家中游玩,可惜君珩不知在忙些什么,几乎不在家中出现,再有心牵线也无实施余地。 时光飞逝,转眼已到无忧婚期。 出阁前一日,无忧依照习俗为父母长辈烹煮一道佳肴,以示对养育之恩的回报。 她煮的是一道海参羹。 海参腹中多沙且气味腥臊,若要烹煮成美味,难度极大。 无忧亲手挑拣小刺参,浸泡去泥沙,在肉汤中滚泡三次,后以鸡汁、肉汁红煨至烂熟,再配以若干辅料,足足在厨房忙活了一整日,终于在晚膳前做妥,端上福佑居的餐桌。 她下足功夫,又极精心,成品自然汤鲜味美,吃得众人赞不绝口。 唯有贺采琼一声不吭,纤眉微蹙,每舀一口品尝都要发愣片刻,似乎在努力回忆着什么。好在这是无忧出嫁前在娘家吃的最后一顿晚膳,大家热热闹闹,并无人注意到她的异状。 临近就寝时候,贺采琼抱着一卷避火图来到无忧闺房。身为继母,在女儿出嫁前教导人事是她应尽的责任。可是无忧非常害羞,那避火图一摊开,她便“呀”一声把头埋进夏被里,任贺采琼如何劝说也不肯出来。 “只是这样你就受不了,那明天洞房花烛怎么过?”贺采琼万想不到平日里软和像面团似继女竟也能如此固执,说得口干舌燥,实在无法可解,只得吓唬道,“你不好好听,明日有得你罪受。” 无忧闷在棉被里嘟囔了几句,声音小且模糊,贺采琼只听个大概,意思是庞远向来待她极好,才不会让她受罪。 贺采琼嗤笑:“傻丫头,这又不是他说不让你受罪就不受的,难不成他还能不碰你?我今日教你一句话,你且记好了。成亲之后,不怕他日日粘着你,需索太多。他越是不碰你,你就越要担忧,如此景况,不是夫君身体有恙,便是夫君心思有异。做人娘子,不论是哪一样都够你难受一辈子了。” 话说得有些露骨,无忧似懂非是,更觉得脸上火辣辣地烧得慌,穿着寝衣的单薄身躯在床上扭了两扭,以示抗议。 贺采琼适时收口:“好了好了,我也不难为你,图我留这儿了,你回头自己看。”她拍拍无忧,站起来,状似不经意地问,“今日那道海参羹做的真是好,可是陆先生教你的?” 无忧软软地“嗯”一声,道:“正是,双双说过陆先生在海边长大,最擅长烹制海鲜,我便请她教授了这道菜。” “那可好,适才你祖母还在说喜欢那道菜,怕你出阁后她再也吃不成,这会儿倒是不愁了。”贺采琼笑道,“时候不早了,我先回房去,你也快些睡,明个儿还得早起,新娘子得容光焕发才吉利。” 别说新娘子,就是无双、无悔这些看热闹的小姑娘,也是不到四更天就被各自奶娘从被窝里拎起来,格外郑重地梳洗打扮。 侯府对侯府,嫁娶仪式格外繁复,又大摆筵席,忙忙叨叨一整天,直到亥时末才从平阳侯府归家。 无忧顺顺利利出嫁,与前世命运没有大差别,上辈子受过她恩惠的无双格外开心,筵席上不自觉喝多了女儿红,酒量不好的她醉得连路都走不直,被爹爹君恕从马车上直接抱回芙蓉里。 酒醉人酣睡,无双一觉醒来已日上三竿,她不情不愿地睁开眼,不知今夕何夕,只觉阳光刺眼,哼哼唧唧地翻身向床里。 听到动静的乞巧挑帘子进来,顺手从桌上茶壶里倒出一杯温茶,走到床边,轻声道:“姑娘,快起来啦,今天有大事儿。” “什么大事儿?二姐姐明天才回门儿呢。”因为宿醉,无双有些头疼,懒洋洋地不愿动。 乞巧扶她半坐起来,喂了半杯茶。 无双一出溜又钻回被窝里躺倒。 乞巧摇摇头,把茶杯放回桌上,又凑到无双耳边道:“未来姑爷惦记你,送了两车一共二十篓螃蟹来,大家伙儿等着你分螃蟹呢!” 螃蟹? 一听到好吃的,无双酒醒了大半,一骨碌坐起来,念念有词道:“祖母那里两篓。爹娘那里两篓。姐姐有孕不能吃,外甥外甥女们还小也不能多吃,要不半篓?听说姐夫赈灾的差事办得极好,就是不知道赶不赶得及回家过中秋,要不还是送一篓给去姐姐那儿吧,不好太小气。二叔二婶和大哥哥那里各送一篓,还有二姐姐那里也要一篓,不,两篓吧,她才嫁过去,正好让她做人情,以自己名义给婆家人都分点儿。然后还剩多少篓?再拿一篓你们自己分,剩下的都是我的,嘻嘻。今天就要开始吃,早中晚每顿两只,蒸好了叫我起来。” 无双说罢,又一骨碌躺了回去。 乞巧作势在她背上一拍:“姑娘,还睡啊?早膳的终点早过了,现在正好是午膳时候,你再睡就只能吃晚膳了。” “现在去蒸,正好可以赶上下午茶点。”无双娇声道,“然后晚膳,还有宵夜,正好三顿,要不每顿三只?多来点姜醋,就不怕受寒啦。” 小姑娘嘴馋没顾忌,不到半天就吃了九只足有巴掌大的螃蟹,胃里受寒,半夜疼得哭醒了,又是请大夫又是吃药,一折腾就折腾到天光,几乎没有睡过。 然而这还不算最苦闷。 无双自留了十篓螃蟹,可她一个小姑娘,胃口有限,就算迟到冬天也吃不完,于是老夫人又征用了三篓用来办无忧三朝回门的家宴。 这日正午,无双双手捧着还在隐隐作痛的胃,愁眉哭脸的入座。 坐在她左手边的楚婠不明所以道:“双双为什么不开心?双双不喜欢吃螃蟹吗?可是你以前信上说过好喜欢的……” 汝南侯府开螃蟹宴,送螃蟹的楚曜自然也受到邀请,反正说起来他是未来姑爷,不算外人,携妹赴家宴也很正常。 不待无双回答,楚曜与君恕等几位男子也走入饭厅。 “哥哥坐这里。”楚婠立刻弹起来,拍着自己刚才坐的位置。 第87节 “乖。”楚曜十分满意,揉揉妹妹脑顶。 “王爷,还是请上座吧。”君恕道。 楚曜再随和,身份依然摆在那里,堂堂的实权亲王,皇帝的嫡亲侄子,怎么能和自家小辈挤在一起。 楚曜摆摆手:“不必,既是家宴,自然以长幼身份排坐,我也应该照顾无双。”言罢,一抖袍摆,大大方方地在无双身边落座。 楚婠则小碎步绕到无双右边,对原本坐在那里的汪弘博道:“博哥哥,我想挨着双双坐,你可不可往旁边挪一挪。” 饶是聪颖如汪弘博,也有些反应不过来——明明是她自己把挨着无双的座位让给了自家哥哥……罢了,难道他还能小姑娘计较这些不成。 汪弘博只得往右边挪了一个位置,楚婠坐下后,挽住无双手臂,歪了歪头,一脸天真无邪道:“无忧姐姐都出嫁了,什么时候轮到双双,我和哥哥每天都盼着你过门呢。” ☆、109|105.106.107.108 第一百零八章: 正在丫鬟婆子服侍下喝茶漱口的老夫人险些没将茶水喷出来。 她知道楚婠单纯没心机,目光跳过无双落在楚曜身上,看来是当哥哥的耐不住寂寞了,教唆妹妹来逼婚。 可她刚嫁出去一个宝贝孙女,才舍不得那么快又嫁一个。 “这……”老夫人吐掉口中茶水,慢悠悠道,“小郡主年纪小,恐怕有所不知,在咱们上京,若是谁家接二连三的嫁女儿,要被人笑话的。所以,至少也得隔上那么两三年,怎么也得等到无双十八岁上下。” 君恕和杨氏也连忙表示赞同,她们就两个女儿,大女儿无暇早早出嫁,之后相隔两地,七年里连面都见不上一面,实在让做父母的心疼不已,是以两人早就商量好,小女儿一定要在身边多留几年。 楚婠小脸一皱,失望之情溢于言表:“还要五年那么久……”到时说不定她都出嫁了,还怎么和双双朝夕相处。 楚曜道:“这也是人之常情,我也不愿婠婠太早出嫁,能够理解。婠婠不必太难过,反正你可以经常邀无双去咱们王府里做客。” “那我邀双双长住好不好?”楚婠追问。 君家人几乎全部仰倒。都长住了,和嫁过去有什么不一样?再说,谁家没过门的女儿会去未来夫家长住?就说不能与皇室联姻,乖巧可爱如楚婠尚且如此霸道不讲理,更何况她上面还有个执掌百官生杀大权的哥哥…… 然而被讨论的当事人无双却完全不在状况,一心一意盯着满桌螃蟹菜肴,口水咽了又咽,根本没有听到大家说了什么。 楚曜见无双一脸馋样,起筷时体贴地先帮她夹了一碟子菜,香辣蟹、清蒸蟹、蟹黄豆腐、蟹味菇……堆成一座小山。 谁知无双连筷子都未动一下,一脸向往也转变成泫然欲泣,皱眉气呼呼地瞪着他。 楚曜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别说他平时对无双就很宠溺,就算不是,也不可能当着未来岳丈一家人对她不好,于是轻声问:“你这是……没夹到爱吃的?” 他扫一遍桌上,确认每样都夹到了。 正好丫鬟们鱼贯而入,每人手上捧着一只青花瓷盅。 原来还有菜没上,楚曜恍然大悟,着一定是无双最爱的那一味。 打头的丫鬟走到楚曜身边,放下瓷盅,盅盖掀开,原来是橙酿蟹。 楚曜立刻将之挪到无双面前:“双双先吃。” 然而无双依然没有动,楚曜干脆拿起调羹直接舀起一勺喂给她。 就见无双小脸一偏,决绝之意仿若被言行逼供的刺客…… 走在队尾的丫鬟此时走到无双身边,与旁人不同,她手捧的是一只红木托盘,盘中食物一一摆在无双身前桌面:“三姑娘,特别为您煮的,请用。” 楚曜一看,那是一碗白粥,一碟咸菜,一碟玫瑰腐乳,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要不是素来清楚汝南侯夫妇非常疼爱无双,他几乎以为未婚妻当着他面也要受刻薄。 “怎么了,哪里不舒服?还是现在不爱吃螃蟹了?那你爱吃什么,我再给你送来。”楚曜柔声问。 老夫人冷眼旁观,对这个身份高贵的未来孙女婿的一系列表现极之满意,打着哈哈道:“王爷别担心,这丫头爱吃得不得了,就是太爱吃了,吃得没了节制,昨个儿半途她一人就吃了十只蟹,楞把自己吃病了,大夫说这几日需戒生冷,只能清粥养胃。” 楚曜听得想笑,又怕伤了无双面子惹恼她,于是安抚道:“爱吃就好,我看要不然在王府里挖个池子,专给你养蟹,如此你见惯了,不觉稀罕,吃时也就不会贪多。” 见过宠妻子的,却没见过宠成他这样的,众人一时兜不住,齐齐放声大笑起来。 无双真真没了面子,啐道:“谁……谁要养蟹了,我就爱吃清粥,不行吗?”说罢捧起粥碗,一扭身跑了出去。 君家人多口多,待到无双修养好她的胃,那二十篓螃蟹已被大家分食得所剩无几。她委屈哒哒地写了一封信给楚曜,名为告状实为撒娇,不几日后,郢王府的马车再次来到汝南侯府大门外,送上十篓新鲜秋蟹。不过,这一回,指名的接收人不是无双,而是能管着她不乱吃东西的侯夫人杨氏。 杨氏心里明白未来女婿孝敬的不是她这个丈母娘,只给其他院子一院分区一篓,其余都留给无双,不过也要控制数量,毕竟螃蟹性寒,就算不吃坏肚子,长远来说对女儿家身子也无益。 贺采琼这回得了螃蟹后,主动与君念提起送些回娘家去,然则分量上不大好拿捏。 忠勇伯府人口远比君家多,送去太少面子上不好看,送得多了数量不够,家里还有无悔和君玮两只见到螃蟹嗷嗷叫着要吃的孩子不能不顾。两口子商量来商量去,最后贺采琼决定只送煮好的海鲜佳肴回去,届时一顿饭时光,见者有份,无谓厚此薄彼。 “我去请无双麻烦陆先生做两道菜,”贺采琼道,“无忧出阁前晚做的那道海参羹很好,还有回门宴的那道橙酿蟹。” 陆珍娘以厨艺先生的身份受雇于汝南侯府,君家守礼,尊师重道,便不可能理所当然去要求她下厨煮菜。不过陆珍娘为人厚道感恩,念念不忘多年来楚曜、无双等人对他们母子的帮助,若见到君家谁人身体不适,总是会主动提供调养身体的药膳配方。与君家的几位姑娘相熟后,也并不介意时常烹调一些她们喜爱的菜肴点心,给小姐妹几个解馋。 是以从无双那里得知贺采琼的辗转恳求后,陆珍娘并未推诿,反而亲自到桂安居找贺采琼,十分主动地寻味她对于菜肴有何要求,吃的人是否需要戒口。 贺采琼道:“我娘家的人在吃喝上不大讲究,陆先生只要按照您那两次的做法即可。” “二姑娘回门宴那天的橙酿蟹并非出自我手。”陆珍娘解释道。 “这样啊,嗨,是我搞错了。”贺采琼致歉道,“先前无忧出嫁大把事情忙,忙得我昏头涨脑,至今还没反应过来。我光想着送些吃的给嫡母尽尽孝,觉得橙酿蟹既当季,又色香味俱全,对了,陆先生介不介意多收一位学生,让我亲自烹调一味佳肴给嫡母。” 陆珍娘当然不会推辞,两人当下去到小厨房准备。 贺采琼厨艺欠佳,在陆珍娘指导下磕磕绊绊、好不容易做出一味橙酿蟹,剩下的那道海参羹自然得陆珍娘亲自出马。 眼见两道佳肴热腾腾出炉,贺采琼谢过陆珍娘,便提着保温的食盒坐上马车,往忠勇伯府去了。 彼时正是午歇过后,贺家男子皆出门在外,伯夫人与几位儿媳身为女子,天性喜欢造型新颖、颜色鲜亮的东西,吃食也不例外,橙酿蟹色澄黄、味鲜甜,有它摆在眼前,那道黑漆漆的海参羹根本无人问津。 贺采琼看在眼中,并不开口劝大家品尝海参羹,只有一搭无一搭地陪嫡母与嫂嫂们闲话家常,待见众人吃饱说够,便提起到隔壁大公主府上探视贺文彦夫妇。 她虽是庶出,但从小养在伯夫人身边,与贺文彦等伯夫人所出的兄姐较亲密也无可厚非。至于那盆海参羹,自然也不会有人反对她带走。 说来也巧,这日大公主也不在府里。公主府管事见来人是驸马的妹妹,无需避嫌,直接将人领到贺文彦书房。 历朝历代为免外戚势大、驸马擅权,凡尚公主者皆无实权,贺文彦因而只领着一份上不上衙门毫无差别的闲差。仕途受阻,人近中年,早没了少年时昂扬斗志,索性根本不去衙门,整日不是闷在书房看闲书,便是出外吃喝游玩。 书房大门微敞,贺采琼从门外就能看到贺文彦坐在桌前,手捧着一本话本读得入神。她连扣几声门,贺文彦才迟钝地抬起头来:“是采琼啊,怎么想起来找兄长?是不是在君家受了什么委屈?” 贺文彦把庶妹让进屋里,又招呼内侍煮茶招待。 “若是有人欺负你,可得告诉二哥,我一定想办法为你出气。” “哎呦,二哥,看你说的,他们谁敢欺负我呀。”贺采琼笑道,“我是一直惦着你,尝到了好吃的,就忙不迭送来给你试试。” 她话音才落,跟随前来的丫鬟也把那盆海参羹从食盒里端出摆在桌上。 贺采琼亲手舀出一碗,贺文彦接过,斯斯文文品尝一口,忽地愣住。 然而内侍就在一旁,他很快掩饰住失态,不住赞叹:“好吃!真是好吃!想不到你夫家的厨子手艺如此不凡。”边赞边迅速地将整碗海参羹喝得见底。 到底是亲兄妹,就算年纪相差有些大,平时来往不频密,天生的默契依然摆在那里,不用贺采琼明说,贺文彦也猜到她有话要说。 他放下碗,开口吩咐内侍道:“来而不往非礼也,今天吃了妹妹的海参羹,自然得用上好的东西还,去把我房里那盒贡品碧螺春拿来。” ☆、110|6 第一百零九章: 内侍应声离开。 贺采琼一个眼神,跟她来的丫鬟也低头走出屋外,还不忘顺手将门扇合起。 室内只剩兄妹两人,贺采琼依旧压低声音,生怕被人听去似的:“二哥,你可品出其中味道来?” 贺文彦不再掩饰情绪,激动地站起来,胸口随呼吸上下起伏:“不可能?怎么可能?这是谁做的?谁也不可能做成这样……” 家常海参羹大多使用胡椒粉与麻油调味,掩饰海参的腥气。但是贺文彦的结发妻子谭笑萍却道如此做法会掩盖海鲜的鲜味,改以私酿蜜酒配鸡蛋烹煮。当年谭笑萍还在世时,贺文彦与贺采琼皆尝过她的手艺,味道与众不同,又再无见过任何厨子或餐馆如此烹饪,自然印象格外深刻。 “二哥,小声些。”贺采琼见他失控,忙出声警示,“当心隔墙有耳。” 贺文彦颓唐地跌坐回原位。 他与谭笑萍性情相投,夫妻和睦,从未红过脸。成亲不到一年,便生下一个儿子。其后谭笑萍携刚满周岁的孩子回老家探望父母,半路上却遇到劫匪,母子两人连同护卫的家丁、随行的丫鬟仆妇几乎全部遇难。忠勇伯府收到消息后赶到时,距离事发已有月余,当地官府将几十具尸首收殓在义庄,等待家属辨认,但天气炎热,尸首早已腐烂,面目不清,只能勉强通过衣饰分辨。最后数过人数,少了几名丫鬟小厮,推测为遇劫匪时逃走或被抓,倒也都是常情,并不稀奇,因而没有深究。 难不成……难不成当时看到的身穿谭笑萍衣饰的尸体其实不是她本人? 想到此处,贺文彦心底又升起些许希冀:“是她吗?你在哪里见到她了?” “她自言名叫陆珍娘。”贺采琼道,“家中对来她来历的说法是无双的救命恩人,大伯夫妻俩一直想报答她,见她擅于烹饪,便安排她教授几位姑娘厨艺。” 贺文彦听了半晌,只觉有什么地方不对,追问道:“是或不是,难道你认不得?”当年事发时贺采琼已有十一二岁,年纪不算大,却早已晓事,又与谭笑萍朝夕相处,再重逢时没理由认不出。 贺采琼长叹一口气,道:“二哥,我当然没忘记过嫂嫂的模样,但……那陆珍娘常年以纱巾掩面,据无双说,她因事故毁了容貌,所以才会如此。” 但凡知礼的人,或许会好奇以纱巾遮面之人的真正容貌,但若人家有言在先容貌丑陋,便不会非要掀开纱巾一探究竟。 “不过,陆珍娘身边带着个名叫陆安的男孩子,两人母子相称,论起年纪来,与当年的侄儿差不多大。”贺采琼又道,“我也是因此才觉得巧合甚多,思前想后好几天,才决定过来告诉你一声。” 她有一天假称外出添置首饰,专门在后门巷子里等陆安从陵光卫衙门回来,好好看一看他。这一看不要紧,除去因习武而高大健壮些,还有皮肤黝黑些,陆安与贺文彦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贺采琼怕自己心有所思,看得不准,因而不敢向贺文彦提及,免得他先入为主,错判了情况。 “可当初……也有婴孩的……”贺文彦依然不敢相信,“若说笑萍可以与身量相近的丫鬟换过衣衫,可随行的并无其他婴儿……” “若二哥觉得不可能,那便算了。”贺采琼道,她只是知道二哥与先头那位二嫂感情深厚,出事后二哥大受打击,才觉得应来说一声,但毕竟十多年过去,二哥早做了驸马,若心思有所不同,也是人之常情。 “不,”贺文彦霍地站起来,“不管可能不可能,我一定得去亲自看一看。” 日落时分,大公主赶在宫门落锁前出了宫,回到公主府,管事亲自迎出,随着一路往正院走时,将白天发生的事情一一道来。 来到正院堂屋时,见到贺文彦等在此处,大公主实在惊讶。 他们夫妻感情不合已久,从贺瑶出生后,连同房都少,两人见面又总是说不上几句便要吵架,发展到后来,若非逢年过节要进宫饮宴的日子,索性互相避不见面。 不过,大公主今日进宫听了喜事,太子倒台,德庆帝开始重用大皇子,这对俞妃一干人来说实在是提振人心的好消息。 她心情甚好,也不同贺文彦多计较,主动找话道:“今个儿什么风把驸马爷吹过来了?可是与采琼妹妹有关?若是妹妹那里有需要帮忙的,我做人嫂子的一定会尽心出力,驸马只管说吧。” 贺文彦等大公主的时候早把想说的话捋顺了,当即道:“采琼妹妹并非来求助的。郢王爷送了新鲜的秋蟹到汝南侯府上,采琼妹妹见材料甚好,亲自烹煮了橙酿蟹送过来,可惜你回来的太晚,怕不新鲜吃坏肚子,已经倒了。” 他说一半,怕大公主多心,又解释道:“若是你想吃,改日再让她送些来。” 大公主到底是皇家出身,什么好东西没见过,当然不会计较一只半只螃蟹的事,只道:“难为她有心。不过,驸马你专程前来,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个吗?” 贺文彦摇头:“当然不。我是为了阿瑶。今日与采琼妹妹闲聊时,听说他们府上给姑娘们专门请了一位教烹饪的先生,我想着让阿瑶也去学上一学,将来出嫁后或许会有益。” 第88节 说起贺瑶的婚事,大公主当然一肚子气。 格桑她见过,相貌还算说得过去,骑射也是一把好手,作为女婿人选原本是不错。可惜嫁给他就得远到北疆去,离家千万里。大公主只有贺瑶一个女儿,自然舍不得。 大公主不知道这桩婚事里的各种弯弯绕,只知道贺瑶跑到格桑帐篷里被德庆帝撞个正着,因而被赐婚。 她满心埋怨,既怨贺瑶,也怨父亲。 怨贺瑶,是以为女儿相中格桑却不告诉她,胆大包天,胡闯乱撞,结果闹得事情无法收拾。 怨父亲,是觉得他薄待外孙女,他是皇帝,全天下人都得听他号令,贺瑶闯得祸再大,难道还能兜不住,为什么非得下旨赐婚,令事情再无挽回余地。 然而千怪万怪,却怎样也怪不到贺文彦头上,毕竟他连北巡都没有参与。 “我的女儿,难道还需要下厨房讨好旁人么?”大公主强压怒火,说起话来难免态度不好。 贺文彦不愿另生枝节,也不与她计较,只道:“若是她在咱们眼皮子底下,自然不需担心任何事,但她将来去的愿了,有什么事,就是快马传信也得十天半个月,远水解不了近渴,一切还不是得靠她自己。” 道理确实没错,大公主没什么可反驳的,平心静气道:“然而她与君家那些姑娘并不和睦,要不然咱们也请位先生到府里来?” 贺文彦心里有鬼,不愿意让陆珍娘到公主府来,在大公主眼皮子底下行事。 “请先生到府里来当然容易,但我就是想让她学着和原本不和睦的人能够和睦相处,不然将来她去了北疆,若是……” 他话说一半,大公主便举手打断:“能不能别提北疆。”每次一想到独生女儿要远嫁北疆,她的心就跟刀割似的疼,实在受不了旁人在耳边不断念叨此事。 贺文彦果然不再提,改口道:“你若怕她独自一人过去不易适应,可以叫上湘湘,她性情温和,容易相处,如果阿瑶与君家的姑娘有什么纠纷,可以帮忙调解。” “那就如你所说吧。”大公主道。 难得见驸马对女儿如此上心,大公主不忍再拂他好意,反正他说得也对,贺瑶一直以来都太娇纵任性,也是时候学一学如何沉下心来与旁人和睦相处,不然将来远嫁后,吃亏受罪的还是她自己。 ☆、111|6.110 第一百一十章: 经过大公主与俞妃轮番出马,自视甚高,不将汝南侯府放在眼中的俞家终于吐口答应让俞湘湘到君家学习厨艺。 贺文彦又要求亲自陪同贺瑶与俞湘湘前往君家,大公主虽觉他对此事如此兴致勃勃有些反常,但到底是自家女儿的事,身为父亲的上心些也无可厚非。 他们成亲十多年,就算争执再多,感情再不好,大公主心底如同每一个普通的女子一般,始终希冀着有朝一日能举案齐眉,夫妻恩爱,遇到这样的事,自然偏向往好处想。 三人来到汝南侯府后,管事一面派人将两位女孩子领去厨房,一面打算将贺文彦引去前院书房。 谁知贺文彦摆摆手,拒绝如此提议:“我要去看看她们上课,嗯,虽然小妹多番推荐,但我还是要亲自看过那位先生的手艺才能放心。” 管事着实吃惊,都说君子远庖厨,怎么也想不到堂堂大驸马会纡尊降贵往厨房里钻。不过,到底事关云景县主,管事也是当爹的,为了女儿别说下厨房,就是满地爬也愿意,如此一想,又觉得理所当然,不再奇怪。 虽从小安排厨艺课,但君家长辈们根本不舍得娇滴滴的姑娘们整天关在热气蒸腾、油烟又重的厨房里。 所以陆珍娘授课的地方是专门改建过的,灶台器具一应俱全,但平时不许用以烹煮食物,只有姑娘们上课时才准开火。这还不算,每日课程结束后,还有专门的丫鬟婆子进来打扫、洒水、通风、熏香。 乍一走进去,若不看那排列成行的灶台,还以为进了那位大姑娘香喷喷的闺房。 饶是这般,贺瑶迈进门后,依然下颌微挑,眼神旁斜,傲气十足地道一声:“什么怪味,臭死了!” 她中气十足,不论陪在身边的俞湘湘,还是早等在房内的陆珍娘与无双、无悔姐妹,皆听得清清楚楚,气氛一时格外尴尬。 无悔还记着北巡时贺瑶逼迫自己陷害无双的事,新仇旧恨加在一起,愤愤然跃出一步欲与贺瑶理论,无双硬是扯住她短袄下摆将人拉回来。 无双不知道大公主府那边搭错了那根筋儿。皇亲国戚财雄势大,想让贺瑶学厨,什么样的人请不到,为何非得通过贺采琼说项到汝南侯府来学。说没有阴谋诡计,她不信。 大驸马亲自督阵更印证了这一点,连贺瑶这样战斗力十足的人出马都嫌不够,还要扯上长辈来助威。 没看清楚贺瑶所谓何事前,无双不想轻举妄动,为一句故意歪曲的闲话主动踩进陷阱里。 姐妹俩咬耳朵时,俞湘湘已提着一直藤篮走到陆珍娘身边。 “陆先生,这是我家庄子上种的柿子,我和阿瑶一起挑拣了最红最大的,孝敬您尝尝鲜。” 俞家看不看得上君家另计,但人情世故还是得讲究,平日里到旁人家里坐一坐都要带上薄礼,更何况是拜师。 礼多人不怪,陆珍娘笑着接过提篮,道了谢,又随口夸奖俞湘湘懂事。 贺瑶本就是被父母逼着来的,此时更觉不开心,故意重重哼一声,大大翻了个白眼,旁若无人地站到远离无双姐妹的灶台旁。 俞湘湘恨铁不成钢地瞪她一眼,然而当着那么多人,到底不好说些什么,只是低头从随身荷包里摸出两条手帕分递给无双与无悔。 “这两块手帕是我和阿瑶一起绣的,送给你们做见面礼。今日起咱们就是同窗了,大家要和睦相处。阿瑶是晚辈,要事有什么做得不周到的地方,还请你们多包涵。” 其实不管是柿子还是手帕,都是俞湘湘一人的心意,贺瑶并未参与其中。 然而她所说就是心中所想,几人同窗学艺,自然得和睦相处,不然成日里把心思花在争斗口角上,根本不能踏实学到东西,岂不是白白浪费了时间。所以,眼见贺瑶一进门就得罪人,身为人家表姑姑的俞湘湘只能主动出面打圆场。 姑娘们之间风起云涌一波又一波,被视作“监工”的贺文彦全无所觉。 从一踏进这间课室开始,他全副心思便都放在陆珍娘身上,试图找出她与结发妻子相似之处。 谭笑萍遇难时尚未满十八岁,是个容貌秀美、珠圆玉润的可爱少女。陆珍娘却偏瘦,身上颜色暗淡的斜襟长袄与马面裙明显偏大,越发衬得她身形单薄。至于面容,自眼睛而下以深色纱巾遮挡,什么也看不到。而那对眼睛…… 贺文彦一对上那对眼睛便如遭雷击,完全失神。 十多年了,身形改变不稀奇,可那双眼睛,他不会认错。 两人新婚燕尔时,谭笑萍年少爱娇,每每稍有亲热便羞得以丝帕遮面,只露出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似喜似嗔地看着他。 夫妻两年,六百多个日夜,那些情景早已刻在贺文彦的骨血之中,永远不会忘记。 即使那双眼眸早不复当年明亮清澈,眼角也添了皱纹,与当年变化极大,他也不会认错! 俞湘湘与君家姐妹寒暄过后,陆珍娘便示意大家即将开始上课,请到各自灶台前站好。 贺文彦依旧直挺挺地站在厨房正当中,不进也不退,只是神情激动地盯着她看。 陆珍娘不悦地皱眉,低声与离她最近的无双耳语几句。 无双立刻小碎步来到贺文彦身前,探手拽一拽他袖口。 贺文彦愕然回神,只听无双道:“贺家舅舅,陆先生要开始授课啦,她的食材搭配都是家传秘方,闲杂人等不能留在这里,若是舅舅不放心阿瑶,可以退到厨房外面听不到屋里声音的地方去等。” 这番说辞表面合情合理,话里话外却有影射贺文彦偷学秘方之嫌。 无双本以为他必会拂袖而去。 谁知贺文彦还当真命人搬来鼓凳,摆在檐廊石阶下正对着房门处,一屁股坐下去,再没有要走的意思。 这是等着捉她们错处? 无双不得不这么想。 虽然这位亲家舅舅向来脾气甚好,待她也算不错,但那都是在贺瑶未出事的前提下。如今……虽然楚曜口口声声说贺瑶的婚事不是他的手臂,但她信,大公主府的人会信吗? 陆珍娘今日教授的是皮蛋瘦肉粥。 这味粥说起来平淡无奇,但越是平常的饭菜越见功底,想做得让人品尝后回味无穷,越是艰难。 无双心有旁贷,总是回头去看大驸马,皮蛋切得散了架,肉丝拆得大小不一,前前后后被陆珍娘意思着打了好几下手板。 不过她有多年基础,就算心不在焉,做出来的东西味道也不赖。待陆珍娘品尝后表达了赞许,无双便翘着尾巴招来乞巧,吩咐道:“找个小厮送到郢王府去,就说是我亲手煮的,让他一定要吃光,不然以后不理他。” 那个“他”,指的当然是楚曜。 无双一脸娇嗔,陆珍娘既觉好笑,也由衷为她感到开心。 然而,当她转身去看贺瑶时,面上的笑容立刻被呆滞取代。 贺瑶不知为什么气鼓鼓的,为了撒气一般,胡乱往铁锅里倒泄各种调料,根本没照陆珍娘教导去做。陆珍娘看过来时,她正倒提着醋瓶,眨眨眼一整瓶醋已见了底。 陆珍娘探头一瞧,那一整锅粥颜色浓黑得根本看不出谁是皮蛋谁是肉,味道可想而知。 贺瑶身份摆在那儿,大驸马又亲自“监察”,她也不好责备什么,深呼一口气强压下怒火,转身去看俞湘湘与无悔的成果。 好在两位姑娘都算心灵手巧,做得都不差。 临下课时,陆珍娘瞥一眼稳坐门外的大驸马,淡淡道:“今日这堂课,下课后还有任务。这锅粥你们要送给最亲近的一位男子品尝,有未婚夫的,就如无双,可以送给未婚夫,还未说亲的,可以送给父兄。” 贺瑶的未婚夫远在千里之外,那锅恐怖的粥显然送不到对方肚里,她又没有兄弟,整锅粥自然原封不动送到贺文彦面前。 他只尝了一口,便推得远远的,再不肯碰。 “我就说不要学吧。那位先生根本不行,我完全照她教的做,结果却难以下咽。”贺瑶睁着眼睛说瞎话。 她们家又不是请不起先生,为什么要到汝南侯府去搭伙上课,没的叫人笑话。 若是换了旁的先生,贺文彦或许就被糊弄过去了,然而他心里认定陆珍娘就是原配谭笑萍,她的手艺如何他最清楚,完全不信贺瑶的胡话,反而板着脸把女儿教训了一顿,命她往后虚心求救,若再胡闹生事,就要家法伺候。 高门贵女要学的东西很多,厨艺课并非每天都上。 每逢不上课的日子,陆珍娘便上街去采购下次课需要的食材。 其实这些事可以交给君家专门负责采买的下人,不必亲力亲为。但陆珍娘认为于烹饪一事上,食材好坏也非常重要,她亲自挑选出品质最好的食材,才可以在上课时与次一等的食材相比较,让学生们也懂得辨认食材的方法。 这日,她像往常一样上街,到山货铺子里走一转,买了些新鲜的银耳,打算趁入秋教女孩子们煮银耳羹。 陆珍娘是老主顾,掌柜知道她是侯府里教大小姐们烹饪的先生,从来都格外热情,每次弓腰端茶递水,还不忘亲自提着货物送出店门。 “掌柜的,多谢您,我还要到别处逛一逛,您先回去吧,别耽误了您店里生意。”陆珍娘如常客气道谢,从掌柜手里接过红纸包,转头便往旁边的巷子拐去。 身后不远处有脚步声疾响,仿佛追着她一般越来越近。 时近晌午,巷子里人来人往,陆珍娘并未在意,只管加快脚步走她自己的路。 “笑萍,等等我。”身后传来气喘吁吁地喊声。 陆珍娘并未作出任何反应,仍然按照原来的节奏,大步向前。 ☆、112|6.110.111 第一百一十一章: 贺文彦见她对自己不理不睬,脚步一滞。 难不成搞错了? 然而他很快想通,依贺采琼所言,陆珍娘八年前已来到汝南侯府,若她想与自己相认,早就主动寻找机会,不会等他找上门来。 这也合理解释了为何陆珍娘对他相逢对面不相识的态度。 贺文彦加快脚步,小跑起来,终于赶到陆珍娘前面,伸臂拦住她去路:“笑萍,是我。” 第89节 “大驸马?”陆珍娘微微沙哑的声音从帷帽后面传来,“你记错了,我名叫陆珍娘。” 她的语调冷淡而不失礼貌,长纱从帽檐处垂下,将整张面孔遮的严严实实,看不到神情,也看不到双眸。贺文彦完全无法猜测她心思如何。 “笑萍,我在那边茶楼里订了雅间,我们上去谈。” “大驸马,”陆珍娘依旧冷淡,声音里还带着一丝无奈,“我是陆珍娘,不是……不是什么笑萍,你认错人了。” 贺文彦急道:“我们夫妻一场,亲密无间,我怎么会认错。” “我是嫁过人,不过夫君只是个农夫。”陆珍娘道,“大驸马,对不住,我还有事忙,您也知道我受雇于汝南侯府,每日都有许多功夫要做。劳烦您让一让,我好过去。” 贺文彦随陆珍娘手指方向看去,见路边围了许多人看热闹,心中一惊,事情还未确认,可不能传出任何流言蜚语。 他连声致歉,不得不让开去路,放走陆珍娘。 然而人可以走,他的一颗心却始终难以平静,想起贺采琼提及过,陆珍娘有一子名为陆安,在陵光卫任职,于是租了一匹马,牵着来到陵光卫衙门外。 贺文彦一心想见陆安一面,又怕打草惊蛇,惊动大公主等人,不敢麻烦守卫进去通报找人,只好盯着秋日艳阳站在对面路边,眼巴巴干等。 陵光卫衙门事务繁忙,进出往来人员不断。贺文彦从未见过陆安,不知他究竟生得如何模样,然而等了一个时辰上下,在十来个结伴走出,身穿统一服侍的侍卫中,贺文彦一眼便注意到其中一人。 原因无他,那人生的像他,除了高一点,黑一点,壮一点,面孔严肃些,简直仿佛同一个模子里印出的月饼。 眼看他们纷纷上马,即将离开,贺文彦当机立断,爬上马背,赶着□□马儿朝那年轻人而去。然而马儿跑没两步,他便握不住马缰,几乎要被颠簸下来。 “救命,救命!”贺文彦大叫,他虽是借故与对方相识,但在马上将落未落却并非假装,他本就是一介书生,不通骑射。 陆安刚在马背上坐稳,忽地听到有人呼救,转头一看,一匹枯瘦老马驮着一名坐得歪歪斜斜的华服美貌中年男子朝他冲过来。 呼救声就是那男子发出来的。 陆安不好管闲事,不过坠马的后果可大可小,坐视不理实在有些不近人情。老马没多少冲劲儿,速度不快,陆安待它来到身边时,伸手抓住男子腰带一提,便将人从马背上提下来放到地上。 “没事了。”他道,然后便欲催马前行,追赶同伴。 “等等,等等。”贺文彦感觉脚软,但有不能把人放走的决心,打着飘儿挡到陆安马前,险些被扬起的马蹄踢到。 陆安有些不悦:“若是你问我追讨那匹马的费用,”他从荷包里掏出一个银角子,“它又老又病,最多只值这么多。” 贺文彦当然不接,笑道:“你误会了,我不是为那匹马,英雄刚才救我一命,我欲答谢,明日午间在八宝斋设宴款待,请务必准时前来。” 还算这人有良心,陆安心道。 他随手帮人,没费什么力气,也不图回报,只道:“明日我身上有差事,走不开。” “那你哪天休沐,我随时恭候。”贺文彦不肯放弃。 陆安奇怪地瞥了他一眼,心中生出警觉来。 如此穷追不舍,莫不是什么人刻意打探陵光卫执行任务的内情? “举手之劳,不必放在心上。”他一口回绝,也不等对方再说话,直接拉缰绳绕开挡路的贺文彦,催马快跑起来。 贺文彦站在原地目送陆安离开,直到他拐过街角,再看不到才迈步前行。 这是个好孩子,且□□不离十,是他的孩子。 只是,他要怎么才能说动笑萍与他相认,又该如何安排他们母子? 贺文彦一时咧嘴大笑,一时苦恼摇头,状似发疯一般越走越远。 陵光卫衙门卧虎藏龙,就是守门的侍卫都非凡品。贺文彦走开后,一直站得比松树还稳,仿佛石雕一般一动不动的两名守卫互相对视一眼,左边略显年长些的高声抱怨道:“都这个终点了,怎么换班的还不来?” 右边年轻些的有些巴结似的接话:“老哥哥,累了吧,我去里面替您把他们拎出来。” 言罢一返身,就迈进大门去。 卢鹏推开书房门时,楚曜正在阅读公文。 他头也不抬地问道:“是哪儿有事?” 卢鹏是他的近身侍卫,不管在王府还是在衙门里,能不经通报直接进楚曜书房的只有他,同时卢鹏也承担起替没资格进入书房的低阶侍卫传话的任务。 “是门卫。”卢鹏道,“今天晌午过后,大驸马就一直站在咱们大门外的街边张望,刚才陆安等人外出时,他还假作坠马被救,与陆安拉关系,非要打听他哪日休沐,想请他吃饭。” 楚曜眯了眯眼:“陆安告诉他了?” 卢鹏忙摇头:“没有,他拒绝了。” 楚曜点点头,陆安进陵光卫时间虽短,但做事极精明,如无意外,是个能成器的好人才,果然这回也没叫他失望。 至于大驸马…… 一个没有本事,吃软饭的家伙,楚曜从来没把他放在眼里。 不过,他出于什么动机来陵光卫刺探消息? 大公主授意? 还是旁的什么事情? 这几日楚婠总是磨他,说汝南侯府的厨艺课堂对外开放,连贺瑶与俞湘湘都去上课,她也要去。 楚曜向来认为自家妹妹不管将来嫁给什么人,都只有仪宾伺候郡主的份,楚婠完全不需要学什么厨艺,于是一直没松口答应。 现在想来,难不成贺瑶去君家学厨艺与大驸马的图谋有关系? 他做事向来雷厉风行,想到此处便铺开纸墨,打算写信给无双,问问她上课时是否发现异样之处。 然而才提起笔,刚走出去得卢鹏又推门进来。 “王爷,御书房那边传信来,皇上请您进宫,有要事商量。” 楚曜只得放下笔,进宫面圣。 德庆帝找他商量的是建火器营之事。 年初时宁夏卫与西戎交战,缴获了一批从西洋流入西戎的火铳。君珩领命押送回上京的货物就是这批火器。德庆帝颇有些远见,见过火器的威力后,当即决定祁国也要有能使用火器的军队。如此一来,只靠缴获的那些自然不够,还安排了人手研究仿造。 君珩之所以滞留上京不回西北,便是被德庆帝指派参与制造火器的任务。 楚曜也被指派暂时监理各项相关事宜。 研制阶段只要注意保密,并不需要他分神太多,但如今新造的火铳已初具规模,德庆帝计划挑选一批年轻又聪明的士兵,专门训练使用火器攻击的作战方式。 这就需要至少一个将领常驻军营,日夜监督操练。 如此一来,已是陵光卫指挥使的楚曜显然不大适合。 德庆帝有意从皇子中挑选一人,原先最属意的人是有带兵经验的大皇子。然而太子被废后,德庆帝不愿太快重新决定储君人选,因而打算对几位成年的皇子多加栽培,让他们都显一显本事,彼此势力均衡,互相牵制,他也好从中挑选最适合继承皇位的人选。 譬如这一回,德庆帝同时也看好三皇子楚晔,左思右想拿不定主意,于是把楚曜叫来商量。 楚曜听完德庆帝种种想法,直言道:“皇伯父,没有带兵经验可以培养,不过建火器营的事情比较紧急,三皇子人还在河南,就算现在立刻召他回京,路上也得耽搁小一个月,不像大皇子就在城里,命令一出即可入营。” 德庆帝仔细一想,确实是这个道理,既然打算将火器用于军中,那便宜早不宜迟,于是吩咐梁三省把大皇子传进宫来。 楚曜出宫时已是黄昏,他望着沉向地平线的夕阳,改变了写信给无双的打算。交换情报这种事与建火器营一样,宜早不宜迟。如今已是日落时分,信写完送到,天早黑了,最快也得明天才能收到回信。一整夜四个时辰不止,能发生太多事。 他还是先回家去歇上一歇,夜里再亲自去见无双。 ☆、113|6.110.111.112 第一百一十二章: 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楚曜能够知道大驸马的异常之处,大公主那边自然也有办法知晓。 “……之后侍卫一直尾随那名女子,亲眼看着她进了汝南侯府后门,经过打听得知她是汝南侯府上给姑娘们请的厨艺先生,姓陆名珍娘。”大公主身边的管事嬷嬷目不斜视地禀报,“盯着驸马爷的侍卫也有发现。驸马与那位陆先生分开后,就一直守在陵光卫衙门外,后来又借故与其中一名陵光卫搭话,甚至还三番五次邀请对方前往八宝斋赴宴,结交之意再明显不过。据侍卫所言,北巡的时候他与那名陵光卫打过几次照面,知道他名叫陆安,正是汝南侯府府上那位陆先生的儿子。” 大公主猛地掀翻炕桌,碗盘杯壶哗啦啦跌得粉碎。 “我还以为他转了性,开始在乎我们母女,原来是看上了人家家里的厨娘!说什么为阿瑶将来着想,原来都是幌子!” 大公主怒不可遏,连声咒骂,完全失去平日雍容华贵的模样。 年少时,她曾与有“上京第一美男子”盛名的贺文彦邂逅,自此后便对他心心念念,再看不上旁的男子。 后来得德庆帝赐婚后,还觉格外幸运。现在想起,当真年少无知,男人长得再好看,不过是具皮囊,少了热情关爱妻子儿女的那颗心,真是比绣花枕头还不如。 隔间外,贺瑶轻手轻脚地放下撩起一半的珠帘。 爹爹为什么会和君家的厨娘有私情? 她蹙眉思索,明明完全不搭界的两人,若不是有人从中牵线搭桥,连相识的机会都没有。 念头在脑海里一闪而过,她迅速捕捉到,因而得出结论:一定是君无双,无悔肯定早将自己的谋划告诉给君无双,她为了报复,专门派人勾引爹爹,让娘与自己面子里子全部丢光。 好一个君无双,指使楚曜害她终身不算,竟然还敢动到公主府头上。 贺瑶气愤地握紧双拳,一定要还以颜色,让君无双身败名裂,再不能翻身。 子夜时分,整座汝南侯府邸都在沉睡。 芙蓉里院落里最后一盏灯笼熄灭,值夜的小丫鬟打着哈欠走进抱厦,铺好被褥,一骨碌钻进去,瞬间呼呼入梦。 东次间里未掌灯,一片黑暗。 不,如果留心看,低垂的床帐边缘处有微光透出。 天青色绣藤蔓的床帐内侧,无双身穿樱粉色亵衣,趴在铺展开来的锦被之上,正在翻阅一卷书册。 她小脸微红,一时瞪大双眼,似吃惊,又仿佛兴致迥然,一时捧腮捂眼,好像格外害羞。 床头靠床帐的角落处,摆着一只羊角灯笼,帐外所见的那点微光便是由此而来。 无双翻过一页,便将先前吃惊、好奇又害羞的重复一遍,两只白嫩的小脚还不时翘起,富有节奏地一晃又一晃。 今天一早,无忧捎口信回来,拜托无双去她房里找一支忘记带走的金钗。 结果不光找到了金钗,还在大床后捡到一卷避火图。 她起先以为是讲解如何避免家居火灾的书册,便带回芙蓉里打算翻阅。 谁知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那书册里的男女…… 真让无双丢也不是,留更不是,做贼似的藏在床褥下面,等到夜深人静时才敢拿出来看……不,是计划如何瞒过丫鬟奶娘与母亲杨氏,人鬼不知的送回原处。 “咦……”无双又翻一页,小手捂住双眼的同时发出鄙夷的声响。 几息后,她微微挪动手指,两指间露出一条缝,瞥一眼书页,又慌忙闭起眼睛。 咦? 第90节 刚才好像有哪里不对…… 无双把眼睛睁开一道缝,迅速在书页上扫过。 她知道哪里不对了。 为什么书页上会有一片阴影? 侧头一看,对上楚曜那张俊脸。 无双惊叫着合拢书页,手忙脚乱地往锦被里一塞。 “你你你……你怎么来了?不知道人家要睡觉吗?”她心慌意乱,连说话都前言不搭后语。 “明明没睡。”楚曜毫不客气戳穿她,“若不是亲眼所见,我都不知道我们无双如此刻苦,深夜苦读那种书。” 他一定看到了! 做坏事被逮个正着,无双脸颊烧得火辣辣的疼,想也不想便反驳道:“什么这种那种,我根本不知道那是什么。” 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不跌。 楚曜果然揪住她失言之处不放:“不知道没关系,我来教你。”说着附耳过来。 “不要不要不要听!”无双捂住耳朵低声叫唤,三更半夜,耳鬓厮磨,孤男寡女,还要讲解避火图,那画面太美她不敢看。 楚曜越看越觉好笑,无双前世没嫁过人,今生还没到嫁人年纪,按说男女之事应未开窍,那她究竟从哪里知道避火图这种东西,还胆大到找来看。 他如此想,便问了出来。 无双裹着被子,老实答道:“地上……地上捡的。” 楚曜闻言大笑起来:“汝南侯府家风如此豪放,随榜路上走走都能捡到避火图?” 无双怔楞半晌才反应过来他话里的意思。 笑话她可以,笑话她爹爹,笑话她们一家,那是绝对不可。 无双气得从锦被里钻出来,小手成拳在楚曜身上一顿捶打:“不许你说爹爹不好,再说就跟你绝交!” 她那点子手劲儿,打在楚曜身上就跟挠痒痒似的,他享受得眯起眼来:“好好好,都依你,再使点劲儿,往上……斜过去一点,对就是这儿。” 竟然把她当垂肩的丫鬟,无双气歪了鼻子,哼一声收回小手,鼓着脸颊躺下来,扯过锦被蒙住脸,再不肯说话。 楚曜见状也不以为意,直接往她身边一躺,自然得就像晚归躺在妻子身旁的丈夫,甚至还抢了一半被子盖在自己身上。 “哎呀,你竟然穿着外面的衣裳钻被窝,脏死了,出去出去!”无双往外推他,小嘴里念念叨叨地抱怨着。 “你想让我把衣服脱了?那还不好办么。”楚曜说脱就脱,干脆利落,外袍中衣纷纷落地,露出精壮的胸膛来。 无双整个人呆住,面对楚曜肌理分明的前胸,她看也不是,骂也不是,完全不知该作何反应。 似有若无的香气缠绕于鼻息之间。 无双皱着鼻子嗅了又嗅,记起那是前世在楚曜营帐里闻过的味道。 然而她并不知那是什么香,自己房内更没有熏香…… 一定是因为楚曜! 那次也是他不知廉耻的当着她面宽衣解带! 真是个坏东西! 无双气呼呼地,不管不顾,阿呜一口咬上楚曜□□的皮肉,奈何对方皮厚,咬来咬去咬不破。无双气馁,松开嘴,就见厚实胸膛上留下一个小小的混着口水的牙印。 “又是在生什么气?”楚曜问,也不待无双回答,又哄道,“好了好了,别着恼了,咱们来说说正事。”边说边顺手将无双搂进怀里。 无双看那唇印不顺眼,掀起亵衣衣摆擦拭其上口水。 因为这番举动,她一小节雪白柔软的肚皮露了出来,楚曜盯着那一处,眼神有些发直,但还是维持一本正经地语调,把大驸马的事情叙述一遍。 “一时猜不透他刻意结交陆安的目的是什么,所以来问问你,贺瑶同你们一起学厨时表现如何。”他最后总结道。 “也没什么特别的,就是不听陆先生话,让做东偏要往西,幸亏贺家舅舅每次都跟着来监督,她只敢蔫坏,不然还不知道会怎样。”无双道,“起先我还怕他们父女有什么阴谋,但后来看贺家舅舅对贺瑶要求很严的,一旦她表示出对陆先生不尊敬,就要被喝斥,又好像真的想让她学好厨艺。嗯,贺家舅舅大概就是太闲了又太闷,才会老往厨房钻,图个新鲜吧。” 楚曜做了两辈子陵光卫指挥使,最擅长的就是从看似繁杂无序的消息里提炼出关键情报,一听之下便抓住重点:贺瑶忤逆陆珍娘便被喝斥,还有刻意与陆安结交。 两点合一,大驸马的目的显然是陆珍娘母子。 可他为什么要找上他们母子? 若是为害无双,他们一个是男子,根本进不了内宅,一个只负责教学,与无双说不上多么亲密,显然都不是好人选。 “难道是想收买陆安来害你?” 楚曜关心无双,无双也关心楚曜,听完他分析,冒出这样一句。 无双担忧之意丝毫不加掩饰,楚曜看到只觉开心不已,拍拍她软乎乎的小脸,安抚道:“想害我没那么容易。倒是你,事事多加小心。嗯,为保险起见,明日我选个女侍卫来陪你。” “嗯。”无双打个哈欠,“好困,我要睡了,你回去吧。” 来都来了,楚曜当然不肯这么快走。他重又与无双并头躺下,轻轻拍抚她后背:“我来哄你睡。” 一夜甜蜜,变故却比他们预料的来得更快。 翌日清晨,汝南侯府的老管事浑身发抖地敲开君恕书房大门。 “侯爷,出事了。今日一大早,咱们府门外来了一名男子,他手持……手持……”接下来的话太难于启齿,管事憋红一张老脸,磕巴几次才能说下去,“他号称与三姑娘有情,大声喧哗,向往来路人讲述不断,还手持三姑娘的贴身衣物,用以佐证。我已命护院将他关进偏院,接下来如何处置还请侯爷发落。” ☆、114|6.110.111.112.113 第一百一十三章: 小雨淅淅沥沥地下了一天,入夜依然未停。 无双人在榻上,蜷起双腿,额头抵在菱花窗上,细听雨滴噼噼啪啪敲打屋檐。 半月前,出了那桩事后,爹爹君恕立刻做主把她送入家庙暂避风头。 自那时起,无双便与外界断了联系。 自称与定情于北巡时的羽林卫下场如何,家人以及楚曜兄妹对此事态度如何,何时能接她回去…… 种种与她切身相关的问题,她一概不知。 无双曾经写信给楚曜,最后只得了个信安全送到,郢王爷正在忙,回信暂缓的口信儿。 厨房里养来捉老鼠的大花猫沿着檐廊慢悠悠地散步,不时懒散地就地打滚,不知为了什么喵喵叫声不断。 那叫声凄凄惨惨戚戚,如同无双此刻的心情写照。 她明明对付过蔺如清,改变了他的命运。偶尔与杨家表哥通信时,也听他们提过蔺如清功名被夺后穷困潦倒、被人不耻,只能在店铺做杂工。 为什么害她的人远在千里之外,害她的事却还是发生了? 女儿家的名声比命还重要,爹娘是不是不相信她了? 不然怎么一句话就把她送到家庙来,之后不闻不问呢? 无双一直坚信,若是前世爹娘没有早亡,她就算遇到再多灾祸,命运也会不一样。 难道她根本想错了? 爹娘也嫌弃她丢人现眼,所以打算一直把她关在这里? 不会的,无双摇摇头,爹娘明明那么疼她。 不会的,她反复在心中念叨。 不要那么急着怀疑人,要多些信任,多些耐性,爹爹不会害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她好。 然而无双活了两辈子,加起来足有二十五年之多。就算今生在父母无微不至的呵护宠爱之下长大,对于她来说,也是心理年龄十六岁之后的事。真正奠定她性格基础,还有看待人与事态度的关键,还是前世没有父母照拂时的成长过程。 于是她无可避免的比一般女孩子敏感,没有安全感,为了保护自己,待人警惕心也过大。 无双很努力地说服自己,却始终难以真正相信,她还会被家人接回去。 饶了一大圈,竟然还是回归原点。 上辈子没人可以依赖,不是也靠自己逃出去了吗? 这辈子又有什么不可以! 无双毅然抹掉眼泪,爬下榻,从被筒里摸出前几天借口少带了换洗衣物,从小师太那里借来的灰蓝色粗布僧衣换上。 门后挂着从家里带来的帷帽,她取下戴上,天黑,撩起面纱才能看清路,待天亮时再放下,像陆先生那样挡住容貌,便没人能认出她是谁。 这回她不打算逃命,她要进城去,找出在背后谋划算计她的真凶来,不报此仇,就算死也不瞑目。 君家人每年春秋两季都要到家庙来祭祀祖先,由此进城的路,无双闭着眼睛也会走。 只是深更半夜,到处漆黑一片…… 无双目光落在挂在床头的羊角灯笼上,拿起,又放下,蹲下从床地扒拉出一早藏在那儿的小包袱,包袱里还有用膳时省下来的两张芝麻饼,足够她撑到明天早上进城。 准备这些东西时,无双完全背着人,连跟到家庙里照顾她起居的乞巧和朝华都没发现。 她背好包袱,抱起熄灭的羊角灯笼,蹑手蹑脚地走出房门。 回廊有檐,淋不着雨,但冷风没有遮挡,一股脑往身上吹,无双哆嗦着拢了拢单薄的衣裳,踮着脚尖,小心翼翼地一路来到后院。 后门酉时便上了锁,出不去。但无双观察过几次,门旁有棵大树,枝繁叶茂,枝桠旁伸到院墙外,她可以从这儿走。 爬树没有想象中那么容易。 树皮粗糙,不几下就磨破了手心。 偏偏树干挺直,缺少以供脚踩的枝节。 无双上臂力量不够,脚下又没有落点,爬几步就跌落下来。 还好背后有包袱垫着,摔得不太疼。可惜插在包袱结里的灯笼杆滑了出去,羊角灯笼摔碎了。 冰冷的雨点拍着脸上,衣衫也渐渐湿透。 无双咬咬牙,重新系好包袱,再次行动起来。 有了前一次积累的经验,这回顺利许多,她忍着手心的疼痛,慢而稳地向上攀爬。 一步,两步,三步…… 渐渐数不清。 第91节 视线终于越过围墙。 无双欢心雀跃,她看向大树旁伸向墙头的枝桠——最粗最结实的那一枝,她数过许多回,摸黑也找得到。 雨似乎停了,月亮隔着云层透出微光。 有一团奇怪的黑影在她打算经过的树枝上。 山猴?鬼怪? 无双打了个冷战。 她胆怯,迟疑。 那团黑影一动不动,似乎不是活物。 无双长舒一口气,说不定只是个新搭起来的巨型鸟巢而已。 她手脚并用攀上树枝,抱着鸟巢绕过去,应该可行吧? 月亮猛地从云层后面跃出来,清冽的月光照亮那团黑影。 那是一个人! 一个陌生的、满脸络腮胡的男人! 几乎在无双看清这些的同时,一把粉末夹着幽香扑到她脸上,她立刻感觉头脑发昏,眼皮发沉,连挣扎抵抗都来不及,整个人便陷入无边的黑暗之中。 无双猛地睁开眼,呈现在她眼前的是碧蓝的晴空。 天亮了——她脑子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 身下的地面有节奏地晃悠着,不对,这不是地面,她好像是在车上。 马蹄哒哒,车轮辘辘,不徐不疾地传入耳中。 无双愈发肯定起来,她在马车上,一辆没有顶棚的马车。 是楚曜吗? 她有点不敢爬起来看个究竟,怕失望。 轱辘压在碎石上,马车猛地一颠。 无双被抛起,又重重落回去。 昏睡前的记忆潮水一般汹涌着回到脑海里…… 她霍地坐起,扭头去看,赶车的人是个男子,因他坐着,只能看到上身,魁梧强壮,不是楚曜,倒更像蹲在树上的那个人。 “睡醒了?”那人适时开口,仿佛脑后长眼看到无双行动一般,“后面有食物和水,你要是渴了饿了就吃点,别客气。” 无双目光转动,果然看到脚边摆着一只大铁壶,还有一盘馒头。 可是那馒头连笊篱都没盖,他们走的又是土路,早不知落了多少灰尘。 无双撇撇嘴,问那人:“你……你是谁?你要带我去哪儿?” “俺是个农夫,住在大山里。”他道,语调里添多几分乡气,“现在带你上山,给俺兄弟做媳妇,生娃娃。” 无双愕然退后几步,马车又是一颠,她一下子坐倒在地。 “别乱动,这车不牢靠,小心把你掉下去。”那人又道。 对,她就是要下去。 “停车!”无双大喊,“我不跟你去!” 那人根本不理她,连头也不回,还扬鞭催马,加快了速度。 是她傻了,一个人口贩子,怎么可能听她喊几句就放人。 无双轻手轻脚地站起来,拎起铁壶:“哎,有杯子吗?我要喝水。” 她用说话声掩饰脚步声。 “俺们山里人豪爽,喝水不用杯,直接对壶……”话没说完,就觉脑后有邪风袭来。 他猛地转身,无双手中挥动的铁壶已到脸前,他迅速后仰,手臂前伸,大掌握住壶嘴,不过一眨眼间,铁壶已被抢了过去。那力道带得无双向前踉跄几步,耳中听得他喝骂:“好家伙,你还真打啊,把我打死了你知道怎么回家么,不是说王妃么,行为粗鲁,脑子也蠢!” 大约是骂够了,他一扬手,抛开铁壶,举起右掌,往无双打来。 可怜无双看得到,却躲不开,后颈中掌,身体晃了晃,又晕了过去。 无双一骨碌坐起来,打量四周。 她现在身处一间布置简陋的房间中。 昏迷时睡的是一张再普通不过的架子床,床前几步远的方桌上点着一盏油灯,再过去几步是对开的窗户,窗前摆着竹椅与边桌。 难道她真的被带到大山里了? 还是趁没人赶紧逃吧! 无双跳下竹塌,满屋子转悠一圈,没找到自己的包袱。 她在包袱里放了半幅身家——全部的银票和值钱却低调的首饰。 原想着若有什么变故,可以充作盘缠,甚至往后的生活费用。 若是找不到,还怎么回上京? 无双摸摸头发,本想摸出个发钗步摇之类的头饰,动作做到一半忽然记起准备逃走时把自己打扮成了带发修行的出家人……不对,她现在穿的不是灰蓝暗沉的尼姑袍! 无双看着身上淡绿绣兰花纹的棉布襦裙,是谁给她换的衣服,男还是女? 该不会……该不会…… 正欲哭无泪时,听得脚步轻响,门帘挑起,走进一名女子来。她约莫二十来岁年纪,生得明艳照人,梳妇人发髻,衣服与无双穿的同色同款,不同的只是绣了竹纹。 “这位嫂子,”无双想也不想便扑过去跪在她面前,“求求你,放了我吧,我不能嫁在这里,我在上京有家人,有未婚夫婿,我……” 那名女子将手中端的甜白瓷炖盅放在桌上,一脸困惑地打断她:“怎么回事?谁说要把你胡乱嫁人的?”说话间,她面上闪过顿悟的表情,顿足笑道,“这些年,你长大了,我可没什么变化,就算他没说,你难道还认不出我吗?” ☆、115|7 第一百一十四章: 无双重新打量她。 五官精致,肤白胜雪,双眸黑亮如星子。 确实有些面善,只是一时之间实在想不起。 “给你提个醒儿,那年你家弟弟洗三,我去添盆,你还夸我长得好看呢。” 亏得无双当年不是真正的稚儿,经她如此一说,便记起来:“明珠姐姐?”她有些不可置信。 “可不是就是我。”叶明珠道,拉着无双往方桌旁走,“咱们坐下好好说话。” 无双可没那么多耐心,迫不及待问:“明珠姐姐,你怎么会在这儿?” 当年叶明珠被海龙王任九霄掳劫之事传得沸沸扬扬,叶家不得已另选了其他女儿嫁与原定婚约的人家。至于叶明珠本人,有传她因此自尽的,也有传她被秘密送回山西老家草草出嫁。 无双也不知两个结局究竟哪个更好,还因此唏嘘过一阵。 还有另一个迫不及待的问题,关于她自己:“是你派人带我来的?” “前面那件事说来话长,咱们改日再谈。”叶明珠倒是不紧不慢,“至于后面那件事,我在小渔村里住着,消息可不灵通,原本不知道你出了事。是郢王爷送信来给任大哥,请他帮忙接你到此处,暂避风头。” 楚曜? 无双讷讷地,一时说不出话来。 他愿意私下里找朋友帮忙,欠人家人情,那就是还没放弃她。 积攒多日的不安与委屈瞬间消散,一颗心沉甸甸地落回肚子里,脑筋终于开动起来,可以思考旁的事情。 “任大哥?就是那位赶车带我来这里的大哥吗?”无双问,话一出口,脑中忽然灵光一现,“他是任九霄?” 叶明珠笑着点头。 当年去到福建后,无双才从爹爹无意的言谈中得知,楚曜不知用什么方法说服了海龙王任九霄,使他有条件地投靠了朝廷,爹爹负责的那支海军里,就有三百余人来自任九霄的海盗大军。 当然,这只是任家海盗不足十分之一的部分。另有两只三百余人的队伍分别融入浙江与山东军队,至于任九霄与他剩余的部下一直在做些什么,爹爹说他也不清楚,大抵只有皇上与楚曜知情。 “明珠姐姐,你怎么会和他在一起?”就算他与楚曜还有爹爹都相识,且与楚曜交情不菲,但……到底还是盗贼出身,女儿家怎么好与他相交,“你是嫁人了吗?你的夫君呢?” 无双一时情切,话说出口才记起她与叶明珠不过数面之缘,交情甚浅,这般问话略有逾距,难免探人私隐之嫌。 好在叶明珠性情宽和,虽微微蹙眉,倒也没流露出着恼之意,只是避重就轻道:“我平日里也没什么正经事,就好读读医术打发时间,这不是听说墨城一带山上有几种珍稀草药,便过来此处碰碰运气,希望有机会开眼界。任大哥心好,趴卧人生地不熟受人欺负,所以带着几个兄弟过来照看。”她说着,抬手往半敞的窗外一指,“你看到斜对面那间瓦房了吗?任大哥他们几个人就住在哪儿,平日里大家各自开伙,互不叨扰,就是我偶尔得麻烦他的小兄弟帮忙去镇子里采买些东西。他们都说不收跑腿费,可我也真的不给,每次买了多少钱东西,就按一成比例多给他们,权充作茶水钱。” 叶明珠絮絮说了一大通,无双大致明白其中含义:她在表明自己与任九霄清清白白。 适才失了礼数,此时定得赶紧找补,无双大力点头道:“如此说来,任大哥他当真十分讲义气,是个难得的好朋友。明珠姐姐处事也明白,再好的朋友钱银上都要分明。” 叶明珠见她理解了自己话中意思,微微一笑,轻声转换了话题:“你一路奔波,原先身上穿的衣裳脏了,我便拿去洗,顺带给你换了一件我的衣裳,希望你别嫌弃。” 穿都穿上了,再嫌弃未免太迟,无双摇摇头:“这衣裳很清雅,我喜欢。” “既然这样,我抽空做一套新的送你,等郢王来接你时正好可以穿给他看。”无双来不及害羞,叶明珠话题又是一转,“哦,对了,我听任大哥说你淋过雨,所以你随着带着那包袱里的衣服我也都洗了,你包在衣服里的银票和首饰都好好的,我收在这里。”她边说边拉开桌面下的抽屉,取出一只红木匣递过来,“你好好点一点,看有没有少什么。” “不用,我信得过你。”这话说得真心诚意,叶明珠也是名门望族的姑娘,什么世面没见过,怎么可能贪她那一点钱财。 无双言行合一,将红木匣放回原处,俏皮道:“明珠姐姐,反正我要在你这儿住着,这个抽屉就借给我放东西吧。” “当然没问题,我本也想着衣柜也分你一半。”叶明珠往房门右侧角落处扬扬下巴,“我这儿地方不大,统共就这么一间屋子,咱们俩还得挤在一张床上睡,你可别嫌弃我。”被人信任的感觉格外好,她说话时不自觉地更添几分亲切。 “我才不会嫌弃呢。”无双笑道,“我还记得小时候明珠姐姐身上特别香,是什么熏香来着?现在你还用不用?”她探着小脑袋瓜凑近叶明珠,努力嗅着,香气还是有,只是不是记忆中的味道,“明珠姐姐,你换香了?” “哪里是什么香,我现在整日与草药打交道,这是一身药味。”叶明珠把甜白瓷炖盅推过去,“任大哥怕你不信他,路上反抗闹出事来,所以才选择下下策让你一直昏睡。我怕迷药留在身体里对你不好,特地炖了药膳,连着吃上小半个月,把毒素清一清。” 说到吃,无双最是开心,道声谢便忙不迭掀开盅盖,抓起调羹品尝起来。 吃过几口,她忽地想起,先前叶明珠说这里是墨城来着。墨城她从前来过,离上京路程可不算短。 “明珠姐姐,今日是八月初几?”无双抬起埋在炖盅里的小脸。 “初五。”叶明珠答。 无双掰着手指算一算,她从家庙出逃那天是八月初二,她竟然连着睡了三日,难怪周身僵硬酸痛,也难怪叶明珠觉得她得吃药膳调理身子…… “好了,你先吃着,我去外面把草药收起来,顺便锁好门窗,咱们也好早点就寝。” 第92节 无双看着叶明珠窈窕的背影,不无郁闷地想:她都睡了三天了,哪里还能睡得着…… 不过,大抵是终于放下压在心口的大石,无双不仅很快睡着,还睡得格外踏实。 自此之后,无双便在此处安心住下。 叶明珠不光自己研究草药,还免费帮村民看病,无双闲来无事,经常跟着她跑进跑出,忙得不亦乐乎,再没那么多时间伤春悲秋,日子过得平淡又不失趣味。 然而,上京城里,已有一场风暴正在酝酿。 ☆、116|7.115 第一百一十五章: 中秋前一日,楚晔从河南赶回上京。 进宫向德庆帝请安并汇报过几个月来在灾区的种种事宜之后,他马不停蹄地赶往汝南侯府,将数月未见的妻儿接回自家王府。 小夫妻分离多时,好容易团聚在一起,少不得亲热一番。 无瑕挺着七个月的大肚子,眼看就快生产,楚晔行动起来未免有些缩手缩脚,生怕伤着了她和腹中胎儿。 不知是否因为如此缘故,无瑕不能得趣,总显得心不在焉,不时叹息。 楚晔停下动作:“不舒服。” 无瑕摇摇头:“不用管我。” 楚晔不是只顾自己痛快,不管妻子死活的自私鬼,忙追问道:“到底怎么了?为什么唉声叹气,姿势不对,还是遇了什么烦心事?” 他问得豪放,虽是老夫老妻,无瑕还是红了面孔。 她撑着床从楚晔身上挪下来,调整姿势,背靠床围,坐得舒服了,才轻声道:“我在想双双。” 楚晔松一口气,原来想得是小姨子,虽说夫妻伦敦时想谁都有点尴尬,但小姨子是自家人,无瑕想她总比想旁人好。 “说起来,难得今日没见到双双呢。”他打趣道,“平日里总是围着我团团转,说是问姐夫要好吃好喝小礼物,难不成今次知道灾区没有趣致的小玩意,就不理我了?” 他说笑话,无瑕却只是扯起嘴角,勉强苦笑。 这反应不对。 夫妻多年,要是连无瑕面色都不会看,楚晔可真是愧为人夫。 “双双到底怎么了?”他真心着急,“有什么事你说出来,我们一起想办法。” 无瑕苦着脸把前因后果讲过一遍。 “二十多天了,无双一直被关在家庙里,爹爹说等风波平息后再接她回来,但一个女孩子名声毁了,怎么是大家不提就算的。”她连连叹气,“郢王那边也不知到底是何打算。按说他消息最灵通,那日事情闹得那么大,若说他完全不曾听说,真是很难令人相信。可也没见他到家里来,婚约是照旧,还是……唉,或许这事也不是他能自己全部做主的,毕竟太后还在,还有陛下……” 到底是亲姐妹,无瑕关心的都是最实在的事情,也是能够决定一个女儿家一生幸福的关键。 楚晔越听面色越是难看。 身为姐夫,他看着无双长大,也算了解她性情。 那是一个特别简单的小姑娘。 爱吃好吃的,懒洋洋的好像对什么都不大上心,但对家人的事又特别上心。 他可不信无双会做出使家人蒙羞的事。 楚晔把想法一说,无瑕立刻追问:“可……她一个小姑娘,平时连外人都少见,能和谁结这么大仇?” 这一点楚晔也想不通。 “明日中秋宫宴,咱们定能见到子修,届时再与他商议吧。” 然而楚晔失算了。 德庆帝身边多年的大红人楚曜并未出席今次的中秋宫宴,连他的宝贝妹妹,向来最讨皇帝喜欢的玉容郡主楚婠都称病没来。 宫宴上最出风头的人物成了大皇子楚昉。 他于半月前正式开始掌管火器营,此乃如今上京最受关注的衙门。 西洋火铳,据说威力远非弓箭能及。能令今上指派执掌火器营,必然是最受重用、最得圣心之人。 大皇子立刻从一众皇子中脱颖而出。 适逢东宫太子之位悬空,文武百官中已有不少人开始谋划站到大皇子阵营去,搏一个从龙之功。 身为大皇子的生母,俞妃的喜悦之情更是溢于言表。 她的家世是嫔妃中最强的,偏偏未能坐上中宫之主的位置,儿子虽长却非嫡,先皇后去世后打理宫务的事情又落在最受皇帝宠爱的静妃手上。 俞妃从小要强惯了,这许多年在后宫却处处矮人一头,早已忍得不耐烦,如今终于得了扬眉吐气的机会,难免不冷静,忘记低调二字如何书写。 聪明人都懂得看风转舵,想求人必然在对方心情最好之时。 宫宴结束,趁着送俞妃回承贤宫歇息的机会,五皇子楚昀小心翼翼地提起自己未来妻子的人选。 俞妃维持整晚的笑声顿了顿,再笑起来时总带着一点不自然:“老五,你钟情湘湘,我高兴都来不及。那到底是我嫡嫡亲的侄女儿,把她嫁给外人还真让人不放心,换做你就不同,我了解你秉性,知道你定会待她好。不过,也就是因为是自家人,我实心实意地为你着想,所以想再劝劝你。你外祖父和几个舅舅那边,从来与咱们都是一条心,遇事绝对竭尽全力帮助咱们,就算多了一层姻亲关系,也不可能再受益更多。你大哥当年没从俞家娶王妃就是这个道理。你呀,还年轻,先不忙把事情定下来,你再好好想想,多看看,上京有权有势的人家多得很,好姑娘也多,要是你从她们之中选一人为妻,咱们岂不是既有你外祖父家和大嫂家的助力,又多了你新媳妇家的助力。”她指指靠墙边桌上的香炉,“你看那香炉,为什么做成三只脚?还不是因为自古以来,三足鼎立便可屹立不倒。”言罢,她揉揉额角,声音虽轻却透出一股不许人抗拒的威严来,“大过节的,咱们又都喝了不少酒,婚姻大事关乎你一辈子,如此重要可不能醉着下结论。好了,我有些头疼,想歇着了,你也早些回去吧。” 碰了个软钉子,楚昀讪讪告退。 离宫回府的路上,他脑中波涛汹涌,一刻不曾识闲。 说什么俞家的势力皆为他们所用,这个他们指的是俞妃与大皇子,从来也不包括他。 希望他娶另一家的女儿为妻,一来因为瞧不起他出身低,没有外家撑腰,二来是想利用他为大皇子再添强势的助力。 楚昀再清楚不过,俞妃把他养在身边根本不是母爱泛滥,纯粹是为了从小教化,为大皇子添一只以兄弟情深为锁链的狗。 就是想让一只狗俯首帖耳,指谁咬谁,平日里也得把它照顾得妥妥帖帖,不然便怪不得那只狗临阵倒戈,反咬一口。 同样是皇子,他从来不甘心因为生母出身低微就低其兄弟们一等。幼时读书习武,长大办差做人,他从来不比谁差。 要不是他精心设计刺客事件,太子怎会被废,大皇子又怎么会有今日风光。 认真说起来,连父皇都没他手段高。 他就是要借娶俞湘湘得到俞家的势力,再一步步把别的皇子都踩在脚下。 俞妃不愿答应,他也有办法让她不得不答应。 中秋节翌日,德庆帝安排火器营在众人面前露脸。 文武百官、满城勋贵皆齐聚北郊围场,兴致勃勃观看火器营士兵们展示火铳的威力。 大皇子不负德庆帝厚望,把“演出”安排得既有观赏性又不乏震慑。 只听他一声令下,五十兵安静有序又迅速地排好阵型,整齐划一地举起火铳向前射击。 他们的目标是十丈外的一只足有人高的大同炉。 一阵震耳欲聋的枪声过后,四名身材高壮的士兵出列,抬起铜炉绕场一周,在场所有人,不论是皇亲国戚,还是官员官眷,都看得清清楚楚,那铜炉上布满弹孔。且不仅面对射击士兵的那一面,连背向他们的那侧也被打穿。 乖乖隆个咚,铜器都被打成蜂窝,换做人之肉身还能有命在? 火器威力果然并非弓箭所能比拟,才五十只火铳就有如此效果,若是大力发展,造出百只、千只,甚至上万只,祁*队定能所向披靡,从此再无敌手。 一时间观众席上群情汹涌,掌声如雷,入耳尽是欢呼叫好之声。 目的达到,德庆帝便宣布演示结束,众人可以在围场自由行动,赏花喝茶亦可,入林打猎也可,只管尽情尽兴,莫要拘束。 官眷们依性别划分,女子喜静,多去赏花游湖,男子们则上马捕猎。 官员们则争先恐后跟随圣驾,打算趁着皇帝高兴寻机表现,说不定就能得到陛下青睐,从此宏图大展。 正是一派喜悦祥和之际,忽有侍卫匆忙前来。 “禀陛下,大公主府上的船沉了,大公主、云景县主和俞家七姑娘一起落水……” 到底是亲生的女儿,德庆帝不等侍卫说完,已催马往湖边去。 一众官员忙不迭追赶。 人挤人,马踢马,乌泱泱一片涌至岸边。 公主府守在岸上的侍卫见御驾亲临,有那机灵的立刻上前禀报:“陛下,大公主与县主已被尚书府的游船救起,还请陛下莫要忧心。” 就在他说话的同时,上百双眼睛亲见,五皇子楚昀搂着俞湘湘游至岸边。他先将浑身湿透的俞湘湘托上岸,自己紧跟着上来,发现前面有人后,迅速脱下早已湿透的外衫往俞湘湘身上罩。 俞湘湘似乎已经昏迷,一动不动任他摆弄。 楚昀也顾不得向德庆帝行礼,打横抱起她,急匆匆钻进靠岸停泊着的一艘乌篷船里。 ☆、117|7.115.116 第一百一十六章: 女儿家落水后,被人见到衣衫浸湿、身形毕露的模样,已属失贞。就算家世显赫如俞湘湘,将来也难说成一门好婚事。 且她被楚昀所救,救人过程里少不得肌肤相亲,被旁的男子摸过碰过,谁还肯娶。按俗例,一抬小轿抬进楚昀府里做侍妾已是最好结局。 然而俞湘湘的父兄在德庆帝跟前排得上号,她的亲姑姑俞妃又是正当红的大皇子的生母,德庆帝对此还是得多掂量掂量。 正拿不定主意时,楚昀前来面圣,主动求娶俞湘湘为妻。 “她今日……那么多人都见到了,你不怕将来被人笑话?”到底是亲生儿子,德庆帝也不愿意他在婚事上受委屈,是以有此一问。 “今日之事不能怪责湘湘表妹,都是儿臣思虑不周所至。当时我只想着赶紧救她性命,却忘了顾全她的名节。女儿家名节比性命更重要,我一时冲动毁她一生,自然得负起责任来。若因旁人闲言碎语便弃她不顾,实在是毫无担当,非男子汉所为。” 楚昀打过千百遍腹稿,说时顺畅无比,语调表情配合得□□无缝,德庆帝信以为真,当即拟旨赐婚。 此事迅速告一段落,无双的事情却迟迟见不到解决的希望。 楚晔眼见爱妻日复一日愁眉不展,且楚曜又一直不在公开场合露面,火器营大展神威的第二天,他单人匹马直冲郢王府,打算与堂兄论个究竟。 可惜他运气不是一般差,上门堵人,被堵的那位根本不在家,只有小堂妹楚婠娇怯怯地前来招待。 “哥哥说有要事待办,上个月末就出门去了。”楚婠愁眉苦脸的模样与堂嫂无瑕如出一辙,“他还说,双双的事情,他和君家伯父压制及时,没有传到皇宫里。于是我过节的时候也不敢去见姨母、皇伯父和祖母,生怕自己不开心的样子被她们见了,要刨根问底……” 后面不用说楚晔也明白,小小一个楚婠,心思单纯,根本不可能经得住静妃、皇帝和太后三人连番“拷问”。就算她打死不说,他们心知有异,也会派人查探,到时候想不走漏风声也不能。 “你也别太忧心。”楚晔安抚道,“我今日就是为此事来的,等你哥哥回家后,帮我传个话给他。俗话说,一人计短,二人计长。到时候定能商议出办法来帮双双。” 楚婠听他如此说,无神的大眼立刻亮起来,忙不迭乖乖点头应下,又连声保证哥哥一回来就让他约楚晔见面。 第93节 又隔两日,楚曜终于回到家中。 彼时天色将亮未亮,郢王府大门尚未开锁,门房从睡梦中惊醒,满脸不情愿地出来进门。待见来人是自家王爷,再多抱怨也不敢表露,满脸堆笑行礼问好。 楚曜似有满腹心事,对此视而不见,脚步匆匆,一眨眼已走得不见人影。 才刚踏进书房,就听得外面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响。 楚曜回头,只见楚婠不顾形象、拎着裙踞小跑进来,口中连声嚷着:“哥哥,你终于回来了。我等你等得急死了。” 从来娇生惯养的楚婠今日格外乖巧体贴,见到楚曜风尘仆仆的模样,还主动到净房去拧了毛巾出来。趁楚曜擦脸的功夫,三两句把楚晔来访的事情说了一遍。 “嗯,我知道了,等忙过这阵,我就约他。”楚曜板着面孔,淡淡应下。 楚婠等不得,她急得直跳脚:“哥哥,你什么时候能忙完?都一个月了,双双一直在受苦,你怎么能不管。” 楚曜没什么表情面孔拉得更长:“谁说我不管?总之你别管,这不是你一个女孩子家该管的事。” 这一下可捅了马蜂窝。 “你不管,我也不管,那双双怎么办?我知道,你就是嫌弃双双了!她被人欺负冤枉,你都不帮她出头,你还嫌弃她,你是坏人!” 楚婠单纯的世界里,一切人和事都是非黑既白,她气得推了楚曜一把。 她其实没什么力气,奈何楚曜毫无防备,愣是给推得倒退两步,差一点儿就撞上屏风。 然而楚婠并没有给他解释的机会,她担惊受怕二十多天,满腹委屈全冲兄长发泄出来:“我不管你怎么样,反正双双是我的好朋友,我要帮她,我会想办法的,哼!我以后再也不要理你,坏哥哥!” 说罢,提着裙踞,一溜烟小跑了出去。 说是想办法,然而楚婠实在没有办法。 她把自己关在房里大半天,最后憋出一封信,向汪弘博求助。 傍晚前收到回信,汪弘博约楚婠在东城青云茶馆见,只是孤男寡女多有不便,他会带君珩一同前往,让她也约一位亲近的女子同往。 翌日,楚婠带着乔笙如约前往。 四人在雅间里碰头,一一说起对无双遭遇的想法。 最缺乏的耐性的楚婠抢先道:“我想去把双双接回来,住我家也可以,待在庙里太苦了,连肉都没得吃……” 她以前偶尔会陪外祖母到寺庙里祈福,知道僧尼皆茹素,自己不吃不算,凡是进庙的人都不能吃。素斋虽说也有味道不错的,但统共绕不出青菜豆腐两样东西。无双平日里没别的嗜好,就喜欢吃好吃的,在庙里住上一个月,光想都替她辛苦。 “这恐怕不妥。”君珩道,“我们都知道双双委屈,可大伯父既然如此安排,我们就算有不同想法,也不好暗地里对着干。” 乔笙当然向着心上人说话:“君大哥说的有道理,我们也不知道君伯父有什么打算,万一帮忙不成变破坏岂不糟糕。” 她简练地讲一遍自己离家出走后的事情。君珩遇到她后便想办法送了信给乔刚,而乔刚那边立刻修书一封到上京给乔老将军夫妇,谎称是他安排乔笙随君珩回京。如此保全了女儿颜面与名声。 “你看,做爹爹的总是无时无刻在为儿女着想,我们要相信君伯父。”她总结道。 楚婠还在娘胎时老郢王便已归天,父爱再伟大她也没感觉,只苦着小脸哭腔问:“那……那就不管双双吗?”恰逢小二进房奉茶,她小手随着往茶盘上一指,“我们在这儿品明前龙井,双双在庙里,喝得都是茶渣。呜……” “别忙哭。”汪弘博掏出手帕递过去,“虽然不能接她回来,但去看看应是无妨。一来一回,说些体己话,一整天足以。” 四人于是约定第二天一早出发。 汪弘博与君珩是男子,家中管束本就不多,根本无需刻意交代。 乔笙告诉祖母,自己与楚婠出游,郢王府会派侍卫保护。半真半假,轻松过关。 至于楚婠,当日回家时楚曜又已不见踪影,到她出门时楚曜依然未归,连向兄长请示都省了,大模大样地牵着漫天雪从前门出去,整府下人根本没人敢拦。 君家家庙建在上京东郊,快马不过一个时辰路途。对乔笙、君珩与汪弘博而言,这点路程不过小菜一碟。但对楚婠而言,无疑难如蜀道登天。 行不过两刻钟,她已从最初与大家齐头并进,到渐渐不支落后,最后被远远抛离。 汪弘博见状,调转马头迎过去陪她。 到得近处,就见楚婠双眼通红,泪珠盈眶,原应同时握住缰绳的两只小手,不时交替着抬起到脸前,然后鼓起小嘴对着手心呼气。 “手上怎么了?”汪弘博问。 楚婠吹得专心致志,浑然不觉有人马靠近,被吓了一跳,小手猛地往背后一藏,结巴道:“没……没事,快点赶路。” 汪弘博可没那么好糊弄,马鞭一抖,卷上她手腕,往自己这边一拉。 只见楚婠粉白软嫩的手心上磨破了好几处皮,严重的地方还不停渗出血珠来。 “受伤了怎么不说?”汪弘博皱眉。 “我怕耽误大家赶路……”楚婠被他一喝,眼泪再也忍不住落下来。 “别哭。”汪弘博无奈地搔搔后脑,一迭声解释,情急之下未曾注意言语是否失当,“我不是骂你,双双的处境我担心,但你受伤了我也心疼。” 心疼? 楚婠小脸蒙上一层红晕。 博哥哥说心疼她呢。 她小女孩心性,最喜欢被人疼被人宠,立刻破涕为笑。 只是为什么心跳得有点快? 是不是一路跑马,太累了? 楚婠走神的功夫,汪弘博已从怀里掏出伤药,为她伤处伤药包扎。 “好了好了,我不疼了。”楚婠轻声催他,“咱们快点赶路吧。” “不急。”汪弘博应道。 他从马鞍上解下装水的羊皮袋,又从皮靴里摸出短柄匕首,在水袋侧面霍地一划,羊皮被豁开,清水瞬间哗啦啦淌了一地。 楚婠有点傻眼,细细声提醒他:“博哥哥,水都浪费了。” 这些水不是要喝一天的吗? “没办法。”汪弘博拎着羊皮迎风晾晒。 楚婠咬着指尖,更加摸不清状况。 秋日天气凉爽干燥,那块羊皮内侧不多时就晾得干透。汪弘博拉过楚婠小手,就着羊皮比划一阵,然后用匕首在羊皮上割了几下,羊皮碎开,他从中取出一块,把楚婠右手裹起。 “可能不是特别方便舒服,不过羊皮柔软,能保护你的手心,比直接握住缰绳时好。” 说罢,又照样把楚婠的左手也包裹起来。 ☆、118|7.115.116.117 第一百一十七章: 乔笙与君恕走在前面,偶然间一回头,发现楚婠与汪弘博不见人影,返回寻找二人时,正好看到如此一幕。 “婠婠,你看弘博待你多体贴入微,将来若是能嫁给他,你可就再有福气不过了。”乔笙素来爱开玩笑,自然不会放过打趣小表妹的机会。 嫁给博哥哥? 楚婠眨眨眼,博哥哥是很好,可那样不就显得她一直说博哥哥是哥哥很虚伪了吗? 她越想越纠结,不由得左右为难起来。 “乔笙!”君珩见楚婠羞红脸,觉得乔笙说话做事实在欠妥,教训道,“莫要胡说。” 乔笙做个鬼脸,表面恭顺,其实根本不服气。 这人真呆板,自己不追求终身幸福,还不许旁人撮合义堂弟与姻亲家的小妹妹,难道大家都终身不嫁不娶才好? 唉,说起来,她也是真傻,怎么就看上如此一位。 “双双的妹妹就是我的妹妹,自然得照顾妥帖。”汪弘博道。 他说得合情合理,害羞得不敢抬头看人的楚婠登时找到救生浮木,大声道:“博哥哥说得对呢,笙表姐不要笑话人家。” 得得得,是她自作多情,好心上赶着撮合,人家却不领情。 乔笙“哼”一声,道:“我不说话就是,咱们还是快点赶路吧。” 言毕,一马当先冲了出去。 如此一笔小插曲,对四人旅途影响不大,他们只比原定晚了些许,于巳时三刻到达君氏家庙。 既是家庙,自然不受外间香火。因此时间虽不早亦不晚,山门外却冷清得只见青松古树,没有一个人影。 四人把马栓在山门外,爬上石阶,由君珩拉起门环敲响庙门。 不多时,木门向内拉开,一名年纪不大的比丘尼从门缝里探出头来:“你们找谁?” “我是君珩,汝南侯府二房长子,前来探望堂妹无双。” 君珩自报家门,说明来意,原以为定是通行无碍,谁知那小比丘尼却道:“哦,施主请稍等,待我回明师父再说。” 说罢,竟将木门关起,把君珩等人关在门外。 汪弘博上前推门,发现大门从里栓住,根本推不开。 好在没等多久,木门重又开启,这回来的是负责管理君氏家庙的清尘师太。 “原来是大少爷和博少爷。”君家每年清明都要到家庙祭祖,清尘师太认得他们,自然而然地招呼道。 “师太。”两人齐齐回礼。 君珩又道:“我们来探望无双,这两位是无双妹妹的闺中密友。” 清尘师太垂着眼皮,连看也未曾看乔笙与楚婠,淡淡回应道:“大少爷,真是抱歉。侯爷交代过,三姑娘在此处需清心静修,不管何人前来都不能相见。而在此期间,咱们也不能接待任何来客。” 既然是君氏家庙,庙中所有人自然都听命于君氏家长,也就是汝南侯君恕。 众人眼睁睁看着木门再次关起。 在自家家庙吃了闭门羹,就算沉稳如君珩,心里也难平静。 “这庙还有一处可以进出。”他忽然开腔,“后院处有棵古树,枝繁叶茂,伸到墙外,我们可以借助那棵树爬进去。” 君珩自幼每年都得到此处来,当然对地形再熟悉不过,当即带着三人绕到后院墙外。 乔笙与楚婠是姑娘家,从来没干过爬墙爬树这等粗鲁的事情,然而有君珩与汪弘博两位“高手”全力相助,很快便圆满完成初体验。 “原来我身手这么灵活。”楚婠拍手笑,“待会儿见了双双要向她炫耀一下,笙表姐和博哥哥要帮我作证。” 然而现实与理想总是存在种种差距。 第94节 在君珩带领下,他们来到据说是安排给无双的厢房。 推开门,屋里静悄悄的,不见人影。 阳光透过菱花窗照进来,照出屋子当中的红木方桌上积着的一层灰尘。 “这么脏,怎么住人啊。”楚婠撅嘴道,“君大哥,咱们是不是走错了?” “不会。”乔笙往屋角的屏风处一指,“你看那儿。” 红木雕花的四面屏风上挂着两件衣裳,一件樱粉绣彩蝶,一件耦合绣碧莲。 “是双双的衣服!”楚婠欢呼起来,然而旋即又低落下去,“怎么只见衣服不见人,无双到底去哪儿了。” 君珩拧眉道:“适才清尘师太说大伯父要求无双静修,她或许去了大殿和众位师太一起习经礼佛,咱们且耐心等上一等再说。” 他们能等,上京城里,贺遥却再等不得。 她的婚期定在重阳之后,如今中秋已过,重阳还会远吗? 贺遥不愿嫁去北疆苦寒之地,满心全是找机会解除婚约的念头。 这日一大早,她嘴上说到汝南侯府去学厨艺,出了公主府大门,却命令车夫往皇宫去。 进宫后,贺遥直奔慈宁宫。 见到太后之后,她故意夸张哀叫:“出大事了!” 太后刚礼完佛,最是心情平静之时,让她这样一吵,微有不悦,拉着脸斥责道:“叫唤什么一点姑娘家该有的样子都没有。” 贺遥嘴上十分乖觉:“阿瑶知错了,实在是事关楚曜舅舅,阿瑶才会特别紧张。” “你也知道那是舅舅,不能直呼其名。”太后又教训道。 然而所有孙辈里她最偏心的就是父亲早亡的楚曜,是以不等贺遥告罪,直接催促道:“是什么事,快说来听听。” 贺遥把早准备好的说辞一股脑倒出:“这事儿说来话长。想来曾外婆您也知道,阿瑶每旬三次去汝南侯府跟她们家的姑娘一起学厨艺。其中当然包括曜舅舅的未来王妃无双婶婶。可是,大约一个月前,我实在记不得具体是哪天,总之从那天开始,无双婶婶就再没在课堂上出现。我以为她生了病,向她堂妹打听,对方却支支吾吾,说得不明不白,好像有什么事故意隐瞒。我也识趣,便不再追问。前天一早,我照例坐马车往汝南侯府去,不想半路上听到街边有人大声议论,说汝南侯府有姑娘与一名男子暗通款曲。别说咱们公主府和君家沾亲带故,就算没有,念在这些日子的同窗之谊,我也不能让人这样诬蔑君家的姑娘。我命跟车的侍卫去同他们理论,谁知侍卫回来告诉我,那两人言之凿凿,说许多人亲眼所见,那名男子拿着姑娘家穿的肚兜,在汝南侯府门外闹事。据说是与他家姑娘定情后,才知道对方早已定亲,那侍卫不甘心被愚弄,所以上门讨说法。” 太后眯起眼睛:“说了半天,君家姑娘那么多,到底是哪一个?” 贺遥微微低头,好像遇到难言之隐一般:“我也是这般想,于是命侍卫再去打听,等到今天早上才得了信儿。说是……说后来那人被汝南侯府的护院捉走关起来,他被捉走时不停大喊大叫,说出一个名字,是……是无双婶婶。” “真是一派胡言!”太后怒道,“真有这种事儿,宫里能一点风声都听不到?” “我也是这般想。不过,汝南侯爱女心切,且曜舅舅又是难得的乘龙快婿,他因此两样理由,想尽办法,阻止事情流传也不无可能。”贺遥添油加醋道。 太后依旧将信将疑:“若是真的,实在太过可恶。不过,悠悠之口就是皇帝也难堵,何况他一个小小的侯爷。” 贺遥道:“据说那人还在汝南侯府里关着呢,阿瑶想,到底是真是假,找个有分量的人去走一趟,就能问明白。只是,若请外祖父去,阵仗未免过大,也无转圜余地。曾外婆您就最适合不过。” 太后并未立刻表态,只静静地坐那里,若有所思地品着茶。 直到一壶岩茶饮尽,她才道:“既是如此,那咱们就走一趟,左右我得对得起你十叔,不能让他的独根苗儿娶错王妃。” 太后不愿将事情闹大,并未摆仪仗,与贺遥同乘一车出宫。 到了汝南侯府后,事情竟出乎意料的顺利,君恕连推诿两句都不曾,直接将太后带至偏院。 君家管事弓着腰解开西角房房门上的锁链,两名贺遥名下的黑衣卫进去抓出来一名男子,推到太后座前,压着他跪倒在地。 那男子衣料不错,就是已十分脏污,且下巴上胡茬不净,看起来确实是被关押多日的邋遢模样。 太后凝神细看,见他身形健壮,眉眼齐整,也算难得的英俊少年——当年比她的宝贝孙儿楚曜还是差得太远。 “你叫什么名字?是哪里人?平日里做什么营生?”太后问。 男子微有迟疑,一时间并未开口。 贺遥则道:“这位是太后娘娘,她问你话,你只管照实答,若是你有委屈,太后肯定会为你做主。” 男子似乎非常懂得宫廷礼仪,立刻行了个大礼。 “臣名叫齐竹,姑苏人士,是今年开春新考进羽林卫的一名三等侍卫。” 若说太后本来对此事只信三成,听他如此一说,不免又信多两成。 皇帝北巡时,羽林卫全部随行护甲。她若没记错,汝南侯家未嫁的女儿也都跟去了。 如此两人便算是有相识的可能。 “好,齐竹,我听说你与君家三姑娘无双相识,是吗?”太后又问。 齐竹点头称是。 贺遥闻言,得意地翘起嘴角。 太后沉下面孔,道:“那你们是如何相识的?” “说来已是许多年前的事情,当时臣只有七岁,父亲刚病故,家中欠了债,臣的姐姐只比臣大五岁,实在没能力赚钱还债,养家糊口,于是想出一个下下策,写了一张陈情书,到人最多最热闹的观前街去,希望能够得到好心人帮助,卖身为奴,靠月银来供我读书生活。大概是臣姐弟俩运气好,正赶上陛下南巡的船队停靠在苏州港口,郢王殿下带着玉容郡主与君三姑娘下船游玩,遇到臣的姐姐,小郡主心慈,送银锭给臣的姐姐救急。” “哦,如此说来,你和君三姑娘倒算得上青梅竹马了?”太后接过黑衣卫递来的茶盏,不满道。 “当日与郢王三人见面的只有臣的姐姐,臣因要上学堂,未曾跟去。”齐竹道,“臣至今与君三姑娘都未曾谋面,只听姐姐讲过她是个心地纯善的好姑娘,勉强算是神交。” ☆、119|7.115.116.117.118 第一百一十八章: 太后刚喝进嘴里的茶险些没喷出来。 神交? 她活了几十年,只知道□□能生儿育女,从未听说过神交能红杏出墙。 这是变着法子耍人玩? 太后有些恼火,再开口时语气也严厉起来:“只是神交,会跑到人家门口闹事,会拿着人家姑娘的衣裳作证明,会被人家姑娘的爹抓起来关着?” 齐竹猛地叩了一个头:“太后明鉴,臣今日所说句句属实。臣与君三姑娘从未谋面,自然不可能有任何苟且。臣那日之所以到汝南侯府门外闹事,皆是被人逼迫所致。” 太后瞪眼道:“你倒是说说看,是谁如此胆大包天,敢逼迫堂堂御前侍卫行如此龌龊之事。” “回太后,”齐竹抬起头,“逼迫臣的人,就是云景县主。” “你胡说!”贺遥呵斥道,“我根本从来没见过你!” “我从小生活在大公主府,随黑衣卫练功习武,太后若是不信,可以去大公主府找人问上一问。”齐竹道。 太后掂量片刻,觉得如此一戳就能破的事情,齐竹应当不敢乱说。 “这倒不忙问,我更想知道云景她是如何逼迫你的。” “这事还得从臣年幼时说起。适才臣提过,臣的姐姐运气好,受了玉容郡主的恩惠,她欢天喜地的回家来,与臣商量说要买田置地,然而话才开了头,就有一群黑衣人冲进臣家里,不由分说将我俩抓走。 从那日起,臣与姐姐再未见过面。臣一直不知道那些黑衣人是谁,只是在被抓走的当天就被送去见了一位年方六七岁的小姑娘。她自称云景县主,安排臣习练武功,时常监督臣的进度,还不停告诉臣,只有臣足够用功,长大后能考入羽林卫,才能够与姐姐团聚。可等我终于达成目标后,县主又说,臣的姐姐被汝南侯抓走,不知关押在何处,臣必须得拿住他们府上的把柄才能有机会与汝南侯讲条件。县主为我着想甚多,她甚至早已准备好绣有汝南侯小女儿名字的贴身衣物,叫我拿着到汝南侯府前闹事……” “你……一派胡言!”事情急转直下,贺遥再也忍耐不住,怒喝道,“我从来没说过不知道齐兰在何处,她一直在君家的洗衣房里,那件肚兜就是她拿给我的……”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然而太后此时已完全明白,所谓私情时间根本子虚乌有,全是贺遥一人捏造。 亏她还假惺惺跑到宫里来说关心舅父。 太后横了贺遥一眼,转而向君恕道:“汝南侯,你府上洗衣房里是有一位叫齐兰的姑娘吗?若是有,劳烦你把她带到这儿来,我想通她说说话。” 齐兰来的很快。 太后见她与齐竹除了脸型有些差别,五官几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似的,说不是亲生姐弟,也没人会信。 “齐兰是吧,听说你是姑苏人士,那么你是怎么到汝南侯家里当洗衣丫头的?” 齐兰跪在地上,开始讲述家中如何举债,父亲死后她别无他法,打算卖身为奴,碰到好心人施银锭,却不带她回家做奴婢。 这一部分与齐竹讲述的并无任何不同之处。 “奴婢那时并不知那三位好心人到底是谁,是云景县主告诉奴婢他们的身份,并且以奴婢弟弟的性命作要挟,命奴婢想办法让君家三姑娘收留我。奴婢为了弟弟,只能想尽办法,博得同情,终于留在了汝南侯府做洗衣娘。” 太后点点头,她真是小看了贺遥,想不到她那时才几岁大,心思就这样深,还知道在君无双身边安插眼线,也不知结了多大仇才会有如此安排。 “齐兰啊,那你再说说看,那件肚兜是怎么一回事?”太后再问。 “肚兜是县主命我拿给她的,还是和当初一样,以我弟弟的安慰来威胁。”齐兰道,“不过,汝南侯一家宅心仁厚,这么多年来待我恩重如山,我万不能做出这样恩将仇报的事情。所以,那肚兜根本不是三姑娘的,是我从自己的衣物里挑了一件质料最好的,裁制成肚兜用来冒充。” “我听说那件肚兜上绣有君三姑娘的名字,也是你做的?”太后又问。 齐兰点头道:“汝南侯家女孩子多,大家的衣物送到洗衣房一起浆洗、晾晒,就算在细心也难免搞混。为了避免出错,不管是姑娘们还是夫人们的衣裳上都绣有记号。不过,也为了心怀不轨之人拿女眷们的衣裳去做文章,那些记号自然不可能是名字,皆以图案区分。绣这些图案的人是女眷们身边的奶娘或大丫鬟,各人绣活手艺不同,针脚也有分别,旁人想仿造也仿造不来。这些事,各房里的丫鬟,还有洗衣房的洗衣娘都很清楚。” 太后也是大家族出身,对衣服上绣记号与姐妹们区分之事并不陌生,但为公平起见,还是命跟随出宫的心腹宫女到洗衣房带来两名洗衣娘,分别问话。 结果与齐兰所说并无差别。 贺遥本是打算着借无双之事邀功,以换取解除与格桑婚约的可能,然而此时眼见事情发展完全脱轨,自己暗中谋划的过程全暴露出来,不免又急又怒。 “你们……你们是串通好来陷害我的!”她跳脚,目光在齐兰齐竹姐弟俩身上来回巡睃,忽地想起什么,又道,“是了!在草原时,那日就是齐竹你带队守在我营帐外,就是我莫名其妙被丢去格桑帐篷外那晚。你们早就背叛了我,与汝南侯和楚曜联手陷害于我,真是……真是丧心病狂!” “我看丧心病狂的人是你!” 一声男子怒喝从偏院东厢传出来。 随话音暂落,东厢房门蓦地从内推开,梁三省扶着德庆帝打头,楚曜随后,走出房间,来到院内。 “那日你自己承认担心格桑伤势,连夜至他营帐探视,如今却又改口说不知情,被人丢过去。”德庆帝气得胡须都翘起来,“如此反复无常,朕看你说的话一个字都不能信!” 短短几句话,恍如晴天霹雳一样在贺遥耳边乍响。 她之所以选择带太后前来,确实如她所说那般,怕出了岔子再无转圜余地,然这转圜不是为了无双,而是为她自己。 可贺遥千算万算,却无论如何算不到德庆帝竟早她们一步等在此处,将全部过程听了去。 她双膝一软,伏跪在地,全身发抖:“外祖父……” 她当然不可能质问德庆帝为何会早埋伏在君家,其实只看跟在他身边的人也能知道,一定是楚曜,一定是楚曜在算计她! “外祖父,都是君无双,前些日子她暗中牵线搭桥,令我爹爹移情别恋,害我父母失和……我一时不忿,才心生报复之意。”贺遥强辩道。 德庆帝却道:“真是一派胡言!难不成当年南巡时你就知道君无双后来会破坏你父母感情,所以早着先机,挟持齐家姐弟,布置好一切?” 贺遥被问得哑口无言,她当年自然不可能神机妙算至此,那时也只是想着两头牵制齐家姐弟,待她想到妙计后再做安排。今日出门时,她还沾沾自喜,为自己有远见而开心不已,怎知此时竟成为她谋算君无双多年的铁证。 “做大事者,应有走一步之远谋三步之久的能力,真是难得你有如此远见,比许多男儿都强。”德庆帝不轻不重地哼道,“可惜不用在正道上!”他忽地话锋一转,“亏得朕还拼着颜面尽失,也要让你嫁给心上人。可惜你心术不正,整日里正事不做,就知道害人!真要嫁到北疆去,还不知你要把大皇姐一家祸害成如何模样!”他长叹道,“大皇姐为祁国做出的贡献,举国上下无人能比,朕定要给她挑一个贤良淑德的儿媳,决不能是你这个搅屎棍!梁三省,传朕的旨意,云景县主德行有亏,即日起送进慈恩寺带发修行,终身不许离开一步。” 贺遥一心盼着与格桑解除婚约,如今也算如愿以偿,只是等待她的竟是比远嫁北疆更不堪的结局。 正所谓猜得到开头,猜不到结尾。 第95节 她不甘心,哭着扑过去抱住德庆帝大腿打算求情,却被德庆帝毫不留情地一脚踢开。 “梁三省,”德庆帝又道,“现在就送云景县主走。还有,谁敢求情,就送他去陪云景县主一起修行终身。” 不知道从哪里涌出来十几名身穿制服的羽林卫,迅捷地将贺遥拖走。 在贺遥虽已远去却哭叫不休的回声里,君家老管事亲自搬了太师椅来给德庆帝坐。 德庆帝呷了半盏茶后,又是长叹一口气,道:“子修,这回让你的小王妃受委屈了,朕准你大摆仪仗亲自将接回家来,等她回来了,朕还有重赏。” ☆、120|7.115.116.117.118.119 第一百一十九章: 天气一日凉过一日,墨山村耕种的庄稼早已收割完毕,村民们忙完晒谷,开始准备冬歇。 叶明珠趁大家空闲,在自家场院外开课,教授村民们一些简单的疾病治疗方法,比如冬日最常见的风寒发热,还有家家都有需要的孕妇注意事项。 无双主动充当叶明珠的小助手,她教大家分辨草药时,无双就举着相应的草药在村民中来回走动,让每个人都能近距离看个清楚。 这日早晨,叶明珠正讲到孕妇不宜多吃海鲜之类的寒凉食物,忽见几个小孩子咋咋呼呼地跑了过来。 “大事不好了!”待到他们跑到近处,众人才听得清楚,“海盗!海盗来啦!” 负责维持秩序,靠虎着一张脸恐吓村民,以防男人们对叶明珠出言无状的任九霄随手捞起一个六七岁的小男娃,问:“你怎么知道是海盗?” 跑三步都顶不上他一步远的小不点,真碰到海盗还有命回来?当然,碰到他除外。 “他们有船!还没登岸!” “那船有那么大,简直海怪一样!” “船上飘着旗,旗上写着字,就是我不认识!” “……” 孩子们七嘴八舌地把见到的情形说出来。 “老大,要不咱们去探探路,看到底是何方人马,竟然敢到咱们地盘上撒野。”任九霄的其中一个兄弟道。 “不必。”任九霄眯起眼睛,“没听说人家有一船人么,咱们才几个人,打不过别硬拼,要智取。” 他发动身强力壮的年轻男村民帮忙,在村口布置了许多陷阱。又通过受村民们爱戴的叶明珠说服大家躲在家中,莫要出门。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有村民耐性耗尽,推开家门欲往外走,竟见到远处扬尘无风自起,乍看有如沙暴。 那人一下子又缩回屋内,关起门,趴在门缝处,打算再看个究竟。 只见扬尘处万马奔腾,蹄声如雷,连脚下的地面都跟着震颤起来。 彼时无双正在悠闲地喝茶。 她执起朱泥壶刚要斟茶,就见茶盘上的斗笠杯跳起又落下,接着便是震耳的马蹄之声。 无双扭头向外看,距离太远看不清马上众人的面目,却能看到队伍里高扬的旗帜上金线绣成的“郢”字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是楚曜!”她丢开茶壶,跳起来,兴奋地冲了出去。 墨山村实在很小,从叶明珠家到村口不过二十来丈远。 无双绕过陷阱,那队人马已到近前。她也不管会不会被马踢伤,直不楞登就往马阵里冲。 “楚曜!楚曜!”无双举高手,大声喊。 前面开路的侍卫纷纷绕道,让开无双。 “那边……那边有陷阱,小心啊!”无双忙扭头提醒,掉到自己人的陷阱里,实在有损楚曜陵光卫的声威,她决不允许此事发生。 话音刚落,无双就觉有人在她衣领处一提,之后她双脚离地,什么都来不及反应时就已被放置在马背上。 “楚曜!”无双抓住对面那人衣襟,“你来接我吗?我还以为你不要我了……呜……” 她根本没想哭,她明明很高兴,可是眼泪却止不住地滑落。 一见面就哭成大花脸,实在太过丢人,无双吸溜着鼻子,把脸埋到楚曜胸前,自欺欺人,认为这样就不会有人知道她在哭。 楚曜什么都没说,只是用力把无双的小脑袋在他胸前压得更紧,大掌轻柔地抚摸她背脊,表示安慰。 傍晚时,无双依依不舍地墨山村众人告别后,随楚曜前往墨城码头。 宝船大山似的矗立在岸边,不仰得脖子发酸,根本看不到顶。 无双好歹也算在福建海军营里长大的,并非没见过世面,但也忍不住赞叹道:“楚曜,这船比战船还大,比那年南巡时坐的船还漂亮,是新造的吗?” “嗯,今年夏天刚完工下水,皇伯父说陵光卫平时查案需到全国各地走动,为做事方便,所以赐了给我。”楚曜不无得意道。 “那就是咱们家的船了!”无双兴奋极了,也不等楚曜来牵,提起裙踞,捣着小碎步踩过木梯,跑到甲板上。 楚曜心里乐开花,嘴角几乎勾到耳后,迈开大步跟上小未婚妻的脚步。 甲板往上一共三层,第一层是千户以上的官职居住的舱房,二层为议事厅与楚曜的书房,第三层一整层建成与王府正院一样格局,正房七间,两侧厢房各三间,连角房耳房都一应俱全。 平时楚曜起居休息都在正房东边三间,无双则被安排到西边三间。 “这样安排会不会有些欠妥?”无双扒着楚曜耳朵小声问,说到底他们只是未婚夫妻,如此一来,虽说隔着房门,但也算同居一室了。 “这是咱们家的船,咱们想怎么住就怎么住,谁敢说三到四?”楚曜道。 无双先前只是一时激动之语,早把自己说过什么忘在脑后,涨红小脸推搡楚曜:“你……你别乱说,你家是你家,我家是我家。” 小姑娘害羞倒也算是人之常情,可入夜后,楚曜躺在床上,将睡未睡之际,听到次间一阵脚步轻响,由远及近来到他睡房门外。 楚曜伸手将床帏挑开一道缝,借着窗外月光观察情况。 只听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然后是…… 哐当——扑通! “哎呦!” 无双娇滴滴的呼痛声传来。 楚曜一跃而起,三步并作两步来到门口,见到无双趴在地上,一只穿着软底绣鞋的小脚还勾在门槛上,显然是摸黑走路,看不见障碍,被绊倒了。 “这是怎么了?”楚曜也不忙扶人,笑着问,“难不成是梦游症发作?” 几息后,无双才仰起小脸,月光微弱,看不清她面上神情,只听到语气一派茫然:“嗯?这是哪儿?我怎么会在这儿?一定是梦游症又发作……” 话未说完,楚曜已从地上拎起一件长方形的东西,戳到她面前:“梦游……你还抱着枕头?” 谎话被戳破,无双感觉没脸见人,愤愤然爬起来,一把抢回她的宝贝枕头,迅速扭身往回走。 回到自己睡房,返身关门的时候,发现楚曜也跟了来。 无双没好气地把他往外推:“你又没有梦游症,干嘛往人家房里钻,出去,出去,出去!” 不想楚曜动作灵活,愣是躲过她的小手,挤了进来。 无双嘟高小嘴:“反正是你的船,你爱在哪儿就在哪儿,哼!” 说罢抱着枕头绕过屏风,爬长紫檀雕花的拔步床,赌气似的把床帐呼一声放下,将帐子内外隔离开两个世界。 楚曜不紧不慢,迈着四方步走到床前,招呼也不打一声,自动自觉掀开帐子坐到床畔。 卷在锦被里的无双伸出一只脚,在楚曜的大腿上踢了踢:“下去,下去,我的床不许你坐。” “好,不坐。”楚曜答得气定神闲,褪了靴子直接躺下。 “哎……”无双霍地坐起来,“你干嘛?” “你说不许坐,所以我不坐着了。”楚曜憋笑,强作一本正经的模样。 躺明明比坐还犯规! 无双气得语塞。 楚曜拉她与他并头躺好,轻声道:“别忙赌气,难道你就没什么事想问我?” 这一问问得正好,刚才无双过去找他,除了在船上晃晃悠悠不习惯,一直睡不着之外,也是因为满肚子疑问想问。 “楚曜,你现在大张旗鼓的接我回去,真的没关系吗?”她心中不安全反应在动作上,小手在楚曜寝衣襟前胡乱点来点去。 “现在没事了,陷害你的人已受到惩罚,连皇伯父都说你受了大委屈,命我大摆仪仗把你接回去。” 楚曜将事情经过详详细细地讲过一遍。 “啊,原来你和爹爹早早就连齐竹都收服啦。”无双重复着楚曜的话。 想想看,她身边最亲近的两个男人都是智勇双全的英雄好汉,她简直不能更幸福。 “贺瑶要挟他们姐弟为她做阴损之事,咱们却是确确实实在帮助他们逃脱危险,只要脑子没坏掉,谁都知道该选择哪一边。”楚曜道,“所以齐竹齐兰知道贺瑶打算后,立刻把一切如实告诉岳父大人,咱们商议后,决定将计就计,请君入瓮。” 当然,这计划有些风险。若贺瑶最后没能得到应有的惩罚,无双的名声便彻底毁了。 “依我对皇伯父的了解,他向来容忍度不高。”楚曜解释,“先前贺瑶与格桑那事令他颜面尽失,若贺瑶再犯大错,且当众暴露,皇伯父九成九不可能包庇。” 还有,事发前那一晚他一直留在无双闺房,差点错过君恕送到郢王府的消息。咳,这点不提也罢。 无双倒是不甚在意这些细节。反正名声上辈子已毁过一回,再来一回冲击也不像初次那般强烈。 不过,上辈子想出这恶毒计策来陷害她的人,也是贺瑶吗? 别说心思阴险至此的人世上没有几个,就冲几乎一模一样的行事手段,说不是她,无双也不信。 不过,上辈子无双连家门都没出过几次,自然没机会与贺瑶结怨,她为什么要害她? 若不回去回去亲自问问上辈子的贺瑶,怕是再也难以知道答案。 无双晃晃小脑瓜,既然不可能知道答案,想再多也没用。 想通了,无双继续在楚曜胸前指指点点,追问她好奇已久的问题:“那……贺瑶会出现在格桑的帐篷里,也是你和爹爹的手笔吗?” “你说是就是好了。”楚曜语焉不详,反手攥住那只作乱的小手,牵到唇边轻吻她纤细的手指。 无双立刻涨红双颊,害羞地反抗:“你别……别乱来。”小脚丫同时条件反射地踢了出去。 只听“咕咚咚”连声响,毫无防备的楚曜竟被踢下床去。 第一百二十章: 无双连忙道歉:“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边说边掀开床帐向外张望,见到楚曜坐在地上的姿态后,她机灵地抬手捂住双眼,改口道:“哎呀,不点灯太黑了,简直伸手不见五指,我什么都看不到呢。” 第96节 郢王殿下身兼陵光卫指挥使,一世英名,一等一的威风,如今还成为头一个拥有御赐宝船的人物,若被人看到摔得仰面朝天的狼狈模样……嗯,亲眼目睹如此情景的人一定会被灭口。 可惜有句话叫做“此地无银三百两”。 无双越是表现得唱作俱佳,楚曜越着恼。 他眯着眼睛爬起来,饿虎扑羊一般跃起来扑向床里。 攻击来得太过突然,无双根本来不及闪避,被楚曜结结实实地扑倒。 他比叶明珠让人从镇子里采买的百斤大米还要重,压得她整个人陷在被褥里,胸腔里的空气几乎全被压出来,大脑也一片空白。 好容易回过神来,先感觉她双腕被楚曜牢牢攥着按在耳朵两侧,而他隽美的面孔也越来越近…… 这姿势怎么看怎么像避火图…… 太羞耻! 无双尖叫着侧开面孔,之后便是冰冷的薄唇印在她滚烫的面孔上。 “我……我还有话问!”为了引开楚曜的心思,无双拼命转动正在打结的脑筋,终于扯出一个话题来,“明珠姐姐……明珠姐姐为什么会在墨山村?” “你和她朝夕相处那么多天,怎么还来问我?”楚曜没打算放过无双,在她柔嫩的小脸上亲了又亲。 “不是,我是说,她不是嫁人了吗,那她的夫婿呢,怎么不陪着她,还允许她和任九霄在一起?我问时,她总是避过不答。”无双脑子里乱成一锅汤,磕磕绊绊,好半晌才把话说清楚。 “既然人家不答,定是有难言之隐,双双就别再刨根问底儿,好歹尊重一下恩人的意愿吧。”楚曜道,“若是双双闲不住,爱操心,不如来想想看咱们何时成亲。” “还早得很的事情,现在想来做什么?”无双反问。 “还早得很?”楚曜不悦,“我看回京后咱们成亲正好。” 无双不依:“我才只有十三岁!” 根本还是小姑娘,楚曜真是丧心病狂。 “十三岁已经很大了,咱们祁国律例里规定,女孩子年满十二岁就可婚嫁。”楚曜阐述事实。 无双在家学里读过律例,倒是真有这么一条,可是:“只是说可以婚嫁,又没说必须当年婚嫁,咱们上京的女孩子,大多都是及笄后才嫁,疼爱女儿的人家甚至还留把女孩子留到十八岁才出阁。旁人家不说,就说你家,楚姵比婠婠大五岁,今年也都十七了,不是还没嫁……” 提到楚姵时,楚曜忽然从开钳制她的双手,坐了起来。 无双戛然住口,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惹他不高兴。 “楚曜,”无双轻扯他衣摆,“我……我只是舍不得爹娘,我不是不想嫁给你。就算我十八岁才嫁你,咱们也可以在一起几十年,可满打满算,我也只能和爹娘朝夕相处十八年。” “又没说成亲后不许你回娘家。除了红杏出墙,其他任何事,只要你想做我决不阻拦。你想回娘家,随时可以回,愿意偶尔住一段时间也没问题,大不了我也陪着你一起住过去就是。” 楚曜霸道地宣告完毕,再次任性地扑倒无双,大掌固定住她的小脸,不准她左摇右摆,之后干脆利落地亲下去。 无双从小被他亲吻脸颊习惯了,从北巡后小嘴也被亲过几回,从没有一次像现在这样热烈。 起初她十分抗拒,双手握拳往楚曜肩头捶打,可随着他的吻愈加深入,她僵硬的身体渐渐瘫软,小拳头也无力地张开,改为抓住楚曜肩头的衣裳。 亲吻结束的和开始一样突然。 楚曜撑着手臂,喘息着整理了一下散开的衣襟,把呆滞的无双摆回枕头上:“好好睡吧,别胡闹了。” 无双一直没回过神来,未能及时反驳真正胡闹的那个家伙恶人先告状。 楚曜坐到床边穿靴,无双小手捉住他衣摆,小小声道:“不想自己睡。” 她担惊受怕好多天,现在要求美男陪伴一下应当不算过分。 楚曜从善如流,迅速地脱掉刚穿好的靴子,与无双并头躺好。 半夜时,无双睡梦中感到小腹一阵阵疼痛。 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撑着床褥坐起来,却觉触手之处有些潮湿。 “啊……”无双短促地惊呼一声。 总不能是尿床吧…… 她心里嘀咕,千万不能让楚曜知道。 然而,刚才那声惊呼已把楚曜吵醒。 “怎么了?”他坐起来,触到床褥时同样感觉到不正常的潮湿,还有轻微的血腥气。 呼啦一下拉开床帐,天色已泛白,太阳虽尚未升起,但从菱花窗透进来的亮光已足够他看清楚。 被血浸湿的地方以无双屁股处为圆心,不规则地向四面八方扩散…… 楚曜自幼习武,自问就算在睡梦中,一般二般的人也不能近身,可刚才他并未觉得有任何人进来过,无双怎么会受伤? 血将床褥都沾湿了,那得多严重。 无双也看清楚状况,她这是……初潮了。 真是永远没有最丢脸,只有更丢脸。 她用未触碰过床单的那只干净的手捂住脸庞,有气无力道:“你……你别看,叫乞巧来。” 无双需要有人照顾起居,所以乞巧和朝华都随船前来。 “叫她来做什么?”楚曜道,“她会治伤么?得找随船的大夫,就算伤处不便见人,还有我呢。” 无双把自己团成球状,小声嗫嚅道:“不是伤……只有乞巧她们才有办法。” 她活了两辈子,不是头一次经历初潮,并不会被吓到。不过,母亲杨氏从无双十一岁那年就开始着人准备给她使用的来潮用品,那些东西都交给乞巧负责打理,不时浆洗换新,以保证干净健康。 无双身边的丫鬟个个得力,以至于她根本不知道这些东西被收在哪儿。 然而这并不能怪她。除了在叶明珠那儿住的这段日子外,无双两辈子都没什么机会自己翻箱倒柜、整理衣物,从来都是不用时开口吩咐丫鬟收起来,想用时再张嘴吩咐丫鬟照出来。 她支支吾吾,半晌也说不清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楚曜也是有妹妹的人,稍加思索竟然理解了这不可言说的境界。 “咳,你……你别怕。”他其实也觉得尴尬,完全忘记无双也是重生的,把当做未经事的小姑娘一般安慰,“今天开春时,婠婠也……你看她平时不都是活蹦乱跳,一点没受影响。好了,我这就是去把乞巧找过来。” 乞巧和朝华歇在西厢的角房里,楚曜过去敲了三下门,屋里很快亮起灯火,之后是乞巧披着外衣出来应门。 “王爷,有什么吩咐?” 楚曜当然不能照实说:“我刚才被声响吵醒,好像是你家姑娘在哭,你过去看看她是不是发噩梦了。” 乞巧立刻举着烛台往无双房里去。 楚曜便等在堂屋里。 过了足有三盏茶的功夫,乞巧才从屋里出来:“王爷,姑娘没什么大碍,只是身体受了寒凉,我去厨房给她炖点热汤暖一暖。” “好,你去。我正好进去看看她。”楚曜点头道。 他再次进屋去,走到床边,半边床帐拢在挂钩上,可以看到床褥已用干净的替换过,无双身上的寝衣颜色也不一样了,显然乞巧适才耽搁了那么久,大半时间都是在忙着帮无双换洗。 无双背对床外躺着,听到脚步声渐渐靠近,捂着脸道:“你别过来了,你回你房里去。” “不是说不想自己睡吗?”楚曜道。 “无双□□道:“人家的脸都丢光了……” “我又没说嫌弃你。”楚曜直接往床上一躺。 无双吓得弹起来,手脚并用地推他:“别这样,等会儿乞巧就回来了。” 楚曜大掌一伸,攥住她雪白的小脚丫,笑道:“她回来又怎么了,难道你还想再把我踢到床底下一次?” “就踢你怎么了?”无双嘴上说得厉害,小脚踹来蹬去,却始终逃脱不了楚曜的魔掌。 两人拉拉扯扯,楚曜不时偷香,完全忘记时间的流逝。 乞巧去而复返之时,正好看到这令人害羞的一幕。 ☆、121|7.115.116.117.118.119.120 第一百二十一章: 虽然知道自家姑娘早晚要嫁给郢王,但……现在毕竟还没嫁,怎么都闹到肌肤相亲的地步去了。 乞巧心思活络,端着剔红托盘回到屏风后,用力咳一声:“姑娘,红枣桂圆粥熬好了,你现在用吗,要不要我端进来?” “松开!松开”乞巧只隔着一道屏风,无双再不敢出声,比口型示意道。 楚曜也愿意给她留面子,终于依言放开那白嫩柔软的脚,规规矩矩地坐到床边鼓凳上。 无双这才开口吩咐乞巧:“拿过来吧,趁热喝,别放凉了。” 乞巧进来时,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模样,眼观鼻,鼻观心,全神贯注在托盘上的那只炖盅上。 楚曜与无双也一本正经,仿佛方才两人只是对坐说话,完全没有逾距一般。 乞巧把托盘送到无双面前,楚曜却抢先一步端起炖盅,舀起一勺喂给无双。 一碗粥下肚,无双双颊变得通红,也不知是喝粥热的,还是当着旁人表演恩爱羞的。 无双身体不适,楚曜身为未婚夫自然有责任好生照顾。 自这日起,无双几乎没有下过床,凡是想吃什么喝什么玩什么,只要张嘴,就有楚曜亲自奉上。 由亲王近身伺候,这等待遇,连皇帝都没有,无双已经不能更满意。 可惜,路途再远,终有到达的时刻。 七日后,宝船在天津靠岸,众人转乘车马,一路向西,回到上京。 无双回到家中,自然少不得被祖母、爹娘、叔婶和姐妹们轮番关爱。 翌日一早,君恕专门将齐家姐弟请到正院堂屋,命无双当众谢过他们仗义相助之恩。 “这些年你们姐弟一直未能团聚,都是因为我希望齐竹能留在公主府里做内应,以便能够及时知道云景县主的算计。如今她已被送进皇家寺庙,再不可能掀起风浪,所以你们自然应当团聚。我在城东四条胡同那里置了一座二进宅院,打算赠与你们以作答谢。齐竹在羽林卫当差,薪饷丰厚,前途无量,足够你们两人生活开销,齐兰在我们府上的差事就不必再做了。” 君恕为人向来恩怨分明,早就打算好如何报答齐家姐弟。 可万想不到齐兰却不同意:“弟弟能有如今的出息,都是他自己努力的结果。我这个做姐姐的……说来惭愧,根本没帮上他任何忙。如今,自然也不能闲在家里让弟弟养活。侯爷,我有手有脚,能自食其力,求您允许我继续留在侯府当差吧。弟弟赚了钱,应当存起来,他将来还得娶妻生子,用钱的地方多得是。” 齐竹则道:“过去是我年幼无能,不能保护姐姐,如今我有正经差事在身,怎么还能让姐姐再吃苦受罪。侯爷,您说我们对三姑娘有恩,可若不是有侯爷您,我们姐弟也不知还能不能有相聚的一天,所以那宅子我们不能要。只求您,若让姐姐留在侯府里,给她安排个清闲些的差事,别再在洗衣房里操持粗务。” 说到最后,在场的人都笑了。 到底是亲姐弟,一样真正掏心掏肺地为对方着想。 第97节 “我看这两个孩子也是难得。”老夫人心慈,对齐兰姐弟的遭遇格外同情,“从小吃过那么多苦,却不生贪婪之意,送上门的财物还往外推,你们有什么要求只管说,我老太婆都代恕儿应了。齐兰的差事嘛,我老太婆身边缺个陪着说话唠嗑的人,齐竹小兄弟,你觉得这活计辛苦不?” 动动嘴皮子就能当差事,那可真是是天底下最轻松的事情,齐竹当然连声道:“不辛苦,多些老夫人对姐姐的厚爱。” 老夫人笑道:“那就这么说定了,今个儿散了后,齐兰就搬到福佑居去。” 君恕接道:“我看那座宅子你们还是应当收下。齐竹你从前不在宫里当值就回公主府,现今公主府是再回不去了,可你在上京总得有个地方落脚。” “就是的。”无双也道,“反正那宅子爹爹都买了,你们不要也是空在那里,白白浪费。你就住进去吧,如此齐兰也能偶尔过去和你一起住,你们就有新家了,多好。” 齐竹与君家人接触不算多,但他幼年在大公主府里受过不少苦,察言观色的本领十分过硬,看得出他们诚心感谢毫不作伪,于是便也不再推拒,拱手道:“那我就却之不恭了。” 安排好齐家姐弟,君恕刚回到书房准备处理一下公务,就见老管家前来通报:“侯爷,郢王殿下带着一车厚礼登门,说有要事与侯爷和夫人商议。” 要事? 君恕不由纳罕。昨日才从天津码头一路同行回上京,话说了一箩筐,还能有什么要事? 莫不是又出了什么事? 有道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君恕的两个宝贝女儿被人算计了那么多回,每回都惊险万分,实在由不得他不想歪。 然而,当看着跟在楚曜身后的陵光卫抬了一对大雁与两只活鹿进来,君恕立刻明白过来。 纳彩用雁,以鹿为聘。 郢王殿下这是来求娶的。 统帅陵光卫的楚曜向来以不按牌理出牌闻名。身为未来泰山,君恕一直非常赞同未来女婿的行事风格。毕竟身负为今上监察百官与勋贵的重担,若事事按套路依章法,早被一众老奸巨猾的佞臣小人琢磨透彻,哪里还能有机会惩治他们。 不过,事情落到自家闺女头上时,那可就是另一回事了。 “咳咳!”君恕重重地咳嗽两声,用茶盖拨了拨盖碗里的茶叶浮沫,故作不明地问,“王爷,今日前来,是为何事?” “侯爷,咱们之间没必要兜圈子说客套话,我就开门见山。”楚曜说得极利落,“今日此来,是为与侯爷还有夫人详谈,希望能在年内迎娶无双过门。” “咳咳咳……”君恕再次咳嗽起来,这一回可不是装的,而是货真价实被茶水呛到。 心里猜测是一回事,听楚曜明明白白说出来又是一回事,他有些受不住这种刺激。 匆匆从内院赶到书房的杨氏正好绕过满院子的礼物箱子进屋,她一时着急,没顾得礼数,抢在君恕前面道:“王爷,您对双双的厚爱之心,我们一家老小都感激不尽。只是,双双她还是小孩子,就这么嫁过去,恐怕难以担当王府主母的重任。” 未来岳母的委婉拒绝并未打击到楚曜,他不屈不挠道:“这无妨。家母在外游历多年,舍妹年纪又小,本王府上的内务一直交由家母的陪嫁乔妈妈打理。无双嫁过去,不必立刻完全接过内务,可以让乔妈妈手把手教她。实实在在的接触王府事物,总比在娘家教学上手更快。当然,如果双双不喜欢管事也没关系,就让乔妈妈继续打理,顺便从双双身边的陪嫁丫鬟或者婆子里挑一个适合的栽培起来。” 话都让他说尽了,君恕夫妇俩面面相觑:这是不把他们家闺女抢回去就不罢休的节奏啊。 君恕默默地饮尽一盏茶,终于慢悠悠开口道:“王爷向来宠爱双双,这是她的福气。不过,若是嫁了人,还是应当承担起作为妻子的责任,不能娇娇气气,偷闲躲懒。” 整日吃喝玩乐当然最舒服,可若担不起主母的责任,自然也就没有主母的威严,事事假手他人,权力旁落,最后少不得被人欺负。何况,如今郢王府里人口少,楚曜与楚婠都好相处好说话,但谁知道老王妃与玉华郡主楚姵什么时候回府,到时候又是什么局面,现在谁能说的清。 君恕可知道当年老郢王过世后,老郢王妃一直不肯让楚曜承袭王爵,直到楚婠哇哇落地,是个女娃,才不得不改变主意。他是外人,个中内情不便评说,但无非两样:老王妃因为某种愿意感情上不喜欢楚曜,或者老王妃因为某种原因理性上嫌弃楚曜。 无论到底是哪一种,等无双与婆婆相处时,自然要比夫君受婆婆疼爱的相处起来更难。 若是再让老王妃见到无双只会吃喝玩乐,该做的事一样不管,她还能落到半点好? 君恕疼女儿,所以才为她往长远打算,有些苦该吃的时候不吃,后面半辈子都得受罪,那才真正糟糕。 杨氏明白夫君心意,附和道:“就是说啊,我身为母亲,不能为省事推卸责任,该教女儿的还是得教,至少让无双对管家有些了解之后再嫁过去,免得被王府的人轻视。” “我的王妃,谁敢轻视?”楚曜道,“真有这种不知身份的人,我二话不说发卖了去。” 未来女婿为保护女儿也是拼尽了全力,君恕夫妇不是不感动。 但为人父母还是要理性,不能因为一时感动就把女儿嫁出去。 杨氏踌躇半晌,终于找出一个杀手锏,但此话有些难以启齿,她附耳在君恕耳边嘀咕两句,把难题抛给夫君去说。 君恕也有些不自在,但身为男子,可不就是得为妻女挡风遮雨、解决问题:“咳,王爷,适才内子同我说,双双她不仅是年纪小,身体也未发育好。那个……那个癸水,至今未来,实在不宜嫁人,就是此时过门,也不能圆房。” 楚曜翘起嘴角,得意道:“侯爷与夫人或许有所不知,回上京的路上,无双她初潮已至。” 杨氏还真是不知道。昨天无双到家已是傍晚,与家人一同用过饭,便早早梳洗就寝。跟着楚曜去接无双的乞巧与朝华,杨氏念她们辛苦一路,没急着要她们回禀路上的事情。 杨氏有些着急,也顾不得再要君恕传话,直接道:“王爷,您有所不知,姑娘家的身子最是娇贵,年轻的时候不调养好,将来后患无穷。理论上已来潮的姑娘就能生儿育女,可实际上,才来初潮的小女孩实在不宜圆房,更不宜怀孕,不然轻则伤身影响将来生育,重则……说不定会遭遇难产送命。我们也是为王爷您着想,毕竟双双她身体强健,才能更好的为您生儿育女,开枝散叶。还望王爷您体谅则个。” 楚曜手指轻轻敲击桌面,似乎在思考什么。 片刻后,他道:“不瞒侯爷与夫人说,我之所以心急娶无双过门,实在是因为她回京不到半年就两次遭人算计,每次都直接危及到我与她的婚事,不把赶紧把她娶回家里,我实在不能安心。侯爷,夫人,迟则生变,这句话你们一定听过。我也是爱她心切,一想到稍有不慎,我们便不能成眷属,要抱憾终身,就彻夜难眠。也望侯爷与夫人体谅。” 话都说到这份上,再不答应,未免太不近人情。 何况,君恕夫妇对楚曜这个女婿向来万分满意,也不愿因为一时迂腐令女儿错失良缘。 两人对视一眼,互相点头,君恕拍板道:“既是如此,我们便应允王爷您的请求。只是,咱们也有一个要求,请王爷务必做到。” 楚曜道:“岳父大人与岳母大人的要求,小婿自是舍去性命也得执行。” “王爷,先前咱们说了,双双身子还没长好,所以,就算过了门,也不能圆房,得等到她及笄之后才可。”杨氏轻声细气地陈述道。 ☆、122|8 第一百二十二章: “姑娘!姑娘!不好了!”朝华咋咋呼呼地跑进屋里。 无双离家个多月,家学里的功课落下不少,正在榻桌上阅读无悔送来的笔记。听到喊声,她抬起头,不待说话,乞巧已抢先一步喝斥朝华道:“胡说什么呢,姑娘好端端的坐在这里,有什么不好了?” “不是,我不是说姑娘。”朝华解释道,“是侯爷和夫人……” “爹和娘怎么了?”无双急得丢开手中书册,恨不得立刻飞到正院去看个究竟。 “侯爷和夫人很好。”朝华发现自己话中歧义,连忙道,“是郢王爷!” “你这人怎么说话大喘气!”乞巧瞪她一眼,“不能理顺了好好说么?” 无双急得团团转,连声催促她:“你快说,楚曜他怎么了?” 昨天分开时还好好的,不过一个晚上,该不会出什么大事吧。 朝华平复了一下急促的呼吸,道:“是这样的,我听在侯爷书房里伺候的小柱子说,王爷他带了大雁和活鹿上门来,逼着侯爷和夫人给个准信儿,他要在年底前娶姑娘过门。” 哎呀,这人怎么这样心急,不是了说她要在家中多待几年么。无双小脸红红,心里娇嗔。 乞巧没好气道:“你看你说得都叫什么话,就算你觉得王爷希望的婚期急了些,也不能说不好了,咱们姑娘要嫁人哪能是不好的事,那是喜事!” “那……那爹娘应允了吗?”无双双手捧脸,声若蚊蝇。 “小柱子说他听到侯爷和夫人说姑娘年纪太小,不适宜这么快出嫁,然而王爷紧逼不让,最后侯爷和夫人只得答应下来。”朝华答。 无双说不上心里什么滋味,一时有点欣喜就要嫁给楚曜,一时又有些失落爹娘居然同意她这么早出嫁。 “王爷也是的,咱们姑娘还是小孩子呢,就不能让姑娘在家里多快活几年。”乞巧从无双还是婴儿时就陪在她身边,说起心疼她,比亲生的姐姐也差不了多少。 朝华嘻嘻笑道:“乞巧姐姐,咱们侯爷和夫人才厉害呢,虽然答应了王爷让姑娘早日过门,不过,却逼着王爷同意姑娘及笄前不许圆房。” 无双听了这话,险险没从榻上跌下来。 许成亲不许圆房,爹娘对楚曜还真是“好”呢。 不管究竟是好是坏,事情商定了,就在没有更改的余地。 不过,事情还是比楚曜希望的要坎坷一些。 他到底是宗室子弟,照例要由钦天监挑选吉日,然而年前并没有适合嫁娶的好日子,呈上的折子里有三个日子备选:三月初九,三月十七,五月初八。 德庆帝知道侄子心思,朱砂一圈,圈中三月初九。 日子定下来,婚礼也要准备起来,君家与皇家都忙得不亦乐乎,上京百姓也有许多乐趣可看。 楚曜不愿让人觉得无双匆忙出嫁,不管是婚事的哪一步,行事宗旨皆是为她做足面子。 譬如下聘的那天,楚曜穿金丝紫袍,骑白马,带着丰厚的聘礼绕城一周。 其后许多年,这一天都是百姓们口中的传奇日子。 “没见过娶媳妇送那么多聘礼。” “郢王在队伍最前面,从东起至北至西再到南,九道城门绕过一周,来到汝南侯府下马时,抬聘礼的队伍还没从王府里出来全呢!” 还有安床那天。 君恕爱女心切,从南海岛国寻来黄花梨木,打造了整套家具,包括雕花大床、桌椅台登、四扇大屏风等等。浩浩荡荡地从汝南侯府抬到郢王府的新房里去,没少引的路人驻足围观,艳羡不已。 忙忙碌碌中,时间过得飞快。 一眨眼便过完了新年,汪弘博顺利通过比试,考入火器营,收到通知的翌日,就是无双出嫁的日子。 婚礼前一晚,杨氏拿着一本小册子到无双房间。 彼时无双已经洗漱过,穿着蚕丝亵衣在床上翻来覆去,既兴奋又害怕,紧张的根本不能入睡。 杨氏掀开床帐,把那古旧泛黄的小册子递过去:“拿着。” “什么呀?”无双念叨着,接过翻开一看,“啊——”边尖叫边远远丢开,“娘你干嘛?” 杨氏把书册捡回来,翻开书页在床褥上摆好,硬是逼着无双认真看:“不干嘛,就是教你些嫁人后必须得会的东西。” 无双一只眼睁一只眼闭,鄙夷道:“好丑!” “丑什么丑?原本你嫁过去还不圆房,我可以偷懒不教你。不过,郢王爷他年纪不小了,许多人家遇到这种状况,男的身边早就安排了通房。但我旁敲侧击地问过婠婠,王爷身边一直没有人。这很难得。说起来,对你也好,嫁过去没人同你争夫君。可是呢,媳妇娶过门,只能看不能碰,也不知道王爷他能不能忍住。所以,你必须得懂这些事儿,不然哪天他反悔了,把你吃干抹净你还不知道怎么一回事,那可不成。” 杨氏一口气说了一大串,有些内容无双听得半懂不懂,但是中心意思她倒也领会了。她娘是怕楚曜言而无信,不遵守待她十五岁及笄后再圆房的承诺,所以带着避火图来给她上课。 而且按杨氏的说法,这一课是姑娘出嫁前都要学的。 无双终于明白为什么会在无忧的床后捡到一卷避火图了…… 她天南海北地走神,杨氏却已开始讲授,翻过一页后发现无双神思不属,推她一把道:“你用心听,别觉得害羞,这是每个人成亲后都要经历的事,没什么了不得。你也别看这卷册子古旧就觉得不好,它可是你曾外婆在你外婆出嫁时送给她,你外婆又送了给我,当年你姐姐出嫁时我又传给她,你看他们夫妻俩感情多好,这要不是你要嫁人了,必须得用上,我还舍不得要回来呢。” 原来还是传家宝,难怪看起来旧的快要散架。 无双鼓着腮帮子仔细观察,画技倒是不错,她打个哈欠,人一犯困,脑子就不好使:“色彩和人物比例都比二姐姐那本精致许多。” 杨氏瞪大双眼,不可置信道:“你们还交流这个?” 二叔家的无忧是怎么一回事她不管,但她家的无双还是小孩子啊! 无双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慌忙改口道:“不不不,我的意思是,在二姐姐那里看过的旁的画册,不是这种。” 她头摇得好像拨浪鼓,末了不忘撒娇道:“娘,我好困,明天还要早起呢,就让我睡吧。” 杨氏起先还想再教训女儿几句,转念一想,这是无双在娘家过得最后一个晚上了,为什么不能让她自由自在、随心所欲一点,于是答应道:“那你就好好睡,这册子我放这儿,回头让乞巧收好了带过去,你没事时再慢慢学。” 第98节 她亲手给无双盖好锦被,拢好被角,吹熄了灯火,这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无双觉得这一夜格外短,才闭上眼睛就被叫醒。 她困得抬不起头,朝华和乞巧领着四个小丫鬟,架着她到梳妆台前穿衣上妆。 屋里丫鬟婆子们来来去去,有时与无双说上两句话,似乎是在讲什么规矩,她稀里糊涂地左耳进右耳出。 恍惚间听到一句好了,无双抬头,看到水银镜里的自己头戴凤冠,脸上浓妆艳抹,几乎完全认不得。然而也只来得及看这一眼,盖头蒙下来,眼前只剩红彤彤一片。 震耳欲聋的鞭炮声中,无双被君珩背上了花轿。 送嫁的队伍到底有多长没人统计过,但无双的嫁妆一共有一百八十八抬,只比当年大公主出嫁时的一百九十九抬少十一抬。 其中最名贵的三抬当属皇宫里来的添妆。 太后赏的红珊瑚树足有一人高,色泽鲜艳,粗如腕,阔如扇。 一对翡翠灵芝如意,有如成年男子小臂长短,皆以整块翡翠雕成,灵芝形,周身遍琢小芝、花果等,翠色鲜艳,成色好,水头足,碾琢精美。 还有静妃赏来的三层垒式桃瓶,桃瓶前后均有两只大蝙蝠展开双翼,托起以鎏金流云围绕的掐丝珐琅团福字,三层桃之间还有八只镀金小蝙蝠,上下翻飞于硕桃旁。 百姓们从来没见过这等奇珍异宝,先出来凑热闹得看到了,还不忘回头呼朋引伴一起围观,把敞阔的大街挤得水榭不通,最后还是新郎官派出陵光卫开道,才终于把新娘子顺利迎进王府。 可惜,再多的热闹无双也看不见,盖头阻隔着视线,直到被送进新房,坐在撒了花生、莲子、桂圆与红枣的喜床上,她依然只能见到自己的鞋尖,大红丝绸做鞋面,鞋尖上用金线穿起红玛瑙,围成喜字。 无双不按地扭着手指,活了两辈子,这还是第一次出嫁,心情实在难以平静。 未来的日子会过得很好吗? 在王府里,衣食无忧是肯定的,但是楚曜会想他承诺的那样对她好吗? 还有,他到底为什么许多年前就想娶她,那时候她只不过是个小娃娃…… 天啊,无双在心里惊呼,这么重要的事,她竟然从来没问过楚曜。 正懊悔不迭时,忽见包金嵌玉的秤杆伸到盖头里,无双一惊,盖头已被掀开,世界豁然开朗。 无双抬头,看到楚曜站在脚踏前,一身大红喜袍,笑吟吟地看着她。 ☆、123|8.122 第一百二十三章: 无双与楚曜相识足有九年,自认与他熟得不能更熟,不知怎地此时面对他竟然害羞起来。 她飞快地睃了他一眼,便又低下头去。 之后,更是维持着如此姿势,在喜娘的牵引下与楚曜饮下合衾酒。 该有的仪式完成后,喜娘识趣地退出房外,留下一对新人独自相处。 无双没有酒量,小小一杯合衾酒也喝得她头晕脑胀,面孔涨红,走起路来也摇摇摆摆。 楚曜打横抱起她送到床上坐好。 然而无双好像没骨头似的软绵绵地坐不住,直往床底下出溜。 楚曜没辙,只好将人放倒,轻拍她娇嫩的小脸,试图让她清醒一点儿:“我知道这一天你很累了,再坚持一会儿好不好?我去叫乞巧和朝华进来服侍你梳洗。” “嗯,那你快去,快去快回。”无双随口应道,其实全然不知自己究竟说了什么。 “去哪儿?又回哪儿?”楚曜笑问。 无双睁着无辜的大眼,好半晌反应不过来,不知怎地竟无端端委屈起来,瘪着嘴眼看要哭。 “好了好了,不逗你了,”楚曜忙安抚她,“我还得去前院敬酒,你先梳洗,把脸上的面粉好好洗洗。 他嘴上说不逗无双,行为上却不肯放过,手指在无双脸颊上划过,将沾了粉的指尖送到无双眼前。 俗话说得好,酒壮怂人胆。无双连分辩都不曾,直接抓起身旁的大红枕头去砸他。 “哎哎哎,刚行完礼就谋杀亲夫,还有王法不?”楚曜边说边闪躲。 “讨厌你!”无双发起脾气来,“我不要你,我要娘!” 楚曜一听这话,就知道她醉得很彻底。 “岳母大人不在家。”他哄道,“我陪你好不好?” “都说不要你了。”无双蹬蹬小脚,抗议道,“讨厌鬼!” “那叫乞巧进来,好不好?”楚曜又问。 无双鼓着脸思索很久,才慢悠悠地点了点头。 楚曜离开后,无双在乞巧和朝华的服侍下卸了妆,又进净房洗头洗澡。去掉凤冠嫁衣的舒服,又被热气蒸腾一番,再回到寝房时已近乎半梦半醒。 她闭着眼睛往软绵绵的大床上一躺,弹开四肢成大字状彻底放松,准备好好睡上一睡。 然而,到底是换了地方不习惯,虽然人已累极,却睡得不那么踏实。恍惚间,仿佛有人躺到身边。无双一惊,彻底醒了,睁开双眼一看,原来是楚曜。 他显然也洗漱过,头发披散下来,只穿一条薄薄的白色亵裤,没穿上衣,堂而皇之地露着胸膛。 胸长得好看也不能老露出来给人看,难不成有露胸癖? 无双打着哈欠,胡思乱想,不防楚曜伸臂过来搂她。 “你干嘛?”无双连忙推开他。 楚曜皱眉道:“我才要问你想干嘛,亲都成了,反而不让抱,这是什么道理?” “成亲是成亲,和这个不是一回事。”无双认真分辩道。 “怎么不是一回事?”搂搂抱抱是身为人夫的大好福利,楚曜坚决不放弃享受,直接把无双拖到怀里抱牢。 无双小脸贴在他胸前,连他的心跳声都清晰可闻,她愣愣地发一阵呆,回魂时只觉脸烫得快要烧起来,可惜怎么挣扎也挣不脱楚曜的魔抓。 她又气又恼,嚷道:“楚曜,你不要太过分,才第一天你就不守承诺。” “什么承诺?”楚曜问。 看看看,连两家有约定都不承认了。 还是娘料事如神,无双在心里翘起大拇指。 “说好了不圆房的!”无双大声强调,在这件事上她只信爹娘是全心全意为她好。 “抱一下就是圆房?”楚曜又问,“你不是看过避火图吗,那上面是这么讲的?若是你看不懂,我可以亲自教你。” 这个人果然不安好心! 无双戒备地竖起耳朵:“既然不圆房,你自然该睡在旁的房间。” 楚曜大笑:“这又是谁教你的歪理?” 这还真的没人教,全是无双自己想出来的。 以她的理解,圆房才是真夫妻,真夫妻才同床共枕。反之,不圆房既是假夫妻,假夫妻当然不睡在一起。 更精炼一点来说,也可以理解为,她明面上是出嫁了,但其实不过是把住处从汝南侯府的芙蓉里搬到郢王府的远香堂,内里一切不变。 “怎么是歪理呢?”被嘲笑了,无双十分不乐意,撅着小嘴把她琢磨出的道理原原本本讲给楚曜听。 谁知楚曜笑得更厉害。 “根本不是这么一回事,你既然嫁给了我,那我想怎样都行。”他说着啄了一口无双的小嘴,然后辗转而下轻吮她雪白的脖颈,大手还从她衣襟处伸了进去,“所谓圆不圆房,只是做不做最后一步的区别。” 无双本来双手卯足了劲儿推他,听到如此露骨的荤话,立刻改为捂住耳朵。 楚曜攻势不停,无双最后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睡着的。 第二天早上醒来,只觉得全身疲累,连眼皮都抬不起来。 她伸个懒腰想翻身,翻来翻去……腰被箍着翻不动,睁开眼就看到楚曜的俊脸近在咫尺。 “早。”他笑着凑过来,亲亲无双额头,顺着鼻梁往下来咬她小嘴。 “这样不行……”无双把脸偏到一边,“人家还没洗漱呢!” 伪洞房也算洞房,楚曜身心愉悦,自然极好说话,便依着无双意思,不再侵犯她的小嘴,转而攻略旁的地方,直到把昨晚做过的事情一一重复过,终于餍足。 他懒洋洋的躺倒,一条腿翘到另一条腿上,当然,手臂还是搂着无双不放:“累了吧,咱们再睡一会儿。” 这会儿体贴有什么用,刚才不管她怎么求饶他都不肯让步。 无双气鼓鼓地,翻身背对他,然而忽地想起一事:“新嫁娘不是不能贪睡,要早起……” 话还没说完,楚曜已嗤笑道:“人家那是早起给公婆请安,奉媳妇茶。咱们府里又没有长辈,难不成你还要给婠婠那个小丫头敬茶。放心吧,就算你想敬,她也不能受,昨天累了一天,她这会儿肯定也还赖在床上没起。”之后话锋一转,“要是你不想睡,咱们可以再……嗯?” 旁的提议都好说,这个提议无双却是绝对拒绝的,她一脸正经地坐起来:“就算没有长辈要侍奉,也还有家务要打理,双双身为王妃,不能怠懒,今天应当先和内院的管事们见一面,之后才好将各项事务一一安排起来。” 楚曜见她斗志昂然,不愿扫兴,道:“既然我的王妃如此勤劳,那便依你。” 说罢两人起身梳洗用膳。 之后楚曜命人安排内外院的管事一一来与无双请安,其中自然包括代替老郢王府打理王府多年的大功臣乔妈妈。 乔妈妈顶着一头银发,身材有些发福,因而脸上并没有太多皱纹,看起来年纪虽大却精神奕奕,看起来比许多年轻人还利落。 “听王爷说,这些年多亏有乔妈妈您在,王府里一切才能有条不紊,将来我还有许多事要向妈妈请教。”乔妈妈上前见礼时,无双如是说。 “王妃过奖,这不过是老奴应尽的责任。”被夸奖了,乔妈妈看起来并没有特别高兴,不卑不亢地应道。 楚曜则道:“妈妈辛苦多年,如今王妃进门,内院十五有她接手,妈妈也该好好享享清福了。” 乔妈妈显然对此有些意外,抬头看了无双一眼,好半晌才回应道:“一切但凭王爷做主。” “那就如此说定了,妈妈回去准备准备,过几日便与王妃交接。”楚曜道。 无双被乔妈妈那一眼看得有些莫名其妙。那眼神说不上有什么恶意,却也感觉不到善意,至于乔妈妈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她一时半刻猜不到。 况且也没有时间让她多想,毕竟身边还跟着一个缠人的新婚丈夫。 楚曜新婚,德庆帝特地允了他三日婚假,不用去衙门办公。郢王府又没有长辈,全由小夫妻俩做主,于是他们好像连体人一样,亲亲热热地黏足两日,直到无双三朝回门那天,才勉强拆开。 ☆、124|8.122.123 第一百二十四章: 第99节 回门礼楚曜一早命人准备妥当,足足三大车,从绫罗绸缎到宫制点心,样式种类丰富得很。 无双半点没操心。 不过,回门那日出发前,楚曜还是牵着无双小手在三辆马车外兜了一圈,把他到底都准备了什么都讲给无双听:“都记住了,回头也好让岳父岳母安心。” “安心什么?”无双过了两天除了吃喝玩乐就是与夫君亲昵的堕落日子,头脑难免变得不大灵光。 楚曜捏捏她见圆的小脸:“安心你一过门就扛起王妃的责任,打理好王府各项内务。” 无双“喔”一声,催促道:“那我们快点走吧。” 虽然才分别两天,可她格外想念爹娘,已经迫不及待见他们了。 两人登上马车,刚落座,就听外面一阵喧哗。 无双好奇地掀起窗帘向外看,原来是楚婠拎着一个小布包从正门跑出来。 “等等!等等我呀!”她高声喊着,见到马车还在原地未走,又笑起来,“双双!”她与无双打招呼,“还好你没走。” 无双以为楚婠手里的小布包是给她的东西,所以才急急忙忙追过来。 不想楚婠道:“幸亏赶上了,能和你们一起去。” “胡闹什么?”楚曜的面孔从无双身后露出来,他微有不悦,“没听说过三朝回门还带小姑子的。” 楚婠一脸愤慨,挥舞着小布包抗议道:“哥哥你怎么这样,这两天你都霸占着双双,都没有人理我。现在无双回娘家,我一起去也不行,非要人家一个人在家里寂寞发呆。” 无双现在不仅是楚婠的好友,还是名副其实的大嫂,自然得照顾小姑子,于是帮忙解围道:“就让婠婠一起去吧,家里姐妹多,正好大家一起热闹热闹,多开心。” 她回门,连出嫁的无暇与无忧都拖家带口回来,多一个楚婠算什么,不过多一双筷子而已,她们汝南侯府又不差这一口饭菜。 楚曜板着脸不表态,无双小手挽住他手臂摇晃撒娇:“楚曜,你就答应吧,反正到家后你要和爹爹他们去书房聊天,又不能陪我,多一个婠婠帮你看着我不是挺好。” “她能当细作?”楚曜哼道,“你且先问问她非得跟去真是为了怕寂寞?到时候可别怪我没提醒你。” 他语调有些阴阳怪气,话里的意思无双也不甚明了,不过反正算是同意了。 无双笑着再次掀起窗帘:“婠婠快上来,你哥哥答应让你去了。” 楚婠欢呼道:“还是双双待我好。” 她抱着小布包爬上马车,挤在无双身边:“我就知道选双双做大嫂是最明智的选择!” 有小妹同车共乘,碍手碍脚,楚曜根本不能亲近无双,心里不快活,面色黑如锅底。 至于无双与楚婠,一个庆幸终于可以暂时逃过楚曜的魔掌,另一个根本不懂察言观色,谁也不把他无声的抗议当做一回事。 马车晃晃悠悠地到达汝南侯府,拜见过各位长辈,楚曜便被君恕、君珩等人拉到书房,聊一聊男人专属话题,无双则带着楚婠与姐妹们去百芳园赏花喝茶吃点心。 一家四姐妹已嫁了三个,无悔未来的婚事自然成为大家关注的焦点。 大姐姐无暇最先问:“我听娘说,前一阵祖母又为你安排了相看,你却不肯表态。若是前几个你都看不上,倒是也跟姐姐们说说看你到底想嫁什么样的,到时候咱们也好一同帮忙物色。” 无悔照例忸怩道:“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怎么轮到我来说想要什么样的夫婿?” “一家姐妹,你在我们面前害什么臊。”无暇嫁人多年,小姑娘时候的娇态早抛诸脑后,成为温柔体贴中又不失爽朗的妇人,说起话来自然没那么多顾忌,“和夫婿过一辈子的人是你,你不挑拣一个合心意的怎么行。虽然二婶婶外出应酬时能帮你物色,但她只有一个人,要是在加上咱们仨,那就是四个人,帮你找到合适人选的机会不也就更大。” 无暇与无双不必说,都是王府主母,不管逢年过节还是平日串门,都得代表各自王府出面。无忧呢,虽然平阳侯府上面还有祖母与婆婆,但到底也是世子夫人,自她嫁过去,性情温和乖巧,做事有条不紊,很是得到长辈喜爱,管家的事交给她大半不算,还不管去到哪儿都不忘带上她。见的世面多了,人也不一样,不过几个月功夫,无忧从娇怯怯的小姑娘,变成举手投足都十分大气的小妇人,还添多许多闺中好友。 所以说,让她们这些姐姐们帮忙掌眼,从上京海量的出色男儿中初选出相对较合无悔心意的来相看,一点都不难。 “大姐姐说的对。”无忧也道,“咱们是姐妹,自当守望相助,就算各自出嫁,纽带也不能断。所以你只管说,除非你要天上的吴刚,不然什么样的姐姐们都能帮你。” 无双与无悔只差几个月,从小就没有试过摆身为堂姐的谱,这会儿也只是拽着她胳膊摇一摇,好像撒娇似的催促道:“快说呀,大家都等着听呢。” 一对三,无悔不是对手,脸红红地开口道:“模样不用太俊,周正整齐就好。性情……温和些,但不能没有男儿气概。官职不用太高,可是人得上进,懒怠纨绔的不要。” “这一点都不难嘛。”楚婠抱着她的小布包,搭腔道,“看来很快就能喝无悔的喜酒了,我还是先准备好给你的添妆。” “再加一点,家中祖母、母亲和姐妹都要通情达理,好相处。”无暇补充道,“毕竟嫁了人,每日都是在后宅与她们相处,若是碰到一家子不好相与的,那才倒霉。嗯,就这么办了,待会儿把这些条件也告诉祖母她们去。” 大家正笑闹着,逸郡王府里的奶妈妈抱着无暇新生的男孩子过来,小家伙哭扯着嗓子哭得分外凄惨。 无暇连忙起身抱过小儿子,不停拍哄:“这是怎么了?见不到娘就不高兴了?娘和姨母们说话呢,你不能这么霸道。” “王妃,小殿下他不肯喝奶。”奶妈妈道。 无暇至今已生育三子一女,楚晔心疼她,夫妻俩商量着尽量避孕,不再生养。 因此,小儿子很可能是他们最后一个孩子,无暇便决定亲自哺乳。虽然也安排了奶妈妈们帮忙分担,但大概是母子天性,小家伙除非半夜里迷迷糊糊时,不然绝对不喝奶妈妈的奶。 “真是死心眼。”无暇腾出一只手来点点他的小脑门,“我跟你爹都很机灵,也不知道你是随了谁。好了好了,不哭了,娘这就喂你。” 她向姐妹们道声歉,便抱着孩子回去自己院落。 先前的话题暂告段落,四人悠闲自在,静静喝茶。 楚婠骨碌碌转动大眼,神秘兮兮地凑到无双耳边,悄声道:“双双,博哥哥今天在家吗?刚才没有看到他呢。” “火器营操练十分辛苦,营规也严苛。博哥哥只请到半天假,要午时才能回来。”无双学楚婠一般咬着耳朵答。 “喔,那……你可不可以帮我约他,午歇的时候见面。”楚婠提出要求,声音细弱蚊蝇,小手紧紧地抓住手上的小布包,“我有事情想问他。” ☆、125|8.122.123.124 第一百二十五章: 春日午后,阳光暖而不烈,湖畔春柳发出新芽,淡绿微黄,随风轻摆。 楚婠独自站在湖畔,抢眼的小布包仍然未离手。她一时弯眼微笑,一时紧张抿嘴,不时捣腾着小碎步转个圈,一副心神不宁的模样。 有个高大的身影从远处徐徐而来。 楚婠立住不动,双眼一瞬不瞬地观察,待到那人近了,看清面貌,她立刻喜出望外,蹦蹦跳跳地迎上去,甜甜唤道:“博哥哥,你来啦。” “听双双说,你有事找我?”汪弘博微笑道。 “这个送你。”楚婠把小布包往他怀里一推。 汪弘博拆开包袱,见到两本古迹。 “我听双双说你喜欢读书,”楚婠解释道,小脸红扑扑的煞是可爱,“所以为她选添妆时顺便挑了两本书给你,就算是答谢你上次送我羊皮手套。” 其实哪里是什么顺便,她没事就去书铺里转一转,选了好几个月,才选中这两本。只是小姑娘面皮薄,不好意思直言相告。 “那就谢谢你了。”汪弘博倒也不假客套,爽快收下,“这书不便宜吧,下次别这么破费了。” 楚婠慌忙摆手,生怕汪弘博改变主意不肯要:“不贵的!真的!”只是花去她两个月的月银而已。 汪弘博笑道:“别紧张。”引楚婠到树下木凳处并肩坐下,又问她,“这书你看得懂?你的功课竟这样深了?” “我不懂的。”楚婠老实答,“我问过许多人,哥哥、三哥哥、七哥哥,还有皇伯父、外祖父,最后才决定买这两本给你。” 问了那么多人,恐怕花了不少时间,大抵不是如她所说那样随意顺手。 汪弘博感激楚婠心意,说话时声音不自觉更加温和:“其实你没必要花费那么多心力,我上次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 “可是,姨母教过我,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楚婠忽闪着小扇子似的睫毛,说得格外诚恳。 “好,你说的对。”汪弘博抬手,宠溺地揉揉她脑顶的苞苞髻。 楚婠害羞地低头,小脚在草坪上划来划去,忽然想到一个主意。 “博哥哥,双双说你读书很好,以后我要是有不懂的功课,可不可以来请教你。”她说话时紧张地攥紧小拳头,生怕被汪弘博拒绝。 好学的孩子的谁都喜欢。 汪弘博毫不犹豫道:“当然可以。不过,我平日都在火器营里,十日才得一日休沐,你想见我恐怕没那么容易。” 不是说可以吗?为什么又说那些,好像在推辞一般? 楚婠不开心,小脸皱起来。 “但是你可以写信给我。”汪弘博又揉了一把她的苞苞髻,“我几时回家也都告诉你,如此你便能及时来找我。” 楚婠喜欢汪弘博揉她发髻的感觉,享受地仰起下巴、眯起眼睛。 博哥哥真是这世界上最温柔的男子。 不知怎地,她竟想起先前无悔说的夫婿条件。模样周正整齐,性情温和又不失男子气概,为人上进有前途——这不就是博哥哥。 可她不想告诉无悔。 楚婠嘟嘴捂脸,原来自己心肠很坏呢。但是,一想到博哥哥要和无悔做夫妻,她就很不开心。虽然不明白这是怎么了,楚婠还是决定顺从自己心意做个坏人。她可以加倍努力,帮无悔物色其他适合的人选做补偿。 三朝回门过后,楚曜的新婚假期也告一段落,他要回陵光卫衙门办事,无双便决定开始履行身为王妃的责任,把王府里的大小事情打理起来。 这头一桩嘛,就是与乔妈妈交接。 楚曜出门很早,彼时无双尚未起床。待到她睡醒起床,就见服侍她梳洗的乞巧和朝华皆是一脸古怪神色。 “你们怎么了?”无双一壁用早膳一壁问。 “王妃等下出去看就知道了。”朝华递上一碗白粥,答得颇有些意味深长。 无双的好奇心一下子被勾起来,她紧赶慢赶、匆匆忙忙用完早膳,拎着裙踞便跑了出去。 一到堂屋,先看到垂手立在当中的乔妈妈,然后就是她身旁八仙桌上堆得足有半人高的宝蓝色簿子。 这样的簿子还不止一叠,无双上前数了数,一共四叠。 “王妃早。”乔妈妈见无双到来,毕恭毕敬地打起招呼。 “妈妈早。”无双指着那堆簿子,“这……是什么?” “回王妃的话,这是自从老王妃离府后,咱们府上的所有账册。” 无双有些怔楞,屯着口水心算一下,老王妃离府应有十一年了,难怪账册堆成了小山。 不过…… “账目上的事,我自然是信得过妈妈的。”她心中有极度不好的预告,本能道,“不必一一呈上给我过目。” 乔妈妈微扬着下巴,斜着眼睛道:“那可不行,账目必须得分明。所以老奴一听王妃说要交接内院事务,立刻让人把账册都送过来,对过帐,没有问题,咱们才能真正交接。” 上百本账册,得对到哪辈子? 无双揉着发涨的额角,气势不自觉弱下去:“妈妈说的有道理……” 她话还没说完,已被乔妈妈接过去:“那王妃且听好,咱们王府里的账目分四大类。一是府中众人的衣食住行开销;二是上京乃至全国有来往的各家各府逢年过节、婚丧嫁娶时随礼的开销,这部分与王府各个库房物品进出同记;三用于人事,也就是譬如买卖丫鬟小厮,发放月银等等琐碎开支;最后则是王府名下田庄、店铺与别院的进项。” 听起来,似乎与她家分类的方式差不多。 第100节 无双稍微松了一口气。 她在娘家时虽然学过看账本,但那不过是为了让她别被别有用心的下人算计,可不是真的为了让她耗尽毕生精力来对账…… “若是王妃没有异议,那咱们便约个时间,三日后,若是账目没有问题,咱们再着手下一步事情。”乔妈妈又道。 三日? 无双吓得一阵头晕目眩,等她定下神来,乔妈妈早已退下多时,连反对的余地都没有了。 “我看她根本就是有心刁难王妃。”朝华一边用风油精为无双按摩太阳穴,一边打抱不平,“咱们家夫人每半年对一次帐,还有二太太帮手,那也得花上七八天功夫。三天看十年的账册,怎么可能做得到。” 帮手,对,她可以请帮手! 无双茅塞顿开,霍地站起:“你们都学过算账的,过来,陪我一起看!” 巳时初,吃饱睡足的楚婠来找无双,她心情兴奋,人未进屋,声音先到:“双双,今天哥哥终于去衙门了,你可以陪我玩了,好开心。” 她咯咯娇笑着冲进东次间,就见书册铺满地板,无双、乞巧与朝华三人盘腿坐在炕桌前,齐齐埋头于书册之中。 难不成双双在娘家时都是这么用功的? 楚婠张开嘴,却没发出声音。她有点心虚,若是如此,将来她读书有不懂的地方,博哥哥会不会笑她读书少? “你来的正好!”无双从账册里抬起头,拍拍四方炕桌前仅剩的一个空位,“快坐过来,我们一起看。” “你们看什么呢?”楚婠踢掉绣鞋,爬上榻,乖乖地坐到无双身边。 无双为主,朝华为辅,两人一唱一和地把早上发生的事情重复一遍。 “三天怎么看的完?”楚婠膛目结舌,她跟着先生读书写字足有七八年了,连书册通共也没看过这么多本…… “那也得先看着!”无双斩钉截铁道,“婠婠快来帮忙,多一个人多一份力量,早点看完了,我就能陪你玩了。” “好!”楚婠没听出话里漏洞,立刻干劲十足地加入。 傍晚时分,楚曜回到家中,目睹的情景除多出一人,其余皆与楚婠一样。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他皱眉问。 “哥哥,你回来了!”楚婠揉着酸胀的双眼,第一个开口告状,“乔妈妈她刁难双双,要双双在三日内看完所有账册,才把府里的事情交给她打理。” 为了与无双同仇敌忾,她还不忘再加上一笔:“她从前也欺负我的,我的月银花完了,想去她那里再支点儿,她都不肯给,还说我不应当胡乱使钱。我根本没有胡乱用钱,我只是买了一份谢礼给博哥哥,谢谢他在去看双双的路上照顾我。” “还有这种事?” 乔妈妈不愿意痛快地交出管家权力,楚曜多少料得到,而不给楚婠钱使,这可太让他意外。 说到底,乔妈妈不过是代老王妃管家,但可没有代老王妃教训子女的权力。楚曜和楚婠才是王府的主人,他们可以按礼数尊重长辈身边的下人,但可没有反过来被这些人管制的道理。 “下次再有这种事,婠婠就找双双说,哥哥和双双绝对不会让你没钱花的。”楚曜道。 王府里金银财宝多得是,楚婠一个小丫头不过买些衣裳首饰零嘴玩意儿,还能花光了不成,有什么道理要刻薄她。 “嗯,你哥哥说得对,就算王府没钱了,我还有嫁妆,只要双双有饭吃,就不会少了婠婠一碗粥。”无双非常讲义气地拍胸脯保证。 楚曜好笑道:“将来的事将来再说,现在先来说说你眼下这桩事,乞巧,去把乔妈妈请过来,我有话要与她说。” “不不不,”无双连忙阻止,“不用叫她来,我能搞得定。” 楚曜摇头:“你肯吃苦倒也不算坏事,不过做事得正确估计自己的能力。我不是说你没有算账管家的本事,而是……这么多册,就算是不用动脑的话本子,三日你也看不完吧?” “但这不是看得完看不完的问题。”无双正色道。 ☆、126|8.122.123.124.125 第一百二十六章: “哦?那你倒是说说看,问题的关键在哪儿?”楚曜问。 无双抛开账册,在榻上站立起来,双手叉腰,小下巴仰起,居高临下道:“都说人心难测,那是因为我们不可能直接了当看到对方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所谓乔妈妈故意刁难我,也不过是咱们的猜测,就算事情本身不合常理,也不该是管家多年的老妈妈应犯的失误,可若就此论断,还是难免有失偏颇。我不是向着她说话,也不是自欺欺人,就算她真的给我使下马威,那也一样。不论是你训斥她了事,还是我这边看不完不得不延期,都只说明一件事:头一回交手时,我居了下风,没能赢她。这里面可以有很多原因,能力不足,性情软弱,怎么说都行。但是,总归往后再面对乔妈妈时,我气势就弱了,拿捏不住她,她怎么会听我指挥。连一个老妈妈都管不了,这主母当得也未免太窝囊,整个王府的人又岂能真的服我?主母不能服众,往后做什么事都要受到制肘,展不开手脚,那可真真糟糕。所以,我一定得看完,不吃不喝不睡也得看完!” 一席慷慨激昂的话说完,换来楚婠热情鼓掌:“双双,你懂得好多!” 楚曜却道:“你说得很有见地,不过,不是我打击你,你自己好好算一算时间,就算你们四个一起不吃不喝不睡,三天真的能看完?耗费这样的力气与一个下人斗气……” “我才不是斗气。”无双反驳,然而嘴上不服,人却顿时好像撒了气的皮球一样瘪下去。 她皱着小脸想了又想,很快找到新主意:“我……我还有娘家!” “难不成你还想请岳母大人来帮你看账?”楚曜仍旧试图说服无双让他来解决,“那也不过才多一个人,你们四个人今天一共看了多少?” 无双避而不答,只道:“这点小事,还不用劳动娘亲自出马,咱们家有的是能人!” 她立刻写信送回汝南侯府,不到一个时辰,便得了回信。 这回信可不是一方纸笺,而是二十来个大活人。 其中包括杨氏、贺采琼、老夫人、无瑕与无忧身边的陪嫁妈妈与大丫鬟若干,还有连无双一起各人陪嫁铺子的掌柜与账房,就连齐兰也跟来帮忙。 无双求楚曜专在王府里辟出一个院子来,安排他们一日两班,日夜轮替,核对不休,终于赶在第三日傍晚前把账目全部对完。 彼时乔妈妈刚用完晚膳,沏上一壶茶,优哉游哉地坐在藤架下品茗休息。 这许多年来,她不需服侍老王妃,又代管王府一切内务,除了天生的身份改不了,实际上过得比真正的主子也不差什么。 譬如眼前这壶茉莉毛尖,那可是宫里赐下来的贡品。 王爷楚曜只饮岩茶,小郡主嗜甜,连喝茶都只喝回甘大的安溪铁观音。王府里其他品种的茶叶,不管是宫里赏赐的,还是家里按例采买的,全都任由乔妈妈分配挑拣。 若把管家的权力交给新过门的王妃,那这项福利可就保不住了。 仲春时节,天气已很暖和,但天色依然黑得很早。 一壶茶下肚,太阳便落了山,小丫鬟满院子跑动着把廊下挂的灯笼一一点亮。 乔妈妈身为内院女仆第一人,自然单独住一个小院子,还有四个小丫鬟跟在身边服侍起居。 交出管家权力后,这方面待遇当然不会改变,但那些不时到她这小院来巴结讨好的人,肯定要减少。 届时不止她,连小丫鬟们的利益也会受到影响。 这不,正琢磨着,就有人提着藤篮进院子——肯定有事孝敬好东西为求什么事儿的。 那人走近了,乔妈妈认出她是新王妃身边的大丫鬟乞巧。 “哟,乞巧姑娘,这是什么风把您吹来了?”她面上热情地招呼道。 “乔妈妈,庄子上送来了新鲜樱桃,王妃特地让我挑些个头大、颜色红的给您送来呢。”乞巧把藤篮递给迎上来的小丫鬟,“都洗过了,若是乔妈妈不忌生冷,用冷水浸浸再吃更爽口。” 乞巧交代周到,在乔妈妈眼中也成了巴结的证据。 肯定是账册看不完,王妃派她过来打圆场呢。 仿佛有心灵感应一般,乔妈妈才闪过如此念头,乞巧就说起账册的事:“乔妈妈,我今日前来还有一事。王妃吩咐了,让我过来看看乔妈妈用完膳没,若是用好了,那就请您道远香堂走一转,说说对账的事情。” “账目王妃都对好了?”乔妈妈不动声色地问。 “可不,都对好了。”乞巧笑答。 “那可真是辛苦王妃了。”乔妈妈道,“费了不少功夫吧?” 乞巧道:“倒也不怎么辛苦。” 这其实是大实话,除了头一天里无双亲自看账看到傍晚,后来都是帮手们勤苦,她只管听结果就好。 再说,与人对阵时,若承认自己苦不堪言,就算赢了也没面子。 乔妈妈心中有疑惑,面子上却不表露,只点点头,捋平裙摆上的褶皱,站起来道:“那好,咱们现在就过去。” 远香堂堂屋里,无双左手持卷,右手捏着鲜樱桃,吃一颗樱桃,看几眼书,翘着二郎腿的小脚丫还不忘悠闲地一晃又一晃。 乔妈妈进屋时,见小王妃面色红润,脸蛋儿似乎比三日前还更圆润了些,丝毫没有不眠不休操劳对账应有的憔悴模样。 她心里疑惑更重,不过,转念一想,王公贵族的女眷们,谁没有几个养颜养身的偏方,如此情形倒也不足为奇。 乔妈妈上前,大大方方地向无双施礼问安。 无双放下手中书册,慢悠悠道:“妈妈,帐我对完了,原本请你过来,应当谈内务交接之事。可是……”她故意拉长强调,“账目里有几处地方对不上。妈妈应当知道规矩,账目不清,那时必然不能进行交接的,咱们得先把账目上差着的数目说说清,该补足的地方恐怕还得请妈妈先填补上。” “王妃,您年纪轻,没有管家的经验,恐怕有所不知。这账目上的事,有时很难一分一毫都不差,尤其王府人多,开销也大,若为几钱琐碎银子就叫人自掏腰包填补账目,传出去岂不是叫人笑掉大牙,以为咱们王府里的主子都锱铢必较,没个富贵人家的模样。” 乔妈妈低头哈腰,姿态恭敬,但眉梢眼角尽是轻蔑的笑意,言辞间也毫不留情地讥讽无双斤斤计较、小家子气。 “妈妈说的当然都是道理。”无双倒也不恼,“不过,你也有所不知,我是年纪轻,管家经验少,可不是没管过家。在娘家时我不仅帮母亲管家,还学着打理过一段时间陪嫁铺子的账目,因而对宅门里和铺子上的对账规矩都有些了解。铺子是做生意,账目讲究锱铢必较,那怕微不足道的灯油火蜡都得笔笔分明,一丁点儿都不准错。宅子里么,那是过日子,过日子讲究宽和,就如妈妈讲的那般,如果一年到头只差几钱几两碎银子,还要求下人补漏,确实令人贻笑大方。可若差得不是一丁点儿蝇头小利,而是几百上千两呢?” 无双上辈子就听朝华提起过,她卖身到君家后,月钱五百钱,已足够她们一家人吃喝穿戴,日子过得比起一般摆摊子做小生意的尚且更宽裕。折算下来,就算朝华一钱银子不给自己留,他们家里一年尽得六两,如此一算,上百两银子已够一般百姓人家过十余年好日子,还真不能算是小数目。 乔妈妈却道:“恐怕是谁记账时一时疏漏,写错了也不一定,咱们府上的下人个个手脚干净,绝不会暗中谋利。待我瞧瞧是哪一笔,再来找人责问,给王妃您一个交代。” 这纯粹是欺负无双初来乍到,不懂王府规矩。 幸亏她早问过楚曜,没有被蒙蔽。 乔妈妈的狡猾令无双十分气愤,再开口时语气难免强硬许多:“据我所知,铺子上和宅子里对账目的准确程度要求虽不同,但对账后问责的规矩却是一样的。若是账房先生的账目不清,掌柜的查出来,就由账房先生补足缺少的数目。若掌柜的没查出来,送到东家手上才发现有不符之处,那出血的人必然是掌柜本人,没有账房的责任。这些账册全由妈妈您亲自交到我手上,等于在这之前您本人对账目没有任何异议。所以我发现账目有问题后,也只管找妈妈您追究,再往前不管经过多少人手,到底最初错漏根源在何人身上,那也与此时无关,全是妈妈您未尽职,没能梳理清楚的责任。” 无双说罢,也不给乔妈妈辩驳的机会,直接从桌上抄起一张纸笺:“这上面都是账目里对不上的地方,妈妈要不要听听?” 问虽问,但她依旧不等乔妈妈出声,便念起来。 乔妈妈听着,眉头不由越皱越紧。 无双越念越是恼火。 前几年账目只是偶有错漏,数目也不大,确实只是不够仔细的缘故。到后来可是花样百出,显然有人故意做手脚。 她就算没有单独管过家,但这点子谋算还能看得懂,乔妈妈根本是钻王府少了女主人、楚曜又一年忙过一年的空子,从中取利,中饱私囊。 “乔妈妈,这些加起来一共七百八十九两五钱七,那九两五钱七零头我便抹去,余下的七百八十两,我给你三日时间,要么你将账目错漏的地方重新算准确了,要么你就得掏出实打实的银子来,否则别怪我送你去见官。” 无双将那方纸笺往乔妈妈面前一丢,站起来头也不回地往内室去了。 ☆、127|8.122.123.124.125.126 第一百二十七章: 那些银子是多年来陆陆续续撒出去的,有的给家人应急,有的乔妈妈用来自置产业。就算她愿意如数归还,田庄店铺也不可能那么快找到买家。 三日时间眨眼便过,乔妈妈东拼西凑只还来一百二十两。 第101节 “老奴并非不愿全数交给王妃,只是七百八十两实在不是小数目,还望王妃宽限些时日。” 老王妃人不知在何处,乔妈妈没人撑腰,只能在无双面前服软。 无双倒也没有刻意刁难,只命她写好字据,从下月起,每月月银扣去三分之二,用以填补欠款。 当天晚上,洗漱就寝后,无双得意洋洋地向楚曜宣告战国。 “……你没看到她前倨后恭的样子,真是太解气了。”她摇头晃脑,不是摇摇楚曜手臂,“我初战告捷,你要怎么奖励我?” “奖励?”楚曜反问,“不是说身为王妃就应当承担起管家的责任,既是应做的,做好了不是理所当然,怎么还要有奖励?” 无双被他问得张口结舌,完全没了在乔妈妈面前伶牙俐齿、咄咄逼人的气势。 她松开楚曜手臂,“哼”一声翻身背对他,虽然没说什么,可是从头发根到脚趾尖都明晃晃的写着四个大字:我不高兴! 楚曜展臂将无双搂回来:“这就生气了?你想要奖励是吧,你看这个奖励怎么样?” 他把嘴凑在无双耳边轻声说了几个字。 就见无双气鼓鼓地摇头:“不行不行,这算神马奖励。” 楚曜不以为然:“夫妻之间要有情趣,这怎么不算奖励?” 随着话音落下,大掌已往无双襟口滑去。 无双迅速拢住衣襟。 “不可以!说好了不圆房,可你每天都……”搂搂抱抱,动手动脚,迟早要擦枪走火。 无双越想越气,大声斥责道:“你说话不算是!” 楚曜似乎也赌起气来:“奖励我给了,是你不要的。”他转过身,口中仍在念叨,“你呀,先别得意。以债项钳制住乔妈妈,那不过是以势压人,她并不会真正服气,迟早还要出幺蛾子。” 无双再次转身,与楚曜背对背,拢着襟口的小手仍未放松。 楚曜真是小气,不就是不让他……竟然吓唬她当报复。 此时此时,无双万万料不到,事情真让楚曜说着了。 从乔妈妈手上把管家的权力拿回来之后,无双渐渐开始改变郢王府内院的人员安排。 起初,她并未打算这么做。 内院在乔妈妈之下另有四个管事妈妈,分管厨房、账目、人员与衣饰。她们中除了管厨房的魏妈妈是老王妃早年安排的人选,其余全是乔妈妈的人。 打从对账事件后,那三人表面上倒是服从无双吩咐,可做出来的活计完全不像话。 账目记得东一笔西一笔,上下左右全不相干,想对某日采买的账目,得从五六本账簿上分别找记录。 让从牙婆那儿买几个六七岁大的小丫鬟,结果买回来的全是十六七岁的美貌大姑娘,还一股脑全塞去书房伺候楚曜…… 夏季新衣裁制出来,无双的襦裙裙摆全离脚面三寸远。这还不算最可气。那负责的妈妈竟还掩口笑:“哎呀,王妃个子长得太快了,半个月前量好的尺寸现在就不合身了。” 无双专程扒住楚曜比了比,她从福建回来时就只到他胸口高,现如今还是只到他胸口高。 整年里也没长过一分一毫,量好的尺寸怎么可能不合身? 什么叫阳奉阴违,无双算是领教了。 可若以为她会因此认输,那又怎么可能。 既然这些人在她面前什么都做不好,那么撤换人手也是理所当然。 无双从陪嫁的二等丫鬟里提了两个上来帮忙分担伺候她起居的工作,又另外安排乞巧管理府内下人,朝华负责账目,再从陪嫁妈妈里选出一人接管衣饰。 至于厨房么,那里没闹过什么歪的斜的,暂且没有理由去动。 谁知,人员调动不过几日,乞巧就病了。 白天还活蹦乱跳的一个人,半夜里竟上吐下泻起来,请了大夫来看,只说或许吃错了东西生痢疾,有传染的可能,建议移到王府外面去。 无双还是婴儿时乞巧就陪在她身边,相处多年,名分为主仆,感情却与亲人无异。亲人生了病,不但不能好好治,还要被从家里扔出去,无双说什么也不肯同意。 楚曜试图从王府人多,避免传染的角度去劝,无双辩不过,竟急得哇哇大哭。 “她出去了就没人理,没有大夫给她诊治,没有人帮忙煎药,只能等死了……”无双边哭边说,无助得像个稚龄幼儿。 楚曜看了心软,只好答应她让乞巧留在王府。 两人彼此折中,商量好把位于王府西南角,一直空置着的小院子收拾出来,让乞巧住进去养病。 至于大夫,就住在王府里,直到乞巧病好。 又把先前买错的那几个美貌丫鬟安排去服侍乞巧。 无双先前哭得太厉害,洗漱就寝后,依然难以平复,不时抽噎两声,楚曜将她露在怀里,轻拍着安抚:“如此你就能经常过去探视她,监督大夫和丫鬟们有没有偷懒,也不必再担心我收用了哪个美貌的大姑娘,总往书房里跑了。” 无双小脸贴着他胸口,可怜兮兮地问,“乞巧她会好的吧?” “嗯,这个大夫要是治不好,还有宫里的太医呢。”楚曜安慰道。 虽然不少勋贵家都能把太医请到府里出诊,但那也只限于主子们。让太医给宫女下人们治病,有违规矩。 不过,比起不守规矩事后受罚,显然让他的小王妃破涕为笑更重要。 无双每天都去探视乞巧,隔着窗子与她说话。 可乞巧的病情一直不见好转,还有越来越严重的趋势。 这日时至子时,楚婠依然未睡。 她咬着笔杆冥思苦想,写信向汪弘博请教难题。 小姑娘爱说话,不知不觉把郢王府近日发生的事情也写了进去: …… 乞巧姐姐病了好多天,双双一直很担心,我也不知道可以帮她做点什么,真是愁死人了。 博哥哥你和双双青梅竹马,肯定知道怎么让她开心吧? 快教教我好不好? 咕噜噜—— 楚婠写得正带劲儿,忽然听到肚子叫。 好饿! 她未停笔,左手伸出去摸点心,不想摸来摸去只摸到一只空盘子。 这可怎办? 点心都吃光了,她却饿得肚子在打鼓。 原本只要吩咐下人去厨房拿吃的来就行。 可是,小姑娘面皮薄,写信给汪弘博对她来说是天大的秘密,这件事只有近身伺候她的柳儿知道。偏偏柳儿今天回家探望生病的父亲,她只能自给自足了。 楚婠爬下榻来,蹑手蹑脚的走出房间。 在次间值夜的小丫鬟翠儿年纪比她还小,正是能吃会睡的时候,抱着被子在窄榻上打呼噜,恐怕被人抬走卖掉都未必能醒。 楚婠沿着狭长的通道,一路顺利地摸到厨房地界。 “别急,马上就有好吃的了,今天咱们全都自己动手,想吃什么拿什么。”她拍拍饿扁的肚皮,自言自语道。 大厨房是个一进的院子,正房与东西厢房各有不同分工。 楚婠从未来过,什么都不知道,胡乱摸进亮着灯的西厢去。 木门微微有些老旧,推开时吱吱呀呀地响个不停,伴着那响声,她清清楚楚地看到魏妈妈站在灶台前,慌慌忙忙地从灶上的瓦罐里收回手来——手上还捏着一张黄纸。 “魏妈妈,你在这儿干什么呀?”楚婠微微偏着小脑袋,一脸懵懂地问。 魏妈妈笑道:“小郡主,我是管厨事的,夜里在厨房,当然是看火做饭。倒是您,这大半夜的,怎么一个人到厨房来?您身边的婆子丫头未免也太不像话。” 楚婠咬着指尖,对魏妈妈的话半信半疑。 这段日子以来,她日日黏在无双身边,耳濡目染,也懂得了不少管家的事情。 譬如说,无双掌管整个内院,可她并不需要亲手打理内院的每一件事,大多时候只要发号施令,将事情分派给响应的负责人即可。 再譬如说,分去管衣裳首饰的那位妈妈,也不需要亲自动手裁布缝衣,都是在监督与安排绣房的绣娘们分别给大家量体、选料子与制作。 所以,管理厨事的魏妈妈也不应该亲自下厨煮饭。 楚婠只是单纯,并非愚笨,发现魏妈妈撒谎,并未立刻说破。 她状似漫不经心地往灶台前走,娇娇声道:“人家饿得睡不着,翠儿又叫不醒,只能自己过来了。魏妈妈,你煮了什么好吃的,快给我盛一碗来。” 屋子正当中的两口灶上都炖着东西,她走到左边探头看看:“白粥啊,一点都不好吃。”说着又往右边,也就是魏妈妈站着的那边去,“这一煲是什么?怎么一股药味?” 而且味道还有点熟悉。 魏妈妈一脸赔笑:“郡主真聪明,可不就是药嘛。老奴上了年纪,腿有风湿,这几日变天疼痛难忍,所以顺手煎两副药喝喝。” 楚婠已然想起曾在何处闻过那药味。 她每天清晨与无双一起去探望乞巧,每次都等着乞巧喝过药才离开——那瓦罐里煲的味道与乞巧喝的一模一样。 “你……你往乞巧的药里加了什么东西?”楚婠质问道,“还是说她生病都是你……” 她倏地抬手捂嘴,怎么就叫破了呢。 通过无数管家的风波,楚婠可算知道那些平日里看起来和善的老妈妈们心肠原来可以那样坏。她们既然能欺负无双,也就能欺负她。 楚婠害怕了,转身撒腿就跑。 “郡主别走!听老奴解释!”魏妈妈跟上来拖住她手臂。 楚婠拼命挣扎,好容易挣脱了,才抬脚要跑,却一下子绊在一口砂锅上,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扑倒,额头磕在砖砌的灶台边沿上,顿时血流如注。 ☆、128|4 第一百二十八章: 魏妈妈眼睁睁看着楚婠瘫软倒地,白皙的小脸上染满血水。 虽说郡主不是她推倒的,然而此时只有她们二人,若郡主有什么不测,她就是有八张嘴也解释不清楚。若郡主最后没事,给乞巧下药的罪名也跑不掉。 魏妈妈心思如电,立刻做出决定。 第102节 她脚不沾地离开厨房,回到自己房里,胡乱将细软打个包袱,一点不带犹豫地往下人出入的后角门奔去。 守门的段婆子坐在藤椅上睡得正香,魏妈妈推醒她:“老段,开开门吧,我要家去。” 段婆子双眼睁开一道缝:“呦,魏姐姐,这三更半夜的,我放你出门街上也不让你随便走啊。” “没事。”魏妈妈道,“我求王爷给我写了张条子,你也知道咱们王爷地位不一般。” 既然王爷都放行了,段婆子自也不会多加阻挠,麻利地打开铜锁,把人放走。 所谓条子自然是谎话,魏妈妈不过是想着连夜逃跑,躲在小巷子里避开宵禁巡查,等到天亮城门开时就出城。到时候天高皇帝远,王爷再有本事,茫茫人海又怎么可能找得到她一个毫不起眼的老太婆。 可惜,她运气不那么好,才从郢王府后巷走到大街上,就撞上一队夜巡的金吾卫,被逮了个正着。 违犯宵禁规矩要挨十大板,魏妈妈好求赖求,银子送上一大锭,金吾卫就是不肯通融。最后没辙,她只好说出自己身份,希望他们看在郢王府的面子上放她一马。 金吾卫们半信半疑,商量几句,竟决定把人送到郢王府上让认一认。 此时郢王府里正乱作一团。 负责给乞巧煎药的丫鬟因为犯困,到东厢躲起来打瞌睡,等觉得时候差不了,揉着眼睛回到西厢,竟看到郡主娘娘满脸鲜血的晕倒在地上…… 那丫鬟虽然人懒了点,心地倒不坏,也没有太多算计,当时就跑出去喊人来救。 郡主伤重,请来的自然不止是太医,身为兄嫂的楚曜与无双自然也得起床守着她。 里间里太医为楚婠诊治,隔着一道屏风,最先发现楚婠受伤的丫鬟跪在地上,一五一十地把事情讲述一遍:“……到底是什么原因,我真的没看到。王爷王妃,都是我的错,要事我没偷懒,郡主她或许就不会出事了。” “偷懒是偷懒,这件事倒是怪不着你。”楚曜心里着急,但也讲道理。 然而今晚值夜的翠儿已被拖到院子里挨了五下板子,若不是她睡得死人一样,楚婠也不会一个人出去,进而受伤。 金吾卫就在这个时候将魏妈妈送到郢王府。 卢鹏认过人,再一联想受伤昏迷的小郡主,立刻明白魏妈妈连夜出逃的因由,把她带去见楚曜。 论起审问套口供,整个祁国境内陵光卫认第二就没人敢认第一。楚曜几句话就令魏妈妈误以为楚婠已将事情经过和盘托出。 “王爷,乞巧姑娘的病是我害的,可是小郡主,我一根手指头都没碰过她,是她自己绊倒才撞了头。”魏妈妈半点不敢说谎,但也不忘把事情全盘解释清楚,这其中自然包括连乔妈妈在内的几位管事妈妈如何抱团计划,要令无双指派的人不能承担管事职责,最后不得不将位置还给她们。 说到最后,魏妈妈已是后悔不跌。 这些年该老王妃不在家,楚婠年纪又小,担不得事情,整个王府内院都由乔妈妈说了算。楚曜念在她是老王妃的陪嫁老人儿,并不过多监督,何况男子志在四方,本就不会将目光多放于家中内务之上。如此一来,乔妈妈一人独大,她们四个管事妈妈自然跟着捞了不少好处。人心不足,权握在手,自不会轻易放弃,是以得知乔妈妈被新王妃整治后,四人私下有过合计,决不能让乔妈妈的事情在她们身上重演,这才有了对无双阳奉阴违那几出。 她们以为新王妃年纪小,入门后又立过威,将管家的事情捏到手中后,正是等人用的时候,轻易不会发落她们不算,少不得还得讨好几分。哪知道无双性情颇有些刚烈,一言不合竟将人如数撤换。 没被动的魏妈妈自然成了大家的救星。 那时她们全然被蒙蔽了心与眼,根本忘了谁是主谁是仆,只想着要趁新王妃初进门,在王府内扎根不深时,斗赢了,便能将她拿捏住,才有以后的好日子过。 楚曜越听越是恼火,饶是平日巧舌思辨如他,竟也有些词穷,他索性什么也不说,直接发话将几人全部发卖了出去,就连哭天抹泪说自己是老王妃的人,楚曜不能动的乔妈妈也未曾例外。 事情告一段落,乞巧也恢复了健康,很快搬回远香堂里。 只是……楚婠一直没有醒。 念完一段故事,无双放下手中书册。 “我觉得这个故事一点都不好,凭什么薛平贵做了驸马,王宝钏就要苦守寒窑。咱们女儿家嫁人就得嫁个时时刻刻心里有自己的,若是你哥哥对我不好,我才不要嫁给他。将来你选夫婿时需得记着这个标准,我也会好好帮你掌眼,咱们说定了,好不好?” 她边说边抓起楚婠露在锦被外面的小手,把两人尾指勾在一起,晃动两下,又放下。 “你怎么还不醒呢,选夫婿要趁早,你都十三岁了,咱们得抓紧时间,不然好的都被旁人挑走了。” 床上的楚婠依然毫无反应,睡得格外安静。 无双叹口气,神情有些萎靡,她动手将楚婠身上盖的锦被向下扯了扯。 “才四月中,天气就热得什么似的,好像戏文里唱的那句:‘烈日炎炎似火烧,王孙公子把扇摇’。楚曜说,等你醒了就带咱们去西郊的园子避暑,可以游船,还能骑马打猎,你一定很想去吧。博哥哥还专门给你买了一副新的小羊皮手套,到时候你就可以戴了。” 正说着,乞巧挑开帘栊进来:“王妃,博少爷来了。” 无双点点头,示意她请汪弘博进来。 汪弘博明日休沐,傍晚从火器营营地回城后直接打马到郢王府探视楚婠,一进门就问起她的情况:“可有好些?” 无双扁扁嘴,无助地摇头:“博哥哥,我害怕,她要是醒不来怎么办?都是我害的,要不是我管家的方法出了问题,那些人都不服我,就不会闹出这些事来……” 她说到一半已泣不成声,这些话憋在肚子里好几天,根本也不敢同楚曜说。 “别乱说。”汪弘博揉揉无双脑顶,“你和婠婠写的信我都看了,你根本没有错,是那些刁仆罔顾尊卑,逾越本分,行事歹毒。这些怎么能怪在你头上?” “真的么?”无双当初信心满满,但眼见平日活泼泼的楚婠被伤害成这样,难免怀疑自己,丧失信心。 “当然是真的!”汪弘博立刻道,“难道王爷怪你了?” 无双摇摇头。 “那不就是了,你别急着把错往自己身上揽,还是多照顾王爷吧,婠婠如今这样,他心里一定更不好受。” “那……博哥哥你在这里陪婠婠一会儿,我去看看楚曜,好不好?”无双觉得汪弘博说得很对,她这几天经常陪着楚婠,确实没大顾得上楚曜,“这里有几本书,你随便选了给她念,大夫说这样对病情有好处。” 絮絮叨叨地交代完,无双便一路小碎步地跑去书房。 打从出事后,楚曜就没去过衙门,陵光卫那边儿有什么事都让人到王府里来禀告,他就要不就去看楚婠,要不就在书房里处理事务。 无双摸过去的时候,楚曜正坐在书桌前看公文,余光瞥见窗户上有个人影,抬眼看,那影子脑袋上梳个坠马髻,髻上还插着两支钗,可不就是他家王妃早上起来时打扮的样子。 “探头探脑的,想偷听什么秘密?”楚曜蓦地吆喝起来。 “你都没说话,能听到什么?”无双反驳道,推开房门走进去,声音不自觉放软,“我就是过来看看你用过饭没。” 楚曜自是没用过膳,于是夫妻俩手牵手走回远香堂用晚膳。 无双近日来劳心又劳神,思虑难免有些不周,起筷后才想起汪弘博来,便吩咐乞巧去把他请来一起吃。 “他怎么来了?”楚曜不满道,“你竟然还把他单独留在婠婠房里。” 无双也不满:“哪里是单独?柳儿、翠儿,还有奶妈妈,好几个人在呢。再说,他是我哥哥。” 楚曜抬头,待要反驳时,就见帘栊猛地一挑,前几日挨过打伤还没好全的翠儿扑了进来,一边喘气一边道:“王爷,王妃,大喜,郡主她醒了。” 无双与楚曜同步抛下饭碗,脚不沾地的过去。 楚婠吃了好几天米汤,身子十分虚弱,倚着引枕勉强坐住。 楚曜人高腿长,快无双一步,坐到床畔问:“婠婠,可有哪里觉得不舒服……” 话还没说完,就见楚婠皱着小脸,十分嫌弃地推他:“走开走开,不准你坐,男女授受不亲,你干嘛要坐在我床上。” 她力气本来就小,眼下再加上体虚,只觉楚曜好像一座大山似的怎么推也推不开,着急起来,转着小脑袋满屋子寻找救星:“博哥哥,这人是谁啊,真讨厌,你快来帮我赶他走!” 此言一出,屋内众人皆十分诧异。 无双扭头去看先她一步到来的乞巧,见她也是一脸莫名其妙。 楚曜已瞪起眼睛,多日来寝食难安,担心不已,好容易楚婠醒了,激动的心情还没释放,就被一句“真讨厌”搞得恼火起来:“我才是你哥哥,那只是个不相干的……亲戚。” 楚婠一脸狐疑,小手紧紧攥住被角,瞥他一眼,立刻又往汪弘博那边看去:“博哥哥,他是不是骗人啊,我真的有哥哥吗?” ☆、129|128.4 第一百二十九章: 此情此景有种说不出的滑稽之感,然碍于楚曜身为王爷的权威,在场者没人敢笑出来。 汪弘博上前,耐心地把楚曜和无双的身份解释一遍。 楚婠来回打量两人。 无双看起来与她年纪差不多,尚带点婴儿肥的鹅蛋脸漂亮又可亲。 楚曜么,年纪摆在那儿,又因身份的关系,惯常指点江山,天然便带着一股居高临下的气势,再加上眼前的情景令他烦躁,看起来实在有些“生人勿近”。 楚婠试探地拉住无双的手,怯怯地问她:“双双嫂嫂,你看起来比他小那么多,为什么要嫁给他?”那个他自然指得是楚曜,“是不是他逼你的?他从进屋来就凶巴巴的,真的很不讨人喜欢,还是博哥哥比较亲切,你福气真好,有这么好的哥哥,我好羡慕呢。” 无双简直哭笑不得,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回话。 楚曜气得七窍生烟,但还是敏感地察觉到事情不对劲。 “婠婠,你受了伤身上不舒服,因而发脾气、使性子,哥哥都能理解,也愿意满足你任何要求,让你开心,不过,你连哥哥都不认,未免太过分。”他板着面孔道。 楚婠撇撇嘴,无不委屈道:“人家……人家真的不记得你们,干嘛要骂人家。”说着眼泪吧嗒吧嗒掉下来。 “好了好了,婠婠别哭,你哥哥他就是说话大声,向来都那样,不是在骂你。”无双连忙上前安抚道,“你撞了头,昏睡几天都不醒,你哥哥急得坐立不安、茶饭不思的,人都瘦了,他疼你都来不及,怎么会骂你。” 楚婠歪着小脑袋打量半晌:“人家不记得他以前什么样,看不出来瘦没瘦。” “那你记得博哥哥?”无双问。 “嗯,醒来时看到他就认得了。”楚婠回答得有些歧义。 楚曜鼻子都气歪了,谁都不认得,就认得汪弘博这个臭小子,之前她偷偷摸摸地与他通信的帐还没算呢,现在又有更过分的事发生…… 可是,眼前并非计较这些小事的时候,得先请太医过来好好瞧上一瞧。 楚婠未醒时,老太医被楚曜强行扣押在王府里不许走。如今楚婠醒了,他自然很快便到。 老太医诊治过后,摇头道:“郡主娘娘这患的只怕是失魂症。” 楚曜等人对这古怪的病症简直闻所未闻,倒是无双在叶明珠那里时曾听她说起过。 “太医,失魂症不是忘记前尘往事,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么?” “这倒未必,就大内医书上记载过的例子,有的确实如王妃所说那般,有的么,可能只是忘记某样令人极之不愿面对的人或事……” 老太医还未说完,就被楚曜打断道:“她自幼家里就宠着纵着,有什么理由不愿面对到要把我们都忘了?” “王爷莫急,”老太医摆摆手,“那只是其中一种症状,失魂症少见且症状不一,有的患者终其一生也想不起遗忘的事情,有的将养些时日便能恢复正常。郡主娘娘或许只是因为外伤所知,只要安心休养,想来并没有大碍,慢慢即可恢复。” 然而那个“慢慢”到底是多慢,太医也说不清,只道一切顺其自然。 可当天就有一件不自然:楚婠不肯放汪弘博走,理由是她只记得他,旁的人都信不过。 对病人讲道理等于对牛弹琴,楚曜虽不情愿,还是让人安排了院子给汪弘博住下。 于是,楚婠不是让人把汪弘博叫到她那儿去,就是自己跑到汪弘博院子里黏着他。吃饭的时候,她一定要挨着汪弘博坐,他夹来的菜她笑眯眯地吃得香,楚曜夹来的菜,她却一脸嫌弃地拨到盘子一边,碰也不肯碰一下。 如此明目张胆的厚此薄彼,气得楚曜一天就变了卦。 “明天就去西郊的园子?”无双才躺下,就被楚曜一句话惊得坐起来,“去避暑当然是好事,我也迫不及待想看看那座园子。可咱们什么都没收拾呢,婠婠那边也是,又不是去逛铺子买东西,怎么能说走就走。” “你们就打包几样当天要穿要用的,其余的叫丫鬟婆子们收拾好,晚一日送过去就是。”楚曜道。 第103节 那么火急火燎的,一定有阴谋。 无双转着眼珠子琢磨半晌,忽然醒过味来:“你……你不愿意让婠婠和博哥哥那么亲热!” “换了哪个做哥哥的都不可能愿意。”楚曜哼道。 道理无双懂,可自家人被这样嫌弃,她不可能一点都没有反应:“博哥哥哪里不好了?若是两人真的彼此有意,让婠婠嫁给他也不错啊,至少你不用担心他欺负婠婠,因为你可以欺负我作为报复。” 楚曜被她逗笑了:“难不成我娶你回来就是为了做人质要挟旁人?” 无双搔搔后脑,不好意思地跟着笑起来。 位于西郊的这座园子是楚曜成亲时德庆帝作为贺礼赐下的。因为当初建造时就以避暑为主要用途,是以园中几处主要院落的房屋皆安装了专用的制冷设备。 这种设备,采用冷水循环的方法,用扇轮转摇,产生风力,将冷气传往殿中。同时,还利用机械将冷水送向屋顶,任其沿檐直下,形造水帘,激起凉气。 无双与楚婠都住的格外舒服。 尤其是无双。 楚婠还因为伤势未曾全好,不宜贪凉,她却完全没有任何顾忌。 炎炎夏日,每日住在风凉水冷的新房子里,手中捧着用甜瓜果藕、杏仁豆腐、葡萄干、仙胡桃、怀山药、枣泥糕等制成的冰碗吃个不停,日子过得别说多惬意。 楚曜有时会快马进城处理些事物,最多再王府里过上一夜,之后定会回去陪伴无双。 这天他回来时还带了一样稀奇的事物。 那是两个大小、形状完全相同的正方形箱子。无双伸手敲敲,是木制的。箱体表面以掐丝珐琅缠枝如意纹做装饰。 楚婠好奇地拉开箱门,见到箱子内部以锡为里衬。 “这是用来做什么的呀?”两人皆是一头雾水,异口同声问。 楚曜笑而不答,拍手招来四名内侍。 只见他们两两一组,拉开箱门,一人于箱底置入冰块,另一人则在其上放置瓜果,之后又将箱门合起。 “冰镇瓜果用的?”无双问。 楚曜点头:“正是。这叫冰箱,箱内锡里能起到很好的隔热效果,令冰块使用时间更长,还能避免融化的冰水侵蚀木质箱体。这两个,你们一人一摆在屋里,那些水果饮品都可以放进去,保管你们吃个够。” “哥哥,哥哥,你真是太好了!”楚婠高兴坏了,围着楚曜转起圈圈来,小嘴甜甜地夸他不停。 打从她撞坏了头,还从未对楚曜如此亲热过,他自然美滋滋的,脸上溢出喜气来。 然而楚婠又道:“正好等博哥哥休沐过来时,可以请他吃冰镇酸梅汤。” 楚曜当场黑脸,要不是无双拉着,只怕又发作。 楚婠浑然不觉,开开心心抱着她的小冰箱回房去,留下楚曜对着无双跳脚。 “三句不离那个臭小子……” 无双拉长脸打断道:“你说谁是臭小子?” 楚曜当即噤声,试图转移话题:“你看有什么吃的想冰起来……” 然而无双并没有那么好打发,她一脸不满,扭身往内间去,根本不肯理他。 眼见送冰箱才博得的好感值瞬间归零,楚曜满心无奈,只好追上去好好哄劝小娇妻。 “今天我们去画舫上过夜,好不好?”他想着有趣的主意,“你那天不是说觉得湖上有风,比较凉快。我专门让人把游船也改装过了,咱们上去试一试,就咱们俩。” 从来到园子后,楚婠便总是粘着无双,导致他们小夫妻俩还没好好过过二人世界,楚曜顾着妹妹病未痊愈,尽量依她心意,可不代表心中没有异议。 此座园子差不多正当中之处有个大湖,这湖的面积足有整个汝南侯府大,头一日入园时楚曜就带无双游览过,见她很是喜欢,所以动了心思,将画舫改造过,按照房屋制冷相同的办法,在船顶放置储藏冷水的水罐,让水从画舫房檐四周流下,形成雨帘。 夜风习习,透过晶莹的雨帘,望进进窗扇敞开的画舫二层室内,楚曜舒服地仰靠在贵妃榻上,无双则趴卧在他身上睡得正香。 蓦地一道闪电划过夜空,不待楚曜伸手捂住无双耳朵,雷声已起,轰隆隆响彻云霄,带着开天辟地之势从敞开的窗户传进室内。 无双猛地惊醒,只觉连心脏都给劈开似的,说不出的难受。 “楚曜,我害怕……”她娇声道。 “怕什么,夏夜雷雨,再常见不过。”楚曜轻声安抚,“接着睡吧,我去把窗户关上。” 然而无双说什么也不肯松开扒住他肩膀的小手,楚曜无奈,只好托着她的小屁股把人整个竖抱起来,就这样抱着在房中走了一转,将窗户关严。 谁知无双竟不愿再回到榻上去:“就这样舒服,好像睡摇篮一样。” 她睡,他是摇篮。 楚曜撇撇嘴,他的王妃还真是会享受,会奴役人。 抱怨归抱怨,他还是依无双所言,抱着她在屋里慢悠悠地走来走去,哄她快点入睡。 ☆、130、129.128.4 第一百三十章: 然而雷声一声接着一声,想在如此情景下入睡,也非一般人能够办到。 “楚曜,我睡不着。”无双果然委屈道,“你唱首歌来听听。” 楚曜默不作声,半晌才道:“换个法子哄你不行?” 无双倒也不死心眼:“那讲个故事听听吧。” 楚曜又是静默半晌,轻咳道:“不然说说给你过生辰的事情,我适才在想,既然园子里这样舒服,咱们索性就在此处办宴席,你还小,咱们也不大办,只把两家亲戚请来,你觉得如何?” “好呢!”无双没什么意见,小姑娘家过生日都不会大摆筵席,往年也就是从馆子里叫两桌席面,与家人和亲近的小姐妹一起吃一餐饭而已。 “那就说定了,明日就着手让人操办起来。”楚曜道,“你想吃哪里的席面,八宝斋,绿柳居,还是你的鸿运来?” “那些都吃腻了。”无双摇摇头,“我想吃烤雉鸡和烤全羊,去年北巡去本来要吃的,后来出事了没吃到,今年要补起来。” 楚曜万想不到一顿烤野味能让她惦记整年,不免有些失笑。笑声换来无双不满地瞪视,他连忙道:“这都是小事儿,只烤山鸡和羊羔未免太寒碜,再加上熊掌与鹿肉。” 无双吞了吞口水,真恨不得明日就是生辰。 “楚曜,你真好。”她软软地夸他,小手往上扒两寸,环住他脖颈,小脸也贴到他面孔上亲热地蹭几蹭。 楚曜眯了眯眼,不动声色地将无双往上托高几分。 “我们不走了,回榻上去。”无双心情大好,因而大发慈悲,不再奴役楚曜。 然而,当两人在榻上躺下时,无双又觉得哪里不对。 她别扭地动了几下,不满道:“楚曜,你身上放了什么?” “什么都没放。”楚曜道,“穿着寝衣能放什么?别瞎想了,趁雷声停了,赶紧睡。” 无双偶尔犯执拗,并不肯轻易被糊弄过去。 她撑起身子,姿势从趴卧在楚曜怀里改为骑在他腰间,小手向后摸来够去:“明明就有,硌得我好难受……” 她的话音戛然而止,整个世界都跟着安静下来。 无双活了两辈子,加起来二十余年,还从未遇过让她如此进退两难的景况。 若不放手,从身体到心灵无一不是尴尬得想死。 若放手,无疑等于宣告她明白了那是什么…… 不放也不是,放更不是,无双不知所措,一动也不敢动,原本软绵绵的小身板僵硬得好似一块岩石。 楚曜比她也好不到哪里去。 换做一般夫妻,此时此刻他只需要扑倒小娇妻,根本什么也不用顾忌。 偏偏他与无双只能有名无实。 成亲这段时间来,虽然他们不时亲热一番,但因毕竟不能成事,楚曜也很克制。 万万想不到竟然毫无预兆的…… “莫放手!”鬼使神差地,楚曜竟说了这样一句话。 只见无双小脸上渐渐显出惊惧之色,一双妙目越睁越圆,最后“啊”一声尖叫,蹦下地来,连绣鞋也顾不得穿,光着一双雪白的小脚丫连跑带跳地来到床边,一骨碌扑到床上,裹着被子滚到最里侧,之后任凭楚曜如何呼唤,就是再也不肯应声。 偌大的园子里,除了他们夫妻俩再没人知道这个雨夜发生过什么。 然而,楚婠却敏感地发觉无双变得格外黏她。 “双双也觉得哥哥很难相处吗?”她不经意地问起。 无双自然不肯认,只道:“我就是觉得你伤尚未好,应当多陪陪你。” 楚婠先前不认人,确实是撞伤了头的后遗之症,不过修养了一段时间,再加上身边人不时捡着些旧事说与她听,渐渐地也想起不少事。 “可是有一回哥哥同我说,我不应该太过粘着双双,因为你是哥哥的妻子,应该让你们多些时间单独相处。”楚婠撇撇嘴,这番话是无双过门前楚曜提醒她的。 “他真的这样说?”无双不知怎地又想起那夜的尬尴情形,啐道,“真是……真是不知廉耻!” “别这样说哥哥嘛,”到底是自家哥哥,楚婠忍不住替兄长说话,“我当时很不开心,可是后来想了想,要事我成亲之后,哥哥天天缠着我的夫君,我大概也会不开心吧。” 无双打趣她:“你的夫君在哪儿呢?你觉得博哥哥好不好?你看那时你就只记得他……” 楚婠红着脸推开她:“你不要乱说,那日……我只是头伤没好……你看我这段时间每次想起什么也没什么时间顺序或是亲疏远近的,所以那不代表任何事。” 见她害羞,无双也不多言,两人嬉笑一番便将此篇揭过。 可是无双做媒之心却并未熄灭。 待到她生辰那日,汝南侯和镇远大将军两府上下通通来到,热热闹闹间,无双见到大堂哥君珩形单影只,禁不住想为他撮合一桩好姻缘,而最现成的人选自然便是乔笙。 乔笙毕竟是楚曜的表妹,无双认为应当先征得他同意,于是那晚破例允许楚曜进房。 自打雷雨夜后,无双羞于见楚曜,一直找各种理由拒绝与他同房共枕。楚曜心知肚明原因为何,便也不太过于逼迫,一直顺着无双心意行事。此时得令可一亲芳泽,自是早早将自己洗的一干二净,爬上无双的床榻去。 无双朝墙躺着,只觉得床垫向下一陷,紧接着一双手臂便揽住了她。 早些时候的阴影还笼罩在心头,她不自在地往墙面那边挪了挪,将两人之间空出一个拳头的距离来。 然而楚曜手上使力,一下子把她拖了回去。 无双试图同他讲道理:“楚曜,咱们既然做了夫妻,那就要相处一辈子,万不能因为一晌贪欢……就后悔莫及。” 楚曜笑道:“我就抱着,最多亲亲,也没做过什么不是,再说是你找我来的。” 可他那天明明就…… 第104节 无双扭动两下,决定明智地不再提那个令人尴尬的话题。 “楚曜,我看到大哥哥至今还未婚配,真是好难过呢,想帮他找找适合的姑娘家,你说好不好?” “嗯,是个好主意。”楚曜道,能抱着媳妇,当然比孤身一人好,他觉得没什么可反对的。 “那你觉得笙表姐好不好?”无双又问。 到底是自家表妹,楚曜自是不觉得乔笙有哪里不好,不过…… “她性情活泼得很,与你家先前那个唐碧秋完全南辕北辙,你大哥哥未必会喜欢。” 无双有些不服气,难道从前喜欢过一个人,以后一辈子就只能喜欢同样性情的吗? “可是,那时候大哥哥意气奋发,喜欢姑娘柔弱些,现如今他总是闷闷不乐,有笙表姐那么开朗乐观的人陪着才好呀。” 楚曜道:“这样说起来也有些道理,阿笙她性子直,没那么多弯弯绕,相处起来容易的多,也不怕一时得罪了她就遭报复。所以你打算怎么做?” “待我计划好再告诉你,到时候还得你来支援呢!”得了楚曜赞同,无双十分开心。 她嫁了人,日子过得好,自然也希望身边的每一个人都像她一样。 大哥哥的终身幸福就交给她吧! ☆、131、130.129.128.4 第一百三十一章: 翌日,无双起了个大早,连早膳都没用,就钻进楚婠房里同她咬耳朵。 园门外,楚曜和君乔两家的男子正欲上马回京时,就见无双、楚婠和乔笙三个姑娘手牵手跑出来。 “楚曜,我们想去附近的集市上逛一逛,你能陪我们去吗?”无双边说边冲他挤挤眼睛。 楚曜会意,状似为难道:“然而为了给你做生辰宴,我已有一旬没回京了,昨日陆安那边送信来,说有要事请我今日务必回去一趟。” 无双与楚婠立刻垮下小脸,一齐闹他晚一日回京。 君恕见状过来帮忙女婿解围:“双双,你都嫁人了,为人妻子的应当贤惠持家,哪有整日惦着四处玩耍,还要求丈夫放着公务不理,陪你逛街的道理。” “爹爹的教诲我记住了。”无双皱着小脸,十分恭顺地应答,那股子乖巧劲儿,几乎令君恕不认得她。 “不要怪双双,”楚婠软软地开口,“是我想去的,我听说附近镇子上的集市特别热闹,真的好想去看一看。哥哥,你同意我们去吗?” 楚曜摸摸她头顶:“去是可以去的,只是得有人陪着,我积压了很多公务,怕是近些时候都不得空闲。” 楚婠满脸失望,挨个把准备上马的亲人们打量一遍。 君恕、君珩和楚晔也都和楚曜一样有差事在身。 汪弘博为了参加无双的生辰宴特地请假,不得不放弃下次休沐,亦既是说等他有空起码要十余日之后。 楚旭还在上书房读书,他的功课德庆帝每日都过问,连着两日不去上课显然不合适。 最后,就只剩下君珩了。 无双和她心有灵犀一般,已提着裙踞冲到君珩面前。 “大哥哥,这么多人里你最得闲,不如你陪我们去,好不好?” “哦?你当众说我是闲人一个,我还要出钱出力带你们去玩?”君珩挑眉道。 众人闻言都笑起来。 无双鼓起脸颊,怎么事情和她预想的有些不一样呢。 楚曜看她苦着脸,牵着马儿过来帮腔,“若是大哥今日得闲,烦请陪她们一日,改日我定然设宴酬谢。” 君珩本来只不过同无双开玩笑,闻言忙道:“这可真是言重了,双双是我妹妹,陪她出游本就天经地义,何须酬谢。” 四人来到镇上,果见街市上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三个女孩子走在前面,每一个摊子都流连许久。小镇摊贩哪有什么好货色,可她们从小金尊玉贵的长大,好东西见得多了,对这些材料做工粗陋却充满乡野气息的东西反倒觉着新鲜。 于是胭脂水粉、钗环首饰和各色小吃买了几大包,全由跟在后面的君珩拎着。 不知不觉逛到一间茶楼门前,楚婠忽地站住不肯走。 “我走累了,脚疼,想进去休息!”她小手交握,似乎有点不安。 君珩以为楚婠是因为体力不够拖累了大家不好意思,善解人意道:“那咱们就进去歇一歇,顺便吃点东西。” “不不不!”楚婠慌忙摆手,“双双陪我就好。” 她的反应有些奇怪,君珩不由皱起眉头来。 乔笙快人快语,抓住小表妹苞苞髻上的珠链,问:“你不是有什么阴谋诡计吧?怎么你和双双可以进茶楼歇脚,我和君大哥就不行。” 楚婠涨红面孔朝无双看过去,向她求救。 无双理解接口道:“婠婠当然不是那个意思。刚才在路上我们听到小贩说街口有个摊子卖的龙须糖特别好吃,所以想麻烦笙表姐买回来,大哥哥就跟去保护笙表姐好了。” “不过几盒糖,何需两个人跑来跑去。”君珩豪迈道,“你们三个姑娘进去歇着,我一个人去就行。阿笙会些拳脚功夫,正好可以保护你们。” “不用的!”楚婠又着急起来,“笙表姐得去,我还听说巷子口有个阿婆绣的帕子特别好看,笙表姐得帮我挑花色,君大哥你不懂女孩子的喜好。” “就是说啊!”无双道帮腔道,“我也想麻烦笙表姐帮我选一条帕子呢。对了,大哥哥,我们这么麻烦笙表姐,你可得选一条最好看的帕子送给她当谢礼。” 不是说他不懂女孩子的喜好么,怎么又叫他选帕子送乔笙,难不成乔笙不是女娃娃? 君珩摇摇头,对无双与楚婠一唱一和却毫无逻辑的话不予赞同。 无双见他们俩谁也不动,上前抢过君珩手里的油纸包,从后面推着他走:“大哥哥快去,快去啦。” 楚婠有样学样地推起乔笙。 二人闹不过她们,终于妥协走开了。 且说无双与楚婠目送二人走远,兴高采烈地进了茶楼落座,点了一壶茶与几样菜。 待小二退下后,楚婠捧着脸蛋问:“双双,这样真的能撮合他们吗?” “应该吧。”无双于这方面也没有经验,“我看话本子里都是这么写,富家小姐逛花灯会,丢了帕子,书生捡了送回来,两人便结缘。” 然而花灯会还有半年功夫,届时尚不知君珩是否回去西北军营。所谓迟则生变,无双便想出让两人一起逛集市买手帕的主意。 听起来都差不多嘛。 “那我很快就有表姐夫了呢!”楚婠拍拍手,又多一个人疼她了。 茶楼里客人不多,菜很快上桌,无双刚起筷,就见乔笙与君珩一前一后走进来。 已夹起来的糖醋里脊一下子从筷子间滑落,贴着她衣襟滑下去,在柳绿的襦裙上留下一道醒目的橘黄油渍。 无双忙伸手到荷包里掏手帕,乔笙动作比她快,已走到桌前,并递上一条桃红色绣白莲的帕子来。 无双道声谢,边擦拭衣裙上的污渍边问:“你们怎么回来的这么快?”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连走路带买东西,能说上几句话,完全浪费她苦心安排的戏码。 “君大哥担心你们呗。”乔笙大咧咧坐到楚婠身边,“买龙须糖时他就让人每种口味打包三份,说是一份给咱们路上吃,另一份带回园子里给大家尝尝。为了不耽误功夫,还不肯在摊子前等,让人家先包着,说是买完帕子回来取。到了卖帕子的老婆婆那里,一条帕子不过十文钱,君大哥于是尽数买下。” 她说着晃了晃手中藤篮:“呐,连篮子带二十来条帕子,一共给了那老婆婆一锭五两的银锭。” 一千文钱合一两银子,二十几条十文钱的帕子,连一只粗糙的藤篮,怎么算到不了五两银。 君珩这笔买卖实在亏。 “五两银对我又不算什么,那位婆婆年纪大眼睛也不好,多给些她不是可以用得久些,免得辛辛苦苦又赚不来几个钱。何况,我觉得她绣工不错,虽说料子不怎样,但上面的花样都很精致,你们女孩子们拿去分了,也能用一阵。” 他略显尬尴地解释着。 “我就知道君大哥你从来最是心善。”乔笙随手捏起一条帕子挥舞着,“上京繁华,胭脂水粉、钗环裙帕这些也都卖得不贵,可是在西北地界,物资缺乏,就这么一条帕子也卖得上百文钱呢,咱们就当按照西北物价买的就是。” 无双仔细打量乔笙神情,见她唇角带笑,显然真心欣赏君珩的善心。 所谓琴瑟和鸣,不就是指夫妻两人彼此欣赏、心思一致,才能达到情笃和好的境界么。 她觉得乔笙和君珩如今至少符合四分之三,差的那一份就是君珩未对乔笙动情。 无双素来是个受了挫折也不放弃的倔强性子,一计不成又生一计。 借着楚曜留宿上京城内,第二天仍不在园子里,拉君珩护送她与楚婠、乔笙到几十里地外的鸡鸣寺游玩。 鸡鸣寺是前朝古迹,香火虽盛,地处却有些偏僻,沿途没有官道,皆是盘山的泥土路。 这日天气十分闷热,行至半途时,他们带的水已饮尽。无双与楚婠齐齐喊着口渴难耐,君珩无法,只得让马车暂时歇在路边,带了两名郢王府的侍卫往山坡下的河里去打水。 等了不过两盏茶的功夫,楚婠便不耐烦起来,娇声娇气道:“好渴呀,笙表姐,我渴得头都疼起来。” 乔笙骑着马儿在车旁绕来绕去,听她如此微有些纳罕:听说过渴得嗓子疼,却未曾听过渴得头疼。 然而楚婠撞伤头引起的失魂症至今也未全好,病人嘛,总是和正常人有不一样的需求。 “那你等着,我去看看。”乔笙点了一名侍卫跟她走。 他们今日出门一共带了九名侍卫,三人离开,一人充作车夫,还有五人骑着马分列在马车前后左右。 那做车夫的侍卫名叫陈许,眼见乔笙走下山坡,再看不到这边情形,将手深入怀里,笑嘻嘻地掏出一只单筒望远镜,朝山上看了一阵,便回转头,隔着车帘道:“王妃,兄弟们都准备好了,只等乔姑娘他们上来时就可行动。” 无双与楚婠对视一眼,兴致勃勃地从车帘后伸出小脑袋,一边一个围着陈许道:“在哪儿,让我也看看!” 无双到底是嫂子,有事时要谦让,便让楚婠先看。 待到她拿到望远镜,刚看到高处山石后埋伏已久的侍卫们时,就听楚婠紧张兮兮道:“他们上来了,啊,他们下来了!” “不对呀!”无双纳闷道,“他们还在山石后面没动呢。” 随着无双话音刚落,陈许也惊道:“不对!咱们王府的兄弟怕被认出来,都蒙着脸呢,这伙人不是自己人!真有山匪!” 作者有话要说:  明早见 ☆、132、131.130.129.128.4 第一百三十二章: 话说君珩与乔笙一行提着水囊从陡坡爬上大路,脚还未站稳,就见对面高耸的山崖上有一群人挥舞着刀枪棍棒冲下来,吵嚷着要他们交出钱财。 第105节 对方来势汹汹,貌似很难对付,真交起手来,君珩发现他们招式完全不成章法,根本是一群乌合之众。 然而到底人数上占了大便宜,所谓双拳难敌四手,何况君珩他们只有五人,一时竟然落了下风。 君珩边格挡边后退,撤到乔笙身边,道:“你别与他们纠缠了,回马车那边去,让陈许几个护卫双双她们快走。” 乔笙刚要答话,又有一队蒙面人从山崖上下来。 君珩在军营里历练多年,一眼就看出后来的这队人训练有素,极难应对,更急着赶乔笙离开。 乔笙颇有些左右为难,一犹豫的功夫,五人已被两队人包围在当中,想走也走不成。 然而,那队蒙面人并未围攻他们,反而攻击起先一队山匪来。 更奇怪的是,当联手制服先一队山匪后,蒙面人又转而攻击起君珩等人。 若说先来的那队来不及去打劫无双乘坐的马车,就被他们截在半途。后来的那队蒙面人完全可以坐看鹬蚌相争,进而直接从马车上劫财劫人,何须搀和进来与他们交手? 这真是君珩有生以来打过的最莫名其妙不知所谓的一架。 那些人或许眼尖,看出乔笙是个姑娘家,轮番猛攻她,君珩不得不上前将她护在身后。 混乱中不知是谁一刀砍在君珩脚踝上,他吃痛,踉跄几步,从塌陷的土路边沿处滑落山坡。 “君大哥!”乔笙见他出事,旁的什么也顾不得,提着软剑追下去。 那山坡十分陡峭,君珩滚落之势越来越快,乔笙根本追不上,眼睁睁看着他滚落河水中。 “君大哥!”乔笙气喘吁吁跑到河边,长剑一丢,直接跳下河去。 无双等人赶到时,就见两人正互相扶持着上岸。 乔笙因骑马外出,今日做的是男装打扮,衣服里面穿了裹胸布,即便衣衫湿透,身形倒是不显。但对于女子来说到底不雅,侍卫们还是扭转面孔不敢看,同来的乞巧更机灵地跑回马车上取来披风,交由无双给乔笙披起遮挡。 无双窘迫地搔搔后脑,她原本的打算再简单不过:命王府侍卫假扮山匪,拦路打劫,君珩等人自会与他们正面交锋。扮山匪的人多,他们带着的人少,会功夫的乔笙定然出手帮忙。届时侍卫们专门攻击她,君珩便能有机会英雄救美。 一切就像唱戏似的表演一番即可。 万想不到会遇到真山匪,也想不到会害君珩落水,变成乔笙美救英雄…… 且眼前这番局面,似乎君珩不娶乔笙也不行了。 无双本希望两人心意互通,顺其自然成亲,可没想过逼着大哥哥遵循礼教不得不娶,不由有些懊恼。 晚间待楚曜回到园子里,她将心中感受絮絮叨叨地说过一遍。 楚曜见无双垂头丧气的可怜模样,伸手柔柔她发顶,道:“过程什么的不必太在意,目标达成即可,古人不是说‘殊途同归’么。” 就如同他办案子时,用什么方法查找官员们的罪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别冤枉清官,也别因错漏放过不法之人。 殊途同归还能如此解? 无双眨眨眼,半信半疑地问:“那要是他们以后感情不好怎么办?” 楚曜笑道:“以你大哥哥的为人,若两人真的成了亲,又怎么会待阿笙不好?还有,如今他们尚未开始谈婚论嫁,你操心的未免太早。” 看来他家的王妃实在太闲。 说起来,旁人家入门三个月的新媳妇,不是已有身孕,就是忙着想各种办法快些孕育子嗣。他家这位……因不能圆房,自然无需操心孕事。如此一想,便也无甚稀奇。 翌日晌午,君珩带着父亲君念一同向尚留在园子里的乔老将军提亲。 就在众人以为一切皆大欢喜之时,原本最不应成为变数的乔笙却一口拒绝了婚事,且当日便离开园子,回将军府收拾行装,打算回西北去。 君珩讨得乔家长辈许可,亲自到将军府去找乔笙。 两人在荷塘岸边的草坪上席地而坐,就像从宁夏到上京万里同行,途中每日赶路间中歇息时习惯的那样。 “你……那么讨厌我吗?为什么要我一提亲就要回去?”君珩斟酌着发问。 乔笙随手拔几支狗尾草,纤纤十指半刻不闲,将草茎折弯、对穿,不知在编着什么。 “君珩,我一点也不讨厌你。我很……我中意你,我不信你一点都不知道。从宁夏追着你回上京来,就是希望多与你相处,让你看到我的好,愿意娶我。” 乔笙起初说的有些磕绊,渐渐顺畅了,声音也响亮起来。 她停下编织的动作,侧转面孔,与君珩对视。 “我做梦都想嫁给你,可我不想在现在这样的情况下嫁给你。那天跳下救你,就只是担心你性命安危,绝对没有的企图。你也知道的,我从小在西北长大,那里的人本就豪迈不拘小节,我家中交往的又以军眷为主,大家都不像上京城里的人那样重视规矩。情急起来,我便忘了女儿家跳进水里……之后被人见到,与失身那人无甚区别,就非得嫁他不可。” 她说到此处微微停顿,黑而浓密的眉毛蹙起:“不对,就算我记得,也不会因此就不救你,眼看着你淹死。但总之,我过去、现在、将来都不想挟恩图报,这就是我拒绝你的提亲,并且要立刻回西北去的原因。” 君珩并未正面回应她的话,他枕着双掌躺下去,慢悠悠地讲起前因。 “少年时,我心仪过一位女子。她与我青梅竹马,我以为我们彼此非常了解对方,也同样对对方付出毫无保留的感情。那曾经是我最快乐的一段时光,我有想要共度一生的人,为了她,我对未来的目标格外明确,每一天都过得比同龄人更努力。可是,后来我才知道,我所认识的那个她,那个斯文柔弱的姑娘,根本不是真正的她。” 君珩停下来,轻轻地叹气。 向来活泼的乔笙竟未插话,只是静静地,耐心地等着他接下去。 “我的生母十年前已过世,其中因由我不想细说,但一切都是拜她所赐。自从知道真相后,我自觉愧对九泉之下的母亲,更无颜面对父亲与妹妹……” 乔笙打断他:“所以你就丢下老父幼妹,跑到西北从军去?” 君念如今也未到四十五岁,正值壮年,无论如何称不上一个老字。 君珩自然而然反驳道:“父亲那时不过三十有五……”话出口发觉离题太远,于是纠正道,“若你觉得我懦弱也无妨。全心全意付出却被背叛……”他苦笑,“当面温柔乖巧,背后阴狠算计……你从小接触的都是豪爽之人,没尝过这种滋味。从那时起,我便下决心终身不娶。” 乔笙情窦初开,一颗心全扑在君珩身上,真正以他喜为喜,以他悲为悲,越听越觉愤慨,又体会到君珩平淡叙述下掩藏多年的悲伤。 “这世间那么多人,总有心口如一,不背后算计的。”她轻声道。 “我知道。一来,怕识人不清再害了身边人。二来,既然我不能再毫无保留地对姑娘家付出感情,那娶了人家岂不是对人家不公平。”君珩解释道。 乔笙道:“既是如此,你就别娶我了。我嫁人以后会全心全意对自己夫婿,自然也希望他一样待我。若你只是因为那日落水的事……我们就不必再说了。” 她说罢,扭头面对湖面,重又编织起手中草茎来。 “我是因为落水的事,却不是你想得那样。”君珩坐起来,目光落在远处一朵盛开的荷花上,有些局促地表白,“身为男子,发生那样的事,应当负起责任来。然而这只是其一。另一层更重要的原因,却是因为你奋不顾身相救,令我感受到你的全心相待。我想了一整夜,若是世间还有姑娘能令我尝试改变,从过去的阴影里走出来,你或许就是最好的人选。” 乔笙手里的草茎已编出蚱蜢的形状,她猛地将之一抛:“君大哥,我……我保证不会害你的亲人,我会把他们当自己的亲人一样对待。不对,等我们成了亲……” 到底是待字闺中的少女,平时再不拘小节,此时意识到自己说的话等于答应了嫁给君珩,还是忍不住害羞,忽地闭口不言。 君珩缓缓地伸手,大掌覆上乔笙紧握的小拳头。 夕阳余晖挥洒于天地间,将一切都染成暖洋洋的橘色,仿佛凝固出一幅笔法精妙的画卷。 作者有话要说:  (*^__^*) 明天见 ☆、133|10 第一百三十三章: 待将军府收到远在西北的乔少将军夫妇的回信,真正点头应下乔笙与君珩的婚事时,已临近中秋。 天气渐凉,无双一行也从避暑园子搬回郢王府居住。 他们回家的次日,接到平阳侯送来的消息,无忧被诊出有孕在身。 一件两件全是喜事,可发生在无双自己身上的,就没那么让人欢喜了。 中秋过后,陵光卫要出京办案,楚曜自然也要同去。 两人成亲后,还未曾分开过,无双十分舍不得。可这到底是正经事,她不能阻挠着不让他去。 无双只能闷闷不乐,小嘴撅得半天高,却还不忘帮楚曜收拾行装。 眼见天气渐凉,她命乞巧拿出新做的斗篷五件。 又想楚曜一路多是骑马,又着朝华往箱子中多放几条裤子。 如是这般,每一样东西她都怕楚曜不够替换,林林总总装了两大箱。 楚曜晚间从衙门回来,见到次间地上躺着的两口已装得满满当当的樟木箱,挑着眉毛足楞了小半盏茶功夫。 “双双这是打算随我去?”他问。 “可以吗?”无双神情恹恹的小脸上忽然放出光彩,她跳下罗汉榻,脚不沾地的就要往内间跑,“我这就去收拾衣物。” 楚曜伸展手臂将她竖抱回来:“难道这两箱不是你的衣物?” “当然不是了。”无双被他抱得很舒服,乖乖的一动不动,任由楚曜抱着她走到罗汉榻前坐下,“这些都是你的。” 她扬起小下巴,十分认真地掰着指头将收拾行装时的种种考量皆叙述一遍。 “……你又说事关重大,或许有些棘手,因而归期未定。我便想着,若是入冬了都不回来呢,虽说南边总归比上京暖和些,但风霜雨雪的事怎么说得准,因而又放多三件棉衣进去……” 楚曜听得一颗心暖融融的。 他从未得过至亲女子如此体贴关怀。 老王妃或许因为他是男子,又是得承王爵,顶立门户的,不愿在生活起居上太过于娇惯,冬日冷了夏日热了这种事,向来不管。 老王爷在世时一直将他带在身边,但为父者言传身教,教的都是读书与做人,并不会对照顾衣食住行这种女人的事情表示多少关注。 及至这辈子重生回来,父亲早已作古,母亲更云游在外至今连面都不曾照过,楚婠年纪又小,连自己都照顾不好,更别提反过来照顾楚曜这个兄长了。 他虽是王爷之尊,但讲究也分时候。 前世今生两辈子,每次陵光卫外出办差时,都不过一个包袱卷几件换洗衣服了事。 若真是在外头遇着风霜雨雪,携带的衣物不顶事,便与侍卫们一起在当地置办御寒衣物。 一来行装从简,说走就走,极为便利。 二来在这种小事上与普通侍卫们打成一片,拉近距离,也能令整个衙门凝聚力更强。 适才楚曜本打算说服无双把那些衣物都收回去,只像他从前习惯了的那样随便包几件换洗的就成。 可低头看着她扬起的小脸,微蹙的眉头,仍在盘算着还有什么是他需要而她没有考虑到的,极之认真又关切的神情。 楚曜心中软的一塌糊涂,半分也不忍逆她的意思,只温声道:“还是双双想得周到,以前没人为我考虑这些。若是外出办差遇着风霜雨雪,只能在当地成衣铺子里凑合着添置来穿,既不合身又不舒适。如今有了你,往后再不用受这些苦了。” 无双得了鼓励,更添干劲,双眸晶晶亮,笑逐颜开道:“那我再好好想想,我还打算在每口箱子上做了标记,哪个里面放了什么写在纸上,免得到时候你找不到。” “好。”楚曜满口应道,“此事我便全权交给你了。” 及至启程那日,楚曜骑马在前,身后破天荒跟着俩马车,车上拉着三口大樟木箱。 侍卫们见了,无不暗中好笑。 更有那大胆的上前打趣:“王爷家有贤妻,到底与我们这些光棍儿不一样,瞧王妃把王爷的行装打理得多么仔细。” 第106节 当然还有一句不敢说出口:恐怕比娇养深闺的女子出门时带得还啰嗦。 楚曜何其精明,怎会想不到他们按下不表的内容。 然他一路毫无恼意,任由他们调侃,每每闻言,总是嘴角上翘,眉梢眼角全是笑意,比成亲当日更意气风发。 且说无双依依不舍地送别了楚曜,虽然人有些落寞,但好在王府里还有楚婠这个小姑子,两人作伴,倒也不算孤单。再加上已是未来堂嫂的乔笙不时过来串门子,热闹起来,便把夫妻分离的愁闷抛诸脑后,完全恢复了平素开朗的模样。 如此过了小半月,一日午间,忽然接到汝南侯府送来的口信,说是表哥杨天戈到了上京,让无双回娘家去见上一见。 无双听了消息,先是一惊。 上辈子这时候杨家表哥并未上京,如今忽然到来,难不成是外祖父家中出了什么事? 把传信儿的小厮叫进来问上几句,然则他不过是个总角的娃娃,并不是家中谁身边得重用的,除了君恕吩咐的口信儿,其余旁的什么也不知道。甚至连杨天戈本人的面也没见到,无双问题表哥神情如何,是否面有忧色之类,也是全没有答案。 虽说前世一直到无双送命之时,杨家依然好端端的没事,但这辈子身边许多事都已改变,无双因而不敢过于笃定。她不放心,连午晌都顾不得歇,忙不迭叫乞巧服侍她净面换衣,立刻便要往汝南侯府去。 谁知才出了侧门,抬脚刚要登马车,一转脸的功夫,就见巷口有一队车马拐进来。 队伍当中最显眼的那辆马车青绸翠幄,华丽中带着几分雅致,车上还有郢王府的标识。 可它明明不是郢王府的车驾。 无双愣了愣,难不成是楚曜出了什么事?临时雇了马车回来? 但她很快记起,那年元宵节被楚曜执行公务的楚曜带去墨城的经历。 当时楚曜乘坐的马车,要么不挂标识,挂也只挂陵光卫的标识。 还好不是他。 无双抚抚心口,要是外祖父家和楚曜都有事,她可真真承受不住。 然而楚婠在家里睡午觉,并未外出。除他们仨之外,还有谁能坐有郢王府标识的车驾? 无双心念一转,已有了答案。 ☆、134|第 134 章 第一百三十四章: 只见那队车马不疾不徐地行来,在无双车驾前停驻。 一名跟在当中那架马车后的小厮跑上前,撩起袍摆,伏跪在车辕一侧。 之后车帘从内向外打起,一名中年妇人与一名少女先后踩着他的背下了地。 替无双备车的马房管事本正围在她身边献殷勤,见了来人,赔笑的一张脸现出惊讶不已的神情。好在他很快回神,还不忘低声提醒道:“王妃,这是老王妃与大郡主。” 无双本就如此猜测,不过她未曾见过老郢王妃,不敢贸贸然上前相认。此时听了在王府当差多年的老仆提醒,立刻快步迎上去,毕恭毕敬地向婆母与大姑子行礼。 老郢王妃其实并不老,她十五岁嫁人,丈夫去世时尚不满三十,如今也不过才四十出头。只不过儿子承袭了王爵,底下人为了区别两代人,愣是被叫老了。 她身穿天青色斜襟袄配墨绿马面裙,皆是纯色料子裁制,并无任何纹饰。乌黑的头发挽成圆髻,插一支白玉无任何雕饰的簪子,腕上戴一对同是白玉打造的镯子。除此之外,身上再无其他饰物。 无双心知婆母打扮得如此素净全是因为寡居的身份,但她在富贵堆里长大,见惯了锦衣华服、极尽装扮的贵妇人,难免觉得老王妃这般装扮看起来格外清冷,无端端生出一股莫名的距离感来。 当老王妃开口时,恰好侧面印证无双的感觉。 只听她道:“你就是曜儿的王妃?我知道你年纪尚小,不过到底是嫁了人,怎么举止没有半点庄重,走起路来连跑带颠,成什么体统,我身边跑腿的小厮都不像你这样没规矩。” 无双隐约记得,前世她离家时老王妃仍未回郢王府,是以她虽然嫁过来小半年,却从未担忧过该如何与婆母相处的问题。 万想不到今日头一回照面,老郢王妃对她说的第一句话,就淡漠又挑剔,满满全是嫌弃之意,犹如兜头泼了一盆冷水。 无双本能想辩解,然而对方到底是长辈,又是楚曜的生母,她忍了忍,便将话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只是恭顺道:“母亲教训的是。” 不过,她心中仍有些不忿:老王妃与静妃气质上虽然一个冷淡疏离,一个温柔亲切,但眉眼极相似,一看就是一母同胞的亲姐妹,为何待人的方式差了这么多。 无双话音才落,老王妃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听穿着翡翠色杭绸襦裙的楚姵轻笑一声,道:“早先听说哥哥求娶嫂嫂时,嫂嫂才不过是个几岁大的小娃娃。我一直以为嫂嫂不论容貌、言行、手段上定都有过人之处,今日一见……倒真是见面不如闻名了。” 楚姵声音清脆好听,可话语中的讽刺之意却毫不掩饰。 无双不免有些难堪。 这是怎么了,从没见过面,想得罪都没有机会,为什么母女两个全来为难她。 换做往常,谁这样对待无双,她早发作起来。 可婆母与小姑子,那是要常年累月住在一个屋檐底下,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人物。若是打从一开始就闹不合,往后麻烦岂不是多得数不完。但若不反击,会不会让人觉得她太软弱可欺,之后更变本加厉? 正犹豫着,就见后面的马车上下来一位老妇,素面布袄,国字脸,两鬓斑白。 正是几个月前被楚曜发卖出去的乔妈妈。 无双顿悟,难怪老王妃不喜欢她,定是乔妈妈告了状,让老王妃以为她才进门就急赤白脸地赶走了老王妃身边的人。 可这事,她分毫不理亏,自也不怕与乔妈妈对质。 既是胸有成竹,对事便更从容。 老王妃问起无双备车准备去哪儿,她便只说打算出门去买几本书,隐去杨天戈到君家一事。 因尚不知发生何事,说也说不清,且待将老王妃对她的偏见解开再提回娘家,一件一件按部就班才好。 无双陪着老王妃母女俩一路行至王府正院。 按道理,老王爷去世后,老王妃应当从正院搬出,将正院留给楚曜和他的王妃。然而不知是何原因,她却并未挪动地方。 无双倒是无所谓。比起规规整整的正院,她更喜欢楚曜专门建来给她居住的远香堂。 三人在正院堂屋里依序坐下,丫鬟很快奉上茶点。 老王妃气定神闲地品了会茶,随意与楚姵闲话几句,终于说到了乔妈妈:“……你别看着你嫂嫂年纪小,就以为她没有手段,我都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手段,入门不出一个月,就能让你哥哥把母亲身边的陪嫁老人儿给发卖了。” 无双一直等着她发难,闻言豪迈地仰头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然后道:“母亲,此事另有缘由……” 老王妃瞥她一眼,道:“我问你话了?说你没规矩还真没说错。” 被如此一噎,换做性情软弱些的只怕有理也不敢多说。 然而无双可没那般好欺负。她见了乔妈妈后,已吩咐朝华回房去把乔妈妈先前立的字据取来。此时正好趁机道:“我这里有一样东西,还请母亲过目。” 老王妃不动声色地瞥一眼朝华递上来的字据,皱眉道:“这事我知道。不过几百两银子,有什么大不了。都说汝南侯如何受陛下重用,想来你从小也没吃过苦受过穷,怎地竟将钱财看得如此重。” 楚姵捧着茶盏,抿嘴轻笑,虽未出声,轻视之意却显而易见。 无双气得直咬牙。 话里话外不就是说她小家子气,眼里只看到钱么。 难不成约束下人,让他们不能从公中私自挪钱它用还有错了? 老王妃回府,得了消息的柳儿从被窝里把楚婠挖出来,好生为她装扮一番,送到正院来。 楚婠还未见到生母面孔,先在廊下听到她挖苦无双。楚婠与无双向来要好,是以最见不得她受冤枉,一进门就急着替她辩解:“哥哥发卖几位妈妈并不只是因为钱财之事,她们在乞巧姐姐的饭食汤药里下药,害她久病不起,而且我还因此受伤撞伤了头。” 说着掀起新蓄的刘海:“这里还有伤疤在呢。” 老王妃看过去,果见楚婠光洁白皙的额头与发际线交界处有道约莫半指长的浅粉色伤疤。 她面上闪过些微不悦之色:“怎么回事,一个两个都这么没有规矩。你进门来连礼都未曾向母亲与姐姐行过,就叽叽喳喳说了一大堆废话,谁教的你?” 被训斥一番,楚婠有些委屈。 她虽一直没有父母在身边,但从小也是众多亲人娇宠的宝贝,几乎没被人如此声色俱厉的教训过。 而且这次受伤,先是昏迷不醒,醒来又患失魂症,再加上额上留疤破相,可算是受了大苦。于是,皇帝、静妃、楚晔楚旭兄弟、乔家外祖父母、表姐乔笙等等轮番关怀,比原先还要更娇纵疼惜她几分。进宫去时太后甚至抱着她眼泪涟涟,直说没照顾好小孙女,对不起早逝的儿子。远在西北的舅父舅母还送来一匣子价值不菲天山雪莲,说是养颜祛疤的上品。 楚婠被大家宠惯了,从没受过冷落,更没想过,开口不问她伤势,不提替她教训害她受伤的坏人,反而毫不留情的呵斥她。 这真的是她的母亲吗? 她心心念念一直想见的母亲? 楚婠想过千百种与母亲见面的情景。欢天喜地有之,相拥落泪亦有之,无一不是构筑在母亲和她一样挂念对方的基础上。唯独没想过,老王妃会对她毫不关心。 她虽听教行了礼,眼泪却已在眼眶里打转。 娘和她想的一点都不一样,冷冰冰,半点不慈爱,还没姨母对她一半好,不,是对她一点都不好。 早知道,这些年她就不花时间想念她了! 无双虽先一步领教过老王妃的冷漠,但万想不到她对十来年未见的小女儿也是如此,不免有些为楚婠不平。 又见她眼圈发红,抿着小嘴,眼看要哭,忙将人拉到身边,轻声哄劝几句,便转头对老王妃道:“母亲不要责怪婠婠,她只是想帮我解释,若要怪责,便怪我一人好了。” 老王妃未搭腔,楚姵却哼道:“我们母女说话,有你什么事?难道娘还不能教训自己女儿了?你上赶着装什么好人?拉拢人心?还是挑拨离间?我看我得收回先前说的话,你手段心机都是一等一的好,不然怎么把哥哥和妹妹都哄的团团转,唯你是从。” 或许因为年纪轻阅历浅,楚姵说话比老王妃更不留情面。 楚婠抹着眼泪道:“姐姐你不要错怪双双,她不是这种人。” “你见过几个人,怎么知道她是哪种人。”楚姵不以为然。 楚婠气得跳脚:“我与双双相识十多年,你才见她第一面,当然是我更了解她。” 楚姵撇嘴:“只怕不是了解,是被蒙蔽。” 老王妃气定神闲地喝着茶,完全不管她们姐妹间斗嘴。 无双气得都不耐烦与楚姵分辩,只冷眼等着老王妃说话。她目光在楚姵与老王妃面孔上来回巡睃,发现她们母女生得一般端整的容长脸,五官也相似非常,再加上批评她时那股子神情,简直好像隔着二十年时空看到同一个人似的。 再看看楚婠,娇俏的小圆脸,眉眼柔和,比起母姐,反而更像静妃。 难不成谁养大的就像谁? 那倒要庆幸老王妃这么多年都不在王府,世上才能有一个那么可爱讨喜的楚婠。 不过说起来,楚曜倒是与老王妃和两位妹妹都不像。 无双见过德庆帝几回,觉得楚曜容貌与今上有些相似,正确说来,应是长得像德庆帝一母同胞的亲弟弟,楚曜的生父老郢王吧。 ☆、135|第 135 章 第一百三十五章: 无双兀自开着小差,一时抿嘴微微笑,一时蹙眉发愁,一时又仿佛恍然大悟。 第107节 老王妃坐在罗汉榻上,居高临下,将一切尽收眼底。 她原先斥责无双,多少有些借题发挥的意思,此时见她在长辈面前竟敢神游天外,当真有些恼火起来。 “才说了自己是长嫂,要承担妹妹们犯错的责任,怎么见到她们吵嘴竟然不发一言,听之任之?难不成是说一套做一套?” 无双已习惯了老王妃对她的挑剔,倒也不再生气,只站起来拉住楚婠,对她道:“莫要吵了,你们姐妹分别多年,才见面就吵个不停,岂不是伤感情。再说,我到底是什么样的人,用嘴巴说确实也说不清。有句老话不是说:‘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待母亲与姵姵和我相处久了,自然知道我品性如何。” “这两句话说的总算有点为人嫂嫂的样子。”老王妃不冷不热地哼道。 对于无双来说,这已是今日初见后老王妃对她说过最好听的话了,她决定把它当做婆婆对自己的赞许。 只听老王妃又道:“一路上舟车劳顿,我也乏得很,今日便散了,也不用费事办什么接风宴。乔妈妈从小跟在我身边,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我一直打算要为她荣养,不论她犯过什么错,我这份心意总之不改,是以从今儿起她就住回原先的院子去。” 人都接回来了,无双难道能说不许么,到底老王妃是婆婆,她是儿媳,忤逆长辈之类的事还是留给楚曜做吧,现如今他不在京里,她没人撑腰,这种可有可无的事情,她还是灵活些的好,免得小不忍吃大亏。 何况老王妃的意思是让乔妈妈留在王府里养老,亦既是什么事都不用做,暂时与无双没有利害关系,她那更加无需着急。 无双越想越是心思清明,老王妃不满意的地方大约就被子媳发落了她身边的老人儿,面子上过不去。再想想乔将军一脉各人行事风格,老王妃身为长女,定也不至于是非不分,责难她几句权当出气,立起身为婆母的架子,倒也不是不能理解。 果然听得老王妃又道:“府中内务既已全交在你手上,那往后便由你多费心。就像你说的,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我身为母亲,自然也希望曜儿娶的妻子是个贤淑人,不光颜色好,为人出事也周到,还能把王府打理得井井有条。往后日子久了,你在这些事上究竟做得好不好,咱们不需说,大家都有眼睛看。” 她说到此处,顿了顿,“不过,眼前有件紧要事。想来你也知道,你公公还在世时,为她订下了翰林院邱吉邱大学士家小儿子邱运道,这次咱们回来就是为替姵姵完婚的。我久不在上京,与宫里还有各个府上都疏远了,这事便交给你去办。你年纪轻没经验,倒也不需怕,左右曜儿的声威摆在那儿,就算做错了什么,大家也不会太过与你计较。” 老王妃并不是真的打算息事宁人。她出身将门,自不是只盯着眼前一亩三分地的人。处置几位老妈妈的事情,若不是有楚曜撑腰,无双一个新过门的小丫头哪来的底气把人全发卖出去。她现在就算找茬惩罚了无双,等楚曜回来少不得还要再起波澜,倒不如到时候一并解决。 主持婚丧嫁娶,本就是当家主母的责任,无双没有理由推脱。 老王妃又话里话外的贬损她,说的她好像什么都不会,行事全依仗楚曜撑腰似的。 无双倔劲上来,少不得立心要将事情办得好上加好。 她鼓着脸回到远香堂,先写了一封信给母亲杨氏,说老王妃赶巧在今天回来,她不方便立刻回娘家,又问了杨家表哥忽然上京的原因。最后封了信封,交给陪嫁的婆子亲自去汝南侯府走一趟。 之后,就得开始着手打理楚姵的婚事了。 不过这件事她一时没有什么头绪。 无双命乞巧沏了一壶茶来,静静的坐在窗下打算着。 当初无瑕与楚晔成亲时,无双与陈坤,订了亲,他们的母亲杨氏便多了个心眼儿,特意嘱咐过无瑕,如果知道了,什么都皇家宗室有关的,不管是规矩也好,忌讳也罢,通通都要在家书上写了讲给无双听。 无双记得无瑕曾有一封信上这样讲过: 但凡宗室,不管是亲王府还是郡王府,表面上婚嫁可以自主,但是各家相看好人选之后,都会递折子进宫,得了太后和皇帝的许可之后,才会真正将婚事定下。 就连择婚期亦是。 她那时有些不解,还曾问过楚晔,大家这么做究竟是因为有规矩摆在那,还只是为了对皇帝表示尊敬。 楚晔只笑道:大家都如此做,就算没有白纸黑字的规矩,立在哪儿,也成了规矩。 无双捧着茶盏,轻轻的点了点头,她知道头一步该做些什么了。 她命乞巧铺纸磨墨,提笔给静妃写了一封信。 信上少不得提及老王妃回京并交代她负责楚姵出嫁的相关事宜,并说道: 她知道应由楚曜递折子给德庆帝,然后再由德庆帝命钦天监选日子,但楚曜如今人在千百里地之外,书信往返至少得小半月才能有回音,实在太耽误功夫。 并不是她没有耐心,只是婆婆第一次交代事情,她实在不敢多耽搁。 问静妃,若是请她帮忙在德庆帝或者太后那里提一句行不行,当然如果这里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还请静妃一定要告诉她。 “我头一次办这事儿,什么都不懂。素来觉得姨母最是和蔼可亲,所以便想到求您教我,若是哪里做得不对了,还希望姨母不要怪责。” 无双如是说。 翌日静妃便回了信,说她已同陛下提过。又说无双做得很好,连德庆帝也夸她处事灵活不迂腐。 又过一日,钦天监差人送来了几个宜嫁娶的好日子给郢王府挑选。 无双亲自把帖子送去正院给老王妃过目。 本年里最好的日子在十一月初八,但那天已经定给五皇子楚昀迎娶俞湘湘。钦天监送来的日子都是明年的,三月初三,六月初九,七月二十九,还有十月初二。 老王妃看来看去,觉得太快也不好,太慢更不好,最后选了夏末秋初的七月二十九。 事情办好了,她依旧不忘教训无双两句:“你真觉得一上来就定婚期合适么?当年两家孩子都小,只是换了婚书,大礼都没过,这些事你不知道?” 无双当真不知道,当年老郢王给楚姵定亲时,她还没出生呢。 但事先没问清楚,没按照三书六礼的顺序走,确实是她莽撞了。 无双是个心地磊落的,也不强辩,只是道:“母亲提醒的是,确实是我疏忽了。” 老王妃见无双态度很好,便又提点了她两句:“倒也无妨,先定个日子,后面的事情该如何办,就容易出章程,反正婚期的事情本来就轮不到邱家人说话,他们也挑不出理来。你也就别放在心上。钦天监这么选了吉日来,到底是你办事伶俐的功劳。” 她是真没想到无双敢直接往宫里去信。 不过这也好,知道办什么事找什么人,关键是还找对了,事情办成不算,还得了夸奖,也算给郢王府挣了面子。 无双是个心大的,被老王妃夸几句,便把早几日两人间的不愉快抛诸脑后,更卖力地操办起楚姵的婚事来。 只是,有些事,光卖力是不行的。 譬如,这三书六礼的章程,就比她想的难得多。 当初杨氏教她管家时曾说过一个诀窍。 遇到什么不懂的不会的,不用怕,只管去寻家里的账册。 那上面什么都有。 遇到逢年过节、婚丧嫁娶时如何与各个府上人情来往,自家人吃穿用度,如何待客……凡是想的到的,都能找出来先例,到时候只管比照着原先的做法与预算,就算办得不如何出色,总也是出不了错。 可是,郢王府是在楚曜父亲虚岁满十五后离宫建府的,府上办过两次喜事,全是娶王妃进门,还没嫁过一次郡主。 无双根本没有先例可依。 她怕自己又莽撞出错,也怕什么都去问老王妃让她觉得自己无能,于是决定以杨天戈进京的事做借口,回娘家去一趟,找杨氏商量一番。 ☆、136|第 136 章 第一百三十六章 幸而老王妃并没有在这件事情上为难她,痛快的放了行。 无双顺顺利利地登上马车,刚坐稳,就听车外乞巧咦了一声。 挑开车帘去看,见到楚婠怯怯地在门侧探头探脑。 无双招招手把她叫过来,关切地问:“这是怎么啦,有什么事儿跟我说?” “双双,你回娘家能不能带我一起去?”楚婠嘟着嘴问。 无双以为她又是嫌王府里冷清,便道:“我只去一会儿,很快就回来。” 楚婠手指卷着荷包上的丝绦:“人家就是不想一个人呆在家里面,万一娘和姐姐合起来欺负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说得那样委屈,整个人看起来可怜兮兮的。 无双有些哭笑不得。 老王妃为人处事很有些古怪的地方,她对楚姵和楚婠这对姐妹的态度就是其一。 楚姵这些年都陪在她身边,四处游历,朝夕相处,因而感情深厚些,倒也是人之常情。 只是对待楚婠未免太过冷淡了一些,这些日子以来,每次见了,都是板着面孔,从来不见她把楚婠搂在怀里说些亲热话。 谁家的母女是这样相处的? 若说老王妃天生性情冷漠,对谁都是如此便也罢了。偏偏有一天昏省的时候,她和楚婠在窗外见到楚姵依在老王妃怀里撒娇。 有母如此,楚婠何其可怜。 无双更觉得要多照顾她些,于是应道:“那就和我一起去吧,反正今日博哥哥休沐在家,我问娘事情的时候,你可以去找他陪你。” 楚婠闻言欢呼雀跃。 两人一路有说有笑的到了汝南侯府。 杨氏管家多年,听无双说了遇到的难题,便立刻知道如何去解。 她对着女儿耳提面命一番,生怕她记不住,又命人找来汝南侯府三次嫁女儿的相关记录。 “这上面记的很仔细,刚才说的那些,你要是有什么还不清楚,只管从这上面找。要是看过还是不明白,就再来问我。” 又道:“不过有一样,你却不能照着咱们家的来。” 无双问:“是什么?” “自然是嫁妆。”杨氏道,“咱们是侯府女儿,人家却是王府嫁郡主,嫁妆自然要丰厚得多,你得与你婆婆多商量。” 想了想又道:“你可以去问你二婶婶要一份大公主的嫁妆单子参照看看,只要记着抬数压箱底的银子别超过了大公主去就行。” 无双乖乖的拿了纸笔记下。 杨氏又叮嘱:“漫京城都知道,因为老王爷早逝,太后对靖王府所出的孙辈格外偏疼,所以你也少不得要进宫去多请示太后几次。老人家最喜欢的就是不用提小辈儿也知道他的心思。这你要是做好了,不光这次事情上有帮助,与你将来也有益。” 无双少不得抱着杨氏手臂撒娇道:“还是亲娘对我好。” 杨氏笑着伸出手来,点点她的额头:“这话你在我这儿随便说说就算了,回去以后在你婆婆面前,可不能露出半点来,该怎么样孝顺还是要怎么样孝顺。初相识的两个人能性情相投的实在少见,还不都是以人心换人心,日久天长渐渐相处出来的。” 见无双提笔又要往纸上记,轻拍她手背一下:“记在心里就是了,往纸上写什么写,生怕别人不知道是吧。” 无双本就是在母亲面前撒娇撒痴,根本没真想写到纸上去,只笑嘻嘻地扮个鬼脸,转了话题问:“杨家表哥呢,怎么没看到他人?” 杨氏有些没好气道:“叫你来你不来,他今日一大早就入书院了。” 杨天戈此番上京是为了到西山书院读书的。 这本不稀奇。 他聪颖过人,才不过十六岁年纪,就在今年秋闱中了举,而且还是榜首。如此成绩,想从鹤山书院换到全国哪间书院就读都不是难事。 无双只是奇怪,前世杨家表哥中举后仍留在杭州,为什么这辈子会转到上京来读书? 不过,她重生后有心或无心之下,改变的事情已经太多,相比之下,杨天戈在哪儿读书实在太过微不足道。 母女俩闲话家常的时候,汪弘博正在书房里,一边练字一边听楚婠娇气地抱怨着老王妃回来后发生的诸般事情。 “……娘和姨母是亲姐妹,外祖母总说她们很像。我还以为娘会像姨母一样疼爱婠婠,谁知她待我总是冷冰冰的,要不就不理睬我,要不就训斥我。博哥哥,我虽然算不上多聪明能干,但也不是没规矩到什么事都要被人挑剔的地步吧?连皇祖母每次见了都夸我是好孩子呢。而且,她还总是偏心姐姐,姐姐对我也不好,娘挑剔我的时候,她都在偷笑。一点也不像三哥哥待七哥哥那般,每次七哥哥犯了什么错,三哥哥私下教训他都毫不留情,但当着旁人,哪怕是姨母、皇伯父和皇祖母,他都会帮忙遮掩的。除非七哥哥不肯听他话。可是七哥哥向来知道三哥哥待他好,所以对他的话都言听计从。难道做姐妹的不也应该像他们兄弟之间这样互相帮扶吗?”楚婠越说越激动,挥舞起小拳头,颇有些恶声恶气道,“要是她们不回来就好了。” 第108节 楚婠说够了,才想起素来待她很温柔,也十分善于与她聊天的汪弘博一直没吭声。 她有些纳闷地看过去,见汪弘博低眉敛目地执笔写字,似乎根本没有听到她说了些什么。 怎么连博哥哥都不理她了? 楚婠更不开心,捧起手边的酸梅汤咕嘟嘟一饮而尽。 汪弘博写完一张纸,再笔洗里洗净了狼毫笔,将之挂回笔架上,才慢悠悠地开口道:“你知不知道,你有诸多抱怨,比起想抱怨都没得抱怨的人,已经非常幸运了。” 楚婠嘴里正含着一块牛轧糖,闻言回头,却不大明白汪弘博的意思:“为什么我抱怨反而比较幸运?难道不是顺心顺意一点抱怨都没有才比较幸运吗?” 汪弘博哂笑:“你没听懂我的意思。你有的抱怨,是因为你娘在你身边。比起那些没有娘在身边的,难道不是幸运许多?” 博哥哥说话果然很有道理。 楚婠鼓着小脸点点头。 然而她忽然想起汪弘博便是那没有娘在身边的人。 不光没有娘,他还没有爹。 楚婠觉得自己实在太坏了! 娘只是不那么疼她,可她还有皇祖母、皇伯父、姨母、外祖父母、哥哥、双双等许多许多至亲的亲人。比起被君家收养的汪弘博,她拥有的不知多了多少,更不知幸运了多少。 可她竟然还想让汪弘博来安慰她。 “博哥哥,”楚婠泪汪汪地靠近桌案,“我觉得自己真是太不懂事了。” “嗯?怎么了?”汪弘博不明所以。 楚婠不善作伪,十分直白地把心中想法叙述一遍。 汪弘博听后,沉默许久,才道:“是啊,有时候我很希望回到小时候。那时爹娘还在身边,可我没觉得有什么稀奇,直到再也不可能见到他们了,我才知道曾经拥有过的有多可贵。所以,婠婠不能学我,要好好珍惜现在拥有的,别等失去了才后悔,知道吗?” “嗯!我都听博哥哥的!”楚婠使劲点头。 汪弘博见她红着小脸,格外乖巧可爱,忍不住伸手揉了揉她毛茸茸的脑顶。 回程路上,楚婠把汪弘博对她说的话学给无双听,又忍不住赞道:“博哥哥永远懂那么道理,我真的好佩服他。” 无双心有所感,也把杨氏教她的事儿说了一遍,两人齐齐决定回家后定要与老王妃和楚姵好好相处。 然而,真回到家中,凳子还没做暖,就发生了一件事,险些令她们的决心再次动摇。 ☆、137|第 137 章 第一百三十七章: 回到郢王府后,楚婠并未直接回去自己院子,而是跟着无双到了远香堂。 她还想与无双再商量看看,到底有什么法子能与母亲姐姐相处得更好些。 小丫鬟奉上茶点,两人在东次间窗下的玫瑰椅上坐了,刚要说话,就见有个婆子急急忙忙地走进来。 “江妈妈,这是怎么了?”无双问。 江妈妈是她的陪嫁婆子之一,是杨氏千挑万选格外能干的。早些时候无双撤换乔妈妈等人后,便将江妈妈安排过去管衣饰。她做事细心又稳妥,转眼几个月过去,从来没有任何搞不定的麻烦要到无双跟前来禀报。 江妈妈蹙着眉头,撇眼见到楚婠也在,神情里更添几分难色,吞吞吐吐道:“回王妃,是大郡主在针线房吵闹,要责打一众绣娘。” “虽然她是郡主,责罚下人也得有个理由吧?”无双追问。 江妈妈道:“今天一早上,针线房那边按照王妃的吩咐,去给大郡主量体,按例制冬衣。可大郡主嫌弃绣娘带过去的花样子不好看,歇过午晌亲自跑到针线房去挑。不知怎地看到那边给小郡主做了一半的衣裳,便吵闹起来。责怪绣娘们厚此薄彼,给小郡主做的衣裳比她多。绣娘们解释那是小郡主和王妃在份例外另裁的,她仍不依不饶。” 楚婠奇道:“姐姐不够衣裳穿么?那不然把我的份例里的冬衣给她,反正我又不缺衣裳穿。不过我和双双一起做的那件得留着,谁也不给。” 江妈妈看着一脸天真纯善的楚婠,苦笑道:“小郡主,大郡主看见的就是您说的那件。” “啊,这样啊……”楚婠讷讷的没了主意,愁眉苦脸朝无双看过去。 无双先前听江妈妈说到楚姵吵闹的缘由已明白过来是如何一回事。 因为裁制需时,上京大户人家里大都会提前一两个月便开始做下季的新衣。 郢王府人口少,本用不着提早太多。但楚曜离家后,她实在空闲,便与楚婠商量着冬衣款式。因而突发奇想打算两人做件款式相似的姑嫂装,等过年的时候一起穿了出去串门儿,既新奇有趣,又能让那些贵妇千金们都知道她俩有多要好。 不过是小姑娘好玩爱闹的小心思罢了,本不值一提。 但既然打算穿去给人看,就得能令人眼前一亮。 两人一个是王妃,一个是郡主,份例里的衣料已足够精致名贵,但既是份例,那便算不得稀罕物。 无双于是想起自己嫁妆里的二十匹杭绸来。 不管是王公侯府,还是官宦士族,嫁女儿时备的嫁妆都跑不出金银压箱、田庄店铺、奇珍古玩、书画金石、布匹首饰这些范围。 说了是嫁妆,那就连布匹这种日常用的东西也不可能是普通货色。苏杭一带绸缎色彩鲜亮,质地柔韧,最是闻名。上京勋贵嫁女儿的时候少不得派人去当地寻一些上佳的添在嫁妆里。 杨氏把这项活计托付给父亲杨熙。 杨熙那是谁? 闽浙总督。 旁人跑断腿也办不成的,他随意碰碰嘴皮子就有大把人争前恐后送上来,轻而易举就给无双寻了十色据说比贡缎也不差的来。又因是用作嫁妆,一色一匹孤孤单单的,意头不好,便每色送来两匹,成双成对。 这还不算。 杨熙又道有好布料,没有好绣娘,也裁不出好衣裳,于是还送来两个手艺极佳的绣娘来给外孙女当陪嫁。 无双向来在银钱上不吝啬,便开了库房带楚婠去挑选。 她是新嫁娘,头一年过大节自然要穿得喜庆些,于是选了一匹水红色折枝牡丹暗纹的,连楚婠选的那匹藕荷色莲花纹的一起交给那两位绣娘裁冬衣。 江妈妈所说令楚姵发脾气的应当就是这两件衣裳,而要责罚的绣娘大抵也是无双陪嫁的那两个。 无双做这些事的时候确实没有想过楚姵。 但这能怪她吗? 楚姵随老王妃在外游历,一年里有十个月时间郢王府上下都不知道她们母女身在何处。每月月例分发下来,也只是送去她们两个院子里留下看家的老妈子。 就这样,别说无双没想过,就是想了,又上哪儿去让楚姵选料子、量尺寸。 楚姵眼下的不满,简直如同小孩子在外面玩到天黑才归家,却怪责家里人没给她留午饭似的,完全是无理取闹。 再说了,无双并不是做嫂嫂的用嫁妆贴小姑子。楚婠还打开了她的小库房,和无双一起选了太后早年赏赐下来的月华锦准备做春装。只因时间尚早,还未交给绣娘动手而已。 不过,话说回来,不管有理没理,若不去解释劝服,只能家宅不宁。 无双便亲自往针线房去了一趟。 楚姵仿佛一直等着无双似的,见她进了院门,立刻摔了手里的茶盏,发作道:“不是说打么,怎么还不打,你们等什么呢?连我的话都不听?” 无双觉得自己好像戏台上拦阻敌兵的穆桂英似的,明知做戏还得手势身段全拿捏的恰到好处的冲过去,拖长了腔调道:“姵姵,别生气了,不能怪她们。多出来的那一件,原是打算我们姑嫂三个一人一件,只是你先前没在家没能和我们一起量尺寸。这几天我又忙得晕头转向,一时忘了跟你说。” “你说真的么?”楚姵将信将疑。 她当然不是差那一件衣服,只是这些年她在老王妃身边是独一份,不管是伺候的底下人,还是老王妃本人,都时时刻刻将注意力摆在她身上。万众瞩目惯了,忽然发现嫂子和妹妹一起裁新衣,把她撂在一边,心里当然不平衡,就算那两个人她没有多喜欢也不行。 “我骗你干什么。”无双说着去拉楚姵,“走,到我那儿去挑料子去。” 楚姵最后选了一匹湖绿兰花暗纹的杭绸,心满意足的离开。 事情传到老王妃耳朵里,她微不可见地点头道:“倒还算是识大体,会做人。” 这番赞许的话当然没机会传到无双耳中,她正忙着规划接下来如何把楚姵完婚的相关琐事安排妥当。 好在得了杨氏的指点,事情总算没再出什么纰漏。 或许因为楚姵的婚事进行得十分顺利,老王妃那边没什么可操心的,便想起给小女儿相看的事来。 谁知楚婠看着乖乖巧巧,温驯又没主见,却对老王妃找来的人选诸多挑剔。 嫌弃这个长得丑,那个读书不行,要不然就是说话声音太大不温柔。 到相看第四个人时,老王妃按照她的标准,从翰林院里挑了个貌若潘安、说话温声细语的庶吉士来,原想着这回楚婠总能满意了吧。 不想她却说:“连马都不会骑,笨死了!” 老王妃要是还看不出楚婠有意挑剔,那可真是白活了四十几年。 她招来乔妈妈,吩咐道:“你去打听打听,看小郡主平时都和什么人来往多。若是事情办得好,那几百两银子我便替你补上。” 乔妈妈再如何不好,到底在王府几时年,根基扎得牢,人面也广,很快有了结果:“小郡主与府外的人来往不多,也就是静妃那边两位皇子,三殿下的王妃也就是君家大姑娘,咱们王妃的嫡亲姐姐,还有乔将军府上的笙表姑娘。不过有一件事,有点稀奇。” “什么事?”老王妃沉着脸问。 “老奴发现,小郡主每隔几天便要往汝南侯府送信。这是在新王妃进门前就有的习惯。” “现在她不是进门了么?”老王妃不耐烦道,“不是走几步就能见着,还写什么信?话说她不是每天都腻在远香堂?” “王妃您说的是。”乔妈妈道,“老奴便留了个心眼儿,找个了机灵的小厮,让他到汝南侯府那边去打听消息,才知道现在小郡主每次送去汝南侯府的信,在门房处打个转儿,就被送去火器营。汝南侯的养子汪弘博今年刚考进火器营。先前小郡主受伤昏迷的时候,他还在咱们王府里住过一段时间,不少丫鬟婆子见过他,都说一表人才,斯文有礼,且听说小郡主骑马就是他教的,还送过小郡主两副专在骑马时用的羊羔皮手套,小郡主珍爱得很。” 后面的话乔妈妈已不用再说,老王妃心领神会,敢情楚婠之所以挑剔相看的对象,全是因为有汪弘博这么个珠玉在前。 “汝南侯的养子?”老王妃又问,“是孤儿吗?可打听到他身世如何?” 乔妈妈立刻回道:“他父亲汪思齐没什么家底,不过是个读书的料子,两榜进士出身,曾任浙江布政使司的布政使,母亲娘家姓沈,是杭州当地的士绅。陛下南巡那年,有海盗滋事,整个布政使衙门上上下下的人都被杀光了。那汪公子因为当时在总督府,也就是汝南侯岳父家中玩耍,躲过一劫,后来因为汝南侯一家与这个孩子投缘,便收养了,一直带在身边。” 老王妃听得气不打一处来。 论家世,郢王府在祁国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所以老郢王尚在世时,他们夫妻二人就有过默契,给儿女选配偶,并不需要特别看重家世,只要是清白正经的人家即可。关键还是看孩子本身是否上进明理。 她虽常年不在京城,但一直留意邸报。火器营格外得德庆帝看重,因而入营考核也比旁的军营要严苛得多。 所以这汪弘博么,身世倒也勉勉强可以,本人大抵也算有点能力。 唯一一样不好的——怎么又是汝南侯府出来的呢…… 这里面该不会有人故意为之吧? “你去把王妃请过来,我要和她说说话。”老王妃吩咐身旁的丫鬟道。 ☆、138|第 138 章 第一百三十八章: 第109节 从远香堂至正院,坐轿也得两刻钟功夫,无双左思右想,一直猜不出老王妃突然命人找她过去究竟是为了什么。 家中大小事情,包括楚姵婚事的进展,她每日晨昏定省时都拣着紧要的同老王妃禀报过。 除此之外,王府内近来最紧要的,大概就是楚婠相看的事。 但婚姻大事,讲究父母之命,老王妃人在家中,替楚婠相看天经地义,也轮不到她来掺和。 况且,无双陆陆续续听过楚婠几次关于相看人选的抱怨,倒觉得老王妃在此事上尚算开明,没有盲婚哑嫁,给了女儿选择的权力。 来到正院后,老王妃开门见山便问起汪弘博来。 无双不解其意,答得有所保留,却也不忘夸奖他的长处:“……博哥哥开春刚进的火器营,初时只是个管十人的小旗,但因表现出众,最近已破格擢升为总旗。据说上锋十分看重他,年底考评时还欲再提拔。” 老王妃点头道:“总旗虽只是个低微的职位,但他入营不到一年就能连升两级的话,想来极有实力,也极会钻营吧?” 前头是褒奖,说到后面,话锋一转,竟带了些许讥讽的意味。 无双怔了怔,分辩道:“博哥哥向来光明磊落,不是那种好钻营的人。” 老王妃不以为然:“他是你义兄,你看他自然万般好。不过男人么,在家里和官场上多半两种模样,他在外面如何待人处事,你怎么会知道。” 这话乍一听似乎很有道理,可其实还是在说汪弘博的不好。 无双哪里肯依,刚要在为他辩解几句,忽地念头一转,改口问:“母亲为何如此关注博哥哥?” 老王妃哼道:“还算你不太迟钝。”便把楚婠与汪弘博私下通信一事说了,“人说长嫂如母,我不在家,你就应当看着婠婠,怎么能让她私下与外男书信来往?” 原来只是为这个,无双笑道:“母亲有所不知,婠婠与博哥哥书信来往只是为了请教功课,这事王爷也知道。” “功课?”老王妃瞥她一眼,十分不客气地问,“上书房有大学士讲课,家里请着西席,有什么功课需要请教一名武夫?” 无双最见不得人说汪弘博不好,想也不想就答:“博哥哥在西山书院读书时功课在同窗里数一数二,只是受我爹爹影响,立志在军中闯一番事业而已。” 老王妃则道:“在军中闯一番事业?哼,想得到挺好,靠军功加官进爵确实比靠进士熬资历快得多,若是运气好,打一次仗说不定就能封爵。若是娶个郡主娘娘,是不是升得更快?” 一时加官进爵,一时又娶郡主。 这都哪儿挨哪儿? 无双略有些摸不着头脑,滞了滞,照实道:“男儿自当志存高远,就是希望有朝一日扬名立万也没什么不妥。至于婚姻大事,博哥哥一直说他要待建功立业后再行考虑,也没打算沾岳家的光……” 她自问没说错什么,可老王妃的面孔却阴沉得像马上要下雨似的,打断无双道:“好一个不沾岳家的光,未来大舅子便不算岳家了么?” 什么未来大舅子? 无双更觉莫名其妙:“母亲说的,我不大明白,我爹娘至今也没替博哥哥相看过,哪里来的未来大舅子?” 老王妃拂袖,榻几上的杯杯碟碟扫落一地:“还装蒜!何须汝南侯夫妇劳动大驾,你们义兄妹两个已把婠婠耍得团团转……” 她说到一半,意识到此话不妥,硬生生打住。 无双却已懂了。 老王妃这是把楚婠相看不顺利的事情赖到她与博哥哥头上。 无双自问有撮合楚婠与汪弘博的心思,但楚婠年纪小,还总是一派懵懂的样子,她也不好揠苗助长,只想暂且顺其自然就好。 因而分辩道:“母亲,博哥哥之所以与婠婠相识,不过是我与婠婠从小交好,那时大家都年幼,没有男女之防,于是常在一起玩而已。我们兄妹并没有处心积虑做过什么,待婠婠也向来诚恳。” 没有处心积虑尚且如此,什么时候动动小心思还得了? 老王妃越听越觉不满,忍不住斥责道:“我不管你们有心还是无心,像你们那样的人家,两个女儿都嫁入宗室,说来也足够了,你们那个义兄弟就别想再攀龙附凤。旁的我不想多说,你只管记着这句话就是。” 说罢,就让人送无双出去。 无双急匆匆来,急匆匆去,莫名其妙挨了一顿训斥,回到远香堂后越想越觉委屈。 什么叫做像他们那样的人家? 他们家怎么了? 堂堂正正的侯府,传承百年,子孙一代比一代能干,家中一代比一代兴旺。 老王妃凭什么瞧不起他们家? 她自己不也是嫁进宗室的么,将军府威名再盛,到底没有爵位,说起来还出身还不如无双与无暇,凭什么如此盛气凌人,指桑骂槐说他们家攀龙附凤。 她和姐姐都不是上赶着嫁到宗室里来的,上赶着的人是楚晔与楚曜。 要不是楚晔指天发誓保证一辈子只姐姐一个人,她爹娘还不稀罕把姐姐嫁给皇子呢。 要不是今上下旨赐婚,她这辈子还真不一定愿意嫁给楚曜,哼! 还有博哥哥。 谁说他处心积虑要娶楚婠了? 他明明说要娶个普普通通的姑娘。 至于楚婠,无双听她说过汪弘博裁水囊为她做手套护手的事情。人与人之间不就是讲究个你来我往,博哥哥待婠婠好,婠婠便待博哥哥与一般人不同,又有什么不对? 楚婠常拿她与汪弘博往来的书信给无双看,一个年幼不解事,一个光明磊落,不是讨论学问就是说些琐事,没有一分一毫能与私相授受挂钩的内容。 无双原先还觉得若是汪弘博与楚婠有缘分,她乐见其成。可叫老王妃一说,她真是宁肯帮汪弘博物色旁的好姑娘,也不愿他如此被人误解。 自从老王妃回家后,时不常对无双横挑鼻子竖挑眼。无双不管是辩解还是忍耐,其实都并算不上多么动气,但如今事情牵扯到嫁人,却怎么也咽不下这口气来。 再加上上回写给楚曜的书信许久还不见回音,仿佛对他母亲整日里找茬欺负她的事不闻不问似的。 无双一夜没睡好,翌日起来更觉气闷,于是借口去逸郡王府看无暇,出门后马车却走到了汝南侯府,住下就不肯再回郢王府。 杨氏见她如此,每天都到芙蓉里赶人:“有你这样的么?受了委屈就想办法找回来,甩手躲到娘家来,只能让人挑理儿,说你不懂事没交代。” “我有交代时她也有的挑剔。”无双虽知杨氏都是为了她好,却还是拿软枕压在头上挡住耳朵,以行动表达不想听的态度,“楚曜娶我时说好要疼我的,没说我必须懂事。” 杨氏一掌排在她屁股上:“没说就不用懂事了么?谁家的姑娘长大了不得懂事,还能娇纵任性一辈子?王爷已经够好了,那么大年纪了,通房都没有,实心实意地等着你及笄圆房,你还想怎么样?” 无双也不知道她想怎么样。 她只知道从老王妃回来后,她每天都过得很累,她想歇一歇。 她也知道自己很任性。 可为什么不能任性呢? 她前一阵每走一步路每说一句话都瞻前顾后,懂事得不得了,可事情并未因此变好。既然如此,还不如任性一些,至少任性的时候自己是快乐的。 无双待在汝南侯府躲清静,郢王府里楚婠眼看着要面对第五次相看。 她不免对大丫鬟柳儿抱怨道:“双双怎么丢下人家跑了,哥哥也不回信来,他们都不要人家了吗?” 楚婠是个娇憨不知事的,柳儿却是静妃命宫里的管事嬷嬷一手一脚调教出来的机灵鬼。她在王府里转一圈,就把无双回娘家的事儿打听了一清二楚。 “说是老王妃把王妃叫去训了一顿,警告王妃不准插手郡主您的婚事,所以王妃回娘家,大概是为了避嫌。” “双双根本没有插手我的婚事。”楚婠噘嘴道,“娘怎么老是不讲道理。” 她手上正捧着一本话本,书里讲到丞相家的小姐受不了婆婆磋磨,在父兄的支持下与夫君和离了。 一时情急起来,皱眉道:“双双不会想跟哥哥和离吧?我要去找她说说话。” 柳儿扶额:“我的好郡主,和离哪是那么简单的事,何况咱们王府是宗室,就算要和离也得皇上肯答应才行。” 楚婠并不清楚这些,困惑地“喔”了一声:“那我也搬去和双双一起住,人家不想再相看了。” 柳儿劝她:“这不好吧,若让老王妃知道了,不是更不待见王妃。” “那怎么办?”楚婠有点着急,“人家要和双双在一起,不想和娘在一块儿!” 柳儿眼珠子转了转,想出个主意来:“要不然,郡主每天起床了去汝南侯府,晚上再回来,反正回来也就是睡一觉而已,时间过得很快。还可以对老王妃说是帮五皇子选新婚贺礼所以才出门。” 楚婠觉得她这个主意甚好,乐得拍手欢呼。 楚婠开心了,老王妃却纳闷起来,对一大早到正院请安的楚姵道:“一眨眼一旬过去了,她怎么还天天出门给楚昀选贺礼?这是要买天上的星星月亮不成?十来天都买不到合适的?你看你妹妹是不是有什么不对劲?” 楚姵当然知道楚婠到底去哪儿,可从无双嫁妆里拿的那匹湖绿杭绸做的夹袄今天刚上身,到底拿人手短,怎么好意思戳破真相,只糊弄道:“她小孩子家家的没自己出门买过东西,逛得眼花缭乱,老是拿不定主意。所以今天我也要和她一起去。” ☆、139|第 139 章 第一百三十九章: 老王妃不疑有他,只道:“那你就出几分力,今日帮着选定了,让她往后别再见天儿不着家。” 不想楚姵却道:“我也得帮五堂兄选份贺礼呢,少不得逛一逛,再请妹妹帮我掌掌眼。” 老王妃听了不免有点恼火,一个两个的,到底是为了选贺礼,还是为了跑出去玩:“你们就不能在库房里选吗?非得去外面买不可?” 然而又想起自己少年时也喜欢出门,不愿意整日被圈在家里,便挥挥手,不无不满道:“算了算了,你们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楚姵到底是老王妃身边长大的,感情亲厚,向来随心所欲,不看母亲脸色,只当听不出话里赌气的意思,笑嘻嘻地退了出去。 楚婠抱着个装满各种零嘴的紫檀木嵌螺钿攒盒上了马车,刚坐稳,就见楚姵掀了车帘进来,大咧咧往她身边一坐。 “姐姐也出门吗?”楚婠抱紧攒盒,那里面装的是静妃命人送来的御膳房做的差点,她要带给无双吃,不想分给楚姵。 “咱们一块去看嫂嫂。”楚姵笑道。 楚婠像被刺猬扎了的小兔子似的,猛地向后一仰:“谁……谁说我去看嫂嫂,我……我是去给五堂兄买贺礼。” “在我面前你说什么谎。”楚姵掰开楚婠的小手,打开攒盒盒盖,捏了一块豌豆黄送进嘴里,“你每天马车去了哪儿,只要有心没有打听不出来的。” 那是她给双双的…… 楚婠扁着小嘴,又惊又委屈。 难不成她身边有叛徒? 楚姵嬉笑着捏了捏妹妹的小脸:“别害怕,娘那儿问起我帮你挡了,毕竟收了嫂嫂的礼物,不能太不讲情面,你可是托了嫂嫂的福呢。” 她边说边扯了一下衣襟。 楚婠自是认得那布料,明白楚姵所指,却还是不愿与她同行。 楚姵像是没看见妹妹不情不愿的表情似的,仍在念叨:“咱们有漂亮衣裳一起穿,能出门玩自然一起去,可你若要把我赶下车,那我可不敢保证自己会在娘面前说什么。” 楚婠心思浅,一被威胁立刻忍不住道:“你别乱来,要是双双和哥哥和离了,我一定不饶你!” 哈,不就是被娘训斥几句,就能和离那么严重? 楚姵回想了下无双的做派,觉得她不是那么经不起事的人,便不以为意道:“你话本子看多了吧?是不是还担心若换了个性情不好又刻薄的嫂嫂,咱们会被克扣月例,吃不饱穿不暖,寒冬腊月蹲在院子里用那冰凉刺骨的井水洗全家的衣裳?” 姐姐怎么知道她爱看话本子? 第110节 楚婠小脸涨得通红,也不讲理起来:“反正除了双双,我不要旁人做嫂嫂!” 这可是她从小到大的心愿,容不得任何人来破坏。 “哎呦,哥哥都没急,你急个什么劲儿?”楚姵更觉得好玩,“我不是帮你们瞒着呢。” “那好吧。”楚婠承了姐姐的情,口气放软,“我就带你去。”忽地语气又急促起来,“点心是我给双双带的,你那儿不是也有姨母送去的,不要抢她的!” 楚姵看看自己已伸进攒盒的右手,不紧不慢地拣了颗蜜饯:“姑嫂一家,有好吃的当然一起吃。” 她右手黏了蜜饯,左手也伸过去取了一块定胜糕,见楚婠泪汪汪的眼看要哭,终于不再逗她,“好了好了,你也会说我那儿还有,大不了也分一半给双双嫂嫂就是。” 马车悠悠地走远了,姐妹两个斗嘴的声音仍时高时低的传出来: “你不是说要给双双糕点吗,怎么没叫人去取?” “哎呀,你不懂,一次送太多,她又吃不完,点心又不能放,还不是赏了下人去。等她今天吃了觉得喜欢,明天再带给她不是更好。” “那你得说话算话……” “我骗过你吗?” “……” 到了汝南侯府,正碰上从逸郡王府带着孩子回娘家的无暇。 四人在芙蓉里院内的花树下坐了。 无暇的女儿楚怡已三岁半,女孩子天生爱粘人,一直娇娇的依偎在母亲怀里哪儿都不肯去,无暇便把她抱在膝上。 小儿子楚悦正是学走路的时候,由奶娘们跟着在草坪上学步,他走得不稳,总是摔跤,可每次摔了也不哭,反而笑着自己爬起来接着走。后来大约是觉得累了,摔倒了再不肯起来,打着滚儿凑到无暇脚边,抱住她的小腿便不肯撒手。 无暇不急不躁的,温柔的笑着揉了揉他的脑顶,也不非要他站起来或是怎样,只吩咐奶娘拧了帕子来给他擦脸。 楚婠见了有感而发:“要是我娘也像三嫂嫂一样好脾气就好了。” 无暇笑笑:“这世上的人还能都一个性子不成?别人不说,只说你和双双,虽然自幼投契,性情却也不尽相同,对不对?” 她今日是奉杨氏之命来给妹妹讲道理,劝她回郢王府去得,自然少不得瞅着机会多说几句。 楚婠憨憨地点头称是。 楚姵心思比妹妹多些,转了转眼珠,猜出无暇用意,便跟着附和:“三嫂嫂说的没错,就像我与嫂嫂初见时相处也不像现在这般,多亏了嫂嫂胸襟宽阔,可见就如你所说的: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 无双又不傻,当然听得出这是要她别跟老王妃多计较,快些搬回郢王府去。 可她当听不懂,就是不应声。 从楚婠带来的攒盒里抓了一块窝丝糖来逗弄楚悦,他张开小嘴要吃时,她却猛地抽手,反复几次,小家伙来了兴致,睁着亮晶晶的大眼睛,松开无暇,扑到无双脚边。 无暇见妹妹如此,未免有些气结,可当着楚婠和楚姵的面,又不好说她什么。 恰好小丫鬟捧着托盘来换茶上面点,就把这茬揭了过去。 几个人正随意聊着天,忽见无悔提着裙踞深一脚浅一脚的跑过来。 “不好了,不好了!我刚才在街上,听到人说火器营演练时火铳走火,死伤一大片。” 她才是真的出门去为楚昀婚事买东西的人,只不过买的不是贺礼,而是给俞湘湘的添箱。 谁知走在半路上见到官兵一队队出入,与平常大不一样,让跟车的小厮一打听,竟得了这么个消息,再也顾不得逛铺子,转头就回来报信。 在座四人,除了楚姵未曾见过汪弘博,无暇、无双并楚婠在内,无不对他极为关心。 “你可知道博哥哥怎么样?” “博哥哥受伤了吗?” “弘博可有事?” 她们三人几乎异口同声问。 无悔摇头:“我也不清楚,我得了消息就回来报信了,。还让跟着我的嬷嬷去找大伯母,看能不能通知大伯父,还有大哥哥……” 她心慌得语无伦次,又有些委屈:“你们怎么不问我哥哥是不是有事。” 年纪最小的楚婠一本正经道:“笙表姐夫只管督造火器,博哥哥却要下场指挥士兵呀!” 说归说,又怎么可能一点不担心君珩。 众人担惊受怕的,一直等到傍晚,才等到汪弘博与君珩先后回府。 君珩确实如女孩子们所料的那般,全须全尾半点事也没有。 汪弘博右臂上却裹着纱布,面孔也因为失血而显得格外苍白。 杨氏忙跑前跑后张罗起来。一时怕军中受伤人多,军医敷衍,重新请了大夫来看。一时又命厨房炖了补血的炖品来给汪弘博。 直到大夫来了,重新上药包扎过,众人看那伤口虽鲜血淋漓的,但只是被火药擦伤并无大碍,这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君珩拣着空将今日发生的事说了一遍。 火器营演练,每月一次,德庆帝次次亲自前来观看,今日也不例外。 演练的形式有两大类,一种是排阵打靶,另一种则是士兵两两一组互相攻击。 前一种,为了显示火铳威力自然要装上火药弹丸,但是后一种从来都是不伤人的墨汁弹丸。 到底是伤人的兵器,火器营那边管得很严,原先一直好端端的从没出过事。 今日不知怎么了,两两一组对战的时候,许多人用的火铳里竟装的都是实打实的铜弹丸。 自免不了死伤一片,吓煞人也。 德庆帝当场大怒,将统帅火器营的大皇子撤职,换上今日随行的五皇子楚昀。 众人少不了一阵唏嘘。 早些时候,大皇子奉命掌管火器营,得到了皇帝的重用,风光十足,甚至有朝臣出面上奏,请得德庆帝立大皇子为储君。 皇帝虽未首肯,但也没说什么反对的话,大家觉得这不过是立储君事关重大,得谨慎考虑才能下决定。 至于考虑的结果,皇子里面本来也没有特别出挑的人物。所谓立嫡立长,大皇子名正言顺地占着个长字,想来若不出大错,便*不离十了。 可今日之事,且不论事由究竟因何而起,大皇子作为统领在,必然难辞其咎。 皇帝的心中少不得要记下一笔,储君之位恐怕要与他无缘了。 至于五皇子楚云,因为生母身份低微,原先最是不显山露水的一个人,不想接掌火器营后,彻查弊端,整顿风气,仿佛有的雷霆手段一般,使得整个火器营的面貌焕然一新。 皇帝嘉许,人人赞扬。 有那多嘴的朝臣私下提起时,还给他封了个小楚曜的别号。 这还不算,恰逢楚昀迎娶俞阁老家的姑娘,成亲当日,就连皇帝都亲临王府道贺喝喜酒。 一时间也算得风头无两,令人艳羡。 ☆、140|第 140 章 第一百四十章: 楚昀成亲后,很快过了冬节,之后便是朝廷大休。 养心殿里,德庆帝从堆得小山高的奏章里抬起头,不知想起什么,自言自语般地说了一句:“大家伙儿都休了,朕这么辛劳做什么。” 最懂得看皇帝眉高眼低的女官立刻奉上茶来。 上好的武夷大红袍,今年秋季的新茶。 碗盖一掀,连站在三尺外的梁三省都闻到一股醇香。 谁知德庆帝只品了一口,便放下茶盏,道:“梁三省,陪朕去茶馆坐一坐。” 在大殿里站桩的梁三省吓了一跳,额头上的川字纹都跟着抖了三抖。 他从镶了西洋玻璃的窗扇看出去,太阳已往西斜,虽说应是再多个把时辰才天黑,但皇帝出行,又要摆仪仗,又要净街,只怕还没等出宫就到了宫门落锁的时候。 德庆帝听了梁三省委婉的提醒后,笑道:“朕又没说要摆仪仗,咱们随便带几个人,出去转转。” 那就是微服出巡。 这种事,皇帝能说随便,他可不敢真随便。 寒冬腊月的,梁三省却觉得汗都要冒出来了,顺着又怕皇上会出事,不顺着又怕热闹了皇帝,正左右为难,就听皇帝叹息道:“前些时候老五成亲的时候咱们出去,正好路过前门大街那间陆家茶馆,朕隔着帘子看了几眼,牌匾还是皇祖父写的那一副,门脸却比从前光鲜不少,看来这些年生意肯定很红火。朕就想起来,年少时在那儿不管喝什么茶,都是茶香四溢,晚上回了府还觉得唇齿留香。这些年在宫里,却是喝什么都没有味道。朕同静妃说起来,她还打趣说朕那时年少不知愁滋味,就是喝白水都觉得甜。咱们今天就去看看,到底是心境影响,还是那里的茶确实好。” 梁三省只好抹了把汗,亲自到羽林卫去让指挥使挑了几个功夫最好的侍卫,陪着德庆帝,一路轻车简行,来到陆家茶馆。 茶馆本没什么新鲜,但因得过先帝一副牌匾,名气很大,眼看快到年关了,家家户户忙着走亲访友、置办年货的时候,依旧热热闹闹的人声鼎沸。 德庆帝在三楼最里侧的雅间坐了,慢悠悠品着一壶碧螺春,就着瓜果,从敞开的窗户里看天井里搭的戏台上的大鼓书。 一壶茶喝完,那鼓书也告一段落。梁三省命茶博士沏新茶的功夫,戏台上也换了节目。 “想不到我几年不来,茶馆里还能看皮影了?”德庆帝有些好笑,从前皮影班都只能在街边摆摊。 茶博士不知道他是谁,只看着装扮非富即贵,便趁机道:“客官有所不知,咱们小东家前两年刚从老东家手里把产业接过来,小东家年纪轻,脑子活络,觉得店里只有说书唱曲儿的太死板单调,于是安排了新鲜的节目,把从前天桥里的艺人请了一批来。开始好多人都觉得小东家胡闹,可别说,咱们店里的生意还真越做越好……” 说话间,皮影戏已经开台。 德庆帝摆摆手示意茶博士住口,对梁三省道:“赏他。” 梁三省便拿了二两银子来。 茶博士得了赏银,几乎合不拢嘴,对德庆帝谢了又谢,这才提着大铁壶离开雅间。 “去看看上上下下的雅间里都是些什么人,别走的时候碰上了。”德庆帝又吩咐道。 梁三省领命到雅间外面吩咐跟来的小太监去打听。 德庆帝则捧着茶盏,聚精会神地看起皮影戏来。 “姑娘二八好年华,嫁与西城翰林许家,相公斯文又知礼,只是科举苦。各位看官,且待我送炖品给他。” 梳着斜髻的小妇人剪影从幕布后晃过。 之后一段情节都在表现翰林家的公子与这小娘子如何夫妻恩爱,情深缠绵,唱词说不上多优雅,却胜在俏皮不粗俗,一些小细节往往令人会心一笑。 梁三省把小太监打听到的转述给德庆帝,过程里就看着德庆帝目不转睛盯着戏台,唇角带笑,于是静静地退后不再多言。 小娘子很快怀有身孕,头胎就生下个胖儿子。孩子周岁后,得了公婆允许,带着孩子回娘家探望外祖父母,不想半路上遇到劫匪……噩耗传回京城,许家上下痛不欲生,可不过一年后,许公子就不得不奉皇命尚了公主。 谁知原来那小娘子并未死,襁褓里的孩子也因奶娘用自己的孩子换了,逃过一劫。 第111节 母子俩逃跑途中,听到追来的匪徒交谈,竟是因相公生得好看,被公主娘娘相中,公主的外家权倾朝野,于是动手送她们母子下黄泉,以成全公主相思之苦。 小娘子哪里还敢回京,更不敢去娘家投靠,带着孩子隐姓埋名,在小县城里落脚。又因实在怕被认出,狠心毁去了如花似玉的容貌。 偏那孩子自幼聪慧,读书出类拔萃,又有贵人相助,年纪轻轻就中了进士,进京为官。 之后便是旧事重演。公主与许公子所出的独女看中了小许公子,竟施计陷害小许公子的未婚妻。 只见场景变化,左有轻松古树,右有青砖禅房,梳着双丫髻的小姑娘抱膝坐在地上,哭诉道:“平生未做过一件昧心之事,处处与人为善,为何遭此大难,坏我姻缘,还要毁我清白……” 德庆帝霍地站起来,垂首侍立在旁的梁三省跟着抬头,却见他双手攥着拳头又坐了回去。 德庆帝不动声色的把整出皮影戏看完,回到宫里却大发雷霆。 虽身份与细节不尽相同,他却看得出那出戏在影射什么。 当初贺瑶陷害君无双时,德庆帝虽未去追究细枝末节,但事后也不是一无所知。尤其大公主为了给女儿求情,还向他提起过大驸马与汝南侯府上的女先生有不正当来往。他一点不信,却也找了楚曜来问,得知那女先生早年意外毁了容貌,儿子也已成人。自是觉得大驸马便是被猪油蒙了心,宁愿丢了脑袋找外室,也不会找这么一位。 夫家不详,毁了容貌,独自抚养儿子的苦命女子。 感情不合,只生一女的公主与驸马。 订了亲,却被根本不认识的男子拿了贴身衣物满街嚷嚷与之有私情的小姑娘。 还有仗着身份使阴谋诡计,最后被送去皇家寺庙出家的县主娘娘。 全都与现实相合。 有没有那么巧? 那公主的外家仗势欺人又是不是也曾发生过? 他要找人去查查。 可若是真的,他该怎么办? 若不是真的,又该怎么办? 德庆帝越想越烦躁,扬声喊:“子修呢?你们去郢王府把他给我请过来,我有事要他去办。” 梁三省硬着头皮上前提醒:“陛下,郢王殿下九月中外出查案,还未回京,您的意思是立刻修书给他,传唤回京吗?” 德庆帝闻言倒是冷静下来。他怎么那么傻,那些戏折子、话本子里头,不就好个亦假亦真,讲得不是宰相家的小姐,就是皇帝的儿子。不过是穿凿附会,叫平头百姓瞧热闹的,怎么能信。 “不用了。”他摆摆手,“让他先办好了那件事再说吧。” 话音才落,就有小太监进来禀报:“陛下,郢王殿下求见。” 满大殿里站桩的宫女太监没一个觉得奇怪,郢王殿下有皇帝亲赐的腰牌,可以不受宫门开闭的限制,随时出入,他们早都见怪不怪了。 对于德庆帝来说,这可真是想瞌睡就有人递来了枕头,忙让小太监将楚曜传唤进来。 楚曜快步进殿,面色微有风霜之色,显示一路远行,未曾回府小歇便直接入宫。 以德庆帝对这个侄儿的了解,定是此次遇到了十分棘手的情况,怕书信往来泄露风声,又怕迟一步来回禀耽误事情。 果然,楚曜简单明了地汇报过此次办案的结果之后,从怀中摸出一封信,呈给德庆帝:“查抄保定知府衙门时,在知府书房的暗格里发现一封信件。” 德庆帝接过一看,面上青白交错,额头上青筋直冒,一挥手扫落桌上的茶盘:“真是反了!亏朕还以为他们素来低调,竟然为儿女婚事就干出谋害性命之事,与强盗有什么区别!” 亏他刚才还想着,要让楚曜去制止那皮影班子,别再唱那出戏,免得有心人穿凿附会,令俞家声誉受损。 ☆、141|第 141 章 第一百四十一章: 二更时,天空飘起雪花。 起先撒盐似的,后来渐渐大起来,被北风一吹,彷如飘絮似的。 陆安拢手站在宫门外,安静地一动不动,眉毛头发皆染上一层白。 眼看宫门开了,楚曜等人打着灯笼出来。 他快步迎上:“王爷,怎么样了?” 楚曜见他面上虽有不安,但并不见焦躁之色,明知道他的问的是什么,却拐了个弯道:“你想认祖归宗吗?” 那就是事情成了。 陆安松口气,答:“那个家我已经没有印象,回与不回无甚区别,全看母亲那边是否想与……他团聚。” “既是这样,就快回去向你母亲报平安吧。”楚曜道。 陆安应声是,立刻翻身上马,往汝南侯府去了。 楚曜见他去得远了,对身后的卢鹏道:“咱们也走吧。” 卢鹏去牵马,神来一笔问他:“去汝南侯府吗?” 楚曜闻言一笑,却道:“不,咱们先回郢王府,我也要给我的母亲报个平安。” 郢王府正院里,老王妃已歇下。半睡半醒间,听到次间一阵嘈杂,刚睁眼,就见灯烛摇晃,脚步凌乱,有人进了寝房。 仆妇们还在阻拦:“王爷,老王妃已安寝,您还是请回吧。” 脚步声却未停,高大的男子身影映在屏风上,低沉好听的男声响起:“母亲,我远行归家,特地前来给您问安,顺便问一声,我的王妃怎么不见了?” 老王妃像被踩了尾巴的猫,气得头发都炸起来:“三更半夜硬闯进来,还有没有规矩了?” 只听楚曜哂笑:“母亲,你大概真是离家太久了,并不清楚我现在是什么样子。也就是双双与婠婠她们年纪小,胆子小,您喝斥几句她们才会害怕,会上心。我常年在外行走,杀人都不眨眼,几句重话算什么?” 老王妃怎么会不知道,楚曜统领陵光卫十多年,查抄了多少勋贵、官宦之家,每每是因何事而起,又如何处罚收场,她全了如指掌。 但楚曜并没有耐心等她分辩,再次问道:“我就是想问您一句,我的王妃去哪儿了?” 老王妃哼道:“你的王妃去了哪儿,问我做什么,她有手有脚,想去哪儿我能拦得住吗?” 楚曜忽地笑起来:“是啊,什么事都是天注定的。当年您没拦得住我承袭爵位,现如今也拦不住我的王妃出门去。” 老王妃身边亲近些的人都知道,当初老郢王去世,老王妃一心一意想等肚子里的孩子生下来,若是个男孩,就承了郢王的爵位。这事当然不合礼制,但大家都当她丧夫后神智失常,并未因此对她有何看法。何况楚婠生下来是个女娃,老王妃的念想根本不能成真,大家就更没把此事放在心上。 那时楚曜不过十一二岁,明知母亲的心思,却从来不说什么,每日该做什么就做什么,井井有条,一丝不乱。因而特别得了太后与德庆帝的赞赏。 有些事心知肚明时无所谓,摆到台面上明刀明枪来说却不行。 老王妃厉声质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楚曜道,“只是想母亲知道,我从来没有慈母,您在家或是在外,对我无甚区别。可我的王妃我是要和她过一辈子的,谁敢让她不愉快,我就十倍百倍还回去……” 老王妃怒不可遏,打断他:“我是你母亲……” “母亲?”楚曜大笑起来,“我走南闯北,也见过不少人家的母亲,有谁是您这个样子的?您很恨我吧?不然为什么那年父亲过世了,你要在我的山药粥里下药,若不是父亲送我的那只哈巴狗顽皮把粥打翻了,只怕我早陪着父亲一起去走黄泉路了。天底下真有您这样的母亲?婠婠没落地时,您对她寄予厚望,结果生下来是个女孩子,不能如您的愿了,便远远把她丢开。婠婠长到十三岁,连自己亲娘高矮肥瘦都不知道,天底下真有您这样的母亲?我念在您到底是我的生母,只要您在世一日,我自会奉养。你曾经对我做过的事情,我就当还了您的生育之恩,不与您计较。但双双不行。我从前没同您说过,现在正式告诉您,若您再伤她,就算您是我母亲,我也不介意让您尝尝昭狱里的手段。该说的我都说完了,天不早了,娘早些安息吧。” 他说罢,甩手走了出去。 老王妃气得面色惨白,手脚发颤。 她……她当时就后悔了,不然好端端的,两个丫鬟两个小厮伺候着的小狗怎么会无缘无故的蹦上桌…… 无双做了噩梦,惊叫着坐起来。 睡在次间榻上值夜的乞巧闻声,披着衣裳跑进来。见无双除了脸色有点白,并无别的什么不好,转身倒了杯茶喂她,又重新烫了汤婆子给她暖手脚。 然后扶了无双躺回去,为她掖好被角。 “王妃再安心睡会儿,三更才过,天亮还早呢。” 然而无双一时睡不着,乞巧便道:“外面下了雪呢,今天头一场,王妃要不要到窗边看看?” 无双神情恹恹的,想了想,摇头道:“别管我了,你自去睡吧。”说罢,翻了个身,脸朝床里闭起眼来养神。 乞巧顺从地放下床帐,吹熄了桌上的灯烛,蹑手蹑脚地退回次间去。 无双静静地躺在黑暗里,只觉得五感都比平时敏锐起来,她好像听到了雪落松枝扑扑簌簌的声音,还有脚步踩踏积雪的声音。 这怎么可能呢,上京每年冬天都下好几场大雪,没什么新鲜的,谁也不会半夜不睡觉跑出来玩雪。 无双闭着眼睛翻了个身,翘着嘴角开始数羊: 一只坏楚曜,两只坏楚曜,三只坏楚曜…… 不大会儿数到一百下,不但没添睡意,反而更精神了。 她抱着汤婆子坐起来,要不就去窗边看会儿雪景吧。 谁知掀开床帏,雪还没看到,先看到床脚的炭盆前有个人影,宽肩窄腰大长腿,分明是名男子。 “呀!”无双吓得尖声喊救命。 那人闪电似的扑过来,大手往无双小嘴上一捂:“是我,别声张!” 声音低沉好听,再熟悉不过。 是楚曜。 无双眨眨眼,她竟把他数来了?早知道这么灵验,她就应该天天数羊的。 楚曜见无双呆坐着不说话,笑着揉揉她发顶,问:“怎么不出声,才两个月就不认识我了?” 这一下把无双的委屈全勾出来,她推搡着他,嚷嚷道:“出去出去,讨厌你!一点也不想看到你!走了那么久,也不给我写信,当然不认识你!”说着小嘴一扁,“我还以为你出事了,大家都瞒着我,呜……”金豆豆跟着落下来,话语也转了风向,“乞巧说下着大雪呢,你怎么穿这么少?连斗篷也没有,哼,冻坏了我也不照顾你!” 却掀起被子,拍着床褥示意楚曜躺进来。 楚曜弯腰亲亲她挂着泪珠的小脸:“我身上凉,待我再烤烤火。” 天寒地冻的,他一路从郢王府过来,身上早就凉得冰似的,哪里舍得就这样钻到被窝里冷着了无双。是以之前虽进了屋,却一直站在炭盆前烤火。没想到她竟自己掀了床帏探出头来,倒把他吓了一跳。 “快去快去!”无双催促道。 她团着被子盘腿坐着等他。 半柱香的功夫还没到,就见炭盆前老老实实烤火的楚曜转身面对她,开始脱衣裳…… “你你你……烤火就烤火,脱衣服干什么?”她捧着脸问。 “烤好了,脱衣服上床睡觉啊。”楚曜理所当然道,“不是双双说的么,在外面穿的衣服脏,不能穿到床上?我还以为双双喜洁,难不成你觉得穿着趟过雪、翻过墙的衣裳不用浆洗也能躺进被窝里?” 那当然不行,脏都脏死了! 无双没有反驳他,只是一骨碌躺下,拿被子蒙了头。 他喜欢暴露身体是他的事,她不看总行了吧。 第112节 被子里还有汤婆子,捂得暖烘烘的,无双舒服的眯眯眼,脑袋里总觉得她与楚曜今天的对话有哪里不对。 忽地恍然大悟,瓮声瓮气问:“我们都成亲了,为什么你到我房里来还要偷偷摸摸的?” 楚曜沉默片刻。 大概是没成亲时习惯了。 所以根本没想到,就算三更半夜,他来找无双也可以光明正大的从汝南侯府正门进来,让阖府上下都知道也不怕。 还是照着旧日习惯,换了夜行衣,翻墙撬窗,虽风险十足,却别有一番趣味。 无双性子有点急,等不到楚曜答话,便自行从被子里钻出来。 窗外雪光很亮,透过窗格照进屋内,正好能看清楚曜光洁健壮的胸膛。 她面上微酡,刚要说话,就见楚曜似笑非笑的盯着她目不转睛,褪下贴身的白色松江三棱布中衣,修长有力的十指便往裤带上伸去。 到底是没圆房的,明知道是正常的举动,无双却也不可能不害羞,嘟囔道:“你干嘛还要脱裤子呀!” “嗯?”楚曜挑眉,“没听说谁睡觉时穿着外裤的……” 无双被噎得说不出话来,气鼓鼓地躺回去,又拿被子蒙了头。然而心里到底不服气,又扯了嗓子喊:“大坏蛋!不害臊!” 话音才落,就听“哐当”一声响,房门被撞开,乞巧举着烛台,披头散发地闯进来。 ☆、142|第 142 章 第一百四十二章: “王妃,出了什么事?” 乞巧脚步极快,绕过屏风,正好与楚曜照面。 “王……王爷……”她吓得一个激灵,身体比脑子反应更快,伏跪请罪,“我不知道是王爷……” 话出口,恨不得咬下自己的舌头。 大半夜的,能进王妃屋里的男子,不是王爷还能是谁? 果听楚曜冷冷道:“出去!” 乞巧并没有立刻离开,有些犹豫地往床上看去。 她家王妃没露脸,床上锦被却鼓着个大包,还不时蠕动两下…… 应该没事吧? 想想王爷一直以来对王妃的好,大概只是小夫妻拌嘴,她就别掺和了。 可为什么会拌嘴? 想起无双回娘家的原因,乞巧又怕这次涉及到老王妃,楚曜未必愿意包容,立刻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王爷,王妃年纪还小,若是有什么让您觉得做得不对的地方,都是我们这些底下人没能规劝好,你千万别怪责王妃。” 楚曜当然听得懂她指的是什么,却不愿意接这个话茬,只更严肃地重复道:“出去!” 乞巧怕弄巧成拙,不敢再多说,默默地退了出去。 楚曜冷着脸走到床前,一把扯了被子躺下去,又把红着小脸的无双拘到怀里。 无双嘟着嘴,小手一下一下地戳着他胸膛,念叨着:“你以后不许对乞巧那么凶,她对我可好可好了,像亲姐姐一样。” 前世无双逃出家门时,乞巧怕她盘缠不够,还把自己攒的五十两体己银子全给了她。又怕太快被贺氏的人发现,穿了无双的衣裳躲在被子里装作是她。 无双这才能顺利出逃。 可迟早是会被发现的…… 也不知失败后贺氏怎么处置的乞巧。 无双那时送了命,自是顾不到她。 可这一世,她可以好好的照顾乞巧。 “她如今年纪也大了,按说早该配人。原来家里打算,若我出嫁的晚,就早些把她嫁出去,若她愿意,等生了孩子回来,正好可以给我的孩子做奶娘,就能一直留在我身边帮衬着。可是你心急火燎的要娶我,就把这些计划都打乱了,乞巧是被你耽搁的,你就得负责帮她找个好夫婿。陵光卫里有没有年纪合适的小伙子?乞巧不是家生子,她家里是大兴的农户,爹娘都是老实本分人。原本虽说不上多富裕,却也衣食不愁的。只是那年她娘生弟弟的时候难产伤了身子,调理起来十分费银子,她年纪虽小,却很孝顺,见有牙婆到村里买人,就把自己卖了换钱给她娘治病。我那时候刚落地,我娘见她聪慧懂事,就放在了我身边。我从小读书上家学,乞巧都跟在身边服侍,所以也算是读过书会识字的,有时还会代我写信回帖子,服侍丈夫笔墨自然不在话下。她女红又好,还会看账本,管家也拿手,长得也漂亮……” 楚曜看她推销得不遗余力,仿佛得了大红封的冰人似的,故意逗她:“陵光卫里多是世家子,身份上恐怕……” 无双不悦:“我们乞巧哪里不如人了,好多高门大户的人家养姑娘不讲究,恐怕还没我们乞巧认得字多呢。我和娘早就商量好了,若是乞巧出嫁,我们就让她恢复良籍,还给她备嫁妆,压箱银子肯定少不了,还会有田地。” 想了想又道:“再不然,可以让爹娘认她做义女,若是还不行,也可以求祖母认。” 楚曜听着不免好笑。 大户人家的婢女出嫁,得主人家恩典烧了卖身契恢复良籍的不在少数。若是伺候的好,主人家厚赐嫁妆也不是什么新鲜事。但为了让婢女嫁的好,还要撺掇着爹娘祖母认干亲抬身价,这可真是头一回听说。 不过比起他那心狠凉薄的母亲,更显得无双宅心仁厚、待人赤诚。 何况乞巧的事情他也知道。 前世里为了查明无双的遭遇到底几分真几分假,他派人去汝南侯府打探过,正好打听到贺氏发卖了无双身边的大丫鬟,也就是乞巧。便将人买回来问过话。 当时还想着,等事情解决了,就让她们主仆团聚,谁知道…… “我帮你留意着就是了。”楚曜道,“不过她既然那么好,你难道不应该把她留在身边么,从咱们王府里选个年纪相当的管事不是也挺好。” 可管事也是奴籍,两人成亲后,生的孩子就成了家生子,世世代代都做奴仆,那有什么好? 无双不开心的把心思说了一遍。 楚曜笑道:“这有什么难的,放籍不就是你我一句话的事。总之等先看看有什么适合的人选,当然只是我们觉得好还不够,得让乞巧相看满意了才是。” 无双便笑逐颜开,陵光卫里的人她不认识几个,郢王府里的管事她却全知道,于是掰着手指头一个个说起来,恨不得立刻就找出给乞巧相看的好人选。 楚曜攥了她的小手不让动:“我大老远回来,你不问我几句,就只顾着说旁人的事,合适吗?” 无双嘴硬:“有什么不合适?乞巧又不是旁人。何况我看你高了还壮了,挺好的,没什么好问。” 难不成要她抱着他说想他,睡不着的时候还用他的名字来数羊,光想想那情景就觉得牙酸,她可做不出来。 还高了壮了? 楚曜眯眼,以为他几岁,还能长个子? 真是太敷衍。 他大大的不满意。 于是故意道:“那不如我来问问你,我的王妃为什么不在我的王府等着我,却跑回了娘家去?” 无双不知道楚曜母子间的旧事,一听他问起,难免心虚,转动黑如点漆的大眼,有点想撒娇耍赖混过去。然而转念一想,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该说的早晚要说,索性直言道:“我知道我一句话不说就回了娘家很不应该,我错的我承认。可是,母亲她……如果她觉得我哪里不好,教训我就是了,为什么要连我的家人一起骂。我怕我留在王府里,这样的情况多了,早晚会忍不住与她顶撞争执,让人看笑话,也怕你难做,就避了出来。” 家里发生的事楚曜都知道。 自从乔妈妈几个的事后,他趁着无双给内院换人的时候,安插了几个耳目进去。倒不是不相信无双能管好内院,只是想若有什么事情不对头,无双从小娇养着的,未必那么敏锐能看得出,他却能提前得了消息,压制整顿也能做在前面,省得她操心或受伤害。 “我知道双双受了委屈。”楚曜亲亲无双的小嘴,又轻拍着她背脊安抚道,“我也知道双双向来明白事理,不会胡闹。我会同母亲说,她毕竟年纪大了,在家中颐养天年就好,不要再管那么多事,也不要总是为难我的双双。” 有楚曜轻声细语的哄着,无双果然安静下来,噘着小嘴趴在他胸前,不时翘起小脚丫晃动两下。 她是无心之举,却不知道自己软乎乎的小脚小腿不时触碰摩擦着楚曜的大腿,令他的身体起了某种不能言说的变化。 楚曜停顿许久,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才能继续说下去:“还有婠婠的事也一样。我会说服母亲不在让婠婠相看,毕竟母亲看着再好的,婠婠不愿意,嫁过去也未必过得好。成亲还是得两情相悦才好。” “就是就是!”无双连声附和,“咱们上京城里开明的人家都不兴盲婚哑嫁那一套,订婚前都会让儿女们相看的,不然到时候成了亲,两人互相不待见,过不到一块去,天天吵架,家无宁日,那结亲岂不是成了结仇。” 楚曜不动声色地按住她兴奋得翘来翘去没个停的小腿,轻咳一声道:“双双说的对,所以我想过,就让婠婠自己选,只要人品性情没有大差错,她选了谁都行。” “咦?”无双眨眨眼,“博哥哥也行吗?” 楚曜点点头。 他心里清楚,一直以来他对汪弘博的不待见,不过是因为他曾是君恕夫妇心中给无双做夫婿的人选。汪弘博的人品、性情与能力,却是不容质疑的。若因这点陈年飞醋,就不管妹妹的意愿,那和老王妃又有什么区别。 无双更开心了,抱着楚曜的脖颈,小脸贴着他的脸颊蹭来蹭去,撒娇示好。 楚曜哑声问:“既是这样,你怎么答谢我?” 无双浑然不觉有何不妥,乖顺道:“你说怎样就怎样吧。” 被楚曜亲得头昏脑涨,好不容易回魂后,无双宁着他的胳膊质问:“为什么你不阻拦他们两个,却要我来还账?” 逗得楚曜哈哈大笑。 两个人一时嬉闹,一时说着亲热话,无双也不知道自己到底何时睡着的。第二天醒来,楚曜人已不见。 三日后,他才正式登门接她回郢王府。 郢王府位于青龙大街,与汝南侯府所在的四条胡同不过两刻钟路程,马车却悠悠地走了许久也不到。 无双倒是不介意在楚曜怀里多赖一会儿,可到底觉得奇怪,掀了窗帘往外看:“怎么走到朝阳门来了?” 车夫还是原来那个,不会不认得路,怎么兜起远路来。 “没事,咱们可以看看风景。”楚曜说着,把窗帘重新放下。 无双呆滞。 看风景? 关着车门,挂着窗帘,能看什么风景? 楚曜板过无双的小脸又来亲她,无双便什么也想不起了。 回到王府的第二天,花朝听了府里丫鬟婆子们的议论禀到无双处,她才知道俞家被抄了家。 “你可听错没?”无双难以置信,“俞妃娘娘的娘家,大公主的外祖父,五皇子的岳家的那个俞家?” 花朝就笑:“可不就是他们家,不是这么显赫的家族,大家伙儿也没兴趣说呢。听说是涉及贪墨,还出了人命。咱们王爷亲自带着上门抓的人。他们家里金山银山的,到现在还没清点完,可见着实贪了不少。” 无双默然,难怪那天楚曜要绕路,从她们家回郢王府,若是正常走,比如得经过俞家住的一条胡同。 ☆、143|第 143 章 第一百四十三章: 出了这么大的事,无双当然要问楚曜。 可听过楚曜说的,她直接从有点惊讶变为膛目结舌,磕巴着重复道:“你……你说陆先生是贺家舅舅早年死在劫匪手里的发妻?陆安是贺家舅舅的儿子?劫匪是俞妃为了圆大公主心愿,让父兄安排的?” 第113节 难怪难怪,她就说,罪不及出嫁女,却听说俞妃也被赐了白绫。 “陆先生会和贺家舅舅团员吗?” 无双有点担心,陆珍娘容貌变成那样,贺家舅舅还会待她好吗? “尚不知道。”楚曜张开手臂,示意无双帮他更衣,“大公主这么多年也只给大驸马生了一个女儿,换了旁的人家,就算不纳妾生通房,恐怕也要从旁支里过继男孩子支应门庭、承继香火。贺家不过是碍着大公主的身份不敢提而已。皇伯父的意思是,陆安毕竟是大驸马的长子,可以光明正大的认祖归宗,只说当年有义仆救下了他就是。至于陆珍娘,若她愿与大驸马再续缘,皇伯父也不阻拦,只是不准声张出去。可我见陆安好似不怎么情愿回去贺家,只说一切看陆先生的意思。” 无双低头去解楚曜腰间玉带,但她到底没干过这活儿,一时间不知从哪儿下手好,索性丢开手,抬起头来道:“要是我也未必愿意回去,陆安从小到大也没受过忠勇伯府庇佑,反而差点为此送命,且他这些年靠着自己努力,如今混得也不差。忠勇伯府早没落了,回去也借不上助力,说不定还要看大公主眉高眼低的,有什么意思。就是陆先生,或许还念着年少夫妻的结发之情。” 想了想,又问:“大公主真的对当年的事情毫不知情吗?” “俞家父子和俞妃都是这么说。”楚曜道,“谁知道真假。不过她那时候也不过十三四岁,按理应不该如此狠毒。”说到一半,又想起贺瑶来,便转了语气,“说不定还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女,俞妃祖孙三人,心思一样阴狠歹毒。所以皇伯父也不信,说要送大公主去皇觉寺与贺瑶做伴,不过皇祖母一直拦着。” “皇上倒是向来公正,令人十分佩服。”无双想起德庆帝当初对贺瑶的处置,诚心诚意地赞许道。 楚曜却笑着拧了她的小脸一把:“你呀,那都是因为你的夫君我。” 无双不解,捂着吃痛的小脸问:“因为你查明真相吗?” “因为我比较有用。”楚曜正色道。 无双眨眨眼,瞬间领悟。 楚曜是男子,又特别得德庆帝重用。 前世今生无双不知听过多少人私底下议论,说楚曜唯一的不足之处就是只是皇帝的侄儿,不然那未来的皇位恐怕非他莫属。 贺瑶却是女孩子,不光派不是什么用场,还成日惹是生非。 从血缘关系来看,侄子比外孙女要远,可德庆帝到底是皇帝,当两个人的利益相左时,为了维护德庆帝自己的利益,他必定会优先选择楚曜。 如此选择虽然难免过于现实,但无双认为,若是她在德庆帝的位置上,大约也会那样选。 她举一反三,追问道:“那这次呢?皇上要用贺家舅舅,陆先生,还是陆安?” 楚曜笑道:“大驸马要是顶用,也不必等到现在。陆先生虽擅厨艺,可御膳房能人多得是,也用不到她。陆安确实能干,可他只一个人,如今又尚未成气候,哪里就值得为他抄了俞家。” “那到底是为什么嘛?”无双见楚曜故意卖关子,抱住他手臂左右摇晃撒起娇来。 娇妻柔情小意,楚曜开心得合不拢嘴,他本也没想瞒着,便道:“俞家有从龙之功,你知道吧?” 无双点头,整个上京城没人不知道吧。 “他功劳那么大,皇伯父登基后,却退隐了,并不居功。这本是俞家的优势。然而,当这优势便成了装腔作势,你觉得皇伯父会怎么想?” 无双想也不想就答:“心口不一,两面三刀?” 楚曜点头:“而且这表里不一的人在庙堂上根基又深,盟友众多。今日一封信送出去,正四品的知府能为他杀人越货,明日再一封信送出去,怕是揭竿而起也未必不能。” 无双惊讶道:“谋逆那么大的事,不会吧。” “换了别人或许不行,但俞家有这个能力,既然能把皇伯父推上皇位,同样也能把旁人推上去。” 道理楚曜讲得分明,但当初发现那封信时他却并没有十足的把握。 因而故意设计,找人卖了本戏本子给陆家茶楼的皮影班,届时借着皮影戏撒播谣言,逼得德庆帝不查也不行。 谁想得到那么巧,才上演没几天,流言还没散出去,德庆帝竟亲自去了陆家茶楼,还听了这出戏。 楚曜觉得打铁要趁热,于是当机立断,连夜回京入宫面圣,终于得到了想要的结果。 那俞家虽与他没什么恩怨,但俞妃是贺瑶的外祖母,只要俞家还在一天,贺瑶就还有希望。 他并不怕贺瑶,可狗急了还会跳墙,何况贺瑶这个疯的。 楚曜不想无双再受到伤害,因而觉得将俞家连根拔起是最好的结果。 当然,他不会故意陷害,可谁叫他们自己不干净,还犯在了他手里。 这些就不必说给无双听,免得小姑娘害怕,思虑过重。 无双却觉得今天学到了很多:“你教了我这么多,我去厨房亲手做两个菜来给你。” 旁的她不会,厨艺倒是从小跟着陆先生学的,做两个色香味美的家常菜肴,根本不在话下。 说着转身就跑。 楚曜眼疾手快,一下子把她抱了回来,压在四扇的檀木雕花屏风上:“我比较喜欢另一种报答。” 无双怔怔地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他噙住了小嘴,一顿吮吸。 那屏风不堪重负倒了下去,砸在青石地砖上,发出“轰”的一声巨响。 守在门外的仆妇丫鬟们一拥而入,无双拢着敞开得见襟口,慌忙躲到楚曜身后。 “没什么事,只是我更衣时不小心撞倒了屏风。”楚曜一派悠然自得,完全看不出心虚,“你们先退下去吧,等我更完衣,再叫几个力气大的粗使婆子进来扶好。” 众人退下后,楚曜打横抱了无双往床上送。 无双又羞又恼,怕再出糗,故意岔开话题道:“那个……那个五皇子也怪可怜的,才娶了俞湘湘过门,俞家就出了这种事……” 楚曜冷笑着打断她:“有什么可怜的,不过是个投机取巧的小人罢了。堂堂的皇子殿下,正途不走,却想依靠岳家显赫来出头。” 他们堂兄弟间平时看着亲热,万想不到楚曜竟对楚昀如此不屑。 无双怔楞的功夫,楚曜已把她放到床上,欺身上来,在她花瓣似的嘴唇上轻吻。 无双推又推不开他,小脸红得像熟透的石榴,不知所云道:“可无悔说,楚昀对俞湘湘很好呀。” 贺家与俞家是姻亲,无悔自然会与俞湘湘走动。 楚曜满不以为然:“那不过是她从前有用罢了,你且看看往后老五还会不会对她好。” 无双半信半疑。 过年的时候,俞湘湘没有进宫。 慈宁宫里,楚姵与楚婠坐在锦杌上喝茶吃糕饼,不苟言笑的老王妃去了小佛堂帮太后抄经书,静妃、无暇与无双便陪着打叶子牌。 大家说说笑笑,话赶话便说到了俞湘湘身上。 “叫人送了信给我,说是祖父与父兄多行不义,她明白道理,但到底是亲人,眼见落得如此下场,到底心里不好受,因而生了病。怕过了病气给我,就不进宫来拜年了,等她好了再专程来见我。” 太后对俞湘湘的遭遇很是同情。 “男人在外面荣耀的时候,妻子也好,女儿也罢,都不过是守着那一片小小院子过日子。可男人出了错,女人就算什么都不知道,也得跟着遭殃。这孩子命也是苦。” 静妃见太后有些伤怀,便劝道:“说起来,她早一步嫁了五殿下,没因为父兄获罪而被充去教坊司,还能好好的做王妃,也算幸运。” “倒也是。”太后点点头,转向无双姐妹俩道,“你们都是妯娌,得空儿的时候多去看看她,陪她说说话解解闷。” 无双与无暇齐声应是。 太后既然吩咐了,她们不敢怠慢,隔一日便约着一起到五皇子府上去。 楚婠爱粘着无双,也要跟去,楚姵听闻了,也闹着要去。 无双索性把无悔也叫上,人多才热闹,一热闹便没有功夫东想西想,嗟叹伤怀。 楚昀成婚的时候,大家都道过贺,看过新娘子。不过隔了短短两个月而已,俞湘湘竟瘦得几乎脱了型,容色憔悴,说话时也总是心不在焉。 无暇素来活泼大方,又做了多年郡王妃,应酬起来是一把好手,俏皮话一个接着一个,大家都捧着肚子笑,俞湘湘却好像听不懂似的,怔怔发呆。 无暇只得向堂妹使眼色。 无悔便上前拉了俞湘湘的手:“先前听说你病了,我们都很担心。现在看你也好些了,又正赶上过年的时候,各府排着队宴请,不如和我们一起出去走动走动,免得一个人闷在家里,有什么话也没人说。” 俞湘湘摇头苦笑:“这道理我何尝不懂。可王爷说俞家出了事,我到外面去,只能被人议论嘲笑,还不如留在家里。他也是为我好。” 众人本就是来劝她的,自少不得附和一阵说楚昀对她真好。 因有楚曜的话说在前头,无双却有些不认同。 若真对俞湘湘好,为何不想办法让她免遭议论? 就算没这个能力,总也能帮着约几个与俞湘湘真心交好的朋友来与她走动,或是亲自带她郊游散心之类。 反正总会有办法令她开心起来,关在家里算怎么一回事。 可惜她与俞湘湘不过数面之缘,并不如何亲厚,且这些话说出来难免有挑拨人家夫妻的嫌疑,只能闭口不言。 过了年,日子飞也似的过去,一眨眼就到了上巳节。 无双的笄礼定在上巳节的第二天。 因行过笄礼后,她与楚曜便要圆房,所以办得格外热闹。 无双也给俞湘湘下了帖子,可她依旧不肯出门。 ☆、144|第 144 章 第一百四十四章: 入了夜,郢王府仍是一派张灯结彩的喜庆模样。 远香堂的净房里,无双泡在浴桶里,小脸红红,也不知是被热水蒸的,还是龙凤喜烛映的。 折腾了一天,她有些困倦,懒洋洋的打个哈欠,然后道:“乞巧,再添点热水吧。” 还添水? 乞巧无奈道:“王妃,您都泡了半个时辰了。” 再泡下去人都要皱皮了。 “最后一次还不行嘛。”无双看着自己手指肚上皱成川字的皮肤,坚持道。 乞巧只好出去叫人抬了热水进来。 水汽氤氲,熏得人昏昏欲睡。 可一想起等下沐浴完,就得和楚曜圆房,无双便怎么也放松不下来。 水渐渐冷了,她无奈地被乞巧和花朝一左一右架出浴桶,穿衣绞发,最终被送回寝房去。 楚曜坐在床上,背靠迎枕,襟口微敞,手上拿着一本书满满翻看,十分悠闲惬意的模样。 无双高一脚低一脚的经过八仙桌,忽地灵机一动,小嘴里念叨着:“洗了那么久,口渴。”一屁股坐在鼓凳上,抄起粉彩提梁壶倒出一杯温茶来,咕嘟嘟灌下肚去。 几杯茶下肚,她拍拍肚皮,自言自语似的:“哎呀,喝了茶就是容易饿。乞巧,去厨房帮我拿些吃食来。” 乞巧与花朝对视一眼,退出房间,再不肯进来。 第114节 楚曜依旧气定神闲的看着书,一眼也不曾往这边看过来,好像根本听不到他的小娇妻故意拖延着不肯到床上来似的。 无双却有些委屈。 她的丫鬟竟然把她卖了…… 亏她还想着帮她们都说一门好亲事。 肚子“咕噜咕噜”叫了两声。 无双膛目,先前她不过是找借口,这会儿怎么真的饿了。 剔红描金的攒盒突然出现在眼皮底下,无双抬头,对上楚曜似笑非笑的俊朗面孔:“不是饿了,吃吧。” 明明是再正常不过的对话,她却不知为何又红了脸,讷讷地道声谢,便低着头乖乖吃起点心来。 七八块点心下了肚,又接过楚曜递来的茶杯,慢慢饮下,舒服得不由轻叹。 “吃饱了?也喝够了?”楚曜在她耳边问。 无双下意识点了点头。 然后便被他抄着腿窝处打横抱起:“总算可以办正事了。” “呀!?”无双惊呼,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听楚曜道:“不会是想说吃多了要出恭吧?” 他怎么这么粗俗! 无双愤怒地瞪过去,正对上楚曜促狭的笑脸。 她怔了怔,就这么不过耽搁了几息的功夫,已被楚曜放到床上。 雕花的大床足有一丈见方,别说睡两个人十分宽裕,就是满床打滚也行。 无双一骨碌滚到床角,楚曜身手敏捷,立刻追过来。 无双这才发现自己有多蠢,身后与左右都是床栏,身前堵着楚曜,根本没有可逃的地方。 她唯有硬着头皮求他:“就不能再等等吗?” 不想楚曜学着她从前的腔调道:“再等等?等到什么时候?说好了你及笄就圆房,难道你想说话不算数?” 无双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就听楚曜又道:“你不知道食言而肥吗?” 无双心不在焉的,只听到了个肥字,不由气结。 “我……我哪里肥了?”她曲线玲珑,亲近的小姐妹都羡慕得不得了。 一瞥眼见到楚曜的目光盯在她身前高耸之处,似乎意有所指,想也不想就道:“姑娘家都是这样的,这不是胖!” 楚曜挑眉,意味悠长的回了两个字:“是吗?” 摆明半点不信她说的。 “是真的!”无双腔调。 楚曜却道:“没关系,不用忙着掩饰,左右已经娶了你,再胖我也不嫌弃。不过你出门的时候最好穿些宽松的衣服,不然旁人看你胖的连衣衫都被肥肉顶的凸起,也未免太过失礼。” 无双瞪大眼睛:“什么肥肉!那才不是肥肉呢!我才没有肥肉!” 对上楚曜不以为然的目光,便也顾不得害羞,该说的不该说的一股脑倒出来:“姑娘家身形如此,那是生得好!你别看我那处鼓鼓的,可是我腰肢纤细,才不像你想的那样!” 说着怕楚曜不信似的,自己解了中衣,脱得只剩个肚兜,站起来挺胸收腹:“不信你看。” 海棠红绣牡丹的肚兜衬得她皮肤雪白,楚曜看得微觉口干,却道:“说你衣裳太紧你还不信,全裹在身上,把肥肉一团,整个圆不隆冬的,哪里看得出有腰。” 什么叫做圆不隆冬? 她又不是西瓜! 无双气得跳脚,咬咬牙,把心一横,干脆伸手去接肚兜的系带,嘴里还嚷嚷着:“我一点都不胖,我的腰线很漂亮,不信你看……” 谁知系带才解开,肚兜就被横伸过来的一只大手扯走抛到一旁。 无双来不及反应,已被楚曜扑倒在床。 她足足怔楞了两息才发现自己上了当,气得小脚乱踢,小手推搡:“你这个坏坯子,坏坯子!” 楚曜哈哈大笑,轻松地制住她,低头吻了下来。 从前他最喜欢啃她的小嘴,一亲起来就没个停,这回却只是轻触几下便向下挪,一路从下巴经过脖颈…… 无双忽然哭了。 楚曜听到她低声啜泣,抬头问:“怎么了?弄疼你了?” 无双嗫嚅:“你就不能温柔点吗?” 楚曜果然放轻了力道,她却觉得更不舒服。一时好似在云端,飘浮不定。一时又好似坐船遇到风浪,颠簸不停。 无双不知自己何时睡着的,昏昏沉沉仿佛睡了很久才勉强睁开眼。 楚曜坐在她身边,半靠着迎枕,神清气爽地翻着一本书看。 无双困倦的打着哈欠,掀掀眼皮,见到窗外天色竟有些暗沉,霍地坐起来,娇声娇气地埋怨道:“你怎么不叫醒我,还要去给母亲敬茶呢,现在天都要黑了,可怎么办,要叫人看笑话了!” 楚曜眼皮都不抬一下:“那就不去,有什么大不了。” 不知道先前楚曜怎么和老王妃说的,从无双回府后,便连给婆母的晨昏定省都免了。可无双觉得,小事可以不计,大事却不能避免。 好比一户人家娶了新媳妇,却把认亲和回门都省了,新媳妇往后在亲戚朋友中还有脸面可言,娘家势必不满,说不定还要闹上门来。 圆房第二天去给婆婆敬茶也是这个道理。 无双忍着腰酸背痛爬起来,小嘴里兀自嘟嘟囔囔个不停。 楚曜听得分明,不外乎是在怨他:“就算大家不笑话我没有礼数,咱们这样不起床,也要被笑话那个!” 那个是哪个? 楚曜莞尔:“谁敢在背后议论主子,看我不拔了她的舌头做下酒菜。” 就算不说出口,心里难道还不会想么。 无双不理他,自己爬下床去。 谁知才落地,就觉双腿一软,竟站不住要歪倒。 楚曜伸手扶住她,温声道:“别急,今日阴天,其实才过晌午。” 无双瞪眼:“都过了晌午!” 敬茶是要一大早去的,过了晌午跟到了傍晚有什么区别…… 反正都是丢脸。 楚曜叫人抬了顶软轿来,无双说什么也不肯坐,最后被楚曜硬抱上去。 她羞得一路掩耳盗铃的拿丝帕蒙着脸。 到了正房,老王妃并没有说什么不好听的。喝了茶,照例赏给无双两件首饰。又吩咐人去她的私库取了半斤血燕燕窝来。 “这是琉球那边海岛上进的货,取得全是海燕第一次筑的,最是滋养补身,你每日吃着别间断,吃完了再从我这儿拿。咱们王府人丁单薄,就盼着你早日为子修开枝散叶。” 又道:你母亲子嗣有些艰难,可你姐姐却是个有福的,成亲没几年,就给逸郡王诞下三子一女,可见这种事与血缘没什么关系。你闲来无事的时候,不妨多到她那边儿去看看,顺便也讨教一下有没有什么秘诀。” 无双抱着那匣子燕窝,红着面孔道了谢。 楚曜却挪了半步,挡在她身前,道:“无双年纪还小,来日方长,生儿育女的事不急在一时。母亲若是闲的没事,不妨与旧时的朋友多走动走动,别动什么不该有的心思。”口气似乎颇为不悦。 无双觉得老王妃说的话都是这种场合里长辈必然要说的,没什么不对,不明白楚曜的怒气从哪里来,悄悄地伸手扯了扯他的衣袖。 楚曜反手握住了她的小手。 无双羞涩地抿了抿嘴。 老王妃不敢惹儿子,只当看不见,随意地打发了小夫妻俩离开。 回到远香堂,楚曜竟吩咐乞巧把那燕窝扔了。 跟着去敬茶的乞巧不明所以,行动不免有些踌躇。 无双忙拦着楚曜:“你干嘛糟蹋东西。” “燕窝有什么金贵的,你若是想吃,明日我让人给你买一车回来。”楚曜道。 扔半斤,买一车…… 无双如今是小主妇了,当然见不得如此挥霍:“有钱也不是这样用的,况且母亲不过是想抱孙子,又没有恶意。” 乞巧见他们夫妻斗嘴,默默地抱着那匣子燕窝退了出去。 楚曜冷哼道:“没听说吃两盏燕窝就能生出孩子的,你要是想生孩子,还得多求我。” 说罢,猎鹰捕猎似的扑过去,把无双压在床褥上。 ☆、145|第 145 章 第一百四十五章: 成了亲,圆了房,便没有女子不想早日生育的。 无双也不例外。 因而对老王妃说的话上了心,还真找了一天往逸郡王府去。 无暇听妹妹拐弯抹角、含羞带怯地把来意说了,忍不住打趣道:“妹夫说得对,生儿育女的事求燕窝可行不通,你还是多听他的话吧。” 无双羞得脸红成了石榴,跺着脚不依道:“姐姐你怎么能帮他欺负我!” “这算什么欺负。”无暇掩口笑,“你如今也圆了房,我便与你敞开说,若他哪天不这样欺负你了,你才是哭也没地方哭。” 她才不会哭呢! 那事有什么好,也不知道楚曜为什么那么喜欢做。 等她生了孩子,就再也不给他碰。 无暇听得哈哈大笑,原来妹妹还没有开窍。 可她了解无双的脾气,知道她性子倔,越说只怕越糟糕,于是正色道:“生孩子这事儿,说起来,和算学有点关系。” 第115节 “啊?”无双讶然,“怎么会和算学有关系?” 这是要算什么,又怎么算? 无暇冲她眨眨眼:“是真的。你看,我和你姐夫说起来成婚也有□□年了,一共生了四个孩子,算起来平均两年一个,并不算多。可你想想看,两年功夫得同房多少次?” 无双格外实在地回忆了一下这几天与楚曜一起没羞没臊的生活…… 再一换算,不免更加惊讶:“吖,那么多次才能有一个孩子吗?” “可不是。”无暇道,“幸亏你姐夫后院里只有我一个,不然的话,一个月到头也未必有一次,那要怀孕可就难了。” 猝不及防,被姐姐秀了一脸恩爱,无双微觉词穷。 那楚曜愿意碰,就给他多碰碰好了。 反正也不是那么难忍。 至少比看着别的女人给楚曜生孩子,她还得故作大方的照顾庶子来的好。 无双打定主意,等楚曜晚上回来,要磨着他立个字据,就像当年姐夫那样,发誓一辈子只要她一个。 她越想越觉得开心,坐在回程的马车上,还忍不住翘了嘴角微笑。 “王妃,后面是逸郡王,要不要停下来打声招呼?”乞巧她耳边问。 无双挑了窗帘看,果然见到楚晔的仪仗正往逸郡王府的所在巷子里拐弯。 大概是她的马车走得有些远了,所以没被姐夫的人注意到。 正要派跟车的侍卫过去说一声,目光忽地落在楚晔马车旁的一名侍卫身上。 楚晔的马车已拐进巷子,所以无双见到的只是那侍卫的背影。 高大魁梧,穿的是逸郡王府侍卫的制服,本没什么出挑的地方,却让无双觉得莫名熟悉。 她楞了楞,一时想不起到底在哪儿见过。 就是这么一犹豫的功夫,楚晔的仪仗已全拐进了巷子去。 这时再叫人去追,未免有些傻气了。 无双便吩咐马车继续前行。 姐夫身边的侍卫,她或许从前见过也不定,想来也没什么稀奇。 无双很快将这件事抛在脑后,只一心一意,分外努力地与楚曜同房。 可惜天不随人愿,半个月后,她的月事来了。 大概……还得更努力些。 无双闷闷地想。 她情绪低落,楚曜自会注意得到。 可怀孕这种事,正应了“谋事在人,成事在天”那句话,就算他向来无所不能,在这件事上除了努力耕耘,却也没有能立刻见效的办法。 “现今春暖花开了,怎么不和婠婠她们多出去玩一玩?”他只能想办法转移她的心思,“听说碧云寺的桃花都开了,要不要去赏花?” 无双觉得楚曜的提议很好。整日闷在家里,缺少锻炼,身体肯定不好。身子不好,受孕说不定就有些艰难。 她决定以后每天都要出去走一趟。 西山赏花,东郊踏青,忙忙碌碌的,一个月过去,她的月事又来了。 无双是个倔强的,越是不顺利就越要坚持,隔几天就约楚婠、楚姵与乔笙一起去逛前门的市集。 姑娘家最喜欢买买买,且她们几个又不差钱,才逛不过半个时辰就已经大包小包,跟来的随从都不够手拎。 无双夜里忙,白天时体力自没有那三个没出嫁的好,很快便逛不动,一心想找个地方歇歇脚。 “不然你去茶楼好了。”乔笙帮着出主意,“陆家茶馆很出名的,茶香点心又好吃,雅间又有一面临街,推开窗就能看到我们。” 楚姵则道:“护卫都跟着嫂嫂去好了,顺便能把东西都拿过去,之后再买就都让掌柜的往家里送好了。至于我们,笙表姐反正能保护我们。” 楚婠却有点为难,她还是最喜欢跟着无双,可再走几间铺子就是书店,她还想给博哥哥买几本书呢。 无双看出楚婠的纠结,给她派颗定心丸:“你和姵姵还有笙表姐好好的逛吧,好容易出来一趟,当然要买够了。我就在茶馆雅间里等着你们,点上你们爱吃得茶点。” 陆家茶楼向来热闹,无双戴着帷帽,站在大堂里瞧了会儿热闹,听侍卫来说雅间已布置好,才抬脚往楼上去。 红木楼梯漆得锃亮,无双腿软,爬的有些吃力。 下行方向有人下来,她便往楼梯扶手那边让了让。 一双石青缎面绣祥云纹的男式胖头鞋闯进眼帘。 无双一眼就认出那是自己做的鞋。 按风俗,姑娘家出嫁时都要做鞋给夫家的长辈。无双嫁的是宗室,自不可能全送,只给太后、德庆帝、静妃、老王妃等人做了。 这双男鞋正式送给德庆帝的那双。 她没想过德庆帝会穿,可皇帝的东西,谁那么大胆竟然敢穿出来? 无双气呼呼地抬头,对上一张熟悉的面孔…… 五十来岁年纪,保养得宜,浓眉大眼,容貌与她的亲亲夫君楚曜有几分相似。 不是德庆帝又是谁。 ☆、146|第 146 章 第一百四十六章: 无双掀了帷帽上垂下的面上,刚要行礼,就见到德庆帝冷漠地别转面孔。 她微怔,随即注意到站在德庆帝身后的梁三省冲她使眼色。 无双恍然,茶馆虽说不上是什么不好的地方,但皇帝逛茶馆,到底不怎么好听,梁三省是让她假装没看见呢。 她立刻将面纱复原,蹬蹬蹬地快步跑上楼梯。 好容易到了二楼,无双在走廊上站定。 回头张望,德庆帝一行已不见踪影。 她拍拍心口,还好有梁三省提示,不然她就要得罪德庆帝了。 下回过节进宫时,应当送个大点的荷包给梁公公以示感谢。 正想着,忽听得噼里啪啦一阵瓷器打碎的声响。 无双寻声找过去,就见一间门扉半敞的雅间里,她的婆婆老王妃怒气冲冲地站在窗边,身前是掀翻在地的红木雕花圆桌。 “……什么东西!”她听到老王妃在咒骂。 无双知道老王妃向来说话不好听,只当她又不知为了何事发脾气,便快步走进去,试图劝慰。 谁知老王妃见了她,冷冷地喝问:“你怎么在这里?” 她们出来游玩是告诉过老王妃的,倒是没有人知道老王妃会出门。 可无双知道,若是如此说,只能让老王妃更生气,于是乖顺地应答:“我与婠婠、姵姵,还有笙表姐一起逛街,我有些累了,先上来歇歇脚,她们还在外面。娘可需要我叫她们上来?” “不用!”老王妃拒绝,“你出去!” 无双不明所以,站在原地没立刻挪动脚步。 老王妃见状吼道:“滚出去!” 无双连忙转身往外跑。 就听身后又响起老王妃的声音:“不许跟人说你在这儿见过我!” 无双头也不回的冲到走廊上,脚步匆匆的往自己定的雅间去,不想在楼梯口碰到老王妃身边的二等丫鬟红玉。 “见过王妃。”红玉向她福了一福,“王妃也来喝茶么,真是巧啊。” 无双便问她:“怎么是你陪着娘出来?” 为什么有近身伺候的大丫鬟不用,要用二等丫鬟。 红玉道:“我们王妃说我难得出趟门,就带了我出来见见世面。”又问,“刚才我们王妃遇到一位故友,茶馆里的点心不好吃,便差了我去吉庆斋买茶点招待……” 无双打断她:“那你可回来晚了,我刚才去给娘请安的时候,那位客人已经走了。” 红玉并不很稳重,“啊”了一声,就提着裙踞往老王妃的雅间跑过去。 无双越想越觉得奇怪。 陆家茶馆她虽然头一次来,但也听说过,他们店里做茶点的师傅不是御膳房退下来的,就是从江南重金聘请的。 吉庆斋的名号虽响,论大师傅的手艺却未必比的上。 老王妃为什么要舍近求远让红玉跑到外面去买点心? 难不成是故意支开她? 老王妃与那位故友有什么秘密怕人听? 那位故友是什么人? 忽地想起在楼梯上巧遇的德庆帝。 该不会这么巧,大家不约而同都到茶馆里游玩吧? 若是德庆帝与老王妃约好的…… 这念头才冒出来,无双就激灵灵打了一个冷颤。 不行不行,大伯子与孀居的弟妹私下见面,放在民间都是丑闻,何况是皇家。 老王妃那么讲究规矩的一个人,肯定不会做这种事。 且她还咒骂连连,对象自然不可能是一国之君。 可老王妃到底见了什么人,又为什么事发那么大火,连桌子都掀了? 是人都有好奇心,无双也不例外。 何况这件事又那么离奇。 第116节 她虽然打定主意不说出去,却难免总是在心里嘀咕,因而与人说话做事时便有些心不在焉。 就连晚上楚曜与她亲热时都如此。 若是旁的事也就罢了,唯独这件楚曜不能容忍。 他勾着无双的下巴,追问她到底在想什么。 无双当然不肯答,小脑袋摇得好像拨浪鼓似的。 楚曜便附在她耳边,轻声道:“难道是我做的不够好,双双觉得不舒服,不喜欢?那咱们来说说,如何双双更喜欢,好不好?” 他说话时气息拂在无双面颊上,*辣的一片。 无双大窘,推着他道:“谁要和你讨论这种事,你要就快些,我逛了一天,好困了,想睡觉。” 楚曜就笑,咬着她的耳垂问:“双双是不是因为太害羞,所以才总是说这种话?其实你别那么紧张,放松些会更好。” 怎么才能放松? 无双满脸困惑。 他欺上身来时,她连脚趾头都是紧绷的…… “我不会……”无双喃喃道。 楚曜兴致更高:“双双哪里不会,我来教你。” 唔,今天又别想好好睡了…… 无双一直不明白,为什么两人一起折腾一晚,楚曜就能早早的起身,神清气爽的去衙门,她却睡到中午还觉得全身疼痛,动也不想多动。 她气恼地戳戳他的胸膛。 真硬! 大概因为他是铁打的,而她是肉造的,两人结构不同。 无双如此想着,竟笑了出来。 从冗长的梦境中醒来时,无双发现自己的床竟然在晃。 她吓得跳起来,睁开眼便对上楚曜似笑非笑的俊脸,这才发现两人在车里,刚才摇晃的并不是他的床,而是正在行进中的马车。 “我们这是要去哪儿啊?”她问。 “今天陪皇伯父围猎,你忘了?”楚曜反问。 每年春末时节,宗室都要踏青游猎。 无双愕然,她真的忘了。 一低头发现自己身上穿的这是骑马装。 “哎呀,七巧真好,都帮我打扮好了。”她笑道。 楚曜却道:“关她什么事,衣服是我一件一件帮你穿的,就像昨晚一件一件都是我给你脱掉的一样。” 他这人,怎么兴致来了就随时随地乱讲荤话。 无双扑过去捂他的嘴。 又故意岔开话题:“你怎么没去皇上那边当值呢?” 楚曜嘻嘻笑的:“皇伯父体谅我成了亲,让我陪在娇妻身旁。” 说着,从座位下的抽屉里取出一盘玫瑰饼,就着热茶一口一口地喂给无双吃。 “要是我去了皇伯父那边当值,不就没人喂你吃早饭了。” 无双被喂的非常满足,弯着眼睛一个劲地点头。 俩人腻歪了一路,到了围场还是得分开。 无双明知不可能,还是挽着楚曜的手臂撒娇:“要不然你就留下陪我吧!” 楚曜轻声哄她:“你乖乖的,我去猎只鹿回来给你,晚上咱们烤鹿肉吃。” 无双想了想道:“猎两只好不好?咱们不吃,养在远香堂的湖边。” 楚曜觉得这个主意不错,变应了,又问:“还有什么想要的?” 无双歪头道:“想要两对天鹅,黑的一对白的一对。” “荒山野林的上哪儿找天鹅给你。”楚腰捏捏她的小脸,“改日叫人去买。” 无双觉得满意了,终于放开手,楚曜这才上马离开。 楚佩婚期快到了,被老王妃留在家中绣嫁妆,楚婠也被叫去帮忙。 与无双作伴的只有乔笙。 两人骑着马,在郢王府和将军府派来的护卫远远护送下,围着树林边缘处打獐兔。 有稀罕的小鹿天鹅在前面等着,随处可见的獐兔又怎么能引起无双的兴致。 眼见乔笙的马上已挂满了猎物,她却只是跟在乔笙后面不时摆弄着楚腰送的玉石小弓,连箭都没射出去一回。 乔笙到底是要做无双未来堂嫂的人,自然不会拿这种事来笑话她,反而善解人意建议道:“我这打的也太多了,送也送不出去,吃又吃不完,等会儿回去的时候你拿走几只帮我分担分担。” 有了这话打底,无双就更没有狩猎的兴致了。 她收了弓箭,慢悠悠的骑着马,随意闲逛,左右看着风景,不知不觉落后了几步。 身侧的草丛扑簌簌一阵轻响,无双侧头看,有只雪白的小獐兔探头探脑,一拐一拐的走出来,右后腿上分明带着血渍。 原来它受了伤。 无双怜惜弱小,下马去把小兔子抱起来,打算给它治伤。 “双双快躲开!” 乔笙的喊声忽然自她身后响起,急促中带着惊恐。 无双回头看,一支长箭直直的冲着她,破空而来。 ☆、147|第 147 章 第一百四十七章: 无双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小姑娘,哪里反应得过来,只骇得一屁股坐在地上。 千钧一发之际,乔笙扑过来将她推倒,那支箭从两人头顶掠过,铮一声钉在树上。 无双整个人都吓傻了,好半天都没有出声。 乔笙不愧是将门虎女,拍拍身上的土灰草渣,站起来镇定自若地帮无双检查伤势,又指挥晚一步赶过来的护卫们去捉那暗中放冷箭的人。 郢王府的侍卫长亲自把钉在树上的长箭拔了下来,却看不出任何端倪——整个宗室都出来游猎,为了清楚区分猎物究竟是谁打下来的,从皇帝到王爷与世子,哪怕是不起眼的庶子,还未长成的小男孩,凡是主子,用的箭上都刻着名字。就是他们这些侍卫,箭上也标有各府标记。 也就是说,这支箭并不是谁误射的,而是处心积虑,为了杀死无双却让人没办法找出凶手来。 楚曜很快得了消息赶来,也顾不得一大群人围着,就把无双抱在怀里拍哄。 无双一直丢了魂似的,见到楚曜终于哭出来。 身上没伤,又把情绪发泄了出来,可见不会有什么大碍,众人总算松了一口气。 德庆帝也来探视,听过侍卫长的说法,命人封了围场,定要将人捉出来。 又见无双娇滴滴地偎在楚曜怀里,十分和善地同她开玩笑:“子修媳妇,别害怕,大家都说孩子小的时候多灾多难,长大了必有后福。” 梁三省跟着凑趣:“陛下,郢王妃已经及笄,算不得小孩子了。” “及笄了?”德庆帝面露疑惑,“可朕怎么看着她跟二公主似的,你看你看,她趴在子修怀里只会哭,二公主每次被朕抱着不也这样。” 二公主是梅贵人所出,如今尚不到半岁,还是个小婴儿。 拿她与无双比较,摆明是在打趣,说楚曜待妻子好似养女儿。 众人哄堂大笑。 无双也不好意思再哭,抹干眼泪向德庆帝行礼。 德庆帝便吩咐梁三省:“不管怎么说到底受了惊吓,晚些回宫去的时候,让人把那块在大相国寺开过光的玉牌找出来,给子修媳妇压压惊。” 无双记得楚曜的有用之说,并不觉得德庆帝待她好有什么不妥,大大方方地谢了恩。 楚晔今次出来带着两个孩子,x岁的楚x和x岁的楚x都是头一回打猎,为了锻炼两个男孩子的胆量,他们父子三人往山里去的深了些,得到无双遇袭的消息自比旁人也晚。 这时急匆匆赶了来。 两个孩子扑到无双身边,一左一右的连声唤“婶婶”。 无双的目光却落在跟在楚晔身后的高大的侍卫身上,脸色惨白。 众人只当她惊魂未定,谁也没有觉出异样。 楚曜提出先送无双回家去。 德庆帝慨然应允。 无双半路上就发起热来,昏昏沉沉地陷在噩梦里,前世今生的景象全混在一起: 二婶婶贺氏无休无止地同她斗气…… 抱着包袱离家出走,仓皇无措地在街上跑动…… 楚曜冷着脸听她述说冤情,转脸却把她拉进浴桶里轻薄…… 她跪在帐篷当中,瑟瑟发抖,有个似乎是将领模样的人从外面走进来,下令将她处死…… 那人脚步沉稳地从无双身边经过,她抬头欲再求救,却看到他的背影——高大魁梧,是那日在逸郡王府外,跟在姐夫楚晔身边的侍卫的背影。 无双大骇,那人已转过身来,那张面孔和今日跟在楚晔身边的侍卫一模一样…… 楚晔狞笑着举起长剑,大力地刺进楚曜胸腹…… 无双尖叫着醒来。 无双病了,楚曜衣不解带的照顾她,事事亲力亲为,就连擦身这种事都不假手于人。 好容易熬到第三天,无双终于退了热,却还是睡得很沉,叫也叫不醒,口中喃喃自语,又听不清到底说的是什么。 第117节 楚曜不放心,并不肯听劝去歇着,依旧守在床畔。 无双睁开眼就看到楚曜略显憔悴却仍旧不失俊朗的面孔。 “楚曜……”她喃喃,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被察觉的悲伤,“你还活着吗?” 楚曜见她醒来,松了一口气,心情也跟着好起来,捏着无双的小脸逗她:“怎么回事?你病了这些天,为夫我便照顾了你这些天,结果你好了也不说声谢,还要咒我死,真是没良心的小东西。” 无双没有心情与他说笑。 当初刚重生时,无双一心只想救爹娘。她前世没有父母在身边,习惯了遇事自己想办法,从来也没想过主动找谁求助,自不会打算把重生的事情说出去。 之后爹娘的事情解决得十分顺利,也就更没有必要告诉任何人。 更何况,死后重生,那是好听的说法,换了不好听的,就是借尸还魂,说不定还要被当做妖怪沉塘。无双又不傻,为什么要自寻死路。 至于楚曜,最初她没想管他那么多,只打算有机会时透漏一句半句,提醒他避祸,就当还了前世的人情便罢。 可后来,两人交集越来越多,感情越来越亲近。无双便想着,总之不管用何方法,撒娇也好,撒泼也好,只要不让他去打那场仗,自也就没有了后来的事情。 大概真的是重生后的事情都太顺利,无双一直信心满满,觉得好像那能掐会算的仙姑似的,能避灾解厄。 可为什么与她和楚曜的死有关联的人会是楚晔的侍卫? 既然是楚晔的侍卫,就不可能违背楚晔的命令行事。 也就是说,她和楚曜的死,其实是姐夫的命令…… 无双脑海里浮出姐姐无暇与四个可爱的外甥外甥女的模样,若真是如她所想那般,救了楚曜和自己,就要伤害姐姐…… 她怎么能伤害姐姐呢…… 可不救,为什么不救呢? 他们好容易在一起,生活得如此幸福,为什么明知前路有难,却不肯避开,一心求死? 无双泫然欲泣,她好像把一切都搞砸了。 ☆、148|第 148 章 第一百四十八章: 楚曜见无双说过那句话之后就一直愣愣的发呆,好像魔障了似的,担心他还是未从惊吓中恢复过来,便把人抱在怀里,柔声轻哄:“不怕不怕,万事有我呢。” 无声眼泪吧嗒吧嗒掉下来,楚曜一直对她那么好,她却把对于他来说最重要的事给耽搁了。 “好啦好啦,咱们好好哭一场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还当她是为了围场的那件事情。 无双却忽的止住了眼泪,小手紧紧攥着他的衣襟,睫毛上还挂着晶莹泪珠的大眼睛,一眨也不眨的道:“明年,就是明年秋天的时候,我们就要死了,楚曜你快点想办法呀。” 楚曜一怔,就听无双继续道:“我,我和你看到的有些不一样。说出来也不知道你会不会信,可是事关生死,你务必要信。我比一般人多活了一世,上一世身边人的事情大多和这辈子不一样。譬如我爹娘,因为没有发现贺氏与唐家表姐的阴谋,爹爹坠马受了伤,拖了几年便去了,娘也跟了去…留下我和姐姐孤苦伶仃的。姐姐嫁的也不是现在的姐夫,而是那讨人厌的徐朗。后来我长大了,陛下给我和你指了婚,但我们很疏远,并不想着是这样亲近,连面都没怎么见过。你带兵去了西戎打仗,我却被人诬陷。你还记得例如清吗,就是,咱们在杭州碰到过家里清贫靠卖书画为生,后来却因为,替考而被夺了功名的那个蔺秀才。他上辈子不知怎的后来,听到了京城的书院读书,也不知道受了什么人的指使,拿了我的贴身衣物,就像这辈子贺遥指使齐竹做的那样,到处嚷嚷着与我有私,坏我的名声。那时你还没回到上京,爹爹又不在人世了,自然没有人像这辈子似的早早替我谋划打算…” 她说到此处,忽地一顿,“我根本就不认识他,从来也没见过连他是哪个犄角旮旯里冒出来的都不知道,自然不会有什么私情。楚曜,你相信我的对不对?你上辈子就说你还相信我说的话,这辈子也不能变。” 语调从微颤变为急促,显示很担心楚曜对她的看法。 楚曜安抚道:“那是当然,没人比我更相信双双了。” 无双心情太过紧张,并没有发现楚曜反应中不合常理的地方。 “不过,好在二叔与大哥哥疼我,把他抓了关在家里拷问,试图还我清白。二婶婶,喔,不是现在的采琼婶婶,是原先那位,却和他们的想法不一样。那时无悔还没有说亲。他大概是怕我的事情影响到无悔的亲事,就打算一了百了,一碗药送了我的性命去。幸好二姐姐听到风声,及时报信儿给我,助我逃出了家门。 后来我就在西郊遇到你。 那时你战胜归来,在西郊扎营等着皇上御驾亲迎回城。 你答应查出真相,还我清白。 可还没来得及行动,我们就都死了。 你是怎么死的我不清楚,前一晚还好端端的,翌日起床就听到你的死讯。 军营被人接管了,他们……他们也将我处死了。 那下命令的人,就是跟在姐夫身边的侍卫……” 无双越说越害怕,连牙关都止不住发抖:“都是我不好,当初你反对姐姐和姐夫的婚事,我不听你的话……又不想着早些告诉你……可我以前没见过他,我不知道……” 现在到底该怎么办才好? 楚曜心软得一塌糊涂,哪里舍得责怪她。 他也是重生的,从来没想过把这事儿告诉任何人。就是因为知道没有亲身经历过的人太难接受。 无双又不知道他也是重生的,不愿说没什么不对。 当年她随着汝南侯离京去福建时,曾提醒过他不要去打仗。 对于楚曜来说,肯出声示警便足够了。 他是男人,自当自己想办法避祸,难不成还指望一个小姑娘帮他事事安排妥当,那也未免太没有出息。 可是,他们竟连无双也杀了? 楚曜叹气,想着小姑娘连离家出走这么惊世骇俗的事情都做了出来,就是一心一意为求生,最后却被自己给连累了,定然十分不甘心,难怪他们这世初与他相聚时,总是爱闹小脾气。 “双双别担心,我都有安排。”他柔声道。 无双急吼吼地:“你没听懂我的意思……咦?” 她忽地住口。 怎么他就这样信了? 没当她胡言乱语,又什么也不问。 只听楚曜道:“你应当还记得吧,那晚我让你在我营帐里沐浴安睡,我出去之后便遇到楚晔。因为皇伯父身体抱恙,他代御驾来迎我回京。自然少不得在主帐里大摆筵席。原本一切正常,可有人来报,说你身体不适,我便出来看看。不想才走出十几步远,就听到有人闯进主帐里,刀兵相交声异常激烈……我连忙回转,但楚晔已受了重伤,那些刺客尽数自尽,死前竟众口一词,指是我指使。他们闯入前我曾离席,这便成为我事先知情的最大证据。楚晔与我素来交好,自是表示不信我会害他,但不知是谁往宫里送了信,天亮前,皇伯父身边的罗玉芝罗公公带了圣旨来,亲自将我处死。” 无双瞪大眼,好半晌才反应过来楚曜说的是什么。 “你……你……楚曜……”她惊讶得连话都说不清。 楚曜点头微笑:“我和你一样。” 难怪当初他老是缠着她! 无双对楚曜的能力素来没有半分怀疑,便觉得既然前世的事情他都知道,自然会有把握自救,高高悬着的一颗心总算落下。 可细细一琢磨,楚曜的话里不是没有漏洞,于是追问:“可你功夫那么好,等闲人根本不是你对手,又受了冤枉,怎么会束手就擒,任人处置?” 楚曜眯了眯眼,面上浮出一丝恨意:“他们大抵也同你一样想法,觉得我不好对付,并未直接了当说出此事,而是暗中在茶里下了□□,我中毒受动弹不得,垂死挣扎时,听到罗公公与楚晔的对话……” “你是不是怀疑姐夫他暗中算计你?” 这样也就能解释为什么处置她的是楚晔身边的侍卫——摆明杀人灭口嘛。 “是!”楚曜毫不隐瞒,“只是我一直想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如此做,按说我的功绩越高,对他只会越有益处。” 他们两人不仅是堂兄弟,各自的母亲还是亲姐妹,别说从来交好,就是不好,旁人也只会当他们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楚晔当时被朝臣捧得甚高,又得德庆帝看重,更加需要好像楚曜这般有能力的人扶持。 这些道理无双都懂。 所以,若楚晔真的处心积虑要把楚曜害死,对他根本没有半点好处,简直是脑袋里有坑,还是许多许多满满的全是坑。 可以无双对楚晔的了解,他虽然有时看起来吊儿郎当的没有正型,但做事还算靠谱,脑筋也聪明,是个能成器的。 并不像会做出这种损人不利己之事的人。 “就是啊,”无双喃喃道,“你们是堂兄弟,又不像亲兄弟有利益之争……” 一个想法忽然冒出来,却因为实在太大胆,又太过捕风捉影,吓得她戛然住口。 “楚……楚……曜。”无双话音有些发抖,“要事……要事你们是亲兄弟呢?” 她说完就埋头扎进被窝里,好像鸵鸟似的。 这种事有辱老王妃的清誉,楚曜虽看起来与老王妃关系不大好,但到底是亲生母子,会不会生她的气? 楚曜眯着眼睛把无双挖出来,抱在膝上,问:“你知道些什么?” 无双便磕磕巴巴地把那日在陆家茶馆见到德庆帝与老王妃的事情说了。 “可是……可是我没有亲眼看到他们在一起,也许是分别去的,不是约好的,不像我猜测那样,你别骂我……” 楚曜比她想得深一层,并没就这个话题继续追问,而是道:“最近,你经常出门,可有与什么人有过不快?仔细想一想,最好是与围猎时参与的人有关系的。” 虽不明白楚曜为何突然换了话题,但无双还是十分认真的回想了一下:“没有,我不大喜欢和人起争执,一般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都不放在心上,何况还有婠婠、姵姵和笙表姐她们陪着,我一个人想不周到的地方她们也会帮着想,更不会轻易结仇了。” 亦既是说,没有人要害她。 只德庆帝与老王妃有可疑。 若不是心虚,怕被人泄露了秘密,又为什么要杀人灭口呢? 楚曜想:有些事,看来是时候好好查一查了。 ☆、149|第 149 章 第一百四十九章: 雷雨狂撒一整夜,拖晚了天亮的时辰。 楚曜站在书房窗前,回想着先前问来的口供。 “对,现在那位郢王爷是我接生的。” “早产?怎么会呢,我做稳婆二十多年,早产还是足月哪能分不出来,那孩子足有九斤重,红光满面,哭声震天的,不光足了月,在胎里还养得非常好。” “我怎么知道郢王府要放话出去说他未足月,宗室里的事弯弯绕那么多,我又不想掉脑袋,干嘛要多事,何况郢王府还给了我比平常多十倍的红包来封口。也是多亏了这笔钱,我才能早早退休不做,回老家享清福。” “现在为什么说?您的刀就架在这儿,我要是不说,不是马上就要掉脑袋吗?” “……” 他一直以为母亲性情乖戾,所以才对他不好。 如今却恍然大悟。 第118节 如果他不是父亲的亲生儿子,一切不就说得通了。 所以母亲才一直拦着父亲为他请封世子的折子,在父亲去世后一意孤行,把他这个长子撇在一旁,非得坚持若是遗腹子性别为男便承继王爵…… 所以才会对身为女孩的楚婠那么失望,多年来不闻不问…… 那他的生父到底是谁? 只凭无双在陆家茶馆所见到的,恐怕并不能作准。 楚曜深深吸口气,猜测无凭,倒不如亲自去问。 正院次间,老王妃拍案而起:“什么叫做让我别再打你王妃的主意,若她有三长两短,你就让姵姵受同样的苦?那是你妹妹,你怎么如此狠心。” “若论狠心,谁比的过母亲你,只是您运气不大好,当年杀我,现在杀双双,两次都失手了。”楚曜冷笑道。 “简直一派胡言,我杀无双做什么?”老王妃对上儿子阴晴不定的面孔,“你怀疑围场的事是我做的?” 楚曜也不与她兜圈子:“难道不是吗?因为无双撞见你与皇伯父私会,你怕被人揭穿你婚前不贞,未嫁先孕的事情,所以想杀人灭口。” 老王妃惊骇地站起来:“你……你怎么会知道……” 竟是承认了。 她随即掩面痛哭:“那是他强迫我的,我想过死,也想过打掉肚里的孩子,可当时我与你父亲婚期近了,家里人看得紧,我怕闹大了,几次都没有成功……你父亲对我太好,我一直愧疚,希望能为他生个儿子,却未能如愿……”越说越是语无伦次,“但那天,我并没有约过他,也没有指使谁去害无双。” 楚曜并不想听老王妃的苦衷,只道:“既然不是你,那就是皇伯父了。谁做下的事,谁来负责。事情因你而起,你就去好好与他谈一谈吧。” 楚曜离开后,老王妃坐在黑暗里,静静地纠结许久,最后命人唤了乔妈妈来,吩咐道:“你去一趟今上潜邸,就说我有事约他见面。” 乔妈妈面色如常地应了一声是。 德庆帝收到消息,喜出望外。 那传递消息的方法,他安排了二十多年,她却一次也没用过。如今,大抵是想通了。 他按约定的时间来到陆家茶馆。 老王妃正坐在雅间窗前凝思。 德庆帝一时激动,上前将手搭在她肩头。 老王妃却霍地站起,躲开了。 “皇上,请您自重。”她板着面貌,不卑不亢道,“今日约您来,并非为了我自己,而是为了孩子们。” “上次您说,子修的事情您心里清楚,那么就请您善待他。” “您说您想补偿我们母子,那就请您放过子修的媳妇吧,子修与她感情极深,那孩子要是出了什么事,只怕……只怕子修也要被毁了。” 德庆帝满腔热情被一盆冷水浇灭,自然觉得不悦,在桌前坐了,反问道:“她见到我们会面,我是为了保全你。” 老王妃忽地大笑起来,像是听了笑话一般,不可抑制。 “保全我?当年若不是你……我何至于受那么多罪,愧对丈夫,家不成家,这都是拜你所赐。你害了我,却说是为我好,这样的好,我不稀罕!” 她微顿片刻,到底还是放柔了声调:“我知道您是皇帝,做什么都能随心所欲,并不一定就能听进我这番话去。可是,我还是愿意勉强一试。我欠了子修一个好母亲,便无论如何也该努力还他一个好妻子。那件事,就请您慎重地考虑一下吧。” 老王妃说完,竟跪下,向德庆帝磕了三个头。 起身之后,便头也不回的离开。 德庆帝望着她远去的背影,面色颓然,沉默良久,终于讷讷地道了一句:“阿琳,我答应你。” 城郊一间小茶楼的雨棚下,楚晔与楚昀对坐在方桌两侧。 桌上虽有酒菜,却都是粗糙之物,对于在皇宫里长大的,金尊玉贵的皇子来说,实在难以下咽。 楚晔手指置于膝头,轻轻敲击两下,心念随之转动:在这种地方宴请他,想来不是为了吃东西做人情,只怕是有事要说。 他决定不兜圈子,直接开口询问:“五弟今日找我来,所为何事?” 楚昀似有些惊讶,稍稍沉吟一阵,仰头饮尽一杯高粱酒,好像下定了决心似的道:“有一件事,三哥恐怕还不知道。” 他并不卖关子,直接了当讲了许久。 “……三个月前总是游猎时,郢王府无故遇袭,当时我便觉得事情奇怪,没想到查访之下,竟是如此结果。” 楚晔静默片刻,再开口时语气微有不善:“别说你无凭无据,就算是真的,又如何?子修本就是我们堂兄,就算再亲近一层又何妨?你讲这些与我到底是何用意?” 楚昀笑道:“三哥你想得未免太过简单。是堂兄弟当然无妨,不但无妨,还会成为你的助力。可变作亲兄弟,助力就变为阻力……” 楚晔冷笑着打断他:“原来五弟今天是来挑拨离间的。” “三哥,你如此说,可是枉费了做弟弟的一片苦心。”楚昀分辩道,“如今大哥与二哥都……依我所见,来日那宝座定非三哥你莫属。做弟弟的心知不可能与三哥争抢,只是想在多帮你一些,卖个好,将来等三哥……可以念着这份情,让我安心做个闲王。” 楚晔并不十分信他,只道:“若是如此,你为什么不找子修去,我看他素来十分能干,父皇也更看重他。如果你所说是真,他是父皇的亲生子,我看……” “他就是太能干了些。”楚昀道,“东南的海盗,叛国的官吏,根基深厚的安国公俞家,只要他想,没有办不了的。这种人,冷心冷血,哪有三哥你可靠。” 差点忘了,楚昀的王妃出身俞家。 难怪…… 楚晔面上不动声色,问他:“你既然想投靠我,总得让我觉得你物有所值,不然凭什么打动我?” 楚昀面露喜色:“弟弟我心有一计。西戎战事正紧急,父皇需要有人出面代御驾亲征。乔老将军年事已高,不再适合远征。汝南侯倒是年富力强,可他掌管着东南海军,若远走西边,东边不就乱了套,拆东墙补西墙是下下策,父皇定不会允。若是明日上朝你我二人合力推荐郢王,不是正解了父皇之急,成功机会极大。” 楚晔嗤笑:“你疯了么?不是说要拉他下来,怎么反而送他出战,到时候立了战功,岂不是送他直上青云。” “五哥别急,我还未说完。”楚昀不急不躁,“且别说打起仗来输赢没个定数,就是那生死也一样。再不济,就算他赢了,回程路上我们可以……”他压低了声音,徐徐道来。 雨滴噼噼啪啪地打在檐棚上,似战鼓声声。 楚晔沉默良久,最终应了一声:“好。” ☆、150|第 150 章 第一百五十章(大结局): 雨越下越大,铺天盖地,仿佛永无歇止似的。 楚晔一路回到逸郡王府,无暇亲自服侍他洗漱更衣,两人和往常一样谈些家常琐事。 “郢王府那边递了消息来,说双双有了身孕。”无暇一脸喜色,“大约是怀相太好了,这傻丫头一直也没有察觉,只是前些天开始一直觉得,困倦,可是正好赶上佩佩出阁回门,一大堆事忙得脚不沾地的,就以为自己是累的。结果今日晌午的时候听说了西戎的战事,不知怎地竟晕过去,忙请了大夫来看,这才知道有了孕。” 楚晔听着,眼前就浮现出当年在外祖父家第一次见到无暇与无双姐妹俩的情景来。时间过得未免太快,那时不过才大腿高的小娃娃,吃饭都够不到桌子,现在竟然也要做母亲了。 又想起楚昀说的那些话来,乍听好像很有打理,其实口蜜腹剑。 他就不信,两人联手打击了旁的兄弟后,楚昀会甘居次位。若没有一争那皇位的意思,为什么还要盯着这些事情。 看一个人,不能听其言,而要观其行。楚昀生母地位低,原是皇子里最不起眼的,但娶了俞湘湘后,又恰逢大皇子出事,正好可将整个俞家的势力为己所用。可天不从人愿,谁知俞家竟然倒了。 只怕楚昀心里对楚曜恨得咬牙切齿。 这大概就是他选楚曜开刀的根本。 至于楚曜的身世…… 其实他的生父到底是谁,又有什么紧要。 楚晔自问,并非没对那皇位有过憧憬。可他觉得这是自然而然的愿望,就如做生意的没人不想赚钱一样。 但坐到那宝座上的人,得到的不光是无限风光,还要励精图治,自然得有能着居之。 用阴谋诡计的方式得到,他不屑。 “……我刚叫人开了库房,选了几味益气血的药材,想着明天带过去。”无暇的声音打断他的沉思。 楚晔留心听,原来正在说明日去郢王府探望无双的事情。 “双双年纪小,又是头一胎,你身为姐姐,多照顾一些也是应该。”他道,“不如把恒儿也带上,他一直想听子修办案的事,你去看双双,就让他到子修书房去,顺便帮我带封信过去。” 郢王府,远香堂。 无双盘腿坐在大床上,身后靠着松软的猩红缎面迎枕。 楚曜坐在床畔,手上端着青瓷炖盅。他手持匙更,舀起一勺乌鸡汤,吹凉了,送到无双嘴边。 无双却不肯喝,眨巴着水汪汪的大眼睛,软软道:“你不去。” “先喝了汤再说。”楚曜把匙更往前送了送。 无双这才喝下。 然后道:“喝了,说好的,你不去。” 楚曜笑:“我说的是喝了整盅再说。” 无双气恼,哼一声扭转身,背对他。 楚曜伸手过来想把她转回来,就听无双尖着嗓子喊:“别乱碰我,当心孩子。” “你还知道孩子?”楚曜笑,“拿孩子要挟我,算什么好汉?” “我本来就不是好汉!”无双扭回头来,楚曜一时不查,匙更竟戳到她面颊上,鸡汤撒了出来,洇湿了衣襟。 无双忙抽了帕子擦拭,但心里到底不安乐,嘟着嘴问:“那,上辈子你怎么会去的?” “我自动请缨。”楚曜道。 无双闻言面上显出喜色:“那你这回不这样就好了。” 楚曜却道:“那可不一定,若是皇伯父无人可用,说不定就……” 眼看无双急得快哭了,便不再逗她:“好了好了,我不去,就算皇伯父指名道姓要我去,我就说你年纪小,又第一次怀孕,离不开我,好了吧?” 无双抿着嘴点头:“可那样皇上会不会生气,对你以后会不会有影响?” “管他呢。”楚曜不以为然,“若是命都没了,还谈什么受不受皇伯父重用。” 何况他如今不再是孤家寡人,有妻,也即将有子,为了他们,他也得保全自己。 得了楚曜的许诺,无双终于乖乖喝完了鸡汤,安心入睡。 楚曜陪了她一阵,见她睡熟了,便到前院书房去,卢鹏正在那里等他。 “王爷,三皇子今日下午与五皇子在郊外见过面。”卢鹏一见他就迫不及待道,“五皇子鼓动三皇子和他一起举荐您出征西戎,三皇子答应了。” “为什么要举荐我?”楚曜问。 卢鹏面显愧色:“他们声音压得极低,许多细节的情况听不清,但似乎并非善意。” 第119节 “知道了,你先下去吧。”楚曜道,“继续派人盯着楚晔,连楚昀也别放过。” 虽不知他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反正他打定主意不出战,便也不用怕。不过,若他们真有害他之心,只怕不会就此放弃,而是会另行计划,他得好好的盯紧了,免得出什么意外。 翌日一早,无暇来探无双,并带来了七皇子楚旭请缨出征西戎且得到德庆帝许可的消息。 无双悬着的一颗心终于彻底落回肚子里,自此无忧无虑地养着胎。 转眼秋去春来,春闱张榜,杨天戈位列一甲第三名,因年纪最轻又生得俊俏,殿试时被钦点为探花。 这本是一桩喜事,可谁也想不到,殿试结束的第二天,他便请西山书院的山长为其做媒,到郢王府向楚婠提亲。 老王妃虽有礼地接待了来人,事后却气得咬牙:“怎么又是汝南侯府的人?” 楚婠则一脸懵懂,抓着无双的手问:“我记得你有好几个表哥,徐山长说媒的这个到底是哪个?” “你不认识人家,人家又怎么会无端端的向你提亲。是不是你去汝南侯府时撞见过?”老王妃认为肯定是女儿总跟着儿媳往汝南侯府跑惹来的。 楚婠噘嘴:“我很守规矩的,才不会随便见外男。都一直跟在双双身边,除非去找博哥哥时。” “汪弘博不是外男?不是汝南侯府的人?”虽说女生外向,可楚婠这胳膊肘向外拐得未免太早,老王妃有些气结。 偏生这一年来朝夕相处,她们母女感情比从前亲密许多,楚婠也敢在老王妃面前顶嘴了:“博哥哥就是不算,不算!”只一味娇蛮,却不肯讲道理,“娘不能跟哥哥一样,老是排斥博哥哥!” 好的没她,坏的全是她。 老王妃气得吹眉毛瞪眼:“那就等你哥哥回来收拾你!” 话音才落,楚曜就从外面进来。 楚婠“啊”一声跳到无双身后:“双双快救我!” 老王妃喝她:“别围着你嫂嫂闹,当心她的肚子!”又吩咐丫鬟们去捉楚婠,“抓到王爷跟前去,让王爷治她。” 鸡飞狗走间,无双竟然发动了。 因是头胎,生产的时间格外长。 破晓鸡啼时,无双终于产下一个男婴。 稳婆一边说着吉祥话,一边抱了孩子给等在门外的楚曜看:“王爷,小世子足有八斤重,哭声又响亮……” 话还没说完,楚曜已从她身边经过,半点不带迟疑地走进产房去。 无双躺在床上,双眸紧闭,脸色苍白,面颊上却带着些许不正常的潮红。 楚曜坐在床畔,伸手拨开她额间脸旁黏着的汗湿碎发。 “楚曜……”无双缓缓地睁开眼,“你看到孩子了吗?” “嗯,孩子很好。”楚曜轻轻抚摸她发顶,“你好好歇歇,我在这儿陪着你。” “我都疼死了,好多次我都不想生了……”无双抱怨道,“可是一想到你我就不怕了。”她实在累得紧了,又和楚曜说了几句话,此时已觉得支持不住,眼皮沉沉地合起来,却还止不住担心:“楚曜,从西戎回来的军队什么时候到上京,你打算……”说到后面,声音渐渐低下去,竟是睡着了。 楚曜先是一惊,随即亲了亲无双沉睡中的小脸。 也不知这算不算心有灵犀。 他今日提前从衙门回来,就是为了此事,原想与无双打个招呼,谁知却遇到她生产。 不但计划打乱了,时间也耽搁了许多,现在他该启程了。 夜幕低垂,西郊营地里篝火熊熊,欢声笑语不断。 营地外的山丘后面,楚曜领着一队人马,暗中潜伏。 德庆帝坐在他身后的交椅里,面色略显不耐:“子修,你同老三到底搞什么鬼?” “等一等就知道了。”楚曜道。 天边露白的时候,一队车马急匆匆从官道而来,顺利地经过关卡进入营地。 “来了。”楚曜笑起来,“皇伯父,咱们可以去看热闹了。” 他们到达主帐门外时,正好听到里面有声音传来:“……七皇子楚旭,里通外敌,谋害亲兄,论罪当诛,赐毒酒一杯,钦此。” 德庆帝气得胡子都翘起来,也不等侍卫行动,自己动手打了帘子,大步走进去:“真是胡说八道,朕在外面喂了整晚的蚊子,可没写过这样的圣旨!” 无双醒来时,见到楚曜依然像她入睡前那般坐在床畔,以为他一直在这里陪她,开心地翘起嘴角,伸出手去戳他。 楚曜正闭目养神,一下子捉住了她作怪的小手:“想偷袭我?门都没有!” 无双咯咯咯地笑起来。 她到底年纪轻,虽刚经历过生育之苦,睡过一觉,养足精神,竟已恢复了六七分,小脸透出红润来。 楚曜便把她搂在怀里,轻声细语道:“说件事情给你听。” 随着他讲述,无双的眼眸越瞪越大。 自家夫婿实在太厉害,她不过睡了个觉的功夫,他竟把一切都搞定了:前世两人的死因弄得明明白白,该惩治的坏人楚昀送去宗人府,楚晔和楚旭都平安无事,往后大家又可以毫无芥蒂的在一起。 “可是你怎么都不告诉我呢,明明姐夫在我刚有孕时就送了信来。”她嘟嘴抗议。 楚曜不以为然:“他也没告诉你姐姐,不过是不想你们担心而已。” 那好吧。 无双抿了抿嘴,又问:“我还是有点不明白,如果说是楚昀暗中窥视大家的行动,之后串通罗公公假传圣旨,至你于死地。可你死了以后,皇伯父不可能不闻不问,到时候怎么办?罗公公几十年都被梁三省压过一头,想站队投靠新君,博个从龙之功不难理解,但事情明明会穿帮,他们怎么就那么大胆呢。” 楚曜道:“我因为假圣旨而送命,在场的人便都有罪责,楚昀岂不是正好以此拿捏住楚晔。楚晔若不想因此断送自己的前程,自然就会被他利用,帮着隐瞒。不过,也就会越陷越深。” 无双懂了,也就是说从那之后,楚晔有了把柄在楚昀手里,往后两人地位颠倒,从楚昀主动依附楚晔,便成楚晔不得不听从楚昀命令行事。 “那你觉得,姐夫会被他拿捏住吗?” “不知道。”楚曜笑,“我那时都死了,还管得他们那许多。” 无双歪歪头,道:“我觉得不会。姐夫若是怕担责任,才会被他牵制。可若姐夫心地不够磊落,就不会想办法送信来给你。” 所以说,自家爹娘也很厉害,给姐姐的选的夫婿也是一等一的好。 楚曜轻笑着“嗯”了一声:“我当时看过信后,想法和你一样,因而决定相信他。” “那你以后要对姐夫态度好些,亲热点。”无双敦促道。 “我对他态度不好?连你都发现了?”楚曜并没否认,只是,他一直以为自己做得并不明显。 “原先不觉得。”无双道,“可是自从知道我们的死或许与他有关后,再回想,就发现了。那年元宵节时你还逼他给我们赶车。”她捧着肚子大笑起来,“姐夫这辈子会不会继位?未来的皇帝给我们赶过马车,哈哈哈,我觉得自己的人生不能更圆满了。” 哦,不对,还差一件事。 她的宝宝还没起名字呢。 无双拽了拽楚曜衣袖:“你快点给孩子取个名字嘛。” “好。”楚曜早有准备,从袖中取出一张角花笺,指着十几个龙飞凤舞的字中的一个,“他这一辈是心字辈,就用怿字好了。悦也,乐也。希望他一世平安顺遂,快乐永伴,无需好似我们这样,经历许多磨难。” 书香门第 凝涉 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